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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考核委员会的最后意见还没有拿出来,单位里的舆论就出现了明显的倾向性,副院长的职位非周兆路莫属。委员会里的群众代表透露了答辩详情,认为周兆路给人的印象最佳,别人不过是陪衬。
  周兆路也有预感,他成功了。
  答辩会上他对答如流,许多尖锐问题是钱老提出来的。他故意在演说中留了一些漏洞,让钱老更方便地向他突然袭击。实际上两人私下里早就预演过。对钱老的行为没别的解释,爱才心切罢了。双簧戏演得天衣无缝,没什么可挑剔的。说来说去,他靠的还是自身的实力。他的演说不是很精彩么!
  事情也凑巧,答辩会开过不久,他收到了日本神户医科大学的讲学邀请,签名的正是东洋医学系主任大岗升二。他不知从哪儿看到了周兆路翻译的文章,附信中说了不少感激的话,声称对周兆路慕名已久。
  费用由对方出,周兆路估计部里很快会批下来。去年中医学会组团去香港,临行前压缩名额把他刷下来,他一直耿耿于怀。这一次可以痛痛快快补偿一下了。他没有出过国,如果他搞的是西医,依他的成就早就该得到这种机会了。幸亏有一个对中医感兴趣的邻邦,东洋医学的名称未免欺世盗名,但周兆路对此并不反感。他相信自己的日语水平,五十来岁的大岗升二在专业上未必是他的对手,那人的论文质量就那么回事。
  这个插曲是考核委员会不能不考虑的新因素。局面对他非常有利。
  老刘见了他灰溜溜的,路过心研室的走廊时溜着墙根往前面蹭,让人看着都可怜。他激动过分时便语无伦次,如果他心平气和一些,他的答辩还是很有章法的。他平时习惯质问别人,轮到别人质问他时就按捺不住了。实际上谁愿意跟他过不去呢?他自乱阵脚,天生不是做官的材料。
  周兆路有点儿飘飘然,感到自己的强大是令人愉快的。但他很清醒,不让自得情绪有一丝一毫的流露。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林同生来过一次电话,问谈得怎么样。周兆路告诉他最近很忙,让他再等等。对方总抱着一线希望,而他根本不想实现自己的诺言。跟她有什么可谈的?那不是太滑稽了吗!
  她最近一直没有回家住。她在搞什么名堂谁也不知道。想到陌生的男人跟她在他躺过的那张床上鬼混,他甚至连点儿嫉妒都没有。他跟她没关系。让她和她的家庭见鬼去吧!他只是可怜那个在绝望里挣扎的男人。
  周兆路给妻子写了信。虽然不久就会重聚,但他还是迫不及待地通报了答辩情况和应邀讲学的事,这回妻子可以向岳父岳母夸夸他这个女婿了。岳父是个退休的老工程师,想当初还不满他的农民出身,埋怨女儿不该嫁给他哩。二十来年过去,真是隔世之感。老人后来很器重他,认定他会有所作为,来信时恨不得跟他这个晚辈称兄道弟。
  他没有让亲人们失望。
  家里空荡荡的。没有妻子和儿女,这里不成其为家。他盼望他们快点儿回来,跟他一起分享家庭生活的快乐。
  他短暂地堕落过,他为此而羞惭。那些事不像是他做的,他不该做那种事。他怎么可能沉醉于色情呢!他是研究员和学者,是堂堂中医研究院的副院长,他的身分不允许他那样做,那个人不是他。
  周兆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有理想有道德的优秀的人!他对自己非常满意。非常非常满意。
  星期天,他躲在家里看书。十点钟的时候,他给茶杯加了一次开水,听到有人敲门。华乃倩站在门口,仿佛从天而降的妖魔。他呆住了,险些把茶杯扔掉。他以为是居委会的老太太来通知灭鼠的事呢!
  她怎么知道我妻子不在?她一直在盯着我!她想干什么?
  “你每天用饭盒往家带饭,我一猜你家里肯定没别人,夫人和孩子呢?”
  “到上海探亲去了。”
  “猜对了!”
  她脱了大衣,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东张西望地一点儿也不觉得别扭,脸上挂着天真的满不在乎的笑容。
  “你过得倒挺自在!”
  “……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想你了,忍不住跑来看看,想赶我走吗?”
  “你喝茶还是喝咖啡?”
  “随便!”
  她看看墙上他和妻子的结婚照。
  “你年轻时没现在帅,夫人挺漂亮的吗!”
  “老了。”
  “我要是能当这儿的主妇,让我死一千次都干!我嫉妒这个女人……”
  周兆路尴尬地看着她,拿茶杯的手有点儿哆嗦。她想干什么?他又一次问自己。
  “兆路,你想我了吗?”
  “说这些干什么,事情已经结束了。”
  “我可不这么看!”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终于问了出来,样子很激动。他有一个欲望,想把茶杯摔在这张漂亮的脸蛋儿上。
  “我是有奢望的女人!我的奢望就是跟我不爱的人离婚,跟一个我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很不幸,这个人没有勇气,他害怕了,他舍不得的东西太多了!”
  “你的想法不切实际。”
  “我承认。兆路,你难道一次也没有想过跟你妻子离婚吗?”
  “我爱她。”
  “你爱我吗?”
  “……不爱!”
  “你跟我在一起也是假的?”
  “那种事……没有爱也可以。”
  “你太残酷了!”
