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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庄稼

作者:鲍十

  春节刚过,我便来到这个名叫长发的地方,专心写这篇小说。产生写这篇东西的念头,少说也有三年了,却迟迟不曾动笔,现在我才明白,我其实是不敢动笔。
  前些天,父亲到我这里来了。我刚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就说:“张三尿子死了。”
  说来肯定让人不可思议,父亲不常到城里来,大致上一年一次,他一来,我就向他打听一些家乡的事,我会问起某一个人,父亲便简短地说,他死了,或者,他有了儿子了。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让我惊讶一下。这一次,父亲没等我问。
  父亲又说:“成福娶媳妇了。”
  说完这两句话,父亲就不吱声了,却拿眼睛看我,似乎是等我再想起谁,再问他,他好回答。我一时想不起谁来,便不问,也用眼睛看他。看着看着,我禁不住笑了一下。
  父亲说:“你看你看,你笑啥嘛!”
  我的家乡是个村住,名叫三水头,听起来挺大气的,实际是个又小又偏僻的地方。可是,那儿却有着天下最肥沃的土地以及天下最茁壮的庄稼。土地都是黑土地,庄稼则有玉米、高粱、谷子、大豆、小麦,此外还有各种蔬菜。我在那儿长到十九岁,我熟悉那儿的住稼,我也熟悉村子里的人……这个自不必说。
  长发是一个镇子,我的一个朋友在这里是个“人物”,他叫我来,我就来了。这里正是东北平原的腹地,周围全是“甩手无边”的田地。如今雪还没有化尽,阳光却已经越来越亮丽了,阳光就像此时的东北风一样,可以在空旷的田野上恣意荡漾,一点遮拦没有。东北风掠过雪地上的住稼茬儿时,庄稼茬儿立刻发出了尖细的哨音。
  我的目光一遍一遍儿田野上抚摸过去,看得眼睛都痛了。想象着田野上长满了庄稼时的情形,那该是一幅多么丰满多么壮阔的景象啊!在无风的日子里,庄稼静静地挺立着,又矜持又肃穆,一旦刮起风来,顿时又一片喧哗,连喊带叫,躁动不妄……
  我记起了父亲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庄稼年年种啊。”
  我觉得这话大有深意。

  谷子的家在村子的后街,家里住着五间草房,苫房草是去年新换的,今天看去还黄灿灿一派崭新,房前房后全是菜园,菜园四周围着夯土的院墙,在菜园和房子之间留着一块院子,院子里有一间厢房,这是仓库,此外还有猪圈、鸡架和鸭架……不论什么,看去都整整齐齐的,一看便知这是一个调理得很好的家庭,也看得出家主人过日子的心劲儿。
  在家里说了算的是谷子的爷爷。爷爷是一个身材瘦长的急性子的老头儿,他的话家里人从不敢反驳,谁反驳他就跟谁急眼。当然,他自己也凡事做在前边,家里家外的事处处拿得起放得下,无论田里的活儿还是院里的活儿,他都做得得心应手,令人钦佩。
  除了爷爷之外,家里还有父亲和母亲,还有一个小妹妹麦德,还有新娶来的媳妇豆花。这就是谷子的全家了。
  谷子和豆花是前几天刚结的婚,因此谷子的身上总是又热又胀,就像火炭儿似的,不过,有些事情还做得不甚得法,足管人折腾得很累,效果却没有想象得好。谷子对此很不满意。
  节气过了“谷雨”。不紧不慢刮了半冬一春的风,终于刮得当了,也像期待着有人拍手叫好,却一直没有得到,便灰溜溜地煞住,自己替自己偃旗息鼓了。因此夜里十分的沉寂,整个村庄都无声无息,直到早晨,当烟紫色的早霞照亮玻璃窗的时候,村子才远远近近的有了些声音。
  谷子一觉醒来,伸手朝身边一摸,发现新媳妇豆花已不在炕上。谷子抽了抽鼻子,马上就闻到了豆花那股新的热烘烘的气味,就像刚发的大酱。谷子打个哈欠,重新合上眼睛,还想再躺一侍儿,这时听见豆花在厨房叫他:“谷子,谷子……”
  豆花的声音又短又钿,好像害怕似的,却挺撩人,立刻让谷子想起她的某个动人之处。谷子知道这是叫他吃饭,只好起来。到厨房一看,不单豆花,连爷爷、父亲和母亲都起来了,正围着饭桌坐着,饭桌中间放了一盘萝卜条咸菜。这会儿豆花正在笑滋滋地给每个人盛粥。谷子刚发现桌子还少个麦穗,麦穗就从屋外进来了,他刚上完茅房,因此一进来就到水盆那儿洗手,她正在霞镇念书,已经念到高中了,知道讲究卫生。
  谷子也在桌前坐下来。麦穗刚要坐,却被母亲叫住了:“麦穗儿,帮你嫂子拿干粮……”
  吃罢饭,父亲拿过了烟口袋,给爷爷装了一锅儿烟,点上火,又给自己装了一锅儿,也点上火。爷爷抽了一口烟,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爷爷的嗓子瓮声瓮气的,他说:“今个儿,就把没种完的地都找找尾吧。套子里还有半亩来地,就让谷子和他媳妇去,道儿远,你们两个腿脚好,走路轻快,快去快回……都种苞米,记着把埯子刨深点,今年墒情不怎么着。谷子,你听明白没?
  ……屯跟前还剩八九分地,就让你爸你妈去种上。谷子他媳妇,别忘了,给你和谷子装上晌饭,多装点儿,谷子这小子,能吃。……
  爷爷说:“动身吧,这就动身吧。”
  父亲说:“忙啥?抽完这袋烟。”
  在爷爷和父亲抽完烟之前,豆花已经把午饭装好了,装在一只搪瓷盆里,外面包上一块头巾,上面打了个结。谷子则从屋角拎出那条装种子的麻袋,小半袋的样子。豆花在门口等着谷子。谷子对爷爷说:“爷爷,我们走了。”
  爷爷说:“慢着。”
  谷子不知爷爷要干什么。只见爷爷对他眨了眼睛,然后说:“悠着点儿,不用急。这几天够你受的,别累着。……”
  爷爷说完便笑起来,笑得十分爽朗,笑得嘎嘎的。笑得谷子立刻就了红脸。笑得豆花也红了脸,她听见了爷爷刚才的话。
  谷子和豆花走出家时,太阳还没出来。但是,天地间已一片明亮。天空中显出一种蓝中带红的颜色。天上的云彩则是半红半白的,白的地方,白得耀眼。地面则光秃秃的,土地早已翻弄一新,打好了垅,有的已种上种子。土地分明是黑色的,看去却不那么黑,有点淡黄,想必是受了露水刚缘故,似乎亮闪闪的。路边已经长出了绿草,远远近近还有几颗树,树上刚生出小小的叶子,无论绿草还是树叶,也都挂着露珠儿,都亮闪闪的,看去无比的鲜嫩。忽然间,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叫声也像露珠儿一样,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十分新鲜,十分清脆……
  爷爷说得没错儿,这条路果真挺远。可是,空气是这样的澄明,天地是这样开阔,走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累,恰恰相反,倒让人心里十分的愉快呐!
  走着走着,豆花说:“爷爷真有意思!”
  谷子说:“爷爷呀!那当然。……你知道他说的啥吗?”
  豆花说:“还能说啥?我又不傻……”
  谷子说:“哈!……”
  豆花心里又羞怯又甜蜜,抿着嘴角轻轻笑着。她笑的样子那么好看,跟她的长相一样好看。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真是谷子的福气,村里人都这么说。
  谷子朝豆花看了一眼,立刻想起了什么,心里不由得有些冲动,觉得嗓子很干,便咽了一口唾沫。
  豆花看见了,问他:“你咋地了?”
  “没,没咋地……”谷子掩饰地说。
  两人就不再说话了,这样一直到了地里。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就像一场大雨,兜头倾倒下来,无边无际,光线却特别柔软,照在身上毛绒绒的。这里只有豆花和谷子两个人,不知别的人家为什么没人来,也许他们早把这块地种完了吧?四周十分寂静。谷子挥动着镢头,“叭嘹叭嚓”地在前边刨埯,豆花挎着篮子,不断地从篮子里拿出种子,点进谷子刨出的坑里,再踢上土埋住。
  谷子不论干什么,都有一股专注的劲儿,干了一会儿,额头就出一层细汗。谷子还干啥像啥,旦然二十几岁年纪,却已经从爷爷那里学到了一手好活计,他姿态从容,看去似乎毫不费力。谷子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既然我命中就该当个农民,我就得当好他。跟在谷子身边的豆花,一边干活一边感受着谷子的气息,豆花是从外村嫁过来的,在别人给她提亲之前,她并不认识谷子,可是,两个人一见面,她就喜欢上他了,喜欢他的身材,喜欢他的脸,喜欢他的眼睛,连他的头发她也喜欢,连他的眉毛她也喜欢……总之,处处她都喜欢。
  转眼到了晌午,该干的活儿差不多就要干完了。这时谷子说:“歇晌吧!先吃饭。就剩这一点儿了,用不了多大工夫就干完了,吃完饭再干,我饿了。”
  吃完饭,两个人休息了一会儿。他们坐在地头儿,神情都有点慵懒,并不说话,只是偶而互相看看。这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阳光便越来越温暖,越来越亮。田地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似乎在冒着热气儿,热气儿颤悠悠的。很远的地方,又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叫声很快就消失了。此时此刻,这里是多么宁静,气氛是多么安祥……忽然之间,谷子又有了那种冲动……
  本来,在谷子和豆花之间,还隔着那只饭盆。豆花突然看见谷子越过饭盆朝自己扑来。豆花还看见谷子的神情发生了变化。。豆花不知谷子要干什么,她有些害怕,她还“哎呀”地叫了一声。可是,她马上就明白谷子要干什么了。这时谷子已发把她区倒了。谷子喘着粗气。豆花的心狂跳着。谷子掀起豆花的衣服,把手伸进了豆花的怀里,那只手又硬又凉。豆花呻吟起来,豆花的声音又急又热。豆花觉得谷子无比的强壮,她的脸越来越红。豆花觉得自己特别光滑。豆花听见肚子里面响了一下。……
  豆花最后说了声:“你看你……”
  豆花坐起来,谷子帮她拍打着后背上的土,又帮她摘掉沾在头发上的草梗。
  后来谷子说:“咱们干活呀……”
  豆花懒得动。她说:“我不想动弹。真的,我懒得动弹。
  豆花又说:“你自个儿干吧。反正也剩下不多了。……”
  豆花又说:“这回挺不一样。这回比每回都不一样。
  看见谷子一脸迷惑的样子,豆花说:“你这个傻子!……”

