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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一年一度的秋收季节又到了,庄稼人天天起五更睡半夜地忙起来。看来,今年的年景要比去年好。
  在之、高、安①三角地区田家桥村休养的汪霞,虽因天热伤口化过一次脓,但由于没有伤筋断骨,慢慢地封口结了痂。
  ①之光、离阳、安新三县的简称。
  没等到伤好利落,汪霞就想回到工作岗位上去。因为没和刘文彬、魏强他们取上联系,干起急也不能迈腿就走,只好天天帮助房东刷锅洗碗、推碾子捣磨地干些家务事。
  她在田家桥住的这家房东,就是田常兴、梁玉环家。这一对夫妇‘五一’扫荡前,都是咱们的村干部。如今环境不好,不得不隐蔽着做工作。
  今天一大清早,田常兴就下地割谷去了。
  太阳刚出来一竿子高,汪霞给梁玉环搭帮手做熟了早饭,等玉环反锁门朝地里送饭的时候,她胡乱地吃饱了肚子,找了个小板凳,在新收的玉米堆跟前坐下,剥起叶子来。
  汪霞手剥着玉米,心里想起负伤的那天她被魏强他们救出,宿在西王庄赵河套大伯家里的事情来。
  那一天的夜里,魏强每次查哨回来,都去大娘的住屋看看她,有时,伸手摸摸她那微热的前额;有时,嘴凑到她的耳旁悄悄地问:“你喝水吗?”魏强的关怀体贴,像电流似地传导在汪霞的身上,使得她十分激动,心房剧烈地跳动着。每回,她都是睁开疲倦的双眼,露出既是感激又是幸福的神色冲魏强微微一笑。这笑,也引逗得魏强眉眼舒开,欣慰地微笑起来;这笑,把俩人久已集聚在心头的爱,像魔术家揭开变幻莫测的蒙布,一下明朗化了,并使相爱的情感朝前迈进了一大步。
  第二天夜晚,领导决定将汪霞送到之、高、安地区去休养。
  黄昏,魏强将汪霞那支手枪送过来:“给你,带上它,预防万一!”
  汪霞瞅瞅魏强,望望那支撸子枪。撸子枪蓝汪汪的那么光洁明净,她明白魏强给擦拭过了。接过枪,身子朝里挪挪,说:“你坐下吧!”等魏强在她眼前坐下了,她像个不知足的孩子,坦率地说:“你光给我枪,可一粒子弹也没有,我要它干什么呀?”
  “子弹?”魏强笑道,“子弹我已替你压满了枪梭,都是昨天缴获的好子弹,这里还有五粒,你也带起来!”他将攥着五粒小撸子子弹的右手,伸到她的面前。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用噙着泪花的眼睛环扫一下宁静的屋子。屋里就是她,还有靠近她坐的魏强。她伸手去接子弹,同时,也紧紧攥住了他的手,大胆地揽在自己隆起的胸前,而后,又挪到嘴边上来亲吻,小声地叨念:“你呀!你真好,真是叫人……”泪水夺眶流出来,滴落在枕头上。
  什么叫恋爱?恋爱又是个什么滋味?以往,魏强只是脑子想过,今天,他才真的尝到了。他眼睛盯着脸上泛起红晕的汪霞,心头止不住突突乱跳,比第一次参加战斗都跳得厉害。他想抽回手,抬起身来走,可是,身子、手都好像是不由脑子支配。身子不仅没抬起来,相反坐得更挨近了汪霞;没抽回的右手倒和汪霞纤细的手儿握了个紧上紧,就像鳔胶粘住了一般。
  他俩全沉浸在幸福里!
  就在那个暂短、欢愉的时间里,汪霞将早已勾织好的浅绿色的钢笔套塞在魏强的手里:“拿去吧!装上我丢的那支钢笔,再丢了……”魏强笑着将钢笔套拿到眼前,看了又看,瞧了又瞧,而后,将桔黄色的钢笔装进去试了试,万分喜爱,很小心地装在自己的内衣袋里。
  “后来,就是因为去养伤,和魏强离开了。这一离开就是两个多月。两个多月的工夫,敌人组织了几次兵力,今天清剿,明天剔抉,天天围住青纱帐拉网,谁知这一闹把魏强他们闹到哪里去了?显然是没在这里,要在这里,他早来看我了。他既没在这里,那昨天又是谁们拿下的黄庄据点?一准是他们。那他为什么不来看看我?……”汪霞手剥着新劈下来的玉米,心里忽东忽西地乱想着。
  “庆叔,大秋头子上,你这一人骑着自行车上哪里去?家来歇歇不?”院门外,传来梁玉环的声音。
  “好几年没来,要不是碰上你环姑太太,我还真忘掉你家大门啦。快领我家去。真,想不到的事,偏偏就出来了。”一个男人的回答。话说得非常急促,语气里还像夹杂着愤懑和不幸。
  “吼嘘,吼嘘”的轰鸡声,从门外传进来。这是梁玉环向汪霞发的回避信号。汪霞扭头走进自己养伤的住屋。
  “这不是小板凳?你坐下,庆叔!我娘她怎么样?”没等玉环把话说完,庆叔气囊囊地学说开:“事情告诉你,你也别太难过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它像洒出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你娘她过去了!”
  “啊?!”梁玉环听说老娘死去,眼睛发直嘴张大,不言不语,不走不动地戳立在院子里,泪珠一串串地朝下滚落,一直呆了好半天,她才卡出哭声来。玉环和她兄弟梁邦从小没有爹,是寡妇老娘一手拉扯大的。玉环的老娘身板本来还算壮实,到底得的什么急病,死得那么突然呢?
  玉环她娘家——梁家桥,在刘家桥村西,相距不到里半地。它坐落在高保公路北面,和公路肉贴骨头地紧挨着。因为它处在之、高、安三角地区,又在保定东面,是清苑管辖的一个大村子,所以“五一”扫荡以后,鬼子在这村村南,贴公路按了个据点,据点里修了个七截高的大炮楼子。这个据点从修起的那天起,就没断过鬼子,最多驻过一个中队,最少也是一个班。另外,伪军们也有个五几十号人。总之,算是个不小的据点。
  现在梁家桥据点住着一个班鬼子兵。这个班的鬼子兵也是去年从河南打败汤恩伯以后换过来的。乍一来到,都还带着胜利者的劲头,什么也不在乎;天长日久,碰过几次小钉子,再加上伪军们常念叨念叨八路军武工队的厉害,也就处处小心戒备起来了。
  日本人怕八路军夜间来偷袭他们,就给据点周围村庄下了一道“命令”:日没以后,田野、街巷不准有人行走或干活,违者开枪射击,打死勿论。
  就在日本人下达“命令”的当天夜里,玉环她老娘正睡到半夜时分,一阵嘎嘎嘎……的鸡叫,把这个老人从梦里叫醒了。常说:老太太三宗宝:闺女、外孙、老母鸡!这一点不假。玉环她娘一听老母鸡叫声,褂子没披,鞋子没穿,光着脚下地就点灯,端起来就朝屋外跑。她刚端灯要过二门槛,炮楼上叭勾一声枪响,将她打倒在地上。一直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才有人发现她死了;庆叔赶紧给玉环送信来。“……娘啊,你做了一辈子活,受了一辈子苦,想不到落这么个下场……”玉环低声哭诉着,真有点上气难接下气。汪霞生怕玉环的哭声传出去,引来更多看热闹的人,在屋里急得直搓搓手心。抬头见到蒲囤子顶上撂个板升子,顺手一拨拉,呱哒!板升子掉在地上。这声音传到正哭泣的玉环耳里,她稍一愣神,立刻压住了啼哭,变成低声地抽泣。
  送信来的庆叔以为屋里的响动是猫踢蹬下什么物件来,根本就没理会,瞅见玉环光掉泪不出声,他忙上前劝说:“人死如灯灭,她怎么死,在哪里死,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事,由不得人,你哭坏身子还是自己吃亏。咱得赶快商量安置后事要紧。我来的时候,村里也派人给小邦送信去啦!人们捉摸只要不告诉你娘是被枪打死的,凭他那个孝顺劲会回来的,他们队上也会让他来。只要回来,今晚就能赶到家。”
  给梁邦送信去了,这是个意外的消息。汪霞从这意外的消息上,忽地想起前两天来这里躲情况的同志谈的话:近来清剿的敌人像长了眼,不用人指,就照直朝“关系”家里闯。能趁机抓住这个夜袭队的特务梁邦,不是就把敌人在各村安上的所谓“暗眼”都能剜出来吗?“是,是得利用这个机会捕住他!”她开始考虑起捕梁邦的办法。
  玉环听到这个消息,又勾起她的心事来。她把母亲的惨死和兄弟在夜袭队干不名誉的事情加到一起,真是要多伤心有多伤心,要多难过有多难过,于是哭得就更厉害了。但是,她堵住鼻子捂住嘴,尽量不把声音放出来。
  又哭了一阵,才强抑制住。
  梁玉环把报丧的人儿打发走,急忙跑进屋,她一头扎到汪霞的怀里,叫着:“大妹子,你救不了死的,救救活的吧!我兄弟今天要回来,你想个法子救他出了这火坑吧!别看他当了特务,可是个好孩子……”她哭诉着,央求着。
  玉环她兄弟梁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个,汪霞的心里像明镜似的。
  梁邦在村里的确不是个嘎七溜八的人。他五岁上没了爹,姐姐比他大五岁,都跟着寡妇娘过日子。他从小就像大人一样地干庄稼活。事变后,各地组织游击队,各村成立抗日团体,他也在“青抗先”①里干过一个时期。不过,“五一”扫荡的时候,他被鬼子抓进了保定城,后又送到老炮队受了六个月的训练,发给了一身军装,就扛枪当上了伪军。
  ①青年抗日先锋队的简称,它是当年党领导下的一个青年组织。
  在警备队里不光天天学跪下、卧倒、瞄准、射击,还要学打拳。早年,梁家桥有一班子少林会,梁邦小时候在少林会里还学会了几套拳术。物以稀为贵,警备队的头子苏沛霖听说手下有这么一个人才,立即提拔他当了个武术教官。夜袭队被坂本少佐打了以后,由老松田亲自出马指名点姓地到处要人。不知谁朝刘魁胜通了下消息,说梁邦能窜房越脊,武艺高强,身板灵活手脚快,一般的平房,小跑步一拧身子就能上去。刘魁胜在老松田耳朵底下一嘀咕,没过一天,梁邦被调到了夜袭队,干起武装特务来。
  “是的,我应该想办法,应该帮助你。你别急,容我再想想。”汪霞很理解玉环内心的痛苦,同情地安慰、劝解她。到底要想个什么办法,她思前想后地思量了好半天,也没思量出个眉目来。她决定找魏强、刘文彬去。她向头发散乱、两眼红肿的梁玉环说:“嫂子,你给我打点个衣裳包,我去找人想办法!”
