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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纷沓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席子。之后进来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身材奇瘦,面色惨白,不堪一击的样子。脖子上系的黑色真丝领带,领带结打得小而紧凑,好像一条上等绞索。
  原来席子只是一个探路人,真正的吸毒者在后面。
  范青稞极力维持自己的镇静,好像漠不关心的样子。
  男子进来后,大敞着门。尖利的冷风涌进来,滕大爷咳嗽了一声。
  范青稞讨好地站起身去关门,竭力显出自己不是多余的人。生怕被撵走,失去听到真正吸毒者自白的机会。
  刚到门前,门被更大幅度地推开了。飓尺间,一张美丽绝伦的女人脸,裹在袭人的香气里,娇滴滴地从门扇后旋出。雪白的脖根,淹没在名贵的貂皮大衣毛丛中,冷眼一看,好似人面狐身的妖魅。
  您好,腾大爷。又来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女人热情地打着招呼,放射珍珠光芒的红唇,迅速地变换着形状,将一张粉面点缀得无比生动。然后娇喘无力地一屁股坐下,两条长腿绞成藤萝状,竟是不可思议地柔软。
  不客气。只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老医生毫无感情地回答。
  女人看见先前来的男人还拘谨地站着,颐指气使地招呼,你坐啊,一回生,二回熟。滕大爷是最好的老爷子,不见外。
  先来的男人用半个屁股坐下。
  滕大爷,这是我丈夫支远。女人说。
  老医生矜持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说,庄羽,看病是不允许化妆的。这次是你住院?还是他住院?
  庄羽放肆地笑起来,说,法国的化妆品,真是品质非凡,居然连滕大爷都骗过了,看不出我是不是复吸。洋货就是神,连您这样的老姜都上了当……哈!好了,说真格的。席子,面巾纸。
  退在一边的席子,递过来一团云彩般柔软的纸巾。
  日本进口的,纯木浆制的。庄羽随手扬了扬纸团,扭到白瓷洗手盆前,开始卸妆。
  红的黑的水流了一会儿。
  庄羽回过头来。
  范青稞紧紧咬住智齿牙关,免得自己惊叫出来。
  片刻前那个娇艳的女人,被白瓷盆阴险地吞没了,还给人间一个灰暗干枯的纸偶。庄羽的脸面,仿佛涂了劣质染料的陶器,在阳光曝晒下,被残忍地褪成苍老的土灰。
  庄羽用纸巾拍干水珠,神经质地坐下。
  除了范青稞少见多怪,其他的人都司空见惯的样子。
  滕大爷又打开宝蓝色簿子,翻开前面某页看了看,皱着眉头摆开记录的架式。
  庄羽说,还那么一本正经地干嘛呀,我是二进宫了,一切还不从简?
  滕大爷说,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着、你要是嫌烦,就不要复吸。这一次,多长时间了?
  半年多了吧?是不是啊,支远?我一天醉生梦死的,活一天算一天,整个一棺材瓤子,谁记得清。
  瘦男人正襟危坐,答道,4月18日,我记得很清楚。
  哎哟,你这个人可真逗,这也不是什么好日子,也不是你我的生日,也不是金婚银婚纪念日,也不是你老爹老妈的忌日,你记那么清干什么呀,真是没事找事……女人愤愤地唠叨着。
  支远不理睬女人的埋怨,面向滕大爷说,那天她着了魔似的非要复吸,我百般劝阻不过,就说,你要吸了,我也吸。这本是一句气话,我知道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牵住她的心,只有我,我想,她是知道吸毒的苦处的,自己忍不住,但绝不会答应让我也吸的。我一要挟,她就能悬崖勒马,死了吸毒的心
  没想到我这样一说,她竟然两眼放光,说你也要吸,真是太好了。我一个人,那么孤单,你和我一道,什么也不怕了,她紧紧地抱着我,我感到她身上一阵阵地发抖,她那么单薄,那么可怜。我想,我一个男子汉,我要跟她一块上刀山,下火海。就是地狱里的油锅,也一块在里面炸个透。私下里,我还有一个想法,我想给她做一个榜样,向她证明,人是有毅力的,我可以吸,也可以戒,我给你趟一条路子出来……没想到,晦!不单没救得她,连我自己也深深地陷进去了……所以我记得住这个日子,这个黑色的日子……
  女人淡漠地冷笑道,支远,别把自己打扮得跟见义勇为的好公民似的,我不揭发你就是了,吸了一次就上瘾,比我当初可快得多!
