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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火


作者:刘绍棠

第一章


  四十里绿水弯弯的通惠河,把北京和通州连接在一起;通州是北京的东大门。
  通州座落在三千里南北大运河的起点,曾是明清两代的漕运总督驻在地;民国以后,仍是京东首邑。北运河贯穿通州全境,此外东有潮白河,西有凉水河,城东北还有温榆河和箭杆河,都是从北向南,注人运河;只有来自北京城内太液池的通惠河,却是从西向东。
  一九三五年的时候,通州有四大船行,每个船行都有大小几十只船;小船出租,大船自己经营。北运河上,四大船行的船都能走,叫官道;另外那四条河,四大船行各占其一,叫分水。
  独占通惠河的这个船行,字号就叫通惠记,出租二十四只小船;这些小船也打鱼,也运货,也搭乘游客,他们三船一帮,五船一伙,一帮一伙都有个领船的;领船的一要有唇枪舌剑,二要敢两肋插刀,动口动手全不怯阵,一个个都像是梁山泊的阮氏三雄。
  然而,通惠河上有个四只小船的船帮,领船的却是个女人,官称春柳嫂子。
  春柳嫂子的娘家在通州新城南门外的复兴庄,婆家在通惠河畔的点将台。
  复兴庄村东口,就是美国教会开办的潞河中学。潞河中学圈占了复兴庄的良田三十顷,没给复兴庄的穷门小户剩下几垄地;春柳嫂子出嫁之前,家里只有一个八分九厘的小菜园,她跟她娘种菜卖菜为生,她爹在通惠记的大货船上当舵手。
  春柳嫂子的老爹一身江湖习气,挣五个花十个,不但存不下钱,而且常拉饥荒,还得家里的母女给他堵窟窿。春柳嫂子跟她娘卖菜不能糊口,只得又另找营生,给潞河中学的学生洗衣裳,拆被褥,做针线,才能吃上饱饭。春柳嫂子认识不少潞河中学的学生,还上过潞河中学学生自治会举办的平民夜校,念书也很聪明。她的眉眼生得俊俏,有一张桃花脸,学生里的公子哥儿,不少人在她身上打主意,想掐这朵野花。她怕丢了生意,砸了饭碗,也就不得不厚起脸皮儿,跟他们打打牙,逗逗嘴,可是从心眼儿里厌恶这些纨绔子弟;嘴上不吃他们的亏,身子更没有叫他们占过便宜。她心里爱着的是一个从运河滩来的穷学生;这个穷学生叫阮碧村。
  阮碧村在潞河中学这座洋学堂念了五六年书,头上脚下还是土里土气。阮碧村一边上学,一边给学校卖苦力,不但要挣出自个儿的学、杂、膳、宿费,每月还要给家里捎去一两吊钱。每天大清早,阮碧村头顶着星星,脚踩着露水,拉着一辆排子车,到复兴庄给学生伙房买菜,所以天天跟春柳嫂子见面。一来二去,日久天长,俩人就好起来,月黑夜常常悄悄到河边、树丛、苇塘、城墙根下相会。春柳嫂子早忘记自个儿是个有婆家的人,一心想跟阮碧村好一辈子。可是,不料想有一天,阮碧村忽然不辞而别,春柳嫂子恨他薄情,夜晚哭湿了枕头。一个月过去,她到潞河中学学生宿舍去送衣裳,一进校门,只见布告栏里贴了一张大告示,写道:“查原高中三年级甲班学生阮碧村,思想赤化,品行不端,近竟旷课弃学,潜赴张家口,参加共党策动之察绥抗日同盟军,实属背离校训,败坏校誉,违犯校规。经校董事会决定,自即日起,将该生开除学籍,以正校风。此布!”春柳嫂子这才知道,阮碧村并不是跟她负心,于是逢人便打听阮碧村的下落,然而传闻不一:有的说在张家口城外的刑场上被砍了头,有的说被抓到省会天津坐了监牢,也有的说抗日同盟军失败后下了关东。春柳嫂子悲伤得断肠,痛苦得心碎,大病了一场,要不是卖掉那八分九厘小菜园,住进潞河医院,险一些儿就丧了命。这时,她的老爹对她跟阮碧村相好也有了耳闻,不等她的病十分好,就急如星火地催她婆家把她娶走。她的老公公在通惠河上领船,跟她的老爹是磕头弟兄,两家指腹为婚。春柳嫂子满心想等云开日出,阮碧村平安归来,俩人重新欢聚;可是,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她也难以违抗,所以虽然打着滚儿哭得死去活来,最后也不得不上了花轿,来到了点将台。这是一九三三年秋天的故事。
  公公是个红脸汉子,可是春柳嫂子的男人韩小蜇子却从小就走歪门邪道,不想卖力气,也不想学手艺挣饭吃,拜在万寿宫大街的地痞头子门下,成了一名小混混儿。洞房花烛夜,春柳嫂子不许他沾身,俩人拼了个你死我活,韩小蜇子恼羞而去,再也不回家了。
  寒来暑住,婆婆死了,老爹死了,今年公公也死了。春柳嫂子接替公公领船,抛头露面在通惠河和北运河上。亲人里只有老母亲还活着,仍然住在复兴庄。春柳嫂子想把老人家接到点将台来,娘儿俩相依为命,老人家却生死不离寸地,只靠给潞河中学的学生们缝补拆洗,勉强半饥半饱。
  韩小蜇子眼下发了迹,给西大街的日本远藤商行跑腿儿。万寿宫大街的地痞头子呜呼哀哉之后,他就姘上了他那个青楼出身的师娘,每日花天酒地,吃喝玩乐。
  只有阮碧村杳如黄鹤,生死不明,春宵冬夜,春柳嫂子常在梦乡里跟他见面。


  元朝时候,北京叫元大都,通州叫潞县,两地并没有水路相通。每天成千上百只高桅白帆大船,从东南各省为京城运来上等的粮米、布匹和日用百货,到达通州,也就到了终点,分别停泊在两大码头:一处是城南十二里的张家湾;一处是城北五里的黄船埠。然后,将船上的货物卸到岸上,再装上马车骡驮,走四十里驿路,转运到京城,很不便利。元世祖至元年间,从昌平境南白浮村的神山泉引水,先东人京城的积水潭,再人宫墙太液池,过御河轿,出城向东流去,在通州东关,投人北运河的怀抱,这便是元世祖赐名的通惠河。从此,一队队官船客舫,便沿通惠河而上,直达京城,云集积水潭四岸。当时的积水潭方圆数里,碧波万亩,所以又名海子,是西山诸泉流人京都的汇合处。
  后来,积水潭渐渐干涸,通惠河源枯水浅,也就走不了大船。民国以后,通惠河的河道淤塞,两岸和浅滩丛生着茂密的芦苇蒲柳,栖居着鸣禽水鸟,河床更加狭窄,水面布满青萍绿藻,连走小船也不能一路畅通无阻了。
  春柳嫂子这个小船帮,每天早起到通州东关的运河码头,载一船鲜鱼水莱,运送到北京东便门的菜市。有时,船过浅水,寸步难行,四只小船上的人都跳下水来,两个人在船头背纤,两个人用肩膀扭住船尾,才能把小船拉扯过去。到东便门,把鲜鱼水菜交给菜贩子,就在河边洗船。等天一亮,太阳升起来,好招揽到通惠河上钓鱼打鸟的游客。如果没有游客雇船,他们就拨转船头,直放运河,到运河上撒网打鱼,卖给码头上的鱼行,太阳落山才收船回家。
  座落在通惠河畔的点将台,只有二三十户人家。
  春柳嫂子的柳篱茅舍,紧把着点将台村口。门前一片小园,正在通惠河的高岸上,她支起一架拴着石炖子的吊竿,从通惠河里汲水灌园。
  她孤身一人过日子,一天到晚又在船上,家里不喂猪、羊、鸡、鸭、只养了一条吠声如豹,凶猛如虎的大黑狗,起名儿叫妞子,给她看门守户。而且柳湾四外,栽满了刺槐和酸枣棵子,就像拉起密密层层的铁漠藤网,以防歹人扒窟窿钻进来。
  七月一天鸡叫头遍,春柳嫂子像平日一样准时醒来,点起一盏小油灯,漱了口,洗了脸,一手拿起一把缺齿的木梳,一手拿着一面破旧菱花小镜,梳起头来。
  春柳嫂子虽然已经二十老几,眼角也刻上了细密的鱼尾纹,但是那一张桃花脸,却仍然十分艳丽而不褪色;一条身子,没有生过儿,育过女,又一年到头在河上打桨摇橹,行船撒网,吸收着阳光。雨露、花香、水气,所以还像少女时代那么苗条丰满。在外抛头露面,人多眼杂,春柳嫂子对于自个儿的不见老,反倒十分苦恼。为了避免惹事生非,飞短流长,她把自个儿打扮得非常老气:水光油黑的头发,却梳的是老年妇女的冠警,头上更戴一顶男人的尖顶斗笠,穿一身毛蓝布裤褂。天气炎热,打鱼划船时脱下褂子,也要按在肩上,上身还箍着一抹蓝花的围胸,不像别的渔家妇女,一丝不挂地裸露着胸脯;而且一遇生人冷眼,便连忙扯紧了衣襟,掩住了怀。
  河上行船,船夫们都十分粗野,客人中也有不少下流贱坯,春柳嫂子眼里不探一粒沙子,耳朵听不得半个脏字儿。因此,她不但神态冷若冰霜,而且骂阵嘴像刀子,打架手黑心狠,所以领船虽然不过半年光景,竟在通惠河上闯出一个女中豪杰的名声。
  梳完了头,春柳嫂子摘下挂在临窗吊钩上的饭篮,摸出一个凉窝头,一块老咸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大姑娘,醒了吗?该起驾啦!”柴门外,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喊道。
  蜷伏在窗根下的大黑狗,豹子一般呜地一声扑向柴门,汪汪大吠。
  “tal!”
  春柳嫂子吆喝一声,大黑狗马上不咬了。
  她吹熄了灯,到外屋锅台上拿起葫芦瓢,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咯咯喝了一气,扯起袖子擦了擦嘴,锁了屋门,又一边啃着咸菜,吃着窝头,走了出去。
  “大姑娘,你这条狗真是六亲不认呀!”柴i’1外那个苍老的声音,又沙哑地笑道。
  “和合大伯,它可是我的忠臣呀!”春柳嫂子笑着扯了一下直立在她面前的大黑狗的耳朵,“妞子,好好看门守户,不许野跑。”
  大黑狗汪汪两声,猛一纵身,像一只灵巧的猿猴,蹿上了房脊。
  春柳嫂子走出柴门,又反掩上柴门。门外站立着身披蓑衣的瘦骨嶙峋的和合大伯,手握着酒葫芦,咕噜灌了一大口。
  “大姑娘,你上船吧!我去喊醒高家小哥俩。”和合大伯向村东北的虬松古柏中走去。
  他是个七十岁的孤老头,青年和中年时代曾是北运河上有名的大船篙头,跟春柳嫂子的老爹是生死弟兄。如今年老力衰没人雇了,只得租下一叶扁舟,跟春柳嫂子搭帮,晚景甚是凄凉。然而,他是个乐天知命的人,好酒贪杯。每晚收船之后,他们的四只小船在河边抛锚,他就睡在船上,看船打更,把当天挣来的几个钱,喝得一干二净,分文不剩,一醉解千愁。
  春柳嫂子来到小船上,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和合大伯从虬松古柏中的窝棚里,把高家小哥俩找来。十八岁的闷葫芦高鲫,光着膀子赤着脚,穿着一条打满补丁的破裤子,眯着眼睛,打着哈欠,磕头撞脑地走在前面;十六岁的淘气鬼高鳅儿,被和合大伯拉拉扯扯,醉汉一般踉踉跄跄,一边走着一边还在说梦话。
  这是两个苦孩子。春柳嫂子嫁到点将台的那一年,他们的爹娘就死了。当时高鲫和高鳅儿跟着哥哥高鲤,在通惠河边摸鱼、捞虾、剜野菜,生吃活咽,挨饿也不讨饭。春柳嫂子心疼他们,常给他们缝缝连连,做点汤汤水水,又像长姐又像母亲。高鲤先在北运河的大船上拉纤,后来又到驻防通州旧城南门外的二十九军一个团里当兵,就把扔在家里的小哥俩,拜托春柳嫂子照管。
  老的老,小的小,同命相怜。患难与共,一条普藤拴着四只小船,这便是春柳嫂子和她的小小船帮。