  梁玉环知道汪霞出去要为自己办事,心里说不上来的感激。她用袄袖抹下脸上的泪水,二话没说便朝自己屋里走去。等她手提一个红色的小衣裳包再出来时,汪霞已把假盘头梳好了。
  “你在家等着听信吧!”汪霞接过小包袱,把撸子枪朝包袱里一掖,安抚了玉环一句:“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妥当!”迈步走出门去。

  魏强他们拿下了黄庄据点后,没敢多停留,一把火点着了炮楼子,带上缴获的枪支弹药,押着俘虏,串着淹没头顶的秋庄稼,迅速地朝正东转移了。受环境所迫,他们不能带上俘虏进村,更不敢带上俘虏到堡垒户家里住。只好在一块高粱地里停下来,分头来对俘虏做调查登记,进行教育。直到日落西山,才把几十名俘虏按照回家路程的远近,发给路费释放了。末后,单剩下穿着短衣短裤,胖得像只脱毛猪的哈叭狗。哈叭狗知道武工队不问也不放他的原因,眯着眼默不作声,心里暗暗地打着脱逃的算盘。
  在刘文彬招唤魏强的时候,魏强冲贾正努下嘴:“去,给他扎扮扎扮!”贾正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拿起一面肮脏的汉奸旗,走近哈叭狗,嘴里说着:“秋天,蚊子多,咬肿了你这没头发的光脑袋,可有点吃罪不起!”像包篮球似的把哈叭狗的整个脑袋严严地包起来。李东山帮着他架支胳膊,呼呼地原地转了十好几个圈,从此,哈叭狗再也辨别不出东西南北来了。
  小鸡子刚叫头遍,露营多半宿的魏强他们,披着露水打透了的衣裳,走出庄稼地,钻进个不大的村庄住下了。这村在汪霞养伤的田家桥西南的金线河南岸,距田家桥不过八里地,也是属于之、高、安三角地区的一个村庄。
  哈叭狗虽说是个血债累累的铁杆汉奸,如何处治他,得由政府决定,武工队并没怎么难为他。将他关进黑咕隆咚的牲口房里,摘掉包裹他脑袋的汉奸旗。刘文彬腿没歇,亲自出马寻找县政府去请示这件事了。
  天快亮的时候,赵庆田到牲口房对过的西厢房来替换掩在门后、隔着门缝负责看押哈叭狗的贾正:“哈叭狗怎么样?闹了没有?”
  “闹不闹的干什么?还不是等个时候了!他正倚在牲口槽上,闭着眼睛念佛呢!”贾正扬颏回答赵庆田。
  “这家伙是条狼,捆着他也不会老实!”一贯心细的赵庆田,没为贾正的爽快回答而放松了检查。他转身匆忙朝押放哈叭狗的东厢牲口房走去。他进去得慢,出来得快,脸儿绷着,眼睛瞪圆,一把抓住贾正,气喘话急地问:“哈叭狗呢?!”不在战场上,从没见赵庆田这么严肃过。贾正知道他不是开玩笑,没顾回答,箭般地钻进喂牲口的东厢房,只见屋里就有小毛驴嘴巴扎在槽里,安详地嚼着青草。哪还有什么哈叭狗?窗户没动门没开,哈叭狗哪儿去了?莫非他会隐身术?真见鬼!哈叭狗今天的逃遁,明天,也或许是今天就要给这个村,给这一家招来天大的灾祸。想到这儿,贾正不由得凉汗出遍全身,心里发出阵阵的绞痛。“都怨我!”他捶着自己脑袋,右脚狠劲一跺,咚!吓得毛驴后退了好几步。哈叭狗的逃遁,在武工队里引起了一阵骚动。人们七言八语,胡乱猜测的就像搅翻了江。魏强认为窗没动门未开,哈叭狗逃掉是件极不可能的事;但,他又深知贾正,虽说脾气暴,说话粗,却是个克尽职守的好队员。
  到底哈叭狗怎么逃遁的?人们,连魏强在内,一时都猜不透。

  汪霞手提着个不大的小衣裳包,走得很快。天傍小晌午,她已走了八里多路,来到这个小村庄。她想进村找“关系”,打问下有谁住在这里,但又怕大秋头子上人们不在家。“怎么办呢?”她在村边的两株柳树跟前站下来,手儿按按假发挽成的圆盘头,又放下卷起来的裤腿脚,掸掸沾在鞋上的泥土,用手巾擦下脸上的汗,然后才从包袱里将手枪拿出来。正想往腰间掖的时候,就听身旁的柴草垛哗啦哗啦直响。她不由得一哆嗦,立刻警惕地抓起手枪来,身子轻轻地朝柴草垛跟前一贴,眼睛盯住发出响动的地方。“是什么东西呆在柴草垛里?”她正在疑惑,忽听草垛又哗啦哗啦响起来;跟着,一颗油光闪亮的大秃脑壳顶着杂乱的柴草从垛里钻露出来。
  “不准动!干什么的?”汪霞用手枪一指,压低嗓子喝道。柴草垛里的那个家伙身子颤颤抖抖地说:“是是是,不动!不动!”同时,两只手战战兢兢地举了起来。
  汪霞继续用枪逼住对方,命令着:“快给我出来!”对方连连答应“是是是”,他像个在泥粥里打滚的母猪,鼓蠕了好半天,才从柴草垛里钻了出来。
  汪霞上下打量打量站在面前的人,心里说:“这是个干什么的家伙?”的确,对方的长相、神情……样样看来都不顺眼:长得像个地魔,胖得像个猪,浑身是泥,满脸是土,一双狡狯的小三角眼安在螃蟹盖脸型上,上身穿着衬衣,下身穿着小裤衩;双腿颤抖,呲着牙“嘿嘿”了两声,这更叫汪霞犯了猜疑。怎么瞅,她也觉得眼前这个家伙不像个好人。
  这家伙就不是个好人,他就是从盛牲口的东厢房里逃遁的哈叭狗。他到底怎么逃的?原来,押放哈叭狗的牲口房里的牲口槽旁,有个新挖好的地道口,房东大哥放哨去时,因为忙乱,只用草把洞口苫盖好,却忘了告诉武工队。一会儿,盖在洞口的草叫毛驴踢开,被哈叭狗发现了。他常听警备队员们说:“凡是有洞口的就有地道,地道大多能通村外。”这个发现在他说来是个意外,就利用槽腿的棱角来磨捆绑手腕的麻绳。只要工夫深,房梁磨绣针,一会儿就磨断了。他轻轻地跳进了地道。他怕留下痕迹易被发觉,又伸出手去归拢柴草,将洞口原封堵挡上。
  哈叭狗跳进地道后,滚滚爬爬、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朝前跑,恨不得一下跑到另一个洞口钻出村外去。当他的脑袋突然碰到软乎乎的柴草时,忽然一丝丝光亮透过来。这下他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这真是上苍有眼,天不灭曹!”他再不顾一切了,双手紧扒柴草,身子朝外钻。头刚露出来,猛听尖脆地叫了一声:“不准动!”这一声,可把哈叭狗的苦胆吓破了。他以为没逃脱武工队的手心,忙举起双手,服服帖帖地连说:“是是是!”等从草垛里爬出来一瞅,是一个拿手枪的女人,脑子一转:“妇女?昨天没见武工队里有妇女呀?”再一回味刚才吆唤中的一句“干什么的?”更觉得这个妇女和武工队是两回事,于是像吃了副定心丸,立刻由惊恐转为坦然,马上指手划脚地胡吣起来:“同志,你这一声,胆小的真得吓破胆,我当是炮楼上下来的伪军发现我呢,瞧我出的这汗!”他眼角扫着汪霞端平的手枪,低头朝前凑,心想来个冷不防,将汪霞的手枪踢飞,然后再夺过来。
  汪霞的警惕性提得比天都高。她退了两步,立眉瞪眼地用手枪朝哈叭狗一点:“你别动!”
