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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我和韩书记的合影,也挂在我会客室的壁上了。悬挂在我和曲副书记的合影的前边。我早已学得考虑周到了,晚上给曲副书记打了次电话,请他谅解我的过分功利主义的做法。
  曲副书记说:“哎,谈什么谅解不谅解的嘛!我还正要提醒你这么做呢!革命的功利主义,在什么时候都是无可指责的。如果你不这么做,我再去你那儿,见了会感到不安。韩书记再去你那儿,见了会产生不快的想法。那么对我,对韩书记,对你,而主要是对我们的事业,就都不好了!你是越来越成熟了,我很替你高兴呀!”
  “我们的事业”五个字,使我备觉亲切。
  我说曲副书记,谢谢您的夸奖。说您能这么想,太使我感动了。接着我问他,是否知道小吴要派给我当副主任的事儿?
  曲副书记说他知道。说韩书记征求过他的意见。
  “你当时同意了么?”
  “那我能不同意么?”
  我抱怨地说:“曲副书记,您又怎么能同意呢?那小子不纯粹是来削分我的权利的么!”
  曲副书记循循善诱地说:“我的同志,不能这么想问题嘛!关键看你怎么和小吴相处么!你和他相处得来,他不也能渐渐变为你的心腹么?身边有一个心腹,难道不比孤家寡人好么?”
  我说:“他那人城府太深,遇事态度暖昧,事后又善于揽功委过,我怎么能和他相处得来呢?”
  曲副书记压低声音说:“同志,让我交给你个底儿吧!他正在追求我女儿。如果他真成了我女婿,你还拿他当外人么?……”
  “真……的?……”
  我一时不知自己究竟该喜还是该忧。
  “这可是你我之间的一级机密哟!韩书记还完全蒙在鼓里半点儿不知道呢!如果他知道了,你想他还会将小吴派给你么?如果他派给你的是别人,那你这个主任以后才难当了呢!”
  ……
  放下电话,我陷入了沉思。我开始意识到,我既在煞费苦心地将许多人编织在自己的网上,别人其实也在巧妙地将我编织在他们的网上。我一不留神,就可能变成别人的傀儡。正如别人一不留神,就可能被我利用一样。我和别人的最终的出发点都可归结为一个字,那就是——钱。有权的急着要以权易钱,有钱的急着要以钱贿权,再获得更多的钱。除了钱,似乎已再没有什么其它能使人感到安全的东西了。这也许就是商业时代的最主要的时代特征吧?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一些人喜欢这个时代一些人恐惧这个时代的原因吧?
  我想,以后我将要用更多的精力处理我和别人、我的网和别人的网之间的复杂关系了。我是作家时,好不容易才在创作实践中弄懂了人物关系即故事情节的道理。现在我也总算在中国特色的经济规律中弄懂了——人物关系即意味着财源滚滚。正是这一中国特色,制造了高智商的人为低智商的人打工的现象比比皆是。说到底,我也是靠了人物关系,在这座城市里睥睨众人,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
  市委方面正副两位书记先后视察“尾文办”使市府方面感到大为被动。几天后市长带着两位副市长也大驾光临。于是我又进行一次汇报。经多次汇报,内容我已背得滚瓜烂熟。
  市长听后,也对我的实绩予以高度评价,并做了两点重要指示——第一,将“尾巴文化尾巴经济办公室”缩称缩写为“尾文办”不妥。也不好。因为只突出了事业的文化部分,隐掉了经济部分。而这个事业之所以是大事业,所带来的经济实绩是更令人鼓舞的嘛!
  于是一位副市长自作聪明的地说:“那就改为‘尾经办’怎么样?”
  市长立刻摇头予以否定,思考着说:“也不妥。也不好。那不同样隐掉了文化部分的意义么?不是就抹杀了尾巴文化带动尾巴经济的发展事实了么?而抹杀这一点,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市委方面,负责抓文化工作的同志也会有意见的嘛!我们做出什么决定,要照顾到其他同志的情绪嘛!”
  另一位副市长说:“要不改为‘尾文尾经联合办公室’呢?”
  市长又立刻摇头予以否定,说太罗嗦了。他手指轻轻敲点着桌面,沉思默想。我和两位副市长屏息敛气地注视着他,都不敢再开口打断他的思路。
  市长的手指终于不敲点桌面了,果断地说:“我看就这么决定了吧——改为‘文经集团公司’吧!可以简称或缩写为‘文经集团’。当初叫‘办’,有当初的考虑。现在还叫‘办’,就显得小气了。而且有官商的意味。这不利于我们的事业的发展。不利于反向型经营。改为‘文经集团’后,前面要加上一个英文字母‘V’。同志们,这么一改,是不是内容体现得就全面了?也不罗嗦?……”
  于是我和两位副市长都连连点头说改得好!
  列位,我可不是逢场作戏。起码这一次不是逢场作戏。
  “V·文经集团”——改得好就是改得好嘛!市长的头脑那就是比两位副市长的头脑智商高一些嘛!
  我请求市长书写“文经集团”四字。他爽快而且颇为高兴地同意了。于是我用电话命人送来纸、笔、墨。我亲自为市长研墨。两位副市长一个按着纸,另一个照相。市长是练过书法的。用正楷写的“文经集团”四字,字字刚劲有力。
  我亲自干,卷起收好。并向市长保证,一定请最好的工匠制成立体的。又试探地问市长,举行易名典礼那一天,市长能不能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剪彩?
  市长也爽快而且颇为高兴地答应了。
  市长所做的第二点重要指示乃是……尽快将尾巴股票推上股票市场,争取为我市疲软的股票市场注人强劲的活力……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我陪一位副市长上厕所,他在厕所里滴嗒了两滴尿后对我说——股票上市时,可否考虑让市长亲自带个头,以增强全市股民对尾巴股票的信赖度,形成一种人人争相购买的良好的股市行情?
