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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直到登上飞机,彭玉泽还在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错了,有必要到外国去吗?到外国能找到什么?
  决定作得太匆忙了,匆忙得像梦中的一个幻觉。
  几个月前,韩启神神道道地对她说,快点找个地方去避避吧,今年流年不利,怕是要出大事呢。问他根据什么,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只要看我讲的灵不灵就是了。
  果然出了那样可怕的事情。
  她去美国,投奔一个她并不喜欢的朋友——赵一。
  她原来只是想到新岸找石冷,与他一起避一避,看看到底还会发生什么事。没想到石冷也叫她赶快逃。石冷说,这次事件不同寻常啊,能走还是走吧。走了走了,一走百了,眼不见心不烦啊。
  那么你呢?她问。
  我老了,跑不动了。他说。
  我想跟你在一起,祸福同当。她说。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你我还不是夫妻。他说。
  幸亏她带着护照。收拾行李的时候,韩启提醒她说,要带上证件,随时都会碰上检查的。她慌忙拉开抽屉,各种各样的证件一大堆,她独独挑了一本护照。因为这时她忽然记起了当初领这本护照的时候,吴青青说过的一句话:从今以后你就是“高等华人”了。
  那时她对吴青青是怎么说的?她说我并不稀罕这本护照,因为我并不想离开中国。她一直批评吴青青迷恋外国,可是现在吴青青还在国内,她却坐上了出国的飞机。而且,临走的时候她都没有和吴青青打个招呼。
  现在谁不来看我我都不怪,我已经身败名裂。吴青青公司破产的时候这样对她说过。
  当时她对吴青青说:什么人都不来了,我还会来的……
  现在想到这些,彭玉泽感到浑身发烧。

  一切都是灰色的。天是灰的,地是灰的,人的脸色和心境也是灰的。城市里充满一种怪异的气味,不酸不臭,却能使一切结构松散,一切东西霉烂,一切活物麻痹和瘫痪。
  彭玉泽面对一张“当代精英辞典”表格,说不出的厌倦和烦躁。这几年,她的名字已经载入好几本辞典了,不论是对她褒或贬,都使她有一种已经死去的感觉。
  因为对自己的生活不满,她成了作家。又因为作品受到批判她成了“名人”,所以编辞典的找上了她,要她提供各种有关她个人的资料。她变成“公众人物”了,供公众参观展览观察分析,像悬在半空的花篮,好看就行,谁也不关心里面的花是死是活。
  她越来越不快活。正像小穆所说,她的生活是一个四无世界:没有伴侣,没有帮派,没有显赫的背景,没有可靠的后台。这种生活形成的过程,她不愿意多想了,若想细想,不但对中国对自己,就是对世界对人类,她也该彻底绝望了。
  有多少“阶级斗争”的故事;有多少人际斗争的故事;又有多少男人和女人斗争——爱情的故事……七十八斗,就把她斗成现在这个样子。
  一个独脚戏演员,面对许多无形的看客,傻头傻脑地表演着。
  在别人看来,她在这一切斗争中都一败涂地。可是她自己却说:打了一个平局。因为她还活着,精神正常地活着。
  但是现在,她想趴下来,匍匐在地,乞求宽容和怜悯了。她累了,实在太累了。她本来想用自己的笔来抚摸自己的伤口,舔于伤日上的血迹。没想到,反而受到了更大的伤害。她终于懂了,她根本就不该出声不该喊叫不该说理不该寻求公道。
  她厌倦了写作,也厌倦了思考。种种关于人生价值和意义的设想,都不过是自作多情自我膨胀自寻烦恼。活着就是活着,怎么活都是一辈子。她何必跑到人们的眼皮底下去表演,让人憎恨害怕轻视挖苦和嘲笑呢?她想退场了,想躲开人群了。
  嫁给石冷就行。
  石冷可以马上给她一个新岸,一个家。他在信里说,他已经在血水里泡过,碱水里煮过,开水里烫过,到了出浴的时候:他离婚了。
  现在,他等待她的决定。如果她愿意嫁给他,他希望她在春节之前到省城他表妹家里去找他。
  但是她拿不定主意。
  “可悲的是,愚兄这样的决定作得大晚了,每日见吾弟事业有成,日新月异,不由得自惭形秽。弟尚年富力强,且入世益深,更让几望而却步。兄老矣,并已抱定出世之决心。人生一世,在地球上翻个筋斗而已。兄的筋斗已经翻完,双脚着地;而弟却恰好翻在半空,花样无穷,恐尚无落地之意呢!”
  也许是石冷信里的这段话使她拿不定主意?使她觉得他并不真正理解她,他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也在观赏她的表演,看着她翻筋斗,等着她往下掉。一个熟悉的看客?
  不,原因似乎不在这里。

  彭玉泽在年轻的时候就知道石冷的名字了。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小说家,只是不走运,作品屡遭批判。批判者说他身为革命干部,不宣传革命,却喜欢在家务事儿女情当中打转转。那时她读他的书虽然免不了怦然心动,向往他笔下的缠绵和温馨,但是一放下书本,她就参加了对他的口诛笔伐。说他不该和时代背道而驰,在大家都努力“忘我”的时候,提醒人们记起自己。后来她长了见识,明白了石冷写的才是人的生活。然而她仍然不明白,一个男人为什么那么理解女性的哀怨,笔触又那么细腻委婉,充满女性气息。
  她把他想象为贾宝玉一类的人物。细挑的身材,粉团般的脸。
  十年前,她见到他,真叫她大感意外。站在她面前的石冷竟是个伟丈夫。高大挺拔的身材,宛如一面石壁,声容相貌更无一丝一毫的脂粉气。那剃着平头的浑圆的头颅,那微为突出又微微发黄的眼睛,还有那一张总是紧闭着的嘴,都给她以似曾相识的感觉。对了,这张脸曾经在她梦中出现过……
  于是她和他握手的时候不觉用了一点力气,像对熟悉的朋友。没想到他的手僵直而冰冷,脸上更没有一丝笑容。她不由地飞红了脸,立即离开他去和别人搭讪。
  整个会议期间,他都不和她说话,好像根本看不见她。这使她自尊心受到很大的伤害。她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与他说话,故意发表与他不同的意见引他注意,都是枉然。他的目光总是从她的头顶上迈过去,一副懒得开口的样子,对她挑战性的言论,置若罔闻。
  她不能不承认失败,下决心不再理睬他。可是,想不到在会议结束的前一天,他突然当着很多人的面问她:你今晚是否有空?我想和你谈谈。再不谈就没有机会了。
  她惊慌失措地答应了他。
  晚饭后,她心情忐忑地敲开了他的房门,他已经泡好了一杯好茶等着她。
  他和她在茶几两旁的竹椅上坐下,开始了漫长的谈话。她和他的神情都十分严肃,像在政治谈判桌上。
  他对她提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她顺着他的问题无休无止地叙述着自己。奇怪的是她愿意回答他的所有问题,从童年讲到眼前。所有的痛苦和欢乐,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她甚至向他坦率地暴露了自己的胆怯和虚弱。我不是什么女强人,她说,但是我必须装作无所畏惧,给自己披上一层蒺藜。因为中国人最会欺软伯硬,要是我表现了怯懦,势必会受到更无情的践踏。我知道我面对的是一张无情的铁丝网,我必须奋力挣扎,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但等待我的多半是鱼死而网不破的结局。我好怕好怕。
  她期待着他伸出手来为她擦干泪水。可是他不,他好像还嫌她哭得不够,不停地引她流更多的泪,却想不到递给她一块毛巾擦擦脸。
  他只是不停地给她泡茶兑茶。兑茶的时候,他伸出两个手指从她手里接过茶杯,手指轻轻地捏住茶杯口,唯恐碰到了她的手。他怎么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她一面自己擦着眼泪一面想,心里有点失望。
  然而,失望归失望,那一夜她和他还是叙到天亮,全不顾暗中有多少窥视的眼睛。
  可是,当她走回自己房间,细想一夜所谈内容的时候,却突然感到懊丧,她让他了解了一切,她对他却仍然一无了解。他结婚了吗?和她同房的那位姑娘好像不在意地对她说,石冷的妻子非常漂亮。她偷偷地哭了一场!她恨不得一拳把他打得粉碎!