  四只小船起了锚,解下拴在河边水柳上的缆绳,顺水行舟,轻打双桨,向八里桥划去。
  八里桥横跨在通州城外八里的通惠河上,是一座玉石栏杆的虹桥。它有赵州桥的奇巧,又有芦沟桥的雄伟,还有姑苏枫侨的秀丽,桥南桥北,绿柳垂扬,杂花生树,群鸟乱飞,乃是京东的一大名
  元、明直到清朝中叶,皇船从通惠河进京,直刺苍穹的高高桅樯满了帆,就像风送朵朵白云。相传,皇上站在北京城楼上,远眺通惠河上千帆来归,龙心大悦。后来,河上架桥,船到八里桥下,桅比桥高,只得回转黄船埠和张家湾,换上没有桅帆的平船。通惠河失去了桅樯如林、白帆如云的景色,龙颜大怒,限令七天之内,他要看到桅林帆云的盛景,不然就以欺君之罪,将皇船上的老少船夫砍头,挂在八里桥的玉石栏杆上示众。船夫们眼看身家性命不保,一个个心急如焚。这时,正是三伏天气,船上吃轧恰铬。一个巧手船娘,轧着(饣合)(饣各)床子,一起一落便轧出一锅。有个聪明伶俐的船夫,见景生情,恍然大悟,就仿照(饣合)(饣各)的样式,把固定不动的桅樯,改成能上能下,升降自如。于是,船到八里桥,便放倒了桅樯落下了帆;穿过桥孔,鱼贯而出,再竖直起桅墙张满了帆,又是桅樯林立,白云朵朵。
  八里桥的大好风光,两度遭到侵略军的炮火破坏。一八六o年九月英法联军和一九00年八月八国联军侵占北京,八里桥都曾是最后一仗的战场。所以到了民国,劫后的八里桥也已经今不如昔了。
  春柳嫂子带领她的小小船帮,通过八里桥,天色阴沉,河上弥漫着水雾;沿河村庄的鸡鸣显得非常沉闷,哎呀的桨声也令人感到暗哑。
  通惠河到通州城西出了汉,主流环绕城郭,在北关人运河;支流从城墙的水眼流人城内,将通州分割为南北两城,然后从东关入河。春柳嫂子的小小船帮,沿着城下的主流,向北关进发。
  通州因为是京田首辅,代管京东八县,又设立漕运总督衙门,更是北京咽喉要地,所以城池的格局,相当于省会,高大坚固,气象森严,好似铜墙铁壁。
  四只小船拐过城西北角,在淡淡的晨雾中,依稀可见城墙内耸立云天的燃灯佛舍利塔。这座宝塔在文庙西侧的估胜教寺内,创自唐朝贞观七年,也就是唐太宗时代。燃灯和尚是隋朝的名僧,死后葬埋此地。塔有十三层,高有十几丈,层层挂满大大小小镀金的铃择;天晴气清,一柱擎天,塔影垂映在通惠河上,风吹铎铃叮叮咚咚,在蓝天白云间响成一支悠扬悦耳的梵曲。塔顶上,直钉着一支铁矢,世传为金代杨彦升射中于上,虽经数百年风风雨雨,铁矢依然屹立不动;更有几株翠绿的瓦松,挺拔于古老的宝塔之巅。民国以后,信胜教寺断了香火,庙门朱漆剥落,寺内的庙宇也已经坍塌残破,宝塔全身长满了青苔。
  春柳嫂子的小小船帮擦着城根下划行,眼看就要到达北门外,忽听北门大开,只见人影幢幢,奔跑着沿通惠河岸延伸开来。
  “站住!”突然,一声断喝,哗啦枪栓响。
  春柳嫂子的身子一震,小船也颤了颤,连忙定住了桨。
  高鳅儿的小船划上前来,小声对春柳嫂子说:“听声音,好像是我大哥。”
  “什么人,干什么去?”雾中人影又大声吼着。
  “我们是点将台的船帮!”春柳嫂子那清亮的嗓子,借着水音回答,“到东关码头装运鲜鱼水菜。”
  “嫂娘!”那人大叫一声,跑了过来,“快靠岸,我有两句话说。”
  春柳嫂子把小船拨拢到岸边,高鲤也跑下了河坡。他身穿二十九军的士兵军装,虎背熊腰,粗手大脚,有一张熏黑的长方脸,肩背一口系着彩绸飘带的大刀,手持一支上了刺刀的汉阳造步枪。高鲤是个有良心有血性的小伙子,他不忘春柳嫂子在他们哥儿仁身上的思重情深,所以管春柳嫂子叫嫂娘。
  “高鲤,你们这是打野外吧!”春柳嫂子问道。
  高鲤跳上了船,低声地说:“上头下来了军令,大官儿又跟日本订了条约,冀东二十二县不许驻扎中国正规军,我们这个团也要撤防到齐化门外的大黄庄去,今天就开拔,四城都戒严。”
  “难道要把通州让给鬼子吗!”春柳嫂子打着冷战。
  “也不许日本驻兵,听说叫中立区。”
  “那么把这块地盘跟黎民百姓,交给谁呢?”
  “殷汝耕。”
  这时,岸上有个士兵紧急地唤道:“高鲤,入列!连副来了。”
  高鲤从口袋里掏出三块大洋,放在春柳嫂子手里,说:“嫂娘,你们赶快回村吧!通州城要一连戒严三天。”说罢,他跳下船,跑上河坡,大呼小叫,“小船都给我走开,不走我就要开枪了。”
  春柳嫂子慌忙把船划向河心,向和合大伯、高鲫和高鳅儿打了个手势,四只小船又匆匆原路而回。
  船过燃灯佛舍利塔,天色微明,船到八里桥,天光大亮。
  八里桥南北,二十九军的士兵持枪荷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从西门的公路上,滚滚尘烟中传来潮水般的马蹄声。二十九军开始从通州撤退了。
  春柳嫂子正想带着船帮穿过桥孔,又被桥上的岗哨喝住。
  春柳嫂子起急地喊道:“我们是桥西边点将台的船帮,北门外戒了严,不能到大河上打鱼运货,让我们回村吧!”
  一个歪戴着军帽的司务长,正坐在桥头歇腿,吆喝道:“船娘子,那你们就给我送一趟粮袜、铁锅、笼屉、风箱,本长官不会亏待你们。”
  这是抓官差,到头来分文不给。春柳嫂子没好气地嚷道:“我还要回家给孩子喂奶哩!”
  那个司务长站起身,伸长脖子朝河上望了望,龇牙一乐,挤眉弄眼,嘻皮笑脸地说:“船娘子,本长官双眼人木三分;看你那杨柳腰肢,压根儿就没开过怀。”
  春柳嫂子恼了,骂道:“你枉披了一张人皮,长的是一张狗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把通州扔下不管,夹着尾巴撤了兵,还有脸抓通州老百姓的官差吗?”
  “小娘儿们!你胆敢违抗军令,辱骂长官,我扒光了你,吊在大柳树上点天灯!”这个挨了骂的司务长恼羞成怒,吹胡子瞪眼,在桥上张牙舞爪。
  一队奔驰的骑兵来到了桥头,带队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连长,年轻英俊,神情却很悒郁。他身背双刀,腰插双枪,坐下一匹石青川马;勒住缰绳,向司务长喝道:“你不行军赶路打前站,干什么在这儿鬼叫连天?”
  司务长手忙脚乱地立正敬礼,说:“报告马连长,桥下那个领船的小娘儿们,拒不支应官差,还骂咱们是夹着尾巴逃走的败兵。”
  这位年轻英俊的马连长皱了皱两道剑眉,向春柳嫂子投去愠怒的一瞥。
  春柳嫂子高声叫道:“官长,你部下的这个狗才调戏民女!”
  马连长狠狠地瞪了司务长一眼,说:“放这个妇女过桥回家,扣下那三只小船留给你使用。”
  “不行!”春柳嫂子争吵,“你们扔下通州不管,通州的老百姓就不能给你出差!”
  马连长的脸色一阵苍白,不耐烦地说了一声:“给那三个船夫加倍的脚钱!”然后,一扬鞭子,骑兵连又跟随着他飞奔起来。
  春柳嫂子一个人孤单单地打着桨四点将台,心中闷闷不乐。划到和合大伯每天守夜的那个船坞,靠了岸,抛了错,跳下船来,正要扯着缆绳拴到一棵水柳上,忽然从一片爬满野花藤萝的柳丛中,站起一个身穿杭纺长衫,头戴白遮阳盔的人。
  “柳子姐,我恭候多时啦!”
  “呵!”春柳嫂一惊一乍,“你是什么人?”
  此人摘下白遮阳盔,眼含深情地说:“我来给你报喜,有个远方的贵客,吉日良辰要临门。”
  “谁?”春柳嫂子一时感到茫然。
  “想一想……”此人微笑着,“是谁最挂在你的心上?”
  “难道他……”春柳嫂子突然涨红了脸,却又一下子变得煞白,“他……还活着?”
  “活着。”此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别跟我……打哑谜……”春柳嫂子的眼里噙满了泪花,声音发颤,“我问的是阮……”
  “他现在叫方雨舟,想来投奔你。”
  春柳嫂子两眼发直,忽然变了卦,说:“他还是不要到我这里来,我们还是……别见面吧!”
  “你怕他给你招灾惹祸吗?”此人的口气中带有恼意了。
  “我……”春柳嫂子伤心地哭了,“我嫁了人,没脸再见他。”
  “他不会怪你。”此人轻声柔气地说“他最知道你的心。”
  春柳嫂子擦抹了一把泪水,问道:“他哪一天来,我该怎么安排?”
  “从明天起,你在船舱搭上遮荫的柳棚,每天放船到运河上接他。”此人又从身上掏出几张钞票,塞到春柳嫂子的手里,“我只怕他身无分文,这几个钱留给他用。”
  此人走了,春柳嫂子像做了个梦,一动不动地坐在外屋的锅台上,不知是悲还是喜,可信还是可疑。直到天过中午,被抓了官差的和合大伯、高鲫和高鳅儿回来,才唤醒了她。他们三个人,果真拿到加倍的脚钱。另外,那个马连长还叫他们三人把一份骂钱带给春柳嫂子。
  这一夜,春柳嫂子坐卧不宁,难以人睡。支起了上窗,可以望见横亘夜空的白茫茫的天河,连隔河相望的牛郎星和织女星也隐约可见。她不禁回忆起当年悄悄到河边、树丛、苇塘和城墙根下,等候跟阮碧村相会的情景,心头又是甜蜜,又是悲酸;而想到明天就要到运河上,等候日思夜想的阮碧村的到来,又禁不住怦然心动,引动了她那姑娘时代的恋情。
  一阵骤然而起的夜风,带着通惠河岸边的芦苇沙沙声吹来,惊起大黑狗妞子汪汪吠叫,也吓得春柳嫂子心惊肉跳。她已经有三个月不敢到运河上放船;那是因为她曾被水贼解连环的弟兄们绑走,逼她给解连环做压寨夫人,侥幸脱险,至今心有余悸。

第二章


  水贼解连环和他的四名弟兄,每人一口刀,一支枪,一叶轻舟,横行北运河三百里,专吃四大船行。北运河风紧,他们便四散于潮白河、凉水河、温榆河和箭杆河上,四名弟兄各吃一条河,各吃一个船行。解连环却不在这四条河上跟这四名弟兄争生意,只在这条河上三天,到那条河上五日,各处打秋风。
  他们神山鬼没,行踪不定,河汊里的水柳丛中,浅滩上的芦苇深处,都是他们临时的立足之地,栖身之所。更有个传说,解连环本是一条鱼王,黑夜并不住在船上,而是睡在水下,能够三天三夜不出水。
  解连环虽然身背水贼的罪状,被官府画影图形,悬赏严拿。但是在五条河上的贫苦渔家和船家中,却有口皆碑,享有行快作义的美名。他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路遇以强压弱,仗势欺人的不平之事,不但拔刀相助,而且以死相拼,身上留下了斑斑枪疤刀痕;他日进斗钱,却又身无分文,把劫夺而来的不义之财,分发给沿河的老、弱、病、残、鳏、寡、孤、独,而自己却常常要跟他的四名弟兄借债度日。
  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传闻他本是一艘洋人海轮上的船员,这艘海轮专门给各路军阀包办运送枪炮子弹;各路军阀便互相争夺地盘,杀人放火,害得民不聊生。解连环早就恨在心头,做梦都想炸船。有一口,船到大沽口,眼看就要泊岸,他得着个空子,引发了一颗炮弹的导火索,呼叫伙伴们跳海。只听一声巨响,火光冲天,白浪排空,海轮灰飞烟灭。他从大沽口鬼进海河,又沿海河北上,逃到北运河;本想隐姓埋名,只是无处藏身,才过起了水上的绿林生涯。不久,拉帮结伙,当上龙头大哥。
  解连环已经三十五岁,从七九河开,到大雪封河,一年有十来个月在河上。整个夏季,他只穿一条鱼皮短裤,瓢泼大雨才披上一件蓑衣,被风吹日晒得一身紫棠色。他性情淡漠,神态腼腆,不喜欢人前显贵,混杂在打鱼的、撑船的、拉纤的人们中间,一点也不惹人注目。所以,他虽然接连作案,军警拉网搜捕,但是他貌不惊人,都能逃过军警的眼睛,化险为夷。
  他的四名弟兄,每人都有两三个相好的,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数九隆冬,这家猫上十天,那家藏上半月,睡的是暖屋子热炕。而他却是河东一位七十岁的干爹,河西一位八十岁的干娘,寒窑冷炕过一冬。四名弟兄非常过意不去,都想给他找个知情识趣的女人,他却不肯答应。先是给他找了个穷门小户的黄花闺女,他摇头苦笑了一下,说:“咱过的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日子,说不定哪一天走麦城,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后来给他找了个半掩门子的娘儿们,他把脸一沉,恼火地说:“我宁可一辈子光脚,也不想穿破鞋烂袜儿!”
  后来,四名弟兄才发觉,他们这位龙头大哥,偷偷爱上了女领船的春柳嫂子。
  春柳嫂子带领她那一支小小的船帮,运河上撒网打鱼,通惠河上运货送客,名声很高,人品端正,又有一张容光潋滟、光采映人的桃花脸,这就引起了解连环的爱慕,爱慕中又含有敬重。他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官不怕,兵不怕,但是为人善良,不敢对春柳嫂子存有半点歹心恶意。他有一身高强超人的水下功夫,春柳嫂子行船,他便悄悄从水下相随,偶而从青萍绿藻中露一露头,偷看春柳嫂子一眼,便又沉下水去。他的身子在水中比鱼儿还要轻巧,入水出水只有几缕淡淡的涟漪,所以春柳嫂子从没有察觉。有时,水浅船难行,春柳嫂子打桨非常费劲,他就从水下暗助双臂之力。于是,小船轻飘飘的像流水落花,风吹柳絮一般地飞驶起来,春柳嫂子十分纳闷,却又不知是何缘故。
  四名弟兄见他们的龙头大哥着了迷,中了魔,都非常着急上火。
  “大哥,你何必单想思呢?”四名弟兄劝道,“把那个娘儿们生擒活捉而来,你跟她苇塘里入洞房。”
  解连环摇摇头,说:“人家是有夫之妇。”
  “她是个活寡。”四名弟兄里,老四叫杨芽儿,原是通惠记船行的纤夫出身,很了解春柳嫂子的底细。“她跟她的男人韩小蜇子水火不投缘,早就藕断丝不连了。”
  “那就别让人家守空房啦!”另外三名弟兄喊道,“花无百日红,快把她接来跟咱们大哥匹配鸳鸯。”’
  杨芽儿笑道:“我先放出一只巧嘴八哥儿,跟她探探口风。”
  杨芽儿有个相好的,两张薄嘴片,一条长舌头,最能花言巧语。杨芽儿就打发她携带一丈锦缎,两只银镯,到点将台去见春柳嫂子。谁知刚一开口,就被春柳嫂子一顿唾骂,又扯乱她的头发,拖死狗一般扔出门外。
  这个拉皮条的女人抱头鼠窜而归,激怒了杨芽儿,也惹恼了那三名弟兄;他们趁解连环去看望他的一位干爹,私自做主,绑春柳嫂子的票。
  这一天,春柳嫂子带领她的小小船帮,到运河上打鱼。大雾沉沉,水气(氵蒙)(氵蒙),四条船分散撒网,虽然相隔不远,但是雾气障眼,谁也看不见谁,又怕惊走游鱼,谁都一声不响。突然,从一片芦荡中,四只小舟像四支离弦的箭,飞划而出,包围了春柳嫂子的渔船。和合大伯、高鲫和高鳅儿在浓雾笼罩中,只听一声被掐住喉咙的呼喊:“救……人……”他们急忙收网赶去,只见春柳嫂子的小船在河上打着陀螺转儿,人却失踪了。
  春柳嫂子被捆绑了手脚,蒙上了眼罩,堵住了嘴,挟持到浅滩上的大苇塘中去。
  苇塘深处,砍出一块空地,搭起几座高架的窝棚,这便是解连环的一处营寨。
  杨芽儿把春柳嫂子锁在了解连环的窝棚里。棚顶苫着油布,棚壁抹着泥巴,一架蚊帐中铺着一张新席,席下是防潮的狗皮和蒲草,虽然简陋,却也颇为舒适。
  傍晚,火烧云映红了天,解连环从水下归来,进入苇塘营地,只见他的窝棚门口,挂起一盏贴上红喜字的桅灯,还挂上了一丈锦缎的门帘,四名弟兄高高拱手,齐声叫道:“给大哥道喜!”
  解连环被蒙在鼓里,迷们地问道:“你们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今天是大哥的洞房花烛夜。”杨芽儿嬉皮笑脸地说,“好比久旱逢甘雨。”
  那三个弟兄也咧着大嘴,乐呵呵地说:“弟兄们给大哥娶来一位压寨夫人,要喝个通宵的喜酒。”
  解连环已经料到七八分,快步登上窝棚,扯掉锦缎门帘,掏出春柳嫂子口中的毛巾,摘下了眼罩。
  春柳嫂子两眼射出仇恨的火花,迎面啐了解连环脸上一口,骂道:“恶贼,杀了我吧!”
  “大姐,我的弟兄们冒犯了您,解某人给您赔礼。”解连环并不气恼,又给春柳嫂子解开绳子,“天色晚了,明天一早再送您回家。”
  “老虎挂念珠儿,你少跟我假充善人!”春柳嫂子冷笑道,“我给你们绑了来,就不想活着回去。”她一眼看见窝棚的横梁上挂着一口刀,伸手去摘,想要自刎。
  解连环急忙抓住她的手腕,长叹一声,说:“大姐,解某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不敢做伤天害理的禽兽之事,看来大姐想马上离开我这个贼窝,那就请吧!”
  于是,解连环亲自护卫,杨芽儿打桨,连夜把春柳嫂子送回点将台。
  春柳嫂子想起来害怕,吓病了三天,从此打鱼只在通州东关外的运河二三里之内,不敢再放船到下游去了。


