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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毕淑敏

  又堵车了。
  朱叶梅靠着公共汽车的窗户,有极微细的风像无所不在的谣言,扑进燠热的车厢。朱叶梅很知足,比起密不通气的车厢中部,她这个位置要算高级住宅区了。
  路像没有生命危险的中风病人,只堵了半边,对侧的路还像自来水管一样畅通。朱叶梅强迫自己不去想一家人的晚饭。在高度密植的人海中,任何思索都毫无意义。看风景吧,有形形色色的车,拉洋片似的从车窗外通过。绞链式公共汽车像宽大的海带,粘滞地滑了过去,她看见一张张抹满油汗的脸挤满对面的窗户,下意识地抹了抹自己的额头。无数小轿车像轻盈欢快的热带鱼,打着旋地掠了过去。它们车窗紧闭,窗帘平稳得像挂在三月无风的晚上自家的卧房里,看不清里面人的模样,朱叶梅无聊地开始揣测坐小轿车的人的身份,标有“出租”字样,她断定里面坐的都是阔佬,他们没有地位,可是有钱。什么字样都不标的小车,往往更漂亮,里面都是有身份的人……
  当她数到第15辆标有坟包似勺“taxi”和第98辆什么标志也没有的小轿车时,她坐的大公共终于像冬眠的蛹蠕动起来。
  丈夫李科还没回来,当个小科员,却比谁都忙。侍候孩子李约吃了饭,朱叶梅开始削铅笔。
  这可是个技术活。露出来的铅笔尖要细而匀,后头的木坡也要足够的长。好比自由市场上的大葱,葱白要长,葱青要短,才是上品。铅笔尖后面要尾随着悠长的坡度,就像小树四周培着高高的小丘,才不易折断。
  清一色的hb中华绘图铅笔,支支锋利如箭簇,整整齐齐排列在铅笔盒里,像墨绿色的栅栏。铅笔很高级,铅笔盒却是最普通的那种。好铅笔盒要二十几块钱一个,一按开并就能弹出转笔刀、温度计、橡皮盒、放大镜……像个新式武器,价格抵得上车工朱叶梅一个星期的工资了。朱叶梅可不是心疼钱,为了小约,她割身上的肉都舍得。她是看了教育杂志上说的,用那种铅笔盒,孩子上课时容易分散精力。啪的一按,好像要发射飞毛腿导弥似的。朱叶梅不希望唯一的儿子以后当车工,虽说她工作得挺认真,还当过先进生产者。
  朱叶梅天天晚上替儿子削铅笔,技术高超得如同山西刀削面大师傅。她羡慕儿子,他有一个多么关心他的妈妈!她记得自己的妈妈从来没有给小时候的自己削过铅笔,给其他六个兄弟姐妹也从来没有过。妈妈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把他们的嘴巴填满。
  朱叶梅小时候用的铅笔都没漆过油漆,像被秋凤吹折的枯树枝。那是妈妈托人从铅笔厂买出来的次品,论斤称。妈妈能在那顶窘逼之中将朱叶梅供到初中毕业,实在不容易。没涂油漆的铅笔拈在手里像一根火柴,铅芯又很爱断。但朱叶梅用这种铅笔得了全校写字比赛的第一名,奖品是一支真正的铅笔。退到前二十几年,那时的奖品实在菲薄。那支铅笔涂满金黄色的油漆,好像金箍棒一样。朱叶梅非常珍爱,妈妈却毫不留情地让她给了弟弟。她不敢忤逆妈妈,暗地里祈告弟弟不要削那支铅笔。弟弟答应了,可所有的小男孩都存不住东西,第二天就把那支铅笔削了。纷纷扬扬的金色木屑像麦穗一样掉在地上,朱叶梅下定决心以后挣了钱要给自己买十支,不,买一百支这样的铅笔。
  后来她果真挣了钱,不过已经是在西双版纳的橡胶林中,那里有许多树。可以制成无数支铅笔,但兵团战士朱叶梅每天累得已经拿不动铅笔了。
  后来她回了城,又开始寻找那种铅笔。那种铅笔没了,无论多么偏僻的小店里,都没有那种铅笔。它消失得那么干净彻底,仿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制造过这种东西。
  那种铅笔便以永远的金黄和不变的长度,留在朱叶梅的印像中了。
  朱叶梅对李约说:“我天大为你削铅笔,削下的木头屑也有几斤了。你应该好好学习,才对得起妈妈。”
  李约说:“您别什么事都扯到对得起对不起上去。我们班每个同学的铅笔都是家长削的,不信您到学校问去!”
  现在孩子们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了!十岁的李约会很规矩地口口声声地言必称“您”,朱叶梅记得自己小时候远没有这么斯文。可他们其实才不把大人看在眼里,他们敢顶嘴,各抒己见,时不时还能蹦出一句叫你诧异不已的幽默。
  “作业做完了吗?”朱叶梅合拢铅笔盒,磁铁盒盖发出沮脆声响。
  “做完了做完了做完了!除了作业您就不能问点别的了吗?亲爱的妈妈?我得玩会儿了,您别理我了,好不好!”李约说着戴上一个忍者神龟的面具,那翠绿色的脸庞使朱叶梅不折不扣感到自己的孩子变成一个陌生人。
  她没有恼。生李约的时候,她已经过了年轻女人只顾自己不顾孩子的年龄。她在李约身上,浇灌了自己所有的液体。血液,她是高龄剖腹产大出血。乳汁,她才不管什么体形不体形,衰老不衰老,她不能容忍喂养小牛的那种东西来哺育自己的孩子。还有眼泪.小约生病时她哭,学习不好她也哭。
  幸亏小约成绩挺好,在班上男孩子里算数得着的。男孩在小学时不能和女孩比。女孩是发达国家,男孩是第三世界。
  李科回来了。从他踏上一楼第一级台阶,住在筒子楼尽头里的朱叶梅就能感到一种特殊的震颤。等丈夫的脚步迈到走廊,她就能分辨出他的情绪如何。有时候李科说她不妨到地震局去毛遂自荐,看能否预报地震。
  今天的事情不好。
  “怎么了?”在丈夫的脚抵近门的那一刹那,门无声地开了,将蛋黄色的灯光瀑布似地泻了出来。朱叶梅接过李科的公文包,低声问。她并不指望得到具体的口答,只是放出一只探测气球,试试风向。
  “什么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也没怎么,就是肚子饿了!”李科吼道。
  朱叶梅放心了一些。丈夫发火了,这在她意料之中。能发火就说明事情还没糟到不可收拾。要是问了之后一句话也没有,好像撞到一堵海绵墙壁上,那才真真是事态严重了!
