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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刨祖坟



  人有两样东西没数:一是天地,一是自己。您不信,您是高人,本领齐天,无所不知不能不通。您能盖一百零八层玲珑白玉塔,能造一只小小的活蚂蚁,会爬会动打洞上树吗?为嘛?这里边有个“命”字。命不能造,天地也不能造,可又是谁造的天地造的命?神医神药,治病不能治贪,能工巧匠,盖房不能盖天。知之治之。不知不治。相士神算,也只是算昨儿不算明儿。过去的事都明摆着,明儿的事谁知道?事情不这样就那样,瞎道也能懵对一半。嘛是命?裹在事情里头不觉知,可等事情过去一琢磨,它就出来了。您想,为嘛当初当时您偏这样不那样?这就是命!不信自信,不信也有。

  信命必信神。愚人不知,是人哄着神,不是神哄着人。要不为嘛大年三十。诸神下界,烧香叩头所有神仙全得拜过来,所有吃喝玩乐穿戴全有规矩有讲究有章法有避讳有吃法喝法穿法说法。虽说打初一到十五,新鞋新帽新袄新袍酒肉花糕放鞭放炮敞开折腾,可另一边还得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生怕吃错穿错做错说错犯了忌讳,恼了神仙,招灾招祸,多一层神佛多一层事儿,多许多神佛多更多事儿。事多累人,可愈累愈快活,不累不安心。二奶奶向例最讲这套,拿年最当回事儿。如今瘫在床上不能动弹,一切便全由惹惹张罗。

  腊月一进二十,红糖红纸香烛香锞供果供品鞭炮烟花神码佛像窗花吊钱瓜蔬梨桃灯笼鲜花盆景点心糖块名酒名茶牛羊大肉新碟新碗新筷子,满满拉进两板车,小山赛地堆在库房旁边一间小屋。还打估衣街给二叔二婶各买一整套新衣裳,里外三新,不要旧的要新的。二十三是祭灶日,二十五是打扫日,里外大清除,尘土枯叶脏纸烂布油泥污垢猫尿鼠屎鸟毛蛛丝破墙皮一概除净,掸水压尘,清气清肺,亮光亮眼,玻璃擦得赛没玻璃,透光赛透气儿。惹惹对这些年例儿老例儿妈妈例儿,知其一不知其二,八哥全懂,米要小站的,盐要芦台的,鱼要御河的,梨要泊镇的,萝卜要刘庄的, 黄牙白菜要李楼的, 烟火要草厂庵的,鞭炮要福神街的,点心要“大德祥”的,年画要“戴廉塔”的,窗花要“易德元”的,空竹要屈文台“刘海戏金蟾”牌子的。各都有各的讲究。八哥还陪着惹惹找一位书春先生,写了一大包对联福字。打大门到院门到每间房门框上都贴对联,门楣影壁箱柜水缸水桶都贴福字。倒福字是贴在水缸水桶上的,怕倒水把福倒掉,才改个意思说“倒福”是“福到”了。还有种香干大小的福字,专贴在灶龛上。惹惹向例凡事不用心,这次才知道这些规矩。愈讲规矩愈嫌没规矩,愈有规矩愈喜欢规矩,规矩愈多愈嫌规矩少。

  桂花写惹惹:

  “你还有完没完,如今咱一家子劲儿全都使上,够对得住你们黄家了。他们嘛时候拿这份心待咱们,着魔啦,跑这儿充孝子来。”

  惹惹一听就火,叫道:

  “亲叔叔亲婶子,我能撤下不管——”

  桂花火更冲,嗓门更大,拿出老一套压惹惹:

  “人是亲的,东西是假的!你忘了他们拿那假匣子骗咱?你当你的狗,我回我的家。一我走!”

  八哥见他俩干架,忙上来对挂花劝说:“嫂子,咱这么说吧,要是冲着黄家这门,甭说您,我要是想过来也是条狗!他们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我也受过。我跟你们还不一样,我跟他们不沾亲带故,凭嘛受这窝囊气!我八哥为嘛?还不是为你俩!嫂子心里比我透亮,您看看这局面,这家明摆着早晚不是你们的,对吧!我人直口直,一句话可说到底了!”扭脸又对惹惹说,“当下,你是这一家之主。嫂子刀子嘴豆腐心。说豆腐心还不对,豆腐脑儿心!她为嘛?为你。这家现有的活钱不多,你得拿钱当钱使。再说过年也犯不上使这么大劲儿。你二叔没拿过年当事儿,你婶子怕连这年也接不过去。这么干,等于把钱往大街上扔。你这家可不是一锤子买卖,这大宅院往后就在你手心地里,日子长着呢:手里摸不住钱还成?你说我这话在不在理?”