  支远无力地反驳着,你那时是3号,可你给我吸的是4号。4号比3号的劲儿可大多了。
  庄羽撇撇嘴说,你们听听,这人多没良心!毒品也在不断更新换代,提高档次。他是我老公,我能给他吸淘汰产品,自己抽优质产品,吃独食吗?再说我这个人办事的规矩就是,要么不干,干就得最好。泰国出的双狮地球牌4号纯品海洛因,那成色,哪里找?不是吹的,上次我住院,问遍了病友,就没一个用过纯品的,最多也就百分之三十吧?支远,咱们那货色,捻一下,细得没法说,闻一闻,纯正无比的酸气,是不是,支远?
  是,那味道,真叫好……支远一反刚才的畏葸,兴致勃勃起来。
  两人交谈着,置他人于不理,眼睛露出迷蒙的星光,好像被浓烟熏了一般。
  打住。打住。不要在一起交谈对毒品的感受。你们既然是来戒毒的,就要对毒品有清醒的认识。滕大爷把笔上的墨水仔细地揩干净,打断他们的对话。
  两人噤了声。
  咱们这里,由于治疗的特殊情况,除了轻病人,一般是要有家人陪伴的,你们打算怎样治疗?滕大爷问。
  我住过一次院了,规矩我懂。这次我们就互为陪伴吧,再加上我家的保姆席子,照顾没问题。庄羽答道。
  范青稞这才搞清一行人的关系。
  人家是夫妻双双把家还,你们是夫妻双双来戒毒。滕大爷难得地逗了一句。
  滕大爷,您要是真把我们给治好了,我们也可以夫妻双双把家还。我们特区,有别墅,有汽车,到时候请您到我家,住在山顶洋房里,过几天贵族的日子……支远说。
  在这屋里,我见过比你们更阔气的款爷款娘。可要不痛下决心和毒品告别,再多的房子汽车,也会化成一股青烟。滕大爷沧海桑田的谈话口吻。
  皇天在上,这一次,我们一定戒毒!夫妻二人捶胸顿足。
  记录完一应情况后,滕大爷对四人说,我领你们去200室。
  200是一间套房。现在一说套房,就让人联想到总统什么的,200同这个概念毫无关系。它简朴严密,像一道枢纽,一边连着基本自由出入的门诊区,另一边是封闭的病房世界。
  屋里最主要的设备就是高抵天花板的柜子,好像游泳池的更衣室。每个柜子门上写着号码,锁眼上的钥匙晃晃荡荡,一道布帘子加屏风,围出一个小小的隐秘角落。
  周五是个男护士,20出头的年纪,胡茬钢硬。像个外皮粗糙、内瓤很辣的青萝卜。他面无表情地说,请遵守规定,要检查。
  这制度,简方宁曾打过预防针,交待得很细致,怕沈若鱼难以接受。此刻范青稞在暗地里微笑了一下,且看这对豪富大款如何过关。
  搜身怎么能用男的?这不是性骚扰吗?果然,庄羽叫起来。
  谁骚扰你?吸毒的人不是男的多吗,所以才派我来。谁让你一个妇道,也抽那玩艺?自己不害臊,还说什么骚扰!实话说,我就是骚扰,也找寻不到你……小伙子嘴不善。
  周五说归说,还是从病房区把护士长找来了。
  护士长是50多岁的妇人,脸庞圆圆的,乍一看很慈祥,甚至有些虚瓤,雪白的工作服很紧张地围在身上,好像一只盛满了牛奶的桶。长期不见阳光的室内工作,使她的肤色显出病态的白润,仿佛一直泡在清水里的水仙头。胖人总是给人容易哄骗的印象。总之,对护士长的第一眼判断,往往是不准确的,诱使人放松警惕,以为她是很好糊弄的大妈,克服误差的办法是你盯着她的眼睛看一会儿,就会发现她的目光猫头鹰一般锐利。她的手也暴露她的真性情,骨骼粗大,力度和敏捷蕴藏其中。
  你们四个人,共住一间病房。这是护士长的第一句话。
  每人一把钥匙,交给你们,各自保存好。一会儿,男女分别跟我和周五到帘子后面,把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和全部东西,都放进自己的柜子。出院的时候,再拿走。注意,我说的是“所有”啊,包括从不离身的大哥大、BB机……
  啊,我的大哥大,十年来从没分开,睡觉都搁被窝里。没它,简直成了瞎子聋子。求求您,让我带着它。我就想不通,它和戒毒有什么关系?这也不是海洛因造的,莫非我瘾上来了,还能啃它一口?大妈,作买卖,听行情,一刻千金,我宁可瞎一只眼也不能离了它,您就让我留下它吧……
  支远一张嘴巧舌如簧,连范青稞听了也觉得十分有理。
  护士长苦口婆心说,你在这里戒毒,就得清除凡世间一切干扰。戒毒是苦事,到时候药劲上来了,迷迷糊糊地,你还能遥控什么生意?不全赔了才怪?古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功。你静下心来养好身体,今后发财的日子多了去啦!