  朱叶梅和丈夫一同吃饭。菜里营养挺丰富,李科遇到为难事,饭量非但不减,比平日吃得还多。朱叶梅巧妙地把肉片翻卷到菜的表层,然后把筷子顺到一边去夹豆腐。粗心的男子汉就把肉钳到自己嘴里去了。
  “你刷碗吧!”朱叶梅把盘握在一起说。
  如今的男子汉都爱炫耀自己在家刷碗,表示自己的现代人风度。世界进步文明的潮流就是男人进入厨房。只有最土的大男子主义者,才标榜自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其实单是刷碗算什么呢?相当于清理废墟,不需一点技术。
  朱叶梅早把锅铲和案板收拾清了,只留下孤零零的几个碗和渍了残汤的浅盘,维持着碗还没刷的表面形式。这点活,要是在她手下,眨眼的工夫就做完了。可她偏不做,每天都留给丈夫,然后静静站在一旁,看老李把围裙裹在微微发福的肚子上,自己过去从后面帮他系上带子,老李总说我自己能系,她也总回答我愿意干吗!李约听到了就说:天天都说一样的话,跟对口令似的。烦不烦吗!
  不烦。朱叶梅看丈夫倒洗涤灵,用雪白的丝瓜瓤子细心而笨拙地拭那几个并不很脏的碗……她送给丈夫一份可在人前夸耀的资本,留给自己一份难言的快乐。
  “你这辈子跟了我,亏了。”李科控着碗里的残水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地怎么想起说这个?到底怎么了?”朱叶梅愣了,她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丈夫今日的烦恼,非比寻常。
  “古语说三十而立,我如今都四十多了,还没立起来。虽说由于大家都长寿,青年的标准也跟物价似的提了又提,我也得算中年了。提拔干部,要有文凭……”李科对着墙壁说话,并不着朱叶梅。好像墙壁里隐隐写着他要讲的内容。
  “你不是有了一张业大的文凭了吗?”朱叶梅小心翼翼地问,好像医生换药,生怕磕碰了刚长出嫩肉的伤口。
  “那是大专,现在要大本了。”
  “我有大本!”正在洗脸的小约,胡乱往肚子前的衣服上抹了抹手,捧出一个硕大的本子。那是朱叶梅一位留了东洋的同学送给小约的,日本产,封皮上印着:一万年以上永久保存(这几个日本字同汉字一模一样的),个头有半张书桌那么大。
  “去!去!大人讲话,你小孩搭什么碴!留神我抽你!”
  小约从没见爸爸对他这么凶恶,乖乖抱起大本,躲到一边去了。
  “大本就是大学本科。”李科也感到自己滥施淫威,苦笑着对妻子解释。
  朱叶梅爱孩子,可并不为小约抱屈。男人在外头窝囊了,你总得让他有个地方撒气。不找自己的老婆孩子泻火,你让他跟谁说呢?要是跟外人吵起来,那才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呢!
  “人家能读,咱也读呗!”朱叶梅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别担心我。家我能招呼,孩子的功课我也能管。从今以后,碗也甭你刷了。你就安心读吧,谁让咱小时候没赶上读书的好机会呢!要是公家不给你出学费,咱自己出……”
  朱叶梅温柔地抚摸着丈夫的头发,觉得同儿子的头发真是一模一样,笔挺刚硬,好像一树蓬勃的松针。
  “不单是这个,还有岁数!等你读出来,就老了!不学吧,提不了!学吧。也提不了!跟你说了这么老半天,你怎么老也不明白哇?”李科又火了。这一次,是因为女人的周到。她的心怎么那么细密,把李科想了无数遍的事,又这么明明白白地端上来,叫李科又经受一次失望的折磨。女人,该糊涂的时候就得糊涂!
  “这事最坏能怎么着呢?”朱叶梅约略明白了,她还要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
  “最坏就是当不成官。”李科像念悼词一样地说。
  “当不成就当不成吧!我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我当初嫁你也不是图你能当官,图你心好是最重要的。天底下,能当官的毕竟是少数,不当官的还是多。当个小小老百姓,不拿那份钱,不操那份心,不是过得也挺滋润的吗!咱不当官!”朱叶梅把丈夫的头发使劲往下压了压,那发丝强烈地反弹回来。
  “女人不当官可以,男人不行!都是当干部的,你干得好不好,拿什么来评价,不就是看提拔不提拔你吗?要不电影里说谁谁升官了就说你又进步了,升官就是进步,进步就是升官,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什么都不比人差,偏偏卡在这文凭上年龄上,你说我能不憋气吗?”李科捶着自己的头。
  “当官就真那么重要吗?”女人轻轻地问。问男人,也问自已。
  “当农民的得有收成,当工人的得出活,要是当知识分子,就得出书,出技术职称。咱一个当小职员的,不就得争个官当吗!当了官,能有房子,能有汽车,还能出国什么的……你没看文件上规定了哪哪级有什么什么待遇,它可没规定小民百姓至少有什么待遇!当官和不当官可不大一样,现在不兴说加官进爵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其实还不是这么回事!只是大伙嘴上都不说,心里朝也思暮也想。一个男子汉,也得有个心劲,有个奔头。不说对得起父母对得起你们娘俩,我也得对得起自己哇……现在,我这辈子算是没什么指望了……”李科不再捶头,他把头倚靠在妻子的胸前,听到那里有一颗心像春天连绵不断的雪滴,平稳而很有韧性地击打着。
  朱叶梅轻轻捏捏丈大的耳垂,好像要给他扎个耳朵眼。她当过几天兵团的赤脚医生,知道那里有个能使人镇静的穴位,叫作“安神”。
  “要就是为这事,值不得心烦。我打嫁你那天起,就没指望你能升官发财。所以,再别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话,因为嫁了你,我才有了小约这么一个又聪明又懂事的孩子,为这事,我一辈子都感谢你。不过,你的话倒真让我明白了,男人和女人可真不一样。”
  “今后,我跟你一样了。别老那么周到的侍候我,那样我心里更难受。”
  “别难受。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们还有孩子。”
