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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片警刘宝铁变得干净了,皮鞋擦得闪闪发亮,衬衣的领子很白。最主要的是,他把烟戒掉了,手指光溜溜的没有一点儿黄斑,而且牙齿显得十分洁净。
  李慧泉只好自己抽烟,等着人家问话。
  这是在居委会办公室里间屋的办公桌旁。他隔不久就要来这里向片警汇报思想。这是第六次了,刘宝铁对他一直不错。前几次来不是你递我一支烟就是我递你一支烟,俩人边抽边聊,抽完一文烟谈话也就结束了。现在,片警嘴里含着一颗糖,不住用它“哗啷哗啷”地磨牙,样子显得挺认真。
  “抽一支吧?”“不抽。”“何必呢?”“坚决不抽!”李慧泉见过片警的对象。大高个儿,苦脸,不爱笑。一个使人不易接近的女人。他是在昭通寺电影院看到她和片警的。当时她好像在为什么事情发脾气,脸冲着休息厅的墙。穿便衣的片警拿着两瓶汽水呆呆地站在她的身后。他没有惊动他们。事后他找机会告诉刘宝铁:“个儿真高!”片警笑得很座尬。
  刘宝铁喜欢那个长得不好看的女人。否则他就用不着戒烟了。她把他逼得多惨。李慧泉同情地看着他。
  片警又剥了一颗糖,熟练地丢进嘴里。“最近没有遇到什么事吗?”“……没有什么事,都正常,”李慧泉想起了崔永利的事,但他决定不说出来。事情本来对谁也没多大坏外,说出来.就对谁也没有好外了。
  “没有新认识什么人吧?”“没有,跟新疆驻京办事处的人联系过代销皮夹克的事,没有谈成,人名我都记了……是他们主动找我的。”
  “最近你留心点儿。”“怎么了?”“案子特别多,小心沾上。”“我天天摆摊,哪儿也不去。
  我出不了事,我出事也不出在你的管片……”
  “你倒挺会说。”片警苦恼地嚼着糖果。
  “你小子赚了多少钱了?”“我也不知道。”
  “说说怕什么?我又不没收你的!”
  “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我谁都不告诉。你别生气……”“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们一天到晚吃苦受累,工资和奖金加起来还没你们赚的零头儿多,我们能有气么?没气!”“钱没用,有吃的就行。”
  “说得便宜!”“咱俩换换?”“……能换我早换了。”“整天站在街上看人,上吊的心都有,不知道干到哪天是个头儿!……你的工作没什么意思,我干的事儿更没意思,不信你干干试试。”
  “没意思是因为你老是一个人过日子。让罗大妈给说个对象吧?找个女人管你就省得我操心了。”
  两个人哧哧地笑起来。慧泉脸有点儿红。他离开居委会,对年轻的警察充满好感。他总是忘不了片警端着两个汽水瓶那种委屈软弱善良的样子。他觉得这人也很不幸。跟那种总是苦着脸的女人过一辈子并且爱她,这事想起来叫人寒心。
  苦恼无处不在,谁也摆脱不了它。它多得犹如街上的自行车,阻碍交通,四处乱窜。苦恼是一种需要,它附在人身上多半是人自找的。每个人身上都有它的影子。它是人的生命的一部分。
  一天上午,李慧泉刚把摊架支稳,多日不见的马义甫便突然出现在三轮车后面,好像从便道底下冒出来似的。他嘻嘻地谦卑地笑着,帮助李慧泉把罩布蒙在摊架上。他极了,眉毛上的黑痣好像大了一些,一对虎牙也显得更尖,肤色是绿的,两只眼睛下面绿得发青。他像是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他嘴里吐出的却全是好消息。吉普车公司的美国老板给全体职工长了一级工资;哥哥单位给了房子,哥嫂侄子搬走了,他在家中有了单独的卧室;他和女朋友已经和好如初;最主要的是,他将在十月一日前后结婚,丈母娘和母亲都在帮他忙活。
  马义甫语气轻松,但眼神黯淡。他接过李慧泉给的烟,蹲在三轮车旁抽起来。
  李慧泉猜到他要干什么了。身上带的钱不多,存折在家里的褥子底下。他打开钱箱数起零钱来。
  马义甫顿时很不自在。
  “离结婚还有几个月,整天置办东西,我他妈累得跟三孙子似的……”
  “你愿意。”
  “她看上了一台夏普收录机……”“是你看上了吧?”“操!你真逗……夏普机子太贵,我怎么也凑不齐了。她怕原装机以后不好买,要不是她……”“你再拿她说事就滚蛋!你到底缺多少?”