  黎明,一夜失眠的春柳嫂子,脸色憔悴,眼圈发黑,比和合大伯还起得早,在自己的渔船上搭起青翠的柳棚,便带着和合大伯和高家小哥俩的三只船,从点将台出发。
  通州城戒严三天,不能再走运河了,他们从八里桥以西的通惠河支流拐出去,在密如蛛丝的水网里七弯八绕,进入了凉水河。然而,却又并不停船撒网,而是顺流而下。
  “大姑娘,你这是到哪儿去呀?”在队尾行船的和合大伯,大声惊问道。
  “到凉水河口去!”春柳嫂子强作镇定,神色中仍然流露出忐忑不安的心情。
  “你想到老虎嘴里掏食呀!”和合大伯紧打双桨,赶到春柳嫂子船头,“凉水河口的芦苇荡,是解连环的老窝儿。”
  春柳嫂子极力装出轻松的口气,笑道:“他的老窝儿长年没人敢去,鱼肥虾多,稠得像粥,咱们撒上三网五网,就能满船而回。”
  “只怕他贼心不死,再把你抓去就舍不得放了。”和合大伯压低嗓子,声音打着哆嗦说。
  “寒霜单打独根草,咱们这四条船寸步不离,他就不敢下手!”高家小哥俩船分左右,跟春柳嫂子齐头并进。
  到达凉水河流人运河的河口,已经日上三竿了。
  二水交流,浪花飞沫,河口像一张扇面,沙洲浅滩上芦苇丛生,像郁郁蓊蓊的绿林,又像从水中拔地而起的青山。芦荡里的苇喳子,伴着喧哗的水声,叽喳喳叫成一片。
  今日天气晴朗,蔚蓝的天空只有几抹淡薄的云烟,大河上洒满金色的阳光,几只银白的水鸟翻飞剪水。从水连着天的远处,一只客货两用的大木船,高扬着南风吹满的白帆,被匍匐跪行在岸上的纤夫牵引着逆水而来。
  纤夫们像囚犯扭枷,肩扛纤板,拽住粗大的纤绳,赤裸炭黑的身体,绷紧根根条条的筋骨,鼓足通身的气力,唱着忧伤的纤歌,每行进一步,身后都留下深深的足迹,足迹上留下汪汪的汗水。
  突然,船上爆发枪声,子弹纷飞,枪声借着水音,在河上炸响,震人耳膜,回声荡漾,久久不散。水鸟惊叫着向四下飞去,纤夫们也纷纷逃跑,钻进柳棵子地,趴到堤坡下。
  “大姑娘,咱们也赶快躲一躲!”和合大伯大惊失色,也不顾这凉水河口的芦苇荡,本是解连环的老窝儿。
  春柳嫂子正要拨转船头,忽然看见有个人从大木船上纵身一跳,跳到漂浮在大木船旁的一只小船上,也打桨向芦苇荡划来。
  “鲫儿,鳅儿,快去拉他一把!”
  春柳嫂子吆喝一声,高鲫和高鳅儿跳下水;她牵着高鲫的船,和合大伯牵着高鳅儿的船,先躲进芦荡的苇巷里。
  那个跳船的人,看样子像是三十上下,一身短打扮,面容清瘦,满脸黑胡茬,目光凛若寒星,像个精明强悍的船夫。然而,眼角眉梢带着几分文气,却又像个俗称上圣人的乡村教书先生。
  “先生,别怕!跟我们来。”
  高鲫和高鳅儿在水面上冒了冒头,便沉下去推船。
  这个人划船进入苇塘,春柳嫂子正焦急不安地向外张望,俩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碰在了一起。
  “碧村!”春柳嫂子又惊又喜,失神地发怔。
  “柳子!”阮碧村也出乎意外,十分激动。
  他们深藏到芦苇丛中去。
  “有个人叫我来接你。”春柳嫂子眼圈一红,强忍住泪,“你见老了,人也糙了。”
  阮碧村笑了笑,说:“我老远的就看见一只柳棚小船,就知道有人来接我,可没想到是你。”
  “船上为什么响枪?”春柳嫂子问道。阮碧村轻声笑道:“这是远藤商行的运货大船,我从天津就藏在货舱里,一路平安。不想船到此处,爬上四条汉子,要拦船劫货;船上有保镖的,就开了火,我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时,河上的枪声稀稀落落了,芦荡外传来紧急的划船声。春柳嫂子摆了摆手,大家都屏声静息。
  来船逃进苇巷了。
  “真他娘的走背字儿!”一个人骂骂咧咧,“赔了夫人又折兵,没开了张,还丢了一只船。”
  “唉呀,杨芽儿!”春柳嫂子低低惊叫一声,忙又捂住嘴。
  “不好!苇丛里有生人气。”是解连环吼道,“什么人?不出来我们要开枪啦!”
  “别开枪,是我!”春柳嫂子慌忙喊道。
  “原来是春柳嫂子送上门来做压寨夫人!”
  杨芽儿笑起来:“快请新人露面,给我们大哥消愁解闷。”
  阮碧村却抢先挺身而出,当胸一抱拳,说:“老哥们辛苦了,兄弟借用了你们一条船。”
  “你是什么人?”解连环和他的四名弟兄亮出了枪。
  春柳嫂子连忙出面解围,说:“他是我的表弟。”
  阮碧村笑容满面,说:“老哥们拦劫日本特务的货船,兄弟非常佩服。”
  解连环见阮碧村正气凛然,谈吐不同凡响,也收了枪,抱拳问道:“明人不说暗话,你老哥到底是什么人?”
  “小弟方雨舟,本是察绥抗日同盟军吉鸿昌将军的部下。”阮碧村只说出自己的化名,“兵败之后,浪迹江湖,今天投奔我表姐来了。”
  “原来是吉大胆手下的好汉,解某人有眼不识泰山!”解连环哈哈大笑,“有缘千里来相会,快请到寨子里说话。”
  于是,阮碧村、春柳嫂子、和合大伯和高家小哥俩,跟解连环和他的四名弟兄,并船而行。
  此地,是解连环的另一处营寨。在砍平芦苇的一道泥鳅背高岗上,搭起的不是高脚窝棚,而是蒲柳棚屋,贮存着充足的粮柴,还砌有锅灶。
  大家席地而坐,解连环命令杨芽儿预备酒饭。春柳嫂子挽了挽袖口,说:”还是我来上灶,和合大伯给我打下手。”
  解连环把阮碧村请到一间棚屋里,棚屋里有一张太师椅,解连环又把阮碧村推到太师椅上落座,眼巴巴地问道:“方而舟老哥,我看你必定不是个凡夫俗子。兄弟这几天听到风言风语,二十九军撤出通州以后,日本鬼子就要开进来,可是真的?”
  阮碧村喟然一声长叹,说:“北平军分会委员长何应钦,和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秘密签订了《何梅协定》,把冀东二十二县划为非武装中立区,表面上两国都不在这块地盘上驻扎军队,暗地里却是把这块地盘割给了日本。所以,日本人正指使他们的走狗殷汝耕,阴谋成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宣布二十二县脱离中国,我们眼看就要沦为亡国奴了。”
  “亡国奴不如丧家犬,我宁死不当亡国奴!”解连环大叫:“你是吉大胆的部下,他好比岳飞被害死在风波亭,难道你们就霸王的兵暗散了,不想替他报仇雪恨?”
  “我们已经成立了京东抗日救国会。”阮碧村庄严地说,“小弟前来通州,就是为了发动父老同胞,联合各路英雄好汉,反对殷汝耕卖国,抵抗日寇的侵略。”
  解连环倒头便拜,说:“请你收下我们这几个匹夫。”
  阮碧村连忙搀他,说:“老哥,我正有此意。”
  解连环仍然跪在地上不起身,说:“我想高攀老哥,结为同生共死的异姓兄弟,不知你是不是瞧得起我,肯不肯赏脸?”
  阮碧村欢笑道:“我也有此心。”
  解连环爬起来,跑到灶上,喜气洋洋地说:“春柳嫂子,请你作个见证,我跟方雨舟老哥两相情愿拜把子。”
  春柳嫂子双手捧住一大海碗红高粱烧酒,在阳光下站定;解连环从腰间拔出匕首,划破中指,血滴到酒碗里;阮碧村从棚屋里走出来,也把中指划破,滴血不止。
  “算上我!”春柳嫂子把酒碗交给阮碧村,一拧眉头,银牙咬破中指,浸入酒碗,面不更色。
  解连环惊叹道:“好一个女中豪杰!”
  垒土为台,插苇为香;解连环三十五岁,春柳嫂子二十五岁,阮碧村二十三岁,长幼为序,跪拜苍天后,歃献血为盟。
  半夜三更,小小船帮回到点将台。和合大伯仍旧看船打更,高家小哥俩也回虬松古柏中的窝棚里睡觉,春柳嫂子带着阮碧村进家。
  小院长年很少打扫,长满杂乱的花草,几株野生的桃李在朦胧的月色中散发着清香,摇曳着轻淡的树影。春柳嫂子掏出钥匙,打开屋门,一转身,忽然在阮碧村的面前跪下来,抱住他的双腿,幽咽地哭泣。
  “你这是干什么呀?”阮碧村吃了一惊,“快进屋去。”
  “我……对不起你……”春柳嫂子痛心地哭道,“我当时应该一死全节,不该忍辱偷生,嫁到这个人家。”
  “柳子,这怎么能怪你呢?”阮碧村俯下身去,“当年我不辞而别,连一句话也没给你留下;虽然不得不如此,可是使你无依无靠,我是对不起你的。”
  “别……别这么说”春柳嫂子哭得更伤情了,“你打我骂我,倒让我更好过……”
  “进屋去吧!”阮碧村柔声劝道,“撇开咱们的悲欢离合,我要给你说一说抗日救国的大事。”
  春柳嫂子挣扎着站起身,向大黑狗妞子打了个手势,妞子蹿上房脊站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进了屋,春柳嫂子投人阮碧村的怀抱,哀怨地说:“冤家!这两年你都流落到哪儿?我想你盼你,好难熬的日月呀!”
  “往后的日月更难熬。”阮碧村把春柳嫂子扶坐在炕沿上,“冀东二十二县的老百姓,眼看就要在日寇的铁蹄下遭灾受难;我和你都不能逆来顺受,偷生苟活,而要不惜一死,奋起反抗。”
  “这两年你都到哪儿去了呢?”春柳嫂子又把阮碧村找到自己身边,像是怕他不翼而飞,转瞬即逝。“我老是梦见你满脸是血,浑身是伤,吓得喊叫着醒来,就双膝跪在炕上,祷告上天,保佑你平安而归,今生咱俩还能团圆。”
  “我也真有过几回全身鲜血淋漓,九死一生。”阮碧村回忆往事,心潮起伏。“抗日同盟军失败,我受了重伤,倒在一条小山沟里,只剩下半口气,四五只老鹰在天空中盘旋,只等着我一断气就落下来啄食死尸;人不该死有救星,一位上山挖药材的老人遇见了我,把我背到一个山窟窿里,煮药给我喝,捣药敷伤口,还把他的干粮分给我吃,救活了我的命。”
  “苍天保佑这位老人家寿比南山。”春柳嫂子心疼而又恐惧地抓住阮碧村的双手,“后来呢?”
  “我的伤势刚有起色,民团四处搜山,难以藏身;救命的老人家又给我指引门路,下了煤窑。”
  “煤窑里就能遮掩得住身子?”
  “下煤窑好比下地狱,三日巷道塌方,五日瓦斯爆炸,窑花子都是有今天没明日的人;老板在官府花了钱,即便是杀人犯,一下煤窑也就不追究了。”
  “你这个命大的人,到底还是死里逃生,又跟我见了面。”
  “我吃了半年阴间饭,就离开了煤窑,到天津教过书,写过文章……如今水流千遭归大海,又回到通州家乡来了。”
  春柳嫂子问道:“你回到通州,是做工,还是教书,或是干点别的营生?”
  “通州认识我的人多,我不能出头露面。”阮碧村笑道,“你这里是我的立足点,解连环的苇塘营寨也是我的落脚之地,此后还能找到几处遮风蔽雨的地方。”
  “你哪儿也不要去,我能养活你。”春柳嫂子紧紧地箍住阮碧村,“为了你,我多打几网鱼,多走几趟船;再苦也是甜的,再累也有兴致。”
  “咱俩又聚会在一起,不是为了重温旧梦。”阮碧村从春柳嫂子的拥抱中轻轻挣脱出来,“你要把通惠河的每条船,每个人,都串连起来,加入抗日救国会。”
  “我们这个船帮五口人,连命都交给你。”
  阮碧村算了算,说:“只有四位呀!”
  “我算上了高家老大;他叫高鲤,在二十九军当兵,眼下从通州撤到大黄庄驻防。”
  “过一两天你把他找来,我要跟他谈一谈。”阮碧村非常感兴趣,“二十九军里,你还认识谁?”
  “你问得好没道理!”春柳嫂子娇嗔地说,“我一个女人家,躲还躲不开,怎么敢认识当兵的?”
  “他们常常刁难你吗?”
  “过去没有过,这两天可叫我犯嘀咕。”春柳嫂子不安地说:“昨天清早,撤退的二十九军要抓我们这四只船支官差,我在八里桥下骂了他们,眼看就要惹下一场大祸;忽然来了个马连长,不光把我这只船的官差免了,还给我捎来一笔骂钱,我怕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这个马连长看上去多大年纪?”阮碧村追问道。
  “大不过二十四五岁。”
  “什么模样儿?”
  “细皮嫩肉,骑在马上倒也有几分威风。”
  “可能是他……”阮碧村自言自语。
  “谁?”春柳嫂子反问道。
  “我在察绥抗日同盟军有个朋友叫马名骓,一年多下落不明,不知此人是不是他?”
  春柳嫂子上了炕,拉开了被子,摆放了枕头,羞涩地小声说:“咱们睡吧。”
  阮碧村忙说:“我到西屋去睡。”
  “你……”春柳嫂子心上一冷,“你嫌弃我了吗!”
  “你现在是有夫之妇……”
  “我从没有失身给韩小蜇子!”春柳嫂子委屈地说,“离地三尺有神灵,神灵有眼看得明,我的身子是清白的。”
  阮碧村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你到底跟他名份已定,我们不能不拘礼。”
  春柳嫂子真想放声痛哭,可是她是个傲性子的女人,眼泪流进肚子里,说:“你是客人,睡在这间干净屋子里,我到西屋去。”
  又是鸡叫头遍,春柳嫂子准时起来,到东屋点上灯,梳头洗脸,两只眼睛哭肿了。
  ‘聊子,别生我的气……”阮碧村也没睡着,“我心里很难过
  春柳嫂子摇摇头,说:“我要出船了,不离通惠河,中午回来给你做点顺口的吃。”
  阮碧村从炕上坐起来,说:“天亮之后,我也要出去走一走,不回来吃中午饭了。”
  “你到哪儿去?”春柳嫂子不放心地问道。
  “去看望一个老相识。”阮碧村避开春柳嫂子那幽怨的目光,“今后,我免不了要出外活动,不是天天都回到你身边来。”
  “我明白。”春柳嫂子点着头,“你不天天口来,我要天天等你。”