  我的家乡三水头,想起来总是一副静悄悄的景象,好像一天到晚都没什么声音。几十户人家,几十间房子。几十间房子挤挤插插地聚拢在一声平地上,就是一个村子了。早晨,中午,傍晚,每间房子的烟囱都冒着炊烟。平常的时候,可以看见一些猪狗和一些鸡鸭,在当街上闲逛。只是很少见到人,他们都很忙碌,忙着种田,做家务,好像没有空闲的时间。
  村子北边有一块坟地。
  那儿原来是一片泽地,既是现在,远远近近也还有一些水泡子。尤其是在夏天,一下过几场雨,水泡子满满荡荡,杂草也趁势疯长起来,草势十分茂盛,绿油油的,遇到有风的天气,便草浪汹涌,草浪又黑又浓,明沉沉的,让人看见心里直抖。一到夜里,又连天介响着蛙声,似乎深不可测。那儿还经常出没各种小动物,水獭、黄鼠狼,甚至还有狐狸,它们行踪诡密,却又胆大妄为……总而言之,那是个恐怖的地方,也是个神秘的地方。
  坟地就在泽地的边上。那儿埋着村里所有的死人。或者换一种说法,村里所有的死人都埋在那里,无一例外。每座坟都是一个土包儿,每座坟前还长着一棵树,有的已经苍老,又高又大,有的则新近才栽上,细胳膊细腿儿的(我的家乡有在坟前栽树的习惯,这种习惯已延续多年。)一座坟埃着另一座坟,一棵树挨着另一棵树,远远地看去,简直就是一片林地。因此坟地有了一个代名词,叫北林地。
  “过了秋天过不了冬,我就要上北林地去了。”
  “好啊,好啊!那你就享福了。”
  两个老人这样打趣地说。
  此外,每座坟上都长满了杂草,长满了艾蒿、青蒿、苍耳草和车前子。草中还夹杂着许多野花儿,有红花儿,有白花儿,有黄花儿,有紫花儿,摇摇曳曳的,只是叫不出名字。如果天气晴好,在阳光的照耀下,树也葱笼,草也葱笼,再有野花点缀其间,和泽地相比,倒有了一种祥和与宁静的气氛。但是,遇到阴天下雨,感觉就不一样了,每到这时,树摇荡,草摇荡,一片嘈杂和惊慌。若在冬天,草都干枯了,树也落光了叶子,树枝干硬干硬的,被风一吹,呜呜直响,立刻凭添了一种恐怖。

  小时候,我对北林地总是充满了复杂的感觉,即害怕又好奇最终总是害怕占了上风;那儿毕竟埋着死人哩!但是那里有薄棒,渐渐胆子就大了(其实是忘乎所以了),然后来到坟地,为的是在树荫下面避避阳光。大家互相壮胆儿,有时候还会在两座坟之间的空地上躺下来。有时候会一座坟一座坟地指点,说:这是老于头,这是老马头,这是老夏太太,这是吴老五……于是想起来了关于吴老五的一段歌谣,唱的是:

  
  “吴老五,大酒壶,
  喝起烧酒咕嘟嘟,
  一气喝了三大碗,
  两眼放光不含糊,
  唱个小曲王二姐,
  八月十五来思夫,
  又唱包公包文正,
  三口铡刀把恶除……”

  这时候,每个人不但没有了恐惧,甚至有点轻狂了,一个个嬉皮笑脸,失去了对死去的先人的敬畏,好像他们根本就不值得敬畏。活着的时候,他们是普普通通的人,他们没有值得称道的业绩,也没有让人切齿的恶行,他们只是种着庄稼,种了一辈子庄稼,他们就是庄稼,像庄稼一样普通,一样随处可见,一样不声不响,一样常常被人忽视又被人重视,一样春天种上了秋天又割倒了,一样生生不息……
  想起吴老五来,首先想到的是他瘦长的身材,那时候,他已经有点驼背了,他总穿一身黑裤蓝褂,蓝褂是便服式的,大衿上钉着蒜瓣似的扣子,扣子是用布条儿盘成的。再就是那张脸,脸很和,很窄,脸皮很松驰,似乎用手捏住就可以揭下来,而且毫不费力,不用说,他脸上堆满皱纹(我的家乡不把皱纹叫皱纹,而叫褶子,说谁脸上布满了皱纹,就说,他一脸褶子),尤其当他一笑,皱纹真的就像衣服的皱褶一样,又长又深,而且往一起聚拢,几乎把眼睛都封得看不见了,而他恰恰又是喜欢笑的,他总是笑眯眯的,笑得十分开心又十分狡黠,说不上心里藏了多少秘密,藏了多少打趣的话,藏了多少故事。
  “这老没正形的……”
  村里人有时这样评价吴老五。这绝不是一句贬义的话,说这话时,人们的脸上带着善意,甚至带着欣赏,欣赏什么呢?欣赏他的轻松?欣赏他总是那么开心那么欢乐?大概是这样吧。
  他是一个老光棍,直到四十岁还没娶上女人,在街上一见到小孩子,不管有没有大众在身边,他都一律叫儿子,“儿子,叫声爸,爸给你抓雀雀去!”他这样对孩子们说。这时候,孩子的妈妈若在眼前,他便会在对孩子说话的同时,偷眼朝妈妈那边看,他的意图是明显不过的,可是总是遭到她们的吒骂:“吴老五,你这该死的!想占老娘的便宜是不是!孩子,你叫,这是你吴大哥……”

  孩子若叫了,他便说:“大哥也行啊!那你得让我吃你一口奶……”
  每逢这时,他的神态都极其动人,眼睛放出光儿来,一眨一眨的,充满了渴望,早把那年轻的妈妈弄得红了脸。
  他坦然被叫做大酒壶,实际上喝酒的机会并不多,每年除了过大年,过八月节(中秋节)和五月节(端午节),再就只有谁家办喜事和盖房子了。一赶上这种日子,他总是最忙的人,也最下力气,喝酒也便最多,三碗说不上,喝一碗两碗却是很平常的,喝了并不醉,只是把脸蛋儿和两眼喝得红红的,便咧着厚厚的嘴唇嘻嘻地笑,笑得露出一口黑黑的像马牙那样宽的牙床,这时若有人说:“老五,唱个小曲听吧。”
  他就唱了。唱:
  “三水头有个吴老五,
  喝起酒来不含糊,
  本是一条铁打的汉,
  思想劳动都突出,
  光棍打了四十年,
  没个老婆真叫苦……”
  到了四十五岁,他终于娶了一房媳妇,女的是个寡妇,年纪比吴老五还大一点儿。尽管这祥,吴老五还是满高兴的,走在街上见人就笑,并且立刻从兜里掏出一角钱一盒的“经济”牌香烟,给人点上,对人说:“明年三月初八,喝喜酒去啊!”对方便吐着烟说:“老五,这下受了,抗旱啦……”说着会意地一笑。
  人们都说吴老五新婚之夜白过了,说他抱着媳妇哭了一夜,正事反倒没干。都说这话是他媳妇说出来的。村里的小孩子后来都管吴老五的媳妇叫老五婶,老五婶是十特别诚实的人,却极爱说话,她的话大家自然信了。老五婶说:“这老五,你说你倒干点正事呀!他可好,就管抱着我哭,把他那大鼻涕,哎哟嗨,蹭得我满胸脯子。等他缓在劲儿来,想干正事了,天早就亮了!这老五哇……”
  于是有人编了一条歇后悟,叫做:呆老五入洞房——不干正事。这话至令我的家乡三水头流传着。
  当然,吴老五后来还有了个儿子,名叫吴德坤。
  吴老五就是这么个人,一辈子开开心心的,拿别人逗乐,自己也被别人逗乐。他在六十岁那年死了。他死的吴德坤才十四岁,至死他也没忘了让别人乐一回,他拉住儿子的手,拉得紧紧的,他说:“你掏弄一把酒壶。……埋在坟里。……都说我是大酒壶。……别让他们白说……”
  吴德坤满脸的泪,他真的弄了一把壶,埋在了吴老五的坟里,其实并不是酒壶,就算有那么个意思吧。
  后来,有个外村来的人,向人打听吴老五。有人告诉他:“他呀上北林地去了。……”
  这人不明白,说:“上北林地干啥去了?啥时候能回来?”
  告诉他的人又说:“他不回来了。他在那儿落户了。”
  达人后来才明白,吴老五是死了。
   