  “三百,多点儿也行。”
  “你替我看会儿摊子。”
  李慧泉回家取存折、到朝外大街的银行提了四百块钱。马义甫接钱的时候显得惊慌失措,他可能没把事情想得这么容易。
  “我很快就还你,我下个月凑齐了下个月就还你!瞧我这德行,动不动张嘴跟人借钱,我什么时候跟人借过钱?我完了……”
  他帮助李慧泉把衣服架子摆齐,把价目牌上的别针弄端正,又把货摊周围的烂纸、碎石头捡起来扔进路边的果皮箱。只要能让李慧泉满意,他恨不得能翻两个跟头。他显然在别人那里遭到了拒绝。没人肯借钱给他。李慧泉是唯一的慷慨者。
  这都是女人造成的。李慧泉对朋友抱着同情的态度。刷子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很可怜。
  “不用还,我不缺这点儿钱。你该买的买,不该买的别瞎张罗。”
  “我肯定还你,不还你我还算朋友么?李大棒子,哥们儿彻底服你了,你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他妈要不把脑袋掖腰袋里为你玩儿命,算我是丫头养的!”
  马义甫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他揣钱的手直哆嗦,呼吸急促。他走的时候像喝醉了酒似的,晃晃悠悠地在便道上打横。他脑子里一定想着别的事情,一件无法摆脱的事情。
  莫非那个胖姑娘威胁他了么?不这样,就不那样!既然那样了,必须这样,不这样,不那样,你到底想怎么样!等等……她们是乐于这么干的。
  马义甫给逼得分明是走投无路了。女人是魔鬼。他让她给迷住了。而她,李慧泉记得清楚,长得并不漂亮。又胖又矜持,走到街上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赵雅秋呢?她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顶多几个小时,可他总有一种相识已久的感觉。当她手拿麦克风把脸从咖啡馆的墙壁前慢慢转过来的时候,他一下子就体验了那种亲密的关系。时间地点都不存在,但他确曾吻过那片柔软发亮令人心动的唇毛。他记得他干过这事。在不认识赵雅秋以前,他已经利用梦境和想象跟她建立了牢固的联系。他渴望的正是这样一位姑娘。但是,这算什么理由呢?