  “哎哎,我不动!”哈叭狗一瞅眼前这个女八路有点不太好斗,忙陪上一副笑脸。“同志,当然这也难怪你。不过可别拿我当成坏人。我是……一提你保准知道,我是城里裕丰酱菜园的掌柜。孩子暑假里偷着进山当了八路,宪兵队知道了,非要抓我去顶帐,不得已我这才跑出来。刚才望到了伙伪军,怕他们把兜里的钱弄去,就藏到这里了……”哈叭狗嘴里漫天撒谎地说,眼睛却不时地察看周围。他知道这里不是久站之处,恨不得一下溜进身旁七八丈远的高粱地里去。但是,眼前汪霞的这支枪在威胁着他,同时也吸引着他。他觉得,凭自己的经验,只要能接近,就能把对方的手枪夺过来;转头一想,又觉得立即离开是上策。“对,好汉子报仇,十年不晚!留着青山在,怕它没烧柴?”他这才果决地放弃了夺枪的打算,一心一意在选择机会准备溜逃。他很坦然地和汪霞说着,忽然,变貌失色地朝远处庄稼地那边一指:“哎呀!同志!你看,警备队!”就在汪霞扭头寻瞧的一刹那,他像条粘滑的泥鳅,吱溜,钻进了茂密的高粱地。
  受了骗的汪霞有心去追,又觉得单人钻入青纱帐,就像鱼儿跳进水,想再捞上来可不那么容易。”这个胖家伙是干什么的?敌人的密探?要是敌人的密探,这村就要出问题!”她背倚柴草垛,瞅望对面的高粱地在捉摸。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垛后传来:“是谁又到这里来了?”她扭头一望,高兴地喊了句:“魏强!”兴冲冲地迎上去,魏强张口就问:“你没见到这柴草垛里钻出个人来?”
  从魏强、贾正、赵庆田、李东山等人严肃的神色上,她明白了刚才在自己面前溜走的不是个一般的人,忙说:“看见了,他已经钻庄稼地跑了。”
  “跑了多大会儿?冲哪个方向跑的?”
  汪霞手指前面的高粱地:“就从这跑的,时间不大。”贾正二话未说,就带着几个人追下去了。
  魏强告诉她逃跑的那个人就是“哈叭狗”。
  汪霞悔恨自己不认识这个哈叭狗,也羞愧不该让这个自己已经看出的坏人,在枪下逃脱了。愧悔交加,她的心里像洒上了一层胡椒面,又火、又麻,辣乎乎的疼痛。

  贾正他们分头在庄稼地里追了半天,也没有追着哈叭狗。哈叭狗的逃走,确实给魏强带来了好大的不安。他知道,哈叭狗逃回据点,只用一个电话,就能从保定把大批的敌人,连老松田在内给勾引出来。为了早做提防,先把情况告诉了村干部,并通知群众做好一切准备;同时他也将部队拉出村,钻进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青纱帐里。
  不过,汪霞送来的这份关于梁邦的情报,却引起了他好大的兴趣。他仔细地思考好大一会儿,总觉得为了了解各村的秘密情报员,去争取或是去捕捉回家办丧事的梁邦,简直像用一搂粗的木料做镰把,有点大材小用。所以他对汪霞所提出的办法,一百个不同意。他不同意的理由是:根据梁家桥村的工作基础,群众条件;根据梁家桥据点里现有的“关系”;根据鬼子、警备队爱看娶媳妇、出殡埋人的劲头;根据梁家桥据点和村子紧相连的地形……他左思右想地考虑了好大一回,决心要大作一下文章。
  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给汪霞,汪霞考虑考虑,觉得他这办法确实比自己的好。她连连点头夸赞:“好好好!到底是你们做军事工作的人,对情况思考得那么透彻,计算得那么深远!”
  “我,我思考的这个还不定怎么样呢!”听过汪霞一夸奖,魏强倒有点不太好意思了。“这只是我自己捉摸的,等刘文彬同志回来,咱们再好好地做个商量!说真的,这一弯子谁家的锅台、谁家的炕,他都比咱了解得仔细,摸得透!另外,事事也比咱想得更周到。”
  起晌以后,刘文彬戴顶窝头式的破草帽,裤腿卷过膝盖,褂子在脊梁后头披着,肩背筐,手拿镰,跟在送水人的后边,串着庄稼地走了来,见到了汪霞忙问:“你的伤口怎么样?看让敌人追的,工作忙得,快三月啦,就没去看过你一眼,真——”他把个“真”字的尾音拉长,话儿也就结束了。
  刘文彬是接到哈叭狗逃跑的报告以后赶来的。哈叭狗跑到哪里去了?刘文彬花了整整的一个晌午,派人到各据点里探听,终于探听到了。原来,哈叭狗串着庄稼地一气跑到了梁家桥,到了梁家桥据点里。他吓得再也不敢动弹了。想搭由高阳去保定的汽车回城里,可当天的班车过去了,他只好等待明天。
  这个情况,更增加了魏强要在梁家桥上大作文章的决心。刘文彬听了魏强考虑的计划,很满意,又低声细语地补充了一些意见,然后就分头去进行准备工作。

  汪霞返回田家桥梁玉环家。玉环和她的丈夫田常兴正瞪大眼睛盼她来呢!
  满肚子心事的玉环,见到汪霞像见到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攥住她的双手:“大妹子,为俺家的事可辛苦了你,你找见了吗?”
  “找见了,都找见了!”汪霞说着,接过田常兴递给的一碗凉开水,呷了两口,“听到你老娘的不幸消息,上级都挺生气;我又把你的想法一学说,都认为你看得远,做得对,愿意尽一切力量帮你们的忙,问题就在你兄弟梁邦那里了!”“在他那?”玉环一时捉摸不透,两眼傻愣愣地瞅着汪霞。“是在他那!”汪霞搬着手指头说,“一来,你兄弟是不是一准回家料理老娘的后事?”
  “这个,他是会来的。他不是那种没老没少忘恩负义的人。”玉环十分有把握地说。
  “再一说,他即使来了,咱八路军可该用什么办法接近他呢?即使接近了,能用什么办法把他规劝得弃暗投明,用真心来帮助咱八路军抗日?”
  “这个,你更不用担心。我自己当面锣对面鼓地去和他说。俺俩是一奶同胞,他的脾气、秉性我摸得最透。他从小就听我的话。”在这一点上,玉环似乎把握更大。
  “玉环姐,你别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了。他既不是你背着抱着时候的小兄弟,也不是在家里的梁邦了。他人大心大了。俗话说,跟着啥人学啥人,跟着巫婆会跳神!天天和特务们花天酒地的鬼混,就是成佛做祖的人,也难说他不变心。当然,从他跟夜袭队的几次清剿看来,他还不是那么罪恶深重,所以……”
  梁玉环没等汪霞说完,紧忙接过话碴来:“他呀!别看在夜袭队里应个名,他的心怎么着也变不成块黑炭。大妹子,你虽没见过我兄弟,总有个耳闻,他可不是那钻了脑袋不顾屁股的人!”
