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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悦说一年不是分四个季度么?三个月一个季度对不对?八个月那就是两个季度以上了对不对?考虑到人秋冬出汗少,春夏出汗多,所以必须穿够八个月以上,“XF”元素之附着量,才能达到王氏医学理论要求之标准……
  我说一个幸福之人,怎么可能一件背心穿了八个月一水不洗呢?这样的幸福之人太难寻找了吧?何况如今已经不是发布票的年代了,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年代了……
  小悦叹了口气,说是啊是啊,是太难找了哇!好不容易寻找到一个,孙得贵也把背心买下了。可刚穿了几天,嫌有味儿,自己洗了一水,结果将“XF”元素微粒全洗掉了。王教授因而曾对小悦大发雷霆,责怪她没对孙得贵叮嘱过那背心是万万洗不得的……
  我一边听一边暗想,科学之发展真他妈的迅速真他妈的不可思议,说不定哪一天信仰啦、理想啦、精神文明了,也将被证实其实不过是某些种物质元素吧?将其微粒儿提炼出来,大批生产,供人们大量服用,那么一来,所有的人们,从是孩子的年龄起,不是就都极有信仰,极有理想,精神极文明了么?所谓政治思想工作,不是就变得极其简单了么?一切政治思想机构,不是就都可以取消,只在医院里增设“信仰缺乏科”、“理想缺乏科”、“精神文明元素缺乏科”,由医生们酌量开药片儿就行了么?
  小悦见我发愣,问我在想什么。
  我扑哧一笑,说没想什么。紧接着问——那大款孙得贵究竟花多少钱买下了那幸福之人的附着满“XF”元素微粒儿的背心?
  小悦无言地朝我伸出了三根手指。
  我的兴趣顿落千丈。众所周知,现而今,咱们中国人,人人都有“经济头脑”了。几乎只对一种事发生兴趣了,那就是与金钱有关的事。数额越大,兴趣越高。无论暴发的神话,还是受贿的丑闻,贪污的案例,百万千万的,人们的兴趣早已索然了。往往连充当“二传手”讲给不知者听的那点儿冲动都勃起不了啦。
  我以在地摊儿上问价那种口吻问——三千?
  她的三根手指,不禁使我对“XF”背心的价值大为轻蔑起来。
  分明的,小悦从我的表情看出了我内心的轻蔑。她矜持地微笑着,并不收回她的手指,并不觉得尴尬,摇摇头,反而将三根手指更朝我伸近。
  三万?
  小悦仍摇头。
  三……三……三十……万!
  由于兴趣从顿落千丈又陡升万丈,于是造成我的中枢神经区的几秒钟紊乱,接着造成全身血液滞流,大脑缺氧,竟使我口吃了。
  对。三十万。还只不过是按照双方的买卖协约,预付的现金部分。待到买方彻底康复,出院后,还将补给卖方一张一百万的支票……
  小悦她不再微笑了。那一时刻她严肃极了。仿佛插上房门,是为和我密谋怎样劫一把现代“生辰纲”。
  我猝然往起一站,立即就脱上衣。脱了上衣便脱背心。将脱下的背心朝小悦一抛,义无反顾地说——拿去!我卖了!比三十万便宜一半儿我也卖了!
  那一时刻我真想扑上床,紧紧搂抱住她,疯狂地亲她一阵!就算真的便宜一半儿吧,那也是十五万啊!我迄今创作几百万字了,还从没一次得到过十五万元的稿费那!十五万啊!想不到在这所精神病院里,我竟遇到了我命运中的财神娘娘!而我那几百万字,十之八九是从每千字七元、九元、十元、十五元、二十元计起的!还要上税!早知道我的背心比我的小说值钱得多,我前十年又何必那么孜孜不倦那么勤奋地写小说呢!
  小悦说梁老师,别急别急,您先穿上衣服,否则别人敲开门,会把咱俩都想歪了的!
  待我穿上衣服,她又说梁老师您坐下,坐下。镇静点儿。镇静点儿。先别太激动……
  于是我重新坐下,倒了一杯凉开水,扬起脖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小悦一板一眼地说,梁老师,第一,您的这件背心,当然也要卖三十万!开价只能高于三十万,绝不能低于三十万!少一分钱都不行!便宜没好货这句话,对中国人买东西时的心理还是有影响的。所以,你刚才便宜一半儿那种话,再也不能对第三个人说。这件事,我当你的经济人了!你必须信赖我。必须对我言听计从。而且,你必须明白,没有我这个经济人,你这件背心是卖不成的。只配被当抹布。被当擦最不干净的东西的抹布!
  她一严肃,也就不再对我“您”、“您”相称了。使我疑心她此前对我的敬意,可能是并不由衷的。
  我连连点头。说是是。说亲爱的小悦啊,我保证百分之一百地信赖你。保证对你言听计从。我当然也明白,没有你这个经济人全面操作,我的背心怎么能卖成呢!