         ☆        ☆        ☆
   
  一转眼,五月节已过了。
  几个月来,连一颗雨星儿也未见着,早晨和傍晚,朝天上望一望,天空一片红彤彤的,看起来很壮而,却一丁点儿用处也没有,有时候,不知从哪儿慢悠悠地瓢来几块云彩,而且又黑又厚,很有下雨的架势。可是瓢着瓢着,渐渐就变薄变白了。这样总也不下雨,庄稼可就受苦了,因为缺少雨水,无论苞米苗儿,高粱苗儿,谷子苗儿,还是那些蔬菜的苗儿,都干瘦干瘦的,可怜巴巴的,一点精神儿也没有,让人看了心痛。
  早晨,谷子的爷爷一起来,就来到村外,他在田地的边上转来转去,看看地里的庄稼苗儿,又抬头看看天。苗儿的颜色越来越黄,说不定再过几天就干死了,可天上还是那么红彤彤的,这个云彩丝儿也没有。看着看着,老头子终于气得骂起人来:“你这个丧良心的!我看你是个没心没肺的,你咋就不下点雨呢!啊?”
  “骂谁呢?高粱大哥……”这时有人说道。说话的也是村里的一个老人。这人一边搭话儿,一边朝这边走。
  “旱啦!……”高粱呜咽般地说。谷子的爷爷名叫高粱。高粱今年七十五岁,身材挺高,真像一株高粱,虽然干瘦干瘦的,腰背却总是挺得笔直,从身后看,竟还像个小伙子一般。高粱手上捏着一根旱烟袋,烟杆儿上拴着一只盛烟的狗皮口袋,狗皮口袋油腻腻的,磨得光溜溜的,烟袋锅里虽然装着烟,却并没点上火。高粱听着那个人一点点走近,并没有回头,高粱又说:“你说这天儿,它咋就不下点儿雨呢!”
  那个人走到了高粱身边,他接过高粱的话,说:“说的是呀,真要把人急死了。”
  这人也捏着一根旱烟袋,说完这句话,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先给自个儿点上火,又给高粱点上。两个人吸着烟,高粱又说:“这么样旱下去,再过几天,就是下雨,庄稼也长不成实了。”
  那个人说:“那你看,高粱大哥,这几天能不拉拉点儿呢?我是说雨。……”
  高粱怒冲冲地说:“这熊天儿,我看够呛。”
  那个人说:“要这样,那咋办呢?”
  高粱说:“我看只有浇了。浇一遍,虽说顶不了大事儿,也能顶顶小事吧。”
  高粱又说了一句:“只有浇了……。”
  就像这才下了决心,也不再答理跟他说话的人,转身就往家里走去。那人在原地说了一句什么话,高粱没听见。
  高粱到家时,家里人正在等他吃早饭。走进院子的时候,他看见豆花一手扶着秫秸障子,正在那儿干哎,最后却什么也没哎出来,只吐了一口口水。高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对自己说:“这是揣上崽儿啦!”可是,他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豆花也看儿了高粱,豆花竟然红了脸,她叫了高粱一声:“爷爷!……”算是打了招呼。
  高粱在饭桌上他的位置一坐下,马上就说:“地太旱了!得浇一遍!我看一半天下不来雨,要不苗儿就干死了!
  高粱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别人还没明白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谷子的爸问他:“你是说,浇地?”
  高粱瞥了儿子一眼,好像很不满似的,哼了一声说:“对,浇。”
  谷子也问:“都浇?”
  谷子一问完,马上就有点后悔,他知道在家里还没他说话的权力,便朝豆花吐了下舌头,算给自己解嘲。
  高粱果然又瞅了谷子一眼说:“废话!不都浇还能挑着浇?”
  这才开始吃饭。
  一边吃饺,高粱又说:“今天先浇苞米。谷子,你和你爸挑水。
  然后,瞅了瞅豆花,又说:“我和豆花浇水。麦穗,你跟你妈抬水……”
  麦穗一听还有她,马上就说:“还有我呀?我不干,我还得上学呢!”
  高粱不管那套,主:“上什么学上学?耽误一天两天的不要紧!”
  麦穗都快急出眼泪来了,她连声说:“我不干!我不干!我就是不干!”
  高粱瞅了麦穗一眼,不理会她。麦穗知道爷爷的脾气,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可怜巴巴地朝爸瞅,又朝妈瞅,又朝谷子瞅,希望他们替她说句话,可是谁都装作没看见的样子,麦穗知道,他们也是不敢替她说话的。倒是豆花,实在看不下去,对高粱说了一句:“爷爷,麦穗都上高中了,课程紧,天天起早贪黑的……”
  高粱毫不客气,对豆花说:“没你的事,不用你多嘴!”
  此时此刻,麦穗恨死了爷爷了。
  吃完早饭,高粱一家人就挑桶的挑桶,抬桶的抬桶,弄得叮叮当当响着,出动去给庄稼浇水了。尽管麦穗心里恨恨的,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好跟在大家身后,朝地里走去。
  庄稼确实太旱了,一瓢水浇下去,转眼就吸得干干净净的,只剩了一个黑泥碗儿。小苗儿却得着甘露似的,很快就看出了效果,茎叶一会儿就舒展起来,那叶子就像动物的耳朵一样,听到了什么可疑的响动,一片片直挺挺的。
  高粱见了,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兴,对豆花说:“你看,豆花,小苗儿这下有救了!……”
  一边浇水,高粱还对苞米苗儿说:“喝吧,喝吧,你们这些小东西,渴坏了你们了……”
  豆花在一旁见了,忍不住直想笑,她觉得高粱怎么像个小孩子呢。
  高粱又对豆花说:“豆花你别往腰上用劲儿,悠着点儿,咱们不急……”
  豆花知道高粱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早晨她呕吐时,叫高粱看见了,豆花又一次羞红了脸。不过,豆花心里倒是越来越喜欢爷爷了。
  一天地浇下来,浇得不少,高粱挺满意,晚上吃饭的时候,高粱况:“今天浇得不少。照这样干,有三天,顶多四天,就浇完了。明天就不用麦穗了,该上学上学去吧,别把课程耽误了。……”
  说着还朝麦穗看了一眼。不料麦穗不领他的情,麦穗朝他翻了翻眼睛,连话也没说。
  地虽然浇了不少,人也都累得够呛,连谷子和爸,都直说腰疼背疼呢,说肩上都磨出血泡来了,谷子脱衣服让豆花看了看,果真是有血泡的。高粱更不用说了,那天晚上,他几乎哼哼了一夜,吵得大家连觉都没睡好。吵得麦穗又心疼起他来。在家里,本来麦穗就跟爷爷是最好的,比跟妈妈还好呢!原因很简单,自小爷爷就是疼她的呀!后来麦穗给高粱拿了两片去痛片,又给他倒水让他喝下去,高粱的哼哼声才轻了一些。
  可是第二天,高粱照样领着全家人出来了。其中也包括麦穗,因为灾天是星期六,学校不上猓。麦穗心想,爷爷可真是的,都那么大岁数了……
  第二天村里其他的人家也都出来浇地。一清早,满村都响着水桶的声音。
  谷子对高粱说:“爷爷你看,别人家也都出来浇地了。”
  高粱说:“不浇行吗?不浇,除非想把住稼干死。你那么狠心?”
  第三天再出来时,一出来高粱觉得不对劲儿,他看看天,天竟然明了,举手试试风,风向也变了,变成了东南风,东南风正推着几朵浮云,缓慢地朝西北方向移动,高粱有点拿不准了,他对谷子爸说:“难道老天爷发善心,今天要下几滴雨了?”
  接着又坚决地摇摇头,说:“蒙人呢!可不能信它,走。”
  想不到这次竟不是蒙人,大家刚来到地里没多久,天就下起雨来了,起初很小,就像小孩子撒尿似的,接着就大起来,密密匝匝的雨点,一会儿就把地面下混了,下得地面一片黑。
  大家赶紧都往家里跑。尽管这样,还是把衣裳浇湿了,浇得浑身冰凉。
  高粱气得急了眼,直骂:“我操你八辈祖奶奶,这不是糟践人嘛!”
  谷子肩头的血泡,已经磨破了,遭雨水一浸,火辣辣地痛,他一边咝咝地倒吸凉气,一边脱衣裳,一边埋怨爷爷:“还说糟践人呢!自个儿糟践自个呢!……”
  豆花急忙说:“嗨,你轻点声,当心爷爷听见骂你!再说他不也是……”
  谷子还逞能呢,说:“听见就听见,就怪他……”
  那边高粱突然叫起来:“说啥呢!你这小兔崽子!再说我打断你的腿!……”
  这边谷子立刻就不吱声了。
  豆花朝谷子一笑。
   
         ☆        ☆        ☆
   
  我的家乡三水头,有一个姓田的老太太,她已经死去多年了。当时我才十几岁。在我的印象里,她的葬礼算是最特别的,因为有人送了花圈,这在从前是从未有过的(以后也没有过)。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她有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这个儿子是个县长。
  田老太太有三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而这三儿两女,全是她一手拉扯大的。那时她丈夫死了,她才三十多岁,她没有再嫁。丈夫死的时候,她的最大的孩子十四岁,最小的才三岁。
  这是八十年前的事。而现在是1997年。八十年前正是本世纪初(1917年)。这写这篇东西,我查阅了县志,得知当时正在“民国”初年。在我们东北,“民国”之后还有“大同”和“康德”(均为伪满洲国政府),然后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我同时得知,在“民国”初年那会儿,东北的大部分地区还属于蛮荒地带,气候寒冷,冰天雪地,人烟稀少。