  我连说当然要这么考虑当然要这么考虑!我猜这才是他上厕所偏拉扯着我的真正目的。
  他又说他那辆“奥迪”,是前任市长的前任坐过的,快十年了,早该淘汰了。问我能否帮忙换辆新的?
  我愣了愣,说那您就买辆新的吧。到时告诉我支票往哪儿开就是了。
  他说,买了以后那辆旧“奥迪”可以归“文经集团”。
  我当时点点头。自己也硬滴哒了两滴尿,和他一块儿离开厕所后,又告诉他我们“文经集团”不要他那辆旧“奥迪”了!我送他一辆新车,还要他一辆旧车干嘛呢?倒好像不是送车,是换车似的。
  第二天全市媒介又是一通宣传。“尾文办”既已易称为“V·文经集团”,将要上市的股票当然也就叫作“V股”了。没看报的市民一开始闹不大明白,以为是外国打入中国股市的股票,吃不准深浅,也就不怎么关注。于是又推出了电视广告。广告词曰:“要想钱包鼓,准备炒V股!V股V股,就是尾巴股!”可是市民们怀疑,不叫“尾巴股”而叫“V股”了,可能幕后有什么经济背景。有什么经济阴谋。于是动员市长在电视中就“尾巴股”改叫“V股”之问题,接受记者采访,信誓旦旦地保证,绝无陷井,绝无阴谋。不过就是“尾文办”易名,股票随之改一种上市的叫法罢了。又组织了两次股票行家们的座谈会,暗嘱人人侃谈“V股”的上升大趋势。座谈会不但在电视中实况转播,纪要还在本市各报头版发表。至使几天内全市大小银行长队如龙,调查结果表明,全市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市民,愿将存款从银行取光,攥在手里,但等“V股”上市,争相购之。银行行长和储蓄所所长们惶惶如热锅上的蚂蚁,而我的心态当然相反,整天高兴得闭不拢嘴。行长们和所长们,纷纷亲自到我“V·文经集团”求见,刺探“V股”何日上市,希望达成私下里的购股交易。
  我摆起架子答复,如果是他们私人购股,那好说!私人感情什么时候都允许起点儿作用嘛,但若以公家的名义和我“V·文经集团”交易,那就万万的不可以了。中央三令五申,银行不得以储民的储蓄款参与炒股嘛!他们都说对中央的三令五申,也要灵活理解,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说白了,就是要我“V·文经集团”救救银行!于是一笔笔巨款,以提前预购“V股”的方式,源源不断地划人到我“V·文经集团”的账号上。
  正副两位书记三位市长的视察,大大提高了我集团的知名度。剩下的几位副书记和几位副市长,都让秘书打来电话,表示前来视察的愿望。有的一天打来数次电话,愿望表示得十分急迫。仿佛到我“V·文经集团”来与不来,是一次极端重要的表态似的!我当然没法儿拒绝。不能不给予人家一次表态的机会哇!但是后来者,已经受不到前两次那么高规格的礼遇了。我已经没兴趣亲自接待了。虽说“革命不分先后”,但先后毕竟还是要有区别的啊!老苗负责接待了一次。新提拔的办公室主任负责接待了一次。我只到他们临走时才露露面儿,和他们合一张影。我还是需要我和他们的合影的。
  列位,咱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作“擒贼先擒王”么?搬到拉拢、贿赂、腐蚀干部,拖干部上你的贼船方面来说,也不失为一条经验中的经验。名言中的名言。拉拢、贿赂、腐蚀了一百名小官小“公仆”,莫如一开始就拉拢、贿赂、腐蚀成功一名大官大“公仆”。列位若不信,回顾回顾,分析分析,举凡发生在中国的经济大案要案,哪一桩哪一件,幕后不隐匿着大官大“公仆”绰约的身影?道理是如此的简单明白,你若成功地将一位局长拖上了你的贼船,他手下的处长科长们,不跟着局长大人的感觉走才怪了呢!你若能像我一样,将些个市长副市长、市委书记副书记统统的一勺烩了,那么整个一座城市的共产党的衙门,差不多就意味着全都是你的服务机构服务部门了!
  现在,我是将市长副市长、市委书记市委副书记们,统统都镶在精美的相框里,悬挂在我会客室的四壁上了。我和曲副书记的合影,已经从左至右按在党内和政府内的官职,向后移到第五个位置了。秘书长和两位副秘书长,也想来视察,被老苗不客气地挡驾了。老苗在电话里对他们说:“哎呀,实在对不起了!我们接待不过来了啊!我们总裁(“尾文办”易称“V·文经集团”,我的身份当然也就由主任而总裁了)最近太忙呀!也不能什么人想来视察就来视察一番啊!就是来了,也不值得再见报了对不对?没有什么新闻价值了嘛!就是我们总裁能腾出点儿时间陪你们合张影儿,我们的会议室也没地方悬挂了,真的!不骗你们……”
  老苗说时,我从旁直想笑。捂着嘴才没笑出声儿……
  至于本市的些个司局长啦,要见我一面,那得预约。四面墙上的大照片,使他们一进到我的会客室,都不禁地肃然起来。以小比大,如果本市是一个国家,那么那一幅幅大照片,就等于向一切进入到我的会客室的人宣告——我是和国家元首们关系非同一般的人物!当然喽,在外国,谁和国家元首们照了张相有什么了不起呢!凭一张和国家元首的合影,银行家不会就主动贷款给你。税务官查你账时也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一旦偷漏税而证据确凿地被指控,司法官们更不会因为你和许多官员合过影就从轻判你。但咱们不是就中国说中国么?在咱们中国,像我会客室里悬挂的那一幅幅大照片,便意味着是我的广告。便意味着是我的护身符。便意味着是我的“通行证”。现而今中国有些人叫作“捞手”。他们倒不直接“捞”钱。他们一般缺少“捞”大钱所必备的某些背景和条件。他们“捞”人。专“捞”那些因为“捞”钱而锒铛入狱或即将锒铛入狱的人。善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使那些人最终逃避法律的制裁,或最终使法律对那些人的判处变成了形式上的,象征性的。他们是些带有黑社会色彩的人。起码是些跟黑社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人。他们通过“捞”人而间接地“捞”钱。想当年我们作协有位同仁的小舅子因强奸少女而被逮捕,拐弯抹角地找到了“捞手”,花了一大笔钱,于是仅仅一个月后便以“健康欠佳,不适服刑”的完全合乎法律程序的理由取保就医,实际上逍遥法外。气得那遭强奸的少女的父亲吐血。吐血也白吐。足见“捞手”们的活动能量是极大的。稍加分析便可明白,“捞手”们有那么大的活动能量,靠的还不是和些个官员们的肮脏关系么?后者们实际上已经蜕变成了一些双重身份的人。公开的体面的身份是政府的官员。背地里的关系呢,说不定便是些黑帮“捞手”们的“大哥”,甚至可能是教父式的人物。据我看来,种种的社会迹象都在表明,官员们的腐败正在嬗变为腐恶。正在由“个体”而集体。由单一化而集团化。他们的特权也正在由非法化而合法化。“黑”、“红”两道的联系,也正在千丝万缕起来。也正在成为一个渐渐公开的事实。
  列位,且不要以为我这个由作家而儒商的人,洞悉这些,便肯定地早已堕落为黑社会中的一分子了!那可就太冤枉本人了!咱素质再低,也不至于比某些“公仆”的素质还低吧?咱再堕落,也不至于比某些“公仆”还堕落吧?