  她说,第三,你的背心要卖成,那并非一件简单之事。首先得经我们院长,也就是王教授这位专家,对你的背心进行严格的,规范的,具有科学性的检测。得他以专家的身份,开据一份证明。证明你确系一个幸福的人。证明你的背心确系穿了八个月没洗过一水的背心。最重要的,得证明你背心上的“XF”元素微粒附着量,要求达标……
  我吞吞吐吐地说,小悦,我亲爱的无比信赖的经济人啊,万一王教授他……他不认为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呢?
  小悦说是啊是啊,王教授是个最讲认真二字的人。他若不认为你是一个幸福的人,那咱俩的策划,成功的大前提也就没有了。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这一说,我犯愁了。虽然我仅和王教授交谈过一次,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挺深,使我感到他是一个非常讲原则的人。我估计,他不会认为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试探地问,小悦,咱们能不能思想解放一点儿,操作方式上变通变通?比如,咱们能不能……
  能不能对他进行贿赂?
  我说对对,我正是这个意思。不过你把话说的太明白了。有些话,一往明白了说,就难听了。咱们最好还是别用“贿赂”这个词儿。这个词儿多他妈的让人腻歪啊?咱们就说能不能用一种普遍行之有效的方式,使他情愿地高高兴兴地承认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呢?
  小悦说你别解释了。反正都一回事儿。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院长他才不吃这一套呢。他是位少有的正人君子!
  我一听就沮丧了。默默地吸起烟来。
  小悦问你没招儿了?
  我说是的。
  又问你犯愁了?
  我说是的。三十万仿佛就在眼前飘着,仿佛一伸手就可以一捆儿捆儿抓得到,倘过不了王教授一关,便如黄粱美梦,怎的仅仅一个愁字能了得?
  小悦吃吃地笑了。她说作家先生,别愁别愁,招儿我已经想好了。咱们别贿赂他。他不吃这一套,你偏跟他来这一套,不是硬往枪口上撞么?我看这么办,你写下一份字据,表示完全出于自愿地,将卖你的“XF”背心所得的款项的一部份,捐献给他,以支持他继续从事他的“XF”科学研究。要写清楚,是捐给他个人,而不是捐给院方。捐给院方,他不是自己就没法儿用了么?
  我双掌一拍,眉开眼笑,说对对,说这么办好。一往支持科研方面提,咱们给也给得体面,人家收也收得理直气壮了。
  小悦说事不宜迟。那你现在就先将这一份字据写了吧!
  于是她下了床,从我病房的桌子抽屉里找出纸和笔,扯我坐到桌前去,站在我背后,对我口述起来。
  写到具体钱数那一行,我扭回头,问她我捐赠多少为好。
  她说也别太多。太多对我就有失公平了。就写捐赠十五万吧!
  我一听急了。将笔往桌上一掼,说这可不行!十五万啊!一半儿啊!这个数目已经明摆着对我有失公平了!
  小悦说你摔笔干什么啊?白纸黑字,你写的可是“自愿捐赠。”这还只不过是写写,还没到一捆捆真给人家钱的时候呐,你怎么就犯起急来了?那这事儿还能成么?这事儿成不了,你不是十五万也白得不到么?舍不得兔子套不住狼。写吧写吧!
  尽管我一百二十个并不情愿,但她的话毕竟也有道理。我只得接着写。心里别扭,字也就不如前几行那么工整了。
  写好,小悦她拿起认真看。并亲自动笔勾改了几处,而使之看起来更是我心甘情愿的。捐赠对象是王教授本人而非精神病院这一点,也改得更明确无误了。尽管我是作家,她是护士,但我不得不暗暗承认,仅就这一份字据而言,她的措词水平比我高多了。
  她让我抄一遍。
  我心里窝火,懒得抄。让她替我抄。
  她说那可不行。说这份字据,还要经过公证呢!不是我的亲笔,不发生法律意义啊!
  我也就只得重抄了一遍。
  小悦将字据郑重收起,又往床上一蹦,又像原先那样盘腿坐着了。
  她说梁作家你放心。现在办成这一件事,我已经有一半儿以上的把握了。说第一件“XF”背心的卖主,不久前死了。被一辆十轮大卡压死了。而“大款”孙得贵的病还没好,还出不了院,当然就急需第二件“XF”背心了。说全国真正幸福的人少得很。她配合王教授的抽样调查结果表明,全国也不过十几个。其中三分之一还是老年人,“XF”元素微粒的排泄功能已经大大退化了。他们的背心已经没什么真正的临床医疗价值,不太值钱了。另外三分之二也就是六七个幸福的人呢,天南地北有之,深山老林有之,那是踏破铁鞋也很难寻找到的。现在难题解决了,你的背心正好可以用来继续治疗3号患者的“幸福怀疑症”。不也等于助了王教授一臂之力么?而这件事儿之所以几乎是一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儿,主要中之主要点,必须是让患者首先迷信上你的背心。在今天以前,三号患者拦住过的每一名病友,向他们问过同样一句话——“你幸福么?”得到的都是令他大失所望的回答。不知为什么,人一进了精神病院,反而就开始学着说真话了。但真话也治不了3号的病啊!