  “叫你家长到学校来一下。”班主任毛老师说。
  李约很害怕,找家长绝不会是好事情。这条铁的规律,已经像与生俱来的怕火怕疼怕饥饿一样,蚀刻在每个少年的脑沟里。
  “你做了什么坏事,老实告诉我,这样老师问起来,我就说早就知道,也好结你遮遮丑。要是你不说,我到了老师那儿也会知道,你也得露馅。我脸上无光不说,你做了错事自己又不敢承认,这是第一个错误之后又犯第二个错误。你要是个聪明孩子,应该会算这个帐,撒谎也得看个时候,像这种迟早要穿帮掉底的事,你趁早实打实地说。”朱叶梅威胁利诱,胡萝卜加大棒,想叫小约说出个所以然来,自己见老师也好心里有个谱。
  “真的没有。妈妈,我不知道。我没做错过什么事……”小约直蹬蹬地看着朱叶梅,眼神清亮得像精炼过的顶好清香油。
  面对这一汪未经污染过的纯正,朱叶梅心中再忐忑不安,也不能再追问下去。她相信自己的儿子。
  朱叶梅换了一身洁净的外衣去学校。毛老师是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女人见女人原不必刻意打扮,但朱叶梅想让毛老师对自己的印象更好一些,以便格外看顾自己的孩子。
  “请坐吧。”毛老师随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朱叶梅做好了受冷遇遭训斥的心理准备。小学老师喝斥惯了孩子,对家长也爱数落。虽然毛老师只显示出最基本的礼貌,朱叶梅还是受庞若惊。她虽然频频点着头,却不肯贸然坐下。
  执教多年的毛老师看惯了家长们的唯唯喏喏,并不再劝,兀自说下去:“李约这个孩子,脑瓜灵,理解力强,反应快,记忆力也好……”
  朱叶梅背后沁出一层冷汗。毛老师以前从未这么夸奖过李约,现在是什么意思?她补休一下午,特意跑到学校,就是来听这些表扬的话吗?优点不说跑不了,缺点不说改不了。这是几十年前风行过的天天读的语言,至今还控制着朱叶梅的思维。一个当妈的,听别人特别是老师夸自己的孩子,当然高兴。可事情绝下会这么简单,老师肯定使的欲擒故纵之计,玩的是先甜后苦的把戏。前面垫底的好话越多,后面正文的分量越重。
  朱叶梅内心越来越紧张地等待着。终于,药片外面那层糖衣融化完了,黑而苦的粉未渗露出来。
  “今天请您,主要是我想在孩子的心理素质建构上再下一番功夫,而不是就事论事……”毛老师写一篇少年心理研究的文章,所以还真不是单纯告状的。
  什么叫心理素质建构?李约那小脑袋瓜里有存这个东西的地方吗?朱叶梅好看的大眼睛毫不隐瞒地表示迷惘。
  “举例说吧,要培养孩子坚韧不拔的毅力,比如李约自制力差,上课不注意听讲。讲新课还老实5分钟,听懂了,就再也坐不住,那天上课逮了个苍蝇攥在手心玩,也不嫌脏,基础知识是很重要的……”
  “您说这可怎么办呢?这孩子就是自己管不住自己……”朱叶梅一听就急了顾不得礼貌,打断了毛老师的话。
  “慢慢督促吧!对这种孩子,我们一般采取两种办法,一是加大他的压力,人无压力不进步,井无压力不出油。这句话好像是王铁人说的。我们就让这种成绩和天赋都很好的学生跳级……另外一种是……”
  毛老师继续和风细雨,侃侃而谈,朱叶梅却突然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只看见一个一个“跳级”的字样,像闪光雷的子母弹一样,从毛老师的口中蹦出来,跃到半天空,炸出五颜六色眩目多彩的闪光,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
  孩子跳了级,就等于凭空小了一岁,这是千金难买的年龄上的优势啊!
  “让小约跳级吧,毛老师!求求您了!”朱叶梅双手紧握毛老师的手,好像那是她刚车出来的一个高难度零件。
  “跳级?”轮到毛老师惊诧了。如果真有一个学生能跳级,班主任会因为教学成绩突出而受到晋级的奖励。但跳级谈何容易!毛老师以职业良心提醒这位利令智昏的母亲:“请问,您是什么文化程度?”
  “初中。初68的,老三届。”朱叶梅鼓足勇气回答。她为自己学历的轻浅第一次感到深重的内疚。
  “那么,李约的父亲呢?”毛老师穷追不舍地问。
  “他是大专。党校党政专业的。”朱叶梅来了精神。
  毛老师明显地叹了一口长气,完全不顾这会伤了学生家长的自尊心。
  朱叶梅反倒莫名其妙了。小约现在上二年级,他要跳的是小学三年级,又不是高中三年级,用得着老师这么大张旗鼓地长吁短叹吗?她宽慰老师说:“您甭担心”,我小时候学习很好,还是班主席呢!三年级的课,我完全可以辅导,甚至都不用他爸爸。”
  “您知道巴甫洛夫吗?”毛老师不死心地又问。
  朱叶梅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毛老师决定劝阻这位孤注一掷的母亲:“那您一定知道巴甫洛夫在写给青年们的一封信中,所提出的著名的关于循序渐进的告诫了?”她充满善意地看着朱叶梅。
  朱叶梅茫然地摇了摇头:“巴甫洛夫不就是有一年春节晚会上,相声领导‘冒号’要吃的那位老先生吗?”
  毛老师不想再说什么了。也许,爱是可以创造奇迹的,这位执拗而又兴趣盎然的母亲,已经走火入魔,没有人能够劝阻她,那么,就让她试试吧!即便不成,李约跳不成级,也依旧是班里的好学生。万一成功,也是老师莫大的光荣。只是她可不准备参与此事,这太像一个拔苗助长的笑话。她还有许多正常的同学需要照料,让这个母亲去做她独出心裁的试验吧!
  “毛老师,您能帮我借一套三年级的教材吗?能有老师专用的教学参考资料就更好了。”朱叶梅是个干活麻利的女人,她迅速廓清了思路,开始有条不紊地实施起来。
  “很抱歉,我没有办法。”毛老师很矜持地拒绝了。
  朱叶梅不在乎,这难不倒她。她记得市里有家教育书店,专门卖学生课本。
  “现在一个学年都快结束了,您却要买上学期的书,这哪里有哇?好比大夏天您要买棉袄,没处找。”
  “还有哪儿卖的课本全?”
  “我们这儿最全。我们这儿没有,哪儿也没有了。”
  “那可怎么办呢?”朱叶梅感到惶恐了。出师不利,这不是好兆头。
  “买不着就借借呗!借上学期的书,人家现在又不用,这有什么难的?这个人,真是不开窍!”售货员甩着闲话走到别的柜台去了。
  朱叶梅挺感谢这个态度不好的售货员。要是态度和颜悦色,不给她出这个主意,她才真没辙呢!