  据说田老太太的丈夫是得伤寒死的,死时身上处处流着黄水儿,不知伤寒病是否有此症相,所以只做“据说”。丈夫死前在一个“大粮户”家里当长工,是赶马车的老板子。丈夫死时她特别悲伤,这是不待言说的。不过悲伤很快就被别的东西取代了。她不得不考虑:这一家六口将如何活下去(与悲伤相比,这显然是一个更重要的事儿)。当时,几个孩子都簇拥在她的身边,大的默默无语,小的又哭又闹,一时间,她真是一筹莫展。她两眼含泪,咬着嘴唇,静静地似乎进入了无人之境,她不吃不喝,从日出坐到了日落,她目光空洞,最终却使两眼放出光儿来,一时间双目莹莹闪亮,鹰隼般坚毅而顽强,照亮了她的以及孩子们的今后的生活。
  丈夫死后他们的日子特别苦。做为“粮户”家的长工,他们曾经住在那儿的一间厢房,丈夫一死他们就搬出来,自己搭了一间马架子,她然后又向“粮户”家租了地,一年年种起了庄稼。打下的粮食则一多半交了地租,一少半自己留下。他们甚至达一床棉被都没有,在东北的寒冬腊月天里,全家就盖着一块草帘子。就这样,他们也活下来了。
  这其间,孩子们渐渐和大了。可是许多事情仍然由她操劳。她就像别人家的男人一样,一年的大半时间都泡在田里,她和孩子们一道,种地、铲地、犁地、割地、打场,她不仅种了大田,也种了茄子、豆角、黄瓜等蔬菜。她的种田的经验:察看墒情、检验成色、把握农时等等,都已经跟男人一样好,甚至比男人更好。她风尘仆仆,脸色黧黑,皮肤粗糙,神情凝重。
  她那个当了县长的儿子是她最小的孩子,这孩子后来入了“抗联”。他是偷着离开家的,离开后再没有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他当了本县的县长,并且娶了媳妇,才突然回到家里。这时候她另外两个儿子也早已成了家,两小女儿也都出嫁了。当县长的儿子要把她接到县里去住,她竟然一口回绝了。她这时正和大儿子住在一处,事实上到死她一直住在这里,她甚至不出去串门,无论二儿子、大女儿和小女儿的家,她都没有去过,一次也没去过,只有逢年过节大家回来看她才能团聚一下。连她的儿女们都认为她脾气古怪。
  这时村里成立了“互助组’,以后又有了农业合作社,最后有了生产队。无论互助组、农业社还是生产队,她始终都是农民,始终都在田里,始终没当一个家庭妇女。她和男人们一样,天天出工,天天跟着他们种地铲地犁地割地。好像她干农活干出了瘾,其实也真是干出了瘾,不干活就浑身不自在,就像身上长了疥疤,就腰酸背痛。生产队的时候,实行工分制,出一天工能挣十个工分,她年年都可以挣到三千多个工分,如果刨去下雨下雪以及农闲休工,等于她从未误过上工。比较特别的是,她从来没有自己的名字,她的记分手帐上,以及后来每月一张的工分表上,她的名字始终是用“田母”代替的,以后“田母”变成了田老太太,“田母”是她,田老太太也是她。
  后来她有了孙子也有了孙女,我曾经和他们中的一个一同上学,而且是较好的玩伴儿,常上她家去玩儿,有很多次正好碰上她下工回来,她一身粗布衣裤,衣裤上打着补丁,进屋后打水洗脸,然后坐下吃饭,吃的是儿媳发做好的饭。她虽然脸色黧黑,皮肤粗糙,但是她的神态却安祥而又沉静。她的神态,我至今仍然历历在目。时间过得多快,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我是说,她死了已经二十多年啦!
  记得那是一天傍晚,我放学回到村子时,见村里的许多人正往刀把子地(一块地的名称)那儿赶,其中包括老田太太的儿媳和孙子孙女,还有像她一样的老太太,一打听,听人说:“老田太太死了!正在地里干活呢!干着干着倒下就死了!”我当时不信,跟着人们跑去一看,才知果然死了。她躺在垅沟里,已把锄头撇在了一边,躺倒时必定又十分小心,连一棵庄稼苗儿也没压坏。她脑袋歪在一边,嘴角挂着一缕口水,样子就像睡熟了一般。只是她把裤子尿了,所以那儿湿漉漉的一片。
  她的当县长的儿子接到了通知,第二天就赶回来了。他坐着吉普车走在前边,后边跟着一辆大卡车,大卡车上没拉别的,拉了半车的花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我只觉得它们美极了,好看极了,漂亮极了。我真是这么感觉的,它的花是那么素白,还有叶儿,它的叶儿又那么翠绿,简直比真的花还白,比真的叶还绿。那天,那些花圈就摆在田老大(田老太太的大儿子)家的院子里,花圈上垂着挽联。我读了那些挽联。
  有的是这样写的:
  田老太太千古
  ——县政府敬挽
  有的是这样写的:
  田老太太安息
  ——县农业局敬挽
  有的是这样写的:
  沉痛悼念田老太太
  ——县水利局敬挽
  无论怎样写的,都没提田老太太的名字。因为她没有名字。
  那么她到底有没有名字呢?不知道。
  只知道她叫田老太太或者“田母”。
  第三天,人们把她送到了北林地。
   
         ☆        ☆        ☆
   
  晚上,豆花躺在炕上。她嫌热,把薄棉被推到一边去了。她先是自己抚弄着肚子,一面眯着眼望着房顶,一面仔细地品味着什么,接着就情不自禁地咯咯笑起来,就像一只小母鸡。
  四仰八叉地躺在豆花身边的谷子刚要入睡,被豆花的笑声吵醒了,不高兴地说:“半夜三更的不睡觉,有啥好笑的……”
  豆花说:“才黑天就半夜了?你是睡昏了头吧!……都能摸着他了!就在这儿,不信你摸摸看看……”
  谷子睡意未消,说:“啥呀?”
  豆花说:“还能是啥!”
  谷子把粗糙的手放在豆花光滑的肚子上,摸摸索索了半天,却啥也没摸着,他说:“我啥也没摸着。”
  豆花说:“看你这笨手吧!你慢慢的,细细的……”
  谷子仍然什么也没摸到,不过,这样一来,他的睡意倒消了,他说:“来呀!”
  豆花立刻生气了,她说:“你就知道来!你碰着我儿子咋办?你给我滚一边去!……”
  豆花说着,一下子就把谷子的那只手从身上推下去了。
  谷子也生气了,说:“都多长时间啦?你老跟我别扭,你是短扇了吧?”
  豆花并不示弱,她说:“你扇,你扇!”
  第二天,豆花就回娘家去了。豆花连早饭也没做,一起来就走了。
  麦穗问她妈:“妈,我嫂咋这么早就走了?跟我哥拌嘴了吧?”
  妈一听就急了,到谷子屋来,见谷子刚刚睡醒,还放懒呢,就把麦穗问她的话来问谷子。
  谷子不明不白的,说:“没有哇!没拌嘴呀!”
  这样一说,才想起夜里的事,又不好对妈说,便拍了一下大腿,说:“不用理她!”
  妈况:“你把媳妇气跑了,还说不用理她!”
  谷子一看事情要闹大,赶紧打圆场说:“没事儿,回去呆几天她就回来了,她不是挺长时间没看她妈了嘛!”
  一听这话,妈才放了心。
  这时候,只听高粱在房里叫起来:“谷子他妈,苞米呢?”
  高粱叫的是谷子他爸,谷子他爸名叫苞米。
  谷子妈说:“他一清早就出去了,说是看看地去,就快回来了吧!”
  其实,谷子他妈也是有名字的,她叫地瓜,不过,大家都嫌她这名字不好听,连她自己也嫌,所以轻易没人叫。
  地瓜刚说完话,苞米就进了家门。这时高粱也从屋里出来了。高粱的脸色不怎么好,自从上次浇地以来,一直就是这样,想是累着了,还没缓过来,用他自己的话说:“人一上岁数,这就不中用啦!”
  高粱没看见豆花,问:“咋不见豆花呢?”
  谷子赶紧说:“她回娘家了。”
  高粱说:“没吃早饭就走了?”
  谷子又说:“她着急。”
  高粱就不再问了。这时地瓜已经做好了饭,吃饭的时候,苞米说:“我刚才上地去了一趟……”
  高粱打断他说:“知道你上地去了,有啥话就直说,就是改不了你那慢性子!”
  苞米不再绕圈子,说:“地里积了半垅沟雨水……”
  高粱说:“积了半垅沟雨水,这不是涝了嘛!”
  苞米说:“我想也是呀!”
  谷子想起上次浇地的事,说:“别再大惊小怪的了……”
  高粱说:“你给我闭嘴!……积了半垅沟水,这还了得!正是庄稼上成色的时候,这要是把根子泡烂了……”
  高粱倒吸了一口凉气,似乎都不敢说下去了。停了一会儿,埋怨起苞米来。
  高粱说:“你看看你,就这么几天,我没上地里去,就捅了这么大个漏子!放!往出放!”
  苞米说:“我也这么想的。”
  高粱说:“你这么想就算对了!”
  受到高粱的夸奖,苞米很得意,也来了利落劲儿,吃完饭烟也不抽了,马上叫起谷子就去了田里。
  “这庄稼呀!……”高粱感叹了一句,又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爷爷,这庄稼咋的啦?”麦穗问他。
  “这庄稼你看着它皮实,可你要是对它不好,它照样糟践你。你糊弄它一天,它糊弄你一年哪!就像你念书,你一天不用心,一本书就学不好……哎对了,你咋还不上学去呢?日头都老高了……——
  “我放暑假了,都放了好几天了。”
  “噢,你放伏假了?”
  “不是伏假,是暑假。”
  “都一样。……把烟口袋给爷爷拿来。”
  麦穗高粱拿过烟口袋,又替他装上烟,又给他点上火儿。高粱说:“就是我大孙女好。哪家谷子那个捣蛋鬼!你今年多大了?”
  “虚岁十六了。”
  “十六了,也快出门子啦!”
  “爷爷,看你……”麦穗羞得红了脸。
  “可不嘛,你奶奶十六那年,都养了你爸。今年你爸五十五,我七十五。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也没几年活头了。”
  “爷爷,别说这话。”
  这时高粱抽完了烟,站起来。地瓜看见了,说:“爹,你要上哪儿去?”
  高粱说:“我上院子,晒晒阳阳儿。我这败家的腿,也说不上啥时候能好!”
  高粱刚来到院子里,立刻喊起来:“谷子他妈,你给我出来!”
  地瓜慌慌张张跑出来,说:“爹,啥事儿?”
  高粱怒冲冲地说:“菜园子门让猪拱开了!也不知关严实喽!”
  然后,高粱又小声嘟哝:“实在我也能关,可就得教训教训他们。真是屁眼子太大,把心都丢了。”
  正是阳历八月,天热得蝎虎,太阳明晃晃的像个火盆儿,一大早儿就出来烤着天空烤着大地,天上有几块白云朵,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即不变化,也不移动,就像上面抹了糨子,粘在那儿了。前几天下了几场雨,现在地面上却干了,可是潮气很大,被太阳一烤,处处都湿乎乎的,带着一种霉味儿,这种味儿再跟青草和庄稼的清香味混合起来,闻着倒也不赖。
  似乎才几天的工夫,庄稼就蹿起来,就像变戏法儿似的,因为雨水充足(太足啦),无论高粱、苞米还是谷子,凡是所有的庄稼,茎杆都直挺挺的,叶子都扎扎煞煞的,就像正当年的浑身都是汗酸味儿的毛头小伙子,一副大咧咧的神气,还和了满脸的青春疙瘩。放眼一看全是绿色,天地间异常丰满起来。细看过去,绿色也有些不同,有的深点儿,有的浅点儿。因为雨水足,地边沟畔上的杂草也长得分外茂盛,尤其是水稗草,水灵灵的,已经长出了草籽。路边有几只牲,还有几头猪,正在那儿觅食,神情都很散淡,那鹅的白毛红顶,被绿草一衬,非常醒目。
  按说正是农闲的时节,如果不是有特殊的情况,只让庄稼自己在那儿长着就行了,座稼绝不会辜负你,不会偷懒儿,也不会耍奸卖滑,它们是最可信赖的。
  苞米和谷子父子俩,每人扛着一把铁锹,走在路上。
  谷子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对苞米说:“爸,不就半垅沟水嘛!不放也没事儿的。”
  苞米说:“混话。像你爷爷说的,不放不把根子泡烂了?”
  谷子说:“反正你啥事都由着爷爷。”
  苞米说:“他对我才由着他呢!”
  苞米这样说,就像他是个多么有主见又多么有权威似的,谷子听出了这个意思,不由得笑了。
  苞米说:“谷子你笑啥?你这混小子!”
  谷子这么笑,是因为想起了一件往事。谷子听说,当初爸和妈成亲时,爸不乐意,嫌妈的脸色黑,爷爷急了眼,挥舞着一根扁担,把爸撵得满院子转圈儿,就这样,还是有几下子抽到他后背了,爸最后哭唧唧地说:“爹,你别打了!我同意还不行嘛!”
  想到这件事,谷子又笑了一气,把苞米笑得心里直毛,再次问他:“谷子你咋的了?”
  谷子憋住笑说:“没笑啥,爸,我没笑啥。”
  苞米一副将信特疑的样子。
  谷子知道苞米畏惧爷爷,在这一点上,他自己也一样。他想起小时候,爷爷揍接他比爸揍的还狠。不过爷爷也有挺多让人服气的地方。
  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便问苞米:“爸,你的名字谁给起的?”
  苞米说:“你爷爷呀,还能是谁!”
  谷子说:“那我的呢?”
  苞米说:“也是你爷爷。”
  谷子又说:“那我爷爷的呢?”
  苞米说:“你太爷爷呗。”
  谷子说:“瞧,一窝子庄稼!
  父子俩来到自家的地,泡水的地方在地当腰,这是一块高粱地,苞米脱下鞋,放在地边,卷起裤脚,用手推着密匝匝地搭在眼前的高粱叶子,往地里走去。谷子学着他爸的样子,也把鞋脱下来,可是,他突然有点担心,朝着苞米的背影喊:“爸,把鞋撂在这儿,不能丢了吗?”
  苞米回了一下头,也喊:“没事儿!一双破鞋,谁会偷?再说,跟前也没别人!……”
  这一回不要紧,一条高粱叶子立刻抽到了他的脸上。粗硬的高粱叮善叶子,简直像刀一样锋利,马上在苞米的脸上划了一条小口子,划得他一阵生疼。苞米于是骂了一句什么。
  谷子问:“爸你骂啥呢?”
  苞米说:“没骂啥。当心高粱叶子,蜇脸!”
  谷子走到泡水的地方时,苞米正望着那片白晃晃的在庄稼的阴影里显得特别幽深的水出神,大概是在思谋该怎样把水放掉吧?
  谷子惊叹了一声:“这么多水呀!真该放放!……”
  苞米总算拿定了主意。他吩咐谷子:“挖垅台儿,把垅台儿都挖断了,往西挖,西边洼些,又是草甸子……”
  说起来,苞米的性子虽慢一点儿,做什么事却满有头脑的,有心计,总能想出一些好主意来。
  谷子赤着脚,“扑哧扑哧”地趟进水里。本来很清的水,立刻就浑了。谷子摔起锹,挖起来。
  苞米提醒谷子:“不用对那么齐,错开庄稼!”
  苞米也挖起来。每挖断一个垅台,水就跟着流过来。父子俩挖得很卖力,加上高粱地里密不透风,两个人很快就出了满身的汗。挖了一会儿,看看差不多挖完了,苞米停下来,手拄着铁柄说:“歇歇吧,啊?歇歇抽袋烟……”
  谷子不像他爸,谷子性子急,有点像爷爷,谷子还恨活儿,干什么都想一口气干完了。
  谷子说苞米:“爷爷说的没错儿,你可真是个慢性子!你歇吧,我不歇。……”
  苞米受到谷子的抢白,并不在意,只是笑了笑,把铁锹倚在高粱杆上,掏出了那根半截子烟袋,点上火,往泥水里一蹲,吸起烟来。
  等他吸完一袋烟,谷子已经挖完了。浑浑的水立刻顺着挖开的缺口,哗哗地流动起来。
  苞米大概不好意思再支使谷子,便自己动手,把一些地方修整了一番。水果然流得快了些,眼见着地里的积水一层层见少,就像用吸管吸饮玻璃瓶里的饮料似的。
  谷子说:“爸,咱们回去呀?都晌午了,我都饿了。”
  苞米说:“你饿你回吧。我在这瞅着点儿,看还用不用再挖挖啥的。”
  谷子说:“算啦!我也在这儿吧!”
  直到下午两三点钟光景,地里的水才算流完了。两个人打点回家。穿鞋的时候,谷子说:“你说这庄稼,旱也不行,涝也不行。”
  苞米说:“当然,不旱不涝正好才行。”
  回到家里才发现,别人也没吃午饭,等着他们呢。
  吃饭的时候,高粱问苞米:“放完水了?”
  苞米赶紧说:“放完了,放完了。”
  谷子虽然饿了,却只狼吞虎咽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见他愁眉苦脸地放下碗筷,地瓜关切地说:“吃完了?就吃这么点儿……”
  麦穗接住妈的话说:“哥是想嫂子了吧?”
  谷子瞪了麦穗一眼说:“别胡说!”
  不主,麦穗的话倒真的说出了他的心思:豆花不在身边,太没意思啦!
  高粱说:“真没出息!才离开媳妇一天,就这副熊样子了?咋说你也得让人家看看亲妈呀!”
  没滋没味地过了几天。地瓜对谷子说:“傻小子,你去把她接回来不就得啦!”
  这话正对谷子心思,这天一清早,他就跑到丈人的村子去了,到了傍晚,就和豆花一块儿进了家门,有说有笑的。
   