  我满怀感激地说,亲爱的小悦亲爱的经济人呀,还不是全亏了你么?如果没有你在我身旁悄悄告诉我该怎么回答,不该怎么回答,如果我的回答也今三号大失所望,机会不就白白错过去了么?钱到手后,我一定重重谢你。小悦我要请你到最好的饭店吃一顿饭!不不,光吃一顿饭哪里能表达尽我对你的谢意哇!我还要给你买首饰。买二十四K金的项链儿戒指什么的。镶钻石那一种的……
  小悦听了我的话,脸上却并未呈现出相应的愉快。她朝我捻动两根手指要烟。
  我诚惶诚恐地敬给她一支烟,并护着打火机火苗,凑过去讨好她。我暗想,为了十五万顺利到手,我怎么巴结她都不算掉价儿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小悦深嘬桃腮吸了一大口烟,缓缓朝我吹送过一条烟蛇后,轻松生动的语调一变,又以一种在谈判桌上谈判式的,一板一眼的口吻说——第一,我不稀罕你请我到最好的饭店去吃一顿饭。第二,我也不稀罕你给我买二十四K金的项链儿戒指什么的。你给你老婆买吧!免得她知道了对我兴师问罪。我何苦往自己身上招惹那是是非非猜猜疑疑啊?我只要我理所当然应得的那一份儿!……
  我一怔。眨巴眨巴眼睛,口吃地问——小悦,你你你,你要你那一份儿什么呀?
  她柳眉一耸,杏眼圆睁,目光咄咄,语气咄咄地瞪着我说——废话!我还能要什么?钱呗!
  我说小悦,怎么又闹出了你那一份儿呢?
  她说你是真糊涂呀,还是装糊涂呀?有白当经济人的么?吃饱了撑的啊?
  我一拍脑门儿,连说真是的真是的,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呢!亲爱的小悦我亲爱的经济人,你可千万别误解我。我是一高兴,忘了!绝对的不是装糊涂。这我懂。按常规,一般经济人都提成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我给你最高比例!给你百分之十!……
  不料她一撇嘴,说你玩蛋去!百分之十我可不干!你一件背心卖那么一大笔钱,按常规你好意思说得出口么?这根本就不是按常规办的事儿!
  我又是一阵发怔。眯起眼睛凝视了她半天,更加口吃地问,那那那,那你究竟想要多少呢?
  她说一半儿!少一分也不行!
  她的模样她的话,坚定得没比。我拍案而起,指斥道——小悦,你休要狮子张大口!再分你一半儿,我自己还剩多少了?仅剩四分之一了!这是敲竹杠!是讹诈!
  她冷笑了。她将背心抛还给我了,说那好吧,买卖不成仁义在。穿上背心吧。穿上吧穿上吧,屋里开着空调呐,少穿件背心别感冒了!咱们到此为止,就算没这么码事儿!
  她一个鲤鱼打挺儿跃下床,朝外便走。走到门口站住,回转身,一手举在胸那儿,微摆几摆,嫣然一笑,甜甜地说出两个字是“拜拜!”
  我顿时慌了。急说小悦,亲爱的别走别走,什么事儿都好商量么!
  好说,你好商量我可不好商量。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一半儿。少一分都不行。
  由三十万而十五万而七万五……
  好比一把插子插了一大块肥羊肉,插子把儿握在她手里,肉在我口边儿晃过来晃过去,诱得我馋涎不尽,张开了大口,却他妈的只许我咬一口!
  那一时刻我恨得咬牙切齿,直想强奸了她!
  但七万五也是钱啊!
  谁若贪污了七万五或受贿七万五,一旦立案有据,不是会被判好几年刑么?再说我一个“码字儿”的,想贪污又哪儿有机会贪污到七万五呢?想受贿谁又贿我呢?
  罢罢罢!牛不喝水强接头,暂且先忍下一口窝囊气,七万五到手以后,再和这漂亮的小妖精计较得失!
  于是我强压一腔怒火,满脸堆下卑恭屈膝的笑容,假惺惺和柔声细语地说,小悦呀,梁老师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当真啊?回来回来,坐下坐下。就照你说的,事成之后,咱俩二一添作五,啊?