  只是跟谁借呢?
  住在工厂家属区里,谁家孩子上几年级,彼此都清楚。生孩子也跟苹果树似的,有大年小年之分。李约这一拨孩子多,朱叶梅记得一张产床上要躺两个孕妇,再往上一年的孩子就很稀少。比李约高一年级的孩子只有3个,朱叶梅同其中两家很熟。正因为熟,才不能去借。张开口,人家是一定会借的。借完也一定会问。朱叶梅不想“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蜒在上头”(这句诗也是好多年常在社论里出现的)。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孩子——胖三。胖三的亲妈死了,后妈又生了一个小妹妹。朱叶梅知道再贤惠的女人有了自己亲生的骨肉,对前一窝的孩子就不会太上心了。这最合适不过。
  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胖三,吃,使劲吃!瞧你这一身肉,多累赘,可你要是饿掉了膘,人家准得派我这个后妈的不是。吃!”一个精瘦的女人把一筷子肥肉递过去。
  “我体育课都不及格了!”胖三嘟囔着,然而还是很香地吃着肉。
  朱叶梅说明来意,瘦女人果然不问原委:“去!给你朱姨找书去!”
  上学期的课本,破烂得如同皇历。朱叶梅翻了翻说:“前头目录表没有了,后头总复习也不全了。还的时候,胖三,可别怪阿姨给你弄坏的。”
  “嗨!一本破书,拿去看就是了,还什么还不还的!”瘦女人很慷慨。
  “阿姨,您甭听她的!这本书您还得替我经意存着。没准……我还得补考呢……”胖三把朱叶梅送出门时说,油油的小嘴唇在黯淡的灯光下闪着亮。
  后妈和亲妈就是不一样啊!朱叶梅在心中感叹了一声。
  家里一大一小两个男子汉,正眼巴巴地咽着口水。
  “今天回来晚了,来不及做饭,吃包子吧!”朱叶梅掏出塑料袋,膨胀的水气中散发着浓郁的葱味。
  “妈,老师今天说什么啦?”小约察颜观色,弄不清妈妈兴致勃勃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小孩蒙不住话,干脆直通通地问。
  “说你各方面都挺好的。”朱叶梅和颜悦色地对小约说。从此革命的重担就落在这孩子的肩头,她得采取鼓励为主、批评为辅的策略。就像比赛,无论教练员多么地上心,真正要金牌还得运动员去创,要把这个关系理顺。不过。她现在不忙着对儿子摊牌,得先跟丈夫达成共识。朱叶梅示意小约吃完饭做功课去。
  “今后还得你刷碗了。”朱叶梅很严肃地对李科说。
  “刚实行了几天的最惠国待遇,就又翻案了。”老李懒洋洋地把碗摞得像一叠宝塔,不过小的在下,大的在上,晃晃悠悠,像演杂技。
  “我从今以后得辅导小约学习。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别着急。今天老师叫我去,是决定叫小约跳级。”
  朱叶梅知道自己做不了丈夫的主,所以她决定拉大旗做虎皮。也不完全是撒谎,在反复的考虑与行动中,她已经越发坚定了这个想法,而且自己也相信了这就是毛老师的意见。
  “当老师的怎么异想天开!她可以决定谁留级,可她不能决定谁跳级!”李科果然火了。
  “跳级是好事。”朱叶梅轻声细气地说。
  “什么好事!还不是老师为了捞个人名誉,往自己脸上贴金!甭听她那一套,咱们不跳!现在这样按部就班地学,孩子就累得够呛,再要跳级,还不要了小命?我们不跳,我就不信老师敢把小约从教室里提拎出去!”老李气哼哼,桌上的碗也像助威似的跟着摇晃。
  丈夫的反应完全在朱叶梅意料之中,她款款笑着:“你说的也是实情,跳级实在是件苦差事。咱们这么着吧,把小约叫来,听听孩子自己的意见。咱们就按他说的办,你说好不好?”
  “行!天下没有哪个孩子不愿意玩的,咱们就听他的。要是孩子说不愿意跳,校长让跳咱也不跳。你要是抹不开面子,由我去说!”
  “好!可孩子要说他愿意跳级,你也别再拦着挡着。要不孩子以后在这个老师手下的日子也好过不了。”朱叶梅轻声晓以利害。
  “成!”
  两口子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谁问呢?”老李提出这个问题,他知道诱供是厉害的。
  “自然是你先问了。”朱叶梅柔柔地说。
  老李想这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信号:妻子说的是你先问,这样就保留了自己也参与询问的权利。
  小约懵懵懂懂地走过来,中指上有半圈红痕,那是长时间用铅笔硌的,仿佛勒着一根红皮筋。
  “小约,你们老师想让你跳级,你跳不跳?”老李单刀直入。
  “跳级?跳级有意思吗?”孩子已经被单调乏味的作业约束得像只小木箱。任何一个提议都会使他浮想联翩。他那像顶好清香油一样明澈的眼波,从他爸爸的脸上流到他妈妈的脸上。
  老李一下怔住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跳级是否算一件有意思的事。
  朱叶梅毫不迟疑地从这个空隙插了进去。
  “小约,你觉得上学苦吗?”她轻轻地问。“苦。”小约回答,他甩了甩手指,红痕已经渐渐地消退了。
  “跳级就可以使你少受一点苦,提前学到许多新知识,认识许多新同学……”朱叶梅神色郑重地对小约说,仿佛面对一个成人。
  “噢!我跳级喽!我跳级喽!”小约立即蹦跳起来,用手围着妈妈的脖子打转。新的生活像童话中的秘密宝窟,在小约的眸子里闪烁。
  老李瞠目结舌,他记起了弗洛伊德的一条重要定律:所有的男孩子都同他们的妈妈好。
  “叶梅,你不该骗孩子。”夜里,老李说。
  “我没有骗。和他一生将要遭受的苦难相比,这点苦算什么呢?我们一个普通人家,能给孩子留下什么呢?没权没势又没钱,也没海外华人的亲戚,我们送给孩子一年的时间吧。不是说时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是无价之宝吗!你看晚报中缝登的那些个招聘启事,第一条是文化,第二条就是年龄了。年龄小,书读得多,将来这就是谁也夺不走的金子……”朱叶梅又抚摸起丈夫耳垂上的“安神”穴,说:“你不是答应了孩子怎么说就怎么办吗!”