  “就是因为这样,上级才让我找你来共同想办法,把他争取过来。如果能把他劝说得真的改邪归了正,不光他自己跳出火坑,摘掉夜袭队的特务帽子,八路军还要尽力帮助他,给你们死去的老娘报冤仇。”
  玉环用衣襟擦着泪水说:“只要报了娘的仇,救我兄弟出了火坑,八路军要我怎么做就怎么做。大妹子,你就尽管说话吧!”
  玉环她丈夫田常兴,过去是干过游击小组、跟鬼子打过交道的人,今天听汪霞一说,心中就明白了七八成。他心里想:“要真那样,也该让我那藏了二年多的老独抉出出世啦!”等他媳妇说完话,也憋不住地说起来:“汪霞同志,你知道,俺俩论抗日,多会儿也没落过后,今天,事情是出在俺们亲戚家身上,你就尽管布置吧!我还跟在游击组里一样,绝对服从!”
  汪霞在这儿养了三个月的伤,对他们夫妇是摸透了的,也就照直地说:“现在中心问题是把你兄弟的工作做好;只要把你兄弟的工作做好,下几步棋就好走了。我跟你一块到梁家桥去,咱们共同和你兄弟梁邦见上一面,看看他的态度再考虑怎么做工作。千万别鲁莽了!”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跟去呢?”因为汪霞光冲着梁玉环说,常兴生怕甩下自己,抓了个空子忙打问。
  “你是闺女女婿,当然应该去!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对工作只有好处没坏处。”汪霞的回答,田常兴听了很高兴。他说了一声:“我到红薯窖里取老独抉去!”风般地朝院里跑去。汪霞重新换套裤褂,三人拾掇利落,又把争取梁邦的具体办法做了个商量。末了,汪霞叮嘱:“咱去了得处处加小心。你们管我叫小霞,有人问,就说是近门的小姑子!”三个人脚前脚后地奔梁家桥走来。
  道上,田常兴手提着一大串吊丧用的金银箔,远远地走在前面;心里过于悲恸的玉环,一声不吭地低头走着;汪霞跟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两旁庄稼地里的动静,脑子里一直在惦记梁邦来不来的事。梁邦要不回来,魏强的计划天好,也要大费周折;当然,还可以走另外一条道。
  就在汪霞她们出村的时候,梁邦骑着车子,挎着盒子枪,跟着送信的人出了保定城,朝别离两年多的家乡——梁家桥急冲冲地走了来。
  还好,今天由于夜袭队没有外出清剿,送信的人一去就找见了梁邦。送信的人怕老松田和刘魁胜心里起疑,不让梁邦回来,假说梁邦的老娘是黑夜得暴病死的,根本没提让炮楼上鬼子打死的事。
  梁邦听到老娘死的信,真像有人在头上浇飘凉水,强压着自己悲痛的感情,到刘魁胜面前去请假。别看刘魁胜是夜袭队长,却不敢做这个主,他忙跑到松田跟前去请示。由于这几个月的清剿,公路上的封锁沟加深了,防务增强了,老松田看看地图,又知道梁家桥紧挨着据点,靠近公路,为了买动人心,就准了梁邦三天假归家治丧,还送了些东西发了笔埋葬费,并且一再嘱咐梁邦,要像模像样地办理办理。为了显示对部下的关怀,老松田还特意给梁家桥据点的日本曹长挂了个电话,要他们对梁邦办理的丧事多多给予协助。电话打到梁家桥,确实起了好大的作用。清早,梁家桥日本曹长听联络员说:“夜间,一个端灯外出的老太太被打死了,是城里一个干夜袭队的母亲。”当时,他根本就没拿耳朵听。他觉得打死一个中国人就好像碾死一个蚂蚁。等接到宪兵队长松田少佐的电话,知道捅了马蜂窝,生怕落贬斥,担不是,因之,松田在电话里怎么指示,他就怎么答应;松田没问人是怎么死的,他也没有提。等他撂下耳机子,忙将乡长、保长传了来,让他们在梁邦到来以前,赶紧将办丧事的一切东西操持齐。梁邦和他姐姐玉环还没到,家里就热闹起来,不过出来进去的都是些伪乡公所里的人。
  去保定送信的是梁邦近房里的叔叔。当他陪伴梁邦来到离村三几里远的地方,才告诉梁邦他娘死的真实情况。梁邦听说,立刻蹲在公路上大哭起来,一边哭啼,一边责骂:“都怨我,怨我这个混蛋儿子不孝顺,让老娘落了那么个下场。我家去拿什么脸见那街坊四邻?见我的姐姐?……”他近房叔叔好说歹劝,劝了一大会儿才算劝住了。
  梁邦从地上跳起,擦擦眼泪,顺公路朝东望去:梁家桥村南据点里的炮楼子,像个高大的望乡台。就是这座炮楼子里的日本人,用枪弹夺去了他母亲的生命。他低头看看腰间的枪,恨不得立刻去报仇,可是……枪是日本人发的,眼下自己还在夜袭队,那又怎么能行?不,娘的仇不报,五尺高的汉子,又怎么去见人?他像个沙漠里的夜行人,一时难以确定自己要奔的方向,心里烦躁异常。梁邦进了家门,一眼瞅见躺在床板上的老娘,扑上去“娘呀娘呀我的娘”地喊叫着,放声大哭起来。
  玉环领着汪霞,抛开村南的据点,绕过公路,“娘啊,娘啊”长一声短一声地跟在他男人的背后,啼哭着进了村。汪霞用块羊肚手巾捂住脸,挽住玉环的右臂,也“婶子”“婶子”地哭起来。二人互相搀架着一直哭到梁邦家的院里。梁邦鼻涕眼泪地跪迎出来,向汪霞和他姐夫田常兴各磕了个孝子头,而后,陪同着来到他母亲的尸体跟前,又“唔哇唔哇”地大哭了一场。
  天黑下来,里间屋的窗户挡上,点上了油灯,帮忙办事的人们都回了家。不大的屋子,只剩下四个人:梁邦、玉环、田常兴和汪霞。
  汪霞瞅瞅苦丧着脸背靠墙坐在炕边上的梁邦。他中等身材,身子板很结实,古铜色的四方脸上,一双有神的大眼睛,并不带有那种贼古溜滑、立眉横眼的特务样。外形不能说明内心。汪霞叮咛自己说:“不能这样看人。”
  “娘的死,你是知道的。六十多岁的人啦,落了这么个下场,真,你看怎么办吧?”玉环扯起衣襟擦擦滚流不止的泪水,抽抽嗒嗒地说。
  梁邦听了姐姐不凉不酸的这么几句阴阳话,心里像吃了几颗蒺藜豆,扎扎刺刺地疼。他睁大眼睛没奈何地说:“怎么办?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有什么办法?这就看你的心意了。在城里你混着有权有势的差事,谁见了都怕三分。娘拉扯大了你,没沾过你的光,得过你的济,难道有你这样的儿子,平白无故被人家打死了,就一声不吭地两杠子一夹、抬出去埋了算拉倒?要那样,你这做儿的心里过得去?”
  “我心里过不去,可又该怎么办?”
  汪霞怕墙里说话墙外听,忙朝田常兴丢了个眼色。田常兴立刻朝院里走去。接着,她提醒姐弟俩说:“自己家里人说话,将声放小点,万一说走了嘴,讲个犯病的话也不要紧。”屋里沉静了好半天,梁邦心里七上八下地乱翻个子。他一根连一根地吸着呛人的纸烟,烟雾塞满了昏暗的小屋。“姐,实话告诉你吧,”梁邦将甩到屁股后头的驳壳枪拽到胸前说,“大霞妹子也不是外人,当时我真想钻进炮楼子揳死他几个,给娘报这个仇。可是……”他眼睛一转,问:“我姐夫呢?”
