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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凡有沙漠的地方,很久之前,必有高山。
  高山是沙漠的父亲,狂风是沙漠的母亲。高山在狂风的温柔下,亿万斯年,肢解为无数屑石。风继续永无休止地摩擦它们,屑石便在不知不党中粉碎下去,直至成为最单纯最简单的石头的分子——砂砾。无数砂砾又集结起来,汇合成地球上最严酷最浩瀚的景观——沙漠。
  两个巨大的国家,隔着沙漠对峙。沙漠象悠远而平静的海洋,分离开两种不同的信仰和主义。国境线从沙漠中间笔直穿过。凡是地图上有笔直国境线的地方,都是政治和条约的产物。大自然永远是曲线玲珑。只有在沙漠里才能有这种真正的笔直。这一处的沙同那一处的沙,没有什么区别。不象是山,有一座山和没有一座山,在战略上的意义绝对不同。而且山底下可以埋着宝,可以是金是银是造原子弹的铀和钍。钓鱼岛是一个岛,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它,绝不只是为了钓鱼。
  古往今来,所有的战争,归根结底,都是领土之争。两个泱泱大国,终于在地图上划了一道线。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条已定国界中的一段。
  在地图上漫长的中国边界线上,几乎到处是不肯定的虚线和圆点。你可以在图例上找到说明,这是未定国界。但也有某些部分是斩钉截铁的直线和同样不容置疑的黑点,这是已定国界。
  已定国界充满庄严。它是共和国完整的肌肤,分毫逾越,都是明目张胆的侵略。如果说在未定国界地区发生纠纷,还多少染有争议和冲突的色彩,己定国界则无可辩驳地代表着整个国家的尊严。
  边境上的形势复杂而微妙。我们同他们,并没有生死攸关的冲突,但分属于不同的阵营。比如行星,除了自转,还要围绕着太阳或是银河系的中心旋转,关系便越发纷乱。这条横亘在荒无人烟沙漠中的国境线,象珠链,镶满了双方的边防站。
  机要参谋秦帅北被派往新建立的喀喇泉边防站。
  “我可以坐送水的大车走。越野吉普就不用单送我了。”
  秦帅北高高大大,一身合体洁净的军装,罩在他那胸肌强健的躯体上,充盈的活力便洋溢而出。他对前来送行的军分区机要科长说。五年戎马生涯,在任何一件事上,只要有苦和相对不那么苦两种选择,秦帅北会毫不迟疑地选择艰苦,就象虎豹会本能地选择新鲜猎物而抛弃腐肉。
  “这小车不是为了送你,而是为了送它。”机要科长不动声色地回答。
  秦帅北从机要科长那里,感受到了职业军人渗透到骨髓里的保密观念,便有些不安:“我疏忽了。它的安全远比我的安全重要。”
  它正安安静静躺在秦帅北不离身的公文包里,薄如一本小学生字典。
  “不。都重要。到达喀喇泉边防站后,发回报平安的电报。”机要科长伸出手,以示告别。
  秦帅北就要走了。他借着敬礼的机会,向四周看了看。他以年青恋人的心,感觉到了郦丽霞就在近旁,可他没有找到她。
  运水的车先开动了,大腹便便,步履蹒跚。
  秦帅北在跨上北京越野吉普的那一刹那,看到机要译电室厚重的黑窗帘掀开了一个角,露出一双象围棋子一般黑亮的眼睛,眼睛拼命地眨动着,想要把过多的水雾风干,睫毛反倒象刷子一样胶结起来了。
  郦丽霞今日值班。
  北京吉普卷起一路黄烟,象睡醒后的兔子,很快追上了楔而不舍的送水车。
  没有什么人为沙漠里的部队生产专用送水车,沙漠以外忙着造反还来不及呢!部队自力更生把油罐车改装了一下。油的瓶子也能打醋,是极顺理成章的事。只是水比油重,水加到喉咙口的油罐车严重超载,裹着黄尘颠簸运行,象一颗蠢笨的土豆。
