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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舔罢了史密斯小姐的鞋面儿还不过瘾,干脆扭着脖子,后脑勺枕于地,捧高她脚,竟要继续舔她鞋底儿。
  史密斯小姐愉悦地笑了。我看出连她自己也感到被“崇拜”得怪不好意思怪不自在怪于心不忍。她从他双手中抽出那只脚,轻轻踏在地上之后说:“莱斯,你已经把我的鞋舔得够干净了!你使我心里非常高兴。起来吧起来吧!
  她说着,垂爱地伸出双手搀扶他。
  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终于站起来。他横了我一眼,一脸受到宠幸的矜傲。
  教授不失时机地又卖弄口舌地说:“一个人一旦确立了信仰,那么不是战士也将像战士一样勇敢无畏了;一个人一旦被信仰,那么不是神也接近于神了。”
  我不禁地再次对教授刮目相看,没想到这老古板居然也变得如此善于逢场作戏溜须拍马了!世界真精彩人也真进步得太快了!他的讨好之言说得不显山不露水,史密斯小姐和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却分明的都被他拍得颇为得意。
  我故意大煞风景地哼了一声。我虽然暗自嫉妒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的得宠,但若要我那么下贱地表忠,我想我还是做不到习惯成痴的。
  不料史密斯小姐大为不快起来。她瞪着我质问:“你哼什么?”
  我用更加酸溜溜的语调说:“卑贱并不一定就意味着是忠诚。”
  史密斯小姐竟指着桌上的一把手术刀吩咐:“莱斯,用那把手术刀杀了这个仍对你的忠诚可靠持疑义的人!”
  “来死”立刻抓起手术刀向我扑来。我吓得一滚,摔在床边地上,随即钻入床底下。
  我在床底下听到史密斯小姐格格笑出了声,之后说:“莱斯,别当真,我不过开句玩笑罢了!”
  被“来死”一手抬起的床,又重重落下。
  我又听到教授说:“出来吧出来吧,史密斯小姐哪里会真让他杀死你呢!”
  我惊魂未定地从床底下钻出,见“来死”手中仍紧紧握着手术刀。看得出来,他是那么地想一刀结果我性命,而且自信着会干得相当利落。对于史密斯小姐的收回“指示”,又是那么地悻悻然怏怏然大为遗憾。
  教授以权威般的口吻评论道:“卑贱者最勇猛。卑贱者最勇猛。自古以来,卑贱者一旦觉悟了应该绝对服从于谁,那就能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勇士了!”
  史密斯小姐问我:“现在,你还怀疑他的忠诚可靠么?”
  我连声怯怯地回答:“不了不了,不了不了……”
  她又对“来死”说:“莱斯,那么你就把刀放下吧!””
  “来死”很不情愿地服从了。
  史密斯小姐抚摸了他的脸颊一下,一抬手臂,“来死”目光中的凶恶顿时一扫而光。他受宠若惊而又心花怒放地挽着她,双双离开。
  待门关上,他们的脚步声走远,我才敢低三下四地问教授:“他们怎么走了?干什么去?”
  教授说:“还能干什么去呢?就是一只小狗,讨主人喜欢地表演了一通,主人也得喂它点儿它馋的东西吧?史密斯小姐用她自己喂他。”
  原来如此!我还当史密斯小姐靠什么美国的迷魂药控制了他的心智呢,却不过靠的色情。而据我了解,我的前“尾文办”主任是一名见色就变得弱智的男人。但他以前所迷的皆是咱们中国妹,还没机会沾过洋美人儿的腥味儿。吃过鱼的猫儿,一般总是觉得鱼儿比耗子,不,比“智鼠”更受用。别说他了,如果史密斯小姐肯经常与我做爱,我也会甘当她忠诚可靠的奴隶呀!
  教授自言自语地又说:“信仰的伟力加上姿色和性爱调味儿,男人的灵魂就彻底被女人攥在手里了!”
  我听出教授的话也酸溜溜的。暗想他的心理并不见得比我的心理平衡多少。可史密斯小姐使命感再强,也不至于垂爱于他这个身材瘦小的秃顶半老头哇!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毕竟风度翩翩体格健美呀!
  我问教授营救花旗参核子小姐的行动史密斯小姐心中到底怎么打算的?
  教授说,史密斯小姐也得靠“来死”配合啊!“来死”已经取得了“凶尾帮”头子的绝对信任,是今晚生日庆祝活动的总司仪,相当于杨子荣在威虎山上部署庆祝座山雕生日的“百鸡宴”的角色。酒类一概由他预备,任何别人不得过手。到时候,一切“凶尾帮”的成员,必都前往。试想谁又敢不去呢?当“来死”高喊为“凶尾帮”头子的生日干杯时,他们又必皆举杯畅饮。那么他们岂不等于是统统的来死了么?
  “你说,不管男女,凡在场的,会有人只象征性地举一下杯,连嘴唇都不沾一下酒么?”
  “我想,不会的。”
  “那么,咱们就化了妆,前去看一场大戏一场好戏吧!”
  “咱们?都谁?”
  “没别人。不需要别人。不需要任何武力营救方式。就你、我、史密斯小姐。”
  “那,太冒险了吧?咱们仅仅三人,可是深入魔窟哇!”
  我一想起昨日的种种凶险和今日上午的悲惨遭遇,仍胆战心惊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教授却笑道:“没那么可怕。预先掺入酒中的药作用极快极强,人嘴唇只要沾一下酒,三秒钟内就开始缩小,一分钟内就变为一颗颗丸!”