  “他到院里去了,有什么话你只管讲吧。”梁玉环说。梁邦摇摇头,出了口长气,坐在炕沿边上自言自语地说:“干我这个差事,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叫个什么!”汪霞觉得这个时机应该张嘴说话了,欠欠身子,略向前一挪:“既然邦哥没把我当成外人,我就插一句。说实在的,俺们村凡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是孝子,如今你又在城里混着有名气的事,要是我婶子这么不声不响地掩埋了,别说亲戚朋友看不下去,就是我,也觉得大不应该。”
  “看怎么个不应该呢!”玉环接过来说。“你要真的不声不响地掩埋了屈死的老娘,得让街坊四邻笑掉了大牙,当家族门点你的脊梁骨,就是你姐姐我,也难出门见人……”
  梁邦烟不离嘴地狠劲吸,两个人的话语像利剑戳着他的心,让他疼痛难忍。早先,他也是这村里的一个勤劳、正直的农民。村里从有公开的抗日组织时起,他就是“青抗先”的一员。从被鬼子抓走,迫逼着进了警备队,他觉得自己像块沾染上墨迹的白绫子,很不愿意见熟人,所以从离开家,虽说路途不远,也没回来过一次。他抱着过一日少俩半天地混;特别被调到夜袭队后,他更感到自己在步步朝着悬崖边上走。怎么止步?怎么脱身?他总也想不出个办法来。积极办法没有,走消极。每次随夜袭队出去,他常嘱咐自己:“能过去就过去,苦害了别人,自己的下场也不会甜。”今天,见到母亲死得这么惨,他确实想上炮楼去拚一家伙。但是,拚了以后,是不是还能出得来?即使是能出来,自己又能到哪里去呢?他朝八路军这边想过,又觉得八路军不会原谅他这样当特务的人,即使原谅他,又怎能立竿见影,拿据点、杀鬼子地替他报冤仇?就说行,又在哪里去找见这八路军?要不等把娘的后事办完,找找村里的洛群。洛群在头“五一”是村农会主任。虽说现在村里有据点,他一定还会偷着和八路军联系的。不过偷着的事,别人很难知道。要是我这样当特务的人去问,保准人家脑袋一摇,说出一百个不知道。要不,进炮楼撂倒几个鬼子再去找他?可是,撂倒几个鬼子以后,我……
  梁邦左想了右想,一扭脸,又看到停在外间屋床板上的母亲。母亲被炸子打中胸部,伤口足有茶碗大。虽说塞上棉花缠上布,血水还是浸透了寿衣。“母亲啊!生养自己的老娘啊!为什么让我的老娘落了这样的结果?这难道就是我当伪军、干武装特务的报应?我没有杀过人,放过火,绑过票,诈过财,欺侮过妇女呀!”
  梁邦心里正像走马灯似的不停止的瞎想着,玉环火上浇油地说:“看你这五尺高的大男子汉,还在府里混‘官’事呢,怎么就掏不出办法来呢?……”
  梁邦像挨了一鞭子那样疼。他眨眨眼,很坦白地说:“姐,我不是不想办法,我也不是就瞪眼瞅着老娘这么死,可我总觉得我想的办法做不到。你是我亲姐,有什么好办法就尽管说,保准你说到哪,我会做到哪。”
  根据以往梁邦听话的劲头,玉环就想摊牌。她刚要开口:“要我说,”汪霞伸手一捅她,她假装嗓子眼里有痰,连连咳了几声。汪霞把话接过来:“指望妇道人家说可不行,邦哥。主意还是你自己拿,别人参谋参谋倒可以。你不是说你想的办法都觉得做不到吗?你净想了些什么办法!拿出来给家里人念叨念叨有什么关系?”她扭脸又对玉环说:“你说呢?嫂子。”
  “霞妹说的是呀!你说给我们听听。”
  梁邦两眼稍稍一眯,随后,蓦地站到地上。他探头望望黑咕隆咚、没声没响的外间屋,朝他姐姐走近两步,说:“要想给娘报冤仇,只有一条道,投八路去。不过,我也为投奔八路犯着愁:一、谁知那八路军在哪?二、即便知道了,找了去,人家八路军是否相信我这种当特务的人?……”
  梁邦的声音很低,但是,每个字在汪霞听来,都很清楚。于是,对他的担心马上打消了。
  “小邦,要是按你的想法,姐我真给你找见八路军,让你为娘报仇投过去,你是不是真愿意?”玉环又向实处砸了一句。“姐,只要八路军信任我,我就投过去!我是个武装特务、夜袭队的人,可我没杀过人、害过命、狠劲的坑害老百姓,我能重新做人,带罪立功!”梁邦像已经投奔了八路军,他的思想完全在汪霞面前剖白开。
  汪霞追随梁邦的话尾问道:“要真的见到八路军,那你怕不?”
  “大扫荡前,这屋里也住过八路军。我又没做过大的亏心事,我不怕。只要八路军信任我,我这一肚子冤屈可该有处说了。可是,眼下又能到哪里去找八路军哪?!”梁邦词意恳切,没有丝毫虚假。
  “好,那就实话对你说了吧。”汪霞觉得说明的时机已到,手枪拽出,朝炕上一拍:“我就是八路军。就是为帮助你俩给死去的老人报仇,上级才派我来的。你刚才说的要是假的,那就……”
  随姐姐来的这位年轻而稳重的霞妹子,一眨眼就变成个端庄、严峻的女八路,一下把梁邦惊愣住。随后,他又眉舒眼展地笑了。他照旧叫着大霞妹子:“我要有一点假意,就让我死在你的枪下。”
  “我们是为了你,也知道你是真心。等人来了再商量给你娘报仇的事。你在外头站会儿岗,叫你姐夫屋里来。”汪霞打发梁邦出去,田常兴马上来到汪霞跟前。
  “你到木匠洛群家去,告诉刘文彬同志说,这儿的工作一切都顺利,请他来。去了,招唤的信号是……”汪霞说。田常兴说了个“好吧”,扭头走了出去。

  在梁家桥,梁洛群是个精明强干、心灵手巧的人。庄稼活上,耕、耩、锄、耢样样会;春前秋后抹房、垒灶、糊顶棚……件件通。他没有拜师学过木匠活,凭自己心钻手勤,学会了做各种木器家具。
  抗战初期,各村都建立起各种抗日组织,梁家桥的农民公推梁洛群当了农会主任。直到“五一”大扫荡来了,斗争残酷得实在不能在村里再呆下去,经组织批准,他才逃到亲戚家躲藏了几个月。扫荡的风暴刚刚过去,他又返回,在村里秘密领导抗日工作。
  虽说洛群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做工作确实有办法。别的不提,就说梁家桥据点里的几个可靠的“关系”,都是他去据点里作木器活当中发展的;到现在他还在按照上级的指示教育和掌握着他们。
  今天,洛群的心里像揣了什么难解的大事,总是两眼发直,一声不吭地在沉思。虽说太阳从南移向了西,他老婆早将午饭给他拾掇好,他仍不拿筷不端碗地呆坐着。刘文彬、赵庆田进了院,走到他身旁,他也没有发觉。
  “你看!谁来了?”还是他老婆从屋里走出来,笑嘻嘻地迎接了客人。“怎么你们……”她本想说:“怎么你们大白天就来了?”洛群一摆手,把她的后半截话顶了回去。他朝老婆吩咐了句:“你在院里听着点!”拽住刘文彬,领者赵庆田紧忙走进了上房屋,张嘴问道:“你们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刘文彬一时不解洛群的问话。“什么?你俩不是为梁邦他母亲的死来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说的!工作这多年,要再捉摸不透这个还行?”洛群抹了一把脸,自夸地说。“咱们的人个个都鼻子灵,几十里地开外就能闻到了味。其实你们不来,我也在盘算这码事呢!”洛群这个人,心细得很。依他自己说是:“小心没大差”。无论大小事情,他都要思前想后地考虑周到,而后才下家伙。他心里暗思忖:“凭梁邦是夜袭队的特务,回来一准带着枪。只要梁邦回到家,便找个得力助手,借撺忙的机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瞅他个冷不防先卡过枪来,而后再捕他。”眼下他见到了刘文彬,又知道他们是为这码事来的,自然高兴万分。等他把自己编算的计划朝刘文彬一念叨,刘文彬不由得手捂嘴唇笑起来。
  “你想的蛮好,应该表扬!”刘文彬伸手朝洛群的肩头上一拍,“你坐下,咱仔细商量一下,看怎么把这事办得更好、更妙!”刘文彬念叨完武工队的计划,洛群乐得嘴巴合不上了,说:“魏小队长和你是想撒下大网,逮条大鱼吃啊!要这么一来,哈叭狗明天也得重进网兜儿!”
  “对,要干就得干出个名堂来!”刘文彬挥动着忽张忽握的手掌,蛮有把握地说。好像梁家桥据点里的敌人,个个都在他手心里攥着一般。“……棺材的事,等晚上再共同操持;眼下,你先到据点里去一趟,把要执行的任务,给‘关系’们秘密地谈一谈,看他们有什么意见;末后,把‘东海’找来。”洛群说:“‘东海’昨天调保定去了,我看招呼‘南山’来吧!”