  秦帅北从迷蒙的风挡玻璃朝前望去,司机已把雨刷开动,不是为了刮水,而是为了驱沙。从后面看油罐车,总觉得不顺眼,好象是军人没系风纪扣,虽说毛病不大,却从整体上使一个军人走板。油罐车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秦帅北苦苦思索,终于想出来了。北京的油罐车屁服上都拖着一根金属链条,而这辆车虽说臃肿不堪,尾巴上却很利落。道理不言而喻,运油时怕静电火花引起爆炸,需铁链将其导入地下,运水自然不用操这份闲心了。一旦想出结果,又觉得很无聊。
  北京吉普是初次到喀喇泉边防站,不认路,只好委屈地跟在水罐车后面。水罐车在几处低矮的石屋旁停下了。
  “秦参谋,下来看看吧!”押水员是个满脸雀斑的小伙子,饶舌而快活地招呼。
  前面就是真正的沙漠了。天空朗朗,漠海苍苍,沙面平滑光洁得如同一匹黄缎,逶迤的曲线象潮水般柔和。在泡受搓板路的折磨之后,秦帅北很想早些深入金黄如谷细腻如粉的沙海之中。躺在沙砾上,大约很惬惫。
  “赶快走吧,到前面再好好看。”秦帅北很有兴致地说。
  “我不是让你看沙,而是让您看看人。看看穿花衣服的人。”雀斑兵不由分说地来拉秦帅北。
  果然过来了几个穿花裙衫的女人,每人拿着一个碗。押水员打开水罐车开关,给她们每人灌了一碗。女人们并不离开,一仰脖,把水都喝了下去。她们吞咽很急,喉结便象男人那样滚动起来,好象吞下去的不是液体,而是一颗颗珠子。
  咽完了,又拿碗来讨。押水员又给每人灌了一碗。女人们这次不喝了,捧着碗小心翼翼象捧着婴儿,回各自的石房。她们嘴里不断重复一个词,秦帅北估计是“谢谢”。他想她们还会来接水的,这样一碗碗接下去,何时是个完?不如换个大盆来。但她们再也没出来,那石屋也寂静得毫无声息。
  这些女人都不美丽,也不年青,她们的花裙子灰脏如土,一年四季罩在外面。
  雀斑兵却并不走,仿佛在等什么人。
  一连串的恶毒咒骂象沙砾般飞掷而来。当然也是当地语言,秦帅北听不很懂。
  在咒骂的簇拥下走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在这种漫漫黄沙中能有这种蚕丝一般洁白的胡须,真令人惊异。
  雀斑兵忙迎了上去。
  “在这儿呢!”老人突然一声惊呼,白眉毛下一双象老猫一样碧绿的眼珠,在一无遮拦的骄阳下,眯成一道竖线,直逼秦帅北脚下。
  秦帅北往脚下一看,一只红如火焰的小狗,正在舔地上的水渍。那是刚才开水罐时,不小心喷溅出的。干涸的沙砾和小狗粉红色的舌头,快速争夺着残余的水痕。。
  雀斑兵又要给老人送水。
  老人顾不上接,拎起驾驶员发动车的摇把,劈头砍了下去。
  小狗的生命危在瞬间。
  真是鬼使神差,小狗突然满意地抬起头,耸耸如绒布般细腻的小鼻子,几粒湿漉漉的沙粒悉悉索索掉下来,小狗欢畅地伸了一个懒腰,好象它不是舔了很普通的水,而是饱餐了一顿美味的肉屑。
  单单是这些,绝不能打动秦帅北。虽说他天性喜欢小动物,但军营打磨掉了所有闲情,唯一能养的动物就是猪,吃的时候只有豪情而绝无温情。
  秦帅北惊悸的是小红狗的眼睛,它们太象闪亮的围棋子而且浮动星光。说一只动物的眼睛象一双人的眼睛,似乎是一种亵渎,但秦帅北此时就是这么想的,并立即用手挡住了铁棒。
  “大军同志,这狗留不得!爪子前五后四,这是妨主之兆。性子也歪歪得厉害,从来不叫,咬起人来死不松口。”
  老人气急败坏,咻咻的喘息将白胡子吹得四处飘荡。
  “老人家,这狗就送给我吧。我命硬,不怕它妨主。”秦帅北说。为了那一双美丽的眼睛。
  雀斑兵给老人满满一罐子水,老人咕咚咚喝个干净。
  秦帅北把红毛小狗送进北京吉普,见押水员又给了老人一罐水,就问:“这当地的水不能喝吗?”