  铁嘴八哥真行,几句话叫桂花赛冷水浇沸汤。一下心平气和心做气舒心满意足。惹惹却没言声,赛没听过去,八哥心里好奇怪。

  自打马婆子走了,精豆儿滚了,影儿跑了,九九爷没了,黄家就空了。八哥说:“惹惹,你们一家就搬进来住吧,这里里外外不能一天没人,你是黄家正根,理正情顺。”惹惹想想也对,找二叔把事全说了,二叔赛听别人家的事,点头说:“也好,你二婶交给桂花,这家就交给你。”好赛给他一梨一桃。当天惹惹全家就搬进来,也叫八哥来住,帮一把手儿。八哥光棍一个,人来就是家来,住在九九爷空下那屋子。惹惹内有桂花,外有八哥,自己又能张罗。不多日便鸡鸣狗叫,屋里有热气儿,菜有香味儿,象个家样儿了。

  九九爷走后,盘点铺子时,惹惹瞅见钱匣子贴着封条,封条上有九九爷写的字和按的手印儿。上头写的日子正是他离开黄家的日子。匣子上头撂有本账,账上注明现款数额,揭开封条一数,嘣子儿不少。九九爷为人真叫惹惹感叹不已。账上的存货却拿红笔消掉不少,凡消掉必注一个“窃”字。不论九九爷怎样守家,也经不住后边挖墙角。破罐不存水,破扇不扬风,兴家难守家苦,守家难败家易,这又叫惹惹长叹不已。八哥说:

  “自古向例忠臣屈死,好臣美死。皇上拿龙眼都分不出来……何况你们一个黄家。”

  惹惹想把纸局拾起来干。八哥说:“依我看,这种买卖赚头不大,天津人好吃喝讲实惠,舞文弄墨的终究不多。眼下已经十三家纸局,没有多少油水可捞。不如先把存货清了,看准哪样买卖得手又赚钱再说。”惹惹点头称是。靠着八哥那帮弟兄清了货底,换来的钱够使一年。“真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八哥笑道.跟手叫弟兄四下打听财路。

  桂花过惯穷日子。穷勤富懒。她眼里有活。手不拾闲,只是侍候二婶不甘心。一想起过去受的气就气,气透气,气勾气,气激气,气顶气。可女人心窄又心慈,瞅着二婶身不能动嘴不能说只眨眼皮这副可怜相,禁不住还是给她喂吃喂喝灌汤灌药洗脸洗手弄屎弄尿,赛侍候月子里的孩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额外还要煎炒烹炸做一大家人的饭。

  一天惹惹出门办事,迎头碰见一人,一张脸便叫道:

  “哎哟。这不是十二爷吗?干嘛到门口也不过来坐坐,天冷,快请进来喝杯热茶,有好茶!”

  王十二一见惹惹,忙说:

  “我不瞧病。”

  惹惹说:“没请您瞧病,喝茶呀!”便把王十二拉进门。

  到前厅坐下。十二爷问:

  “沙三爷当下是不是在府上?”

  惹惹笑了,说:

  “他还有脸来,您没听说他的事。甭说别人,我兄弟就死在他手里。在天津他是唬不住人了,想必到别处卖野药去了吧。”

  王十二“喔!”一声,脸上肉松下来,神气平和。于己既无感慨,于人也无幸灾乐祸,显出为人气度。

  惹惹说:

  “是我害了您,我心里明白,怎么说,沙三爷也和我家沾上点亲。我给您赔不是吧!”

  王十二说:

  “他是他,你是你,一人一身,一人一心,怎么能往一块连。你是热心眼儿,好心眼儿,我打头次就觉出来。再说,知县一走,我当下又行医了。过去的事抛开,你只管安心。你家里人都好?”