  刘文彬眨眨眼,稍沉思,才点头同意说:“也可以!”洛群将工具箱子一背,转身走了出去。
  一切要做的工作安置就绪,天道也渐渐地黑了下来。刘文彬和据点里的“关系”——“南山”在约定的地点接上头,任务布置好,再次来到洛群家。听洛群学说,梁邦、梁邦的姐姐、姐夫和一个近门的小姑子也赶来了。他明白汪霞第一步工作做成功了!心里想:如果第二步工作——教育、争取梁邦投诚过来,也做得那么如意就更好了。
  “你看这棺材咱该怎么操持?”洛群盛过了一碗菜粥递给了刘文彬。
  “无论怎么着,装殓梁邦他娘的那口棺材不能含糊!”刘文彬怕烫地用筷子围着碗边拨着粥皮,话说完了,接着狠劲地吸溜了一大口。粥的香味,沁入他的肺腑,让他的肚子痛快地叫了好几声。从早晨到现在水米没打牙的刘文彬,真的饿了个前心贴后心。他一边喝着菜粥一边叮嘱梁洛群。
  “要那样,干脆把给我做的那口六寸厚的柏木棺材抬去罢!”梁洛群话是那么说,心里并不真愿意。他觉得用这么上好的棺材装殓特务的老娘,简直是毛驴备上银鞍韂,有点不配。于是不愉快地闹了句:“不过,要争取不过梁邦来,给他娘这个棺材就是有点冤!”
  梁洛群的心情,刘文彬很能够理解,所以也就没再说什么。
  吃罢晚饭,筷子一撂碗一推,大门外有人压着声音叫:“洛群哥,耧腿修好了没有?”洛群答应着:“修理好了!”忙走出屋。工夫不大将梁邦的姐夫——田常兴领进来。
  “老刘,汪霞让你过去!小邦的思想和咱一致了!”田常兴兴致勃勃地说。“他呀,只能走这条道!”
  在洛群这儿该办的事情办妥了,汪霞在梁邦家里又把工作做得挺应手,刘文彬非常高兴。他扭头吩咐赵庆田:“你跟洛群到村南去,把魏小队长他们叫到梁邦家来。”等赵庆田走后,他跟随田常兴急忙朝梁邦家走去。
  刘文彬刚到,魏强率领一部分队员也赶到了梁邦家。院子不大,挤满了默默不语的人们。魏强走进屋子,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身挎盒子枪,面有愧色的梁邦。经汪霞一介绍,他安抚说:“别不好意思,投过来就是一家人。你有困难,政府会帮助你解决;有冤仇,八路军会帮助你报。咱哪儿丢了哪儿找,一定帮你为老娘报了冤仇。”
  魏强的一席话,梁邦听来又亲又甜,心里又感激又惭愧。他朝后退了两步,在地上一趴,咕咚磕了一个头,接着就说:“八路军待我恩重如山,我要有个三心二意,让我死无葬身之地!队长,请你指派我工作吧!”说着话,热泪又流落下来。“这样,你才叫尽忠尽孝呢!起来,咱谈谈替老娘报仇的办法。”刘文彬说着一弯腰把梁邦搀起来。
  梆!咣!一声梆子一声锣,已经起更了。
  “夜深了,为了遮挡敌人的眼目,你还是带枪到据点里睡觉去。借这机会也可以了解一下情况。假如情况没有变化,你明早八点就回来,咱出殡。家里的大小事情都交给我们罢。请放心,你家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决不能有半点含糊。保证将老人打点得黄金入柜,入土为安。再说,有玉环姐在场指拨,有不合适的地方也能改。”魏强的话语一丝不苟,梁邦听了只有百依百随。
  梁邦他姐姐玉环,听了魏强的话领情不过地说:“你们为俺们家里事,费这么大的心,别说俺姐弟俩,就是死去的老娘,也会在地下感恩知情的。”
  田常兴手指梁邦插了嘴:“就凭八路军给咱家热心办事的劲头,你更该做出个样子来报答。”
  梁邦走了以后,魏强、刘文彬、汪霞、玉环夫妇、老农会主任梁洛群、武工队员们、还有几个抗日积极分子,都锣不敲鼓不响地忙碌起来……”
  在银星满天的秋夜里,梁邦挎着他那架盒子枪,由赵庆田伴同,一步步地朝梁家桥村南据点走来。他们在吊桥外面的青纱帐里碰到了贾正。贾正正全神贯注地仔细听察据点里嘁嘁嚓嚓、吭吭噔噔的响动。“你们听,吊桥那边有动静!”“咯噔!咯噔!”好多人走路的声音,隔着据点的防护沟,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梁邦听到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点头表示:“听到了!”
  “谁知敌人要捣什么鬼?莫非他打算出来!”贾正说。“不,不,他们出来可不行。”梁邦知道,假如敌人真出来,刚才和八路军研究的计划会全部落了空。他将腰板一挺,毫不犹豫地说:“我去,我去察看、应付。”冲贾正他们点下头,照直奔吊桥跟前走去。
  梁邦大摇大摆地走到吊桥口,拉起长音喊叫:“喂!哪位值勤啦?我是保定夜袭队来的!”等据点里应了声,他才把自己的姓名、身分一并告诉给对方,请对方落下吊桥,让他进去。准是因为携枪反正,投归八路军的原因,梁邦一望到沟那边黑压压站了一大群人,心里不由得突突乱跳起来。他自问着自:“这会儿集合队伍要干什么去?难道我的事被发觉了?是不是要去抓我?
  梁家桥据点里的日本曹长,自从接到保定宪兵队长松田少佐亲自打来“协助夜袭队员梁邦料理母亲丧事”的电话,心里就犯了嘀咕。虽说通知大乡公所、保公所紧忙出人拿钱地办理,心里还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不安宁,总认为松田宪兵队长如此重视,那梁邦绝不是一个平常的人。接到电话以后,他水饭未咽,坐卧不宁,心想:“怎么偏偏打死了他的母亲呢?他母亲被打死,是因为违犯了夜禁的命令。他会因为这个不追究吗?不可能!这会儿,谁有一点势力,谁就要耍一点威风。他是夜袭队员,是宪兵队长手下的得力人哪!他不用明着来,只要暗地里在宪兵队长面前讲我几句坏话,那我就……”他想到这里,就像预感到最大的不幸,猪肝花似的圆脸,像涂上层黄油彩,真是又灰又白;太阳穴上暴凸起青筋;酒糟鼻子头沁出了汗粒。他两手一攥:“不能,不能,不能等待,事情是人为的,要想办法把这个不妙的局面转化过来,要转化!”他给自己打气,鼓励自己想办法。“用什么办法能讨得这个夜袭队员不和我结仇作对呢?陪礼道歉讲好话,这是个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好办法。该怎么道歉?亲自出马吊孝?现在死人还没装棺入殓,那怎能行!大请客?大请客倒是个填深沟、解冤仇的好办法。酒助英雄胆,它能让人讲义气、重感情。上好的酒席一摆,请几个人一陪,好话说尽,最不讲情面的人也得重友谊。这样,天大的事儿也就会烟消云散。”心里犯嘀咕的曹长,从发现了这一着,好像个失足落水的人一把抓住条通向岸边的藤条,高兴得立即给大司务下命令:“预备一桌上好的酒席,晚上用!”天擦黑,梁邦没来;点灯以后,梁邦还没有到。近一更天;保定宪兵队长又打来一个电话,要据点里保护梁邦的安全,无论如何也要他夜晚到据点里休息。日本曹长一口一个“是”地答应下来。这时,村里已经报敲了一更。“他怎么还不来?是真的在生我的气,不想和我来往?不,该来了!”日本曹长又没边没沿地猜疑起来。“他的安全,我要负责!我得去,去把他请来。一旦出了事,我更吃不消。”他二眉紧锁,嘴里乱咕哝着朝外走。他准备带上几个日军士兵,再加上十几个警备队员,到村里去请梁邦。顺便将宪兵队长刚才在电话里说的话,一并转告给他。他估计,梁邦在这种情况下会来的。
  日本兵和警备队员混合编成的一支队伍集合在吊桥处,曹长刚要命令放吊桥,梁邦在吊桥外面吆唤起来。
  经翻译一学说,日本曹长听说梁邦没请就来了,暗暗地想:“事情也可能不会像自己想的那样严重。”不禁一阵高兴,马上命令放吊桥。
  梁邦的心里本来就犯着猜疑,一听到日本人的嚷叫,更猜疑得厉害,悄悄地打开枪套,掰开盒子枪的大机头,告诫着自己:“加小心,看苗头不对就下家伙!”他怕神色显出不安,尽量沉着气站在那里等待着。吊桥放好,日本曹长单独一人叫着“梁先生,梁先生”,跑来亲热地和他握手。他这才将心放到肚里。
  日本曹长拉住他的手儿,一直领到一间东洋式的小客厅里才撒开。
  客厅里的陪客有:高个的警备队长,警察所驻本地的矬个警长,还有刚从武工队手里逃来的原黄庄警察所长哈叭狗。翻译指名点姓地一一作了介绍,梁邦还端着夜袭队的架子,佯佯不睬地只是点下头,算是打了招呼。由于魏强的嘱咐,他特别在哈叭狗的那张疙疙瘩瘩的胖脸上,不错眼珠地盯了几秒钟,心里想:“今天你跑得利落,明天还得一勺烩。”从进了这间灯烛辉煌、雅致洁静的客厅里,梁邦听到的总是赔礼道歉的话。一会儿,日本曹长装作抱愧的样子,无可奈何的两手按在胸前,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梁老太太的过世,我们十分的痛心,大大的抱歉。这是战争带给的不幸,没法子。明天,我一定亲自路祭吊唁。”他准是怕梁邦没有听清,单将“还亲自路祭吊唁”强调地重说了一遍。警备队长咧开他那张破瓢般的大嘴,一口一个梁先生的称呼:“军队上的事情你比我们懂得多,军队上的命令就是六亲不认。皇军执行起来更严。老太太的不幸归天,谁都难过,日本朋友更难过得厉害。”他嘴里说着眼睛瞅着日本曹长。曹长很会逢场作戏,真像十分难过的样子,从裤袋里掏出块方手帕,慢慢举到干涩、凸出的眼上来揩拭。
  死里逃生的哈叭狗,由于心里余惊未消,只佯笑着,反复地说“梁先生是位宽宏大量的人”这么句话来奉承梁邦;警长捧茶递烟地溜嘘几句。总之,梁邦听口气,感到这起子人都对他母亲的死关心起来。为什么?他一时也没想透,他哪里会知道松田宪兵队长从中耍过手段!
