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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原是地球苍老的额头。
  高原是缓慢隆起的。它不慌不忙像个知道要赶远路的智者,有条不紊地跨过一层层台阶。那种突兀陡峭而秀丽的山,是初出茅庐的乳儿,它们长不了多高就要夭折在精雕细刻的险峻中,犹如儿童搭起的单薄的积木。只有浑重的看不出膨胀的然而却是持之以恒楔而不舍的堆积,才能铸造出最高但最寂寞的莽原。
  高原的景象不应该是凡人所能看到的。它在冰雪的冷藏中保存了亿万斯年,严守着它生成时的模样。冰川织就的长纱逶迤几千米,将它包裹得如同一具白色尸身。它会冷不丁刺出锋利的匕首,将胆敢窥视它奥秘的人,解剖为血腥的尘埃。奇寒而咸猛的山风,犹如铁制的鬃毛,每一根都可以扫瞎你的双眼。高原有无数透明的吸盘,像硕大无比的章鱼,贪婪地吮吸着活的生命的每一根羽毛每一次呼吸。它把偶然穿越的飞鸟和勇敢的探险者,游戏般地摆在雪的祭台上,一任它们百年新鲜。
  高原是那样的浑然一体:国界横贯高原,是一道稀疏的篱笆。
  高原师就是看守篱笆的人。
  看守篱笆自然需要勇敢和机智,但你首先是要学会不被高原扼死。要活得健壮,活得潇洒。
  聪明的游星终于错了一回,那个做工毛糙的慰问袋,不是什么黑胖姑娘绣的,而是广东湛江某小学的少先队员们寄来的,要求亲爱的边防军叔叔们把袋里的葵花籽种到国境线上去,这样葵花盛开的时候,我们就有了一条金色的国界。
  “这群孩子真是,大老远的捎点瓜子来!”芦花叹了一口气。
  游星嗑开一粒,顿时浓郁的清香熏着我们的鼻子,使人精神陡然一振。
  这是成熟的种子所具有的属于绿色植物的味道。
  严格说起来,葵花籽可不是瓜子,瓜子是炒熟了的,葵花籽可是有生命的。
  “我说游星,你别吃了好不好?要嗑,炊事班的库房里有几麻袋瓜子。凭你跟他们的交情,能要一脸盆回来,于吗非吃这有数的东西!”我看不惯游星的饕餮。
  “炊事班那瓜子能吃吗?都是山下基地炒好了运上来的,还能嗑开吗?周一帆,你心疼了是不是?可我也没吃你那一份啊?来,拨堆,按咱们班人头数分,我绝不多吃多占……”她抖起小袋子,哗啦啦,倾倒在床单上。
  “我的床单刚洗过……”芦花嘟囔。
  葵花籽饱满硕大,略微带点紫色,每一枚都有粗细两道匀称的白杠。
  那一刻,突然很静,听得见山风在石头曲折的孔隙蛇行时的呜咽。
  游星把一粒抵到嘴唇的葵花籽又放下了。却仍不服软:“这帮小家伙也真够呛,单知道边防线上有叔叔,就不知道有阿姨了吗?”
  芦花用手指叉起葵花籽,又听凭它们从指缝流下,说:“真是好种子!怕是一颗颗挑出来的,难为他们了!班长,你给湛江的小学生们写封回信吧,就说在最高的雪山上,既守卫着男边防军叔叔,也有守卫的女边防军阿姨……”
  “这不是废话吗?既是女的,必是阿姨。还有男阿姨吗?”游星又在吹毛求疵。幸好她还没当场纠正芦花把湛江念成甚江。
  吃苦受累的事总是班长来做。大家决定由我执笔给孩子们写封回信,就说驻守在祖国西部阿里高原的解放军阿姨收下了葵花籽和他们的一片心。谢谢啦!只是这里是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雪山、奇寒缺氧,国境线上又很不安宁,种不成金色葵花。请他们原谅。
  “我给你糊一结实信封。从咱们这儿到那个港口,恐怕有一万里地。”芦花找剪子和浆糊。
  “把葵花籽搁炉台上烤熟了吃吧?病房里还有炉火。”游星跃跃欲试。
  “咱们不能试一试吗?国境线当然不可能了,就在咱们院子里挖个坑。”我终于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主要是这些小炮弹似的种籽太可爱了!
  “地越瘦,种子越得壮。真没准能活呢!”芦花开始挑种子。她是农民的女儿,说到农活,立刻抖擞起来。
  “好吧!我就等着吃咱们自个儿种出来的瓜子啦!”这就是游星表示赞同的方式。
  “那这封信咱们就先不发了。明天就种,现在正是高原上最暖和的季节。”我郑重宣布。
  剩下的时间,干什么呢?