  也许歌声起了作用,使他沉浸在学生时代或更早的岁月,使他误把唱歌的人当作陪伴过他热爱过他又迫不得已离开了他的女孩儿。歌迷里有这样的蠢货,但他不是。
  他只不过是喜欢她。他只不过多看了她几眼,就像他注视街上漂亮的女人一样,就像别的男人被漂亮女人把目光吸引过去一样。被女人吸引的人不是他一个。有人因此而强奸或通奸,就像他的朋友方叉子干的那样;有人因此找到了老婆;有人因此而苦恼;有人因此养成了在街上东张西望的习惯,见到端正的异性面孔眼睛便闪闪发亮。他跟这些人没有多少相同之处。唯一的共同点也许只在于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看着她的时候,胸膛和腹部里面好像空出了一大块地方,仿佛什么东西消失了或丢掉了。这是希望和绝望猛烈相撞之后的那种同归于尽的微妙感觉。六、七岁的时候,每天早晨起床都有这种感觉,一把菜刀“当当”地在耳边响,仿佛不停地剁着自己的脖子,菜刀有时候又被一把哧啦哧啦怪叫的锯条代替了。那时他就想永远不起床。现在,当他看着赵雅秋时,他的想法混沌一片,完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不跟任何人交谈,甚至也不自言自语。他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张画了图案的纸,又像一块雕了轮廓的木头。
  他像喝滚烫的开水似的。小心地吸吮昂贵的法国白兰地。酒杯像茶盅那么大。一杯等于两斤猪肉或一斤酱牛肉。
  他现在只要白兰地。
  赵雅秋还是无忧无虑地演唱,天真而甜蜜。聚在咖啡馆门口的小伙子一天比一天少,情绪渐渐平静了。陪同赵雅秋的是一个长得像姑娘似的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他带了一把吉它,有时为赵雅秋伴奏,有时站起来为她伴唱。他大部分时间都坐着,休息的时候,他和她一块儿喝免费的饮料,小声交谈。他是她的新保镖,主要任务是送她回家。
  “不麻烦你了。这是我在培训班的同学,以后他送我回家……”她第一次是这么告诉他的。
  “你来啦?”以后她就用这句固定的话跟他打招呼了。他的回答也很简单,有时候只是点点头,好像爱搭不理似的。
  咖啡馆的生意很好。区饮食公司发的奖状挂在营业厅显眼的地方。承包人韩经理有事没事地总拿块干抹布擦那个镜框子。
  赵雅秋延长了合固,报酬似乎也提高了。她的歌声每天晚上都在烟雾腾腾的咖啡馆里回荡。她曾提出在营业厅里禁止吸烟,经理犹豫再三没有答应。她的演唱越来越自如,越来越随便了。她有时候用哑嗓子唱外国节奏疯狂的歌曲,非常受欢迎。李慧泉在她唱歌的时候从不吸烟。有时候他想掐死那些一边吸烟吃喝一边欣赏她的歌声的小痞子,有时候他想走过去劝他们把烟掐灭。他克制了自己。他不想出洋相。再说,她也不需要他做什么。
  演唱结束之后,那个英俊的小伙子陪伴她走进马路对面的楼群。李慧泉悄悄跟出来,不只一次看到这种景象。更让他惊讶的是,呼家楼中学的那个不知名的少年仍旧固执地跟踪她,像个疯子一样。后来,英俊的小伙子被一个留长发戴戒指的小伙子代替了。这一位据说是她母亲同事的孩子。
  整个六月间,她身边出现四、五个年轻男子,他们轮流护送她,对她毕恭毕敬。她对每一个人都和蔼亲切,他们全都用一种谨慎的饱含希望而又无望的眼光注视她,他们个个都显得疲倦了。他们追求她,而她既不拒绝也不给他们答案,使他们永远处在恐惧和倦怠之中。
  赵雅秋把饮料递到他们嘴边或拍他们胳膊的时候,李慧泉妒火中烧而又无可奈何。她的无差别的亲热不仅像温情的自然流露,也像深思熟虑的一种摆布。
  她唱歌时却像个地地道道的孩子。哑嗓子也好,鼻音也好,吐字不清也好,都像是孩子的可爱的小把戏,谁都想原谅她。
  “婊子养的!”
  李慧泉心里暗暗咒骂的时候,内心的实际想法是用嘴唇在那片鼻子下边的阴影上轻轻地擦一下。
  这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梦想。他想到方叉子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虚构了许多征服女人的办法。他为自己的下流而震惊。他知道有些事自己死也做不来,顶多想想罢了。他觉得每一个男人的脑袋里都塞满了这样的念头。那几个比他年轻的轮流陪伴她的小伙子都向她投出狗一样的目光。他们向她讨要的是同一样东西。可她谁也不给。
  “婊子养的!”