  小悦也就笑了。她走回到我跟前,捧住我脸,啪地亲了我一下。说梁老师,其实我没当真。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不至于和我小悦龙争虎夺的。我也不是狮子张大口……
  她用小指挑起我的背心,又说,您瞧您这件背心,哪儿像贴身穿了八个月没下过水的背心呢?不像怎么办?咱们非得让它像不可吧?怎么才能让它像呢?那就得做旧。那是技术。起码是手艺。我不行。想必您也不行。得我花钱去找人做旧。一件背心三十万,院里上上下下的能不嫉妒么?得给别人一口汤喝吧?打点遍了,也得一两万吧?这些,都从我那一份儿里出。比比,您到手的不比我多么?而且您什么都不必操心,我一切都会替您办得妥妥贴贴的。您就坐等着拿钱,多美的事啊!
  我说是啊是啊,全权拜托了。请多关照!请多费心!
  她又捧住我的脸亲了我一下,说梁老师您就放心吧!万无一失的。一切包在我小悦身上了!说只有一点,您得尽量配合我。那就是,从现在起,您得从内心里树立起一种幸福之人的幸福的自我意识!而且,得让别人也知道您是多么多么的幸福才行……
  那天夜里,3号患者的叫喊声响彻精神病院。
  “医生!护士!给我背心!老子交了住院费,交了医疗费,老子就有权再得到一件‘XF’背心!得不到就不行!老子就要告你们!告你们缺乏人道主义!……”
  他忽而在走廊里蹿来蹿去地叫喊,忽而在院子里叫喊,忽而在他病房的阳台上叫喊……
  我牢记着小悦对我的要求,不时站在我病房的阳台上,几番番与3号患者相呼应地叫喊——
  “哎呀呀,我幸福死了!医生,护士,快来呀!快来把我从幸福之中解脱了吧!我内心里幸福得受不了啦呀!我体内的‘XF’元素多得快要把我幸福死了呀!……”
  午夜里听来,连我自己都感到,我的叫喊之声是那么的令人毛骨悚然,是那么的恐怖。比3号患者的叫喊声更令人毛骨悚然,更其恐怖。似乎,唯有我的叫喊之声,才能镇下去他的叫喊之声。这是显而易见的一个事实。因为只要一开始叫喊,3号患者就不敢喊了,悄无声息了。待我叫喊过许久,他才重又叫喊。他的叫喊中,有种凄苦的、苍凉的意味。而我的叫喊中,传达出的仿佛是一种被烈火焚身之人的痛苦万状的哀号。
  那一天是星期五。王教授早早地就下班回家去了。精神病院里,只有小悦等几名年轻护士值班。她们被我和3号患者此起彼伏的叫喊之声吓得全体缩在值班室不敢露面儿。这使我暗觉开心。因为平常我是根本没机会使几个姑娘害怕的。想象着她们一个个惶惶如惊弓之鸟,挤作一团瑟瑟发抖的模样儿,我开心得直想哈哈大笑。但一想到小悦其实是我的同党,其实明白我为什么叫喊,其实一点儿也不害怕,又并不那么开心了。我最希望以我的鬼哭狼嚎般的叫喊之声惊吓的恰恰是她!我恨不得一举将她惊吓成精神病。只要能达到这一目的,哪怕我真的疯了我也不在乎。我觉得若能将她惊吓成精神病,比我强奸了她还使我感到解恨!七万五啊!这世界上哪儿有过对半儿分的经济人啊!
  各病室的病友,也皆被我和“3号”的叫喊声所悸扰。脚步声一阵阵从走廊里跑过来跑过去。男男女女,一伙伙地聚在楼梯口,厕所里,或院子里。好在正如王教授所言,他们都是“文疯”,并不跟着我和“3号”的叫喊声叫喊,只不过受到惊扰,惶惶不安罢了。我觉得我仿佛是什么兽中之王。而“3号”是一头威慑力仅次于兽中之王的兽。我一吼他就不知猫在了哪儿,悄无声息。他一吼这儿那儿便一阵骚乱。大概在他人听来有点儿狐假虎威的意味。我这人一向很照顾对方的情绪,尽量也留给他证明他自己存在性的机会。何况我自己也需要歇歇嗓子……
  老子精神病院第一,也是难免会生出一缕寂寞之感和孤独之感的。一寂寞了一孤独了,则便感到高干病房的空间未免太小了。太令我窒息了,像笼子似的了。于是我这头最后一个人院的“兽中之王”,间或的也离开病房,形只影单地在走廊里踱来踱去。我穿着软底儿拖鞋踱出的沙沙的脚步声,仿佛使整个精神病院一片死寂。我因嗓子快哑了,已经懒得叫喊出话语了。话语的意义,只不过是为了昭示整个精神病院,我是一个体内“XF”元素过量的人罢了。目的达到了,何必还累嗓子呢?七万五千元固然非得到手不可。但嗓子也是自己的呀!所以我就不吼了。以前我从未像那一天夜里那么肆无忌惮地吼过。深觉一吼再吼,血脉畅通,郁气消散,浑身舒坦。而且,我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吼出那么高的水平!比野兽更像野兽。
