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庐山向东北伸出了一条脉,那就是天花井山。
  天花井山是庐山的末支,形成一连串山岭冈阜。东北行一支叫乌稍岭、丫髻山。丫髻散出九条支脉,稍大的是凤凰、栗树。长岭。
  长岭支脉向西途磨刀涧,从府城东人城,尾端尽于城西的湓浦港。
  磨刀涧东北一带山坡,建了不少大户人家的名园别墅,是有名的富豪缙绅城外玩乐区。
  追魂一剑吴会昌,既不是缙神,也不是名流,他是颇有名气的江湖大豪;一个毁多于誉,并不怎么季人望的大豪。
  九江城内城外,京师来的办案人员大捕疑犯,闹得满城风雨,草木皆兵,腿快的先一步逃之夭夭,于外埠避风头,腿慢的大遭其殃,死亡与失踪的人日增。
  人人自危,追魂一剑也不例外。他家大业大,想逃也逃不了。
  但他并不怎么害怕,因为他的事业在外地,与本埠的江湖豪强没有利害冲突,与五爪故或者雷霆剑,也只是点头之交,平素并无往来。因此,他相信这次可怕的风暴,不会波及他追魂一剑。
  当然,他不至于愚蠢得毫无应变计划。他在江湖称雄多年,自然有几个朋友,其中不乏有过命交情的知交,消息是颇为灵通的。
  可是,狂龙的搜捕计划,只有中枢核心的少数人知道,执行的人根本不参予决策。到了本地的人手,更是一无所知,不可能提前获知行动的细节。
  五更三点,天将破晓,奇寒彻骨,全城仍在沉睡中,城郊也一片死寂。大冷天,勤快的农民也不见出外活动,这是农暇的季节。
  道上如果有人行走,必定是问题人物。
  小径沿溪右岸上行,左面是凋林密布的山坡。一个穿了老棉衣像个农民的人,手点罗汉竹制的问路杖,迈开大步往上走,口中呵出的雾气阵阵冲出,说明这人赶路赶得急,很可能衣内已在出汗。
  前面里余,路旁出现一座歇脚亭,亭内有人,但赶路的人如不接近至五步内,决难看得到亭中的人。
  山坡并不峻陡,山脊顶也不高,半山以上是不凋的松林,枝头积雪未解,人行走其中,不可能无声无息必定擦撞着校杆,校头的积雪也必定纷纷下坠而发出声音。有时一阵稍猛的罡风掠过树梢,积雪也会掉落。
  一个内穿蓝色紧身衣,外穿老羊皮袄,像个村夫的壮年大汉,手中挟了一根斑竹手杖,以相当快速的脚程,在仍的凋林中纵高纵低,居然没发出声音。
  他不走小径而越山而走,去向是长岭。
  他就是假病避客的王国华。
  不同的是,唇上多了假的大八字胡,脸色也深些,显得老练。稳重。成熟,与江心洲的渔郎、江东门的泼皮。无论气质或风韵,皆截然不同,完全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即使是最精明的人也不会把他们联想在一起。
  总之,目前他似乎年龄增加了十岁,除了那双明亮的虎目,仍可看出依稀的神韵之外,其他已经全部改变了,恐怕连他老爹在街上劈面相遇,也认不出是他了。
  距上次武昌三霸天二死一残,刘粮道翰香阁奇珍异宝失窍,距今已有四个月以上,飞天狐应该作本年第一次惊世大案了。
  但这次他来九江,并非为作案而来。
  柳依依壮烈殉难,死前,国华曾经向她表示过,要为她担负默默地传播火种的工作。
  默默传播火种,这种工作是不容易从表现看到成绩的。向一两个人提一提民族大义;大庭广众问讽刺当政满人的奴化手段;向三两个人挑泼满人人关的国耻仇恨;都算是传播火种工作。这些,他都在默默地进行。
  现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工作,他必须暂时放下,加有更重要的事等等他去做。
  柳依依、高文玮、满天花雨那些人的死,在一个志在光复大汉河山的仁人志士来说,壮烈牺牲视死如归,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并不是难事,可说死得其所,含笑九泉。
  可是,像雷霆剑范大鹏那种苑才是真正的了不起,令人肃然起敬。
  而今,京师大批高手南来,旧案重追,第一步追查的线索,是搜捕雷霆剑。
  雷霆剑已经死了,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国华之外,全都不在人世了。
  但国华并不知道自己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如果有人知道,或者柳依依的共他同志知道,而被京师来的鹰犬弄到手,其后果将万分严重,极可能被鹰犬们查出高文玮到江宁的事,那么,早晚会找到他的王家果园,找上江心洲去捉他王国华。
  所以,他必须来。
  他对雷霆剑所知有限,必须暗中跟在狂龙这群人的身旁,留心一切变化,了解每件事发生的经过始末。
  他并非真的会飞,人毕竟不是能飞的怪物。
  但他的轻功,确是神乎其神,几乎已臻来无影去无踪的神化境界。
  昨晚潜伏江洲老店,在独院小厅聚会计议的十余名绝顶高手,也没发现他的踪影甚至在他发出异声之后,追出的高手们也仍无所见,可知他的轻功身法,比这群绝顶高手要高明多多。
  在山脊的凋林下走动,用意是避开道路以免被人发现。
  鹰犬们既然准备内外追织魂一剑,必定早已派人事先伺伏在吴家附近,而这条路是前往吴家的唯一道路,路上还能不派人监视或封锁?