  我话题一扯开,唠哩唠叨地向列位谈到“捞手”们,意在使列位明白,本市的些个一类“公仆”,一旦被我用精美的大相框镶起来,悬挂在我会客室的四壁上了,他们实际上也就成了我间接雇佣的些个高级“捞手”了。我有了这些高级“捞手”们的庇护,并且通过我和他们的合影以及由他们所控制的媒介广而告之,那么企图检举我企图揭发我的,他们的念头在付诸行动之前,不是得三思再三思么?检举了揭发了,又岂能损我几根毫毛呢?罪证凿凿,企图逮捕我法办我的,不也是得三思再三思么?那些个高级的“捞手”,能眼见我即将成为罪犯而不齐心协力地打捞我于法的灭顶之灾水中么?。正如我觉得他们是我最可爱的人一样,他们又何尝不觉得我是他们最可爱的人呢?有了他们这样些个高级的捞手时刻准备着齐心协力的捞我,我的步于干嘛不再快些呢?我的胆子干嘛不再大些呢?”。
  我含情脉脉地望着悬挂于四壁的一幅幅大照片,含情脉脉地望着那一幅幅大照片上,站立在我身旁的些个“公仆”,更确切地说,些个我梁某人的“公仆”和我梁某人的高级“捞手”们的光辉形象,心想我的最可爱的人儿们呵,如果时事造英雄这一句话乃是一条真理,那么它正是通过你们才缔造了我这一当代英雄的呀!
  不够圆满的是我还没将市纪检委书记镶在框子里,悬挂在我的会客室里。不过我对做到这一点充满信心。认为只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这个国家目前还做不到高薪养廉。大官小吏们银行里不存上几十万上百万,一个个瞻前顾后又那么的不踏实,而这正是像我这样的人腐蚀他们的有利条件。他们在体制内,我在体制外,没有我这种人和他们联手,体制内的钱很难转移到他们的私人存折的帐号上;没有他们暗中助我,我这种人也很难从体制内巧搬大宗的巨款为我所用。而这种体制内和体制外的联手,是目前进行窃国的最佳运做方式。也是我和他们共同走向富贵之路的最佳途径。因为是最佳方式最佳途径,也便是我这类人和他们那类官目前最普遍的结合原则。老百姓奔小康,我这类人和他们那类官,当然要奔富贵!否则我这类人不是白长着一颗聪明的头脑了么?他们那类官不是白为官手中白掌权了么?没个尊卑贫富之分,又怎能说明我们的时代的确在大踏步地前进着呢?纪检委书记也是官,俸禄每月也不过就一千多一点点儿。也是为父为夫之人,也受有家有口之累,我才不信他与别的官儿们天生的有两样!我才不信他就不爱钱不爱过富贵的生活!就算他与几俗之人有别,难道他的妻子儿女也不是凡俗之人了么?只要他的妻子爱钱,他的儿女爱过富贵的生活,那么到头来他还是得站在体制内暗暗向我举手投降,乖乖地被我镶在华美的框子里悬挂在我会客室的墙上么。天下姓“共”,我是企业家;天下一旦不姓“共”了,那我就是资本家,那他们就如丧家犬!我心里是十分清楚这一点的。他们心里比我更清楚。而真到了我是资本家他们是丧家犬那一天,他们不求我赏口饭吃求谁?而如果他们现在还不抓紧时机利用他们手中的权为我效点儿劳立点儿功,为他们自己留条后路,直到他们成了丧家犬那一天,我又凭什么非要怜悯于他们关照于他们?
