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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2)


  人在松花江桥上是不可以追跑而过的。违犯了必被守卫在桥头的卫士扣住无疑。否则我一定会追跑起来的……
  我眼睁睁地见那背影通过桥头,折下路基,于荒草中抄近消失在一片杂树林……
  我也从荒草中穿过,抄近赶入到那片杂树林。终于我又发现了那熟悉的背影,刚欲开口叫,从一株树后闪出一个女人,迎向了那男人。我更加断定那是翟子卿无疑。只有翟子卿才那样子拥抱一个女人,那样子亲吻一个女人——仿佛要把一个女人整个儿塞入到自己胸腔里去,仿佛要通过一个女人的口,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吸吃了……
  我冲过去吼道:“翟子卿,你这头畜生!你还我爱的女人!你还我儿子!……”
  他们顿时吃惊地分开。他们僵立了许久,才先后心怀骇悸地缓缓朝我转过身……
  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和一个陌生的女人……
  那男人恼火透顶地瞪着我。分明的,我见他两只手渐渐攥成了拳……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我嗫嚅着,后退着……
  那女人倒还宽厚,柔声劝止着男人:“别跟他认真,他又不是存心的……”
  又对我说:“还不走哇?快走呀!……”
  刚一说罢,又迫不及待地投入了那男人的怀抱……
  我仓皇而去……
  “金钱就是旺盛的性欲,就是充沛的情爱,就是生活本身!就是最实在的实在之物!就是最美丽的女人的脸庞和笑靥!就是最生动的男人的灵魂!点钞票的手是在表演多么优雅的手指舞,用乘法计算拥有的钱数是多么快乐!……”
  我忆起了,翟子卿曾带我来过这一片树林。他的声音,仿佛从东西南北四面八方不同的方向传来,仿佛是一首莎士比亚古典风格的,独白式的戏剧诗,听来那么具有欣赏的美感……
  我一边仓皇而去,一边朝四面八方旋转着身子。这儿那儿,一棵棵大杨树和小杨树上的眼睛,这样子或那样子瞪着我……
  除了小嫘,所有那几个当初曾给我留下过名片的男人,我都一一找到了他们,还经由他们找到过另外一些认识翟子卿的人。
  却没有一个人能向我提供出他的准确下落。也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他的老母亲和他的妻子究竟是怎么死的。他们有的和他过从多一些,被认为或自认为关系亲密一些;有的和他过从少一些,被认为或自认为没什么感情可言;有的只不过仅和他有过一次来往,谈到他像谈到另一个国家赛狗场上奇怪失踪的狗。对于他的家庭的不幸,我觉得他们中有些人是耳闻过一些情况的,但是由于各自不同的心理障碍,知道也不愿讲给我听罢。其中不排除某些人是出于善良,怕我听了加重悲伤。另外一些人基于怎样的原因,我则猜测不到也不想费心猜测。当然,有的人无可奉告,乃是因为的确不关心。甚至的确不想也不愿知道。因而也就的确不清楚。正如他们中一个人说的——谁下落不明就下落不明,谁怎么死就怎么死,与我何干?有那关心的工夫,还不如逛逛股票交易所呢。即使不玩股,感受感受那现场氛围也不失为一种收获嘛!……
  当然,也有人表示出了对民间新闻的好奇、兴趣、震惊和继续传播茶余饭后谈资的浓厚兴趣。那乃是因为他们一无所知,闻所未闻。他们反而向我问长问短……
  只有一个人我对他心怀感激。是某重点中学的一级教师。教化学的。一位看去严肃得近于刻板的中年人。
  “谁让你来找我问的?”
  我说好几个人都让我来找他问……
  “你上当了。他们是在愚弄你,也是企图使我难堪一次。”——他注视着我,脸上毫无表情地说:“因为我从来也没见过翟子卿这个人……”
  我看出他说的是实话。
  我讷讷地说:“无端打扰您,真很对不起了。五天来我竟一无所获——这是一座浪费人感情的城市……”
  “好吧,那就让我告诉你句明白话吧——我爱过她。我爱过那个翟子卿的妻子。不过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同在一座城市里,一个有妇之夫与一个有夫之妇的暗恋,是没法儿成为长久的秘密的。在一段时期内我们陷入风风雨雨的议论之后,彼此发誓不再相见。其实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发展到一些人议论的那么深,只不过幽会了几次。我想,那几个人,也许正因为这一原因,才怂恿你来找我问的,但我并不因而在你面前感到可耻。你肯定也见过她的吧?……”
  我说:“见过……”
  “难道她不是那种男人一见之下就会钟情,就会倾心迷恋,就会深深爱上的女人吗?”
