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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游司令员率领的前线指挥部,于傍晚抵达阿里高原师。从师长到炊事员,都虎虎有生气,仿佛战争已经打响。
  大功率的天线矗起来了,这是同北京直接联络的电台。手挟卷宗的陌生军人们出出进进,那是游司令随身的工作人员。增派了许多流动岗哨,你会在最出奇不意的地方看到一道闪光,那是士兵雪亮的枪刺。
  是旧地重游了。二十年前,作为解放阿里的先遣部队指挥员,他曾叱咤雪山的风云。在军人的传说中,他像耗牛一样强悍。
  其实,此刻的游司令员,正高垫枕头,面色瓦灰,扣着氧气面罩,神智不清地躺在前指司令部的一张床上。
  毕竟是岁月不饶人。严重的高山反应,像一排霰弹击中了他。
  当然,这是绝密的军事情报。
  出师未捷,先失主帅,此乃用兵之大忌。稍一清醒,游司令员便嘱咐他的副手:关于他的身体状况,暂不要向军委报告。路途遥远,再换一位司令员,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对方得知我指挥官突然临阵易人,必然在气势上胜我一筹。三军不可夺帅。“叫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护士来!明天我要按计划去前沿视察!”游司令用最后的力气说完这些话,昏睡过去。
  卫生科成了硝烟气氛最浓的地方。
  科长无疑是最好的医生,谁是最好的护士?
  “这阶段,芦花进步很大。”老协建议。
  “还是让周一帆去吧!”科长委婉地说。
  “其实游星技术最好。”我知道按规矩没我说话的份,但这是实情,况且为了我表决时举起的手,一直心中很不安,想我个机会赎罪。
  “游司令现在身体不好,还是缓些安排他们父女相见为宜。”科长纯粹从医疗角度考虑。
  说实话,我不愿去见游星的父亲。他要问我,我说什么?我甚至不负责任地想:但愿他一直昏沉,不要醒来。
  前指戒备森严。这所孤立的石砌房屋,每一间都亮着灯,人影幢幢。因为游司令的到来,高原师将彻夜发电。
  我身穿白色工作服,行进在长长的甬道。我将看到一位威严的将军、严酷的父亲、不懂得爱的丈夫……
  在随同人员引导下,我们进入一间小小的屋子。我惊讶极了。
  屋内光线昏黄。从走廊强光下骤然人内,一时难以适应,更觉幽暗。一位骨骼粗大却很瘦削的老人,白发苍苍的头颅无力地倚在枕头垛上,仿佛一团喘息的老刺猬。可怕的泡沫粘痰封闭了他的口鼻,每一轮艰难的呼吸之后,你都怀疑他还会不会再喘第二口气!
  高原把司令员凌迟了,只剩一个苍老的躯壳。
  片刻之后,眼睛顺应了,我对这位从未谋过面的司令员,涌上亲切之情。关键是他太像游星了。当然正确的说法是游星像他。眉毛、鼻子、眼睛……简直像同样花纹的大碗和小碗,完全配套。游星苦命的妈妈除了遗给她窈窕的身段外,在相貌上像清水流过一般没留痕迹。这面孔太熟捻了,我几乎忘记他是统辖千军的司令,只记得他是我朋友的父亲!
  科长毫不客气地屏退左右无关人员,指挥我进行紧张的抢救。
  高原上所有疾病的死结就是缺氧。新鲜的高压氧气像泉水灌进去,辅以必要的措施,加之游司令员是一个性格非常顽强的人,他的症状迅速好转。
  科长委顿地靠在墙上。我只是执行医嘱,他却需运筹帷幄,司令员的生命悬于一身,自然心力交瘁。
  “你们,休息去吧!”游司令员醒来了,推开氧气面罩,用嘶哑而威严的声音说。
  我俩面面相觑,不知该服从还是该反驳。论理他是我们的病人,但病稍见好,他就反过来指挥我们。
  “这样吧。我到旁边屋去打个盹,小周注意观察病情,有变化随时叫我。”科长养精蓄锐去了,以备突发意外。
  安静的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司令员两人。
  “明天,噢,现在要说今天了。我就可以去前沿视察了。”游司令员耸着花白眉毛,成竹在胸。
  “您现在刚好一点,哪能到一线哨卡去!”我着急地劝阻。
  游司令员根本没理我的话茬。
  “你是师卫生科的?”