  不过我这个人其实并不盼着改朝换代。我与共产党没有不共戴天的阶级仇恨。我可不是什么持不同政见者。更不是什么反共人物!列位,列位呀!苍天在上,日月昭昭,我说的是心里话!是真话!因为咱这号寻常鼠辈,由三流作家而摇身一变成为鼎鼎大名的企业家,成为独领尾巴文化和尾巴经济之风骚的一代儒商,归根结底,靠的还不是共产党给咱创造的条件嘛!但凡算个人,总得讲点儿起码的良心吧?我感激共产党还不知如何感激呢。真的!再者说了,企业家也罢,资本家也罢,只要几千万元上亿元的金钱一归我用,归我花,归我爱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二者之间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其实我还喜欢做企业家不喜欢做资本家呢!做资本家那是多累的事儿啊!在真正的资本主义体制下,资本家赚钱多有风险多不容易呀!美国几乎每天都有一百多位大小资本家宣告破产!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儿。想想多可怕呀!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还是在咱们大有特色的中国做一位企业家好哇!赚了大宗儿是自己的。赔了全部是赔国家的钱。平时有大官小吏坐在船头船尾保驾护航。万一触礁翻船他们齐下罩捞你。就要破产而你又不愿宣告破产的话,有他们那些最可爱的人替你打开银行的大门帮你往外搬国家的钱救急补血。如果是你自己想要找理由宣告破产的话,他们那些最可爱的人又会替你揩尽屁股上的屎料理妥当一切后事!列位,我这么一一摆出利弊,你们就不难明白我为什么喜欢在咱们大有特色的中国做一位企业家的原因了吧?而我前边所说的关于天下姓“共”不姓“共”的话,明是顺着我的些个最可爱的人的思路说的。列位,在此让我悄悄地向你们透露一个小秘密——不知为什么,我这个党外之人,体制外之人,对共产党执政的广大能力,至少执政一百年的广大能力,其实是丝毫也不曾怀疑过的。倒是他们那些党内之人,体制内之人,为党做官为国家做“公仆”之人,私下内心里总是时常嘀嘀咕咕的,仿佛对于天下姓“共”还能姓多久,不但信仰动摇而且自己个儿先没了底似的!要不他们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的行径能那么着急忙慌错过了机会就赶不上趟了似的么?
  我参加了几次市委市政府召开的企业家座谈会。我当然有足够的资格在会上作重点发言。我一开口,其他的企业家们的发言听起来就毫无意思了!市委书记副书记市长副市长们在我发言时一个个点头不止。从我这儿得到了种种实惠他们不点头行么!而其他的企业家们也就只有一片静悄悄地侧耳聆听并不停笔记的份儿了。我发言的宗旨当然是进一步大力鼓吹尾巴文化和尾巴经济的豪迈意义。我尖锐地指出——股市疲软了,期货市场疲软了,房地产业疲软了,国内外贸易疲软了,大中型企业风雨飘摇,在此经济发展步伐艰难的时期,我市的支柱型文化产业和经济产业,除了依靠尾巴文化和尾巴经济来振兴,还能依靠什么?我强调,在这情况下,市委市政府的各级领导们,各行各业的决策者们,宣传部门的把关人们,支持不支持尾巴文化和尾巴经济的进一步繁荣,不是什么小是小非问题,而是大是大非问题!是总路线问题!是总方针问题!是爱不爱国希望不希望老百姓生活幸福的问题!
  最后我说:一我记得,在我白手起家大展尾巴文化尾巴经济之宏图的时候,我们的一位市委领导曾当面向我许诺,如果我成功了,要在市中心广场为我立一座镀金的全身铜像!我成功了没有呢?事实无可辩驳地证明,我大大地成功了嘛!可我的镀金的全身铜像在哪儿呢?当初向我的许诺并没兑现么!我不是在居功自夸,我不是伸手要什么虚荣,我要的是对企业家一言九鼎的信誉!……”
  一石激起千重浪!于是其他的企业家们,尤其些个国有大中型企业的厂长们,也纷纷重提某年某月对他们的某种许诺。也要对他们的信誉。也要对他们的倾斜性政策……
  于是市委市政府的诸领导们一阵交头接耳。
  曲副书记不得不拖过话筒说:“许诺之词,确有其事。当初是我亲口讲的。你今天不提,我倒忘了。你今天提了,我就为难了。因为当初我讲的是激动话,并不代表市委,更不能代表市政府。我今天只好当面收回许诺,表示歉意了!……”
  市长举了一下手,于是哄哄嗡嗡的会场又一片安静。
  他将脸转向曲副书记,以敢做敢当的口吻说:“老曲哇,你性子太急了嘛!太沉不住气了嘛!没谁要求你做检讨嘛!不就是一尊镀金的全身铜像么?刚才你表示歉意时,我和市委书记,以及其他几位常委同志合计了一下,统一了观点,达成了共识——镀金全身铜像,那是要立的!而且要赶在‘V·文经集团’的股票正式上市发行那一天在市中心广场立起来!届时请我们的市委书记亲自剪彩!要学商鞅指木为法嘛!要取信于企业家嘛!尤其要取信于有功有大功的企业家嘛!如今不是提倡现场办公么?我看我们也趁今天这一次难得的机会来一次现场办公嘛!接下来倒要看你这位常委是不是肯当众举手赞同喽!”
  市长说罢,率先高高举起了他的手。
  于是他左右的领导者们,也都纷纷举起了他们的手。
  曲副书记一边高高举手一边说:“我赞同我赞同。我当然赞同!”他的目光望向我,脸上浮现出又亲切又会心的微笑。
  只有一位常委没举手,无动于衷地仍在哪儿从容不迫地吸烟。不是别人,正是纪检委书记。
  市委书记用目光数票,见纪检委书记并不举手,语气挺严肃地问:“老秦啊,你是不太习惯现场办公呢,还是……”
  纪检委书记阴阳怪气地说:“你们不是已经统一了观点,达成了共识嘛!而且,不是已经是绝对多数了么?我这孤孤单单的一只手,举也罢,不举也罢,还不就是个形式吗?”
  起码,在我听来,这老家伙的回答够阴阳怪气的。在我看来,他的表情也够呛的。以前,他对我的态度,只不过使我感到暖昧不明。没成想他今天居然公开唱反调了!
  市委书记受到抢白,脸上就很有些挂不住了,口吻冷冷地又问:“那你是反对的喽?”
  纪检委书记反问:“你认为呢?”
  市委书记的脸就涨红了,生气地嘟哝:“这叫什么态度呢?做这个样子给谁看呢?”
  市长此时赶紧打圆场,和事佬儿似的说:“允许保留个人意见。允许保留个人意见。要充分发扬民主嘛!我看,就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通过了吧!”