  “是……”——我低声回答,怕他没听清,又说:“她是那样的一个女人……”
  同时我心里对那几个怂恿我来找他问的男人充满了憎恶。在一个女人死了之后,还要以她的死触疼曾爱过她的一个男人心口的伤疤,证明了某些男人本质上是多么冷酷的丑陋动物……
  “你这样说,我很感动……”
  他注视着我的目光变得亲近了些。脸上有了一种忧戚的表情……
  他掏出了烟……
  “吸吗?……”
  “不,这几天总在吸……”
  于是他又将烟盒揣入兜里……
  “你不吸,我也不想吸了……”
  由他口中,我才知道——当年她曾是南开大学中文系的才女。后来又是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的硕士研究生。导师一心希望她继续攻读博士,而她却不知为什么,忽而对文学和历史厌倦了。于是绝别校园生活,回到哈尔滨在某妇女刊物当记者。后来对记者职业也厌倦了,于是退而当编辑。再后来连对编辑业务都厌倦了,干脆当起但凡有个学历的人都不屑于的“通联”来……
  “你了解她多少?……”
  我说很少……
  “你知道她父亲是谁吗?……”
  我说不知道……
  于是他说出了她父亲的名字……
  那名字使我肃然起敬——尽管是一位早已辞世的文化人物的名字……
  “你知道她祖父是谁吗?……”
  我摇头……
  他说出了又一个名字,使我不但肃然起敬而且……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问我有何感想?
  我呆呆愣了半天,才嘟哝出四个字是——“真想不到……”
  “这是一个古老的书香门第的最后一个女儿。一个文化世家的最后一个传人。从明至清,至民国,至解放初年,她的前几代人,在文化和历史的书页中,留下了一行行足迹。文化曾带给她的家族种种荣耀,也曾带给她的家族种种厄运。在不同的历史年代,带给她的家族不同的荣耀和不同的厄运。荣耀和厄运都记载在不同版本的历史典籍中,成了一种强加给她似乎她必须有义务继承的遗产。而她根本不需要这太巨大的一宗遗产。也不愿再对它肩负起继承的义务。这大概就是她最终厌倦了历史厌倦了文学及至文化的主要原因。她与翟子卿的结合,未尝不是出于一种叛逆的激情。尽管她并没对我这么说过,只不过是我个人的推想。但我认为我的推想是有一定道理的。像她这样的女人,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男人的英俊和一个男人的钱财而做他的妻子。她当初和他结婚,大概以为是逃避文化和历史的双重压迫的最彻底最简捷的途径。她和她的家族连在一起,本身就意味着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否则根本没法解释,她为什么要和一个只有‘文革’前的初中学历的,只崇尚现实中的赤裸裸的金钱法则,而鄙薄历史到了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的男人结婚。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她所犯的一个大错误。我想如果我是她,大概我也会产生叛逆之心的。然而她的叛逆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因为她对现实中的赤裸裸的金钱法则,是比对文化对历史更厌倦的。她的灵魂已经早就被中国的文化传统预购了……我每想到她,就有种不祥的感觉……一个厌倦了文化,厌倦了历史,也厌倦了现实中的赤裸裸的金钱法则,一个这样的女人,如果干脆是农妇还好,可她又不是农妇,那么她在今天可怎么活呢?……”
  “她……死了……”
  “还有翟子卿的老母亲……”
  “其实,我到处询问翟子卿的下落不是真实目的……我的真实目的……是想知道……她究竟怎么死的……五天来问了那么多人,却……到现在也不知道……”
  “死了?……”
  “起初我也不相信,但这一点,已是一个事实……”
  当时,我们站在操场的篮球架下。一名体育教师,正带领一个班的学生围绕操场跑步……