  李慧泉愤愤地想起外国画报上的裸体女人,她淫荡地躺在画报上永远不肯走进人世。他在幻觉中恨不得把她给揪下来。
  他需要女人。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问题是,她在哪儿呢?他已经二十五岁,他不能再耽搁了。关于女人的种种非分之想使他越来越害怕,他担心自己哪一天会干出可怕的事情来。在中学毕业前夕,他所在的慢班的班长被人打伤了。这个班长在新华书店买书的时候,趁排队之机显然是有意地趴在一位女青年的背上。他的动机太露骨,女青年的男朋友发觉之后连个招呼也不打就一拳击中了他的太阳穴,班长是个能说会道积极要求进步的人,他的功课再好一些绝对不会升入慢班。
  结果,他成了全班乃至全校的嘲弄对象,男生和女生都在他身上寻找值得惊奇和能够带来乐趣的东西。他提前离开学校,人们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有猥亵行为的人。
  现在,李慧泉对他充满同情。他用腹部磨擦女人身体的时候一定处于一种痛苦而疯狂的状态。他根本不可能对自己的行为有效地负起责任来。李慧泉觉得自己正在经受同样的诱惑。
  他不能再耽搁了。
  罗大妈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紫光浴池卖澡票的。二十六岁。家住东城宽街。父亲在工人体育场看大门,母亲在菜市场卖鱼,上边有个哥哥,下边有俩妹妹。人长得不错,要紧的是脾性灵巧,家务活很会做。
  “照片我带来了!你的呢?”
  李慧泉交了一张办执照时拍的快相。他把对方的照片拿过来看也不看就塞进口袋。他不想当着罗大妈的面来端详。
  “您看着办吧,我听您的。”
  他不敢看罗大妈冶笑脸。老太太喜气洋洋让他十分伤感。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罗大妈将给他介绍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没有先看照片,而是在大衣拒的长镜中默默地打量自己。
  他对自己缺乏信心。
  他掏出照片,只看了一眼。
  他的心平静下来,不再紧张。镜子中的他似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难看。尽管缺乏神采,他的眼睛还是很大的;嘴唇厚了些,但是牙齿整齐洁白。他用不着瞧不起自己。六月中旬见了一面。
  罗大妈和另一个人把他和她领到一起便走开了。在洗衣机厂北边的马路上走了半个钟头,街上人多,又是晚上,他只掠了她几眼,说了二十来句话。她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似乎在盯着他的某个部位认真研究。她不大爱说话,不知是缅腆还是失望,她的脸上表情不住变动,好像叫人给扔在深山沟里,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可能是擦了粉,脖子暗黄,脸却奇白,而且奇扁。笑的时候嘴张开眼就不见了,不笑的时候眼睛睁着嘴却抿成瘪瘪薄薄的一道缝隙。这张险在路灯下时明时暗,显得很不真实,像动画片中的形象。可是她很高傲,她知道他的劣迹,她还不满意他的相貌。他知道。他能看出来。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正式约会。显然,爱这样一张扁脸是不可能的,她让人想起一张擀好了还未烙的白面饼。但是,这里不存在爱不爱的问题。她是个女的,她会干家务,问题到这儿就解决了一大半。她长得不行甚至使他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这样她就没有理由瞧不上他了。被女人挑剔是件无比难堪的事情,想起来就不踏实。她的家庭、职业、饼似的面孔,都让他放心,觉得不会通上多大麻烦。他把她的高傲理解为年轻女子的通病。他自始至终彬彬有礼地对待她,她一点儿也没有被感动的迹象。这很可能是他犯的一个重要错误。如果他敷衍了事一些,他就不会受到那么大的打击了。
  他悔不该记起罗大妈教给他的问话。
  “您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她迅速看他一眼,马上去看别处。
  “我星期几给您打电话合适?”
  “……有这个必要吗?”
  他挨了当头一棒。他差点儿把唾沫喷在那张白面饼上。她长得没人徉儿,而且不会说人话。谁娶了这个“二百五”准倒霉。
  她结了婚肯定得挨揍。她哪怕有一点自知之明就应当明白,没有哪个男人会真正爱她。她却公主小姐似地对人说:“……有这个必要吗?”