  于是一阵掌声,表达了企业家对行政官员们现场办公雷厉风行的敬意。
  而我,在掌声中,起身向大家连连鞠躬,对大家的祝贺和支持表达谢意。其实,我是要站起来总体观察一下,看谁鼓掌最来劲儿,谁鼓掌是勉强的,是逢场作戏的,而谁,居然不为我捧场,不鼓掌。我要牢牢地将他们暗记心中。
  有会必有餐。这是惯例。领导作东,我来结账。
  一些人都近近乎乎地往市长和市委书记那两桌凑。他们是些平时难得有机会对市长和市委书记表示亲热的人。我则不往市长市委书记那两桌凑。我犯不着在这种公开的场合暴露我和他们的特殊关系嘛!市长市委书记,也尽量显出亲热的面孔呼张三唤李四。他们唯独不对我表示亲热,不叫我坐过去。在这个伟大的商品时代,他们变得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加成熟了。
  我偏和纪检委书记坐在一桌。我偏对他一个人表示出由衷的,发自内心里的,使别人看了感到太过火的亲热。仿佛他刚才根本不曾当众反对为我塑镀金的全身铜像似的。仿佛他才是我的事业的后台大老板似的。这使他极为困惑,也使同桌的其他人极为困惑。曲副书记也和我坐在一桌。显然,只有他一个人不困惑,清楚我内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不时地对我暗使眼色,表示赞许。
  我频频和纪检委书记主动碰杯。毕竟是在餐桌上,他心里明明不愿和我碰杯,但又不得不举杯。这一点我看出来了。别人也看出来了。他是行政官员,我是名噪一时的企业家,他不能连碰杯的面子都不给我嘛!那不显得他这位行政官员太不通情理,太没水平了么?
  他杯中的酒刚饮两口,我就替他斟满。他的目光刚落在哪一盘菜上,我就将那一盘菜转向他。他吃生鱼片,我急忙替他调好芥茉。他剥虾,我急忙递餐巾纸。他吸烟,我急忙按着自己的打火机伸过去……
  他阴阳怪气地瞅定我问:“现如今,我这种官儿,除了一种权手中其它什么权都没有。而那唯一的一种权,还是查办人的权。别人不是躲我,就是防我。不是怕我,就是恨我。怎么你偏偏要对我这么殷勤呢?究竟想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
  我只是嘿嘿地笑,一句都不回答。我知道不好正面交锋的话,会有人接了过去替我回答的。我装傻充愣,一句都不回答,不是恰恰能充分显示出我为人厚道的本性么?
  果然,曲副书记替我把话接了过去,以推心置腹而又实事求是的口吻说:“老秦啊,他对你,可一向都是非常尊敬的哇!曾不止一次对我讲,党内有你这样的老同志,有你这样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好干部,他为推动尾巴文化的繁荣,促进尾巴经济的发展,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他又问我:“是么?”
  我说:“是的是的。干什么都心里踏实么!”
  他再问:“怎么个踏实法?”
  我说:“明白无论出了什么差错,都有您替我兜着。那还能心里不踏实么?”
  他那双始终望着我的眼睛就眯了起来。他的筷子正夹着一段牛尾,用筷子朝曲副书记一点,弦外有音地说。“是他们替你兜着吧?”
  也不知他是成心的还是一时没夹住,牛尾掉在了曲副书记的汤碗里,溅了我和曲副书记一脸汤星。
  曲副书记那是多有涵养的领导干部哇!曲副书记一笑,用餐巾擦擦脸,笑道:“大家看到了吧,一段牛尾,秦副书记自己都舍不得吃,给我吃!”
  于是同桌众人都笑。
  于是曲副书记从汤碗里捞起那段牛尾,装出大快朵颐的模样认真对付。
  秦副书记放下筷子,瞧着曲副书记,抑扬顿挫地说出四句诗是:
  天受天损易,
  人受人益难,
  古来香饵下,
  触目是铬钩。
  众人听了,一时的,皆面面相觑。
  曲副书记将口中的骨头斯文地吐在小盘中,亦庄亦谐地说:“老秦,你这香饵很香。还富有营养。却没什么铬钩呀,只不过有些碎小骨头罢了!”
  于是众人又笑。
  秦副书记绷不住脸,也笑了。众人的笑是逢场作戏,是凑趣儿的笑。秦副书记的笑,却是皮笑肉不笑的一种。在我看来大有明察秋毫而又待机行事的意味。这老家伙!
  市长和市委书记携手双双前来敬酒。他们当然是来向我敬酒的,却首先和秦副书记碰杯,接着和其他人碰杯,最后才漫不经心似的和我碰了一下杯。没和曲副书记碰杯。但是我明白,他俩和曲副书记是一伙的。起码在我的特殊关系上是一伙的。不碰杯,那是当着泰副书记的面儿心照不宣的一种策略。
  市长对我说:“咱们秦副书记的酒量,我领教过。你可要替我陪好他哟!”
  我说:“一定,一定。”
  市委书记说:“咱们秦副书记,是咱们市委市政府两大班子中,资格最老,年纪最大的一位书记。十七八年前当上市委副书记,一直就在副书记的岗位上被摆过来摆过去。从没讲过什么价钱。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嘛!但只要有秦副书记这一点精神,那就是难能可贵的嘛!”
  市长又说:“是咱们韩书记上任后,点将让秦副书记负责纪检的。我听到过一些议论,认为这是个闲职。不错,咱们市的领导者们,尤其市委一级的领导者们,都非常廉洁,这就带头抵制了腐败。没什么可查可控的腐败案件。秦副书记也就成了位象征性的书记。但哪怕是象征性的存在,也有其存在的意义嘛!考虑到老同志的身体健康情况,工作能力情况,予以照顾,也完全是应该的嘛!”