  他瞪大眼睛盯着我,盯着我,忽然往地上一蹲,身子蜷缩一团,双手抱头,发出了一个男人竭力抑制而又实难抑制的哭声,哭得那么难过又那么悲怆——从我们背后跑过的男女学生纷纷回望……
  那名体育老师也望向我们——他犹豫了一下,朝我们大步奔来。还跟来了几名身体强壮的男学生……
  我想,我是该离开他,离开这所中学了……
  我说:“我也爱过她……”
  说罢转身就走。
  也许,我只不过希望自己能够坦白又真诚地告诉他那一点,而实际上并未说出口……
  回到宾馆,我首先在总台预订了三天后返回北京的车票。一进入房间,就开始收拾东西。收拾好东西,就坐下吸烟。
  我不打算继续寻找翟子卿的下落了。她死了,他的老母死了。我的未出世的一个孩子也死了。那么,我和他的一切关系,就真的被彻底扯断了。亲情也罢,梗芥也罢,怨隙和彼此的轻蔑彼此的嫉妒彼此的嫌恶也罢,似乎一下子全都没了什么意义,也将从此根本没了耿耿于怀的理由……
  我迷恋她,进而要求自己用心去爱她,按照她的愿望,想象自己是爱织女的牛郎一样去爱她,却又对她了解得那么少,那么少,那么少!少得接近一无所知,尤其在她活着的时候……
  我还自以为是一个多情的善于理解女人体恤女人心的男人……
  那位化学教师,却对她了解得真多,真多,真多啊!然而他和她却又没能实际上以爱相予过。是因为他们之间缺少一种“缘”吗?……
  他为此遗憾过吗?
  她呢?
  在他和我之间,那“缘”对他又显得多么不公道!……
  谁能用金钱复制出一个值得男人迷恋值得男人像爱织女的牛郎一样去爱的女人?谁?……
  如果这是完全可以实现的,我要像翟子卿那样去赚钱,包括不惜卖自己的血,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肾……卖一切自己身上能卖又有人肯买的一切……
  忽然我也哭了。像那位化学教师一样难过一样悲怆一样地双手抱着头……哭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刷牙,听到有人轻轻敲门。
  我咬着牙刷打开门一看——竟是小芹!
  我立刻让入她,关上了门。漱了漱口,不待她坐下,劈头便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她说:“我总觉得你会再回来的,所以我总向一些人打听你……”
  “小芹,你都知道些什么?快讲给我听!……”
  “狗……”
  “狗?……坐下说!……”
  她坐下了……
  她告诉我——1993年是翟子卿损失最惨重的一年。在黑河被罚了一大笔款,后来被他那圈子里的人坑骗了三十多万。年初“炒”美元赔了十几万,年终玩股票又赔了二十多万。总之在1993年他损失了近百万。他的整体金钱基础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动摇。而他圈子里的人,一个个在1993年却都照样赚了不少钱。他成了他们中钱最少的一个。他们在对他说一些安慰的话时,他十分清楚他们骨子里其实是幸灾乐祸的……
  “不是俺叔疑心,事实就是那么回事儿。他们中的许多人我都认得,常到俺叔家来嘛!他们那些人,俺叔要是赚了一大笔钱,他们就会围着俺叔,向俺叔说些恭喜发财的话。其实背转过身去,准像烈酒烧心似的嫉妒。俺叔要是赔了一大笔钱,他们也会围着俺叔,说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话,其实心里暗暗高兴透了。那些日子俺叔瘦了,吃不下睡不着,整日长吁短叹,愁眉不展的。你知道俺叔是个经得住事的人。俺佩服他,主要也就佩服这一点。可是俺看出来,俺叔有点儿经不住了。有天他低声低气地对俺说:‘小芹呀,钱不好赚了啊!’俺当时直想替他哭。后来他听说山东那边儿有一个全国最大的狗市。他就去了。干那营生虽然有点儿让人瞧不起,可也能赚大钱。贵的狗,一条值几万呢!大狗生小狗的,不是一本万利嘛。他花一万四千多元,买回了两条大狼狗。俺叔说一条是纯德国种,一条是纯日本种。叫什么‘黑背’、‘狼青’的。俺叔就给它们都起了乖名,叫‘贝贝’和‘青青’……”