  “不瞒您说,我二婶头半年中风,中间缓上来一次,二次再犯就瘫在床上不能动劲儿。”

  “我去瞧瞧!”王十二说着站起身来。

  惹惹好高兴,引王十二进了里院。玉十二进院一瞧一愣,站住了。惹惹问他为嘛,他没答话,进屋给二奶奶瞧了病,回身出来坐在茶厅,沉片刻才说;

  “大少爷,我有活问你,你二叔还健在?我两次来都没见过他。”

  “说健在就健在,说不在就不在。不瞒您说,我二叔二婶打进洞房那晚上就大吵,听说他俩总共就同过一天房。一直没孩子,不知为嘛。我二弟是要来的。我二叔是怪人,多大的事不当事儿。我二弟死,他没掉一个泪珠子,整天关门呆在后院,不叫人过去,干嘛谁也不知道。过去一直是我二婶掌家,两人整天没话。我二婶拿他当棵树,他拿我二婶当根草。如今我二婶病成这样,他急也不急问也不问,隔三天到我二婶屋里站一站就走。我这话您未必信,天下怪人我见不少,我二叔算头一号。”

  王十二听罢,点头道:

  “阴阳不合,离心高德,百病难除,百灾难躲。大少爷。我还要问你一句,这次来一瞧,你家怎么大变模样,地面高起一块,树都跑哪去了,连根草也不见,大光板?”

  惹惹似有许多话说,可话在肚里一转存住,冲上应付两句:

  “人说我家风水不好,树砍了,地面垫了土。”

  王十二说:

  “好好的看嘛风水,愈折腾愈坏。”

  这话赛警句,叫惹惹一惊。张着大宽脸脱口说了半句:“都是叫那玩意儿闹的……”跟手打住。

  王十二瞧出话里不简单,有事儿,有难言之隐,不再追问,要来笔墨开张方子,说道:“你好好孝敬孝敬你二婶吧,她日子不会太长了。”说完便去。

  惹惹就决意尽心给二奶奶过好这个年。

  王十二药神药灵药快,二奶奶见缓见清见好。眼珠动有眼神,嘴唇动想说话。眼瞅着就大年三十了。大屉蒸食做好,桂花过日子是把好手,大白馒头蒸得又白又足,个个皮儿不破,豆白糖馅小包儿又圆又亮赛鸭蛋,上头拿花椒蘸红水点上红祛儿。还使手捏个小兔,拿红豆安眼;拿剪子剪成刺猬,拿绿豆安眼。再使糯米面做大花糕,一层粘面一层枣,叠成一尺高,上头插一朵纸剪的三鲜石榴花。照规矩,初一初二初三不准动厨动刀,初一的饺子都得年前包好,撒上干面粉,放进屉盒存着,要吃再煮,屉盒两边刻着钱形小孔,怕味怕馊怕坏。桂花捏的饺子一边大小,个个立着赛小包袱,摺子赛花边。每样蒸出来,惹惹就端给二婶瞧,哄她高兴。二婶眼睛居然笑了。惹惹还跑到官北王合成画铺买来几张新样儿的年画,一张张打开给二婶瞧,一边说笑话:

  “您瞧许仙这傻样,木头疙瘩赛的,我要是白娘子决瞧不上这木瓜!”

  没料到二婶没笑,反打眼角滚出泪珠子,一串串掉下来,没声没响落在枕头上。惹惹忽觉自己失言,二婶准是把许仙和二叔连在一块儿,委屈起来。不等他劝,二婶嗓子咕咕噜噜赛要说话。惹惹说:

  “要哭就痛快哭,眼泪哭净就该笑了!”

  二婶忽然呜呜哭出声,破天荒居然叫出来两字:

  “惹惹。”

  惹惹高兴得大喊大叫“好了,好了,病要好了。”两脚丫子一例跑出去,把这喜事挨个儿告诉,跟着就戴帽换靴,到鱼市去买大鲤鱼。没有大鲤鱼,哪来大吉利。

  可到了鱼市没大鱼,顶头一斤来沉。大年根儿底下,好东西都抢光了。惹惹不甘心,想起鱼阎王老麦,一铆劲,穿过城池出南门过海光寺,去到大苇荡。这天奇冷。大河盖盖地,干苇子冻成冰棍儿,根根透心凉。风头带刃,刷刷割脸,可惹惹心里有股热气地顶着,迎风还大步。眼前天晴冰暗,日亮冰亮,风寒冰寒;唾地成冰块,眼毛都发粘,只有不怕死不要命的才拿镩子凿凌眼,钓冰窟窿。惹惹想到八哥说过,鱼阎王老麦一天不约三十斤不回家,只有鱼阎王会在这冰天雪地里。想到这儿,抬眼就见远远左边河心一个老头子蹲在冰上垂钓,一准是老麦。过去一叫一问一瞅,不是!是个更老的家伙,满脸硬摺子赛刀疤,都是给冷风刮的。