  那一天,她心烦意乱,没精打采。晚上举行的酒会上,她一杯又一杯往肚里灌酒水,醉了,悄悄地回到自己房间,用被子蒙上头哭了个痛快。
  有人揭开了她的被子,用手指轻轻抹着她腮边的泪,把嘴唇印在她额头上。她没有睁开眼就投入了他的怀抱。
  你受了太多的委屈,以后就好了……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从此她走上了一条十分艰难的感情之路。在这条路上,她已经耗尽了热情,耗尽了希望,直到把自己变成一个白日梦幻者,把他变成一个“爱”的符号。
  现在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她再去找回那些热情和希望,再从梦中清醒过来,面对活生生的他?
  她觉得他正把她从地下挖出来。可是不也是他叫她死去的?
  她弄不清现在自己究竟是爱他还是恨他。

  韩老大家里不用闹钟。每天清晨四点多钟,马路上就响起来往车辆的嘎嘎声。路窄车多,司机们不停地按着喇叭,楼房也随着摇晃。谁还睡得着?
  韩启每天听到第一声喇叭叫就起身,从不更改。他要到公园练气功,练到吃早饭的时候回来,有时在街上吃点点心就上班去,直到晚上下班才回家。
  韩老夫妇却一直睡着。每天的程序都是一样的:
  第一声汽车喇叭叫的时候,夫妇俩各翻一个身,骂一声“讨厌”,再各自睡去。听见儿子出门的声音,韩老大从被窝里伸出手来送到妻子面前,问:几点了?韩大嫂在被子里抬了抬胳膊,把丈夫的手臂挡回去,说:自己没长眼?于是韩老大又把手缩回被窝,嘟喀着说,还早。
  要是不早了,你起来吗?韩大嫂嘲笑着问一句。
  起来干什么?韩老大说。
  那还问什么早晚?我看中国是没救了,我们这样硬睡也把它睡亡了。听说美国警察指挥交通,叫人开慢车的口令是:“用中国速度”。韩大嫂说。
  很好。美国人有着中国人的幽默。一个民族只要有幽默感就不会亡。好了,别说话,让我再睡一会儿。韩老大说。
  夫妇俩又各自翻个身,安心睡去,直到不得不起来的时候。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这一对夫妇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可是一家三口总是合不来,谁跟谁都想不到一块。不争不吵,疏远得像今人和古人。
  儿子越来越不把娘老子放在眼里。韩大嫂提起这一点就眼泪婆婆。她怪自己这一辈子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走错了。当年,父母兄弟都到美国去避难,她却要留在中国。结果一家人都生活得比她好。和韩老大结婚,又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他是她的同班同学,貌不惊人,性格也迂腐。谁也想不到她会嫁给他。她是被母亲的命运吓坏了,父亲才貌双全,却是个不忠实的丈夫,讨了两房小老婆。所以她认为男人无才无貌才有德。哪晓得无才无貌也无味儿呢!他说起来是个剧作家,可是几十年没编出一个戏。他总是前怕狼后怕虎,好不容易拿定个主意。这几年,政策比较宽松,许多年不写东西的作家都写了不少作品,他还是什么也不写。读过许多古今中外名著的他,看到那些被捧上天的新潮之作,暗自好笑:井底的蛤蟆见过多大的天!把外国人的牙慧拾来大办宴席,韩老大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你就不能作出个样子给儿子看看,别叫他嘲笑你是社会的蛀虫?妻子不止一次地批评丈夫。可是丈夫雷打不动,他说,要作样子你去作,我行我素。
  韩大嫂彻底灰心了。她很想作个样子给儿子和丈夫看看,可是没本事。她是一个歌唱演员,老都老了,还能扭着屁股去唱流行歌曲?她曾经想学同行吴青青,弃艺从商,可是丈夫无论如何不同意,说那样更斯文扫地。再说如今生意也不好做,吴青青有点名气才把门面撑起来,她怎么能跟吴青青比?就是吴青青,生意做得那么大,不也是说垮就垮?最近听说她要跳楼自杀。所以,韩大嫂也只能和丈夫一样整天躺在床上。骨头都躺软了,走几步路都觉得乏力。儿子不像他们这么无所事事,从不在外面乱跑,下了班就躲在自己房里,起早贪黑地折腾。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自己配了门锁,钥匙自己拿着,不经他同意,父母不得走进他的房门。
  生活像一条干裂的河床,到处是坑洼和裂缝,还得往下过。
  你说,启儿到底在什么厂工作啊?为何他的消息那么灵通?韩大嫂突然想起,问丈夫。
  丈夫说:多管闲事!政府分配的工作。
  他还没有女朋友呢!韩大嫂说。
  丈夫说:多管闲事!到时候总会有的。
  可是小贝都有了。韩大嫂说。
  多管闲事!小贝有了是人家的。丈夫说。
  我看小贝的女朋友是他骗来的,那姑娘那么漂亮,怎么看上了小贝那样的三寸钉?韩大嫂说。
  多管闲事!小贝有钱。你今天的话多来!丈夫说,把脸转到墙那边去。
  哎!夫妻俩同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听见门响,儿子回来了。夫妻俩一起把头动了动。
  又忘了今天是星期天了吧?该起床了,马上就要来客了。儿子说。
  谁来呀?韩老大伸个懒腰。
  彭玉泽。儿子在外面回答。
  真的吗?韩大嫂伸了一个懒腰。
  不知你们受了多少骗了,动不动就问,真的吗?我都看见了,还会假?儿子有点不耐烦了。
  那你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回来?韩大嫂又问。
  她说她要去买东西,我不喜欢跟着人家,特务似的。儿子说。
  荒唐逻辑。韩老大说。
  起来吧,彭玉泽无事不登三宝殿,大概又碰上什么难题了。韩大嫂说着抬起了身,她很高兴彭玉泽今天成为他们不得不起床的原因。
  好,起来起来!哎,请你把拖鞋给我朝这边踢踢。韩老大的身子也抬了起来。

  几年前,彭玉泽正受到批评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来信,向她求婚。男人名叫赵一。
  赵一在信中说:我刚刚刑满释放,读到你写的书。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了解,把我的经历都写了出来。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知道你现在还是单身,心中无比高兴。我愿意照顾你的生活,像照顾自己的妹妹。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亲人了。除了一个八十多岁的多病的母亲,就是你了。我把自己的这个心意对母亲说,母亲很高兴。她老人家很想见见你,不知你是否愿意?
  这封信曾引起彭玉泽和她朋友们的一阵大笑,以为这个人非疯即傻。但彭玉泽同情他的遭遇,还是给他回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的生活已有了安排,不能接受他的好意。她劝他另找一个合适的对象结婚,去安慰他的母亲。
  谁知赵一非常执著,每天一封信地写着,吐露心曲之外,还把他感兴趣的报刊消息和文章剪下来寄给她,剪报上写满他的批语,诸如“欺骗人民!”“我为中国一大哭!”“你应该把它写成小说!”之类。彭玉泽不胜其烦,对他产生了怀疑,以为他是故意骚扰,就不再理睬。
  那天早上她一开门,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站在门口,一手提着盒蛋糕,一手捧着一束漂亮的花。
  不等她发话,他就自报家门,说:我就是赵一,祝您生日快乐!