  李慧泉把想笑的念头压下去,扭头就走。想说:“烙饼!”还想说:“瞧你丫头养的那份儿操象!”
  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想不到首次约会竟是这种样子。恶心。臭烘烘。像一摊狗屎。想起来就想吐,想上厕所,想拉稀。这就是约会?这就是爱情的彩排?他只不过问了一下电话号码,她就像有人要强奸她似的,也不想想,她能不能引起别人的欲望!
  “……有这个必要吗?”
  这话老在他耳边响。如果它从赵雅秋那样的女人嘴中说出可能不会伤人,从大烙饼嘴中说出就不同了,它割的人心里流血,让人坐卧不安。连这样不起眼的女人都敢藐视他,还有谁能够容纳他呢?
  他已经惨到这种地步,连最不值得爱的女人都不能够爱他了,连最怜悯他的人都在背地里暗暗地嘲弄他了。他再次感到自己是一个跟世人没有多少关系的人。他亲切地不由自主地想象那条电缆沟,想象自己如何躺在里面,想象赵雅秋看到他之后如何大惊失色。她在他的想象中跳下来,最终跟他躺在一起了。掩埋他们的泥土像节曰的礼花一样五彩织纷地落下来,他感到了那种死亡无法换取也无法阻拦的极其舒适的感觉。他在一瞬之间无比幸福。他似乎看见那张娇嫩的面孔上有大滴的泪珠滚落。
  他愿意用整个生命来赢得这样两颗眼泪。
  他痛苦地看着这个梦境消失,出现,再消失。咖啡馆的赵雅秋却总是非常块活。她根本不注意他的遭遇。如果他哪天不幸出车祸死掉了,她顶多叹息一声而已。他的存在和他的死亡都是无趣的。他的孤独顶不上歌中的一句歌词。歌词有人懂,他的孤独没入能懂。没人对他的孤独感兴趣。
  他的孤独狗屁不是。世界上有一千个姑娘对一千个不幸的小伙子说道:“有这个必要吗?”尽管如此,他明白自己的不幸和别人的不幸先全不同。只有他的不幸是巨大的。他只怜悯自己。
  罗大妈有一个礼拜不愿上小后院去。女方那边传过来的拒绝理由是:老相,猛一看像三十的人;样子太粗鲁,没有礼貌。罗大妈火冒三丈。
  “不就是澡堂子开票的吗,她看不上咱,咱还看不上她呢,脸扁得柿饼似的!”老太太忘了怎么为她说好话了。李慧泉觉得她的愤怒是假的,她在做样子给他看。老太太在对方那儿怎么数落他呢?她怎么在街道那帮老娘们儿堆里讲他的故事呢?
  “孩子可不是随便捡的,捡好了好,捡个丑八怪、傻瓜可怎么办呦?我们后院……”,他上高中时听到罗大妈这样说过。那时他闹得很厉害,已经被派出所拘留过一次。他偷听了罗大妈的话,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看在罗小芬的面子上他也没有报复。他知道罗大妈关心他是可怜他,她骨子里一定是瞧不上他的。她不知怎么庆幸他是别人而不是自己的孩子呢!罗大妈不会喜欢他。可是,妈妈喜欢他吗?操了那么多心受了那么多累之后,妈妈还能喜欢他吗?当他被判造强劳离开妈妈的时候,老人家是什么心情呢?一定痛苦得很。
  是不是也悔恨当初不该抱养了他?
  他是一个不值得爱的人。
  他在针织路咖啡馆着了迷地看着赵雅秋,在女孩儿的优雅面孔也挑起的伤感情绪中,他心头反复回响的正是这句话。
  他是一个不值得任何人喜爱的人。
  他在许多人面前感到自惭形秽。他嫉妒罗小芬和她丈夫,他嫉妒赵雅秋和那些围着她的小伙子,他甚至嫉妒在任何事情面前都从容懒散的崔永利。
  崔永利玩女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一边摸着络腮胡子一边打哈欠,还是叽叽咕咕像孩子一样乐观开心?