  “你把这么大的事,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来决定,不是太儿戏了吗!他会因此吃许多苦头,长大了会埋怨你的。”
  “他以后会感谢我的。”朱叶梅很肯定很冷静地说。
  “归到底,是我伤了你的心,你才这么拼命地逼孩子。”
  “这跟你没关系。你知道我从小就想上大学。那时候,报上老登谁家祖祖辈辈才出一个大学生,我就憋了一口气。虽说我妈早就扬言说她不供我们,可我想我可以考师范,挣个甲等助学金,自个供自个。后来,一场大革命,永远让我绝了这个念头。人小时候学的知识,那才叫真的。长大以后甭管你再读了什么,哪怕是大本哪怕是研究生硕士博士的,都不成。那是一茬庄稼过了返青的节气。咱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好也好不到哪去,坏也坏不到哪去,我要把全身的心劲都使到孩子身上,哪怕用自己十年的生命换回他一年的光阴也值得!”
  他明明知道这个女人的想法很偏颇甚至愚蠢,可李科还是被感动了。由她去吧,除了儿子多受点苦,这件事最坏也坏不到哪去。李科说:“睡吧。”
  朱叶梅知道丈夫终于同意了,她紧追不舍:“求你一件事,以后千万别在小约面前说一句泄气话。还有就是得到银行取点钱,要把孩子的伙食搞好点,再有是得跟他奶奶那儿打个招呼,就说他的宝贝孙子复习功课忙,不能跟以前似的老去看她老人家,还有……”
  身旁响起丈夫轻微的鼾声,这就是安神穴的功劳。
  自己干吧!朱叶梅原也没有指望丈夫。
  李科第二天下班回来递给妻子一摞钱:“给你,买点好吃的。小约吃,你也得吃。”
  朱叶梅想存折都在自己手里摸着,还没顾得上取,这钱是哪来的?
  “又发奖金了?”她问。
  “一个月只发一次奖金,我不是已经交过了!”丈夫回答。
  “这么说是你的小金库了?”朱叶梅不无疑惑地问。
  “有你这么贤惠的老婆,我买什么都是实报实销,大金库不比小金库好哇!”老李卖关子。
  “莫非是你捡的?”
  老李看朱叶梅真着了急,忙说:“我把小约的独生子女费取出来了。”
  他俩从小约降生那天起,就把这份钱单放着,说是等他长大了再交给他。到那时攒得够买一辆摩托车了。
  “你不该动孩子的钱,拿出这些。摩托车就剩一个轱辘了。”朱叶梅轻抚着钱,好像那是孩子柔软的胎发。
  “咱们先用这钱供他读书吧!摩托车缺个轱辘好撺,人要是累伤了元气,可就不好修了。”老李抢白她。
  朱叶梅还是挺高兴,为了丈夫这份“理解的执行,暂时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李小约从第二天起,发现自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毛老师隔岸观火,二年级该做的作业一点不减。补习三年级功课的事,就全部压在了深沉的黑夜。李小约开始撒娇,反悔,但一向慈爱的妈妈变得异常凶狠,不学完每天必修的课程,绝不提前放他去睡觉。只要他稍稍露出懈怠的神气,妈妈就威胁他:“小约,我可是跟你们老师和所有的同学都说了你的事,是你自己要跳级的,你要是现在打退堂鼓,就是骗人,跟那种嚷‘狼来了’的孩子一样,没有人再相信你。你只有一条路,就是咬着牙坚持下去。”
  人有脸,树有皮。小孩也有小脸,小树也有小皮。李小约只有含着眼泪学那些陌生的汉字和功课。
  妈妈也并不总是凶恶的,她给小约买来许多好吃的东西,八块钱一斤的庄园火腿,往常逢年过节时才舍得买,而且片切得像纸一样薄,对着灯光可以看见人影,爸爸总夸妈妈好手艺,现在随便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可小约不想吃,只想睡觉,永远永远不要醒来。不要再看见妈妈,不要再看见书。可惜天总要亮,学校的日子还好过一点,回到家,才是真正上学的开始。妈妈留的作业比老师难。妈妈把书翻得哗哗响,好像那是一沓扑克牌。妈妈不会讲课,不会深入浅出,不会举一反三,只会把字的笔画写一遍,然后说:“记住了吗?”小约说:“记不住。要是我这样就记住了,还不成了神童!”妈妈说:“少废话!写!每个字写100遍,你就记住了。”
  一个字写100遍之后,小约就不认识它了。那个熟悉的字变得非常陌生,好像是用一堆白骨搭成的骷髅,他恨这个字,也恨让他把字写100遍的妈妈!这个撒谎的妈妈!这个狠毒的妈妈!毛老师说了,根本就不是毛老师要让他跳级。是这个女人自己决定要让他跳级的!这个女人一定不是他的亲妈妈,李小约一定是从垃圾箱被人检来的!
  李小约深深地同情自己,对他的妈妈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他决定反抗,不听她的话,不记她让自己学的知识,但是肉还是要吃的,那种美味谁也抵御不了。而且他要不吃,爸爸妈妈是一向不吃的,那么好的火腿不是就要坏了吗!
  小约开始不停地打呵欠,每一个懒腰都伸长得仿佛要把肺吐出来,这并不是成心装的,小约太困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太空人,从头到脚都轻轻飘飘的。
  “让他睡去吧!今晚放一回假。”爸爸恳求妈妈。
  “不。”妈妈简明扼要地拒绝了。自打宣布小的要跳级以后,这个家也变了样子,以前是爸爸说了算,现在成了妈妈的天下。
  “要不你就给他抹点清凉油,这个样子,能记住什么呢?”爸爸说。
  “清凉油万一蹭到眼睛里,太难受了。”
  这还有点像个妈妈说的话。
  “小约,妈妈给你吃块糖。”
  小约半闭着眼,张开嘴,吐出舌头。他知道,除了学习上的事,妈妈全都乐意为他干。
  朱叶梅洗了手,剥去糖纸,把糖粒很小心地粘在儿子的舌头上。那舌头像一只温顺的小狗,轻轻抖动。
  “哇——”小约大叫一声,眼珠瞪得像两枚煤球,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是超霸柠檬糖,进口的,好几块钱一盒呢!提神是最好的!”朱叶梅不无炫耀地说。
  李小约现在很清醒,明白得如同刚从深山里冒出来的一股矿泉水。
  他在写了100遍之后还不会写那个字。
  朱叶梅抡起了一根拐棍。
  那是很结实的木头削制的,是一位叔叔从庐山回来带给姥爷的。姥爷说拐棍这东西原有一根就够用了。妈妈就把它拿回家了。她喜欢拐棍上刻的“寿比南山”几个字。
  妈妈打过小约了,因为他学新课不努力。用的武器是拖鞋。拖鞋打在身上软绵绵的,扇起的风还有些凉快。鞋底打在身上之后,很有弹性地跳起来,好像用一个橡皮图章打了一戳,小约不怕拖鞋,拖鞋打人有一种被抚摸的感觉,很舒服,虽说稍微重了一点。
  朱叶梅发现了小约的不怕打。她这次换了一件新式装备——寿比南山。
  小约愣了一下。但他不相信朱叶梅会打他。他长这么大,朱叶梅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打过他。
  他决定坚持下去,决不被寿比南山所吓倒。
  朱叶梅毫不犹豫地挥起了拐棍,啪地打在小约稚嫩的肌肤上。孩童十分饱满而又充盈水分的胳膊,并不像成年人挨了打那样凹陷下去,而是像突然修筑了一道土棱,应声而起。
  小约没有哭,也没有被吓傻。他已经决心要和这个被称作妈妈的坏女人决一死战了。他充满仇恨地盯着朱叶梅,呼地把书推到桌下,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我也不读这本破书了!”