  “你也一样。”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人互不理解的人在对方脸上看不到任何东西。她笑了,他依旧没有表情。如果她以为自己手里有他的把柄,可以威胁他继续那种不正常的交往,那她就大错特错了。他不怕她。
  “我离婚的事已经无法挽回,如果他还不同意,我就一直分居下去……”
  “你不怕他闹到单位去吗?”
  “他没那个胆量,真闹到那一步我也不怕,同事们会证明我是清白的,你也可以证明。你是我的领导,你了解我……”
  “我会证明的。”
  “痛苦已经过去了,我仍然爱你,但是我会挑一个更合适的人重新结婚,你不合适,你……太自私了。”
  周兆路无话可说。
  “除了这一点,你就是最完美的男人了。你不要贬低自己的,真的!”
  他一脸苦笑。他什么时候贬低过自己?华乃倩摸摸他的毛衣袖子,他打了个冷战。
  “你别紧张,在我眼里你还是你,以后寂寞了,我恐怕还会忍不住找你的……”
  “你不会寂寞,爱你的人不是很多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移开目光,他不想让她难堪。不应该在这种时刻讥笑她。她也许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不可救药。
  “我不是说着玩儿的,你别以为你当了副院长就可以把我视作不相干的路人,我把什么都给你了,这是事实!”
  “我可能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是责任不是我一个人的。”
  “一句话说说就完了?为什么不把责任承担到底,干吗都推给我一个人!我要想报复早把你的事捅出来了……”
  “那样做对谁也没有好处!”
  “对谁更没好处?”
  “轻些,小心让邻居听到!”
  “我怕什么?我爱你,可你为了一个副院长就把我扔了,你从来也不为我考虑……”
  她面孔充血,只有鼻梁是白的。她在发泄对他的不满,她今天就是来威胁他的。他从来没有感到她像现在这样丑恶。
  “你……要我怎么办呢?”
  “我希望像过去那样,我不破坏你的家庭,我会保护你,可是你不能拒绝我,你的冷淡让人受不了……”
  他坐在椅子上被她抱住了。她简直是从沙发上弹起来的。他一点儿防备也没有,眼前一阵发黑。她柔软的身子抵着他的脑袋,浑身颤抖。她也许真的只爱他一个人。一种邪恶的让人无法忍受的爱。他难道永远无法摆脱她了吗?他要毁了!
  “我真想杀了她!”
  他想起了林同生的话。不,那人没有醉。周兆路重复着这个可怕的声音,绝望地盯着她的脖子,雪白的纤细的脖子,她的生命就悬在那里,随着呼吸而微弱起伏。
  “不行,怎么能在这里!”
  他推开了她,空气里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在骚动。他就要绝望了。
  “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我不允许,这是我的家!”
  “可你是我的!”
  “……乃倩,我求求你……”
  他屈服了。像夜一样的黑暗包围了他,不论他怎样挣扎,始终也逃不脱那幽深的陷阱。他被埋葬了。
  下午,华乃倩从那栋楼里走出来,美丽娴静,嘴角上甚至挂着一丝羞怯。过了半天,周兆路也出来了,气宇轩昂,衣装笔挺。他到住宅区西边的河旁散心,手里拿着一本医书。他的背比平时驼了一些,从后面看上去阴森森的,有一种僵尸的味道。
  评审结果正式分布之前,党委书记找他谈话,非正式地宣布了对他的任命。任期从三月一日开始,他必须在此之前把心研室的工作交待清楚。虽然周兆路一向稳重谦谨,但他的淡然还是叫老书记吃了一惊。
  “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我可以胜任。”
  “好好干吧!”
  老书记拍拍他的肩膀。他没有一丝笑容。好像为以后的工作过早地陷入了深思。
  家人从上海回来了。妻子问他是不是太累了,他说是的,太疲乏了。从那儿以后他再也没有解除疲乏,脸上总是心力衰竭的样子。妻子爱抚他时从他头上揪下了一些白发,叹道:“我的兆路也老了……”
  他绷着脸,好像生怕自己哭出来似的。
  他给神户医科大学拍了电报,表示歉意。电文写道:“公务在身,恕不能前往,后会有期,同僚顿首。”
  大岗升二很快回了信,还寄来一份日本医学杂志,里面有他翻译的周兆路的《证之研究》,把国内杂志上他的照片也翻印了,登在译文之首。介绍文字称他为中医学界的精锐,负有开辟医学未来的当然重任,云云。
  三月一日的就职演说大获成功。部里来了一个副部长和一些别的角色。他的口才发挥得淋漓尽致,四十分钟的讲演没有底稿,没有一句废话,不时还蹦出一些出人意外的小小的幽默。他献出了智慧和能力的杰作,辉煌的前程拥抱了他。
  周兆路站在讲坛上,充满信心地注视全场。他知道自己是什么形象。是他自己亲手塑造了这个形象。形象代表了一切。内心没有任何意义。有谁能够正视他的心灵呢?没有这样的人。也许只有她可以除外。
  大家在鼓掌。她也在鼓掌。她美丽的面孔像一朵鲜艳的花朵,他可以在任何地方把她用目光挑拣出来。但他宁肯让她消失,让她永不存在。
  副院长踌躇满志的脸上划过一道忧郁的阴影,但没有任何人发觉。不知她注意到没有。她是鼓掌最卖力的一个人。
  他在掌声中晕眩。这是对他人生的慰藉。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了这里,他理应骄傲的。朦胧中他有一种身轻如燕的感觉,失去了束缚,他想到哪里就能飞到哪里!
  他在飞黄腾达。
  一个声音悄悄地告诉他:当心!他笑了。他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
  周兆路已经没有恐惧。
              (原载《中国作家》198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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