  支远并不是几句通情达理的话,可以说服了的,脸上恼羞成怒的样子,紧攥着大哥大不撒手,好像谁要抢他的。
  护士长眉头一拧,凭空来了几分威严。
  支远,你既是来住院的,就得服从医院的规矩。我看你这登记表上写的还是总经理,自然是明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要是你的公司里有人不遵守制度,你会怎么样?
  支远有气无力地回答,那我就炒了他。
  护士长说,那么,支总经理,你以为,一所医院的规矩,比一家公司的规矩,是该严些还是该松些呢?
  支远有气无力地把大哥大摆在了桌沿上。
  护士长拿出一沓打印好的白纸,说,这份文件,也请诸位签一下。当然,要是不乐意,也可以不签。只是那样就抱歉啦,医院不收不签字的病人。
  庄羽伸手去抢,取了第一张。
  其实那叠表很厚,每人五张都绰绰有余。
  自愿戒毒治疗保证书
  一、我自愿要求住院脱毒治疗。
  二、我保证执行病区管理规定,不将毒麻药品、安眠药、BB机、手持电话、凶器等带入病房。
  三、我保证做到“五不”:
  不外出。
  不打电话。
  不入工作区。
  不来人探视。
  不串病房。
  四、如自行外出,按自动出院处理。3天内退回押金40%。5天退回押金20%。逾期不退。
  五、如在住院期间偷吸毒品,一经抓获,即按自动出院处理,并罚款500元人民币。如向他人提供毒品,则由医院送住公安机构,酌情以贩毒罪论处。
  六、保证服从医务、保安人员管理,爱护公物。损坏物品按原价赔偿。故意损坏物品,按物品价值双倍赔偿。
  七、保证服从病区作息制度,不高声喧哗,保持病区安静。服从并配合各项检查治疗,口服药品,保证当着护士的面服下。”…
  戒毒人签名
  家属签名
  年月日
  大家都签了名。
  范青稞出了一个小小的纵漏,好在别人都没有发现。她在签名栏里,先是大笔一挥,潇潇洒洒地写下了“沈若鱼”。
  说真的,这些天来,她不断地嘟嚷着“范青稞”这个名字,自打挽着小包袱,进了重重铁门,觉得自己的外形和谨小慎微的心理,也真的越来越向那个叫“范青稞”的女人靠拢。坦白纸黑字的,她还一次没写过这三个字,提笔就出错。
  废纸团扔在地上,一看,地面上先已有了一个纸疙瘩,按位置推断,是支远扔的。看来一般人没签过这种文书,都很紧张。范青稞把保证书恭恭敬敬地呈给护士长。
  护士长仔细地看了看她的名字,侧身低声说,一见面,就认出来了。放心,一切有我呢。
  好了,总算接上头了。范青稞手拂胸口。虽说这是意料中的事,仍有在太空中两艘载人宇航船对接成功的感觉。
  护士长,我还要签吗?席子问。
  签。你就算是他们两人的家属。这倒真是稀奇事,别人戒毒,都是家里人陪着。你们可倒好,让保姆陪着遭罪。小姑娘,你还不要求长工钱?原先招你的时候,肯定没说过还捎带管这活儿。护士长启发道。
  嗯呐。席子说。
  唷,护士长,这不是挑拨我们劳资关系吗?您甭以为吸上这玩艺的人,都跟黄世仁似的,我对小姐妹可是有阶级感情,从来不在钱上抠门。东风吹,战鼓擂,谁知道现在谁怕谁?别的不说,我这身子虚得厉害,就指着席子夜里给我熬银耳人参汤呢,哪里还敢得罪她!庄羽叫起来。
  席子第一个从屏凤后面换了衣服走出。一身蓝色的蜜蜂条纹病号服,穿在身上很合体,掩盖不住的青春气息发散着,倒比她穿世俗的衣服,清纯明丽许多。
  轮到支远换衣服了。
  他在屏风后面瓮声瓮气地叫,钱呢?钱放在哪里?