  至夜,我与史密斯小姐和教授,伪装成“凶尾帮”帮徒,潜往“凶尾帮”占领的区域。我终于寻找到了我的美尾师,命他替我们都配上了小型凶尾。我配的是非洲晰尾。史密斯小姐配的是响尾蛇尾,一步一响,使她觉得特别开心好玩儿。教授配的是幼阿尾。我的美尾师受我牵联,被列上了“凶尾帮”的必杀黑名单,提心吊胆东躲西藏。我是在一家下等黑店里寻找到他的。他见了我大动感情,抱住我失声痛哭。说我在自己四面楚歌生命时时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之下居然还亲自寻找他,就是陪我而死也无憾了。这也使我的心理获得了极大满足。史密斯小姐有忠诚可靠的奴才,我也有啊。同时,我由此总结出了一条做一位好主子的经验——奴才的自我存在价值也是很需要受到关怀和重视的。主子施予他们滴水之恩,他们才更肯涌泉相报。
  “来死”预先发给了我们通行证,使我们通过“凶尾帮”们设的路卡时一点儿也没受到怀疑。我们几乎是大摇大摆地混到了会场。
  会场在一处广场。可容纳三万之众的广场,比肩接踵黑鸦鸦一片聚满了“凶尾帮”男女帮徒。香水预先将广场地面喷洒得湿漉漉的,仿佛刚下过雨。这样做显然是为了驱除他们的凶尾散发的异味儿。我们三人由“来死”引领到了贵宾席。从贵宾席既可近观台上的情形,也可放眼整个广场的局面。些个小“凶尾帮”帮童,推着酒水车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不亦乐乎地为每一名“凶尾帮”帮徒手中的高脚杯斟酒……
  终于的,“凶尾帮”首领出场了。他的一干亲信尾随其后。他们显然预先都服了“隐尾灵”,不受尾巴拖累,比帮徒们行动自由多了举止潇洒多了。
  “凶尾帮”徒们万众欢呼,整个广场气氛极端热烈极端沸腾。
  “凶尾帮”首领缓缓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的亲信们人数对等地侍立于他左右。
  他举起一只手,欢呼声渐止。
  “孩子们,我的生日,其实便是你们的生日。我从你们的欢呼声,感受到了你们因为拥戴我而意识到的巨大幸福!是我对你们的爱心要求我做你们至尊无上的父亲的。你们仅仅因为不幸长了丑的或凶的尾巴,便从此受到着尾巴等级制度的压迫。而我的神圣使命,就是要义无反顾地领导你们,将不公正的尾巴等级制度彻底砸个稀巴烂!将来的天下,必是我们‘凶尾帮’之天下!……”
  扩音器将他嘶哑但无比威严的并且具有无比煽动力的话语,传遍广场每一角落。
  他发表完演说,“来死”往台前一站,高举起杯,对着麦克风大声说:“各位,为我们至尊无上的父亲的健康长寿,干杯!”
  “干杯,……”
  “干杯,……”
  “干杯!……”
  欢呼声浪又一阵高过一阵。
  “来死”转身走至“凶尾帮”首领面前,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双手将杯捧送给他,以大孝子般的语调说:“我的至尊无上的父啊,我对您的绝对忠诚此刻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请您畅饮了我亲自用七种名酒为您调制的这杯鸡尾酒吧!七种名酒,代表仁义礼志信威勇完美地集于您一身啊!”
  那首领便面露微笑地接过了杯。我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恰在那一时刻,他的目光朝台下一扫,也不经意地望向了我。一望向我,便不再转移目光,将目光牢牢盯住在我脸上了。
  我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喉咙,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高度紧张,赶紧低下头,声音小而发抖地对教授说:“坏了,也许他认出我了,咱们快逃命吧!你二人不逃,我可要先逃了!”
  教授却抓住了我的腕子:“别动,慌什么!你看他不是正在饮那杯酒么……”
  我壮着胆子抬起头,见那首领朝后仰着头,将杯中酒饮了个一干二净。
  我的心这才镇定了。
  那首领的头恢复了常态,目光又望向我。他既已饮了酒,我不再感到他可怕了,挑衅地迎视他的目光。
  “有奸细!”
  他将酒杯朝地上猛地一摔,霍然起身,大步腾腾向我们走来。
  刹那间,台上台下,如矛似剑之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在我们三人身上。
  教授也索性站起,扯下假尾,倒拎尾巴尖儿悠晃着说:“不错,我们三人都是奸细,这条丑陋的尾巴是假的!而我本人乃是一位高级尾巴人士!我们到这里来就是要亲眼目睹你们的履灭下场!”
  教授说完,将假尾朝台上甩去。假尾落于那首领脚旁。他此时已走到台边,低头看了假尾一眼,飞起一脚将假尾踢到台下。
  他指着我们吼:“抓住他们!”
  吼声刚落,倏然的,他缩矮下去半截,变得和一个孩子等高了。
  “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茫然四顾,而几乎同时,三万余他的帮徒,包括他那十几名亲信,身体都缩矮下去半截,都变得和孩子等高了。台上只有一人“鹤立鸡群”,便是“来死”,仿佛小人国里的巨人。他那十几名亲信面面相觑,接着一齐仰望“来死”。
  “我们变矮了!我们变矮了!”
  他向亲信们张惶失措地大叫。
  一名亲信以重复他的话作为回答:“是的头儿,我们变矮了!……”
  近乎哭腔的语调。
  那首领冲向了“来死”,挥舞着双臂气急败坏地质问:“我们为什么变矮了?我们为什么变矮了?……”
  这时他们又明显地缩矮下去,他挥舞着的双臂所能达到的高度,刚及“来死”的胯部。药力是那么地强大,从他们身体里挥发出来,作用于他们的衣服。他们身上冒过一股股白烟之后,衣服变成了灰烬,无声无息地从他们身上纷纷飘落。他们转瞬间皆是赤身裸体的小人儿了。他们的双手也就全都本能地捂向各自的羞处。
  “来死”毕恭毕敬地朝那首领深鞠一躬,故意用一种庄重的话剧台词般的语调说:“伟大的敬爱的父亲啊,这乃因为,你们饮的是一种药酒。你们不但变矮了,一会儿还将变成一颗颗小丸。我和他们……”——他从台上朝我们一指:“是这一场魔术的共同创意者。”
  “叛徒!卑鄙的叛徒!惩罚他!惩罚他!”