  小芹穿的虽然并不破旧,甚至可以说还算体面,却够脏的了。一眼看去就知道许多天没换洗了。头发有些蓬乱,脸儿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眼睛也不像以前那么明亮那么水灵了……
  “俺叔可宠那两条狗了!整日里‘贝贝’、‘青青’地呼来唤去的。还腾空阳台给它们当窝。‘贝贝’爱吃半生不熟的猪肝,‘青青’爱吃不肥不瘦的牛肉。奶奶就看不惯,总嘟哝着骂是‘孽种’,也不知骂俺叔还是骂狗。还常举拐杖喝吼狗。两条大狗哪儿怕奶奶呢。奶奶一喝吼,它们就龇牙。俺叔就跟奶奶吵,奶奶就生气,就掉泪。俺婶紧怕那两条大狗。住到自己那边房子去了。俺婶那时肚子都大了。俺就整天两边跑,照料俺婶和俺奶奶。俺叔一门心思只照料两条大狗,天冷了。又腾出一间屋让狗们舒舒服服地住。两条大狗,小马驹子似的,呼哧呼哧这屋跑到那屋,那屋跑到这屋。大年初一夜里,‘贝贝’生崽了。俺叔守着,顾不上干别的事儿。外边别人家放的爆竹,噼里啪啦地那个响!俺给奶奶煮了一包方便面吃了,又赶紧的往俺婶那边儿去。后来小狗崽断奶了,长大了些,俺叔就一次全卖了。总共四只,赚了多少俺也没问。反正俺叔那些日子又高兴了些。不长吁短叹也不愁眉不展的了。可两条大狗,一下子没了四只崽儿,变得好凶,对谁都想下口咬。一个来月前,俺叔又去山东买狗。说不买大的了。要买几只小小的。养着也省心些。奶奶不让俺叔去。俺婶也不让俺叔去。俺也劝俺叔别去了。俺叔谁的话也不听。还是去了……”
  小芹双手掩面,说不下去,呜呜哭。
  我说:“别哭别哭……”——除了这么说,不知还说什么。
  我倒了一杯水给她。她双手抖抖的,竟没接住。杯子掉在地上,水全泼在她膝上。那是早晨服务员刚送来的开水,她穿着一条单裤,我想一定是把她烫伤了,慌忙间抓过枕巾,替她挽起裤腿,直挽到膝盖以上——果然双膝都烫红了……
  我也只有一边用枕中吸着她裤子上的水渍,一边问:“小芹,疼吗?……”
  她仿佛并不觉得被烫了,只呜呜咽咽地接着说:“那天,婶体恤俺,把她自己住处的钥匙给了俺,让俺……去休息一天,睡一大觉。她替俺在这边儿……陪着奶奶……奶奶也体恤俺,也让俺去……俺就……去了……俺那阵子太辛苦了,一睡下……就没……就没按时……醒……第二天早晨,才回……这边……刚……刚一开门……两条大狗就呼地扑上来……满狗脸……都是……血……吓得俺把门一关,就……就瘫软……了……”
  那姑娘不但双手在剧烈地抖,整个身子也抖了起来。一时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眸子也大了。从两颗眸子的深处,投射出巨大的恐怖的余悸。她瑟瑟地越抖越不能自制了,分明的就要从沙发上一头栽倒在地……
  她那种样子使我可怜极了。我不禁地紧紧搂抱住她,一只手不停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她的背,同时像抚慰一个受了极度惊吓的孩子似的,反反复复地只管说:“别怕,别怕,别怕……”
  “俺对不起奶奶,对不起……俺婶呀……她们是……活活地被狗……咬……死……死……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而又欲哭无泪……
  小芹她则在我怀里晕厥过去了……
  我将她抱至床上,赶快去请来了宾馆医务室的医生。几分钟后我的房间里挤满了人,每个人都用疑问的目光把我拷问了一阵……
  人们纷纷离去后小芹才渐渐苏醒……
  小芹她流着泪告诉我——据分析过现场的公安人员讲,她当时显然在另一个房间。如果她闭门不出,是不会死的。她肯定是为了保护老人家才从那个房间里冲出来的,而对于一个身怀熟孕的女人,那除了再搭上两条人命,根本不可能有别的一种结果……
  另一条人命是她腹中的胎儿……
  那也是我的一个孩子,一个未出世就遭到了惨运的孩子……
  那原本极安全地活在母亲腹中,不焦不躁地期待着降生的小生命,被两条大狗从母腹中咬拽出来,吃得只剩下了一只刚成形的小手……