  庄羽的埋怨隔着屏风扔进去,我不是跟你说了这里的规矩,不许带钱吗?你带了钱,也没地儿用,一天把你拘在铁门里面,拿钱买空气啊?
  支远答道,我这个人,不能有一时片刻没了钱。钱是我心,钱是我胆。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保险,只有钱不会骗你耍你,不会甩了你,钱是最讲义气的。你说住院没有花钱的地方,我就不信。医生护士就不要小费了?
  护士长说,你别腐蚀人,我们这儿是一片净上。
  支远在帘子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声音似笑非笑,说,护士长,就算是糖衣炮弹,我也已带来了。您说怎么办吧?
  护士长问,多少?我可以给你打个收条,代为保管。出院的时候,再还你。
  支远说,没多少,才一万。
  护士长说,一万啊,这么多。我可没法为你保存,一不留神丢了,我两年的工资也赔不起。你到楼下,把钱交给司机带回去吧。
  支远的病号服已换好,就披着大衣出去了。
  你先换吧。我得先抽根烟。庄羽对范青稞说。
  这里不得抽烟。护士长阻止。
  我说护士长啊,我看您那公约还是保证书里,也没写这条啊?您就假装没看见,让我解解馋。您说像我这大烟小烟都吸的人,哪能一下子都戒了啊?咱们就抓主要矛盾,以戒大烟为主吧。护士长,谢谢您啦。我是真抽烟,不跟一般女士似的,抽个派,弄个薄荷味的烟闹着玩。庄羽说着,不待护士长表态,啪地打着火、有滋有味地抽起来。
  戒毒医院这一点,真是网开一面。它不强令病人禁烟,只是一般的说服教育。若是无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也不是姑息养奸,实在是戒毒压力太大,其它的只好委屈求全。
  范青稞换衣服动作神速,简直可算模范病人。几分钟后,以崭新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可惜分给她的病号服不很得体,背上且有大片黄渍。但今日的范青稞沉着冷静,早已不是当年血气方刚的实习军医。
  庄羽最后走进屏凤。
  我还要把诸位带进病房的换洗衣服,检查一下。护士长说。
  查吧查吧。大家应着。
  一个硕大的化妆盒,被护士长用粗壮的手指头剔了出来,这个,有什么必要?她说。
  为什么?怀疑里面藏有毒品吗?那我来干什么的呢?我到底是自愿到这儿来的,不会跟自个儿过不去的。化妆盒的主人庄羽嬉皮笑脸。
  换上了病号服的庄羽,和席子站在一起,魅力尽失,远不如席子显得动人,尽管眉眼轮廓还算秀丽。
  说对了,我就是怀疑里面藏了东西。你们是自愿来的,这不错。但吸毒的人说话没谱,难受劲上来了,很难守得住,这你比我可有体会。所以来戒毒的人,怕受不了戒毒的苦,经常是藏着掖着毒品来住院,这不是我编出来的新闻。查你,是为了你好。护士长义正辞严。
  点了吸毒似的穴,庄羽像皮球撒了气,说,我知道您是为了我着想。只是我这真的是化妆品,不信您闻闻!
  她说着,把盒子里的宝贝一古脑地倒了出来。一时脂粉气抵过了医院浓郁的药气,200室好像变成了推销美容品的柜台。
  喏,口红不是毒品吧?白面白面,起码是白的,庄羽把口红管旋出老长,好像凌空伸出一只来无踪去无影的美人指,艳丽夺目,煞是吓人。
  粉饼倒是有些白,可它不是海洛因。多香啊!只有真正的巴黎货,才能有这种细腻,才能把你脸上哪怕最小的汗毛孔,填得像镜面一样光滑。缅甸林子里那帮熬毒品的土老冒,能磨出这么精致的粉末?有这手绝活?
  这是香水,当然更不可能藏着毒品了。护士长,您甭跟我倚老卖老。说是您见过酒里也能藏毒,油漆里橡胶水里都能藏毒……你见过不假,可我图的是什么呀?我交了那么多钱来戒毒,还非得把毒品泡在香水里,毁了我的雅诗兰黛,我累不累呀?您就放心吧。
  还有这指甲油,可是货真价实,护士长,要不我给您抹抹脚指甲盖,夏天穿双“空前绝后”的镂空凉鞋,让您也风流一把……
  庄羽摆弄着她的小玩艺,喋喋不休,难说是炫耀还是辩解。
  护士长不耐烦了,说,庄羽,你在病房里打扮得那么漂亮,干什么呀?莫非还想在这里寻一个情人?