  我在走廊碰见了“3号”一次。
  我从病房出来,他也偏巧从病房出来。虎视耽耽地向我走来。我想我不能示弱啊!在叫喊声方面,我已战胜了他,碰见了,难道反而退避三舍不成?不能!绝对不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现在精神病院究竟谁怕谁?!于是我也瞪大双眼,裂开嘴唇,呲出我满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一步步向他走去……
  我们接近到彼此相距两步远处,同时站定。
  他喉咙里发出一种怪声,一种威胁我的,张牙舞爪猛扑过来之前的怪声。
  我喉咙里也发出一种怪声。一种具有更大威胁性的,似乎欲将对方转眼间撕成碎片儿,而且一定能够撕成碎片儿的怪声。
  “3号”畏怯了。他忽然一副可怜相,朝我伸出一只手,哀声哀气儿地说:“求求你了,就把你的背心卖给我吧!……”
  我想上赶着不是买卖。现在可是你上赶着,非是我上赶着!背心我当然是要卖给你的!而且非卖给你不可!不是为了把背心卖给你,深更半夜的,在我并不情愿住进来的精神病院里,我陪你“3号”嚎叫个什么劲儿?但我得让你明白,你他妈的花三十万买我一件背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是你的造化……
  于是我将十指屈成爪状,朝他双眼伸了过去,同时发出一声厉叫!那已经不是兽所能发出的声音,纯粹是鬼才能发出的声音了。而且是那种最狰狞可怖的鬼才能发出的声音——如果世上真有鬼的话……
  我刚一叫过,自己先就刷地出了一身冷汗。头发和全身的汗毛,几乎一根根全竖了起来。只觉得头皮一阵发乍,双膝一阵发软。自己将自己吓成了那样儿。
  我暗想,梁晓声啊梁晓声,你怎么会叫出这么可怕的声音?你他妈的到底是人还是鬼呀?如果你还是个人不是个鬼,那么你今后再也不必忧患自己文思枯竭,江郎才尽了!你发现自己从事第二职业的特长了么!《夜半歌声》不是已经又重拍了么?将来中国银幕上鬼戏会接二连三多起来的。你可以改行去配音么!专配鬼戏中的鬼叫。说不定成为一代宗师,开山鼻祖,天字第一号的“大腕儿”!听说配音的“棚虫儿”们,每天也不少挣呢!……
  我正在自惊自愕的状态之中想入非非,看“3号”时,但见他两只眼球朝后一翻,身子正往后倾倒。
  我急扶住他,暗想为了七万五胡闹一番是无妨的,若闹出人命可就糟了。那“3号”的胖,是真胖。是实实在在的胖。别看个头儿不高,体重却至少在一百四十斤左右。我一向乏力,竟有些扶不住他。只得将双臂从他腋下探至他胸前,扣紧双手,倒退着向他房间走……
  我将他拖入他的病房,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将他拖上了病床,附耳听听他胸口,心还在跳。我自己一颗悬着的心,才算不再忐忑。
  走出他病房,见门外已围了十几名病友。瞧他们一个个的神色,似乎以为我在“3号”的病房里,已将他不吐骨头地吃进了肚子里。
  我又瞪眼,又呲牙,又是一声骇人的长啸。他们顿作鸟兽散……
  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我醒得很迟。睁开眼时,王教授和小悦,已不知何时来在我的病房,并肩站在我病床前。
  王教授翻开我两只眼睛的眼皮看了看,又命我伸出舌头。
  我说,教授,我昨天夜里没吃人。
  王教授说,我知道你没吃人。
  小悦冲我使着眼色说,叫你伸出舌头就伸出舌头。快伸!
  于是我便伸舌头。王教授一手拿一把小镊子,夹住我舌尖儿,将我舌头神长,一手拿放大镜,俯身仔细观察许久。
  他还我看头自由之后,对小悦说我舌上的“杨梅子”特别发达。说一个幸福之人舌上的“杨梅子”所分泌的“XF”元素,那是绝对超过从汗毛孔排泄的“XF”元素量的。少则超过十几倍,几十倍。多则可能超过百倍,几百倍。说一个幸福之人和一个“幸福怀疑症”患者每天接吻五分钟,再配合以“XF”背心的作用,对后者才更能达到理想之疗效。
  我听了不禁大叫——我不和“3号”接吻,我不和“3号”接吻,我死也不和“3号”接吻!