  李慧泉想这件事能想得浑身冒汗。
  六月间,他只见过崔永利一次。无意中在咖啡馆碰上了。他从东北回来,马上要到广州去,他在忙什么没人知道。他风尘仆仆而又精神爽快,略微有些懒散的神情和动作流露了一种旁人不及的精明。
  崔水利偶然注意到赵雅秋身旁的变化。
  “那个小白脸是谁?”他问李慧泉。
  “文化宫业余歌咏队的。”
  “他天天陪着她吗?”
  “不一定,他不来有别人来,她找了有半个排,轮流送她回家……”
  “是吗?……你不是也送过她吗!让我想想是哪天的事……
  你肯定送过她……说实话,丫头片子老道不老道?”
  “不清楚,看不明白。”
  “几天不见有点儿老道儿了!妈的,我还以为她嫩得不能碰呢……你干嘛这么看她?你小子想送她送不成了吧?”
  “谁想送她谁是孙子!”
  崔永利看着李慧泉哆嗦的下巴,什么也没说,只笑了笑就不提了。李慧泉等着崔永利跟他谈买卖。但崔水利好像早就忘记了那笔五百块钱的生意。世界上也许根本没有那回事。崔永利肯定是那种随时准备不认帐的家伙。崔永利也许在等他提起这件事吧?假如他因为那批旧货赚了钱或挨了处罚,他不应该首先说点什么吗?但是,李慧泉什么也不想说。
  崔永利有点儿忍不住了。
  “……干得顺手吗?”
  “就那么回事。”
  “只要稳当,值得干。”
  “什么不值得干?”
  崔永利无可奈何地笑笑。
  “你小子,不了解我……”
  李慧泉没说话。崔永利低头想了想。
  “我想跟你交个朋友,没别的意思。”
  “我没想到这儿来,我就想,你可能怕货砸在手里,找我帮你出手。可是五百块钱的东西,这么干小气了……”
  “就是么:别说五百,五千五万的砸我手里我眉毛都不皱一下!这批旧衣服是捎带干的,不是常路子。你要么干上了甜头,要么让人罚了跟我来吵吵,咱俩的朋友就算交不成了。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就是真让人罚了,让人罚得一分不剩,帐也算不到你的头上。你放心好了!”
  “我猜对了。”
  “这种事以后你最好找别人。”
  “我又猜对了!够朋友……再来一杯!这白兰地有股茴香味儿。”
  “是野兔子肉味儿!”
  “是吗?我没吃过野兔子肉……”
  崔永利哈哈大笑起来,旁边座位上的人都转过头来看他。赵雅秋正在休息。她靠着皮转椅,认真欣赏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
  画上有一头黑牛和一个白皮肤的赤裸的女人。女人抱着牛头。牛眼睛大得像两个乳房。
  李慧泉看到她一动未动。
  崔永利止了笑,用手绢擦擦胡子。他的黑胡子里夹杂着许多焦黄的须毛,像刚刚开始枯萎的草一样。
  “我这人有眼力,你够朋友!……你是孤儿吧?”
  “你怎么知道?”
  “我想交朋友能不了解一下吗?我的人事调查保密!”
  崔永利又笑起来,有点儿装疯卖傻。
  “是刷子告诉你的?”
  “刷子?就是你那个姓马的哥们儿……他不灵!不灵!不怕你传话,他是属耗子的,奸滑胆小,不能干大事。”
  “刷子老实,讲义气!”
  李慧泉说得很认真。崔永利有点儿意外,似乎受了某种震动。
  “你不说别人的坏话?”