  彭玉泽一愣,连她自己都把今天的生日忘了,他是怎么记下的?她只好把他请进家门,发现他背后还背着一个黄色帆布包,里面装满了东西。
  我不是坏人。一坐下来他就说,而且打开了帆布包,拿出一本照相簿,翻开里面发了黄的照片。
  你看,这就是小时候的我。他指着一张可爱的男孩照片对她说,我是父母的独养儿子,所以很宝贝。
  他又给她看他父母的照片,一对斯文清秀的年轻夫妻。父亲作房地产生意,母亲是儿科医生。父亲在他七岁时去世后,母亲把生意接了过来,所以解放后母亲成了资本家了。
  他给她看了他家原来房产的照片,当然,那些房产现在不再属于他,成了别人的,国家的了。
  革命……他说。
  彭玉泽已经听够了这些故事,马上打断他的话,问:你是怎么找到我家来的?
  他脸红了,说:我找到你的学校,冒充你的老同学,他们就把你家的地址告诉了我。但我决不是坏人。我从来没追求过女性,我害羞。不信你看,这是我读大学时的照片。
  一个美丽而羞涩的少年呈现在彭玉泽面前,她不由得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他,他却马上低下了头。她忍不住笑了,心想他果然羞涩。
  她问他为什么坐牢。
  我是右派。他说。
  一般右派不坐牢。彭玉泽说。
  因为我出身资产阶级家庭,就被定为极右分子,判十年徒刑。又因为我不服逃跑,又加判十年,所以我一共坐了二十年牢。从二十岁到四十岁。连文化大革命也是在牢里过的。他说。
  哦。彭玉泽答应着。
  我逃了好几次呢!他说,眼睛看着彭玉泽,看她是否有兴趣。
  啊!不容易吧?彭玉泽说,她并不是特别有兴趣,这样的故事她听的也不少。但是她觉得应该这样说。
  他兴奋起来,捋起衣袖,把胳臂伸到她眼下,说:你看,这都是逃跑被抓回来的时候打的。
  胳臂上伤痕累累,右臂比左臂明显细了很多。彭玉泽不由地伸出手来在那伤口上抚摸了几下,他突然孩子般地哭了……
  彭玉泽明白了,他需要有一个女人听他哭诉。于是她又问他:为什么右胳臂细了许多?
  他小心地握住自己的右胳膊,好像伤还没好似的,他说:一次我逃跑被抓回来,他们用绳子把我粽子似的捆着在毒日下晒了好几天,胳臂溃烂了,要不是碰上一个有良心的医生,就要锯掉了
  彭玉泽站起来绞了把毛巾递给他。
  我的脚趾就被他们锯掉了。他擦了一把脸说。
  噢!彭玉泽打了个冷噤。
  我脱了鞋给你看……他说。
  说着,他真的去解鞋带,她把他的手按住了,说:我害怕。他就势把她的手握了一下,说,你良心真好。
  那以后他们就朋友般地来往了一阵。她希望能给他一点温情的抚慰,算是生活给他一点补偿。可是他需要得太多。她又招架不住了。
  他几乎每天出现在她家里,包办了她的一切家务。
  她不得不向石冷求救。
  石冷接信后不久就来了。大冷的天气他只穿了一件毛衣,外套当了包袱皮,包了一大堆石头子儿,是他刚从山里捡来的。
  给你养水仙,水仙我也给你买好了。他说。
  石头子儿并不好看,她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挑了一些养在水仙盆里,其余的都要倒掉。
  手下留情啊!石冷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拿来的?从山里扛到山外的辛苦且不去说,出了山,没有公共汽车,我拦了一部运货的卡车,求爹爹告奶奶人家才让我上车。车上装的是猪崽,我和它们挤在一起。一路上又冻又累,我也舍不得丢掉一粒石子啊!还有这么好的外套,因为包了石子,一路上只能把它踩在脚下。都粘上猪粪了。
  彭玉泽被他说笑了。她说,确实是劳苦功不高。十分感谢。只是你应该懂得,石子须是玲珑透剔的才好玩,灰头土脑的有什么稀奇?
  这你就是外行了,玲珑透剔只是石头的变种,灰头土脑才是它的本色。石冷说。
  正当彭玉泽和石冷一起坐下来吃饭的时候,赵一来了。彭玉泽马上介绍:我最好的朋友石冷。
  赵一只对石冷看了一眼,就兴冲冲地对彭玉泽说:我把养水仙的盆子和水仙都买来了!
  彭玉泽连忙说谢谢。她请他赶快坐下来喝杯茶。可是他说不忙,你招待客人吧,我是自己人,不用招待。
  彭玉泽朝石冷看了一眼,然后一本正经地对赵一说:今天真正的客人是你呀!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石冷大方地笑着向赵一伸出右手,说:感谢你对玉泽的照顾,她多次写信对我提起你。
  赵一这才明白过来,脸刷的一下红了,他看看石冷,又看看彭玉泽,语无伦次地问:这水仙要不要?
  石冷指了指自己带来的那些东西说,一切我都给她准备好了,真谢谢你。
  赵一狼狈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自己带来的东西,连再见都没说,就走了,从那以后他也没有再来过。

  韩老大夫妇对彭玉泽和赵一的交往一直持批评态度。他们说她温情泛滥,后患无穷。
  这世界值得同情的人很多,你彭玉泽只有一个,你的温情够用吗?他们问她。韩大嫂还说,我看你也很值得同情呢,同情同情你自己吧!
  为什么他又会给你写信?一定是你又对他表同情了。韩大嫂不客气地说。
  别冤枉人好不好?他母亲病重。彭玉泽说。
  你是医生?韩大嫂说。
  他求我去看看他母亲。你们看看信就知道了。
    玉泽同志:
      请原谅我又来打搅你。我的相依为命的老母亲病
    了,可能不久于人世了,她老人家这一辈子还有一件心事
    放不下,就是我还没成家。我跟她说起过你,她就把你记
    在心里了。她天天念叨着你,想见见你。
      我已经三次走到你家门口了,可是每一次我都没敢
    敲门就回来了。今天母亲又一次问起你,我不得不下决
    心写这封信求你,来看看我的母亲吧!请相信我是一个
    好人,我对你决无坏心。
      我这一辈子没有对不起什么人,但我对不起我的母
    亲。她老人家把我养大实在不容易。我相信你不会拒绝
    一个可怜的垂死的老人……我母亲的病床号码是……

  韩老大一边看信一边摇头,说:彭玉泽,怎么什么荒诞的事都让你碰上了?荒诞派作家编出来的故事,就是你活生生的生活。我看你是要去的了?
  我不好意思拒绝。彭玉泽说。
  见你的大头鬼!什么都可马虎,这种事可不能马虎!不要去,玉泽!不要认为所有受过迫害的都是好人,都没有坏心,现在我就不相信有多少好人。韩大嫂说。
  你是不是好人?韩老大问。
  不是!我也会利用别人。我还会利用现在的社会制度。我不干活光拿钱,确实是社会的蛀虫。可是我还不是这个社会上最坏的人,那些当官的比我还坏。所以我心安理得。韩大嫂激动地说。
  我问了一句你讲了那么多。韩老大笑着说。
  阴险的人说一句话就够了。我知道我在你眼里不是好人。韩大嫂认真激动起来。
  韩老大的脸色也有点变了,他朝妻子冷笑一声,又看看彭玉泽,然后走到另一张椅子坐下来,他谁也不看地说:莫名其妙,无聊。
  彭玉泽对这对夫妇的互相刺激已经习惯,知道只要韩老大把“无聊”二字说出口,韩大嫂就自动停战。所以从不在他们夫妇当中劝架。她曾问过韩大嫂,这是不是你们约定的?韩大嫂说,见你的大头鬼!吵架还有什么约定啊?我只是一听他说无聊,就想到自己确实无聊,就觉得谁的气也不配生,只配生自己的气。
  现在韩大嫂又主动后退了,她不去看丈夫,没事人一样问彭玉泽:你不怕别人误会?