  “是的。司令员。”
  他忽然迟疑了一下,朝四周打量了一眼。虽然只有我一个人,还是压低了声音说:“有个叫游星的,是不是同你在一起?”
  这个倔老头,问到自己的女儿还挺不好意思!我看他并不像人们传闻的那样冷酷无情。
  “是。司令员。”我回答。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好像在措词如何打探下去又不显出儿女情长,似乎也没什么好招数索性直说了:“她最近很长时间没给我写信了,不知为什么?”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绞了一下,光影中,他虽然已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仍旧衰弱不堪。我含混答道:“是不是她写了信,在路上遗失了?阿里路远,这是常有的事。”
  “对,路远。常有的事。”他似乎很高兴找到这个理由,连连重复。
  “她表现好吗?我是说……游星工作、学习……生活各方面,都好吧?”他结结巴巴,殷切地望着我。
  骁勇的野战师长和威风凛凛的的司令员,都像泥塑一样坍塌了。跟一般来队问短问长婆婆妈妈的农村老大爷没什么不同!
  只是,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太难回答了。我只好撒谎:“我们虽在一个科,但彼此也不很熟。她的情况我不大了解。”
  我真想掐掉自己的舌头!可这也比实话强呵!
  老人失望地垂下眼睛。下垂的硕大眼袋,贮满忧虑。半晌,他又自言自语般地说:“游星自小就有关节炎,不知最近犯了没有?”
  我歉然摇了摇头。这我真的不知道。以前,倒是常听游星念叨她的腿痛。从那件事后,她再也不曾提到自己的腿。
  “你跟游星是不是不大合得来?”老人敏锐地觉察出异样,“她脾气臊,爱和人顶嘴……”
  “我们挺好……一块划船、种葵花……”我急忙辩解。
  “本来是不该让她上阿里高原的。当时正好第一批女兵上山,我说,星儿,你去吧!她说,我不是特等甲级身体,我有关节炎,不适宜去的。我说,星儿,为了爸爸,你得去。山上有农民的孩子,工人的孩子,也得有我这样人的孩子……不然,我没法带兵。后来,她头也不回地到高原去了。她像她妈妈,……”
  我不知这位声名威赫的将军,换一个场合,对另外一个人,会不会说出这番话。但在那盏黄晕的灯下,面对同他女儿一般大小的女孩,我看见他略显浑浊的瞳仁里,充满慈爱。
  也许,人在疾病的时候,心便脆弱细腻。
  一个大胆的想法,像蹦豆一样从我脑子里跳出。
  “司令员,您既然这么想您女儿,为什么不把游星叫来或是您去看看她呢?”我大胆试探。
  “傻孩子,你以为我是来队探亲的房东老大娘吗?你回去见了游星,就说我挺好的,叫她放心。等这仗打胜了,我们再见面也不迟。”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越发想让游星来见她父亲一面。这一仗,谁知要打到什么时候?近在飓尺不相见,不通情理!
  “首长,要是我回去,另换一位护士来,您不会介意吧?夜这么深了,我们都穿着白大衣戴口罩戴帽子,没有人会分得清。她的技术比我好。天亮时,我再把她换回去就成了。”
  游司令员注意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微笑着说:“你是要我和你同搞一场移花接木瞒天过海?”
  “是的。首长。主要是我来搞,同您没有什么关系。”我调皮地说。
  “好个机灵的小鬼!可惜你是个女孩,不然可以提个作战参谋的。”游司令员说。
  “首长可不要过一会睡着了。”我打趣地说。
  “怎么会?从现在开始,我一直睁着眼睛。”司令员极认真地说。
  我拔腿就往外跑。脚步声惊动了科长,他睡眼惺讼惊恐万状地问:“司令员出了什么危险?”
  “什么危险也没有,他比原来好多啦!”我把我的计划告诉科长。他揉着胸口说:“只要司令员没问题,别的我不管。也许这是一味心药。你去吧,这边我来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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