  “大爷,您知道有位叫鱼阎王老麦他……”

  老家伙冻成一团,袖手卷腿儿,鱼竿拿腿夹着,听他一问,冻硬的胡子朝南边一撅。更远更远那边深灰暗灰反光发光的冰面上,有个黑点,赛只乌鸦,就是老麦:他谢过老家伙,心急脚快跑过去。差十多步远,脚底赛抹油一哧溜,又来个老头钻被窝,这次不比上次,上次是泥,这次是冰,冰赛光板,手抓不住,身子收不住势,一直飞到老麦身前,叫老表拿腿挡住,可差点把老麦一齐撞进冰窟窿。他抬起笑脸说:

  “我又求您来了。上次也这么掉一跤!”

  那人没言语,忽见这人是老麦又不是老麦,人变年轻,脸鼓皮细眼亮没胡子。这人说道:

  “我是老麦的兄弟,小麦,您有嘛事?”

  “我跟您哥哥是朋友,他帮过我忙。我想求他四条四斤重的大鲤鱼。他人在哪?”

  “没了。”

  “好好的怎么没了?”惹惹一惊。

  “上个月钓鱼回家,路上给一辆马车轧死。车要是空的还好,偏偏一车鱼,足有一千斤,愣是叫鱼轧死了!”

  鱼阎王让鱼轧死,这叫嘛报应?自古能人全死在自己能耐上,废物没一个死在自己废物上。惹惹总觉浑身冷得打哆嗦,声音也打哆嗦。

  “你能帮我弄四条……两条也行……钱好说……。”

  小麦摇摇脑袋,打凌眼提上个网兜来。网上满是冰渣儿,里边全是小鲫鱼,顶大不过半尺长。一出水就冻,尾巴一弯就硬。惹惹人凉心凉心气凉,这一凉,觉得不妙,怕不是好兆。

  大年三十。黄家到处挂灯。惹惹打九九爷屋铺底下找了盏老宅子使的羊角灯,洗涮上油一新,上挂绳下拴穗中间插花,玻璃罩上拿红漆写个“黄”字。惹惹字儿打小就没写规矩过,这一写肥肥大大歪歪扭扭憨憨实实,八哥说个个象他自己,大嘴巴大脸盆大肚子大屁股。拿光一照,暗淡多年的“黄”宇见了光彩。

  为了将就二奶奶,祭神辞岁祀祖先拜尊亲吃午饭这套就挪在二奶奶屋里。全神大纸贴在迎面柜子上。人间信奉的神佛全在上边: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太上道君、如来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和合二仙、玄武、文昌、文曲、武曲、奎星、寿星、观音大士、雷公、电母、城隍爷、土地爷、财神爷、关帝爷、灶王爷、龙王爷、药王爷、二郎神、王灵官、神萘、郁垒、钟馗、河伯、东海龙王西海龙王南海龙王北海龙王,眼尖娘娘斑疹娘娘百子娘娘千子娘娘子孙娘娘乳母娘娘送生姐姐、雷部邓元帅辛元帅庞元帅毕元帅石元帅吕元帅刘天君谢天君葛天君……人没数,神没数。不分佛家道家,有谁算谁。全神全拜。忘拜一个,招灾惹祸。红纸墨笔,脸都贴金纸,叫金脸。柜上还摆着祖宗牌位蜡烛香炉神将佛龛供果供品黄钱纸银。蜡头一亮,香烟味一窜,二奶奶立见精神,眼珠有光,气色转正。桂花拿枕头垫在她背后,点三柱香插在她手里,居然捏住了,嘴巴叽哩咕噜地动,想必是祈求祷告。完事桂花接过香插在炉里香燃一半,二奶奶眼神忽直;惹惹以为二婶要完,吓一跳,原来是瞧香头。桂花翻开桌上一本《神传二十四种香谱》,查对三柱长短,只见香谱上画着,三柱香中间和左边高,右边短,是“孝取香”,主凶。桂花拿剪子上去假装剪蜡捻儿,乘机把右边那往香轻轻一拔,拔成一般高。扭身对二奶奶说;

  “瞧,三柱一边高,“平安香’!平安无事大吉祥!”