  小悦也赶紧替我声明。她说教授,“七号”是不可以和“3号”接吻!因为“七号”是“老肝”。将肝炎传染给1号,我们院得负医疗责任啊!那时“3号”的医疗实验,岂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我向小悦投去感激的一瞥。看来在关键时刻,她作为我的经济人还是很维护我的。一想到句号那张傲慢而又愚蠢的嘴脸,一想到为了治好他的“幸福怀疑症”,王教授的头脑中竟会产生让我和“3号”接吻的念头,我就一阵阵恶心。我努力克制着,才没一跃而起朝王教授肚子狠踹一脚……
  听了小悦的话王教授自是很沮丧。他嘟嘟哝哝地说,真是“3号”的遗憾,真是“3号”的遗憾……
  我觉得,他其实也是在为他自己的医学实验感到遗憾……
  我被他们带到了一门窗帘这得严严密密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台看去相当贵重的仪器。小悦悄悄告诉我,那是从美国进口的测谎器。说尽管真正的“XF”背心凤毛麟角很难求,但主动前来自售背心的人却不少。并且可以预见,将会越来越多。所以不进口一台测谎器是不行的。测谎器嘛,当然是美国的最先进啦。说那一台测谎器,是美国联邦调查局淘汰下来的二手货。尽管是二手货,但毕竟是在美国联邦调查局服务过的啊!
  我望着测谎器有点儿犯怵了。我说要是我过不了这一关可如何是好呢?
  小悦一笑。说你别怕。只管一口咬定你是一个幸福得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的人就是。说她昨天趁着混乱,已悄悄潜人过这个房间,早对测谎器做了手脚……
  我心中又是一阵感激。甚至不无惭愧。设身处地,替人家小悦想想,人家这位经济人做得是多么的称职啊!连特工的活儿都兼顾着干了。我分给人家七万五不冤啊!人家得我七万五的的确确是按劳所得啊!是付出了“诚实的劳动”的呀!
  我由感激而多情地说,亲爱的小悦你真好!你好就好在平时一点儿都看不出你好来,到了关键时刻方显同谋本色!
  她一撇嘴,佯嗔地说,咱俩是同谋呀?
  我急改口,说别生气别生气。我用词不当。咱俩怎么会是同谋呢?应该是同党对不对?
  她说是同党就用词恰当了?应该叫同志!志同道合的同志!咱俩的同志关系,从现在起,那就更应该是牢不可破的!是以实现一个共同的目的为基础的……
  正说着,王教授走了进来。他刚才上厕所去了。听到小悦最后一句话,看看她,看看我,狐疑地问你们在说什么共同的目的?
  小悦就庄重地回答,教授,“7号”有点儿不愿卖他的背心。我在说服他,为了将句号的病早日治好,为了实现这一个共同的目的,他不应该连一件背心都舍不得……
  王教授说,先进帮落后,有觉悟的人从思想上帮助没觉悟或觉悟低的人,这很好。这种风气大发扬,二十一世纪,就必将是中国的世纪了……
  又问我,“怎么样?句号,你已经被她说服了么?瞧他那意思,如果我态度暧昧,他将接替着不厌其烦地,循循善诱地对我进行说法……”
  我说教授哇,小悦同志简直天生是一位思想工作者!她已经将我说服了。不劳您再说服了。只不过……
  王教授接过话问,只不过什么啊?
  我说只不过有些替自己担心。“XF”元素附着在我自己的背心上,背心又穿在我自己身上,体内体外,吐故纳新,“XF”元素的良性循环,横竖都是在为我自己进行着。背心以区区三十万的低价卖给别人,破坏了那一种良性循环可怎么办呢?再说我堂堂一位作家,并不缺钱花啊!……
  王教授笑了。他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对自己的一个同胞,肯不肯发扬人道主义的问题。一个真正幸福的人,那是完全应该向一个“幸福怀疑症”患者献份儿爱心的嘛!三十万元,对“3号”来说,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示。好比别人为他献100CC血,他给予别人点儿营养费。一个幸福的人,体内XF元素太多了也不利。你自己昨天夜里,不是就叫喊自己幸福得不知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么?奉献给别人一点儿,如同放一次血,也是一种必要的疗法么!绝不至于影响到良性循环的……
  于是,他开始对我进行测谎实验。首先无非是按照惯例,问性名、姓别、年龄、职业、婚否等等。和审讯差不太多。但接下来的问话,则的确是对一个人诚实与否的严峻考验了。尽管监看仪器的小悦已经对它做了手脚,但我还是不敢撒谎。“你对漂亮的女士们常想入非非么?”。“你产生过抢银行的念头么?”。“一方面是很贵族,但又为富不仁,荒淫无耻的生活;一方面是很清贫,但又不乏欢乐,也颇受人尊敬的生活,你其实更喜欢哪一种生活?”。“一个是心灵美,但其貌不扬的女人;一个是蛇蝎心肠,但美如天仙,而且富可比国的女人,如果她们都向你求爱,你愿接受哪一个,拒绝哪一个?”。“你会为信仰、正义、真理而牺牲生命么?”。“如果死你一个人,可使一些妇女和儿童免遭悲惨的灾难,你肯于去死么?”。“如果在战争年代,你被敌人俘虏了,敌人逼你供出你亲密的战友,你能做到宁死不屈么?”。“在几百万的诱利之下,你愿作伪证么?”……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那是我平生最为诚实的一天。
  原来说真话绝对的并不是一件难事。无非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便怎么说罢了。我竟有点儿搞不明白我自己了,以前为什么就那么爱说假话那么不爱说真话呢?也有点儿更加困惑于这样一个事实了——为什么许许多多的人都那么爱说假话都那么不爱说真话呢?难道我们已经进入了这样的一个时代——每一个人每一次诚实的表现,至少需要七万五左右的奖赏么?或者只有在面对测谎器的情况下才行?