  “能喝。只是不好喝。”老人用手捋去胡须上沾的水珠,把手指象婴孩似地含在嘴里:“再往前去就不行了,喀喇泉的水,喝下去肠子会变青的。”
  “那泉水岂不成了滴滴畏?!”秦帅北骇然。
  “知道‘喀喇’是什么意思吗?”老人碧绿的眼珠,透着幽幽的神秘。
  喀喇是什么意思?巴颜喀喇山,喀喇昆仑山……这些雄伟的高山横亘在地球上,“喀喇”则象符咒,镇守在这些高山之上。人们除了震惊和崇敬之外,已经丧失了探索“喀喇”含义的胆识。现在,在这黄如稻海的沙漠之中,“喀喇”同一眼孱弱的泉水联系在一起,你才敢追究它自身的意义。
  老人的眼睛发出磷火一样的光泽,白胡子象金属丝在阳光下抖动:“喀喇就是黑色。象沙漠上没有星星的夜晚。”
  黑泉!
  秦帅北和长雀斑的押水员,告别了花裙子和白胡子——沙漠边缘最后的居民,象破冰船驶向极地一样,向着茫茫沙海中的黑泉边防站奔驰而去。
  走进沙漠,才发现它绝不如远眺时那般坦荡,它有无数的起伏和波澜,有简洁如几何图案的沙山,有繁复若星外生命留下的印痕。忽而沙迹蜿蜒,笔走龙蛇;忽而鸣沙震荡,长歌当哭。沙丘卧在姜黄色的瀚海中,象一列缓缓移动的舰队,沙砾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和热量,沙漠就锦缎似地抖动起来,将的目的金针毫不留情地刺入你的双眼。你恐惧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沙漠便一片暗淡。沙漠在镀金的面具下苍凉古朴,沙漠散发着远古以来保存下的狞厉之美…
  谁控制了沙漠,谁就控制了世界。秦帅北以一个战略家的眼光,这样想。
  喀喇泉边防站的全体官兵,听到马达的轰鸣,象听到紧急集合号似的跑了出来,站长见是个吉普,忙整了整原已十分端正的军帽。
  “机要参谋秦帅北配属喀喇泉边防检查站,前来报到。”秦帅北怕站上领导误认为小车载来首长,忙不迭地跳下车。
  站长原欲行礼的右手,突然在半空中收缩成一个拳头,擂门板一样砸到秦帅北发达的胸肌上。
  “是你呀!欢迎欢迎!”
  站长是龙凤虎。
  他老多了。他指挥修建了这个边防站,便把自己最后的青春也砌了进去。漠风象威力无比的整容师,强烈地干预了他的容貌。他面色苍黄,伏在沙漠里,便浑然一体。两颊象有一颗子弹贯穿过,留下深深的凹陷。只有下颌,依然保持着果敢的风度。因为是逆光,秦帅北看不清他眼睛的细部,只感觉他击在肩部的手臂很有力量。
  “是我。”秦帅北很高兴。机要人员需与站上领导密切合作,遇上熟人很好。
  龙凤虎仍以一个新兵连连长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他亲手接来的兵。秦帅北长高了,这不稀奇,小伙子正当年,二十三窜一窜,二十五还鼓一鼓呢!体格也魁梧了,不再是当年豆芽菜似的柔弱,这也在意料之中。最主要的是气质,秦帅北身上已经散发出成熟的军人味道。
  男子汉的相互观察,也是光明磊落的。
  战士们见没有什么更稀奇的事,便渐渐散去了。
  “水罐车总算来了,这下可好了。”一个高高大大的身躯,从人圈外挤过来。
  “炊事班长,看看是谁来了?”龙站长叫道。
  炊事班长看见是小车而不是水罐车(水罐车还在后面磨蹭呢),懊丧地说:“谁来了也没有用:今晚上要喝马蛇子汤了!”
  一张五官粗疏的脸,黝黑的皮肤,关键是耳垂上的眼儿……这不是桂兰吗!
  又是一个没想到!秦帅北同桂兰自新兵连分配不同部队后,就再没来往,不料在这沙漠腹地重逢。
  “你进步快,都四个兜兜了。”桂兰憨憨地笑着,转而又略带显摆地说:“刘堆子也在这儿,你还没见吧?我好歹还是个班长,他还是个大头兵哩!”
  世界真小!