  我一直生活在误会里,我看人们之间的误会要比理解多。大家像生活在《三岔口》这出戏里,黑夜里分不出敌我,等认清的时候,打也打了,伤也伤了,所以我想在没有认清楚以前,给人家一点温情比一顿拳头好。彭玉泽说。
  那你找我们商量什么?韩大嫂不高兴地说。
  我必须找朋友说说,不知道为什么。彭玉泽说。
  过了一会儿韩大嫂叹口气说:其实人生就是一场戏,做场戏也未尝不可。只是不要假戏真做了。
  彭玉泽笑了:怎么会!
  韩老大摇摇头说:你的事,难说。你好像一直生活在艺术里。
  你也不要把玉泽看得太没头脑了。韩大嫂说。
  不是没头脑,是头脑里装的温情太多。韩老大说。
  这倒是,现在的世界,是多情反被无情恼。所以我不讲感情了。唉!我看中国是没救了,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健康的人在哪里?韩大嫂说。
  虚伪的感叹。韩老大说。
  既知虚伪就不要感叹了。韩启从屋里伸出头来说。
  你在家呀?彭玉泽高兴地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真正要找的谈话对手是这个年轻人。她要跟他谈谈石冷。
  你们聊好了吧?我想请你到我房内来坐坐。韩启对彭玉泽说。
  韩大嫂马上放下脸来:有什么话不能大家一起说?娘老子成了路人了?
  韩启笑着对妈说,对不起,我们要谈的内容你们不会感兴趣。
  韩老大忙着打圆场,他说,我们也该烧饭了,就叫他陪陪客人吧。

  彭玉泽和韩启之间的友谊,常常使韩大嫂嫉妒,彭玉泽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些年,她把石冷当作最知心的朋友,实际上,对她了解最多的却是韩启。连她和石冷的关系她对他都透了一点风声。她想,这也许是他们年龄、经历、专业都不相干的缘故。现在人都懂得远交近攻。彼此之间没有利害关系,连共同的人事关系都少有,就无须互相防备。
  彭玉泽觉得别人对她都是一面镜子,但镜子与镜子的功能不同。她面对的许多镜子中,多数已经蒙尘或磨损,她从中看到的自己不是模糊不清,就是可怕可惜。唯独韩启这面镜子还算洁净,能让她看到真实的自己。她不用担心这面镜子把自己扭曲或站污。也不用担心从这面镜子里看到讥讽和嘲笑。
  韩启是在彭玉泽眼皮底下长大的。在他进大学以后的某一天,他突然对她说,你应该结婚,你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的。她吃惊地问他根据什么,他说,根据那年我们住在你家时你跟我妈说的私房话。她的脸突然红了,那年韩老大夫妇生气,韩大嫂带儿子到她家住了两夜。韩大嫂埋怨丈夫太看重夫妻生活,说她十分讨厌他了。韩大嫂说她后悔结婚,还说上帝造人时用心实在可恶,为什么要男女有别,造成人间多少悲剧和丑剧。为了劝慰这位大嫂,她也说了不少不该在孩子面前说的话。
  大概就是这件事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她不再把他当作孩子了。
  彭玉泽一进屋,韩启就把门又关上了。
  韩启的房间整齐清洁。两个竹制的小书架上摆满了他爱看的书。他读的书和他的专业毫无关系。他学的是电器,现在也每天和电器打交道。可是他事实上已经离开了科技。他被作为一颗螺丝钉,拧到一部特殊的机器上,行使耳目的功能。
  几年了,他躲在暗地里用特殊的工具观察社会观察人,包括彭玉泽。他对她的了解可能比她自己还要多。这是她所绝对不知道的。
  这个五花八门乱七八糟充满诡诈和肮脏的世界!叫他恶心,叫他恐惧,叫他早熟,也叫他衰老。他正在寻找解脱之道。这是他的秘密,除了小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很想对彭玉泽说,但是害怕。
  韩启床上摆满了星象学的书,彭玉泽随手拿起一本翻着,笑着问道:今天你不会要跟我谈这个吧?
  韩启说,不谈这个,也不谈赵一,谈石冷吧。
  彭玉泽惊异地张大了嘴巴。
  韩启故作神秘地笑笑,说,别奇怪,我是最好的心理分析家。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不,你还是要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彭玉泽说。
  你是知名人士,什么事都可能让人知道,这一点你自己不也常说?韩启说。
  彭玉泽叹了一口气,她说,但是每一次自己的秘密被人识破的时候,心里还是感到别扭,觉得这样活得没劲。
  韩启劝道:事已至此,就别想那么多了。权当没有那回事,目中无人就好。不说这种不愉快的事了。还是说说你的打算吧。
  我想去。彭玉泽说。
  你觉得跟他还能合得来?韩启问。
  彭玉泽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心里已经找不到可以叫作爱情的东西。我只想找一个归宿。我累。我还怕。我觉得脚下的土地已经干裂,像被判了车裂酷刑的罪人,执刑的马匹都已经套好,只等什么人一声令下,马儿们就会又跑又跳,土地就会四分五裂。我不知道我将在哪一块碎片上找到立足之地,也许我会干脆从裂缝里掉下去,粉身碎骨。我想在这样的日子到来之前给自己找到一个伴,到时候能和我一起落,使我在下落时不至于太寂寞,至少我能为自己找到一个理由,说因为有他,我必须往那里跳……
  你也许把形势想得大悲观了。韩启说。
  不,这不是“想”,而是十分实在的感觉,我已经感到脚下的土地在动摇,好像站在退潮的沙滩上,看着密实的沙滩被退落的潮水冲涮着,迅速地流失和下陷,自己已经站立不稳了,大海又伸出无数手臂,拽住了我的双脚……
  韩启泪光盈盈地听着彭玉泽,他现在只能从这一类痛苦中感觉到一点美好的东西了。正是这样使他和彭玉泽之间建立起特殊的友谊。听彭玉泽诉说痛苦,他心里也会有一种好解的感觉。
  你说,是不是我过分敏感了?彭玉泽问。
  不,你感到的别人也感到了,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自己感觉到的东西往外说。你的可贵之处正在这里,然而你吃亏之处也在这里。韩启说。
  我不管吃亏不吃亏了,我不能让自己闷死。彭玉泽说。
  这是民族的宿命,你我都无法解脱。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只等下个世纪早日到来。也许到下个世纪,世界和人类都会发生根本的变化。人类将完全摆脱各种意识形态的控制,因此不再有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的对立,全人类将共同面对一个问题:人性的完善。人类将努力把自己改变成为新人类……
  韩启说得痴痴迷迷,梦游似的,把彭玉泽逗笑了。她不由得问他:你别是皈依什么宗教了吧?
  韩启说:也许对于新人类的幻想,将成为二十世纪的宗教。被弄得支离破碎的人类理性将重新建立。要不然,全人类都没有希望了。
  可是宗教和理性不能相容。彭玉泽说。
  事实将证明这不是真理。韩启说。
  彭玉泽看着韩启,突然想到,这个年轻人会不会有神经病呢?他外婆晚年精神分裂,从美国回到中国住在他们家里,整天不言不语,在屋里走来走去,像茶杯里飘浮的一片茶叶。老太太在文革中死去。会不会隔代遗传,把病传到韩启身上呢?老太太是很喜欢韩启的。哎呀,我怎么会这样想呢?莫不是我的神经不大正常?