第三章


  姚六合是安徽桐城人,出身于败落的书香名门。他自幼厌恶祖传文章,性喜诗词歌赋,长大更甘当忤逆之罪,考入保安讲武堂;毕业之后又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还娶了个名叫土肥原禾子的日本太太。
  他虽然身为军人、却又名士风流,懒于兵书战策,只爱舞文弄墨;带过一个混成旅,当过十年镇守使,都军威不振,而以诗酒闻名。
  于是,他被认为徒有其表,不堪重用。三十岁以后官运每况愈下,个人生活又遭到不幸,土肥原禾子因难产而死,给他留下一个孤女。他一面寻花问柳,一面又矢志不娶,行为更加乖张。
  姚六合自命不凡,而二十年来只被委任散职闲差,深恨怀才不遇;怀才不遇必然愤世嫉俗,愤世疾俗便会产生异端思想。他广为结交形形色色的对当局不满分子,其中也有上了黑名单的红色人物。三年前,他挂了个北平军分会军训团少将副总教官的空衔,派驻天津;阮碧村曾化名应聘,给他的女儿姚荔当家庭教师,以这个合法身份,从事地下活动。
  姚六合和何应钦是同期同学,所以何应钦虽然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却并不甘居下属地位,常常在何应钦面前口出狂言,肆无忌惮,惹得何应钦对他非常恼恨,抓了他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把他列人编遣人员,只发半薪;他愤而辞职,挂冠而去。正巧,通州新开张了一个京东银行,想借他的虚名用一用,聘请他为副董事长;他曾任通州镇守使三年,对这座京东名城很有点感情,女儿姚荔又考人了通州潞河中学,于是就答应下来,来到通州定居。
  他很崇拜明代富有自由思想的大学者李卓吾。李卓吾被朝廷迫害,流寓通州讲学,又遭逮捕,死于狱中,遗嘱他的弟子,把他葬在通州北关外。姚六合就在距离李卓吾墓不远的河畔,建造了一座田园风味的小小别墅;李卓吾有一部著作叫《藏书》,姚六合也给自己的别墅命名为藏庐。
  姚六合离群索居,孤单单生活在这个夹着竹篱的花园小院里,女儿姚荔在女子师范住宿,只有星期日和寒暑假才来陪他。青堂瓦舍,房前屋后花树葱宠,院中央有一架浓荫覆盖的藤萝。他每日傍午才起床,无精打采地骑马到田野上打猎;吃过中饭,又躺倒大睡。一觉醒来近黄昏,衣冠不整地到河边垂钓;混到晚上,独自个儿在院子里踏着月光,绕着花树和竹篱踱步冥思。虽然月光如水,晚风习习,河上吹来清凉的水气,花树的幽香沁人心脾,他却只感到胸膛燥热、烦闷、空虚、无聊,不禁前前低吟: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两条腿走酸了,头脑也麻本了,才回卧室信手从书橱里抽出一册书来,躺在床上,直看到晨曦透过窗扉,这才熄灯睡去。
  阮碧村悄悄离开点将台,从青纱帐中绕道而行,来到了姚六合的藏庐别墅。
  藏庐门口,有一棵浓荫如云的垂柳,三步之外便是河岸的陡坡。柳荫下,一张石桌,几只石墩。有一位二十岁的姑娘正在读书。她上身穿短袖的花绸小社,下身穿南国村姑的黑绸肥裤,脚下一双白网球鞋,头戴一顶雪白的大草帽,帽沿上插着一枝血红血红的野花;她有一张鸭蛋脸儿,春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小的鼻失一堆汗粒,樱红的嘴唇浮漾着一抹浅笑,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
  阮碧村走蓬蒿小路,曲径通幽,在荒草中影住半个身子,轻轻唤道:“姚荔!”
  姑娘全神贯注,完全沉浸在书中境界,没有反应。
  “荔枝子姑娘!”阮碧村从荒草中走出来。
  姚荔还有个日本名字,叫土肥原荔枝子,没有几个人知道。
  姚荔惊讶地抬起头,望着这个船夫打扮的汉子,目光迷惘地问道:“你……是谁?”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阮碧村玩笑地念起唐代诗人贺知章的七言绝句《回乡偶书》。
  “谢先生!”姚荔一声惊呼,跳了起来,“我正拜读一本禁书。”
  阮碧村在姚家当家庭教师,化名谢池春;他从石桌上拿起书一看,正是他以池春榭这个化名,去年在天津所写,今年地下出版的小说《塞上曲》,写的是察绥抗日同盟军那可歌可泣的英勇战斗。
  阮碧村把手中的书还给姚荔,说:“既然是禁书,就不该在光天化日之下阅读,以免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据我的考证,池春榭也就是谢池春。”姚荔偷眼觑着阮碧村的表情变化,“他身背通缉令,今日从天降。”
  “荔枝姑娘,你张冠李戴了。”阮碧村不动声色地说,“我既不是池春榭,也不是谢池春;敝人姓方名雨舟,远道而来打散工的船夫。”
  “那真是令人大失所望!”姚荔装出沮丧的神色。
  正在这时,只听院里一声响亮的咳嗽,有人像念京戏里的定场诗:

  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
  窗外日迟迟。

  “我爸爸起床了。”姚荔吃吃笑道,“他每天都要念诸葛亮未出茅庐之前的这四句诗。”
  正说着,姚六合又高声问下人道:“有俗客来否?”
  姚荔抢着答道:“船夫方雨舟在此,立候多时。”
  一问一答,都是《三国演义》中,(三顾茅庐)那一回里的对话。
  姚荔把阮碧村引进门去,只见姚六合站立在高高的台阶上。他五十来岁,黄白面皮,大高个儿,蓬头乱髭,睡眼惺松,身穿对襟的杭纺褂子,草绿色马裤,半高筒马靴,军人风度而又名士派头儿。
  “姚将军!”阮碧村走上前去。
  姚六合眨了眨眼睛,突然惊惊诈诈叫了声:“谢……”
  “不必谢啦!”姚荔急忙把他的叫声打断,“您真是老眼昏花了,怎么认不出海河上的船夫方雨舟?咱们在天津时,到海河上游玩,常常坐他的船。”
  姚六合瞪圆了眼睛,盯看了阮碧村半晌,纵声大笑道:“还是我的小荔枝独具慧眼,船夫方雨舟快到客厅里坐。”
  他们走进客厅,刚要分宾主坐下,忽听院外响起一串放爆竹似的鞭花声;一辆金漆彩画、翠帷红窗的高篷马车,四匹马上四名凶眉暴眼的保镖,横冲直撞地闯进藏庐。
  姚六合怒气冲冲跑出来,大喊道:“哪儿来的达官显贵,如此横行霸道?”
  马车里,传出一阵尖细而甜腻腻的笑声:“六哥,除了小弟,谁敢登你的三宝殿?”车窗上,露出一张胖肿的大白脸,一双鼓溜溜的金鱼眼,两撇墨笔勾划似的八字胡,红润的嘴唇笑嘻嘻。
  “汝耕,是你!”姚六合大喊大叫。阮碧村连忙回避,躲进姚荔的闺房。


  这个殷汝耕,跟姚六合是老朋友了。
  他也是日本留学生,不过他只能算是青楼大学勾栏院嫖科毕业;更以跟日本艺伎和下女制造桃色案件,秽声四溢,丑态百出,而成为留学生中的著名人物。
  姚六合的内兄土肥原贤二,毕业于士官学校,在陆军特务机关服务,却常常脱下军装,换上便服,到留学日本的中国学生中鬼混;殷汝耕跟他一拍即合,并因此而结识了姚六合,结拜为盟兄弟。
  回国以后,殷汝耕当过几任不大不小的京官,却都官运不长,没有亨通;还挂过什么大学总务长的头衔,又因为不学无术和贪财好色,被学生群起而攻之,落荒而走。于是,他宣布淡泊了功名利禄之心,退隐到他在北京南苑的积德堂田庄,潜心研究佛学,广布《金刚经》;却又大讨五花八门的姬妾,挥金如土捧坤伶舞女,在八大胡同普渡众妓。国民党亲日派头子之一的黄郭,出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他又官瘾发作,拜倒在这位大学兄的足下摇尾乞怜,当上了蓟密行政督察专员。这时,日本华北驻屯军的特务机关长,正是土肥原贤二,俩人又勾搭在一起;殷汝耕在他管辖的蓟密专区,向日本特务和浪人大开方便之门,残暴镇压抗日救国活动。
  前不久,他忽然辞职下野,搜罗了一帮子无耻文人,著书办报,鼓吹华北自治。
  他跑遍冀东的其他二十一县,今天来到通州这最后一站,看他那满面得意的气色,必定是一路顺风。
  殷汝耕跳下马车,正了正衣冠,先给姚六合鞠了个日本式的九十度大躬,口中却又油腔滑调,说:“六哥,小弟这厢有礼了!”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姚六合也玩笑地说,“看来你光临合下,乃是夜猫子进宅。”
  “小弟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殷汝耕忽然又换上一副苦脸哭相儿,“倘若六哥不肯上坛台,小弟可就功败垂成了。”
  “‘耸人听闻,故作惊人之语!”姚六合对于这位性喜虚张声势和言过其实的盟弟,一向是七折八扣对待。
  “事关重大,急如星火呀!”殷汝耕心焦地搓着手,“六哥,上车!跟我到远藤商行详谈细叙。”
  “敬谢不敏!”姚六合断然拒绝。“我已经看破红尘,避世蜗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你是不是怕出人远藤商行,遭人非议?”殷汝耕问道。
  “正是要避瓜田李下之嫌。”姚六合正色地说:“我娶了个日本老婆,多年背着个亲日分子的黑锅,直到日本老婆死了,这口黑锅才从背上卸下来。现在,我更大可不必跟日本人飞眼吊膀子,挣一顶汉奸帽子戴在头上。”
  “好,好,好!”殷汝耕不敢惹恼姚六合,只得让步,“那就到你的书斋去谈。”
  书斋在五间正房的西屋。姚六合是书香名门之后,藏书甚丰,古今中外,五花八门。但是,也看得出,藏书的主人是有心采花无心戴,满橱满架的线装、精装、平装书籍,都长年沉睡。倒是琳琅满目的古董和名酒,充塞着这间书斋。
  “六哥,你的日子过得好凄惶哟!”殷汝耕皱着眉头,吸了吸鼻子。
  “我却颇为自得其乐!”姚六合悠悠然地说。
  “明明是自讨苦吃!”殷汝耕叫道:“你虽然退隐林下,仍算得富贵闲人,何必如此茕茕孓立,形影相吊,不食人间烟火呢?”
  “我有美酒佳肴……”
  “却少金屋藏娇!”
  姚六合摇头苦笑,说:“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你我都应该收心养性了。”
  殷汝耕扮出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说:“六哥,我并不是劝你娶三妻,纳四妾;但是,人非草木,食色性也,你总该有一点‘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乐趣吧?”
  “汝耕,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吧!”姚六合挥了挥手,不想再无聊废话,“你这位政界风头人物大驾光临,究竟所为何来,有何贵干?”
  殷汝耕连忙打开他那鼓鼓囊囊的黑皮公文包,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封信来,毕恭毕敬地双手捧上,说:“尊内见土肥原大住,要小弟鸿雁捎书,请六哥过目。”
  姚六合十分奇怪,纳闷地问道:“自从禾子死后,我跟土肥原贤二早已断绝往还,突然通信,是何用意?”
  “手足情深,虽断不绝。”殷汝耕催道,“六哥,快快看信吧!”
  姚六合打开信封,抽出八行书室,果然是土肥原贤二的亲笔手迹。
  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道手令。姚六合只读了几句,便已经忿然作色,看罢更是勃然大怒,骂道;“倭奴小丑,如此妄自尊大,是可忍孰不可忍!”说着,就要把这封信扯碎。
  殷汝耕慌忙抢过信来,惊问道:“六哥,哪儿来的这么大肝火?”
  “土肥原贤二竟敢命令我出任什么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保安总队指挥!这不是要我给他们当汉奸走狗吗?”姚六合气得涨紫面皮,进起青筋。
  殷汝耕明知故问:“信上还提出什么要求?”
  “他还要求我接受他派遣来的一个日本女人,给我做情妇。”姚六合像吃下一只苍蝇,一阵发呕。
  “土肥原大佐对六哥的情义,真是‘桃花潭水深千尺’!”殷汝耕一副深受感动的模样儿。“六哥,听我给你话说天下大势,道破此中天机吧!”
  殷汝耕站起身,蹑手蹑脚走到屋门口,鬼鬼祟祟四下张望,只见这个花园小院绿荫生凉,静悄悄没有风吹草动;他那四名凶眉暴眼的保镖,荷枪各站一角,虎视眈眈。他抽回身子,又拉上窗帘,把他的座椅搬到姚六合的对面,这才开口。
  “六哥,秘密签订了‘何梅协定’,你早有耳闻吧?”殷汝耕问道。
  “何应钦丧权辱国,罪莫大焉!”姚六合恨恨地说。
  “冀东二十二县划为非武装中立区,你也知道吧?”殷汝耕眯着眼睛问道。
  “好比儿皇帝石敬塘割让幽云十六州!”姚六合痛心地说。
  “非武装中立区的政治地位,你考虑过吗?”殷汝耕嚼着姚六合问道。
  姚六合不假思索地说:“主权仍然属于中国……”
  殷汝耕打断他的话,笑道:“这就是你耳目闭塞,不知事态正在起变化了。”
  “什么变化,变化什么?”姚六合不安地问道。殷汝耕欠起屁股,嘴对着姚六合的耳朵说:?‘日本内阁向国民政府发出照会:“非武装者,不设防也;中立区者,不隶属于任何一方也。”
  姚六合跳了起来,嚷道:“这岂不是要把冀东二十二县从中国肢解出去吗?”
  殷汝耕哈哈一笑,说:“国民政府已经接受日方的解释。”
  “卖国求和,苟且偷安!”姚六合一拳捣在茶几上。
  殷汝耕眨了眨眼,接着说下去:
  “因此,冀东二十二县已经是国中之国,中日双方都同意建立一个防共自治政府。”
  “傀儡小朝廷?”姚六合气得脸色焦黄。
  殷汝耕羞羞答答,扭怩作态,却又掩饰不住小人得志的嘴脸,说:“日本华北驻屯军推举,蒋委员长秘密手谕,都要我担任防共自治政府的行政长官。”
  “儿皇帝!”姚六合提高了嗓音骂道。
  “我奉命忍辱负重,此心唯天可表!”殷汝耕忽然慷慨激昂,假戏真唱。“同时,中日双方达成协议,将冀东二十二县的警备队,整编为四个保安总队;土肥原大住提名,北平军分会赞同,请你担任保安总队指挥。”
  “我拒绝卜……”姚六合火冒三丈。
  “天降大任于斯人,义不容辞,责无旁贷。”殷汝耕花言巧语,娓娓动听。“何况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理当生前享尽荣华富贵,身后千古留名。”
  “遗臭万年!”姚六合大声疾呼,“汝耕,日本人把你当走狗,蒋委员长拿你当替罪羊;将来你被列人二臣贼子倭,可就悔之晚矣了。”
  殷汝耕恼了,胖肿的大白脸涨成猪肝色,金鱼眼珠子鼓凸出来,口沫飞溅地说:“姚六合,我亮出底牌给你看:土肥原大佐令下如山,不可改变,由不得你。你我二人,不管是顺奸,还是强奸,反正都别想树贞节牌坊!”他气急败坏而去。
  马车滚出了藏庐门口,姚六合就大声吆喝仆人洒扫庭院。