  二奶奶眼神立时活了,精神了,好看了。

  惹惹乐呵呵说:“二婶,不会儿我们拿炮把邪气一崩,明年您就全好吧!”说着扭脸对灯儿说,“二叔怎么还不来。该吃年饭了。”

  灯儿打灯笼去,马上回来说:

  “二爷说不来了,叫二少奶奶回头把吃的东西送去。”

  惹惹说:“嘛事碍得过年。把灯笼给我,我去。你上前院去把八哥叫来吃年饭。”出门便跑到二叔门前敲门说,“二叔,您总得吃团圆饭呀,今儿不比平常,大年三十过年呀。”

  打里边黑黑冷冷空空旷旷传出一句子干巴巴枯枯索索的话。

  “日复一日,哪来的年。”

  惹惹给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没头没脑,再说再请再叫,里头没话。惹惹转回来,八哥已然坐在屋,惹惹变副笑脸说:

  “二叔拉肚子,甭等他,咱吃吧。”

  有别扭藏着,有事儿掖着,有笑挪到脸上,有好话挂在嘴边儿,就这么过年。

  今儿大伙打头到脚打里到外全一身新。惹惹头上一顶崭新亮缎黑帽翅,给大脑袋撑得锃圆,顶尖一颗红玻璃球儿,赛只鲜樱桃。青黑海龙对襟绒马衬,里头一件湖色青纱青行棉袍,当胸一排疙瘩绊儿,个个盘成大云字花,地道是这一年刚流行的袍褂。这一身衬着肥头大耳细皮嫩肉,活活一个大宅院的大少爷了。桂花拿出当年出嫁过门那身行头。这套行头即使前些年过年也舍不得穿出身儿。上头是五彩交金线三镶三滚满花红袄,下头是元青百褶鱼鳞裙,样式花色料子虽老虽旧,赛戏装,又压在箱底多年,有股樟脑味儿,可老东西有种沉着劲,雍容华贵气,新东西没法儿比。人配衣裳马配鞍,往常那种穷气贫贱气倒霉气全没影儿了。再在额头抹粉嘴唇抹油腮帮抹胭脂,香瓜髻上插两朵裕丰泰大红线花,一副喜庆相,换天换地换个人。桂花还给二奶奶鬓角插个大金聚宝盆,给儿子肉球脑袋上扎根朝天杵,脚下套一双老虎鞋,脖子挂一副叮铃当嘟响的长命白银锁。真是眼睛瞅哪儿,光彩在哪儿。这么多年,桂花头次过年这样象样儿,不是要转运是嘛。甭说她一家子,八哥和灯儿今儿也穿得有模有样。平时短打,此时袍子马褂,胳膊腿不随便,举手投足支支楞楞,赛台上唱戏的。

  酒足饭饱一嘴油。子午交接时,放炮崩邪气。怕吓着二奶奶,一帮人全跑到前院。桂花抱着肉球在茶厅里隔窗子瞧。惹惹八哥灯儿三人将起袖子,先拿竹竿挑起一大长技雷子鞭点着,一边配上二踢脚。放炮怕断气,跟手便是南鞭北鞭钢鞭钻天鞭炮打双灯黄烟带炮,接着又是烟火盆子万龙升天飞天百子孔雀开屏八仙上寿海屋添筹鱼龙变化草船借箭还有对联宝塔莲塔火扇牌坊葡萄架高粮地四面斗襄阳城。鞭炮在空院子里一响,震得耳朵发木发麻发疼,烟花喷放,火树银花,五彩金光,照得天亮地亮房亮人脸亮。惹惹一瞅茶厅窗子,隔着玻璃桂花和肉球红光照脸满脸笑。惹惹大声叫道:“还有个两尺高的大泥寿星呢,我放给你们看。”声音不大。压不过鞭炮声。

  忽然一个地老鼠咬一溜火,打袍子下边钻进裤裆。惹惹忙捂裤裆,怕烧着那东西,身子还往上一蹿。正巧好大一样东西“当”地正砸他脑袋上,他还以为天塌了,吓得一喊,却听墙外有人叫。

  “进财进水来啦!”