  “我没学过。”
  崔水利愣了一下。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那得看你对我怎么样了。现在没法说。我就觉着……你喜欢一个人干事,不喜欢让别人知道你干什么。你打算找个伴儿,这个伴儿最好傻儿巴叽的,像你那样聪明就麻烦了。我有什么说什么……”李慧泉喝一口酒,眼睛看着别处。赵雅秋拿着一盒配乐磁带,正跟营业厅的服务员说着什么。服务员不住点头。
  崔永利坐在那儿,懒散和爽快劲儿全不见了。李慧泉很高兴。”
  “我说得对么?”“说得太对了……可是,你不要误会。”“我没误会。”“交朋友不是件容易事。”“我知道。我好些朋友都是打架认识的。我知道……”“瓶子里还剩一点儿,你喝了吧。
  我头有点儿不舒服,老闻到一股茴香味儿。”崔永利点了一支烟,胳膊很亲热地往李慧泉肩上一搭,指了指营业厅西北角。那儿有几个梳长发的男青年。李慧泉经常看到他们。
  “看到了吧?倒卖摩托车的主儿,一个月能倒出两辆车来。为了几张票子,他们敢拿刀子捅你!
  这边,那个疤眼儿看见没有?
  他敢骗他妈,只要自己合适,他眼都不眨就能把妈妈妹妹给卖喽,……交朋友容易么?交差了谱,好朋友不定哪天能把你勒死!”“听着新鲜。”“等你真混进来你就明白了。”“我摆摊混饭吃,没别的想头儿,”“不一定吧……”
  李慧泉不再说什么。赵雅秋已经开始演唱。离十点钟还有半小时。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头仰在靠背上。她的歌喉已失去原来的意义。使他全神贯注的是别的东西。草地上跑着两个小孩儿,小女孩儿累了的时候,小男孩儿毅然把她背了起来,他们消失在没有尽头的草地当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草地。这是他最近常常重温的一个白日梦。这片草地是他从纪录片或别的地方看到的。它很可能在内蒙古。那个小女孩像罗小芬。上小学时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背过她。她说脚疼,他就把她背起来了。
  后来,她跟别的女孩子说:“他非要背我不可,讨厌着呢!”以后她继续让讨厌的李慧泉背她。
  学校离家远,走着走着她的腿就疼起来了。李慧泉喜欢背她。那时他们身高差不多,罗小芬体重甚至比他还沉一些。他背她时几乎竭尽全力,而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打算勒死他似的。他面红耳赤,伸长脖子的模样一定给她带来了尊大的满足。女人离不开这种满足。
  李慧泉白日梦中的小女孩只有性别,没有名字和模样,只有穿红衣服梳短发的含含糊糊的轮廓。
  这个画面每一次重复都带来同样的伤感,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
  他希望这个小女孩面孔清晰,像赵雅秋或像任何一个他见过的年轻女人都可以。但她总是躲躲藏藏,不肯露出脸来。这个白日梦使他非常疲倦,比夜梦之后还累。
  他肯为她死。草地让他激动。
  赵雅秋在营业厅尽头走来走去,嘴一张一合,像无声影片。
  斜对面那排座位上有个中年人打碎了一只咖啡杯子,杯子掉在地上却无声无息,碎玻璃像慢镜头中的场面那样慢慢地溅起来又慢慢地落下去。前边高大的椅背遮住了一位姑娘的背影,但从椅背一侧往过道的方向斜着伸出了一条洁白光滑的大腿。裙子撩得太高,这条腿十分完整,颀长优美,腿肚圆润饱满。这是人的腿,是女人的腿。
  李慧泉想咬点儿什么东西。像狼叼猎物那样,一口咬出血来。那条腿的主人站起身,转过脸来,向外走,原来是个面带皱纹的四十岁以上的女人,一个老来俏。李慧泉心中奇特的欲望却一点儿也没有减退。
  歌声中那片唇上的阴影像云一样飘过来。他歪了歪脑袋,看见那人正在用手帕擦裤腿上蹭的油,那人的络照胡子像一团铁丝。
  崔永利擦着裤腿。
  “你走不走?”“你先走吧……”李慧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但他抓着空酒杯,仍旧希望里边再装点儿什么能喝的东西。
  凉水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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