  开始,梁邦见到日本人、中国人都服软道歉,就想借机发作,但一想到魏强临来对他的嘱咐:“遇事要冷静、沉着,从长远着想”,发作的念头立即打消了。谁来解劝,都客客气气地以礼相待:“我们老太太出了这个事,也真没得可怨。因为军令在先,她自己犯了么!咱们这一抹子都是灭共防匪、建设东亚新秩序的人,能有什么说的?”
  看来,梁邦胸怀开阔,语言间没有半点责难,这使在场的人都很高兴,日本曹长更高兴得出奇。他双手推拥着让梁邦坐到上座,然后,交杯换盏,敬酒送菜地招待开。
  “你的,大大的好朋友。你的母亲,我的一样。”日本曹长痛快得连灌了三杯烧酒,左手翘着拇指向梁邦伸了伸,然后,用竹筷子朝陪客的警备队长、警长和哈叭狗画了个半圆:“明天的我的路祭路祭,你们的统统像今天一样,作陪作陪的!”
  “作陪!作陪!”“一定去陪祭!”警备队长等人都笑着连连点头,随声应和。
  席间,梁邦话说得很少。他不时在警告自己:“酒是坏水,不能多贪。”别人都以为他心事沉重,谁也没有太介意。

  哈叭狗逃遁以后,贾正虽说没有受到严厉的批评,但是,以往那种嘻嘻哈哈的乐和样,完全失去了。从昨天午前到今日清晨,他一直是少言寡语的。依他自己说:“再难受莫过于自己察觉事情作错了!”的确,他已难过到了顶点。他十分痛心地想:“唉!贾正呀,贾正呀!……”他伤心地落下泪来,痴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又天真地想:“假如我有孙悟空的本事,能驾跟斗云,会七十二变,不用说一个哈叭狗,即便十个哈叭狗,跑到了天边,我也能手到擒来。”
  别看他满心怀着痛苦,夜间照样和人们一样忙碌。他觉得,多做工作也是弥补过错的一个办法。再者,作为一个从炮火里锻炼出来的人,瞧见夜晚人们的繁忙劲头,也预感到明天会搞出个大名堂来。搞哪里?怎么搞?他不知道,军队纪律的约束,也没敢张嘴去问;但是,他已经暗暗地下定决心,要在这次行动里立个大功,来弥补昨天失职的过错。傍明子,一切安排就绪。通过魏强的战斗动员,贾正明白了今天的任务。当他知道据点里有在他手下逃跑的哈叭狗时,一下心里有了谱,哭丧脸顿时换上笑容颜,心里说:“这叫踏破铁鞋无处寻,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昨天跑的,今天又能抓住他,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他趁魏强稍一闲暇,忙去请求:“小队长,我能不能在前面搀孝子?”
  “搀孝子?”魏强马上明白了贾正要搀孝子的用意,笑着点点头:“行!”
  吃过早饭,梁邦挎着他那支盒子枪,蔫蔫地走进自己的家门,由于他跳出了火坑,思想上减去了多年的重担;由于有了给母亲报仇的希望,昨晚那种悲痛、愁闷的阴影,已经在他脸上消退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停架在院里的棺材。棺材让油漆漆得黑中透亮。围着棺材有不少人,有的戴着白布做成的孝帽子;有的还穿着肥大的孝袍子。昨晚随姐姐来的那个女八路,白布箍头,白衣罩身,穿了身重孝。他们,这些陌生的孝子们都用亲昵的眼光瞅望自己。他和人们点点头,就朝上房里奔。他姐姐玉环右手托着麻冠,左臂抱着个孝袍子走出来:“给你,把它穿上!”
  梁邦穿起孝袍子,玉环把麻冠戴在他的头上。玉环手里拿针在给他戴的麻冠上缝缀枣大的棉花球时,低声说:“昨晚刚过半夜,咱娘就入殓了。棺材是八个头的柏木材,铺的、盖的、穿的、戴的样样我看了个遍,都很好……”
  梁邦听他姐姐的口气,对母亲的后事处理很满意,自己也就赞同地说:“只要姐姐看着好,那就好!”
  姐俩正喃喃地说着,魏强穿件又脏又肥的孝袍子走近了梁邦,头戴孝帽的刘文彬也相随着走过来,他将一大张裹着炒鸡蛋的白面饼递给梁邦:“吃着说,情况有什么变化?”“到我来时,情况没变化。”梁邦咬口大饼,边嚼边说:“昨天从你们手里逃走的那个姓苟的警察所长也在。他今天还要陪日本曹长出来路祭呢!”
  站在魏强右侧,也穿件大孝袍子的贾正,听到哈叭狗也要陪着出来,还参加路祭,高兴得真想跳一跳。
  魏强、刘文彬听到鬼子要路祭,都觉得这是给执行中的计划来了个锦上添花。齐声问道:“鬼子要出来路祭,是真的!”“是真的!是日本曹长昨夜亲口说的,今天我还见他们在准备呢!”梁邦说得蛮有把握。
  “那就好!”“好!”魏强、刘文彬心里高兴,嘴里同声说出。
  “他要路祭咱欢迎!这倒省得咱闯到里边挨个地寻找呢!”魏强冲刘文彬刚说完这两句逗趣的话,梁洛群声色不动地溜了进来。他将魏强、刘文彬拽到一边:“我刚从据点里面来,人们都准备好了,‘南山’要我对你们学说,鬼子今天要出来路祭小邦他娘,愿你们借这个好机会动手……”
  这意见魏强他们是一百个同意的。魏强看看天色,望望准备好的人们,正要叫人们做准备,在据点外公路附近放隐蔽监视哨的小秃,一溜风地跑了进来。他走近魏强,小声说:“刚才有辆汽车从东开来,开到据点里;工夫不大,又朝保定开走了!”
  这是个新的情况。“开来的汽车给据点撂下什么东西了?装了什么东西走?”魏强问小秃。小秃摇着脑袋说:“这点可就闹不清了!”
  魏强眼珠不动地沉思一大会儿,说了句:“不管它!”扭脸就问梁邦:“几点钟啦?”