  你在想什么?韩启问。
  彭玉泽忙说:没什么,想自己。
  你不必想那么多,你和我的神经都过分正常了。不过,现在还下到最后抉择的时候。我赞成你到石冷那里去住一阵,今年可能不安宁。韩启说。
  为什么?你听到什么消息吗?彭玉泽问。
  我跟你一样,是一种感觉。一个幽灵在世界已经游荡得太久了。总要闹出一点事情来的。韩启说。
  你说的幽灵指什么?彭玉泽问。
  不管这些,我赞成你到乡下住一阵。石冷该是一个不错的伙伴吧。
  我也许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但感到委曲。彭玉泽说。
  活在当今世界上,谁没委曲?韩启说。
  秘密会谈结束了没有?韩大嫂在门外叫。
  韩启和彭玉泽相视一笑。韩启小声地说,整天睡在床上的人是不会有危险的,除非真到了天塌下来的时候。他们一起出来了。

  医院门口一个年轻的水果小贩在扯直了喉咙叫卖:苹果,苹果!上等的苹果!
  彭玉泽朝他的摊头走了过去,要买点水果去看赵一的母亲。
  满满的一车苹果没几个像样的。国光倒是国光,最好的品种。可是一只只又干又皱又小,根本不能当作礼品。她刚想走开,到别的水果摊头看看,被小贩一把拽住了,小贩对她甜甜地叫了一声“阿姨”,说别走啊,看苹果和看人一样,不能光看相貌,这是真正的国光呀!有点疤算什么?外表不好心灵美,和我一样。
  彭玉泽笑了,她说,要不是为了送人,我真愿意买你的苹果,你说得那么好听。
  小贩问,阿姨去医院看老人还是看……?
  老太太。彭玉泽说。
  小贩说,那你去买我妈妈的香蕉,巴拿马进口的,又大又黄又好吃。老太太是旧社会过来的,受苦受难,让她尝个新鲜,死了好闭眼。哎呀!该死!老太太不死,我死!老太太永远健康!万寿无疆!
  彭玉泽就到他妈摊头去买了一串香蕉。
  病房里十六张病床一字儿排开,彭玉泽一眼就看见最里面的赵一和他的母亲。赵一正给他母亲翻身,背对着门。彭玉泽径直朝他们走去。
  赵一感觉到彭玉泽来了,只是母亲的身体还没有翻过来,不能回头与她招呼。等他平放了母亲,抬起头,彭玉泽已经站到他对面了。他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抓住站在床那边的彭玉泽的一只胳臂。
  你来了,你来了,你到底来了……他不停地说。
  彭玉泽受了他的感染,也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为了平静自己的情绪,她俯下身子去看老太太。
  老太太的脸焦黄焦黄,没有一点血色,也没有一点水分。
  赵一也俯下身子,轻轻地叫着:妈,妈!
  老太太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妈,你睁开眼,看看,是谁来了?赵一一面说,一面用手指轻轻地摸着母亲的眼皮。
  老太大的眼皮跳了跳。
  赵一把一只手臂伸到母亲的头颈下,把母亲的头朝上抬了抬,同时用另一只手插进母亲的头发里,温柔地梳着,像对待情人一样。彭玉泽觉得他是做给她看的,顿时脸上发烧。
  老太太终于把眼睁开了,只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浑浊的眼珠从缝里露了出来。她把头往彭玉泽那边偏了偏,马上又闭上了。但是她的眼角渗出一滴浑咚咚的水,沿着她枯黄粗糙的面颊艰难地往下移动,像一个被泥沙侵入的、干涸的小溪,在于裂的土地上吃力地爬。当水珠移到嘴角处的时候,她好像笑了……
  赵一被母亲嘴角上类似笑容的表情感动得不能自己,他把脸朝母亲的脸上贴过去,贴在那滴停在母亲嘴角的水珠上。
  彭玉泽觉得那滴水珠移到了自己的眼角,顺着自己的腮帮往下流了……
  赵一朝彭玉泽看了一眼,又把嘴对着母亲轻轻地耳语:妈,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说罢,他把母亲的头重新放在枕头上,抬起头来。
  彭玉泽不敢面对赵一挂满泪水的脸……
  谢谢……他对彭玉泽说。
  彭玉泽无声地摇摇头。她感到嘴角一股苦涩,她咽着自己的泪。
  老太太的眼皮又一次抬了抬,赵一低下头去问,要做什么?并把耳朵向母亲的嘴边凑过去。
  老太太的嘴在儿子耳边动了动,赵一答应着好好。一会儿他抬起头对彭玉泽说:妈叫我带你到家里去看看,你去不去?
  赵一的眼里满是期待。彭玉泽点了点头。

  赵一的家在医院对面的弄堂里。
  过马路的时候,赵一挽着彭玉泽的手臂,彭玉泽由他挽着。但是到了他家弄堂口的时候,彭玉泽感到不自在起来。赵一不停地和邻里打招呼,说:这就是彭玉泽。邻里们也好像早就知道她和赵一的关系,热情地欢迎着:来了?好!
  彭玉泽觉得她被赵一卖了,恨不得马上回家。
  可是赵一说,到家了。
  他们在一座石库门式的建筑前站住。开大门的时候,赵一说,里面很黑,你等我先进去开灯。彭玉泽看着旁边有人,不肯听他,自己跟了进去,果然黑得看不见东西。赵一再要拉她,她把他甩开了。
  灯一开,彭玉泽看清他们是在厨房里,六座煤气灶三面摆开,表明楼里住了六家人家。
  她问赵一:你们住楼下?
  赵一指着缩在楼梯口的一个方方黑黑的东西说,这就是我们的家。
  这是搭在楼梯口的一个大木箱,所用的木板都是旧货箱上拆下来的,上面的商标,号码一类的字和纸还留着。细看之下,才看出有一扇木板门,也是旧料拼成的,木板与木板之间罅开手指宽的缝。这里能住人?
  赵一打开了门,说,看,我们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彭玉泽第一次在大城市看到这样的“家”。两张小木床对面铺着,长短正好和房子一样;一张歪歪扭扭的白皮小桌夹在两张床中间;小桌上支着一个断了一条腿的竹编碗橱,橱里放着一些各不相同的碗碟。每一张床背后的墙上都钉了一颗钉,钉上挂着母子二人两件最好的衣服,一件女式皮背心和一件男式呢制服。此外,屋内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赵一的目光一直停在彭玉泽的脸上,见她打量完屋子转过脸来,便在床上拍了拍说:请坐下吧。
  彭玉泽在一张床上坐下,赵一在另一张床上坐下。两人必须把身子错开一点才不至于腿碰着腿。
  没想到吧?赵一问,心情忐忑。
  没想到。彭玉泽回答,努力不使赵一感到刺激。
  我出狱回来的时候,看到母亲住在这样的地方也很意外。我出门的时候,家里还住着两间房。文革时,有人说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家属为甚住这么大的屋?就把我母亲赶到这里。
  噢!彭玉泽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回来的时候,穿着一件破棉袄,夹着一领破草席站在妈面前。她当我是讨饭的,对我说,你看我比你还穷,到别家去讨吧。我说妈,你不认识这件棉袄了吗?她这才把眼凑近我仔细地瞧,她认出了我,只是还认不出那件棉袄。棉袄是她亲手给我缝了带到劳改农场的。
  彭玉泽忍不住问:怎么会认不出呢?