  低头看,原来一捆柴禾,拿红绳扎着,上头贴张金纸,写着“真正大金条”字样。是那些穷鬼借着人过年高兴,送柴(财)呈吉祥讨小钱的。八哥咧嘴哪牙笑着叫道。

  “财气当头罩呀!”

  惹惹乘兴对灯儿说:

  “快去,扔一把铜子儿出去!”

  一大把铜子儿扔出墙,登时外头一片叮铃当嘟下小雨赛地金钱响。

  年过去,劲使尽,羊角号灯叫风吹歪,满地鞭炮屑地,土箱子里满是鱼刺鸡爪鸭肠果核瓜皮菜根白骨头破福字。人也乏了,换一番情形一种局面。劲是气,气是精,精是神,劲一泄。精气神差一块,过年时说那些吉祥话没一句顶呛,二奶奶病不见坏可丝毫不见好,正月十三一早突然浑身使劲儿说起话来,说话赛鬼哼哼,听不清,却听得叫人起鸡皮疙瘩。惹惹忽然想起一句老话。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心里头敲小鼓,忙跑到前院,想打发灯儿快去请王十二。不巧灯儿八哥全有事出去不在家。急得惹惹站在大门口冷风里直转悠,风吹得风帽两边那两片“啪啪”直抽脸,赛左右开弓打嘴巴。

  桂花明白,这是回光返照。她心里一直惦着件事,再不问全玩完,趁屋里没旁人,坐在床边凑近二奶奶说:

  “二婶,实话跟您说,惹惹他爹跟您这俩个房头,本是一根子上的两枝几。可两家不和,闹这么多年,谁也不肯说明了,其实就为了那祖传的金匣子!时到如今,不是我们还图那破玩意儿。想想您这家,大空架子,我们有心没力,这三房大院,吃喝拉撒,哪儿不得用钱?再说天天还得给您买药。我们不图它,可人活在世上,不能没钱。你总得为我们想想.要是穷得我们没闲,一走,谁侍候您……”

  二奶奶大鼓眼一眨一眨听着,剧白的脸忽然一下胀得通红,心急脸红,赛憋着嘛,跟手浑身猛抖,抖得床铺吱扭吱扭直响,要完。桂花急得对着她耳朵大叫:

  “您倒是说呀!人死,嘛也带不走!”

  二奶奶断断续续就说出两个人名:“二爷、你爷爷……”下边有声没字,有气没声,跟着没气,一蹬腿,完了。

  不会儿,灯儿回来,惹惹上去“啪”给他一个山响大嘴巴。跳脚喊道:

  “人死了,你回来干嘛?”

  黄家办丧事,少不了那一大会。二奶奶停在房里时,二爷只来过一次。可这次不比二少爷死时那次。二少爷死他们是动了心,这次不动心不动色不动情,好自独立深谷,眼前一片空空流云。惹惹打侧面看他,人瘦多了。却静得出奇。静赛石清赛水闲赛云淡赛烟空赛天,神气赛经棚里请来念经的和尚老道。

  送走二奶奶的第三天,惹惹正在前厅料理办丧事甩下的杂事,忽听有人叫他,扭头一看,一个老者身穿灰布棉袍,头戴月白里子马莲坡大檐帽;背个黄布口袋,胳膊夹桐油纸雨伞,裤脚校在高腰袜筒里,脚套一双草编的棉靴篓子。再瞧一惊,竟是二叔,刚要说话,二叔已经打大门出去,身轻赛风,走路赛飘,惹惹追上去说:

  “您要去哪儿呀?”

  二叔只答四个字儿。

  “东南西北。”

  这话似答非答,惹惹急了,说:

  “这家怎么办?”

  二叔瞧他一眼,眼里一片迷糊,好赛云洞。没等惹惹再问,人便去。门对面墙根蹲着个矮矮胖胖黑衣黑脸大蝙蝠赛的糟老头子,见到二叔,站起身没打招呼却一并走了,嘴里不停出声哈哈哈。

  惹惹装一脑袋浆糊回到院内,找到八哥把话说了。八哥一听,叫道.