  高原的夜晚,很长很黑。
  我们不能到外面游荡聊天。一是有狼二是怕老协说影响不好。三个人经年累月活在一个屋檐下,谁家里有什么事,小时候有什么经历,早已在无数次晾晒后再无一丝新鲜的水分。
  “打扑克吧!”游星不知从哪摸出一副牌,镀着塑料膜,十分精美,显然是篱笆那边的货色。高原师里极少见。
  “哪来的?”我问。“这是四旧。”我补充。
  “我一不能偷二不能抢,只能是人家送的呗!”游星挑战似的把牌洗得像旋转风车,“这是新的。”
  芦花好奇地抚弄着牌。
  游星干脆做出要把扑克收起来的样子。
  我要坚持不让玩,除了显出胆小,也会失去群众。“玩吧!不过咱们把灯熄了,打着手电玩。要是万一老协来了,咱们就装睡。”我咬着牙说。
  大家相视一笑。共同去做一件诡秘的事情最能增进友谊。
  芦花不会任何一种打法。我们从“争上游”开始。
  突然,有人敲门。
  我们立即屏息,熄了电筒。窗帘原本就掖得严严实实。只要我们坚持住无声无息,敲门人就应该以为我们睡下。自动离去。
  来人不急不恼,徐缓然而顽强地很有风度地敲着,大有鏖战到天亮的气概。
  “谁这么讨厌!我去看看!”游星用哈气吐出这句话,蹑手蹑脚地从窗帘缝往外瞄。
  这能是谁呢?年轻的军人,是绝不敢在这种时分私闯女兵的深闺。号称中性的老协倒是时有巡察,但他会在半里地外嚎得震天响,以示自己的冰清玉洁。
  其后的情景,却是我再也想不到的。
  游星突然把五个手指头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伸直,红的桃心黑的桃心(帘缝的月光将它们染作皂灰)像被扇子扇着,一片片坠地,又柔韧地弹跳起来,像一块块破碎的气球皮……
  游星脚不点地闪到门前,风一般扑到外面,却没有忘记把门重重掩死。
  我和芦花呆坐在黑暗中,看着地上和手中的牌……
  片刻之后,游星又折返回来:“周一帆,把你的喝水杯借我用一下。他渴了。我的杯子在别处。”说着,不待我应声,掳了杯子,又到自己盛白砂糖的罐头盒里掏了两把,沏了水,双手端着往外走。
  “来了客人,叫屋里坐吧!”芦花拍着床单说。
  “外边挺好。”游星头也不回出去了。
  屋外是什么人?惹得尊贵的司令员的千金诚恐诚惶?
  “你去看看。”我指示芦花。
  “是个男的。”芦花探回来。
  我点点头。意料之中,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同性已不会使人如此振奋。
  “这个人我见过。最近常来找游星。这副扑克就是他送的。”芦花像往一堵危墙上加砖,一句一斟酌,很小心地补充。
  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息扑向我们这一对半红。
  “好像是个老百姓。”芦花没多大把握地说,“总披着皮大衣,瞅不大清楚。”
  这倒有点奇怪。游星纵是谈恋爱,军营内多少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尽可以挑选,为什么偏相中了一位老百姓?
  “我得去看看。”班长的职责使我义不容辞。
  五月的高原之夜,宁静淡远,冷寂的天穹蓝得像一块硕大无朋的宝石。宝石的边缘有犬牙交错的裂隙,那是被雪峰针芒样的尖锐所剔开的,高原的夜空之上,一定有一只巨大的蓝色水囊,它在午夜时分悄然崩毁,无数股晶莹的蓝汤倾泻而下,浸泡着冰雪,浸泡着歪风,浸泡着赭石上的苔衣和蚂蚁细小的眼睛……
  无所不在的蓝光妨碍了我的眼睛,过了一刻才在远地中找到他们。游星像一团蓝色的星云,发出窃窃的低语和无缘无故的笑声。她的额头像蓝色瓷器,反射着柔光。她微笑的时候,牙齿是蓝色的,好像刚在春天里嚼过马莲花。她挥手的时候,指甲也是蓝色的,仿佛用矢车菊花瓣染过。她的眼白也是蓝的,像高原最深遂的湖泊……
  那个男人倚在一束斜打的灯光处,个子不高,但很笔直。穿着皮大衣,衣领隐没在半竖起的领口内,看不清有无领章。灯光勾勒出周正的鼻梁和紧抿嘴角的下巴……一张很强韧的脸。
  他确实是个老百姓。因为他没戴军帽,留着看似随意实际很讲究的发式。
  就是这个男人使游星变得娇柔婉约,我不由仔细盯了他两眼。
  游星还我杯子。杯底还残留着厚厚一层尚未化完的白糖。战士每月的白糖定量是很苛刻的,游星这一次大约用去了月供给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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