  你看看就知道了。赵一说。
  不等彭玉泽回答,赵一就从底下一只纸箱里拿出了一件破棉袄。
  彭玉泽一看就忍不住哭了。
  棉袄里里外外补了摞补丁,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老太太哪里认得出来!不用赵一诉说,彭玉泽能够从棉袄的补丁和针脚想象出他在监狱里的全部生活。
  彭玉泽一边哭一边在心里文寸自己说:这个赵一,就是要引起你对他的同情,还希望你把同情变成爱。你应该克制自己的情绪,别给他制造幻想呵!可是,她越是这样想,就越哭得厉害。简直是嚎陶大哭了。而她越是哭,赵一就越要说那些伤心的事,他的伤心事是永远说不完的。他此刻和彭玉泽的心理完全不同,彭玉泽的眼泪全部流到了他的心里,他的心反而滋润起来,他恨不得让彭玉泽哭倒在屋里,回不了家……
  可是彭玉泽终于控制住自己,问赵一为什么不去要回自己的房子。
  赵一的情绪马上低落了。他垂头丧气地说,领导说,现在的房子有困难的人很多,还轮不上我,因为我没有结婚。我想,我应该先人后己……
  彭玉泽的泪水被油然而生的反感抑制了。她对他说:你不要再相信这些鬼话了,你应该去争取,没有人比你更困难了。
  赵一顺下了眼睛,嗫嚅地说:我不好意思为自己争东西。
  是不敢还是不好意思?彭玉泽生气地问。
  赵一把头也低下了。他说:领导说,我要是结婚,有现成的房子……
  在哪里?彭玉泽问。
  赵一涨红了脸看着她不说话。
  彭玉泽明白过来。她努力压下自己的不快,诚恳地对他说:赵一,我不适合你。真的,不要因为我把你的事情耽误了。
  赵一伤心地摇摇头。他说:我这一辈子,心里只装过两个女人,一个是妈,一个就是你。自从读了你的书,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这一阵不敢去找你,可是你的书就放在我枕头底下。不信你看……
  赵一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她写的书,是她的成名作。书面用牛皮纸包着,保存得很好。但里面的书页却差不多翻破了,所以显得很厚。
  彭玉泽翻开封面一看,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几乎使她昏倒。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个鬼魂,坐在神龛里享受着香火。赵一在扉页她的名字周围写满了字,什么“我没有别的朋友,只有你”,什么“我的老师”,“我的姐妹”,“我的亲人”,等等,等等……
  彭玉泽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决定告辞。
  赵一惶恐地说:你别生气,我是写给自己看的……

  从赵一家里回来,彭玉泽不停地哭,她不想哭,觉得没有理由哭,可她还是要哭。在自己家里哭还不够,还要哭到朋友家里;在好朋友家里哭哭也罢了,还要到一般朋友家里去哭;哭就哭吧,还要说,把她和赵一的交往,她在赵一家里看到的情景,一遍一遍地向人诉说。
  她怀疑自己精神出了毛病。一个深通《易经》的朋友给她推算过,说她这几年要特别当心身体,特别是头脑。莫不是现在就到了这样的时候?她怕极怕极,如果脑子出了问题,那就一切都完了,甚至丧失了自杀的能力。想到这里,她更止不住哭了。现在天已黑了,她强迫自己不再出门,关在家里独个儿哭。
  可是来客了。
  听见敲门声,彭玉泽一反常态,不是马上答应着去开门,而是惊恐地问:谁?谁?
  来的是她好朋友小穆夫妇。他们听彭玉泽这样问,以为她现在不欢迎客人,所以答应一声就回头了。然而彭玉泽开门追了出来,还流着泪。
  出了什么事?他们惊奇地问。
  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觉得难过。你们说人到底怎么啦?一面互相撕咬,一面又互相追求。撕咬和追求的原因,又都是可怜可笑的。撕咬追求的结果呢?是所有的人都变成受伤的鸟儿,谁也得不到幸福,谁也找不到归宿。都找不到歇息的树梢,找不到,真是绕树三匝,无校可依。英雄一世的曹操尚且如此,何况我辈?
  一定出了什么事,否则你的情绪不会这样。小穆断然地说,不过我们这会儿不想听你说,我们想先告诉你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们赚了!今天来给你送点小礼,希望笑纳。
  小穆说话的时候,他的妻子小周从包里拿出了四瓶蜂皇浆,放在彭玉泽茶几上。
  真是赚的,小周说,不过也就赚了几瓶这东西。
  彭玉泽的泪水终于干了。
  小穆和小周说起他们的故事:
  他们替一家小厂推销蜂皇浆,开头生意不错,他们以为可以捞一笔了。想不到哪个无聊文人为了赚稿费,在报上写了一篇文章,说现在冒牌蜂皇浆很多,有的根本不含蜂皇浆,有的连蜂蜜都不纯。于是,他们的货再也卖不出去。好在那家工厂厂长还算讲理,说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但没责备他们,还把一部分卖不掉的货送给他们,作为酬劳。
  小穆解嘲地说,正好要送年礼,不用花钱了。
  彭玉泽的情绪稳定下来,她把蜂皇浆捧在手里,说:笑纳。现在你们打定主意做生意,也好。我原以为小穆是从政的材料,先在新闻界混混,再找个当官的机会,实现抱负。看来我把你估错了。就想办法赚钱吧。一要权二要钱,好人坏人都需要这两样东西。
  但是我也不是经商的料。我还是想办法离开报社,去作研究工作。报社叫我恶心,我不想作劣等传声器。
  现在调工作,要打通多少关节,谈何容易!彭玉泽说。
  小周说,我们已经打通了许多关节,现在只差最后一关,要他们报社放他。报社人事科长要我们给他买一部《金瓶梅》。所以我们来找你,有没有办法?
  太巧了,我正好有一套删节本。彭玉泽说。
  小周摇头,说那死科长要全本。他喜欢的就是那些删去的东西。他从里到外都是黄的。
  彭玉泽说,这种人不理算了。
  小穆脸红了,他说:不甘心功亏一篑。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彭玉泽无言地看着这个学生。
  小穆在彭玉泽的学生中,是最富理想色彩的一个。在校时,他因为严格按自己的理念生活而赢得同学尊敬。彭玉泽以为,他在走上社会之后一定会有一番作为,想不到他的锐气这么快就磨掉了。到报社不到半年,他就沮丧地来对她说:我们的社会是一部超常强大的机器,我只不过是卷进这部机器里的一颗石子,只能让它嘎嘎两声。但不要多久,我不是被它碾碎,就是被它磨光,要么干脆被它弹出去。
  看来他要被磨光了,彭玉泽想。她对小穆说:好吧,我去找找小贝,他开了个书亭,也许有办法。
  “校园诗人”小贝吗?小穆问。
  是。活宝一个。不知变了多少职业了,总定不下心来。这一次做得比较长久,大概干得不错。
  好,拜托。那就不谈这件事了。现在我们该听听你讲自己的事了,说说看,出了什么事了?小穆说。
  彭玉泽忍不住又把赵一的事说一遍,忍不住又哭了一场。最后,她努力从泪流满面的脸上挤出一点笑来,故作轻松地说:其实我心里并不伤悲。我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哭。
  不,你知道。你感到矛盾。你可怜赵一,想给他更多安慰;但你又可怜自己,不愿牺牲更多。小穆冷静地说。
  彭玉泽良久不语。
十一

  是的,我不愿意。彭玉泽对自己说,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归宿,石冷比赵一有趣得多。
  但她还是害怕到石冷那里去,做夫妻和交朋友毕竟不同。把他当作朋友,她觉得他对她已经做得太多;可是要把他作为恋人,他就欠她太多大多了!