  首领蹦着高向亲信们下达了命令。并且率先抱住了“来死”一条腿,企图将“来死”掀倒。但相比之下,他毕竟太小了。“来死”叉腿而立,岿然不动。一副撼山易,撼自己难的架势。
  于是那十几名亲信,也都如一群两足小兽,凶猛地冲向“来死”。
  “妈的,死到临头了还张狂!”
  “来死”用另一条腿一一将他们踢下台去。他们有的摔在桌子上,有的直接摔在地上。有的顿时摔晕,有的发出哀叫和呻吟……
  同类相悲,悲极变狠,台下众帮徒,在一阵阵怒不可遏的怪叫声中,向我等三人发起了视死如归的进攻。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等三人立刻跃上桌子。此刻他们又缩矮了,矮得只有半尺多高了。矮得已不可能和我们一样毫不费劲地跃上桌子了。于是有的抱着桌腿往上爬,有的恨极发疯,啃桌腿。还有些在叠罗汉。他们虽然途穷路末地变小了,但嗓门依然够大,口中发出的声音竟一点儿也没变小。听着遍地小人儿咬牙切齿地咒骂我们,俯视着赤身裸体的他们表演的种种徒劳的把戏,令我们感到惊心动魄,刺激而又开心。一些“罗汉”已叠起在我们三人共同站立着的桌子周围。就在那一时刻,他们又一次命中注定地缩小下去,都变得只有两寸多高了。煞费苦心叠起的“罗汉”,一齐坍塌了。他们终于意识到伤害我们已是根本不可能之事,全都放声大哭。哭得绝望而又悲怆。许多可怜的小人儿开始抱头鼠窜,却又不知究竟窜到哪里去才算是安全之地……
  那首领自然也变得只有两寸多高了。像一只刚脱离子宫的小猴崽子,手脚并用,攀爬在“来死”一条长跑运动员般的腿上。
  “哎哟!敢咬我!”
  “来死”用两根手指捏着他一只脚,将他从裤子上扯拽下来。如同逮壁虎。被他二指悬空捏着的那首领,由两寸多高缩矮至一寸多高了。
  “接住,……”
  “来死”将他抛向我们。
  教授抻着衣襟兜住了他。在空中划了一道抛物线落下来的过程中,他缩小到只有半寸那么高了。可怜的,曾经凶恶,残暴,不可一世的首领,挣扎着企图在衣襟上站立起来,却没做到。
  我和史密斯小姐都将头凑向教授的衣襟看。
  史密斯小姐饶有兴趣地说:“教授,请把衣襟儿神平些,让他站起来。我倒要看看,他站起来了还能干什么?”
  教授内行地说:“不是衣襟儿神得不够平,肯定是莱斯先生将他的腰骨捏断了!”
  那一时刻,我内心里倒暗暗地对他大发起慈悲来。
  接下去的情形,就如我已经在教授的实验室里见过的那样,经过了短暂的、痛苦的挣扎和扭动,他在教授的衣襟儿上变成了一颗丸。那丸来回滚了几下,静止不动了。教授将丸捏起,朝向阳光。阳光使那丸看去更透明。好大的一颗心脏,在九中别别地无声地跳动。说其大,是相比于九而言。
  “这一颗的营养,肯定顶两颗,您服了吧史密斯小姐!”
  史密斯小姐微笑着婉拒地摇头。
  “那么优待你吧!”
  我也赶紧摇头。
  于是教授仰起头,张大嘴,手指一分,将那颗丸丢入口中。他并不吞,而是咬。那儿自然非是坚硬之物,些许丸汁从他嘴角溢出。他伸舌舔舔嘴唇,咂吧了一阵嘴,一副尝过美味佳肴而且心安理得之相。
  此时,若大的广场归于平静。除了我等三人,再无第四人。月辉下,遍地宝丸,幽幽发光。
  我问:“莱斯呢?”
  史密斯小姐说:“他替我们去寻找花旗参枝子小姐了。”
  于是我们跨涧似的依次从桌上跃到台上。我们不愿双脚落地,惟恐踩了遍地宝丸。那可都是我们的共同财富之一种啊!而且是唯一不可用金钱衡量价值的财富。
  没多久,“来死”将花旗参枝子小姐拖来了。
  史密斯小姐说:“莱斯,你放开她。让我好好欣赏这位全日本最大的银行家女儿的花容月貌。”
  “不行!一放开她,她就跑,还想撞头寻死!”
  “来死”仍牢牢攥住她手腕。
  “为什么?”
  “她说,她已经是帮主的人了!她发誓非他不嫁。”
  史密斯小姐无动于衷地说:“那不可能。她要嫁的男人已经在教授腹中了。”
  教授证实地拍了拍自己肚子。
  花旗参枝子小姐闻言哇地一声哭了。
  “来死”心烦地喝斥她:“不许哭!”
  教授也劝道:“小姐,别不识好歹嘛!就是我们成全了你,你父亲也不会同意的啊!被一个男人睡过了几觉是一回事儿,做不做他妻子是另一回事儿嘛!”
  史密斯用手卡住花旗参枝子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小姐,老实说,你容貌平平。在日本到处可见像你这样的小女子,头脑简单枉自多情而又自以为是!”
  史密斯小姐说着,用另一只手解开她衣扣,扒下了她乳罩——酥胸乍露,双乳丰白。
  史密斯小姐一看之下,嗯了一声。
  花旗参枝子小姐急用自己另一只手掩上衣襟儿。
  “据我掌握的情报,花旗参枝子小姐左乳有一颗痣。而你没有!这情报是她父母直接向我们提供的,所以你肯定是冒牌货!说,你究竟什么人?!”
  “我……”
  史密斯小姐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我是……西洋参芳子……”
  “西洋参芳子?!日本奥姆教的漏网之鱼?你还在日本秘密组织了后奥姆教,多次企图制造更大惨案却一次也没得逞,对不对?说,你冒充花旗参枝子小姐到中国来打算干什么?!”