         ☆        ☆        ☆
   
  在我的家乡三水头,当我想起我的乡亲,我突然发现,我并不特别了解他们,我指的是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每天想些什么?除了吃喝拉撒之外,他们对生活还有些什么要求?以及,他们是否关心国家大事?对村子以外的世界了解多少?……这些,我都无法做出让自己满意的描述。当然,我知道他们大概的秉性,也知道他们大概的事迹,遗憾的是,他们又很少有人做过什么大事,有过什么伟业,他们的事迹,都是普通的事迹,普通到无法再普通了。我便只好满足于描述他们的秉性和普通的事迹。不能不说,这是我觉得非常遗憾的。我也觉得惶恐。
  村里有个徐老疙瘩,他死的时候,我已离开三水头,来到城里上大学。他是得了胃癌死的。
  在村里,徐家一共有兄弟四个,他是最小的,因此叫老疙瘩。父母给他们找了媳妇,成了亲。父母死后,他们就把家分了,因此村里由一个徐家变成了四个徐家。到我可以记事儿,他已经是一个老头儿了,其实年龄并不算老,也就四十多岁,但农村人都显得老相,不像城里人,都五十岁了,还像三十岁的样子,还要和老婆离婚,想再找一个年轻的大姑娘,越年轻越好。
  徐老疙瘩是村里公认的最能干的人,最能吃苦,最能持家,农活儿也干得最好,种田的经验也最丰富。这样的人,在村里是很受尊重的。
  只有一件事仕他使火。那寸候不并汁划生育,他老婆一荏气生了五十女孩儿,眼瞅着奔了五十,坯没有一千儿子。
  就在那一年,他老婆又杯了身孕。十月杯胎,一朝分娩。老婆生孩子那天,他是最着急的一十,大概最痛苦,内心的折磨也最大。老婆l%盆,清来了接生婆。老婆已发生述五十孩子,生十孩子根本不算回事儿,不哭不叫也不喊疼,“嘘溜”一市就生出来了。
  接生婆一看是十男孩儿,剪断胼芾后日上跑出来向徐老疙瘩赧喜,特了一圈儿却没我到他的身影儿。接生婆心里纳阿儿:他造是跑到哪儿去了呢?真是十没心没肺的。便仕五十女儿中的四十出去寻找,找遍了全村仍没找到。四十女儿心里着急,不由荏哭帝叫起来:“爸呀,我奶又生啦!这次是十小弟弟!……爸呀!你跑哪儿去啦?……”
  四十女儿一路哭喊着送了院子,突然没现柴草垛一陴颤功,四十女儿十分害怕,以力遇着鬼了。远寸却兄徐老疙瘩儿里面*了出来。徐老疙瘩一身的系草,出来喝道:“喊啥喊啥?我不是在远儿嘛*
  徐老疙瘩厥不得浑身是草,撒腿就往房里跑去,玫跑述喊:“小子呀!我的奈种小子呀*
  后来这件事被村里人知道了,又蝙了另外一荼歇后海:徐老疙瘩*草垛——不知是男是女。(在耳这篇小况寸,我正是循着远荼歇后悟才想到他的。)
  得了儿子以后,徐老疙瘩干什么就更有劲儿了,而且息是喜喜炎炎的。不且,一十痛苦也在折磨着他:胃痛。
  在我的家多三水失,人们不把胃痛叫胃痛,而叫心口痛。一旦痛起来,他顿财满胎虚汗,改手抱住胸部。
  开始的肘候,他吃去痛片,可去痛片反而刺激胃。远寸有人告坼他,喝面起子(即赤打粉)最顶事了,他就开始喝赤打粉,只要胃一有痛的征兆,9上就倒出一把芬打粉在手心里,然后一把扣迸嘴里,再喝一大口水冲下,果然很兄效果。
  那寸候,武打粉是免票供血的,每家每年多少多少,查然是很少的。那陴子,便息能兄他村村里人沅:“你家的面起子又没要?把票儿借策我吧?”
  省府曾赛有人功他:“我脱老疙瘩,你到城里的仅院瞧瞧去吧!老是远么疼,也不是十事儿。”
  他脱:“社我去花那份儿用能?我才没那么姘景,不就是十心口疼呀?r
  坯是那么痛,坯是喝面起子。
  寸同像夙一祥,呼呼地刮道去。远期同,儿子慢慢任大了,念了几年小孛,没有共趣,孕刁不好,不念了,下来到生中卧受了社艮,先自半拉子,又查整芳力,到了十八步,徐老疙瘩病得重了:心口整天整夜痛,痛起来要死要活的。
  别人又功他,法次他没反皎,去了省城的座院,先到了十普通的座院,大夫给他做了检查,坯喝了一种没味道的粥,照了像,结果大夫况:“你这病不好确珍,到胛瘤匡院去看看吧。”
  看病是儿子陪他去的。父子*又到胛瘤酸院。远次维他格查的是十老大夫,一施袋白失岌,戴十帽子。检查完了,老大夫同他:“你今年多大步教?”
  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六十五了。”
  老大夫况:“六十五了?”
  老大夫就不再说啥了。
  不是从老大夫的话里,而是他细微的神情里,徐老疙瘩立刻感觉到了什么,他当时是那么敏感,这一生从未如此敏感过。
  他马上涕泪齐流,说:“大夫,大夫!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儿子还没娶媳妇呢!……”
  结果大夫给他开了些药,其实都是止痛药和镇静药。他就回来了。
  这些,都是他儿子后来讲的。
  回来以后马上就张罗给儿子说媳妇,求人保媒,过彩礼。
  有人说:“老疙瘩,你儿子才十八岁,不够结婚岁数,这是要罚款的。”
  他问:“罚多少?”
  这人竖起了一根手指头,说:“起码得这个数!”
  他问:“一千?”
  这人点点头。
  他说:“不就一千块钱嘛,我认了!”
  真是无比的慷慨,无比的悲壮。
  结婚的日子定在第二年正月。
  这时候,他已经瘦得浑身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可是那天他分外高兴,招呼每个乡里乡亲,和每个人唠嗑。
  有人又提起了他的病,对他说:“我说老疙瘩,你还得上城里去看看,没准儿这回就治好了。如今有了儿媳妇,治好了,享几年福。”
  他说道:“算了老哥儿,咱这命贱。儿子办事儿,把钱花得差不多了,剩下点儿,还得留着让他们过日子呢!……”
  末了又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这病我不治啦!
  儿子结婚一个月后,徐老疙瘩就死了。
  临死的时候,他对儿子说:“来旺啊!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好好过日子!到年底,你媳妇就该生小孩儿了,不知道能不能生个小子……”
  当时,他老婆,他的五个女儿(有三个已经出嫁),都在他的身边,听见徐老疙瘩的话,由老婆起头,五个女儿跟着,大家一起哭了起来。一时间呜呜啕啕,终于把他哭烦了,拼尽力气喊了一声:“都给我闭嘴,烦死我啦!……”
  如今,徐老疙瘩也睡在北林地里。
   