  胖三那本原已摇摇欲坠的课本,彻底地散架了。
  李科在一旁大口地吸着烟,仿佛他是一捆被淋湿的木头,正在蓄积着能量,准备在某一个瞬间燃起熊熊烈火。他不去劝妻子,这个女人,看似柔弱,其实极倔强。这个孩子,累得够惨了,让他发发牛犊子脾气吧!且看他们如何动作,李科知道自己有驾驭这一切的能力。
  朱叶梅被自己的毒辣吓住了。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儿子被寿比南山击中的部位,看那里像被施了高效发酵粉一样,蓬勃鼓胀起来。她非常精确地感觉到自己的相同部位——胳膊上方经常打预防针的那个地方,猛烈地疼痛起来。她充满狐疑地看去,千真万确,在儿子红肿的地方,她的胳膊也像蝎子爬过一样肿胀起来。
  她和她的儿子是如此的血脉相连!
  她无力地闭上眼睛。就在合上眼帘的那一瞬,她看到儿子充满抗拒的神色。
  “你到底学不学?”她不能手软,不能功亏一赘。朱叶梅声色俱厉地问。
  “不学!”十岁的少年英勇不屈。
  “你胆子够大的了,敢和大人顶嘴!你什么都不怕,我看你怕不怕打!”朱叶梅不由分说,又抡起了寿比南山。
  十岁的少年终于草鸡了,倒不是胳膊上的伤教育了他,那伤并不疼,还没有从最初的麻木中苏醒过来。疼痛像一发已经脱离了枪膛的子弹,尚未击中目标,正在空中迅速地逼近。震惊他的是朱叶梅愤怒而狰狞的面孔,他知道妈妈的怒火已到了无以伦比的地步。
  每个孩子都是审时度势的专家。他们在暗中研究父母。生命多长,他们的这种研究史就有多长。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懂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就在小约准备软下来的同时,他瞥见了一直站在阴影中的爸爸。他立刻感到爸爸是支持他的。那个青铜似的人影像火炉发热一样,给他发送来看不见的强有力的信息:孩子,你要顶住。是你妈妈非要你这么自讨苦吃,我可没逼你。我和你妈妈是不一样的。到时候我会站出来说话,我在这个家里是说了算的,这你清楚,孩子!现在就看你是否坚持得住,就像上甘岭要顶住美国鬼子的轰炸一样,我的援兵马上就到!
  李小约索性把眼睛闭上了。他害怕那根嶙峋的寿比南山,害怕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看着她亲手打自己,这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但他必须付出这种代价,才能换来今后早早睡觉、去公园游玩、看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权利!他算术很好,会算这个账:要忍受一时皮肉之苦,换回今后的安宁幸福!
  一向细致的朱叶梅在暴怒之下,忽视了这父子俩的感情交流,她一不做,二不休,紧咬着嘴唇,像举铁锤一样,把寿比南山砸下去。突然她看到儿子紧闭的眼睫毛,快速地颤抖着,好像一只刚孵出来的小麻雀的翅膀。在睫毛幽黑的缝隙中,有一粒晶亮的龙眼核在游动……
  小约发现了妈妈已知道自己偷看,这一次真的闭上眼睛,耳朵却像蝙蝠一样灵敏。他清晰地听到了寿比南山划开空气的尖锐音响,仿佛撕一块很结实的布料。听到受伤的空气像溪流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填补在寿比南山抛开的黑洞里,然后是很沉闷的一声,好像是一个盛满白糖的罐子敲碎了。他不由自主地哆嚏了一下。
  不疼。依旧是不疼。痛苦比想像中的要好忍得多,小约鼓励自己挺住。
  啪地又是一下。
  仍旧还是不疼。皮肉完全木了。最初挨的一棒子苏醒过来,开始火辣辣地疼。小约开始害怕,他知道后面这几下要比开始时重得多。当时越是感觉不到痛楚的伤痕,后劲越大。
  啪……啪……
  “你给我住手!”李科像狮虎一样地咆哮起来。
  小约泪水涟涟充满悲愤地睁开眼睛:爸爸你为什么不早来救我!
  他看到妈妈的手臂上,横七竖八布满紫色的印痕,好像一堆少先队干部的几道杠标识,全部钉在了妈妈的左臂。
  “小约,你看好。今后你要是再写错字,我就打我自己。”朱叶梅异常平静地说。
  她示意小约仔细去看自己的伤口,被寿比南山击打过的伤痕像一条条粗大的叶脉,周围无数小血珠像春天最初的嫩草,齐刷刷地从洁白的皮肤中迸射出来,渐渐布满整个胳膊,仿佛那里贴着一片又一片如火如条的香山红叶。
  “妈妈——”小约撕心裂胆地叫了起来。不仅是这些鲜艳的血叫他感到害怕,妈妈脸上那种坦然到近乎表演和炫耀的表情,更使他毛骨悚然。
  “你这样做,太残酷了,无论对你自己,还是对小约。”深夜,李科对妻子说。他们都没有睡着,但谁也不先开口,还是男子汉姿态高。
  “这个世界原本就很残酷。我曾经多么想要一个女孩,我想我一定会把她培育成一个美丽善良人人喜爱的姑娘。所有女人的美德我都具有,我要把它传给我的女儿。可惜,上天给了我一个儿子。”
  “这么说,你不喜欢小约了?”