  “……”
  史密斯小姐又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发展我们后奥姆教的中国支部!我们将在全世界各国成立支部!总有一天,我们有能力按照我们的理想重新改造世界!”
  冒牌的花旗参枝子小姐嘴角流血,大义凛然宁死不屈地瞪着史密斯。
  “真的花旗参枝子小姐呢?说!说!……”
  史密斯小姐凶恶得像一头母狼。
  冒牌的花旗参枝子小姐冷笑道:“她早被我们抛进镪水池了,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史密斯叫嚷:“拿药酒来!拿药酒来!……”
  “来死”一言不发,只朝摆在台左侧的一张桌子使眼色。那时他脸上的表情,如一名盖世太保军官,英俊,傲慢,冷酷而又残忍。
  史密斯小姐转身冲我和教授大发脾气:“蠢货,你们没听到我的命令么?”
  我困惑地耸耸肩,嘟哝:“您看,那桌上什么也没有”。
  教授反应比我快,领悟了“来死”的眼色,奔过去,掀开红绒桌布,从桌子底下的酒箱里拎出了一瓶药酒,一边走回来一边扭瓶盖儿。走回到史密斯小姐身旁,瓶盖儿也扭开了……
  史密斯小妞一把从教授手中夺过药酒瓶,以恶狠狠的口吻对我说:“先生,你也应该做点儿什么!”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抓住冒牌儿的花旗参核子小姐的另一条手臂,使劲儿朝她背后拧。于是她被我和“来死”一左一右制服得挣动不得。
  史密斯小姐另一只手卡住冒牌儿的花旗参枝子小姐的脖子,迫使她再次仰起头,张大了嘴……
  整整一瓶药酒向她口中灌下去!
  眨眼间,随着一股白烟,后奥姆教女头目不见了。其消失的速度,比一滴水滴在烧红的锅底上而蒸发的速度快得多。区别是一滴水消失得彻底,而她凝缩成了一颗丸。
  教授弯腰捡起那颗丸,放在手心,瞧着自言自语:“浪费,极大的浪费。真不值得为她浪费一整瓶药酒!”
  史密斯小姐用两根手指捏起丸,丢进自己嘴里。她也和教授一样,不是吞,而是用牙咬。仿佛不咬不足以消心头之恨……
  “来死”用手机召来了一架直升飞机,直接将我们从台上载走了。从飞机上俯瞰,整个广场被散兵线封锁了,为的是确保遍地宝丸无一丢失……
  在飞机上,教授说,也许还是保留冒牌儿的花旗参枝子小姐为好。将她乳房上点一颗痣,真假难辨。不是也对日本大银行家夫妇有个交待么?现在,真的没了,假的也没了,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看得出,史密斯小姐因自己的不理智很后悔。她一声不吭,变得心事重重了。
  “来死”说,事已至此,后悔是没用的。莫如通知花旗参枝子小姐的父母,谎告他们的女儿安全营救出来了。先将资助款骗到手,以后再解释。
  教授说也只有这么办了。
  史密斯小姐同意地点点头,问我有何高见?
  我冷淡地回答我能有什么高见呢?我的营救行动总指挥的身份已毫无意义。以后他们想怎么办,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了。我不想再参加他们的伟大计划了……
  “来死”刚欲冲我发火,被史密斯小姐用手势制止了。
  她眯起眼睛凝视着我说:“先生,我感激你的一切配合,也尊重你现在的态度。”
  ……
  跟随着他们回到预先选定的休息之地,我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醒来后,穿着睡衣走到阳台上,见七十来岁的教授正绕着草坪跑步。他跑得那么快,步子那么轻盈。
  他跑至阳台前,抬头发现了我,举起一只手亲热地和我打招呼。
  我对他的亲热大犯疑惑。
  当他又跑过来,我搭讪着问:“跑几圈了?”
  他停止不前,但却没有驻足,继续原地踏步着说:“没数。跑了一个多小时了,至少有一百圈了吧!不跑难受呀,浑身的劲儿不知往哪儿去用。以我现在的体质,同时对付得了十个性欲旺盛的女人!”
  “服那种丸服的?”
  “当然喽!老弟,我看你的脸色,似乎有点儿肾亏。从今天起也开始服吧!应该以精力充沛的面貌参加晚上的舞会哟!像你现在这种萎靡不振的样子多煞风景!”
  “舞会?为什么举行舞会?”
  “因为伟大的样板城市计划,已经从夜里零点提前实施了!”
  这一句话不是从教授口中说出的,是从我背后传来的。我回转身,见是“来死”。他一套雪白西服,扎紫领结。俨然一位风流倜傥的白马王子。
  “提前实施了?为什么没通知我?”
  “因为你已经声明过,不再参加我们的伟大计划了。”
  “可……可我……”
  我想到自己泡了一杯茶还没来得及喝,庆幸而又后怕。
  “别那么紧张。这里的一切用水都是安全的。我们是不忍将你也变成一颗丸的。”
  我镇定了之后,立刻就想到了小悦。
  “混蛋!”
  我朝“来死”脸上狠揍一拳,顾不得换下睡衣,拔腿便往楼下跑……
  跑到马路上,拖鞋已跑丢了。马路上到处横七竖八地停着车。但皆是出租车或低档私车。我想,它们的不在保护者名单上的主人,肯定都变成了一颗颗丸。
  我见一辆“桑塔那”车门开着,赤足飞跑过去——车内果有四颗丸。驾驶座和前座上各一颗,后座上两颗。那是一辆私车。那么四颗丸是一家四口变的呢?还是车的主人和三位朋友或三位同事变的呢?