  石冷说,她顾虑太多,他说他这一辈子就跌在那些顾虑上,现在他醒悟了,一定要作出这一生最后一次选择。
  “我就是要为自己,为肉体而活着!人活着是什么?一连串的感觉,幸福就是叫人快乐的感觉,我就要这样的感觉。”
  那么我呢?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跟他作同样的选择?也是为了追求快乐的感觉?可是,他已经使我产生了那么多不快乐的感觉。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能下这样的决心呢?现在他要落了,也希望我落……
  那天,石冷盛气凌人地把赵一吓走之后,他好得意。他说,看来赵一不敢再来了,他会想:彭玉泽的男朋友就应该像石冷这样的,我赵一不配。
  她装作没听见,不想回答。她在心里对他说,我的朋友也许应该是你这样的,但你已经有妻子了。而赵一却愿意把自己完全奉献给我。我宁要一个完整而不完美的丈夫,不要半个完美的情人。
  整个下午,石冷都在为她雕刻那两朵水仙,他要一朵雕成七瓣,像莲花;一朵雕成五瓣,像菊花。他的粗大的手并不灵巧,刻刀又大小,不时要从手里滑下来,她一次次拾起来递给他。他的手割破了,她叫他停下来,他不肯,把手用舌头舔舔,又刻起来。
  她坐在对面看着他,和他一样席地而坐。她听得到他的呼吸,很有力,很均匀的呼吸。她看着汗水从他脸上渗出来,使原本红润的脸变得更加红润了。她不知他为什么冬天坐着不动也出汗。
  她看着他,好像已经看了几十年了。心里有一种踏实安全的感觉。她希望他不要走,永远这样陪着她。但是她不敢说,怕遭到拒绝。所以她只是不住地对他说,好了,别刻了。
  石冷终于把水仙刻好养在盆里。那技巧实在叫人不敢恭维,所以他问她好不好看的时候,她回答:精神可嘉。两个人一起开怀大笑。
  她说,我该烧饭给你吃了。
  他说不饿。他让她和他并排坐在沙发上,他把地搂在怀里,问她这样是不是比吃饭好,她说是的。
  电钟嘀嘀嗒嗒地走,太阳早就落了。
  电钟嘀嘀嗒嗒地走,所有的电灯都开着。
  电钟愈来愈响了,她不时地抬头看它。
  我没有找旅馆。他看着钟说。
  哎呀!她轻轻地叫一声。
  我不走了。他说。他不再看钟,看她了。
  那你住哪?她问,把眼睛离开他。
  这里。他说,语气非常肯定。
  她心慌起来,她犹豫了一会,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不行,你现在就得走。语气非常肯定。
  他把她拉过来重新抱在怀里,她挣开了。
  他问她;为什么?
  她说:我要名与实的统一,灵与肉的统一。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又一次把她抱住,紧紧地不放。她在他怀里把他一步一步往门口推。他终于把她松开了,十分不高兴地说: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女人,可敬而不可爱。
  她顿时感到满腹委曲,回答说: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不需要尊敬,但要人尊重。
  他走了。什么告别的话都没说。她关上门听着他下楼的脚步,没有后悔也没有哭。但她一夜没合眼,想着他再也不会理她了,好像丢掉了一样最宝贵的东西。
  几天以后她收到他从外地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那天夜里他在马路上徘徊了一夜,浑身都淋湿了。如果这时有什么下贱的女人来勾引,他一定会跟她去。他说,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了,除非我取得和你平等的权利。
  那以后他果然不再来看她。她欣赏他意志坚强。
  他们已经几年不见了,但信却常通。在信上,他称她为弟,她称他为兄。他们约定在他们都老了的时候在他的故乡新岸相聚。他说,新岸的田野是碧绿的,溪水是清澈的,人情是醇厚的。她想,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拉手在田野和溪边散步,回忆他们遗留在高楼大厦里的爱情和岁月,很美。
  现在,他不声不响把远影变成近景推到了她面前。她却好像对他的怨恨多于感激。她不断在心里问他: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已经习惯了把你放在心的一个角落里,变成一个秘密。
  她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怀疑世界推到她面前的一切。
十二

  赵一的母亲在彭玉泽去探望后不几天就去世了。
  赵一立即打电话通知了彭玉泽,把追悼会的地点和时间都告诉了她。他说厂领导对他母亲的去世非常重视,要动员全厂工友参加追悼会,厂长和党委书记都要去。他问彭玉泽:你那天没事吧?大家都希望看看你。
  我和大家有什么关系?彭玉泽脱口而出回答说。她对赵一老是在他熟人和同事面前介绍自己愈来愈反感。一想那天在他家弄堂口的情形,她就脸发烧,她奇怪自己当时怎么受得了。她再也不愿意去见他的同事了。
  赵一被她问得答不出话来,半晌才又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很忙,所以对他们说,你不一定能来……
  彭玉泽又被他说得心软了下来,缓和了语气说:看情况吧。
  赵一马上说:如果你能来,我母亲的在天之灵也会感谢你的。
  彭玉泽含糊地答应一声就放了电话,她觉得跟赵一交往,实在大吃力了。
  去不去呢?彭玉泽又犹豫了起来。
  开追悼会的那天早晨,赵一又打来电话了,他问要不要他来接她?
  看样子是非去不可了,她懊恼地想。可是碰巧,刚放下电话,书亭的老板小贝来了。她约他已经好几天了,可是他却在这时突然而来,为她解了围,她非常高兴地接待他。
  小员坐下来就叫忙,说对不起,来晚了。彭玉泽实在不喜欢他的吹。一个小小的书亭能忙到哪里去?他好像看出了彭玉泽在想些什么,马上解释说,不要看不起我的书亭啊,了解市场,寻找货源,联系作者和读者,里里外外只有我一个人……
  女朋友没一起来?彭玉泽问,她不想听他的生意经。
  他是韩启大学同班同学,可惜他只读了一年就退学了。他读不下理工科。退学以后,他去考文科,考分很高,但没有一所文科学校肯收他,因为他形象太差。
  从此他成了社会流浪儿。他从一间大学流浪到一间大学,写诗交友,出卖自己油印的诗集,自称“校园诗人”。他第一次来看彭玉泽就带了他的诗集和女友,他说,第一次来拜访您,所带财富不菲,双美呀。他对自己的诗和女友都自负得很。
  彭玉泽读了他的诗。他确有才华,不过他的才华像他的身躯,有些病态。她觉得有一种他的身躯和灵魂都容纳不下的东西,在他的诗里流荡,随时都可能冲破藩篱,泛滥成灾,造成毁灭。所以她对他说:我看你的女友比你的诗更美。你真好福气,韩启到现在还没有女友呢。
  你对韩启恐怕不够了解。不过要为朋友保密,我不说他的事。我找到这位女友确是福气,不过我没有骗她,是她自己崇拜我,一定要跟我要好。
  你要好好对她。彭玉泽指着那位美丽的少女说。
  少女实在是少有的美丽。只有十八岁。高中刚毕业。她的父母很放心地请他帮她补习功课,没想到她被他迷住了。打骂都不能使她改变,她从家里跑了出来。
  我会对她好的。我现在一切都是为了她。他说。
  要永远对她好啊,不要伤害了她的纯真。彭玉泽说。
  你对我好像不放心?他问。
  我不想这么说。彭玉泽说,犹豫地看着女孩。
  不,我希望你有话直说,我很愿意听人家说我的坏话。我认为天下最可恶的人,就是叫人说不出好处和坏处的人。他说。
  彭玉泽又看看那美丽的少女,还是有点犹豫。
  他催促她:你不用担心她,我要她看透我,看透以后的爱,才是真正的爱。
  彭玉泽不再犹豫,她说,你是一朵不定形的云,变化无常,你可以成为很好的人,也可以成为很坏的人。你心里有一股不平之气,因为你受到自然和人类双重不公平的对待。你有报复心理。而你又缺少节制和平衡的能力……
  他鼓起掌来,说:精彩!精彩!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彭师。但是,我将努力作个大好人,以报答我的美人。说着,他搂了搂女友的肩头。女友脸红红地笑着。
  她把我甩了。现在,刚落了座的小贝说。
  彭玉泽心里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但还是装作同情地问,为什么?