  庄羽嘻嘻乐起来,说护士长,瞧您说的,我就是存了那个心,这回也得收敛着,您没看我是和我老公一道来的吗,怎么也得避嫌,是不是啊?不过,护士长,我就喜欢听您用这种口气说话。我们这些吸毒的人,懒散惯了,最讨厌听人家一本正经地说什么了。就是好话,也听不进去,您就得骂骂咧咧地说,像滕大爷那样,老跟电视新闻里的播音员似的,真替他累得慌。
  护士长说,你刚还当着滕大爷的面,夸他呢。真是个两面派。
  庄羽说,不就是哄老头高兴吗?也是咱的一份孝心。
  护士长说,不跟你逗贫了,说正经的,这化妆品不是生活必需,不能带进病房。
  庄羽一脸的可怜相,说护士长,跟您说真的,我这次住院,心里好怕。
  护士长说,怕什么?我们这里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戒毒医院,技术没得说。
  庄羽说,这我知道,您没看我把老公也送来了,不就是信任你们吗。可我不知为什么,就是害怕。前些天,我有个朋友,就是戒毒戒死了。你说冤不冤,吸毒还没吸死,愣让戒毒给害了。听说一下子给麻过去,再就没醒过来……
  护士长不爱听,说,医院跟医院可不一样,各庄的地道都有自己的高招。
  庄羽说,也不是我自个儿咒自个儿,人不怕一万,也怕个万一是不是?我就想,每次给我输戒毒药的时候,我都化好了妆躺在那儿。过了这一关,咱就算拣了条命。要真是一蹬腿过去了,也留一副美人的形象辞世,给大家一个好印象。
  护士长哭笑不得,说,就算你真的过去了,太平间也有人化妆,保证让你漂漂亮亮。
  庄羽大惊道,他们那手艺,整个一个乡下的戏班子,我这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能让他们糟践?那可真是比死还要令我伤心的事了。
  范青稞一旁冷眼旁观,觉得十分有趣。
  护士长正色道,好啦好啦,说一千道一万,这玩艺不能带进病房。
  庄羽双眉陡立,说,那好吧,不让我带化妆盒,我就不住这个院了。支远,走,咱们打道回府!
  支远说,钱都交了,好不容易等到空床,你不是一直说这里最好吗,怎么因了这么一件小事,说走就走了……
  庄羽闷着脸不作声,几乎垂泪,一副不化妆毋宁死的英雄气概。
  护士长把化妆盒拿在手里,仔细翻检了一番,然后说,庄羽,你太任性了。看你这气色,要是再不马上戒毒,真是有生命危险。好吧,我就破一次例,让你带着这个盒子入院。
  汪羽破涕为笑,说,护士长真知道心疼人。规定算什么?不就是乌龟的屁股吗?(龟腚——规定)
  现在范青稞、席子、支远、庄羽四个人都换好了病号服,排在一起,好像一队新兵。
  护士长说:还有最后二道手续,就是要检查一下,你们身上是不是一无所有。周五,你查支远。几位女士,我招呼。
  这个节目,简方宁早做了交待,范青稞第一个走过去。
  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护士长伸开大巴掌,在你的内衣内裤里细细捏一遍。护士长的手很糙,力很重,大指甲旁还有一根尖锐的倒勾,刮得人皮肤生疼。还好,护士长对范青稞的检查比较走过场。
  对席子的检查也不甚严。她毕竟不是吸毒者,只是随员。
  这时支远已被查完,转了回来。
  护士长站在庄羽面前,把大蒲扇般的两只手,捅进庄羽宽大的病号服里。庄羽戴着进口的文胸,乳杯挺然峭拔。护士长一时摸不到这舶来品的机关,打不开挂钩,情急之下,索性将手从庄羽的腹部向上探入,好像挖掘巷道一般,东抓西拽,来了个黑虎掏心。
  支远面色阴沉。
  庄羽索性哈哈笑起来说,护士长,您这是干嘛呀,查就查呗,也不能咯吱人啊。
  护士长说,查查你内里藏没藏着犯禁的货色。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们是跟你们学的。
  庄羽不乐意了,说护士长,您可得说清楚了,不兴打击一大片。我干过那偷偷模摸的事吗,谁的孩子谁自己管,谁干的谁负责。
  一切齐备,护士长抖了抖大钥匙,开了最后一道铁门,正式进入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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