  我哪里还有心思多想!将驾驶座上那颗丸抚落,一屁股坐了下去……
  “小悦!小悦!……”
  我闯入叮嘱小悦一定要留在那里等我那套房子,几个房间里不见小悦。除了我和她颠鸾倒凤过的那间大卧室,客厅和另外几个房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唯那间大卧室的情形有异——床单束收着,一半垂在地上,显然是被扯拽成那样的。枕头也落在地上。而床头柜上,一只杯子倒在一本翻开的书上。书页被水浸湿了,变皱了,变厚了。却不见一叶茶。而小悦正是喜欢饮白开水的……
  那么小悦确曾半躺半卧在此床上看过书无疑了!
  可怜的小悦,她是多么地信守于我叮嘱她的话啊!她将所有房间都收拾了一遍,为的是使我归来后看着整齐,心里愉快。然后她就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耐心地期待我的脚步声。再然后,她拿起了杯……
  我强忍悲痛,弯下腰低下头仔仔细细遍地寻找,哪儿哪儿都没有一颗丸。
  最后,我将床移开了。床底下,绿地毯上,一颗橙黄的丸终于映入我眼。
  “小悦……”
  我泣不成声,轻轻捏起那颗丸,泪如雨下。
  丸正中,一颗心脏已不跳动,却仍鲜红。
  在这一座荒诞的,人人都变得极其虚伪,极其自私,互相之间诡计多端地暗算着并公开地疯狂地仇视着的城市里。只有小悦这个长出了低等级的家兔尾巴的姑娘,身上仍保持着几分人味儿没彻底异化。这也是为什么我只有对她才心怀几分善良的原因。
  可她已变成了一颗丸。
  我本是可以救她的。救她对于我并非难事。如果我郑重地提出将她列在保护名单,即使史密斯小姐,谅也不至于不肯给我面子。我是打算为她去请求史密斯小姐的,却万万料不到样板城市计划提前了……
  与其让她延长别人的寿数滋补别人的生命,莫如让她延长我的寿数滋补我的生命,这也算是变相的以身相许吧!
  我回天乏术,别无它法,一闭眼,将“她”放入口吞了下去。丸的表面仿佛裹了一层杏仁巧克力糖衣,味道极佳。
  我抹去泪转身离开。心里有点儿嗒然若丧,也有点无所谓。毕竟,只不过是一个仅仅和我做过两次爱的女人变成了丸。史密斯小姐不是说过,这座城市成了样板城市以后,男女人口的比例是1:6么?在今后美女如云的新社会生活中,我想,痛失红颜的遗憾,很快就会被她们的情爱从我心头抹去的吧?
  其实我又来到马路上时,心中就不怎么悲痛了。我对自己满意地想,你能这样刚强,不错。很棒。男儿有泪不轻弹么!倒是嘴里那股杏仁巧克力味儿,几咂不去,令我舌馋。我一坐到车里,立刻从前座捏起那颗丸丢入嘴里,也学教授和史密斯小姐,咬破了咽。好滋味儿。真是说不出的好滋味儿!从驾驶座上一反身,索性将后座上的两颗丸也抓起来塞入口中。三丸入腹,顿觉心旷神怡,耳聪目明,精力备增!
  接着我开车去到了老苗家里。我也想救老苗一家性命。尽管他做了些对不起我的事,但该关照一下的时候,还是得关照嘛。宁人负我,我不负人啊!人总得为自己交下几个朋友哇!
  但我白去了。老苗家空无一人。当然不可能全家外出。肯定我迟一步,他们都变成了丸。于是逐个房间找,结果只找到两颗。看那丸的大小,估计是老苗两口子。我也想把他们吃了——肥水莫流外人田啊!但一想到老苗两口子没变成九时不讨人喜欢的模样,已含人嘴里又吐出在一张纸上了。我将那张纸摆在显眼处,用老苗练书法的毛笔,饱沾墨汁,往墙上写了一行醒目大字——丸在此处,两颗!
  离开老苗家返回“山姆大叔山庄”的路上我时时停车,收集到了百余颗丸。服下去四颗丸后,我的视力变得像鹰一样。即使一颗丸远在一千米以外的草地上,只要我的目光望过去了,也能立刻就发现到。真是不服不知道,一服真奇妙。当然,我并不需要到处刻意寻找。见了一辆无人的车,或一家小饭馆,只管前去收集就是。少则能收集到一二颗,多则能收集到十几颗。在一辆公共汽车里,我很容易地就收集到了三十几颗。以后不是就要实行“供给制”了么?趁实行之前,我何不为自己多多地占有呢?据我想来,这也是财富之一种啊!我已经完全不同情那许许多多变成了九的“下里巴人”们了。谁叫他们生来是“下里巴人”呢?优胜劣汰么!
  在街心公园的喷水池旁,我望见树下铺着一块塑料布,同时清楚地望见其上有两颗丸,彼此离得很近很近。我出于好奇,停车走了过去。至近一看,并非两颗丸,而是比两颗丸大不了多少的两个小人儿——赤身裸体如胶似漆地拥抱一起。仿佛两条古怪的虫子相互纠缠。这太有趣儿了!我趴地上,双手撑下巴,饶有兴味儿地看他们。我看出他们都很年轻。那小小的男人儿体格相当健壮,也许没变之前是名运动员。那小小的女人儿身段苗条,脸儿也算得漂亮。我觉得她面熟,猛地想起,她是“美尾舞蹈队”里跳“尾巴独舞”的女演员——在某一夜晚,在某宾馆她包房,她曾讨好取悦地为我一个人表演过。后来,听说她与一名足球运动员交上了朋友。那么,此小小的男人儿想便是了!不知他们为什么只变微小了,却不能变成丸?也许药力因人而异?但教授不是说只要嘴唇沾一点就在劫难逃么?看来那妄自尊大的老头儿也有言过其实的时候……
  她在哭泣,而他在爱抚她。这使我联想到偷尝了禁果的亚当和夏娃。这世界对于他们以后将时时处处充满凶险啊!一场大雨,一只鸟儿,甚至一条毛虫,都可能使他们死得很悲惨啊!
  我不禁又大动恻隐之心。
  我问:“喂,你们还会说话么?”