         ☆        ☆        ☆
   
  十月里,天空格外地明净起来,阳光却显得越来越遥远,也没了夏天那般火暴劲儿,像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年轻姑娘,缅缅腆腆,忸忸怩怩,只有在正午的时刻,才热烈一阵子,就像这姑娘想起了什么令她心她神往的事,激动起来。不过,这事并没有结果,有许多难处,激动过后,便有点灰心丧气,热烈劲儿便过去了,到最后只剩了一丝忧郁,在心头,抹不去,感觉凉丝丝的。
  村子周圉的田地里,庄稼已经成熟。高粱一片老红色,苞米整个儿苍苏起来,谷子穗儿沉甸甸地垂下去……它们的茎杆虽然还挺立着,叶子却几乎完全干枯了,垂落着,就像鸟儿折断的翅膀,没有丁点精神,到了夜里,村子里静悄悄的,秋风吹动庄稼的声音就从四面八方传过来,这声音有点干燥,有点沙哑,却非常清晰。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做好准备,要收割庄稼了,也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把菜园子里的黄瓜秧、茄子秧等等,都连根拔掉,并平整了垅台垅沟,又用石磙子碾轧得平平整整的,再找出放在一边的镰刀,该修理的修理。这样一来,每个人都感到一种隐隐的紫张,都忙忙叨叨的,都挺兴奋。
  高粱说:“今年的庄稼,真不赖!上得这实。那苞米粒子,一咬咯嘣咯嘣直响!……”
  这一夏半秋,高粱一直病病怏怏的,不是这儿难受就是那儿难受,尤其是腿,总是酸了巴几的。不过,这几天倒像好了似的,感觉浑身舒服多了,下午又到地里去了一趟,看见庄稼这么好,筒直高兴得不得了。
  高粱又说:“喂,苞米,你把家什都收拾出来了吗?好好收拾收拾,省得到时候耽误工夫!”
  苞米说:“不用你操心,我早收拾好了。”
  高粱说:“好小子!”
  这话立刻把苞米说了个大红脸。苞米心想,这老头儿,咋这么说话呢?还当我是个小孩子呢?我也是个有儿媳妇的人啦!这是看庄稼丰收了,不知咋的好啦!……苞米一边想,一边朝豆花看了一眼,见豆花正和地瓜忙着晚饭,不一定听得清楚,这才放了心。

  其实豆花早听见,当时差点儿就笑出来了,使劲儿憋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憋住。豆花觉得爷爷真是太逗了,太有意思了。
  如今豆花干起什么已经很不灵便,主要是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看上去,就像那儿扣了一只饭盆儿,把衣服顶得连系扣子都费劲儿了,还有裤子,总好像提不起来似的,倒是谷子给她出了中主意,在裤腰两侧各剪了一道口子,这才勉强提上来了。可还是不舒服。另外,两条腿也总是胀乎乎的,好像特别沉,晚上脱了裤子,用手在腿上摁,一摁一个坑儿,好一会儿才能平夏。
  地瓜说:“豆花你这么显怀,这孩子准是个大孩子。大孩子好是好,就是当妈的大遭罪了。你估摸啥时候坐月子呀?你心里得有个数儿……”
  豆花红着脸说:“差不多是十二月吧?阳历的十二月……”
  地瓜说:“生日可够小的。豆花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有我呢!……”
  说起来,豆花倒真是有点担心,她总在估摸,这么大的一块东西,他咋出来呢?平常屙泡屎还那么费劲呐!……
  豆花虽然挺个大肚子,看起来却并不怎么难看,脸儿总是红扑扑的,脖子又白又嫩,一双大眼睛更黑更亮了,并且水汪汪的,总显得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人一看就十分爱怜。
  本来,地瓜已经不太让豆花干什么活儿了,可是豆花总说:“没事儿,妈,没事儿……”
  地瓜就说:“可也是,平常活动活动,到时候少遭点儿罪。”
  晚饭做好了。麦穗和谷子还没回来。麦穗还没放学,谷子上伙伴家里去了。
  地瓜对高粱说:“爹,饭好了。”
  高粱说:“谷子和麦穗还没回来吗?等他们回来一块儿吃吧。”
  高粱话音刚落,谷子和麦穗就脚前脚后回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吃饭的时候,高粱又把刚才说的话在饭桌上说了一次,末了,高粱说:“又是旱又是涝,今年还丰收了,真是没想到!
  谷子说:“多亏爷爷指挥的好啊!……”
  高粱听出谷子这是嘲讽他春天浇地的事,高粱倒不在意,说:“屁话!……”
  两天之后,一大早,就听见村子里处处都响着脚步声,在清早宁静的粉红色的空气里,脚步声显得夯实而又响亮,脚步踩过下了一层薄霜的当街,留下了一串串新鲜的鞋印子。在脚步声中间,还夹杂着清嗓子的声音,吐痰的声音,相互间说话打招呼的声音。一时间,村子里显得喧闹起来。
  苞米对高粱说:“爹,你听听,这准是开镰了,你听听!
  高粱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咋着?你着急了?……着急吃不下热馒头……咱不赶这个形势。你看这两天儿,日阳儿多好!又有小风溜着。晾一天是一天,一天一个成色。再让庄稼站两天,不急!……”
  这几天,村子周围的田地里,几乎处处都是人,都是割庄稼的人,站在村头一望,说不上打哪儿就看见镰刀的白光耀眼地一闪,也能看见阳光下的那些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女人的头上都戴着头巾,有绿头巾、花头巾、红头巾,在秋日艳阳的照耀下,各种颜色的头巾都显得特别新鲜,就像刚刚洗过似的。
  一片一片的庄稼被割倒了,座稼被割倒时发出咯嚓咯嚓,唰啦唰啦的声音,就仿佛它们在叹息和呻吟。
  又过了几天,大部分庄稼已经割完了,丰满的大地就像得了一场病,一下子就瘦下来,还有没割倒的庄稼,看过去便一片杂乱,就像一件穿久了的衣裳,破破烂烂的。
  头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高粱说:“明天,咱们也割。”
  这次,麦德表现得很积极,她说:“爷爷,这次用不用我了?”
  高粱说:“这回没有那么急,不用你。豆花也不用了,你挺个大肚子,就在家里呆着吧!”
  豆花说:“我没事儿,爷爷。我慢慢干呗!再说,我活动活动更好,省得到时候遭罪。”
  高粱说:“可也是。你奶奶生你爸那会儿,头三天还跟我干活呢!”
  这时苞米说:“爹,你就不用去了。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这一年又没怎么得好,病病歪歪的。”
  高粱说:“净胡扯。谁说我病病歪歪的?我这不好了嘛!净胡扯!……”
  第二天早上,全家人(除了麦穗)就由高粱领着,来到了自家的地里。
  一路上,看着路边被割倒的庄稼。高粱不住地唉声叹气,高粱说:“唉,这就是庄稼的命儿,挣巴挣巴长了一年,这么就割倒啦!真不忍心呀!”
  听了高粱的话,谷子偷偷地直笑。豆花往谷子的腰眼儿上捅了一下,怕高粱看见谷子笑,心里不高兴。
  高粱还是看见了,他说:“你个小兔崽子!你笑啥?你是不明白呀!等你明白了,你就不笑了。”
  谷子说:“是,爷爷。”
  到了地里,每个人把住四条垅,挥动镰刀割起来了。一旦动了手,高粱就没有那些想法了,他干得比谁都卖劲儿。
  地瓜和豆花,因为是女的,每人把了两条垅。苞米让高粱也把两条垅算了,高粱不同意。
  一棵棵庄稼发着脆响被割倒了,很难说它们是痛苦还是欢欣。当然,它们都已经老迈,它们享受了一年的阳光雨水,它们是不是很满足呢?
  割到地中央时,谷子发现有几棵庄稼被撅断了铺在地下。他马上扎唬起来:“看这!谁他妈这么缺德,把庄稼给糟害这样!……”
  挨着谷子的苞米朝这边瞅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挨着苞米的高粱见了,大声说:“你还不明白,这准是……哈哈哈……没啥没啥。
  在谷子右边的豆花不明白咋回事,问谷子:“爷爷是啥意思?”
  谷子已经明白了,谷子对豆花说:“爷爷说……咳!这还不明白,这是有人在这儿……这还不明白?”
  豆花也明白了,豆花脸红了一下。
  到了中午,几个人已经割了不少。又回到开始割的地方,高粱说:“行啦行啦,吃饭吃饭。”
  饭是早晨从家里带来的。
  干了一上午的活儿,高粱非但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倒感觉浑身都无比畅快,一边吃饭一边不断地讲话,讲庄稼,讲村里的事儿,也讲他的一些经历,讲得兴致勃勃的,讲到有趣处,便自己首先哈哈大笑起来,无比爽朗,无比单纯,仿佛他的笑声是透明的,像空气一样透明,像秋风一样透明……
  在讲话的空隙,便不停地夸这夸那。
  一会夸阳光:“这日阳儿,多好!”
  一会儿夸庄稼:“这庄稼,上得多成!”
  一会儿夸饭:“在野地吃饭,少说也能多吃一碗!”
  不过,就像那次浇地一样,到了晚上,高粱却又哼哼起来。
  地瓜听见了,对苞米说:“你听,爹又哼哼唠!都这么大岁数了,明天跟他说说,就不用他去了。……”
  苞米说:“你能说得动他?这老头儿,要说你说,我看够呛
  第二天,地瓜果然对高粱说,不让他再下地去。
  高粱瞪了地瓜一眼说:“别扯了!哼!……”
  高粱又摔了一下手,扭头先走了。
  高粱干起活儿来,果然又啥事儿没有了,干得像前一天一样快,一样利落。
  一直到第四天,总算割完了。全家人的心情都十分愉快。只是麦穗没参加割地,显得有些愧疚。这天下午,学校教师有事,同学们就先散了一会儿学。麦穗一回来,就把晚饭做好了。傍晚,见大家一进院,麦穗就从房里出来。麦穗扶着高粱,十分心疼他,说:“累不累,爷爷?”
  高粱说:“没事儿!就当活动活动筋骨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气氛又热闹又轻松。说说这几天割地的事,说说接下来该做的活儿:要把庄稼从地里拉回来,先拉什么,后拉什么,雇谁家的“手扶”拉好……
  只有高粱一声未发。这自然有些反常,但是大家都认为他这是累的,就没有多想。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高粱站了起来。
  麦穗说:“爷爷你吃完了?就吃这这么儿?”
  高粱说:“我有点累。我躺一会儿去。”
  高粱进了里屋。过一会儿,大家都吃完晚饭。这时天已经黑了。地瓜和豆花拾掇碗筷。地瓜对麦穗说:“麦穗,你去看看爷爷,把被铺上。爷爷累了,让他早点睡吧!”
  麦穗进屋一看,高粱正在炕上躺着,似乎已经睡着。麦穗叫了他一声,他没应。麦穗便想爷爷果然是睡着了。麦穗给他铺好了被,想叫高粱把衣服脱了,就又叫了一声,高粱还是没应。麦穗想,睡得还挺沉的呢!便伸手扶着高粱的肩,摇他,想把他摇醒,边摇边叫:“爷爷,醒醒,脱了衣裳睡,舒服!”
  连说了两遍,高粱始终不应。麦穗这才觉得不对劲儿,急忙出来,对地瓜说:“妈,你看爷爷怎么了,我咋叫他也不答应!”
  地瓜自己来到屋里,她或许有了什么预感,便伸手在高粱的鼻子底下试了试,然后就大叫起来,“苞米、苞米、你来看看,爹不好啦!谷子!谷子!快来看看你爷爷!……”
  苞米和谷子闻声一起赶过来一看,才发现高粱已经不喘气了。
  苞米急得大声叫起来:“爹!爹!……”
  高粱死了。
   