  是我不好,把她当作商品卖了。小贝坦率地说。
  他说那一次带女友去一所大学参加舞会,他只能一旁坐着,看女友被人搂着跳。一位相当漂亮的女生来请他跳舞,他自嘲地说,小姐,只看见我的上半身,满漂亮,是不是?可是你知道我腿有多长?没有你腿一半长。小姐,要不要我站起来给你看看?女生被他吓跑了。他恨不得找个地裂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女友跑来对他说,他的一位朋友和她跳舞时非礼了,在她身上乱摸。
  我还能坐住吗?我马上带女友找到那个朋友,拉他和我们一起出去。我本该找个地方和女友一起把那小子狠揍一顿,可是我突然想起我们正缺少开书亭的资金,我决定敲他一笔钱,于是,我把他领进了一间咖啡馆……
  他问朋友想公了还是私了。
  朋友问公了如何私了如何。
  他说公了,搞到你学校,叫你当不成学生会主席,毕业分不到好工作;私了,你拿一千块钱来,并且保证以后再也不来碰她。他刚说完这段话,女友就跑了,他以为她去上厕所,没想到她再也不肯回来了。
  小贝笑嘻嘻地说着自己的故事,彭玉泽却明白了他为了什么对书亭这么特别上心。这是他做的第一笔人生交易,损失太大了。说不清是由于厌恶还是同情,她故意对这件事不作任何评论,直接地对他说:我想托你买一部《金瓶梅》,不要删节本。
  哦,难呀!国内没有,只能从香港弄。他说。
  没办法就算了,彭玉泽说。
  你彭先生要,我是无论如何要想办法的。不过如果你有什么畅销书交我出版,那就容易得多。
  你还经营出版社?彭玉泽问。
  彭先生糊涂了,社会主义社会怎么有私人出版社?我们是暗中交易,我从国营出版社买书号,赚了钱跟他们分成。他说。
  我写不出你需要的书。彭玉泽说。
  彭先生误会了我们这样的人。我们也卖严肃文学作品。而且有时候我们比国营出版社更“严肃”,我们可以躲过官方检查。小贝说。
  彭玉泽摇摇头说,算了,《金瓶梅》不买了。
  小贝笑笑,说彭先生还是这么清高,不敢和个体户为伍。
  彭玉泽连忙笑着说,不敢清高。只是觉得自己的作品和那些风流艳丽的书摆在一起,太寒碜了。
  小贝问:谁寒碜?
  彭玉泽:当然是我了。
十三

  赵一对彭玉泽没有去参加母亲的追悼会非常遗憾。他为彭玉泽准备了一个特大的花圈,和自己的那一个并排放在母亲的遗像下。他看见母亲在俯视着他们的花圈,在笑。
  其实他是料定彭玉泽不会去的。彭玉泽对他只有同情,他不是不明白。但是他觉得即使是同情,他得到的也太少太少,何况是彭玉泽这样女性的同情呢。为了这样的同情,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而且,他心里总有一个遥远的高贵的影子,那是过去的自己。他觉得只有彭玉泽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那个过去的他。大学时期女同学们看他的眼光,他至今还记得,他是女孩心目中的王子啊。现在,他要的只是她们残留的同情,这还过分?
  全厂的工友都来了,多半是想来看看彭玉泽。他只是厂里的一个普通工人,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厂长书记也来了,因为他们听说彭玉泽是个有名的作家,可能会给这个追悼会写篇报导,给他们厂一个露名的机会。这样的小厂,记者是从不光顾的。
  彭玉泽却没来。赵一不得不向与会者解释彭玉泽不能来的原因,太忙。他听到有女工对彭玉泽抱怨,再忙,也不该不来,什么关系吗!他觉得这样有点对不起彭玉泽,可是谁叫你不来呢。
  为宣传报道把厂里的人马都动员出来了,摄影的,录音的,广播的,大家都对赵一有埋怨的颜色。赵一说,一切照常,我会把所有的资料送到彭玉泽家里,她一定会写出文章来。
  追悼会开始。哀乐起。厂长念悼词。一切如仪。悼词是赵一写的,很长,他把母亲一生的酸甜苦辣都写了进去。厂长念出感情来了,许多女工都掉了泪。
  赵一一张张脸看过去,在心里默默数着流泪的人数,一,二,三,四,五,超过百分之六十了,他情不自禁地拉开嘴角笑了笑,在心里对妈说:妈!你应该安息了。他朝妈的遗像看了一眼,她老人家好像一点也不高兴,对他说,孩子,别骗我,别骗我……他不等妈把话说完,就哇的一声哭了!他恨不得把心肝肺腑都从胸里吐出来奉献在母亲的灵前,对她说:妈!儿子对不起你……他跪倒在母亲的遗体前……
  追悼会结束之后,赵一没有回家,他不敢回家了。现在那个家什么也没有了。他直接来到彭玉泽家里。
  彭玉泽怀着歉意接待了他,不等他坐下,她就忙着对他说刚才来了谁,谈了些什么。赵一说,你不必解释,我也不希望你去,怕你过分悲伤,伤了身体。我把追悼会的情况都录下来了。你听听吧。
  不等彭玉泽回答,赵一就打开了录音机。
  彭玉泽听不得哀乐,恳求说:磁带留下来,我自己听好吗?
  不长。赵一说,他不肯把录音机关上。
  叫彭玉泽奇怪,录音机里首先响起的不是哀乐,而是一个尖利的女声,以显然做作的调子念道:现在广播本厂通讯,我厂精神文明建设的一支凯歌……记赵一同志母亲逝世的前前后后……
  这是干什么?彭玉泽问。
  赵一说:这是我厂领导叫我写的,想请你修改一下,投到报社会。
  彭玉泽不说话,刚才的满怀歉意消失了。
  自从赵一同志的母亲病重以来,我厂前往医院探望的,共有295人次,其中,男181人,女……厂长书记也非常关心……
  彭玉泽实在忍不住了,站起来关上录音机。她用一种十分冷淡而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赵一,问他:厂长书记说什么时候给你房子了吗?
  赵一慌了,他说,我不好意思趁母亲去世的时候提自己的要求
  你被骗得还不够?你要这种空洞的关心于什么?你知道不知道,没有房子你不可能找到女人?你人出了监狱,头脑为什么不跟着出来?彭玉泽没有想到她今天会对赵一说这些,她原是要好好安慰他的。
  赵一先是吃惊地看着她,渐渐地他脸色惨白地低下了头。他把脸埋在手里很久很久才重新抬起头来,接着又慢慢地抬起身子,从录音机里取出磁带放好,提起录音机向门口走去……
  彭玉泽马上清醒过来,拉住他说:对不起,我说重了。你留下来吃饭吧!现在你能到哪里去呢?
  赵一坚决地摇着头说,你说得都对,我不傻。我今天来是想对你说,我决定出国了。我叔叔要我去,因为有母亲,一直下不了决心,现在母亲不在了……
  听他这样说,彭玉泽立即恢复了矜持,她说:那很好。你走的时候,如果我还没走的话,我为你送行。
  你要到哪里去?赵一问。
  我要结婚。彭玉泽说。
  赵一说了声“很好”。走了。
  彭玉泽关上门,深深地叹了口气对自己说:算了!别惹这些麻烦了。决定了,到新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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