  市长和市委书记的话,听来使人很难明白究竟是在当众褒还是在当众贬,直说得秦副书记默默坐在那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表情尴尬极了。
  市委书记替他满了酒,举杯又道:“再过不久,咱们秦副书记就到离休年龄了,该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了。以后咱们能这样和他聚在一起的机会不多喽!来来来,诸位和我同时举杯,让我们真诚地,满怀感情地,为秦副书记即将革命到头了,干杯!”
  而市长,则向另几桌的人们作手势,并连连说:“同时!同时!……”
  于是几十人转瞬站起,都举杯响应。有的还向我们这一张桌围拢过来。
  秦副书记盯着眼前的杯,端坐不动。仿佛成心要给市长和市委书记一个下不来台。
  但有曲副书记坐在他身旁,哪里会由他的不良居心得逞呢!曲副书记双手搀着他的胳膊弯儿,像搀一位德高望众。自己难以站立起来的老人似的,毕恭毕敬地将他搀了起来。
  “老秦,拿着拿着。市长和书记,其实可都是冲着你才过来的……”
  曲副书记将洒杯也替老家伙擎了起来,期待着他接。
  老家伙不得不接了过去。于是在市长和市委书记的率领之下,一只只杯碰了过去……
  一阵似乎庄重实则促狭的热闹之后,我们这一桌的人,又都坐下了。
  老家伙那一杯酒被迫饮尽,可就显出三分的醉态了。
  我趁机当众耍弄他。
  我将头地向他耳,故作机密地说:“秦副书记,您交待于我的那件事儿,我可尽心尽意地替您办成了!”
  他愣了愣,身子往后挺了挺,使他的头和我的头拉开一段距离,以一种颇为不屑的姿态睥睨着我,一脸正派地问:“嗯?什么事儿?我怎么不记得我求你办过什么事儿了?”
  尽管他在强撑着摆出丝毫也没醉的样子,尽管他的头脑肯定是清醒着的,但他的话,已开始在舌尖儿上打滚儿了。
  我也更加认真地说:“就那件事儿嘛!您怎么忘了呢?”
  “哪件事儿啊?你说个清楚明白。”
  他的神态,他的口吻,仿佛在当众宣告——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咱俩是两股道儿上跑的车,我会求你办什么事儿?
  我左右看了一下,觉得他求我办的事儿不便当众说出似的,无所谓而又特仗义地说:“您实在想不起来就算了。别费神想它了,反正我已经替您办成了!”
  他呢,皱着后又想了一会,自然是想不起子虚乌有的事儿,也就只好作罢。
  隔了片刻,他的身子往后挺不住了,刚往桌前一倾,我又将头凑向他,故作机密地说:“秦书记,您老伴儿让我办那件事儿,我也尽心尽意地给办成了!”
  他不禁“唔”了一声,身子又往后一挺。这次他只“唔”了一声,竟没追问什么。分明的,是没敢追问。就算他再不屑于和我这种人为伍,再不屑于因什么事儿求到我头上,他当时也没法儿断定,他老伴儿绝不会求到我头上啊?万一他老伴儿真的背着他求我办什么事儿了呢?万一那是一件有损他清正廉洁之形象的事儿呢?万一他一问,我来个不遮不掩地合盘托出呢?
  他只有三缄其口的份儿。默默地吃着,默默地饮着,怀着满腹的狐疑,默默地吸烟。
  我照例为他挟菜。为他满酒。为他点烟。仿佛那一桌上任何人对我都是不重要的。都是可以冷落的。在我心目中都是没位置的。只有他老人家是我必须恭敬必须大献殷勤必须取悦的人物似的。
  又隔了片刻,我再一次说:“秦副书记,我这儿又想起来了,您儿媳妇让我办那件事儿,我也尽心尽意地给办成了!”
  他身子往后一挺,不禁地又“唔”了一声。基于同样的顾虑,还是一句话都不敢问。列位想啊,这年月,有几个当官的,敢替自己的老婆敢替自己的儿女打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保票?老家伙连他自己的老伴儿究竟求没求我办过什么事儿都不敢多问,事关他的儿媳妇,岂敢多问?再者说了,这年月,女权主义在中国大抬其头,有几个当公公的不惧怕儿媳妇三分?
  我煞有介事地说:“您回去告诉她,或者告诉您儿子,今后有用得着我梁某人的地方,只管再来找我就是!”
  他见我言之凿凿,连“唔”都不“唔”了,而开始含胡不清地“嗯”、“嗯”了!
  此时,他已经有七分醉了。我想,他醉得一定相当恼火。
  同桌的人们,除了曲副书记看出我是在成心耍弄老家伙,其他人都将我的话当真了。我是很明白现如今人们的心理的——某些事儿,人们十之八九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尤其是那些会影响他们对某人的一向的好名声好品格的事儿。
  同桌的几位,一直在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色。
  曲副书记终于开口了。他说:“梁主任,哦不,其实应该称你梁总了——我知道你和秦副书记关系特殊,知道你一向把他让你办的事儿当成圣旨。不过你们之间的事儿,以后单找机会谈嘛!也跟别人说说话儿,照顾照顾别人的情绪嘛!比如你这么半天了也不主动跟我说句话,只一个劲儿地跟秦副书记亲近,我心里就不太平衡呀!”
  曲副书记的样子,仿佛是出于维护秦副书记也就是党的形象,不得不制止于我似的。这么一来,他就轻巧地一推,将秦副书记推到未必多么清正未必多么廉洁的境地了。
  秦副书记说:“其实,其实我和他之间……半点儿特殊的关系也没有嘛!”
  他的表情有点儿犯急。
  曲副书记笑了,半揶揄半认真地说:“关系特殊不特殊,天知、地知、你知、他知,我们大家,那可就都是没法儿知道的喽!……”
  于是众人皆笑。那一张笑脸的后面,掩饰着的是对秦副书记这位纪检委书记的大不信任,和暗嘲。
  我说:“你们谁也别心理不平衡,谁也别嫉妒。嫉妒也是白嫉妒。我和秦副书记的关系究竟有多深,那是连他自己有时也不太清楚的……”
  我的话说得老家伙莫明其妙,直翻白眼。
  一个同桌人便问:“那谁清楚哇?”