         ☆        ☆        ☆
   
  在我的家多三水头,差不多每年都有老人被抬出村去,抬过北大道,抬进北林地。
  谁家死了人,第二天早上,这家的长子便要挨家挨户到全村每家去报丧,他进得门来,马上就跪在屋地上,并且要磕一个头,说:“我爸老了”。
  如果死者是他母亲,则说:“我妈没了。”
  说完便站起来,到另一家去了。
  出殡的那天,死者已经装殓在老红的棺材里。村中的长者先要携着这家的长子给死者“开光”,开光时念念有词,开光过后,便“封棺”了,由死者的亲属,握着一柄木匠斧子,把事先钉在棺盖上的大铁钉,砸到棺木的边上,只听乒乓一阵响声,棺盖就被打死了。接着是“指路”,指路也必须由死者的长子来做,手握一根扁袒,站在一只凳子上,扁担直指西南方向,指一下,呼一声:“爸,您走西南大路!”若是母亲,便呼:“妈,您走西南大路!”无论父母,均连呼三次。然后是“摔丧盆”,一般都是黑泥的瓦盆,这也是要由长子来做的,他跪在棺木前头,双手擎着这只瓦盆,擎过头顶,然后用力一摔,摔得越响越好。一声脆响过后,棺木便被抬起来,这是“起棺”了……
  抬棺的都是村里的精壮青年,一般都是十六个人,两根长杠从棺底穿过,每根长杠的两端再有两根短杠,每杠两个人,共十六人。棺木的前边,长子肩扛一杆“灵幡”。棺木的后边,则跟着其他亲属,亲属们一路号啕,一路撒着纸钱儿……
  一行人上了北大道。
  那天,我问父亲,张三尿子怎么死的?
  父亲说:“怎么死的?老死的呗!”
  当天下午,父亲就回家去了。
  我粗略计算了一下,张三尿子今年大概快八十岁了。
  有关张三尿子,我能记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和赵六儿(也是一个老人)打架的事。那时候我还小,当时还有生产队。前一天,队里死了一头牛。牛死了要剥皮,这工作派给了他和赵六儿两个人。牛肉一般按人口分配。剥牛皮的人可以另外得到一些牛下水:肠子肚子心肝肺,以及一只牛头。他和赵六儿挑灯干了半宿,第二天早饭前,已经把牛肉给社员分完了。大家领了牛肉,回家商量是包饭子吃好呢?还是用牛肉炖大梦卜……正在这时,听见他和赵六儿打起来了。
  打架的具体原因无人知道,猜测是因为对什么东西分配的不当:你多了我少了,或者你想要这个我也想要这个。这不是主要的。我家当时就住在生产队旁边,我目睹了当时的情景。他仍每人手里都有一把尖刀,他们却把尖刀都扔在了地下,他们每人脱了一只鞋,把鞋当做武器握在手里。肯定是张三尿子先动的手,他像一头子狮子朝赵六儿扑过来,挥鞋就打,打了两鞋底子,可惜都打空了。这时赳六儿干始反扑了,赵六儿倒打的极准,第一下就打在了张三尿子的光脑门上。张三尿子愣怔了一下。赵六儿接二连三,每一下都那么准,都打在了脑门儿上。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当时是否听见了鞋底子和脑门的撞击声,不过我可以假定是我听见了。那声音肯定不会很响亮的,“啪、啪、啪……”甚至很喑哑,鞋底子和脑门儿的撞击声,也就这样吧!
  张三尿子开始退怯了,他竟然满脸的惶惑。赵六儿则步步逼进。最后张三尿子转身就跑。赵六儿并不追他,只在那儿喊:“你个张三尿子!你不是尿性吗?你咋他妈跑了?你给我回来!……”
  赵六儿说得对,在村里人看来,张三尿子一直是个“尿性”的人,脾气大,总是开口就骂,举手就打,张三尿子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没想到,如今他却熊了。
  这件事被村里说了好久,而且一说起来就乐不可支。当然,村子是那么小,本来新闻(或新鲜事儿)就少。这是一个原因。另外,这件事是发生在张三尿子身上的,人们自然觉得有点不同。
  实际上,我曾经听人讲过许多表现他“尿性”的故事。虽然发生过他和赵六儿这件事,总的说来,他在村子里的口碑还是不错的。遗憾的是,在我写这篇小说时,尽管我搜索枯肠,却再也想不起有关他的其他事迹来……这真是太遗憾了,真的。
  不过几年前我回家看望父母,倒是见过他一面的。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魁梧的人,那次见他,他却已是一副干枯的模样,人已极瘦,头发都白了,大概很久也没剃过,显得脑袋出奇的大,让人想到他那细脖子是怎么撑得住那颗脑袋的。但是,他的眼神儿却相当好,还离他挺远呐,就认出了我,叫着我的小名儿,我给他一根香烟,又帮他点上火,我问候了他几句,他说了几句家常话儿。我很快就发现,他是相当沉静的,尤其是他的眼睛,在我们谈话的间歇,他总是把目光向远处投去,将眼睛咪缝着,让人产生一种超然的感觉。
  这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当时正是深秋,田野上的庄稼都已成熟,却还没有收割。我很自然就把他与庄稼联系起来。他就像一棵庄稼,一棵成熟了的庄稼。
  他迟早会死的,当时我想。如今他终于死了。他肯定也葬在北林地了。
  愿他安息!……
   