  “等到我真有了孩子,我才知道你不可能挑选,也没有资格说喜欢不喜欢,你只有一个责任,就是把他培养成人,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
  “不跳级就等于没有用了吗?你太绝对了……”
  “别打断我的话。假如他是个女孩,我知道我该怎么办。可他是个男孩。男孩和女孩是不一样的,他们必须要建功立业,成名成家。一个好女人,只要相夫教子就够了。你是我的夫,可你已经不需要我的帮助了,你的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了。我只剩下一件事:教子。孩子还是个未知数,像当年老人家所讲,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就是要制造些苦给他吃,我就是要给他选一条常人都不敢走的路。他以后若真成了器,他会感谢我,他会回忆起他的母亲曾给他严厉而慈爱的教育,就像许多伟人所写的回忆录那样。为了这个,我就是受再大的苦也心甘情愿。假如他终于什么也不是,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到了也不过是个小科员,那我也是尽了心尽了力,终究是他自己无能……”朱叶梅突然闭了嘴,她察觉到自己无意间伤了丈夫。
  李科什么也没有说。他悲哀地认识到:一个在社会上没有地位的人,在家里也同样没有地位,无论他的妻子多么想贤惠。
  小约在黑暗中听到了这些对话。他的胳膊把他疼醒了。
  最后的日子到了。
  毛老师在将近期末的时候表示了热情,减免了李约的部分作业,并送来三年级的教学参对资料和一些复习卷子。这种卷子被学生们习惯地称为“大篇子”。朱叶梅知道,这是到了摘桃子的时候了。但她仍旧很高兴,乐意叫毛老师摘这个桃子。这说明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富有经验的老教师已看出成功的端倪。况且她已心力交瘁,任何一点外援她都感激涕零。
  毛老师主张单独对李约进行考试。如果合格,就可以径直从二年级升入四年级了。朱叶梅坚持让小约参加三年级的期末考试,像一个正正规规的三年级小学生。卷子上的分数将说明一切。她觉得这样更严谨,更光明正大。
  校方同意了朱叶梅的要求。考试的前一天,小约把自己的桌子从楼下搬到陌生的三年级教室。“老师,我头晕。”小约搬不动了,楼梯很高很陡,孩子们对跳级生充满了嫉妒。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孩子都被父母指责为无能,他们不愿意帮助这个面色苍白的男孩。
  “叫你妈妈来帮你搬吧!”毛老师不愿公开显示出自己的热心。这孩子万一考不好,要知道这可是硬碰硬的考试,她不愿留下越佾代疱的话柄。
  小约自己吃力地把书桌搬进三年级教室。三年级老师让他把桌子紧靠着讲台,这样在考试全过程老师都可以严格监视他。三年级老师不相信这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可以不学三年级的课,就能考三年级的试。她要看他是否作弊。
  小约不愿意再劳累妈妈了,因为他知道妈妈已经太累。
  一个挺好的晴天。这是个好兆头。
  老李去买的早点。每人一根油条,两个鸡蛋。小约已经很长时间胃口不好,再也没有那种像小老虎一样的吃相了。他勉强吃了一个鸡蛋,不肯吃油条。
  “得吃下去。这是图个吉利,象征你考100分。”老李说。
  朱叶梅把油条接过来说:“妈妈替你吃下去,咱们俩是一个人,这份吉利跑不了。你也别把今天的考试太当回事,别抱不合实际的想法。你没听人家的课,都是妈瞎给你讲的,考不了100分不要紧,能得80分就行了。不,60分就行了。及格就能跳级,跳上去再说吧。”
  小约乖乖地点了点头。
  小约拿起铅笔盒要走,朱叶梅说:“我送你去吧。”
  孩子已经越来越大了。小的时候,朱叶梅天天骑车带他上幼儿园,当然看见警察要提前下来。到学校的路虽远,但很僻静,没有警察,朱叶梅却不骑车。只是推着走。她已经带不动儿子了。
  “哟!这是上哪去啊?”胖三的继母问。
  “上学校。”朱叶梅简短地回答,她不想耽误工夫。
  “孩子的腿怎么了?伤得厉害吗?”瘦女人很关切地凑过来,恨不能扒开小约的裤脚看看。
  “腿没什么事。我只是想给孩子省点力气。”
  “孩子的力气还用省?跟井水似的,淘干了,睡一夜,第二天照样满满的。倒是咱们这个岁数,该给自己保养保养了。”瘦女人抚摸着自己干燥的颈子。
  朱叶梅很希望自己快些衰老,这样她的儿子就快些长大了。
  她本想借着走路再给儿子最后叮嘱几句,但十岁的男孩坐在后座上,双腿快耷拉到地上了。人又是个活物,磕磕碰碰并不好推,好在她全部精力都放在走道上。
  “妈,还是放我下去自己走吧!”小约说。这一段没日没夜的读书,好像是给生果子施了催红剂,小约明显地长大了。他知道正面劝妈妈肯定不行,便施了个小小的计策:“我的腿坐麻了。”
  朱叶梅不说话也不停车,知子莫若母!