  我每说一句真话,小悦就举手作一次“OK”的手势。看起来她是在对教授作那种手势的。但我心里相当清楚,她分明的是在以手势对我进行鼓励。为了共同的目的,我们两个人的意志必须高度统一,必须拧成一股绳啊!幸亏有她一次次对我进行鼓励,否则我也许不会一味地诚实到底。说真话虽然并不难,却非常之令人害羞。
  测谎终于结束。我和小悦都将期待而又忐忑不安的目光投向王教授。
  教授不理睬我们,久久地翻阅着他亲笔所作的记录。
  他的久久的沉默,使我和小悦内心里的忐忑不安每秒钟都增加着。
  小悦终于忍不住,语调怯怯地问:“教授,关机吧?”
  教授缓缓合上记录,看看我,看看小悦,点了一下头。
  于是小悦将测谎器关了,罩上了布。
  教授则开始踱来踱去。
  我也忍不住地问:“教授,该给我个说法了吧?”
  教授在我面前站定,凝视着我说:“是啊,该给你个说法了。第一,我以郑重的,科学的态度作如下结论,你的确是一个诚实的人。”
  小悦立刻向我投来惊喜的一瞥。
  教授接着说:“第二,一个诚实的人声称他是一个幸福的人,那么他的幸福,乃是完全可靠的了。也就是说,你的背心,可以被认定为‘XF’背心。”
  我也大功告成地笑了。
  “第三,本教授不需要你的十五万元的捐助。不不,这么说不对,需要还是非常之需要的,只不过本教授现在庄严声明,坚决拒绝你的十五万元的捐助……”
  我从他脸上看出了一种毫不动摇的,毫无商量余地的表情。正因为我看出来了,才假惺惺地说:“教授,您这就不够意思了!我支持您的伟大科学实验的诚意,那是天地可知,日月可鉴的啊!……”
  小悦也从旁嗲声嗲气儿地说:“教授,您这又是何苦的呢?您就是再清高,也没必要表现在这儿啊!……”
  小悦当然比我更了解她的导师的性格。更加清楚,他一旦决定了的事,那是很难再改变的。她那种像女儿企图动摇固执的老爸的劝说,也当然比我更假惺惺。
  教授发起脾气来,对她吼:“住口!”
  他又对我说:“你这个诚实而又幸福的人,使我感到可怕!感到恶心!你当我什么人的捐助都接受哇?你把我估计错了!大错特错了!哼!
  老家伙将记录夹朝桌上啪地一摔,猛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门重重地关上之后,我和小悦大眼瞪小眼,一时都发呆。
  我不知所措地说:“他生气了……”
  小悦恼火地说:“废话!我还看不出来他生气了么?”
  我说:“可他为什么生气啊?”
  小悦更加恼火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啊!”
  她拿起教授摔在桌上的记录夹翻看。一翻一看,顿时的转怒为喜,眉开眼笑。
  “签了签了!哎你看你看,老家伙已经签了……”
  她将记录夹递给我后,绕着测谎器手舞足蹈。
  我急切地看时,见教授在最后一页上写的是——经过美国进口的、曾为美国联邦调查局服役过之测谎器测定,兹作以下结论——确认本院7号病人为一个可靠的幸福者。对其背心的双方自愿的买卖,本人所作结论,愿负科学的及法律的双重责任。
  老家伙还挺“耍票儿”,姓名签得龙飞蛇舞,几乎占了小半页纸。
  小悦拎起裙子一角儿,吉普赛女郎似的旋转到我跟前,从椅子上扯起我,两眼贼亮激动不已地说:“亲爱的同志哥,我们成功了!我们胜利了!”
  “同志”二字,竟使我扑扑落下两行欢喜之泪。在那一时刻,我充分体会到了“同志”这一种称呼,具有着令人无比信赖对方的亲和力,凝聚力。我紧紧地拥抱住她,也同样激动不已地说:“成功了!胜利了!亲爱的同志妹啊,咱俩十五万可算他妈的到手了!”