  尽管我的声音极小极小,他们还是被吓坏了。他保护地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我又说:“你们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我只是想帮你们做些事情……”
  当他们相信我不会加害于他们,才一人说几句地告诉我——他们这一天刚刚领取了结婚证,而她已经怀孕了。他们是坐在这块塑料布上含情脉脉地彼此注视着的时刻一下子变小了的。即使在这种不幸的情况之下,他们依然不失羞耻感共同扯了一茎草叶遮掩他们的裸体……
  他们绝望而困惑地问我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会变得这么小?
  我只得撒谎说不知道。
  他们又问那你为什么没变小?我当然不愿告诉他们我是这一场大阴谋的间接的参与者。我说我自己肯定也不能幸免,最多几小时后我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小。也许上帝是存在的,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意旨。
  他们就乞求我,趁我还没变小,快为他们造一处可以藏身的“家”。
  我答应了。对于他们,有无一处可以藏身的“家”区别太大太重要了。对于我,却非一件难事,也是最应该帮他们做的事。
  我离开他们,走到小树林去,选择了一处向阳的理想地形,用双手在松软的地上扒了一个坑。之后我又回到喷水池那儿。因为我刚才看见他们的背包放在那儿。我将背包拎到小树林里,倒空东西,垫在坑里。接着。用树枝、树叶、他们的结婚证书,以及一切可以用的东西,为他们将家布置得更好些更舒适些。我甚至考虑周到地为他们隔开“起居室”、“卧室”、“储藏室”、“育婴室”、“健身房”、——不管那对于他们有无意义,起码我当时充满仁慈的心里是那么想那么做的。我打算用那块塑料布罩在坑上,再严严实实地培上土。一袋儿饼干两个面包,几块巧克力——大约够他们食用很长一个时期的了……
  周围传来犬吠声。我起身四望,看见许多牵着狼犬的人。我立刻明白,他们是史密斯小姐派出收集“生命导弹”的。他们身后跟随着许多操纵收集器的人。一种类似吸尘器的发明。教授的专利。狼犬发现了丸,他们就闻吠而至,将丸易如反掌地吸走。马路上,一辆车厢封闭的卡车缓缓行驶,不时有人攀梯登上车厢顶部,将收集多了的丸从圆口倒入……
  一条犬挣脱犬缰,狂吠不止地扑向喷水池那儿。我暗想坏了,拔腿也向那儿跑。但我还是迟了一步。塑料布上什么也没有了,戴着笼口防止吃丸的狗嘴在咀嚼,我一时瞪着那犬呆住,想不明白它戴着笼口怎么还能把那一对儿可怜的小人儿吃掉?
  我引起了怀疑,被围住。
  他们逼问我到这儿干什么?
  我说不干什么,散散步。
  他们把我扯到那坑边儿,问是不是我弄的?
  我老老实实地承认是我弄的。
  什么用意?
  没什么用意。闲得慌,弄着玩儿。
  你怎么没变成丸?
  我?放你妈的狗屁!你们知道我是谁么?我的名字在重点保护名单上!在我的名字下面有史密斯小姐的签名!这座城市只要还有十个人受到重点保护,其中也必有我!
  我环指他们,愤恨地又说:“你们都他妈的变成丸了,老子也不会落那种下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了他们,他们中一人,便用手机与谁进行联系。只见他一边对着手机嗯嗯连声,一边不怀好意地瞟着我笑。我觉他笑得极阴。
  他关了手机,走到我跟前,倒背双手站定,眯眼瞧着我油腔滑调地说:“那么,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了。不过,我们还是得奉命办理你。”
  我自恃是受重点保护的人物,傲慢地问:“打算怎么办理我?”
  “立刻你就会明白。”
  “什么罪名?”
  这时,另一个人走来,将一只大可乐瓶子交给他。满满一瓶子丸,是从我驾驶过的那辆车里搜到的。当然,那些九,也是我收集了一心想占为己有的。
  他说:“这就是罪名”。
  我狡辩道:“栽赃!陷害!是那辆车里原来就有的!……”
  他说:“就算这一条罪名不成立,我们还可以往你身上胡乱安其它罪名。甚至,不需要任何罪名。总之,必须办理你!”
  我怒道:“岂有此理!你们简直太放肆了!给我手机,我要和史密斯小姐通话!她会亲自告诉你们应该怎样正确地对待我的……”
  “刚才我就是在与史密斯小姐通话。她表扬了我们,证明我们对待你的态度是非常正确的。”
  他朝两边一使眼色,于是有两只有力的手将我胳膊拧向后去,同时有两只手朝后揪我头发。我不得不仰起了头……
  “拿来。”
  于是有人将一瓶药水递在他手里。
  我联想到了冒牌儿的花旗参枝子小姐的下场,心里开始恐怖了。
  “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求求你们手下留情,放了我吧!……”我双膝一软,欲跪下去。无奈被朝后揪住着头发,跪不下去。
  我不禁地流泪了。
  “放你不得。违背史密斯小姐的命令,我们自己就会遭殃的!实话告诉你吧,刚才史密斯小姐说,你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你最后的一丁点儿利用价值,就是为这座样板城市变成一颗丸……”他刚欲往我口中倾倒药水,手机响了。
  “正要执行小姐的命令……正要,还没执行……是……是……绝对服从……”
  他再次关了手机,冲我一笑。
  “差点儿对不住您。现在恭喜您。因为您的命运有所改变。史密斯小姐刚才已亲自交待,不许将您变成一颗丸了……”
  我已吓得全身冷汗淋漓,庆幸得几乎晕过去。
  他拧上药瓶盖儿,将药瓶给一名手下拿着,并且嘱咐:“千万别掉在地上摔碎了。一会儿逮住别的漏网之鱼还要派用场!”
  我觉得拧我胳膊扯我头发的四只手放松了。
  他瞪着我身后二人喝斥:“怎么,你们累了?”