  “八点二十五!”梁邦望望手表回答。
  “夜长梦多,现在就行动!”一声命令如山倒。魏强挥动拳头,刚将话儿说出口,人们立刻忙碌起来。
  噼哩啪啦,一阵鞭炮响过,十六个头顶孝帽子的小伙子一齐呐喊:“起!上肩!”连棺带罩齐抬起来。梁邦右肩扛起白纸扎糊的引魂幡,由魏强、贾正左右搀着,“妈啊!”“娘啊!”哭哭啼啼地跟随着怀抱柳编斗子、走三步撒一把黄纸钱的刘文彬。棺材抬出了院子,顺着南北大街照直奔村南走去。三五个头戴孝帽的送殡人,个个手拿一束点着的葬香,低头默哀跟在棺材后面。汪霞陪伴梁邦他姐慢慢地爬上一辆俩骡拉的大车,宽幅孝布一蒙脸,撒泼地哭起来。田常兴掌鞭子赶动大车,小秃这会儿又更换任务,替他拉着梢,尾随着送殡的人群。
  虽然在秋收农忙的季节里,看出殡的人还不少,大男小女、老人孩子背贴东西墙山挤挤插插站了个满上满,老农会主任梁洛群也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有些多嘴多舌的人,眼里望着嘴里叨咕:“梁邦家这么个大事,怎么村里撺忙的没有一个?”
  “名声挺坏的,谁愿意帮这个忙!”年轻人回答。
  “这些送殡、抬杠、搀孝子、撒纸钱的都是哪儿的?”老太太瞅望这起给梁邦家撺忙的生人,小声地问他身旁的儿媳妇。儿媳妇用轻蔑的语气告诉她:“鱼找鱼,虾找虾,都是梁邦他那一抹子的呗!”
  刚出村南口,搀扶梁邦的魏强故意放慢了脚步,斜着眼睛望望据点东北面的出入口,出入口处高悬的吊桥,像个撒把的辘轳,哗啦哗啦地撂放下来。一个穿日本军服说中国话的人,站在吊桥上连连摆手吆唤:“请站站!我们的太君就来路祭。”两个日本兵抬了一张摆满干鲜果品的六仙桌,一言不发地走过吊桥,安稳地放在魏强他们的跟前。魏强冲梁邦悄悄说声:“大哭!”跟着一拽,梁邦、魏强、贾正一起跪趴在地上,娘啊老子地恸嚎起来。贾正放开声音哭着,心里想:“要低下头,可不能让哈叭狗发现了!”他的嘴一劲地叮咛他的心,他的眼睛却偷偷地朝吊桥那边窥视着。魏强回头望下抬杠的人们,抬杠的人们都虎视眈眈地瞅望吊桥和吊桥那边。准是他们动作不一,将棺材撂放歪了,歪得棺材头直冲着吊桥口。
  一个徒手的日本人,领着个穿绿军装的警备队长,一个穿黑制服的警长,低头垂手,脚步轻轻地走上吊桥。在他仨的背后,簇拥着一大群不挎刀不拿枪、身着黄、绿、黑色制服的军警。他们走近吊桥,都高高地站在桥内防护沟沿上,就像群看热闹的,在看着上司们的路祭及出殡的行列。
  贾正斜眼朝吊桥上一瞅,见一个日本人背后有个穿黑制服的紧跟着,断定他就是哈叭狗,不禁心里砰砰直跳。
  见日本人走过吊桥,魏强、贾正和梁邦低一声、高一声“呜呜”哭叫得更欢了。他们的右手都伸到了腰间。日本曹长由警备队长和警长陪同走近祭桌,恭恭敬敬地刚要冲棺材猫腰行礼,居于中间的梁邦把引魂幡一扔,拽出盒子枪朝日本曹长一点,啪!打他个仰面大朝天。魏强、贾正用枪弹也把陪祭的两个家伙都撂了个大跟斗,躺在地上不动了。
  枪声就像信号,砰地一声,棺材头打开了。趴伏在棺材里的常景春,歪把子瞄准了站在吊桥里面沟沿上的鬼子和伪军们,嘎嘎嘎!咕咕咕地扫射开。抬杠的、送殡的、撒纸钱的、赶大车的,都从腰间拽出枪来,参加到战斗里。常景春两斗子子弹射过,爬出棺材,枪背带朝肩头一挎,两手一抱歪把子,眼珠瞪圆,像个金刚似地跟在魏强的背后,随着冲过吊桥的人群冲进了据点。
  敌人被追撵得到处乱钻、乱跑、乱躲藏。有两个鬼子跑去拿枪,刚走近炮楼门,让迎面走来的一个左臂箍白毛巾、身穿警备队服装的,我们的“关系”——“南山”一梭子冲锋枪弹点了名。一心要想捉哈叭狗的贾正,抓住了一个“黑狗”,用枪点着他的脑袋问:“你说,快说,哈叭狗在哪儿?”“哈叭狗?”被俘虏的这个“黑狗”,一下被贾正给问愣了。他露出莫名其妙的眼神,困惑不解地问:“长官,什么哈叭狗呀?我真的没见过呀!”
  “胡说,他昨天跑来的,你怎么没见过?”
  贾正话说得狠,手头又揪得紧,一下将俘虏吓毛了脚。俘虏央求地问:“长官,我不是跟你撒谎,确实不知道。你告诉我,昨天跑来的哈叭狗是黑的是白的,还是花的,我好跟你一块再找去!”
  一句话提醒梦中人,贾正这时才恍然大悟。也难怪俘虏不知道,一则,哈叭狗不是这个据点的;再则,哈叭狗这个外号,是四乡里群众背地奉送的,他们自己人又怎能知道呢?不知不怪。贾正撒开俘虏说:“我说的哈叭狗,是个人的外号,这个人就是黄庄据点的警察所长苟润田,他不是昨天跑来的吗?”
  “他,他在八点钟路祭以前,坐高阳来的汽车回保定了!”“回保定啦?”贾正知道,俘虏在这节骨眼上不敢撒谎,头上像浇了一桶冷水,心想:“好啊,今天又算他交了好运,脱逃了……”嘟嘟囔囔地将张开大小机头的驳壳枪狠劲朝腰里一插,带上俘虏奔人声喧嚷的方向走了来。
  内线“关系”——“南山”,额头滚淌汗粒,衣袖揎过臂肘,手持一支冲锋枪,背后还背了支三八大盖,兴冲冲地下了炮楼,朝魏强、刘文彬走来。他身后边还跟着四个和他一样打扮的人,其中有一个肩头上还扛了挺蓝汪汪的歪把子机关枪。
  魏强、刘文彬知道来的这四个警备队员,也是在据点里做内应、控制炮楼这个制高点的“关系”,忙迎上去,握手寒暄了一阵子。
  巧妙的战斗,获得不小的胜利。枪枝弹药堆成垛,其他的物资算也算不过来。老农会主任梁洛群指挥好多辆大车朝外拉。俘虏一站站了两大溜,有穿绿衣服的,也有穿黑制服的,个个脸色灰溜溜的,就像土地庙里跑出来的小鬼。他们都由小秃、田常兴来看押。一支崭新的、上有刺刀的三八大盖代替了田常兴手里的老独抉。看来,他的精神比往日更加抖擞、健旺。
  部队集合了,魏强用眼来回归了几次,就是没见到赵庆田和李东山。“这两个人哪里去了?”他寻思着朝四处张望了一下,正要打发辛凤鸣去找,赵庆田、李东山手提驳壳枪,押着两个日本俘虏跑回来。两个俘虏像才从水里捞出的落汤鸡。人们见到赵庆田他俩抓来两个日本俘虏,情不自禁地嚷嚷开:“看人家,一人抓住一个!”“怎么那个俘虏在背后皮带上别着两面小旗?”“准是旗语兵!”“怎么都弄成个泥巴蛋啦?”“一定这俩家伙跟老营他们捣乱了!”
  是,这俩家伙是和赵庆田他俩捣了阵子乱。
  枪响,这俩俘虏本想跑到炮楼里去取枪,一见面前跑的两个伙伴让迎面来的穿警备队服装、臂缠白毛巾的人用枪扫倒了,知道大事不好,扭头就奔旁处钻;又发现赵庆田、李东山从身后撵上来,急得任啥不顾,噗咚!噗咚!先后跳进了两丈五尺深的防护沟。沟里水深没顶,他俩本想凫水爬上那边的沟坡,钻串青纱帐逃跑,由于水深、坡陡、脚底下滑,再加上赵庆田他俩当当的拿枪一个劲地盖,爬抓半天也没爬上去;末后,还得拽着赵庆田扔下去的绳子,慢慢地再爬上来。
  人马到齐,胜利品刚运清,高保公路上的东西两头叮当响起了枪声,增援的敌人出来了。
  魏强望望浓烟卷裹烈火的炮楼子,率领部队迅速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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