  我一边听,一边以头撞墙,然而哭不出声,流不出泪,觉得被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怖像一层层茧衣似的缠紧着裹紧着……
  小芹她翻下床,双膝跪地,抱住我一条腿哀哀地乞求:“叔叔,反正他家已经没人了,只他自己在疯人院里了。您是他唯一亲近的一个人,您若能做主,让俺服侍他,俺保证他比在疯人院里享福。您可以代他和俺立字据!几十万元押在疯人院,还莫如成全了俺小芹!甘愿为他当一辈子牛马……俺绝不悔……绝不嫌他疯!一半儿归你也行!您今后再回来,抬举俺的话……俺服侍您也心甘情愿啊!俺家穷……很穷很穷……那样俺家也脱贫了,日子有指望了!叔叔呀,求您发发慈悲了!俺小芹给您磕头了……”
  她咚咚地磕头……
  那天晚上,我让小芹住在了我的房间。半夜三更,我像一个野鬼孤魂似的,满城市到处盲目地走着,转悠着。
  我真想从胸膛里发出嚎叫——鬼一样的,狼一样的……
  第二天上午我只身前往精神病院去探视翟子卿。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要去探视他。像发生在一切人身上的一切说不清的事一样,说不清。仿佛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绳索拴在我身上,另一端攥在他手里,他一段一段地朝他最后的人生码头那儿拽我,使我没法儿不去……
  我见到的已不复再是那个英俊的,帅气的,自信的,曾被他周围的一些男女媚称为“华哥”的翟子卿……
  他穿着白底蓝条纹的病员服,裤子肥大,而上衣短小。被剃了光头,头茬这儿长那儿短的,显然是被马马虎虎剃过的……
  他神情呆痴,目光恍错,流淌着鼻涕和涎水。
  护士说那是用药造成的。
  我说:“子卿,我来看你……”
  他赚视我良久,脸上毫无反应,呆痴之状依然……
  护士从旁问:“翟子卿,你不认识他吗?……”
  他摇头。旋即狂笑。继而大唱不止,反复一句——“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一边唱,一边朝我伸手……
  我问护士:“他要什么?……”
  护士说:“烟。”
  我立刻从兜里掏出烟,他刚要夺去,护士却横身在我和他之间,郑重地对我说:“这可不行,医院有严格的规定,不许探视者随便给患者烟吸……”
  我歉疚地望着他,只好将烟又揣了起来……
  护士对他说:“既然你不认识来探视你的人,那就回病房吧!”
  一个至今仍有五六十万的人,竟想吸一支烟都吸不上了……
  一阵大的悲哀如盐咸沸水煮着我的心……
  护士将他推入病房后对我说:“你是第一个来探视他的……”
  我说:“也许还是唯一的一个……”
  护士说:“他是这儿的重病号,时常发作。一旦发作起来,几个人治不服他。所以,也不敢给你太长的探视时间……”
  我说:“明白……”
  护士送我离开时又说:“放心,物价再怎么上涨,他的钱也够他舒舒服服地住半辈子精神病院了。我们将他当特殊患者优待,享受局以上干部待遇,生活方面绝不会委屈了他的……”
  我说:“我放心……”
  我觉得,他尽管疯了,但似乎还是认得我的。因我见他被护士推入病房那一刻,眼中分明有泪在噙着……
  我说——我也许还是唯一的一个探视他的人——这话是说得未免太武断了。因为在精神病院大门外,我碰到了小嫘。
  “是你?……”
  她还是一位时髦女郎的样子,怀里抱着一个小月孩儿。
  我说:“他不会认识你了,他连我都不认识了……”
  她说:“我是让他看看他儿子,不管他认不认识我,这也是他儿子。我给他生的。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起码该享有部分继承权的……”
  我苦笑道:“小嫘,别胡搅了——这怎么可能是他的儿子呢?如果是,在黑河你就该是个明显的孕妇了,可你当时并不是……”
  她一言不发地瞪了我片刻,一字一句地说:“你别编瞎话,我和你什么时候在黑河见过来着?……”