  朱叶梅放下儿子。前方就是学校的铁栅栏门,家长们必须止步了。
  “去吧!”朱叶梅什么都不想再叮嘱了,该说的话早已说完。
  “妈妈,再见!”毕竟是孩子,小约似乎忘记了这种大战前的肃穆和恐怖,清脆地呼唤了一声,蹦蹦跳跳地闪进铁栅栏门。
  “你回来!”朱叶梅声音嘶哑地叫起来。
  “妈妈,您还有什么事吗?”小约像被绳子拴着的小狗,猛然被勒了回来。
  “妈妈只是想告诉你,就是考坏了也不要紧,妈妈再也不会打你了,妈妈还要带你去公园玩……”朱叶梅猛推转儿子的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聚集起的水分。
  孩子走了。
  朱叶梅无力地倚靠在学校漆着绿漆的门框上,萎顿得像一个甩尽蚕籽的蛾子。她看着儿子在学校笔直的甬通上越来越小,直到被方正得如同一个黑匣子的教学大楼所吞没。
  现在,她该干什么,该上哪里去?多少日子以来,支撑她整个生活坑道的枕木突然被抽走,思绪像碎矿石一样坍塌下来,她像被抽了筋似地轻松了。
  她请了整整一天假。现在还很早,太阳像一颗铜钮扣,悬挂在天的颈子上。
  她觉得没有任何事值得她现在去干,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待。她只剩了一个干燥的躯壳,那个汗淋淋的灵魂,已随那个小小的人儿走了,走进一间森严陌生的教室,铺天盖地的卷子发下来,铅字排成的蚁阵绞结成一个个死扣……
  朱叶梅呻吟了一声。一个过路人关切地看了她一眼,以决定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是否需要人帮助。
  朱叶梅摇了摇头,并不是她自身有什么痛苦,她很好,或者说她己完全丧失了对自身的感觉。她纤细的神经像网一样地铺开去,罩在那个小小人的手上脸上心上。在上课铃响的那一瞬,她感到那个孩子琴弦一样地颤抖……
  也许,真的是她太残忍了?她有什么权利把孩子逼成这样?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妈妈,给了他四肢百骸,她就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吗?他无法操纵自己的命运,他还小,他在一片混饨迷茫之中,被自己的母亲强行送上一条充满艰辛的小路。母亲用自己的双手编织了一顶荆冠,逼着小的从中穿行……
  朱叶梅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卑劣的自己:正把自己幼年时的梦,对丈夫的失望,对今后命运的赌注,像拾破烂的一样,杂乱地丢进一个大筐,再盖上一块美丽的毛巾,把筐劈头盖脑压在孩子稚弱的双肩……
  我真是那样卑劣下作吗?不!不是!朱叶梅激烈地为自己辩护:我没有办法护卫孩子的一生,我只有千方百计地教会他在这个充满竞争的世界里生存。有一天,我会死,化成白烟,在空中飘荡,可我的儿子会体面而荣耀地活下去。一个女人最大的事业在于她塑造了人,我想把这件事做得好一些,像我曾经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出色的车工一样,我有什么过错?
  她面对的是一个绝等精密的零件,像那些古代流传下来的孤本书一样,弄坏了,她再也无法修补。她的妈妈曾经有过七个零件,她漫不经心地养活着他们,知道遗失了一个还完全可以补救。朱叶梅这一代人,都没有这个资格了。
  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朱叶梅决定哪也不去了,就这样倚着校门前的老槐树,直到黑匣子再把她的儿子吐出来。她急切地想抚摸他松针样坚硬的短发,想亲吻他那汗湿的额头,想摩掌他那因为过度握笔而略出红痕的中指……不管孩子考得怎么样,她都不会再说一句关于考试关于跳级的话了。见鬼去吧!万恶的考试和跳级!她只要儿子,要那个属于她的男孩!
  起风了,夹着凉意的雨丝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老槐树的叶子像风铃似的剧烈摇曳。天可在一瞬间突然暗淡,仿佛有奇异的黑色染料在空中弥腾。
  一个硬而脆的东西尖锐地击中了朱叶梅的头颅儿,她觉得眉心之上被钻了一个洞。她惊骇地昂起脸,那玩艺儿迅即滚进她的耳轮,在温暖的耳窝里化成一汪水。
  雹子!
  城市里仿佛埋伏了无数面锡鼓,在同一瞬间被来自天空的指甲敲响。无数只潜伏的青蛙开始鸣叫。
  朱叶梅无处躲藏,她醒悟得太晚了,周围仅有的几家小铺面已挤满了人,再无立锥之地。她孤零零地站在老槐树下,看冰雹划着优美的白线,把树叶打得像羽毛样逃窜,沉沉地坠落地面,城市肮脏的地面仿佛成为洁白的海滩。
  小约……小约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一定在看窗外,因为自从他诞生以来,城市还没下过像模像样的冰雹。
  小约,你不要看窗外,你咬咬牙,最后做完你的卷子。妈妈给你去捡冰雹,等你考完试出来就能看到了。
  朱叶梅撕碎人们惊讶的目光,冲进碎石一般的冰雹,任这天上的使者把她敲得像一个空铁皮桶。她俯下身,像拾麦穗的女人,在地上翻捡着,企图拣一粒最粗壮饱满的冰雹。
  雹粒和雨滴相仿佛,在同一块云彩里储存的,质量都一样。
  朱叶梅便把手心窝成盆地的模样,迎着天空,想接住一颗美丽硕大晶莹的冰雹,送给自己的儿子。他还从来没有看过这种大自然的造化呢!
  雹雨骤然而来骤然而去,天像鸭蛋皮一样清爽洁净。一道虹,像时下女人们时兴的扎染绸中,斜系在天的胸前。
  朱叶梅的十个指尖都往下滴着冰水。冰雹无可抑制地消瘦下去菲薄下去,直至变成一把迷蒙而冰冷的水汽。
  朱叶梅非常思念丈夫,这个阴郁得一言不发的男人,她知道无论多么不赞成,丈夫是从内心里希望她能成功。
  朱叶梅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一个孩子,从黑洞洞的教学楼门走出来。看不清脸,只看见那孩子穿着一双崭新的白色网球鞋。在冰雹造成的积水与泥泞中,那白色像银子一样触目惊心。
  只有她的小约才穿着这样纤尘不染的白网球鞋。鞋是新的,而且早上从家到学校,他几乎没有用自己的脚在地上行走。
  一种来自血缘的震颤,使她感觉到那个孩子是从自己血肉上分割而出的。朱叶梅疯了似的扑了过去。
  “这是我的孩子。小约!他怎么了?怎么了?”
  随后赶来的毛老师把小约交到朱叶梅手中,对男老师说:“谢谢你!这么大的孩子,够重的了!”
  朱叶梅一点也没感到小约沉重,她抱着他,好像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小约脸色惨白,但朱叶梅看到自己俯下的额发,被孩子轻轻的鼻息吹动。
  “别紧张。我们刚开始也以为他是昏过去了,其实,他只是睡着了。刚一交卷,就在考场上很香很甜地睡着了。”
  朱叶梅不相信毛老师的话,她伸手去摸小约的额头。满手的冰水,强烈地刺激了小约,他被冻醒了,看到澄澈明艳的蓝天。
  他看到了妈妈,他打了一个寒战。他多么不愿意醒来啊,他愿意永远永远地睡去。
  小约,我刚才给他攒了许多许多冰雹……朱叶梅张开手,那里有一团淡蓝色的冷烟。
  小约看着妈妈的手,想到那里曾经存在的温暖和伤痕。他说:“妈妈,妈妈,假如我考的不好,您也千万不要再打自己了,您打我吧………”
  毛老师微笑着说:“小约母亲,祝贺您,小约的卷子,已经最先判出来了。他考得很好,可以跳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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