         ☆        ☆        ☆
   
  元旦过后,接加下了好几场大雪(那些动不动就瓢上一阵儿的小清雪就不用说了),地里的积雪起码也有半尺厚,沟沟坎坎的地方更厚,那是西北风把雪旋在那里造成的。此外,每一间房子的房顶上、院子里柴禾垛上,也都积着厚厚一层雪,这使得一切都变得浑圆起来,带有围墙的小菜园子,则像一个巨大的方形器皿盛着似的。当街的雪却没有那样幸运,已经被踩得硬邦邦的,并且显得很脏,上面坯有牲畜们屙的星星点点的粪便。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而且,现在刚过了“头九”,冷日子还在后头呢!
  在这段时间,早已没有什么农活儿了,一般说来,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人们就就不起得那么早了,躺在早晨的热被窝里,总是觉得格外的舒服。
  这天一清早,麦穗穿得暖暖和和的,走出了家门。她是全村出门最早的人,高寒假还有些日子,学校上课的时间总是很早的,麦穗又是个好强的人,她可不想因为迟到在前边站着,她从来没有因为这个挨过罚。
  尽管麦穗穿得挺暖和,一出屋门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又把围巾仔细掖了掖,这才走出了院子。这时还不到七点,太阳要等好久才会出来,天空蒙蒙的,空气倒特别干净,吸进鼻子里十分爽快。街上只有麦穗一个人,只短短一会儿工夫,麦穗轻快有力的脚步声就响出村子去了。听她的脚步,简直就像一匹小马驹子似的。
  麦穗的书包里,装着一本借来的小说《呼兰河传》。麦穗知道学习紧张,不该再看课外书,可她总是管不住自己。昨晚她看了半宿,总算把书看完了,看得她心里颤颤悠悠的,现在还有这种感觉。麦穗的心里充满了诗情,一直都是这样。有同学跟她开玩笑,管她叫女作家,语文老师甚至跟她这样说:“麦穗将来就考中文系吧,毕业就搞创作,写小说。”老师之所以这样说,肯定是发现了她有这方面的天赋。麦穗写作文也确是班里写得最好的。
  前些日子,麦穗又写了一篇作文,作文是写爷爷的。她以前曾在作文里写过爷爷,但这次写得最动感情。麦穗一边写著作文,一边想着爷爷的样子,想爷爷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抽烟的样子,吐痰的样子……爷爷虽然死了,可麦穗还像可以看见爷爷似的,有好几次,她写着写着就哭了。
  “当然,爷爷是普通的,就像庄稼一样普通,可是庄稼可以打出粮食,人离了粮食就活不了。”在作文的最后,麦穗这样写道。在批改这篇作文时,老师在这句话下面重重地画了一条波浪线,他认为这话太有哲理了。麦穗并没这样想,她根本没想什么哲理不哲理的,她只是这样想了,也就这样写了。
  后来教师让麦穗把作文给同学们读一下。麦穗已经好几次当众读自己的文章了,所以,刚开始她读得很冷静。但是,读到一半,她就读不下去了,她觉得心里那么难过,那么胀,胀得她浑身直哆嗦。她就不读了,只在那么站着。
  这时老师说:“怎么停下了?读哇,接着读哇!”
  不说不要紧,老师这么一说,麦穗就再也憋不住了,她一下子就坐下了,坐下就哭起来。她哗哗地流着泪。……她的举动把同学们惊呆了,每个人都诧异地看着她,而她加一点感觉都没有。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麦穗又想起了这件事,她心里又胀痛了一下,同时也有点不好意思,认为自己当众出了丑。
  麦穗离开家以后,苞米才起来。地瓜又往灶膛里续了一把火。锅里热着饭呐,她怕饭凉了。苞米一边系着棉祆扣子,一边对地瓜说:“瞧屋里这团气,下了大雾似的。”
  “天儿要大冷了,要不气不会这么厚。”地瓜应声道。
  “我出去看看。”苞米说。接着门声一响,一股冷气灌进屋来,把屋里的水蒸气冲得翻滚起来,乱纷纷的。
  “你戴上帽子……”地瓜刚这么说,门声又一响,苞米已经出去了。
  苞米先去茅房撒了一泡长尿。然后又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看了仓房,又看了猪圈和鸡架,才回了屋。
  自从高粱死后,苞米突然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重起来,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这才成了一家之主。高粱活着的时候,他并没有这种感觉,虽然他也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了,可他总是觉得,家里的事有爹张罗,用不着自己,这些琐碎事儿,以前也是由爹来做的。
  自从高粱死后,苞米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他自己也发觉了这些变化。主要的,是他发觉自己心细了,想的事儿多了。当然,有些事是不能不想。他常记着高粱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他越想,这句话越有道理。再者,苞米原来不爱讲话,只听高粱的吩咐,仕他干啥他干啥就是。他现在话才多呢,而且像高粱一样,都是在吃饭的时候说。可以这样说,直到现在,他才理解了高粱的那份苦心。他正在努力模仿父亲。要说变化,大概这是最大的变化。
  日子是一定要过下去的,还要尽力过好点儿。这是苞米最明确的认识。
  苞米回屋时,又带来一股子凉气。苞米对地瓜说:“谷子呢?谷子还没起来吗?叫他起来!吃完饭跟我上趟霞镇,看看种籽站有没有好种籽,有就先订规下。凡事就得先下手,省得到时候抓瞎!……”
  这话实际是对谷子说的,所以声音很大。
  地瓜说:“看你扎扎唬唬的!这阵儿没啥事儿,就让他们多睡会儿呗!再说,豆花就在这几天……”
  苞米说:“这几天怎么了?不就是生个孩子嘛!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地瓜说:“看你这熊样子!越来越像爹了……”
  地瓜刚说到这儿,谷子就从里屋跑出来了,他一脸惊慌,一时间,弄得苞米和地瓜都愣在那儿了。
  谷子对地瓜说:“妈,豆花怕是……豆花说她肚子……”
  地瓜也慌了,问:“啥时候?啥时候开始的?”
  谷子说:“就在今天早上。就刚才……”
  地瓜抬脚就进了豆花的屋。
  豆花仰面躺在炕上,身上盖子棉被,肚子把棉被撑起来,撑得老高。棉被退到胸部,露出了粉色的小褂和小褂下面鼓胀的乳房。她双手抓着被头,正把被子往上拉,被子似乎很重,一点儿也拉下动。她咬着嘴唇,忍着痛。在她的额头上和脸颊上,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她脸色红彤彤的,就像被火烤着了似的。她的嫩白脖颈上,显出了一条条青幽幽的血管。
  “孩子,别怕!”地瓜进屋就说。
  地瓜又把被子撩起一点,朝豆花的下身看了一眼。
  “没事儿!”地瓜说,“还没露红呢!”
  “你叫!你叫出来就不那么疼了!”地瓜又况。
  地瓜很快又离开里屋跑到外屋来,对两个惊慌失措的男人说:“还在这杵着?快去把老孟太太接来!……”
  正在这时,屋里的豆花又疼了,她这次疼得叫起来了。
  地瓜说:“快去!……”
  地瓜又回屋里去了。
  苞米和谷子这才缓过神儿来。
  苞米对谷子说:“我去吧。我去接老孟太太。你在家守着,看有什么紧急事儿……”
  谷子说:“要不,咱们上霞镇吧?把她弄霞镇医院去……”
  苞米说:“用不着,再说,这死冷寒天的,还不把人冻死。
  ……好小子,没事儿,你们养了你们俩呢!……”
  苞米笑着眨了一下眼睛,走了。
  到了老孟太太家,老孟太太刚吃完早饭。苞米一进屋,人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老孟太太当了多年接生婆,在这一带名气很大。经她的手接出来的孩子,说不上有多少了。谷子和麦穗就都是她给接的,当时她才三十多岁。老孟太太接孩子没有更多的要求,只要临走给抓一只大公鸡就行,如果没有鸡,那么一只鸭或一只鹅或者一头小猪羔子,也将就了。老孟太太没有别的毛病,就是爱眨巴眼睛,一边跟人说话,一边眨巴眼睛,就像卖弄风情似的。老孟太太说:“是不是谷子媳妇?
  一边说一边朝苞米眨巴了一下眼睛。苞米心想:这么多年了,她这毛病还没改,真是的。苞米说:“你看你看,又来麻烦你!……”
  老阵太太说:“说啥话呢!走吧!……”
  老孟太太跟儿媳妇交代了几句话,就跟苞米出来了。这时街上已经有了些走动的人,大家一看见苞米和老孟太太一块儿走,就问苞米:“是不是谷子媳妇要生了?”
  苞米便回答:“是呀!正是!……”
  这样,苞米和老孟太太一路走过来,全村人就几乎都知道豆花要生孩子的事。苞米和老孟太太到家不久,家里又来了许多乡亲,左邻右舍的都是妇女。大家都是热心肠,都想过来看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不过,产房她们是进不去的,只能呆在别的房间,一边叽叽喳喳唠嗑儿,一边听着动静。人多势众,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可以淡化和分散一些紧张的气氛。
  起码对谷子来说是这样。
  谷子被地瓜吩咐,已经烧了锅开水。地瓜和老孟太太都不让他进屋去,他只能呆在外屋。
  豆花一直叫叫停停。叫的时候像是要把一条嗓子扯破了,也仿佛是一头困兽,因为纠纷而激怒了。在叫的同时还有呼号。谷子从来没听过这种声音,他心里充满了恐惧,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一会儿却又松弛下来,他觉得累极了。
  “这是头生儿。要是二生就好了。”那些女人说。
  “瞧瞧谷子,这就是女人生孩子!”
  “儿的生日,娘的苦日。”
  “哪个孩子不是从血水里淌出来的!”
  “谷子,往后可得心疼媳妇哇!”
  正在这时,那边正在叫着豆花冷丁就不叫了,半天也没有叫。这不但使谷子、也使妇女们吃惊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升上大家的心头,大家屏住呼吸,竖着耳朵,捕捉那边的动静,似乎心都不跳了。谷子终于承受不住,拔脚就要往那边屋里闯。几个妇女反应极快,呼拉一下扑过来,把谷子抓住了。这时屋门反倒开了,那儿站着地瓜。她沾着满手的鲜血,又兴奋又疲劳,颤颤地叫道:“生下来了!生下来啦!……”
  地瓜看见那些妇女抓着谷子,有拽胳膊的,有扯衣服的,不明白咋回事儿,说:“这是干啥?”
  妇女们这才明白过来,把谷子放开。不料他竟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地瓜又说:“苞米呢?咋不见苞米?”
  妇女们互相看了看,有人说:“是呀!咋不见苞米呢?这大半天,苞米哪去了?”
  有一个后来的说:“我想起来了,他扫院子呢!”
  地瓜对谷子说:“快把他喊回来!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没深沉!”
  谷子跑出外屋的门,看见苞米果然在扫院子,把院子扫得那么干净,不知扫了几遍。
  傍晚,麦穗放了学,一进家门,就感到气氛不同往常,屋子里充满了血腥味儿,脸上都喜气洋洋的。麦穗问地瓜:“妈,这是咋的啦?”
  地瓜说:“还能咋的?你嫂子生孩子啦!”
  “是吗?”麦穗把书包一扔,就往豆花屋里跑。
  地瓜一把将她拉住,说:“你别闹哄,你嫂子歇着呢!”
  麦穗眼睛一亮一亮地说:“男的还是女的?”
  地瓜说:“小子呀!”
  麦穗说:“像嫂子还是像我哥?长得好看吗?”
  地瓜:“精神着哪!……”
  “太好啦!……”麦穗还拍了一下巴掌,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麦穗又说:“起名了吗?”
  地瓜说:“哪有岁生下来就起名儿的!”
  麦穗说:“那我给起一个吧!”
  地瓜说:“用得着你?”
  娘俩正这样说着,苞米走过来了,他皱着眉头说:“我都想了半天了,就叫黄豆吧!……”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他妈叫豆花,他叫黄豆不正好嘛。”
  这孩子就叫了黄豆。
  后来,趁地瓜没注意,麦穗到底悄悄地溜到豆花屋里去了。这时豆花正在睡觉,她身边的黄豆也在睡觉。麦穗不敢打扰他们,悄悄又退了出来。她对自己说:“我这可怜的大侄子哟,这又成了庄稼啦!……”
  这时候,谷子一身寒气地进了屋,他去送老孟太太,才回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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