  四只手立刻又加力,我的头又仰了起来。
  “史密斯小姐认为,对您应该有所优待。所以呢,不将您变成一颗丸,只将您变小就行了……”
  我联想到两个被狼犬吃掉的小人儿,恐怖陡增,朝天大叫:“干脆将我变成九!干脆将我变成丸!……”
  “那不可以。对于我们,史密斯小姐是至高权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盒,倒在手心一粒红色药粒,将手捂在我嘴上。
  药粒人我口中,我的舌感到了一丝甜。嘴被严捂着,想吐不能。我绝望的叫喊只不过成为闷窒的哈呀之声。
  有人用一块胶布取代了他的手。我的嘴被封上了。
  药粒在我口中溶化着,淡淡的甜变成了微微的苦,苦而又涩。
  倏忽的,我体验到一种从万米高空往下坠落的感觉。肉体并无痛苦,意识却充满悸惧。
  坠落感过后,我已变小了,我看不到自己究竟变得多么小了。但是我看到几秒钟前脚下的矮草如原始森林,一头巨大的狰狞可怕的怪兽迎我而来。我依稀看出那是一只蚂蚁……
  蚂蚁扑住我,拖我走。我挣扎,但是却无力战胜它……
  一股天外神力将我和蚂蚁分开了。我被什么亮晶晶的器械夹住腰部从“原始森林”中擎举起来。我想那是镊子。接着我被塞入到什么东西里。我想那是一个小盒子。再接着一片漆黑……
  漫长的一年以后(实际上是七八个小时),我重见光明。那非是阳光,但其耀亮的程度远远强过阳光。我猜那是聚光灯的光。
  我被从小盒子里倒出在一片广阔的红色大地上。红色大地绵软无比。我猜那大约是红毡。我举目四望,但见周围是一张张鬼脸。我想起了教授的话,明白已经到了那一天的晚上,史密斯小姐举行的化妆舞会已经开始。戴假面的人,当然皆是本市被保留下来的幸运者高贵者。我本也是他们中的一位,本也应活五百多岁。本也应从此过神仙般的日子。可这种资格已成痴心妄想,仅仅因为史密斯小姐不再有可利用我之处了。也许还因为她一直怀疑我对她不够忠诚,以及我在直升飞机上说的话……
  我当时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我为什么偏偏不以“来死”、教授为榜样呢?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啊!
  对于渺小的我,周围戴着假面的男女如一幢幢大厦一般!无论我将头仰起到何种程度,也只不过能看到离我最近的男女的局部。男人按在红毯上的手如同火山岩浆冷却而成的流脉状山体。手指上的汗毛像杂乱的灌木丛。女人的腰胸如同一面面绝壁。高耸的乳房像绝壁上突出着的半圆巨石……
  “先生们,女士们,瞧这一位往日的风云人物,请用放大镜瞧他的表情。多么悲伤的表情哦!真让人怜悯啊!……”
  我听出是史密斯小姐的声音。一面翠绿的“绝壁”向我倾倒。翠绿下半圆巨石颤荡着,仿佛会化掉直泻而下将我淹没……
  “哈姆莱特式的表情,多可爱的小人儿呀!”
  是陌生女人的声音。又一面荷色的“绝壁”向我倾倒,同时,有一根长长的亮闪闪的金属棍拨玩我的羞处。那显然是一只手中的一枚细签子。
  我急用一只手捂住羞处。
  “瞧他还不好意思呢,先生们,帮帮忙儿!”
  于是又有两枚签子伸向我,一左一右压住我双臂……
  我踢蹬两腿。
  两腿也被签子压住了。
  笑声……
  男人的笑声如滚雷,女人的笑声如飓风……
  “先生们,女士们,为诸位的快乐干杯!”
  教授的声音。
  “教授,我代表诸位向您表示感谢!是您天才的发明,既使我们拥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延寿之丸,还使我们能玩到这种小人儿!……”
  “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相当简单。只需在原药中再加入不同的成分,便会获得种种不同的出乎意料的科研成果。以后,我会向诸位提供各种肤色的小人儿,和各种美妙滋味的生命丸。这是我的义务……”
  “于杯!干杯!”
  “祝教授返老还童!”
  “还祝您长命一千岁!”
  片刻,有什么东西被抛落于我身旁。我定睛看时是教授。他也变得和我一样小了。
  “老家伙,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万没料到我会在你的杯中也滴了药吧?史密斯小姐早已讨厌你的居功自傲夸夸其谈了!”
  是“来死”的声音。
  男人的笑声和女人的笑声……
  “雷”过“风”停,我又听到了史密斯小姐的话:“尊敬的教授,现在您有何感想?”
  我扑向教授,骑在他身上,狠狠揍他,咬他,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
  他哀号不止。
  又是一阵“雷”,又是一阵“风”
  “雷”声“风”声之中,史密斯小姐笑得最开心响亮……
  我将教授打得半死才住手。
  “莱斯,现在,你再也不必嫉妒他了吧?”
  “是的,亲爱的史密斯小姐。”
  “那么,唯一对我无比忠诚又唯一不使我讨厌的先生,让我们二人也彼此干一杯!”
  “亲爱的史密斯小姐,您对我的信任一直使我深为感动。我将永远忠于您,永远崇拜您,永远服从您,永远爱您……”
  “你的话也同样令我感动,请!”