  拉开窗帘,推开窗扉,姚六合仁立窗前,怒目而视:在大扫帚下的滚滚烟尘和草叶飘零中,殷汝耕的马车滚远了。他的心情十分恶劣,闷闷不乐。
  一阵花香水气随风吹来,姚荔陪伴阮碧村走进书斋。
  “爸!”姚荔脚步轻盈地走到姚六合的背后,撒娇地把双手搭在姚六合的肩上,“您刚才这一番慷慨悲歌,我听着都热血沸腾了。”
  “我想起吉鸿昌临刑前的那首诗。”姚六合低沉暗哑地念道,“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借此头。”
  “可是,前年在天津,吉伯父邀请您加人察绥抗日同盟军,当他的副总指挥,您为什么一口口绝呢?”姚荔噘起小嘴儿,埋怨地说。
  “那时候,我还尘缘未解,六根不净呀!”姚六合悲叹一声。“而且我当时就已料定,吉大胆虽然胆大包天,但是犯有兵家大忌,非败不可。”
  “您这是马后课吧?”姚荔对于她父亲的纸上谈兵,心中不大佩服。
  “这本来是一目了然的战局。”姚六合忘却了刚才的烦恼,又产生了夸夸其谈的兴致。“你想,抗日同盟军前有日寇虎狼之师,后有何应钦的几十万兵马为敌,内部又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怎能成功?当然,如果南方共产党的红军挥师北上,与同盟军联合作战,那又是另外一种局面了。”
  “日前,红军正万里长征,北上抗日!”一直不声不响站在一旁的阮碧村,突然插话。
  “呵!”姚六合急转回身,面带歉色,“谢池春……方雨舟先生,慢待了。”
  “爸,方先生给您带来很多激动人心的好消息,你们促膝长谈吧!”姚荔欢快地向阮碧村微笑示意,“我亲自下灶,安排小宴,为我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师洗尘。”
  “到河边找打鱼人,买几尾活鱼。”姚六合吩咐女儿,“都要一尺左右,一斤上下,欢蹦乱跳刚出水的,柳枝串来。”
  “遵命!”姚荔带着笑声跑出去。
  阮碧村和姚六合分宾主落座。
  “谢……方先生……你这一改姓名,我叫着口生。”姚六合摇摇头,“你方才谈到红军正在长征北上,我看,红军即便能够冲破围、追、堵、截,跨越万水千山,到达北方,而察绥抗日同盟军早已兵败星散,红军姗姗来迟,也孤掌难鸣了。”
  “姚将军只见军旅,不见民众。”阮碧村委婉地一语道破。“察绥抗日同盟军虽然失败了,但是华北的黎民百姓并不甘心当亡国奴,还会建立起新的抗日武装。”
  “你是不是说我拉队伍?”姚六合激动得双手按住茶几,微微发抖。“我现在倒很想血染沙场,马革裹尸。”
  “您没有猜中。”阮碧村笑了笑,“我是来奉劝您不要拒绝土肥原大住的盛情,出任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保安总队指挥。”
  “岂有此理!”姚六合拂袖而起,碰洒了茶水,浸湿了袖子,摔碎了茶杯,“你怎么跟殷汝耕异曲同工?”
  阮碧村不动声色,说:“我劝您打人汉奸内部,把保安总队的指挥权抓到手里,时机成熟,倒戈抗日。”
  “那就请你当我的参谋长,或是副官长。”姚六合兴高采烈起来,“为我运筹帷幄,出谋划策,共图大计。”
  “我是个头顶红帽子,身背通缉令的人,难以取得合法身份。”阮碧村又忙说,“我将给姚将军输送一些爱国分子,充当你的骨干力量。”
  “多多益善!”姚六合豪放地大笑,“吃过午饭,我就去找殷汝耕,跟他拍板成交。”
  “还是稳坐钓鱼台,不必仓促行事。”阮碧村胸有成竹地说,“一日之间,忽冷忽热,恐怕要引起殷汝耕多疑;反正他有求于姚将军,必然再来渭水访贤。”
  姚六合搔搔头皮,说:“武夫毕竟不如文士足谋多智。”
  阮碧村又说:“殷汝耕敢于如此肆无忌惮地进行汉奸活动,不仅因为有日本主子的撑腰,而且由于他握有蒋介石的秘密手谕,奉旨当汉奸,有恃无恐;所以,姚将军答应殷汝耕出山时,也应该跟他要一份蒋介石手谕的影印复本,抓住把柄,以为凭据。”
  “言之有理!”姚六合鼓掌叫好,“我那位蒋大师兄,一贯翻云复雨,出尔反尔,还真得捉贼拿赃,防他赖账。”
  开饭了。
  小小的东厢房,是姚家父女的小饭厅。打开后窗,运河就在窗下,如连日大雨,河水满槽,探身窗外,伸手就可以抚摸水面。不过,眼下虽是雨季,但是今年天旱,水到河岸半腰,只能够凭窗垂钓。阮碧村和姚六合走进屋来,只见一枝湘妃竹的鱼竿,搭在窗台,游丝一般的鱼线,在窗外随风飘荡,鱼钩上约着一朵睡莲。
  满桌鲜鱼水菜,唐山细瓷的冰盘上,躺着的都是一尺左右,一斤上下的金鳞鲤鱼,色、香、味俱佳。
  “这些鱼都是荔枝姑娘钓上来的吗?”阮碧村赞叹地问道。
  “是我钓上来的?”姚荔淘气地歪着头,满面娇憨。“不过,是春柳嫂子在窗下定住了船,双手捧着鱼篓儿,我从鱼篓里一条一条钓上来,最后还钓来她鬓角上的一朵鲜花。”
  “呵,你认识她!”阮碧村情不自禁地说。
  “我跟她算是忘年之交啦!”姚荔问道,“方先生,你也认识她?”
  “这个名字……听着耳熟……”阮碧村连忙遮掩地说。
  “她是一位优美的女性,却又是一位不幸的女性。”姚荔满怀同情,而且含有敬意。“她的船每天从东厢房的窗下过。我买过她的鱼,也租过她的船,一来二去就熟不拘礼了。她的命运很凄苦,原来有个称心如意的情人,可是这位情人背井离乡,一去音如黄鹤;她被迫嫁给一个自幼被父母许下的男人,名叫韩小蜇子,是个地痞人癞。他们俩人从来没有同榻而眠,同桌吃饭,不过是挂名夫妻。她说,只等她那个情人一回来,她就要跟韩小蜇子打开天窗说亮话,男婚女嫁,各奔东西……”
  “她是哪一天跟你讲过这个话?”阮碧村神色显得有点紧张。
  “就在方才,我从她的篓子里钓鱼的时候……”
  姚荔的话未落音,只见高鳅儿筋斗流星地跑来,哭喊着:“荔枝……姑娘……姚小姐,救……救人呀!快去搭救……春柳嫂子
  “春柳嫂子在哪里?”姚荔跑出门去问道。
  “韩……小蜇子,把……她捆住……手脚,要卖到……窑子去……”
  阮碧村手中的筷子落了地,酒盅捏碎了。

第四章


  将通州横切南北两城的通惠河支流,很像南京的秦淮河:河北岸一条长街,从东到西,遍布着戏园子、杂耍场、酒楼、宝局、估衣摊、旧货行,以及卖野药的、拔牙点痣的、算卦相面的、代写呈文书信的……三教九流,五方杂处,恰似北京的天桥,名叫万寿宫。白天,人山人海,市声喧闹;夜晚,戏园子唱到半夜,宝局子陆到天明。
  万寿宫大街东口,有一处座北朝南的深宅大院,墙头上拉着铁滨会网,还砌满玻璃碴子和枣核钉子。飞檐斗拱的门楼,高挑花灯,横挂一匾,匾上三个大字:百顺堂。黑漆大门,白石台阶,两边厢挤满五花八门的小贩,有卖驴肉、狗肉、牛肉、猪肉、羊头肉的;有卖西瓜、糖果、香烟、元宵、馅饼、大碗茶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乱乱哄哄。
  眼下,百顺堂的老板,便是韩小蜇子的师娘和姘头、万寿宫的女霸主九花娘。
  走入百顺堂,头一进是个三合院的宝局:东厢房推牌九,西厢房打麻将,南房斗纸牌、掷骰子,满院吆三喝六,骂爹入娘,大呼小叫,声震屋瓦。相隔一道花墙,月亮门里别有洞天,也是一座三合院,没有南房有北房,不是宝局是烟馆。十一间房隔断十一个单间,每间一张烟榻,每张烟榻一位烟瘾君子,怀抱烟枪,喷云吐雾;身旁都有一个脸搽得雪白,嘴抹得猩红的女人,点烟灯,烧烟泡,削水果,递香茶。后一进,是九花娘的迷宫密室,闲人免进。
  韩小蜇子掌管宝局,九花娘垂帘听政;烟馆重地,九花娘出头露面,亲自临朝。
  春柳嫂子在河上打了一篓鱼,卖给姚荔,便吩咐和合大伯带领高鲫和高鳅儿放船南行,她要划船到万寿宫去。
  和合大伯知道她必是去找韩小蜇子,独自一人,令人放心不下,一定要三条船伴驾随行,春柳嫂子却不肯答应。她的目光黑沉,脸色惨白,神情忧郁,心里架着一团火。和合大伯不敢惹恼她,只得等她划出半里之遥,才向高鲫和高鳅儿招了招手,远远地悄悄尾随。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朝思暮想,她终于跟阮碧村久别重聚;但是,她跟韩小蜇子那挂名夫妻的身份,拘束了阮碧村的身心,竟不能重修旧好。伤情、悲苦、耻辱、渴望……思前想后,百感交集,春柳嫂子一天也不愿再枉担这个虚名了。
  船到万寿宫,水边抛了锚,春柳嫂子跳上岸;她定了定神儿,沉了沉气,摸了摸暗藏腰间的一把刮鱼刀子,把心一横,直奔百顺堂门口走去。
  冤家路窄:春柳嫂子走上台阶,韩小蜇子正送客出门。
  韩小蜇子被日本主子和九花娘豢养多年,早已丧尽了船家儿女的本性和人格儿。他身穿杭纺琵琶扣的对襟小褂儿,胸前垂挂着一条闪闪发光的银表链,洋绉的裤子,青缎鞋;大背头油光水滑,刀条子脸白里透青,眉眼间有一股面首的媚态,叭儿狗的玲珑。
  “韩小蜇子!”春柳嫂子断喝一声。
  “你……你来干什么?”韩小蜇子猛然一见春柳嫂子,不禁神色惊慌。
  “找你!”春柳嫂子两眼射出憎恨的目光,“我要跟你一刀两断。”
  “咱俩本来……本来……”韩小蜇子面对春柳嫂子那寒气逼人的神态,越发胆怯,“本来就没有做过一夜夫妻,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扰。”
  春柳嫂子跨上一步,伸出手去,说:“那就给我一纸休书!”
  “你……你……”韩小蜇子连连倒退,忽然小眼睛一阵亮晶晶,“你一定是有了野汉子!”
  “不错!”春柳嫂子挺起胸脯,昂了昂头,“明人不做暗事,许你给九花娘当姘头,就许我坐地招夫。”
  “你……你胆敢不守妇道!”韩小蜇子羞恼成怒,“我先打死你这个淫妇!”说着,像一条疯狗扑上来。
  春柳嫂子早有提防,忙一闪身,从腰间拔出雪亮的刮鱼刀子,冷笑道:“你敢捅我一指头,我就剜出你的狼心狗肺!”
  这时,看热闹的人,从万寿宫大街的四面八方蜂拥而来,连说书唱曲儿的都净了场;观众里三层,外三层,怪声叫好,扯断了脖子喝彩,煽风点火,火上浇油。
  “这是谁呀?吃了熊心,吞了豹胆,竟敢在老娘的门前净地滚车道沟子?”
  一声尖利刺耳的叫板,从黑漆大门走出了妖形怪状的九花娘。
  九花娘三十九岁了,不过前九年就是三十九,死活不认四十岁这个账。她从头到脚,穿金戴银,满身珠光宝气,算得上是千金之体。她杭的是俗名叫花妆楼的高警,赤金管子插满了头;满脸横肉,搽上铜钱厚的宫粉和艳如血染的胭脂,两只金耳环在腮边荡来荡去;皮笑肉不笑,张嘴露出满口黄澄澄的金牙;一件金丝闪缎的旗袍,紧紧包裹着她那滚圆得像一条蟒似的身子;扬起胳臂,金手阈叮当响;连脚下的绣花鞋,也是金线锁鞋口。
  这个女人,虽是妓女出身,可是嫁过几回当官儿的,带兵的,做大生意的,见过世面;最后落花流水,才降格嫁给了万寿宫的龙头大爷。她的丈夫名义上是万寿宫的龙头,暗中却是她说一不二,吐唾沫是钉儿。龙头大爷比她大十几岁,偏又好打野食儿,被她一碗药酒毒死了,自己坐上龙头金交椅。她是一头骤骡子,不能生育,便收认了十三个螟岭义子,人称十三太保;将来从中挑选一个称心如意的人,正式立下过继文书,接续她的香烟。韩小蜇子侍奉枕席,跟干娘最为贴身亲近,大有继位的希望。
  九花娘一登场,就像老雕入林,鸟雀纷飞,看热闹的人吓得奔走四散;胆子大一点的年轻人,躲到远远的站下,踏着脚尖,手搭凉棚观望这出好戏。
  “娘!”韩小蜇子真是孝子,一溜小碎步,跑上去搀扶九花娘,“杀鸡焉用宰牛刀,怎敢有劳您老人家御驾亲征?”
  九花娘慢腾腾撩起眼皮,恶狠狠地刺了春柳嫂子一眼,从鼻孔里问道:“这个太岁头上动土的小娘儿们,是个什么玩艺儿?”
  “回娘的话,她……”韩小蜇子低眉顺眼,“她就是儿子屋里那个……小贱人。
  九花娘拍了个响脆的花巴掌,肉麻地叫道:“唉哟哟,原来是儿媳妇拜门?”
  “谁是你儿媳妇?你得打个佛龛把姑奶奶当祖宗供起来!”春柳嫂子厉声喝道。“我来找韩小蜇子,要他一纸休书,从今以后一刀两断。”
  九花娘并不气恼,堆着笑脸劝道:“你们是月下老儿匹配的姻缘,三媒六证的夫妻……”
  “不是!”春柳嫂子激怒地喊道:“从来不是!”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那就各奔前程吧!”九花娘眼珠儿滴溜一转,“家丑不可外扬,到院里去写休书。”
  春柳嫂子跟随九花娘和韩小蜇子走进百顺堂,和合大伯带领高鲫和高鳅儿刚靠岸,只看见春柳嫂子的一个背影,高鲫和高鳅儿跳下船,快跑飞奔追进去。
  他们追进头一道院子,二道院的月亮门哐嘟关死了。
  “来人!”九花娘ao叫着,“把这个小娘儿们执光,五花大绑下窑子!”
  只听春柳嫂子发出一声惨叫,便被堵住了嘴,没有声息了。
  “唉呀,不好!”高鳅儿急得跳脚。
  高鲫把高鳅儿一搡,说:“你快去找和合大伯,我把住门。”
  高鳅儿跑回水边,一见和合大伯,哭道:“九花娘要把我嫂娘卖到窑子去,您快想个主意,把我嫂娘救出火坑吧!”
  “单枪匹马,中了奸计!”和合大伯一听,心都碎了,“你……你快到北关外,求……求姚小姐大发慈悲,请……请她老爹……姚将军出面救人”
  “您也跟我鲫哥去把门,不许他们把我嫂娘绑走!”说罢,高鳅儿一颗流星似地跑走了。
  和合大伯下船上岸,一阵急火攻心,两腿发软走不动了,坐在地上,凄厉地呼喊:“百顺堂拐卖良家妇女,过路君子救人呀!”
  两位骑马从万寿宫大街西口路过的客官,闻声赶来。