  这时一辆私人汽车里钻出两个男人,从两侧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左右看看他们,又看着小嫘说:“是我记忆不佳,记错了……”
  不待他们接近我,我一转身拔脚便走……
  归途路过霁虹桥,我下了出租车——小时候,我们曾一块儿在桥坡下等着有“拉小套”的机会,为了挣两角多钱买一本由屠格涅夫的《木木》改编的小人书,还给那开小人书铺的老人……
  那自称有相面学问的老人,曾对翟子卿的人生作出过极良好,当年令我暗存嫉心的预言……
  一列火车从桥下驶过,喷出一阵湿淋淋的浓雾——雾气中,童年时期的、少年时期的、青年时期的翟子卿,朝我女孩儿般羞涩地友爱地笑着,他默默注视着我,仿佛有许多许多人生的憧憬,向往,理想和目标,正打算娓娓地,从容不迫地对我倾诉……
  雾气散尽,他的幻影倏然而逝——雾气只在我脸上留下了一层湿淋淋的水珠儿……
  我想擦拭,又懒得擦拭……
  一个汉子神神秘秘地凑向我,低声兜售:“要虎鞭吗?绝对真货,比啥啥都壮阳……”
  托了一层层人情关系,经了一系列繁琐手续,离开哈尔滨前,我从有关部门讨回了一些业已封存的东西。有她的衣物,那份去年的挂历,那个镶在镜框里的工艺品裸女,那册手工装订的诗集,那件银狐大衣。还有,老人家活着时经常把玩在手的两颗核桃。两颗互相磨硕得褚亮褚亮的核桃。银狐大衣费了不少口舌和周折,最后我不得不写了字据,说是我给我妻子买的,去年寄放在翟家的……
  我将她的衣物和银狐大衣全给了小芹。交待她银狐大衣是完全可以买的。另外我借了一万五千元现金给她。我想,这也就算是变相地归还了翟子卿的钱罢……
  至于小芹她回家乡还是继续留在城市里另谋出路,我则觉得自己操不了那么许多心了……
  我带着几件纪念物回到北京。
  妻看了那镜框里的工艺品裸女说:“真美!你买的?”
  我说:“是,买的。”
  妻看了那挂历说:“可惜去年的,这不会也是买的吧?”
  我说:“朋友家挂过的。我喜欢,朋友就替我保留到了今年……”
  妻说:“我也喜欢!挺值得保存的。这一页最棒!”
  于是,那个单膝脆地,一手持盾,一手紧握短剑,裸体披着锈迹斑斑的铠甲,冷漠而镇定地准备做殊死搏杀的女人,从此就固定在我家的一面墙壁上了,仿佛一位冷艳的驱邪镇魔的守护神……
  唯有那册诗集我未让妻发现,悄悄藏匿在我的为数不多的几件纪念物之中了……
  两颗核桃我送给了母亲。
  母亲问:“你大娘身体还好?”
  我说:“好,很硬朗。”
  母亲又问:“子卿媳妇,也是个好女人吧?”
  我说:“对。人好,长得也好。”
  母亲在手中把玩着两颗核桃,沉思半晌,语调缓缓地说:“人命这才有点儿公平……”
  我病倒了,一病就是三个多月。三个多月内,几乎没出过家门。
  一天早晨我睁开眼睛,望着那挂历惊愕得屏息敛气——它竟一片空白!……
  我缓缓移动目光,再望向那工艺品相框,竟也是——一片空白!……
  妻对我的样子极其吃惊,连连问我怎么了怎么了?
  我指那挂历,继而指那相框……
  妻扭头看看,更加奇怪地问——都是你带回来的呀,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啊?
  我蹦下床,翻出那诗集——它页页空白,一个字都没有!
  然而妻拿过去,却能念出上面的诗……
  当天我彻底失语了,说不出话……
  妻陪我去医院——而医生认为我根本没什么病……
  在我眼里,那挂历,那相框,那本诗集——至今仍是空白的……
  我渐渐地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但在说出的人话中,中间杂着一串串怪诞的叽里哇啦……
  于是有一位友人将一位气功大师请到了我家……大师断定我那种怪诞的叽里哇啦乃是“宇宙语”……
  从此我觉得有什么附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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