  “该弄两个好菜给你接风,可惜就是没好水,一股马蛇子味。”桂兰那双分隔很远的方眼睛,充满歉意。
  “马蛇子是什么玩艺?”秦帅北屡屡听到这个词,好奇之心蠢蠢欲动。
  “喏,你看。”
  顺着桂兰粗大的手指,秦帅北看到平展的沙荒地上,趴着一只褐色的有着细小花纹的巨型蜥蝎。记得上学时学过,只有非洲极度干旱的沙漠里,才有这种爬虫类。
  “这很珍贵呢!应该会变色的。”秦帅北蹲下身去,想细细观察一下它的鳞片构造,它精巧得如同工艺品。不想一团红光一闪,那只饥饿的红毛小狗,竟象火苗似地滚了过去,毫不犹豫地用它的爪子——秦帅北清楚地看到是前五后四——拨拉,那只尺把长的巨蜥蝎竟如帐篷似地飞扬起来,在半空中犹如打碎的瓷盘,迸得四分五裂,碎纸屑似地飘洒下来。
  原来那是一张水浸后又风干的蜥蝎皮。
  小红狗被张牙舞爪的蜥蜴骇得僵了片刻,但它始终不叫。秦帅北确信了这是一只哑巴狗。
  桂兰不由自主地用手乱胡噜自己的头发。
  只有龙凤虎站长十分镇定。
  桂兰说:“它是死的,倒把我唬忘了。咱们那儿习俗,见着马蛇子要赶紧把自己的头发搞乱。不然马蛇子把你的头发根数清了,你就要死了。对吧?秦参谋?”
  秦帅北愣了一下,他正在看一只蜥蜴遗落的眼睛,小而绿,象一粒形状不规则的石英颗粒。他不知道桂兰说的这个习俗,含糊地应了一声:“噢——”
  这几天大家总反映炊事班熬的糊糊有异味,本想把储水的水泥池子放干了清一清,又怕水罐车不能按时赶到,边防站就成了上甘岭。桂兰就用捞饺子的大笊篱去捞,还真叫他给捞着了。胆颤心惊的炊事班长不愿得罪这怪虫,就把它甩在当院里了。有几个新兵见了,吃了饭就叫恶心,想吐。有人说赶紧把这玩艺埋了吧,眼不见为净。龙站长说,甭埋,就撂那当标本。当兵的还怕这个!眼见心也净,权当泡的药酒喝了。大家噤了声,心里盼水罐车快到。
  水罐车摇摇晃晃进来了,战士们欢呼雀跃,纷纷用缸子接水喝。新鲜的水如同新蒸出来的馍,有不可比拟的清香。
  水罐车到来的日子,是边防站的节日。它不但带来水,还带来书信和报纸。
  秦帅北拎着片刻不离身的公文包,跟随龙站长去机要室。红毛小狗象一团肮脏的毛线,缠绕在他脚前脚后。为着它那永恒的沉默,秦帅北给它起名“默默”。
  喀喇泉边防站是一处“口”字形的建筑群。房屋全部是石块垒成(石块是从很远的地方拉来的),平顶,粗糙的白荐木房檩上覆以油毡、苇席等物,其上又堆积了很厚的泥层。房子虽说丑陋不堪,但很实用,不惧沙漠风,多少还具备冬暖夏凉的优点。
  有一处房屋格外规整,门框的四周居然是砖砌的,显得象一间正式的屋子,而别的房屋则更象山洞。
  秦帅北以为这是站部。龙凤虎说站部在那,秦帅北顺视线看到了最不成嘴脸的房屋。“这是会晤室。”
  走过会晤室,龙凤虎停下了:“喏,这是你的窝。”
  这间屋子外观同会晤室近似,属于站上的豪华型建筑了。走进门去,是个甲外套间,摆着简单的桌椅,里屋有床和保险柜。
  “怎么样?”龙凤虎疲惫的脸上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秦帅北点点头。龙站长做得很地道,符合机要室的规定。
  “这后窗户上还要钉几根铁条。”秦帅北拍拍里屋的窗口:“另外还要一幅用红黑两层绒布做成的窗帘,要足够大。”
  龙凤虎很慎重地点点头,表示完全理解这些机要上的特殊要求。
  秦帅北把须臾不曾离身的牛皮公文包放进保险柜,把钥匙装进军衣上口袋,把扣子系好,兜盖抻平。
  他们一同步出里屋。秦帅北抽出一块折叠整齐的白布,抖开,挂在了里外间的门框上。白单子洁净得如同一方豆腐,上面凸现出鲜血一样艳丽的红字“机要重地”,其下印有制作此标志的总部机关名称。
  一方白帘,竟使气氛有了异样的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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