  两匹马一白一黑,白马上是一位年青英俊而又风度儒雅的上品人物,头戴巴拿马凉帽,身穿雪青色蚕绸长衫,手拿一把绢面山水画的折扇;黑马上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厮,戴的是一顶斗笠,穿的是白粗布小褂儿,黑市布肥裤,鱼鳞洒鞋。
  “老头儿,怎么回事?”白马上的上品人物把和合大伯搀扶起来,大嚷着问道。
  和合大伯眼泪汪汪地说:“我们那领船的春柳嫂子,给九花娘跟韩小蜇子诓进了百顺堂,要把她卖到下处,推下火坑。”
  “唉呀、我的嫂娘遭了难户那位虎头虎脑的小厮大叫连声,“马连长,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高鲤,沉住气!”马连长那但郁寡欢的脸上,浮现出开心的笑容。“搭救这位良家妇女,包在了我马名骓身上。”
  他一挥手,两匹马嘶鸣着向百顺堂疾驰而去。
  原来,这位马名雅。就是那个在八里桥上跟春柳嫂子打过一个照面的二十九军骑兵连长。他驻防大黄庄以后,点名要高鲤给他当马奔,心情苦闷,每日借酒浇愁。他在通州驻防的时候,跟万寿宫天乐茶园唱唐山落子的女艺人金彩霞们好;金彩霞今天在天乐茶园演出《花为媒》,他特意换上便装,带着高坡前来捧场,不料正遇上春柳嫂子遭难。他想,大闹百顺堂,正可以发泄一下胸中的恶气,比看金彩霞的戏还要畅快,于是挺身而出。
  百顺堂门里,高鲫隔着二道院的院墙,已经喊哑了嗓子:“九花娘!韩小蜇子,把我嫂娘放出来!”
  突然,月亮门大开,九花娘那另外十二个太保破门而出;一个个凶眉恶眼,手持刀枪棍棒,把许敬行和高鲫团团围住。
  “哪里来的鼠辈小儿,胆敢踢我的场子,扰我的码头?”
  九花娘手搭着韩小蜇子的肩膀,阴阳怪气出了场,站在月亮门口亮相。
  十二个太保像十二条狗,吠叫着一拥而上。
  “不许动手!”
  马铃声声,马名骓和高鲤飞骑进门。
  九花娘大吃一惊,抬眼一看,原来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富家公子哥儿,媚笑了一下,说:“公子,请到后院吃茶,不必多管闲事。”
  “把春柳嫂子交出来!”马名雅亮出了双枪。
  九花娘扬声冷笑,手指胸窝,挑衅地说:“开枪!”
  吧!一颗子弹射了出去,打散了九花娘那插满赤金簪子的花妆楼高髻。
  “娘呀!”韩小蜇子吓得一声鬼叫。
  九花娘的眼皮眨也不眨,面不更色地解开了怀,露出一抹桃红的围胸,说:“照这儿打!”
  吧!马名骓射出一颗子弹,却揭下了韩小蜇子头上的马尾罗礼帽。
  韩小蜇子抱头鼠窜,九花娘一把揪住他那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狠狠地抽了个嘴巴,骂道:“尿种!”又转回身,眼盯着马名雅。
  马名雅把枪在手心上掂了掂,忽然面带微笑,和颜悦色,口气轻松地说:“九花娘,我马名骓是有名的三枪不空;头两枪飘了靶,这一枪再不命中红心,第四枪你打我。”话音一落,陡地变脸,目光凛若寒星,就要举枪。
  九花娘的脸白了,冷汗从鬓角淌下来,两条腿打起了哆嗦,发出一串颤栗的假笑声,说:“好个多情的马公子!我捧花献佛,分文不取,把春柳嫂子奉送您销愁解闷儿啦!”
  高鲫到内院去,背出了遍体鳞伤的春柳嫂子;他们正要离开百顺堂,一小队警察十几条枪,封锁了去路。
  通州警察局的局长在百顺堂吃股,全局子上上下下几十号人,逢年过节,百顺堂按人头份儿,分三六九等,都有礼金馈赠。所以,九花娘是警察局的活财神,警察局长是九花娘的插杆儿。
  一个满面烟容的巡官,挺胸叠肚,神气活现,咋咋唬唬地喝道:“何方歹人,胆敢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私间民宅,鸣枪行抢?”
  马名雅不但面无惧色,反而更神采飞扬,双枪闪着寒光,盛气凌人地说:“我马名骓一年多听不见枪声炮响,十分寂寞;今天能跟各位大打出手,不亦乐乎?”
  那巡官一见此人非比寻常,虚张声势的气焰打了对折,问道:“真人不怕露相,你是哪条船上的人,亮个牌子,免得大水冲了龙王庙。”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不配跟我来言去语!”马名骓目光凌厉,咄咄逼人。“不过,你要是识一点时务,通一点人情,那就闪开一条路,放这些人出去,陪我面见你们局长,天塌下来我扛着。”
  九花娘三魂归了窍,狂笑道:“姓马的,你就是石头缝儿里崩出来的孙悟空,也难逃老娘这一只如来佛的手心!留下春柳嫂子,你给老娘三跪九叩,老娘高抬贵手,饶你一条小命儿。”
  “马连长,打吧!”高鲤急躁地喊道。
  马名骓高喊一声:“闲杂人等,闪开场子!”
  忽然,风驰电掣的马蹄声由远渐近,一辆四轮高篷大马车,在大门外停下来。
  高鳅儿从车辕上一跃而下,放下梯凳,姚六合和姚荔父女俩下了车。
  姚六合虽然削职为民,但是威风凛凛的将军风度不减当年,他进门一言不发,目光微微一扫,便鸦雀无声。
  “立正!”满脸烟容的巡官,小聪明过人,马上沙哑着嗓子喊口令,“敬礼!”
  “姚将军,您老人家金身玉体,光临贱地,小妇人真是三生有幸,光宗耀祖!”九花娘也搔首弄姿,眉飞色舞,一副轻骨贱肉模样儿。
  “交出春柳嫂子!”姚六合沉着面孔,毫无表情,声音不高不低,可是威严慑人,“韩小蜇子在我面前,伏写休书。”
  “快取文房四宝来!”九花娘答应得爽快而又响脆。
  姚六合却不再理睬她,转过脸对满脸烟容的巡官说:“烦请你回禀贵局长,这位马名骓连长是我的旧相识;本为抚危济困,然而失于浮躁。这一次,看我的面子,不必追究,但是下不为例。”
  “好说,好说!”满脸烟容的巡官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马名骓和高鲤骑马离去,满脸烟容的巡官也率领警察小队回局交差。
  这时的百顺堂大院只剩下姚六合、春柳嫂子、高鲫、高鳅儿、和合大伯、九花娘、韩小蜇子和另外那十二太保。
  百顺堂的小伙计搬来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放着纸、笔、墨、砚;韩小蜇子正要在姚六合面前伏写休书,门外马蹄声急,又有一辆金碧辉煌的四轮马车停下来。
  走下车来的是西大街远藤商行的总经理,日本华北驻屯军派驻通州的特务头子远藤一郎。
  此人枯瘦矮小,却有一双黑丛丛的浓眉,两只阴森森的的三角眼,戴一副金丝眼镜,穿一身窄巴巴的西服,大嘴巴的厚嘴唇上留一抹仁丹胡,再配上一张冷冰冰的面孔,令人毛骨悚然。
  韩小蜇子一见主子驾到,把手中的毛笔一扔,放声大哭,“太君,有人打狗不看主人,欺侮小的!”
  “求您老人家作主!”九花娘也干嚎起来。
  “在哪里?”远藤一郎虽然瘦小,但是吼声却如深夜犬吠。
  “我在这里!”姚六合直视远藤一郎,“是我前来搭救这个落入陷井的妇人。”说着一指仍然昏迷不醒的春柳嫂子。
  “姚将军阁下!”远藤一郎忽然挺直身子立正,然后又折腰行九十度鞠躬礼。
  “六哥,六哥!”殷汝耕满脸馅笑跑进来,“我陪远藤君正要到府上请教,然后给土肥原大佐复电,不想竟在此地巧遇,那就请到远藤商行恳谈吧!”
  “我还要了却这一桩公案。”姚六合仍铁青着脸,“当着我的面,韩小蜇子伏写休书,交给这个被他虐待凌辱的妇人。”
  殷汝耕向九花娘和韩小蜇子吆喝:“既然姚将军赏你们的脸,那就快写吧!”
  九花娘和韩小蜇子还不大甘心,眼巴巴望着远藤一郎,只盼主子撑腰。
  “写!”远藤一郎吼道。
  主子一声令下,奴才不敢怠慢;韩小蜇子扯过一张纸,写下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文书,还打上了手模。
  高鲫和高鳅儿抬起春柳嫂子,和合大伯接过休书,也顾不得向姚六合道谢,急如星火离开百顺堂,匆匆忙忙上船解缆,快回点将台。
  “姚将军阁下,请!”远藤一郎又连连鞠躬。
  姚六合想起阮碧村的叮嘱,摆出冷冷淡淡的神气,懒懒洋洋地说:“改天吧。”
  “六哥,你还生兄弟的气呀?”殷汝耕热辣辣地叫着,“兄弟惹恼了你,要你的新弟妹代为求情,如何?”
  “新弟妹?”姚六合忍不住发笑,“你年年月月弃旧图新,这又是哪一位?”
  “上个月刚到手的。”殷汝耕在姚六合耳边低语,“虽然姿色平常,但是绵肌柔骨,妙不可言。”