  “那糟老头子就是老哈哈吧!多少年没见过他,怎么勾上你二叔呢?”

  “我跟你一样,你不知道我也全不知道。我二叔这是去哪儿呢?”

  八哥糊里糊涂,糊里糊涂说:

  “上山求神拜佛成仙去了吧!”

  这一来,黄家大院空空荡荡只剩下惹惹桂花两个。桂花听说二叔走了,灵机一动,叫惹惹八哥随她到二叔那院,要找金匣子。惹惹心里正不是滋味,一听金匣子三字就火,说;

  “哪来的金匣子,根本没那玩意儿!”

  桂花立时声调高起来。

  “有!你二婶临死时告我的。你不找,我找!这么大堆破房子,下雨漏了你拿嘛补。穷鬼别装阔佬,不行我也走,我不跟你喝西北风!”

  “动不动拿走降人!你走就走吧!”惹惹叫起来。嘴巴子肉直抖。

  八哥嘴快,赶紧插进来说:

  “嫂子话没错。如今这金匣子论情论理论命都该你得了。你是黄家的千顷地一根苗儿,继承祖业堂堂发正,哪有自己的财宝愣不要的理。那匣子找来找去,就差你二叔那几间屋没找过。说不定真在那儿。”

  惹惹只好跟去。一开门吓一跳,满眼经文书卷。在他三人眼里这份穷劲乱劲破劲烂劲就别提,好赛除去这铺天盖地带字的旧纸糟纸擦屁股纸别的嘛都没有。惹惹看见地上有个和尚打坐使的蒲团和几件五衣七衣,还有香炉诗瓢尘尾禅榻,更信鱼市那火眼金睛万爷真有能耐。八哥和桂花翻箱倒柜,揪砖刨地。惹惹无心干,忽见地上有本破书。全是洞,不知是虫子还是老鼠咬的。拾起一看,是本《四书本义汇参》。书里不少文章惹惹小时念过,一看记起来,不看全忘。掀开一页正是孔夫子《论语》中的“阳货篇”,有句世人皆知的话:“子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两个洞把“女子”和“小”字咬掉,打下边又透出个“人”字来,变成这么一句。

  “子日,唯人与人为难养也。”

  惹惹似有所悟,再悟就悟不透,想法忽来忽跑掉。人没悟性,光使脑袋没用。正寻思间,桂花忽叫:

  “惹惹,快来!东西在这儿!”

  惹惹忙转过大身子瞧,正中八仙桌子给他们挪开,揭开地砖,有个圆咕隆咚大窟窿。桂花喜欢得两手直搓。八哥下手一掏,抓出蓬蓬松松一件东西,里头吱吱叫,扔在地上一扒,干草死叶破纸烂棉花里,露出一窝刚生下的小肉耗子,还没长毛儿,乱爬乱动。八哥叹口气说:

  “完啦,该嘛命就嘛命,别指望那金匣子啦!”

  他折腾满脸土,脸色更黑。

  桂花忽然对惹惹说。“我想起来,二婶还提起你爷爷哪,是不是叫你爷爷带进棺材。对,没错!要不二婶为嘛不说没有,偏偏提起你爷爷?”她沾一脑袋蛛丝灰土,可心不死,眼还冒光。亮光直对惹惹。

  惹栽一跺右脚,声音都喊劈了:“干嘛,你还要刨我家祖坟!”脸胀成大南瓜,太阳穴上的筋鼓得手指头粗,嘣嘣直跳,赛要拼命。

  不等桂花闹,八哥说:“要真的在坟地十成有十成算没了。前天听说你家坟地给人刨了,棺材也撬了,我没敢告你们,叫老亮他们拿铣整好。”说完偏脸拿左眼朝惹惹挤了挤。

  惹惹明白,这是八哥唬弄桂花。不唬弄,事不平;一唬弄,事才静。

  打这儿,没人再提这金匣子。不说不想不猜不疑不争不斗不闹不急不愁不恨不狠,这才相安无事。正是:

  坎顺离和震声轻,震安巽松兑波平。
  克纯艮定坤无际,乾天浑与万物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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