  小悦说,何止十五万啊!亲爱的同志哥,现在可以板上敲钉地肯定,咱俩是三十万到手了啊!你没听明白那老家伙的话呀?他拒绝你的捐助呢!爱他妈拒绝不拒绝!钱又不是咬手的东西,谁还怕自己得到的太多了呀?那十五万咱俩再平分,如何?
  我说亲爱的经济人,亲爱的同志妹,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她说,一言为定?
  我说,一言为定!
  于是她捧住我脸,唇压我唇,口对我口,一阵忘乎所以的深吻,仿佛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都吸入她的肚腹中去。直吻得我周身热血沸腾,不禁地心猿意马,情欲燃烧起来。
  我说,亲爱的经济人,亲爱的同志妹,为了我们的成功,为了我们的胜利,我们应该彼此庆贺一番是不是?否则太对不起这成功也太对不起这胜利了是不是?
  小悦同意地说,应该倒是应该,好倒是好,但这里毕竟是精神病院,我毕竟是一名患者,没有出院证明,离不开的呀!而在精神病院里,又是严禁饮酒作乐的。尤其严禁医务工作者与患者之间饮酒作乐,想庆贺一番也庆贺不了哇!她希望我能暂且按捺一下我那种极欲庆贺一番的冲动。等我出了院以后再找机会弥补……
  我说不行!我说我已经按捺不了啦!
  她问,那同志哥你有什么好主意呢?
  我说,庆贺的方式多种多样么!作乐不一定非需饮酒么!饮酒一定足以作乐么?
  她还是不明白地朝我忽闪着眼波。
  我只得开门见山,直接了当地说,亲爱的同志妹,今天夜里我欢迎你到我的病房里来。咱们同登巫山,共赴琼台,男欢女爱,那不也是一种庆贺的方式么?
  她脸倏地红了,将头往我怀里一扎,娇羞地说,你真坏!
  我没想到这小狐狸精居然还会脸红!敲我竹杠的时候,她可是一点都不脸红的。
  我一笑。说我坏?我慷慨地分给你十五万,你还昧着良心说我坏?
  她就用一只小手儿捂住我嘴,不许我再说下去。
  于是我明白,她已经接受了我的“邀请”……

  是夜子时后,万籁俱寂。
  小悦她悄悄地“光临”了。
  我自然没插门,在耐心地期待着她。她进入病房,替我插上了门。她一转身,我已在她身后了。我拦腰将她抱起,几步就跨到了床边。她显然刚冲过澡不久,头发还是湿的。浑身散发着一种异香,也不知喷洒的什么品牌儿的香水儿。那一种异香顿时刺激得我性欲勃发……
  诸君,众所周知,梁某人非是好色的登徒子。但是,这一个拜金的大时代一再谆谆教导我们,在金钱面前,你吃了亏,不证明别的,只证明你的愚蠢!那小狐狸精她敲了我十五万啊!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利获取者呀!我国已经颁布了《反暴利法》。对暴利获得者必须予以惩罚,你们说对不对?何况她已经“送货上门”了,我对她还斯文个什么劲儿呢?还客气个什么劲儿呢?还惜花怜玉个什么劲儿呢?为了我那失去的十五万,我也应最大限度地从她身上找回公平对不对?
  我将她往床上一扔,一个饿虎扑食,便将她压在我身下了。我觉得她那迷人的身体就是我那被她敲去了的十五万。或者反过来说,我那“流失”了的十五万,变作了她那迷人的身体。谁的钱被敲去了谁不愤慨?谁的钱流失了谁不心疼?又不是一笔小数,而是整整十五万啊!
  细节不必描述,总之在诸种复杂的心理——当然也包括性心理的驱使下,我将那小妖精摆布过来摆布过去,一会儿这么折腾一会儿那么折腾……
  我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但是他妈的那小妖精也获得了极大的满足,甚至获得了比我大得多的满足!这真使我来气!如果你企图报复某人,你的报复方式反而使某人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你说你来气不来气?
  当她娇声浪语向我表达她的满足时,我不禁地怒从心起……
  于是我骑在她身上,啪啪,左右开弓,扇她耳光。直扇得她两颊鲜红。红得发亮。
  她却扭动身子,快活得不停地呻吟,以梦呓般的语调说多么好的感觉……
  而那时刻我已经全没了半点儿好感觉。我暗想这哪儿是她献身于我分明的等于我献身于她了么?我这是何苦的呢?我这不是吃亏了么?不是除了金钱方面的“流失”又“流失”了别一种东西么?
  于是我大为索然地从她身上翻下去。结果不是落在床上,而是扑嗵一声掉在了地上,扭了腰……
  小悦也一翻身伏在床上,支起两肘,双手捧着脸儿,目光俯视向我,兴犹未尽地说,哥儿,看样儿你不大行哎……
  那一时刻我手里没刀。有刀我肯定会一跃而起,在她身上划几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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