  “这个嘛……”——我环视了他们一遭,扑哧一笑,举杯道:“审问啊?喝酒,喝酒!”
  老家伙七分醉了。我可一点儿都没醉。他口口都真喝,而我几乎口口都假喝。我明知他回到家里,肯定是要一再对他老伴儿进行逼供的。也肯定是要打电话给他的儿子的。而他那当小学校长的儿子,肯定是要对自己当小学教员的妻子进行逼供的。但那又怎样呢?我完全可以推说我醉了,根本不记得此时此刻的事儿了。对一个酒醉之人的话大兴问罪之师,显得一位官员的气度太小了吧?
  散席撤宴之时,趁着混乱,我将一包餐巾纸往他兜里揣。谁都没看清我往他兜里揣的什么。连他自己都没看清。但是许多人都看见我往他兜里揣,而他拒绝的情形了。
  他急赤白脸地说:“这像什么样子!这像什么样子!”
  我比他更急赤白脸地说:“那你就别往外掏!那你就别往外掏!……”
  我一手搀着他,一手捂住他兜,众目睽睽之下,将他半推半送地弄进了车。
  车开走了,我一转身,曲副书记站在我身后。
  曲副书记左右瞧,见没谁紧跟出来,便低声对我说:“咱俩之间的事儿,今天齐了啊!以后的事儿,再另论。”
  我说:“明白。明白。”
  目送曲副书记的车也开走了,我才从容不迫地踱向我自己的车。坐在车里,我想,我对于我的最可爱的人们,一是不可以像剥削成性的私营老板对待打工妹们一样的。也就是说不可以利用过度。利用过度了,他们极易由最可爱的人变为最危险的人最可怕的人。他们一旦联合起来对付我报复我,最终的结果,必将是我这位由他们通力缔造出来的企业家,完蛋在他们这些缔造者们手里。好比美国电影里那些能力强大的机械人,最终完蛋在缔造者们手中一样。我和他们的关系,只能是几番交易后结一次账的关系。只有这样的关系,才是一种足以长久维持的方式。至高原则是——在任何对我不利的情况下,我都不能出卖他们。出卖只会使我更无助,更迅速更彻底地走向完蛋……
  我又想到了秦副书记那老家伙,从今往后,一些人将向另外一些人传播这样一个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子虚乌有的“事实”——在市一级领导干部中,和我这位“五星级”企业家关系最特殊最铁最深的,不是别人,乃是纪检委书记。他常交待我替他办事儿。他老伴儿他儿媳妇也常利用我办事儿。那么我肯定也就替他所有的三亲六戚都办过事儿了!至于办的是些什么性质的事儿,则就全凭每个人去想象了!我还暗中往他兜儿里塞过钱。那一包餐巾纸,当然是会被想象成钱的。或者是贵重的首饰。而老家伙当众对为我立镀金全身铜像的暖昧态度,将被评论为一种当众所放的烟雾。是欲盖弥彰的伎俩……
  另外一些人又将向更多的人传播这样一个子虚乌有的事实。而老家伙将不知向谁去解释。想解释也解释不过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甚至,在他还没来得及完全明了被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角色意味着什么时,普遍的公众可能已经将他看成是我船舱里的隐蔽人物了!
  我承认我够损的。但是不损的中国人如今已经很少了。很损的人恰恰大量集中在如我一般的成功者型的中国人中。林彪当年有句名言——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现而今办成大事儿的条件复杂化了。光靠说假话不太行了。还得附加一个“损”字。
  列位宽恕我!
  ……
  “V股”正式上市那一天,成千上万的市民变成了疯狂的股民。其情形不禁使人回忆起“文化大革命”。只不过股民们不戴袖标不唱“造反有理”罢了。
  先是,在可容纳数万之众的市中心广场,举行我的镀金全身铜像之剪彩典礼。我的全身铜像高达3.26米。为什么3.26米,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在广场的另一端,庄严地举起着一支手臂的毛主席的全身铜像,也高达3.26米。至于毛主席的全身铜像为什么高3.26米,我就更不清楚了。当市委书记所持的金剪刀,悄无声息地剪断红绸之际,万众屏息敛气,广场一片肃穆。红绸滑落,我的全身铜像金光闪耀,顿时吸引住了万众敬仰的目光。于是五十架管风琴齐奏《尾巴颂》之乐曲。神圣、雄浑、高吭,直冲霄汉,激励着万众的心弦。男女各一千人组成的庞大歌咏队,伴随着乐曲唱道:
  啊!……啊……
  尾巴!
  宇宙之神赐予我们的尾巴!
  我们的宝贵的拥有,
  我们的第三只手,
  引领我们向前迈进的感觉,
  伟大的感觉,
  我们从此不忧愁,
  我们不显,
  我们用纯洁的心来感受,
  这宝贵的拥有!
  这骄傲的拥有!
  啊!……啊!……
  尾巴!……尾巴!……
  我们将永远捍卫的尾巴!