  远藤商行盘踞在西大街的十字路口,五间门面,经营项目有西药、五金和日用百货,是个不伦不类的店铺。本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个商行不过是云遮雾障,为的是隐蔽远藤一郎的真面目。而且,前柜后柜,表里不一;前柜零售仁丹、中将汤、阿司匹林、金鸡纳霜,后柜却批发鸦片、吗啡、海洛英,外带收购贼赃。远藤商行的前柜冷冷清清,但是它的后院却是一座生意兴隆的政治交易所。
  远藤一郎平日深居简出,很少抛头露面;他像一只蜘蛛,织起了一张伸展到四面八方的谍报网。
  马车从远藤商行的旁门驶人后院,鹅卵石铺路,九曲人弯;一个小院套着一个小院,环环相扣。每座小院都只有三间小房,花木扶疏,绿荫匝地;但是,虽幽雅却小气。
  当马车驶到一座门前生长着一片繁花茂草的小院时,突然从花草丛中跳出一个赤裸着毛刺刺上身的人熊,端着一挺轻机关枪,用生硬的卷舌日本话吼道:“统统的下车,人人的搜查!”
  姚六合从车窗里望见这个庞然大物,不禁触目惊心。他知道这个家伙是远藤商行的护院班头米沙,一个流落通州的白俄军官,通州人都管这个家伙叫白虱子,也管他叫米傻子。这个家伙原是沙皇军队里的一个炮兵上尉,还是个男爵;十月革命以后,这个米沙男爵逃到中国,在军阀张宗昌的直鲁联军里当炮兵教官,他那个金发碧眼而又满身肥肉的男爵夫人,做了张宗昌的姘妇。张宗昌兵败垮台,米沙带着男爵夫人漂泊到天津日租界;男爵夫人先当野妓,后来跟着一个日本特务私奔了。米沙是个酒鬼,每天挥霍老婆的皮肉钱,喝得酩酊大醉;男爵夫人一跑,他身无一技之长,又好吃懒作,只有沦为沿街乞讨的叫化子,最后被远藤一郎收留豢养,带到通州,当看家狗。
  马车停住,远藤一郎头一个下车,举起双手,接受搜身;米沙先给主子鞠了个躬,然后便动手搜了个遍。接着,殷汝耕跳下车来,也是如此这般。但是,姚六合不想忍受这种污辱,坐在车里喊道:“送我回去!”
  “大哥,人境随俗吧!”殷汝耕嘻皮笑脸,“就是你的新弟妹,也不能破例。”
  “姚将军阁下,大大的失礼。”远藤一郎连连道歉,“目前形势紧张,不得不如此。”
  米沙的轻机关枪,从车窗捅进来。
  无可奈何,姚六合只得忍辱屈从;他看见,花草丛中,暗藏着一座碉堡。
  这是一座典型日本风味的小院,就好像是远藤一郎从日本原封不动地搬来;院里栽种几株樱,堆起一座怪石嶙峋而又小巧玲珑的假山,很像公园里的盆景。这座小院五间房,本是远藤一郎的住所,现在腾出两间,供殷汝耕下榻。
  “亲爱的!”殷汝耕兴高采烈,“姚六哥看望你来了。”
  说着,三步两步上台阶,拉开格子门。
  这是外间的会客室,一个少妇,身穿薄如蝉翼的日本人造丝睡衣,窈窕的体态隐约可见,正在玻璃茶几上摆放茶点、香烟、水果。花瓶;听见脚步声,直起腰,回眸一笑,并不开口。
  这个女人二十五六岁,并非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也没有什么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而是一张微黑的清水脸儿,两道淡淡的眉影,单眼皮下一双瞬息多变的小眼睛,薄薄的嘴片,一口尖利雪白的牙齿。然而,她却另有得天独厚之处;那一条烟娜多姿的杨柳细腰,高耸丰满的西洋女人胸脯,从全身每一根毛孔都散发着阵阵浓郁袭人的迷魂香气味,令人不知不觉地为之麻醉。
  姚六合一见这个女人,竟情不自禁,身不由己,脸上变颜变色,两眼发痴发呆。
  “亲爱的,六哥被你当面勾了魂去!”殷汝耕怪叫。
  姚六合如梦方醒,十分尴尬。
  这个女人撒娇地啐了一口,轻飘飘地打了殷汝耕一巴掌,殷汝耕浑身舒畅地哈哈大笑。
  远藤一郎咳嗽一声。
  殷汝耕慌忙收住笑声,正襟危坐,说:“六哥,兄弟特请远藤君在座,我们继续上午的谈话。”
  姚六合见这个女人不想回避,便说:“此处不是密谈之地。”
  “姚将军真是谨小慎微呀!”这个女人咯咯笑着,贴在殷汝耕的身边坐下来,“我跟汝耕是形影不离的呀!是不是,远藤君?”
  远藤一郎干巴巴地点了点头。
  “六哥,兄弟只等你一言兴邦啦!”殷汝耕急煎煎地说,“土肥原大佐也在恭候六哥的佳音。”
  “是的。”远藤一郎硬梆梆地插了一句。
  姚六合长长地慨叹一声说:“我生性不甘寂寞,岂肯老死林下?但是,东山再起,必须名正言顺。”
  “成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乃是奉蒋委员长的秘密手谕。”殷汝耕叫道,“难道还不够冠冕堂皇么!”
  姚六合郑重地说:“我要亲眼看到委员长的手谕,才能做出最后决定。”
  “对不起!”殷汝耕的脸色和口气,都一下子冷冰冰了。“委员长的手谕,是戴笠局长亲自送交我的,属于最特级绝密文件,除何应钦委员长、梅津司令官、土肥原大佐外,不得出示任何人,远藤君就从来没有提出过阅读原本的要求。”
  “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远藤一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句话。
  姚六合沉吟片刻,说:“既然如此,我也只好拜读一下副本了。”
  殷汝耕打了个响脆的榧子,说:“亲爱的,到卧室里把副本取来!”
  这个女人站起身,走进卧室,听她掏钥匙,打开保险箱;一会儿,手拿着一封信走出来,紧挨着姚六合坐下。
  姚六合接过这个副本一看,并不是影印手迹,而是在一张八行笺上照录原文;他弹了弹这轻薄一页的副本,怀疑地问道:“汝耕,你该不是假传圣旨吧?”
  “货真价实!”殷汝耕擂着胸膛。
  姚六合闭上眼睛,一副跳火坑的苦相,说:“回电土肥原贤二兄,我勉为其难了。”
  直到傍晚,姚六合才坐上马车离开远藤商行;他恨不得马生双翅,车轮驾云,赶快回到藏庐。
  在藏庐,阮碧村也正焦急地等候姚六合归来。

第五章


  一个下午,阮碧村和姚荔坐在藏庐东厢房那临河的窗前,一边观赏运河两岸的秀丽风光,一边轻声低语。
  前往白顺堂搭救春柳嫂之前,姚六合叮嘱阮碧村道:“你不要走,等我回来;有人看见,你就说是我的……”
  姚荔抢着说:“是我的表哥。”
  姚六合笑了笑,说“我真有个外甥,也是三十岁上下,南开大学毕业,现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
  “那就扮作这位日本留学生,暑假回国探亲。”姚荔笑着对阮碧村说,“我记得你的日语说得很流利,逢场作戏,不会露出破绽。”
  她又给阮碧村找出一件夏布长衫,一条纺绸裤子,一双皮鞋,叫阮碧村换上,并且,嘱咐他刮一刮脸,修饰一下仪表。
  所以,此时阮碧村已经不是船夫打扮,而是一位潇洒文雅,风度翩翩的青年学者了。
  姚六合从马车上下来,急匆匆向阮碧村一招手,说:“雨舟,到书房坐。”姚荔也要相随,姚六合却张开胳臂,拦道:“你不必与闻。”
  “你们的谈话为什么要背着我?”姚荔一贯任性,大发其火。
  姚六合娇惯女儿,一见女儿生了气,就想让步,迟迟疑疑地说:“事关重大,我怕你……不能守口如瓶。”
  阮碧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快进书房去,然后牵着姚荔的衣袖,走到一簇花丛旁,说:“有些事情,只能我和你父亲知道,你不必过问;正如另外有些事情,只能我和你知道,你父亲不必过问,或者只能你和你父亲知道,我不应该过问一样。”
  “你很会花言巧语!”姚荔噗哧笑了,“我的事情,都可以让你知道,你都可以过问。”
  “不敢。”
  “我并不要求你对等交换。”
  姚荔那春水汪汪的眼睛,含情脉脉地仰望着阮碧村,阮碧村点了个头,赶快离开她,进入书房。
  姚荔抱着膝头,寂寞惆怅地坐在陡岸上。天已大黑,河上没有行船,一片平静的水面,闪跳着夜空的繁星;橙黄的半边月亮,从河对岸的树梢林角升上来,倒映水中,波动着静幽幽的光影。
  “喂!”阮碧村悄悄来到她的身后,轻轻唤她:“天不早了,你还没有吃饭,回家去。”
  姚荔扭过头,只见阮碧村又换上一身船夫打扮,睁大眼睛问道;“你到哪儿去?”
  阮碧村戏谑地一笑,说:“上午从来处而来,晚上到去处而去。”
  “我不放你走。”姚荔一跃而起。
  阮碧村怕她落水,慌忙扯住她的胳臂,说:“我这个不速之客,今后免不了突如其来,转眼即去,你都不必介意。”
  “我知道你到哪儿去,哼!”
  “那就请你放行。”
  “你爱她吗?”姚荔目光通视着阮碧村。
  “谁?”阮碧村出乎意外,吃了一惊。
  “不必跟我打哑谜!”姚荔愠怒地说,“瞒得过我的眼睛,却瞒不过我的心灵。”
  阮碧村低下头。沉重地答道:“爱她……”
  “你要娶她?”
  阮碧村摇了摇头,说,“不……”
  “为什么?”姚荔的声音发颤。
  阮碧村叹了口气,说:“我不想害她做寡妇。”
  “你对那个苦人儿也是铁石心肠!”姚荔呜咽着跑走了。
  阮碧村沿着通惠河的蓬蒿小路,奔点将台走去,半个月亮穿过一片片浮云,伴随着他,河边水草中联噪的青蛙,被他的脚步声惊吓得纷纷跳河。
  眼看点将台越来越近,春柳嫂子的恋情又笼罩在他的心头。想当年,他和春柳嫂子私订终身,曾有过花好月圆的梦想;后来参加抗日同盟军,不辞而别,有情人难成眷属。抗日同盟军失败,他下了煤窑,孤雁离群,寂寞凄凉,也曾想托人捎信,叫春柳嫂子到煤窑来跟他朝夕相伴,却又找不到捎信的熟人;重新与党接上关系,革命生涯,动荡不定,再也无暇考虑个人私事;回到通州,春柳嫂子已经被迫出嫁二年,身份变化,怎能越礼?可是,现在春柳嫂子拼死索得一纸休书,恢复了自由之身,必定要跟他相依为命,生死与共,难道他真是一副铁石心肠,残忍地伤害她那一片海枯石烂不变心的痴情么?
  而且,天真无邪却又充满罗曼蒂克情调的姚荔,少女初恋的爱情像二月的桃汛,他怎么能忍心连累这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所以,必须当机立断,跟春柳嫂子正式结合,斩断姚荔的绵绵情丝。
  阮碧村打定主意,加快了脚步,春柳嫂子的小院,在朦胧的月色中已经隐约可见了。
  突然,芦苇丛中,有人咳嗽一声,他急忙跳到一棵河柳背后,拔出了枪。
  “方先生,是我!”和合大伯咳嗽着走出来。
  “大伯,您怎么蹲在这儿?一阮碧村问道。
  “春柳嫂子叫我拦挡你,先别回去。”和合大伯神色紧张地低声说;“那个二十九军的马连长,给春柳嫂子送来一大包补品,还没有走。”
  “我正要见他!”阮碧村闪开和合大伯,走得更急。
  春柳嫂子门外,拴着两匹马,阮碧村刚要进院,院里屋门响。走出两个人。
  “大嫂,安心静养!”马名骓高声说,“缺柴少米,打发高鲤的兄弟给我捎个信,一概由我孝敬。”说罢,带着高鲤向外走。
  阮碧村做岸地迎门而立。
  “什么人?”高鲤喝道。
  阮碧村并不回答,身披月光,冷冷微笑。
  “你……你是……碧村!”马名骓大叫一声,跟阮碧村握手,又脱帽鞠躬,“愚兄正访摸无路,想不到你从天而降。”
  “我打听到你的下落,就来找你。”阮碧村挽着马名骓的手,“来,到八里桥下谈一谈。”
  “跟我到大黄庄兵营住几天吧!”马名骓拍了拍腰间双枪,“我保障您的安全。”
  阮碧村摇头一笑,说:“我身背缉捕文书,还是小心为上。”
  “你信不过我……”马名骓脸色一暗,命令高鲤,“注意警戒!”
  马名骓原是东北的流亡学生,父亲是马戏班的班主,他从小在马戏班里练出一身本领超群的马术;进关以后,曾在北平念过中学。他自幼生长在马戏班里,沾染上不少江湖习气,恃勇好斗,喜欢傲里夺尊,大出风头,在同学中以三言两语不合,便出口不逊动手打人闻名。后来,被校内的一个反动分子告密,警察要来抓他,马名骓在愤怒之下,将那个反动分子打得七窍出血,割下了他的舌头,逃到张家口,参加察绥抗日同盟军,与阮碧村相识;阮碧村对他导之以理,动之以情,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不久,在夺取多伦的战役中,他身负重伤,被送回北平医治;伤愈,抗日同盟军兵败,他又加人二十九军,当上一名骑兵连长。
  阮碧村和马名骓坐在八里桥下的石头坡上,坡下流水淙淙,星光月影,回首往事,感慨万端。
  “碧村,没有你给我指识迷津,我就像在黑灯瞎火里过日子。”马名骓哭丧着脸,一副萎靡不振的神气。“每日里花天酒地,快要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了。”
  “哀莫大于心死,难道你甘心颓唐丧志。”阮碧村正色问道。
  “你带我远走高飞吧!”
  “我却要脚踏实地,立足故土。”
  “那咱们就拉起一支人马,重新打起抗日同盟军的旗号。”
  “时机未到。”
  “钟不敲不响,灯不点不亮,你就一锤定音,明人不说暗话吧!”马名骓焦躁而又痛苦地叫道。
  阮碧村这才转入正题,说:“你利用合法身份,我进行地下串联,互相配合,开展通州的抗日救国活动。”
  “二十九军撤防,不得越界,我在通州的身份也不合法呀!”
  “姚六合正在筹建冀东保安总队,我举荐你去投靠他,掌握一部份兵力。”
  马名骓垂下头,沉默不语。许久,他才说:“碧村,参加保安总队,有损我的名誉;可是,你的吩咐,我不敢不遵命。”
  “名雅,忍辱负重吧!”阮碧村深深感动地说。
  天色不早,马名骓不得不跟阮碧村告别,起身回营。