  “请……”
  突然,又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是“来死”。
  “雷”又炸,“风”又起……
  一幢幢“大厦”摇晃着——是男人和女人们笑得前仰后合……
  不待“来死”明白过来自己是怎么回事儿,教授已扑向了他,如一头老狮子扑向一头强壮的野牛,他们立刻撕打作一团……
  尽管我也恨“来死”,但却没情绪也没力气向他报复了。我爬开去,冷漠地观望着……
  “诸位,快制止,快制止,别让我的心腹小人儿受到伤害呀!……”
  于是几根签子同时伸下来,将“来死”和教授拨开。“来死”已被教授咬得浑身血肉模糊。教授是那么的狂怒,仍一次次向“来死”扑过去。直至被一根签子压住,才气喘吁吁地老实了。
  “哟,我的小心肝儿,你怎么毫无保护自己的能力呢?别哭,亲爱的别哭,在放大镜下,你看去是更性感了。我也亲自在你的杯里滴了药。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也讨厌你了。只不过是因为,我不能长久地喜欢某一个男人。我想换换口味儿……”
  仿佛自天空探下来的签子,轻轻拨弄着“来死”那比例匀称的小小裸体,拨弄得他翻过来翻过去的……
  突然,那根签子倒下来,砸在“来死”腿上。我听到了一种骨头折断的声响,听到了“来死”的一阵哀号……
  我不解地向四周望去——戴假面的巨大的男人和女人全都不见了。红毡上同时多了一个渺小的人儿。一个赤身裸体的漂亮的女人。是史密斯小姐。
  她仰脸望着天空,一副懵懂的模样儿。仿佛她是一开门,直接从天堂的家里失足掉下来的。
  “我要吃了你!”
  教授用一股不可思义的蛮劲从身上掀去了镇压之物,凶恶地向她扑去。她向我躲过来,可怜兮兮地乞求:“保护我吧,保护我吧!”
  我一脚将她踢开。
  “来死”也挣出了腿。他拖着断腿向她爬,一边狞笑着说:“亲爱的,这有多么公平,这有多么公平。我不会让他吃了你的。我要亲自吃了你!要先用手挖出你的双眼吃!”
  他们一人拽住她一条裸腿。他们都血红着眼,野兽般大张着他们的嘴,毗出着牙齿……
  此刻狂风大作,万雷轰鸣,闪电裂空。骤地,下起暴雨来。暴雨夹着冰雹,飞瀑一般没在红毡上……
  我和他们都被狂洪巨澜也似的大水冲下,落在汪洋一片的地面上。斯时地面如海面。一米多高的落差对于我仿佛千万米。对于他们肯定也是那样。幸而我水性尚好,挤命游向一片叶子,爬上去权作我的诺亚方舟……
  黑漆漆的夜空裂开一道闪电,闪电的光亮照耀出一男一女两副面孔。他们从夜空向我轻蔑冷笑……
  我虽被呛得昏头昏脑但仍保持着较清醒的意识,认出正是那两个外星人的面孔。
  我高叫:“饶恕我!我要为我说过的一切谎话而忏悔!”
  显然,他们听不到我的叫声。
  “啊啦吧啦哇啦嗡……哇哩哇哩哼,哇哩哇哩呜呢哼,呜呢哇哩哼,呜呢哇哩吧啦哼!”
  他们口念某种咒语,于是一阵阵的倒海翻江波涛奔涌……
  看来他们并不想饶恕,专执一念毁灭地球。
  我的诺亚方舟突然开始往下沉——从叶下钻出怪物的狰狞可怕的头。原来是一条手指般粗手指般长的“贴书皮。”就是俗称“洋拉子”那一种多毛的食叶肉虫。它约大于我几十倍。转眼它的一半躯体已经爬到叶子上面来了。它分明要独自占有这救命的诺亚方舟。我对它的企图心惊胆战而又束手无策。它的怪眼死盯着我朝我爬过来。我缩到了叶子的边缘再也无处可躲。它一口叼住我,将我拖至叶子中间。接着用它那多毛的肉身盘住我,如同巨蟒盘住小动物……
  分明的,它打算细细地消受了我。
  我魂飞魄散地大叫:“周萍救我!……”
  蓦地黑夜消散,眼前骤亮——我发现我躺在自家床上。
  妻问:“做恶梦了吧?”
  我惊魂甫定,惴惴反问:“我怎么会在家里?”
  妻说:“深更半夜的,你不想在家里,想在何处?”
  又问:“老实交待,周萍是谁?”
  我想了良久,回答是我小学的一名女同学。
  “吓,小学的一名女同学,至今还记在心里,梦中还喊她救你!哎,你怎么不喊我的名字?”
  我无言窘对……
  第二天上午,老苗来到了我家。
  他心神恍惚,眼皮浮肿。似有机密的话要对我说,又似因我妻的在场不便说。
  妻很明智,看出了这一点,借由退去。
  “哎,我夜里做了一场恶梦,梦见我长了一条鳄鱼尾巴!……”
  于是急切地讲。所讲与我梦中的经历大体符合。
  我承认我也做了同样的恶梦。
  “你也长出了尾巴?”
  “对”
  “什么尾巴?”
  “耗子尾巴。”
  “也因为说假话?”
  “对”
  “可,可咱们不说假话怎么活呀?一套假话还不够呢!起码得预备三套假话吧?靠三套以上的假话,运用得好,不是才能勉强活出个人样儿来么?”
  我说:“是啊是啊!”
  又说:“别自己吓自己。不过就是恶梦么。什么事情都有个习惯的过程。假话也是这样。渐渐习惯了就好了。”
  “你已经习惯了?”
  “你呢?”
  “我本来是习惯了的。可那恶梦搅得我心里不安……”
  “何必。没什么可不安的。在咱们中国,若人人都说真话,想想看,那情形将会多么糟糕?肯定不比我们的梦境强到哪儿去。”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正因为经常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要求自己懂事儿。这也应该算是一种觉悟是不?”
  “是的。你这么认为,就相当懂事儿。”
  老苗终于释然地笑了。
  他以表扬的口吻说:“你这几年也懂事多了。”
  我也笑了。
  我说:“我的觉悟也在不断提高么。”
  我们一时无话。
  妻走入客厅,开了电视机,提醒道:“今天有重要新闻。”
  新闻天天总是有的。这一天不算特别重要,更不算“新”——无非某省某市,几十名大小官员因腐败而丢官服法。
  另一条是日本银行倒闭,日元贬值,股市狂跌……
  最后一条是东南亚经济危机。
  老苗自言自语:“教训,教训,尾巴经济的后果啊!”
  于是我一只手条件反射地摸向自己臀部。
  他见我那样,自己也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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