  ……
  曲终欲罢,市委书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他讲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往耳朵里听。我站立在主席台正中,左边是一些衣冠楚楚的官员,右边也是一些衣冠楚楚的官员。他们身上穿的是我为他们定做的高级西服。他们颈上系的是我赠送他们的高级领带。领带上是纯金的硕大的领带夹。镀在我的全身铜像上的黄金,是手工打做那些领带夹的百倍。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典礼的一切费用,全都出在我从银行的贷款中,一分钱也不花我自己的。我始终仰望着我的镀金的全身铜像。除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可能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一个,有机会活着仰望自己高达3.26米的全身铜像的人了!而且是镀金的!那一时刻,我的金光闪耀的全身铜像,使我自己也不禁地崇拜起自己来!这一种自己对自己的巨大的崇拜激情,使我全身热血奔涌。使我泪盈满眶!我的铜像也如广场那一端的毛主席铜像一样,庄严地举着一支手臂。毛主席的铜像,仿佛在向我的铜像招手。他老人家的铜像,已经锈旧了。已经黯然无光了。那是本市剩下的唯一一尊毛主席铜像。曾被一锤定价地拍卖过。买了去的是某外国公司。企图完整地运回国去,摆放在公园里供人参观。他们当然不是出于崇拜和敬仰之情。只不过是出于一种炫耀心理。看,他把中国人的前伟大领袖的铜像买回国了!好比能将秦始皇墓兵马桶的一具真品买回国了。起运那一天毛主席铜像的脖子上被套上了铁索,吊车将“他”高高吊起。突然间天色骤阴,乌云急聚,紧接着下了倾盆大雨。倾盆大雨中夹杂着红果大小的冰雹。电闪雷鸣,天穹上翻江倒海!于是围观万千民众,齐刷刷跪在雨中,许多哭喊着——毛主席别离开我们!毛主席别离开我们!一位伟大的人物逝世十余年后。仍对民众的心理产生如此之巨大的深刻影响,其情其状,令人肃然愕然而又怵然。使许多没有迷信思想之人也不禁地迷信起来。那外国公司的老板感到不吉祥,反侮初衷,要求退款。所以老人家的那尊全身铜像才没流失到国外去。“他”成了这座城市的一桩圣物。而今我的铜像是崭新的。是镀金的。我是一个官小之人。我是一个划时代的投机者。我还是一个窃国者。一个因投机成功因窃国得逞而一夜暴发的家伙!行行色色的所谓“公仆”前来为此典礼捧场,只不过由于我贿赂了他们。万千民众聚集在这里,只不过由于可以得到一张编了号码的购买“V股”的优先券!
  当我的目光从我自己的金光闪耀的全身铜像转移,望向广场那一端的毛主席全身铜像时,我血管里奔涌的热血倏然冷却了似的。我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仿佛就会有什么始料不及的不祥之事发生。仿佛毛主席他老人家会从他自己的铜像座上一跃而下,一步步走向我的铜像,将我的铜像轻而易举地推倒。我暗想如果他老人家还健在,这典礼将会变成公审会场无疑!我的下场也肯定会像当年刘青山张子善的下场一样!但又一想即使他老人家还健在,也不至于首先拿我开刀吧?我算什么呀?连弄到手的和打算弄到手的数目加一块儿,也不过就区区的两三亿嘛!小盗窃御马,大盗窃国家。比较而言,我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窃御马的小盗罢了!老百姓希望亲眼看到并且拍手称快的,恐怕更是他如何惩办那些以变非法为合法的手段窃国家的大盗吧?大盗不办,只办我这等卑劣小盗,我梁某人也不服呀!再者说了,首先是他的后代传人们不争气嘛!如果他们真的做“公仆”,我又怎么能变国家的两三个亿为我个人的呢?
  我正胡思乱想,曲副书记轻轻推了我一下,低声说:“别发呆发愣的了!该你讲几句话了。”
  我省过神儿来,嘟哝着说:“我还用讲话么?”
  但是那些衣冠楚楚的官员们已经鼓起掌来。典礼台下也掌声雷动了。那掌声雷动,万尾竖起如旌如旗的场面告诉我——人们早已有些按捺不住性子了!都急着赶快领取了优先券去抢购“V股”呐!
  于是我走到麦克风前,寻思了片刻,大声说道:“我记得有一位已故的名人留下了这么一句名言——演讲应该像女士们的裙子,越短越好!我的演讲只一句——要想幸福,快买‘V股’!‘V股’发发发,幸福传万家!”
  于是万众欢呼:
  要想幸福,
  快买“V股”!
  “V股”发发发,
  幸福传万家!
  这其实是“V股”的广告词。从此,它几乎出现在我市一切人眼可见的地方和东西上。从巨大的电子广告屏到公共厕所的墙上,从男人们的背心上到女人们的卫生巾上到小学生们的校服上作业本的背页上。铺天盖地盖地铺天!
  于是五十架管风琴重新齐奏《尾巴颂》之乐曲,两千人组成的歌咏队又一次齐唱:
  啊!……啊!……
  尾巴!
  宇宙之神赐予我们的尾巴!……
  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塑像并没从底座上跃下,大步腾腾地奔向我或我的塑像。晴朗的天空依然晴朗。总之一切如预期的那样顺利,并没发生什么不祥的事件,只不过从高空进行现场实况拍摄并附带撤优先券的直升飞机撞在了电视塔上,翻着斤斗坠地的情形对许多人的视觉造成了较猛烈的冲击。驾驶员摄影师等当然是呜呼哀哉了。飞机坠地时当然也砸死了三五个人。飞机爆炸的碎片击伤了几十人。另外,由于万众抢夺优先券。踩死了些人,踩伤了些人。不多。死者也就二十多个,伤者也就五六十个。
  过后,市长市委书记以及贵宾一干人等,纷纷与我握手,对典礼的顺利完毕表示祝贺。
  市长说:“不容易不容易,如此大的一次活动,如此大的场面,如此众多的人,死些个,伤些个,在所难免的嘛!希望不至于破坏了你的好情绪。”
  我说:“也希望不至于破坏了领导们的好情绪。”
  市委书记就笑着说:“只要你满意,我们就满意嘛!老曲,你向电台、电视台、报社打个招呼,飞机失事,死人伤人,一个字也不要报导。谁如果偏要扫全市广大人民群众的兴,该撤职的撤职,该开除新闻界的开除!抓‘V股’的发行和抓导向,两手都要硬!不硬不行。这也是政治!”
  曲副书记说:“放心。该想到的,我都想到了。出了漏,我引咎辞职。”
  宣传部长赶紧跟着说:“还有我!我一定配合曲副书记把好宣传关。出了漏,我也引咎辞职!”
  “V股”发行盛况空前。真他妈的盛况空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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