  马名骓走出不远,刚要拐弯,走上通向大黄庄兵营的阳关大道,突然从蒲苇丛中跳出赤条条一丝不挂的解连环和杨芽儿,一人扭住他一只胳臂,一人一把手叉顶住他的两肋。
  “冤家路窄!”解连环冷笑道,“天有阴晴,地有旱涝;也该我们时来运转,你走背字儿了!”
  马名骓不敢呼叫,四下张望高鲤。
  “你那个马牟,也叫我们捡啦!”杨芽儿摇头晃脑地说。
  马名骓山穷水尽,长叹一声,说:“想不到虎落平川被大欺。你们打算把我怎么发落?”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解连环的手叉已经刺透了马名骓的长衫,只隔一层背心,就要扎进皮肉了。“看在你搭救春柳嫂子的情面上,饶你一死.可饶不了你一刀。”
  马名骓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气,说:“前胸后背,胳臂大腿,任你割下几斤肉,煎、炒、烹、炸,下酒吃。”
  “我要破你的五官!”解连环恶狠狠地叫道。
  马名骓头上脚下打了个寒噤,失声叫了出来;他一向以美男子自居,最怕损坏他的相貌。
  “名骓,你在跟谁说话?”河边,阮碧村正要起身,听见马名骓的喊叫,大声问道。
  “雨舟三弟,请过来!”解连环的口气一下子柔和了。
  “原来是连环大哥。”阮碧村快步走过来,一见这个情景,慌忙连连摆手,“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不要误会。”
  “那可不一定!”解连环的面孔又冷冰冰的了,“跟仇人的仇人能交朋友,跟朋友的朋友未必能交朋友。”
  ‘你这个绕口令,言之有理。”阮碧村笑了一阵,脸色又严峻起来,“连环大哥,日本鬼子是你的仇人,也是名雅的仇人,难道你们不能交朋友么?”
  解连环一怔,瓷着眼珠儿想了想,憨笑着说:“雨舟三弟,你一张嘴说倒了千张口。”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是不是呢?”阮碧村追问道。
  解连环还不大心甘情愿,说:知不信姓马的真心抗日。”
  “名骓跟我在察北打过日本鬼子。”阮碧村一指马名骓的身上,“他的前胸后背,胳臂大腿,有几处枪伤。”
  “好马不配二鞍,他不该归顺了二十九军!”解连环反倒雷鸣电闪地发火了。
  “名雅走了一年多的弯路,现在拨马回头,重上正道了。”阮碧村和颜悦色地说,“不管是谁,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抗日之心,都要不念旧恶,化敌为友。”
  “怪不得你到姚六合家去。”
  “你怎么知道?”
  “我在水里跟着你。”
  阮碧村一惊,问道:“你信不过我吗?”
  “有一点儿……”解连环难为情地笑了笑,“也是为了给你保镖。”
  “那么,刚才我跟名骓的谈话,你也听见了?”
  “听见了。”月光下,解连环的脸胀得发紫,“偷看是剜目之罪,偷听是割耳之罪;雨舟三弟,你打也打得,罚也罚得。”
  “那你怎么还不相信名骓是真心抗日呢?”阮碧村双臂拢住两人的肩膀,“你们到底为什么结冤?咱们心平气和,桌面上解扣儿。”
  解连环抽回手叉,顺手却又摘下马名骓的手枪,对杨芽儿说:“传我的话,放了那个马牟。”
  “那个马牟也不是外人。”阮碧村微笑着说,“他叫高鲤,是春柳嫂子的干兄弟,高鲫和高鳅儿的哥哥。”
  “唉呀,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解连环慌了手脚,“芽儿兄弟,替我给高鲤老弟作揖赔礼。”
  阮碧村、解连环和马名骓三人,走进蒲苇丛中,在一道小小的泥鳅背土丘上坐下来。
  “碧村,你问案吧!”马名骓又气粗起来,“该当何罪,听你公断。”
  “撒谎是剁舌之罪!”解连环气哼哼地说。
  “名骓,今后你也要跟连环大哥一样,改口叫我方雨舟。”阮碧村交代了这一句,便从来龙去脉问起。
  原来,马名骓指挥的那个连,警卫通州境内的运河河道。他艺高胆大,夸下海口,要生擒活捉解连环。恰巧,解连环和他的弟兄们劫夺了一只运货大船,船上有从天津运来的姚六合的贵重家具;姚六合十分心疼,跟二十九军驻扎通州的团长大发雷霆,团长限令马名骓在三日之内将原物追回。马名骓把他这个连兵分几路,拂晓出动,一连袭击了解连环在几处芦苇荡中的营寨。解连环身中马名骓一枪,带领弟兄们跳水四散逃走;但是那些贵重家具已经存放在窝主家里,没有找到。
  “我们后来归还原主了。”解连环赶忙说,“雨舟三弟,你可以亲自去问姚六合。”
  “既然劫到手,为什么又归还呢?”阮碧村纳闷地问道。
  “这叫有恩必报。”解连环笑起来,“我打水里逃走,血流不止,在北关外爬上岸,倒在了水柳子地里;姚六合那位千金小姐,大清早到河边念外国书,看见了我,菩萨心肠儿,回家取来云南白药,给我止住了血,还用荷叶给我包来几样吃食,我才逃生。过了两天,我叫弟兄们把她家里的那些木器装在一只小船上,半夜划到她家门口,拴在河边的水柳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清了账。”
  “正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呀!”阮碧村笑道,“名骓,你打了连环大哥一枪,应当赔礼。”
  解连环急忙拦道:“雨舟三弟,有你这一句话,我再叫姓马的服软儿,那算扫你的面子。”
  “我宁可给你三拜九叩,也不欠你的情!”马名骓粗脖子红脸地说。
  “你不欠情了,可还亏着理!”解连环怒气冲冲地说。“杨芽儿的表姐金彩霞,虽是个卖脸卖唱的戏子,可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包占了她的原身,为什么不明媒正娶?”
  “我……我……”马名骓长吁短叹,“我掏不起她的身价,班主怎肯白送呀!”
  “我劫一条船,给你凑够钱!”解连环擂着胸膛,大包大揽。
  马名骓却高昂起头,哼道:“马某人不受不义之财。”
  “坐桥子嚎丧,不识抬举!”解连环骂道,“我这也是劫富济贫。”
  “连环大哥,今后除了鬼子汉奸的船只,都不要劫了。”阮碧村沉吟了一下,“名骓,我做保人,替你跟姚六合惜一笔款子,如何?”
  马名骓只得点头,说:“随你安排。”
  “满天云雾散,握手言欢吧!”阮碧村各牵住解连环和马名骓的一只手,相握在一起。“名骓,叫一声连环大哥,连环大哥叫一声名骓兄弟。”
  马名骓张了几回嘴,才硬着头皮叫了一声:“连环大哥。”
  “名骓兄弟!”解连环非常爽快。
  阮碧村又叮咛道:“今后,名骓到保安队,连环大哥要拉起抗日游击队,明敌暗友,更要心心相印。”
  马名骓兴冲冲地说:“抗日游击队招兵买马,枪支弹药包在我身上。”
  于是,解连环还给马名骓的手枪,马名骓告别,带着高鲤走了。
  “雨舟三弟,快去陪一陪春柳二妹吧!”解连环深情地低声催道。“我一听说她给九花娘跟韩小蜇子抓进百顺堂,浑身像起了火;正想带着弟兄们从水下闯进通州城,把她抢出来,又听说她得救,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阮碧村感动地说:“你学上衣裳,咱们一同去看她,表一表你的心意。”
  “我不愿送空头人情。”解连环心神不安地说,“我带弟兄们来,是为了给春柳二妹看家护院;怕的是九花娘和韩小蜇子不肯善罢甘休,三更半夜找上门来欺侮她。”
  “好个多情重义的大哥!”阮碧村热泪盈眶。
  “你娶了她吧!她是世上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女子;别看不起她,别对不起她。”
  解连环说罢,大步走向通惠河畔,在八里桥下下了水。


  阮碧村走到春柳嫂子的屋门外,只见春柳嫂子正点火烧房;他急忙扑了进去,劈手夺过火把。
  百顺堂的一场风波,入死出生,春柳嫂子虽然遍体鳞伤,但是她就像那被暴风雨抽打的水柳,雨过天晴便又挺起腰来。
  她被高鲫背到小船上,放躺在船舱里,团着眼睛喘息。小船划到一家药铺门前,和合大伯上岸买来几粒跌打丸,她舀起一瓢河水喝下去,一出城就躺不住了。路过姚家藏庐东厢房窗下,她半支着身子,透过篷舱一缝,看见了正在窗口轻声低语的姚荔和阮碧村,不觉心中一动。
  回到家,春柳嫂子躺在炕上,无声无息,似题非睡,前思后想,一个主意在心中拿定了。她虽是个女流之辈,却是个风来雨就到,快刀斩乱麻的人。
  马名骓和高鲤到来,她起了炕,说说笑笑,一点不像刚遭过难,受了伤;她生性争强好胜,在外人面前不能流露出一丁点儿乏相。
  马名骓告辞出门,她听见柴门外阮碧村的声音,心突然怦怦猛跳起来。阮碧村跟着马名骓走了,她连忙插上门闩,关上窗户,洗脸梳头。散开绵密的长发,编起一条水光油黑的大辫子;又翻箱倒柜,找出当年未嫁时的旧日衣裳,换在身上。于是,破旧菱花镜中,姑娘时代的春柳又回来了。
  是的,一纸休书到手,她的身子又是自个儿的了,就像撞开了牢笼的鸟儿,又可以伴随心爱的人儿,双宿双飞了。
  一灯如豆,她坐在炕沿,背倚门墙,又像当年那个月黑夜在河边、树丛、苇塘和城墙根下,等待情人相会的野姑娘;心如春水荡漾,坐立不安地等候阮碧村。但是,左等不到,右等不来,她一阵阵发躁,疑心重重了。她心中的那个主意本来早已拿定,便一跺脚,到院里捡来一把青柴,洒上半盏灯油,点起了火。
  这会儿,阮碧村忽然闯了进来,劈手夺过火把,投到地上,问道:“你要干什么?”
  “火烧草料场,星夜上梁山!”春柳嫂子那一张桃花脸,红光满面,一双豆荚眼,炯炯有神,颇有林冲夜奔的气势。
  一股强烈的爱怜冲动了阮碧村的整个身心,他把春柳嫂子拥抱在怀中,笑道:“好一个人面桃花的女豹子头!”
  “唉哟!”春柳嫂子叫痛。
  “我忘了你身上有伤。”阮青村慌忙松开胳臂,“我看看,都伤在哪儿?”
  “你还是看看我这个人吧!”春柳嫂子退进屋里,站立在半明不暗的灯光下,把那一条水光油黑的大辫子拢到一起一伏的胸前,两手拈弄着蝴蝶须似的辫梢儿,眼角一闪一闪的频送秋波。
  阮碧村的眼前一阵恍惚……当年,他拉着排子车到复兴庄春柳嫂子家的小菜园,给潞河中学的伙房买菜,野姑娘春柳也常常是这一副眉目传情的神态,却一直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有一回,趁老娘进院去拿秤,春柳啐了他一口:“石人石马,看看我!”他抬头一看,心慌意乱了,毛手毛脚地上前抱住了春柳,春柳却像一条水中游鱼,溜出了他的怀抱,原来老娘扛秤出了门。等装满了排子车,春柳又故意说:“我帮你推几步,送你出村口。”车出菜园,看看前后左右没人,春柳急切而又羞怯地说了一句:“晚上……护城河边……三棵柳树下见。”
  “柳子!”阮碧村百感交集地叫了一声,毛手毛脚又要拥抱她,猛想起她满身是伤,双臂停在了半空中。
  “石人石马!”春柳嫂子却一头扑到他怀里。
  生离死别,终于聚首,泥棚茅舍,重圆旧梦……
  “刚才要是烧了房,难道咱俩到芦苇荡中去做野鸳鸯?”枕边,阮碧村玩笑着说。
  “我正要入连环大哥的伙!”黑暗中,春柳嫂子的眼睛进放着火花,“这三间鸽子笼,是韩家的祖产,韩小蜇子早晚要来把我扫地出门,还是我一把火烧个干净,出一口恶气。”
  话音刚落,只听见大黑狗妞子在房脊上汪汪吠叫,吠声紧急而又暴怒。
  “果然不出连环大哥所料!”阮碧村披衣坐起,从枕下抽出手枪。
  鬼影幢幢,一伙歹徒闯进小院。
  “臭娘儿们,快爬出来接驾!”韩小蜇子嘶叫,“大太保今夜晚要拿你请弟兄们涮锅子……唉哟!”韩小蜇子忽然鬼叫连天。
  原来大黑狗妞子从房脊一跃而下,本想一口咬断他的喉咙,韩小蜇子扭头就跑,只咬住了他的脚脖子。
  院子里,这一伙歹徒惊叫着鸟兽四散,有个猫叫春一般刺耳的尖声,那是九花娘。
  “你快走!”春柳嫂子推揉着阮碧村,“我掩住你的身子,一出屋门你就跳篱笆,钻青纱帐。”
  “咱俩同生共死!”阮碧材轧上子弹。
  “你是金子,我是黄土,你的命比我贵重。”春柳嫂子悲咽地说,“我今晚跟你团圆一夜,死也不冤。”
  “我要跟你白头到老!”阮碧村把放在炕脚的鱼叉,递给春柳嫂子。
  “我命小福薄,配不上你。”春柳嫂子辛酸地一笑,“我替你相中了姚家那个荔枝子姑娘。”
  “昏话!”阮碧村卧倒在窗台下,枪口瞄准院里的歹徒。
  “脓包!尿种,窑姐儿养的……”九花娘气急败坏地跳脚叫骂,“你们还算是百顺堂的四大台柱,我看不如一条打狗棒!”
  她一抬手,砰!枪响了,大黑狗妞子惨叫而死。
  “妞子!”春柳嫂子手握鱼叉,哭喊着冲出屋门,“九花娘,我跟你鱼死网破。”
  “哈哈!”九花娘身穿夜行衣,脚站丁字步,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我的二姆指一动,就叫你跟你的妞子搭伴儿见阎王。”
  “娘,打死她,打死她!”韩小蜇子被大黑狗妞子咬烂了一条腿,蜷缩在九花娘的膝下。
  “便宜了这个小蹄子!”九花娘一挥手,吆喝那三根台柱,“上!老娘我要亲眼看看你们涮锅子。”
  唆!一道流星,春柳嫂子的鱼又出了手,向九花娘刺去;吧!阮碧村也从窗口射出一颗子弹。鱼叉刺进了九花娘的胸口,子弹打中了她的脑壳,扑通倒地,呜呼哀哉。
  三根台柱见势不妙,夺路而走;解连环带领他的弟兄们拦住去路,投出匕首,甩出鱼刀,三根台柱的身上都落下四五个透明窟窿,步九花娘的后尘而去。
  “把这仨公一母扔下河去喂老圆!”解连环命令他的弟兄们。
  只剩下一个韩小蜇子,站不能站,爬不能爬,磕头捣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道:“春柳,看在死去的爹娘面上,饶……饶我
  解连环叉开大手,掐住韩小蜇子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眼盯着春柳嫂子说:“二妹,你来发落!”
  春柳嫂子一阵作呕,憎恶地转过脸去,说:“我不愿脏了我的手。”
  “韩小蜇子,你这个狗东西!”解连环吼道,“我春柳二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要把你大卸八块,替我二妹报仇雪恨。”说罢,把韩小蜇子拖了出去。
  阮碧村从屋里走出来,催道:“柳子,收拾东西,赶紧跟连环大哥撤走。”
  解连环发落了韩小蜇子,喜气洋洋地从河畔回来,一进柴门,就打躬作揖高声地说:“三弟,我这一支小小的人马归顺了你;你是龙头二妹是凤尾,大哥甘当你俩的喽罗。”
  阮碧村把解连环搀起来,庄严地说:“我以京东抗日救国会特派员的身份,宣布成立水路抗日游击队。解连环同志为队长,春柳同志为副队长。”
  “遵命!”
  解连环跪下来接令,他的弟兄们赶忙跪在他的身后;春柳嫂子也不由得跪下来,和合大伯带着高鲫和高鳅儿刚进门,众星捧月跪在她身边。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阮碧村怆然泣下,“日寇,殷汝耕!京东爱国者将纷纷揭竿而起,二十二县必将燃起连天大火,把你们烧成灰烬。”
  他们分乘八只小船,八只小船像一溜走马荷灯,顺流而下,直奔运河下游一处芦苇荡中的营寨。

                      1980年5月写起
                      1981年2月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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