  终于,他看到了山下路旁的歇脚亭,居高临下,看得一目了然,虽然事实上不易看得真切。
  同时,看到有人走动,一个村夫打扮的人,正向歇脚亭接近,似乎脚下相当快捷,手中的竹杖点得甚快。
  相距还在三里上下,看不真切。
  他心中一动,立即离开山脊。晓色朦胧,他目力超人,但也仅能看到模糊的形影,和人的依稀轮廓。
  他知道,走动的人必有可疑。
  对于不寻常的事物,老江湖不会掉以轻心加以忽略的。
  老村夫接近了歇脚亭,脚下速度来减。
  “吱利利”鬼啸划空而至,啸声似乎发自亭左幽暗的凋林内,凄厉侧耳,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老村夫一怔,脚下一慢,目光扫向凋林,最后投射在歇脚亭上。
  亭柱后白影出现,踱出一个高大的白袍人,右手点了一根哭丧杖,仗头所系的招魂幡猩红如血。
  “阁下能找出在下隐身在亭内,已经很了不起。”白袍人用刺耳的怪嗓音说:“这可以证明阁下是非常人,高手中的高手。”
  “天下间会折向传音术的人为数不少,但在空旷的山林间仍能运用自如的人,却不多见。”老村夫站在路中冷冷地说:“看阁下的打扮、身材、啸声,想必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白无常罗侯光了,在下没弄错吧?”
  “你没弄错,反而是我罗侯光倒料错了。”白无常缓步出亭:“协委大人陈老兄也料错了。他以为通风报信的人,必定是只配跑腿的小货色,却没料到竟然是行家高手。请教,你老兄高名上姓,尊号又如何称呼?”
  “罗候光前,你没料错,狂龙陈百韬也没料错。”老村夫倒还沉静:“在下姓宫,确是一个只配跑腿的小货色,名更平常,宫一步,至于是快一步呢,抑或是慢一步,立可分晓。”
  “官一步?倒真是没听说过。”白无常罗候光前的语气似乎颇感意外。
  “你白无常没听说过的人多着呢。”
  “好,就算你是宫一步,快与慢无关宏旨。现在,你是跟我白无常走呢,抑或是要在下把你弄个半死,再拖死狗似的拖回城去?”
  “你瞧着办好了。”宫一步的罗汉竹杖徐徐升起,摆出要攻击的态势。
  “我白无常的哭丧杖下,很少有活人。”
  “在下听说过。”
  “所以,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心存侥幸,免得……”
  “免得后悔嫌迟?”
  “对。宫老兄,到底是谁派你前往杨家通风报信的?说吧,反正你早晚一定会说的。”白无常的哭丧杖也作势攻出,血红色的招魂幡在寒风中飘舞,不但可以敌人视线,也发出怪异的簌簌怪声乱人心神。
  “很抱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无可奉告。”宫一步客气地拒绝。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在下……”
  一声厉啸,哭丧杖突然劈面点出,血红色的招魂幡随杖向前一拂,罡风锐啸,劲气如潮,像是突然从阴司刮出一阵阴风,砭骨彻肌直撼内腑。
  人影一闪即逝,宫一步似乎被强劲的阴风吹走了。
  哭丧杖的杖尾接着反挑而上,一招两式攻势快速猛烈无比,可是,宫一步已先一刹那消失了。
  宫一步,一步便失了踪,好快。
  小径前面,突然黑影连闪,截住了淡淡掠来的黑影。
  啪一声脆响,快速掠走的黑影是宫一步,被突然现身的两个黑影截住了。
  罗汉竹杖被一柄比雁翎刀宽些,似金非金似木非本的外门兵器癣王令封住,竹杖反震斜升,宫一步也被震得斜飘丈外。
  另一个人影恰好堵住,盘龙护手钩光临宫一步的双脚,又快又准,劲道惊人。
  “你在我面前一步也走不了。”护手钩的主人钩发声随,身形一低占了有利的地位。
  宫一步大惊,不等被震的身形落实,猛地吸腹收腿倒空翻,竹枝在翻腾时收回护住全身。三打一,三个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白无常到了,哭丧杖捷途电闪。
  “啪!”罗汉竹权碎成寸断而飞散。
  招魂幡接着光临,蓬一声拍击在宫一步的腰背后,立即像网一样缠住了身躯。
  “躺!”白无常沉叱,哭丧杖一带一沉。
  “砰!”宫一步重重地掼倒,幡缠住了身躯,哭丧杖则重重地抵住了背脊。
  “罗侯兄,带到偏僻处问口供,这里有咱们负责,等待其他的大鱼小鱼。”收了阎王今的人说完,身形一闪即没,消失在路旁的黑暗凋林内。
  使用盘龙护手钩的人,也消失在路的另一边。
  白无常快速地制了宫一步的软穴,挨了俘虏疾掠人亭后树林中。
  天快亮了,东方已出现曙光。
  宫一步被倒吊在一根横技下,辫子捆了一束枯枝。干了的松枝含有松脂,燃烧起来一定哗剥怪响,火焰特旺,烧得也快。
  他开始摆动,像钟摆般荡来荡去。
  白无常一手支着哭丧杖,一手握着点烯了的母指粗松枝,丑恶的面孔呈现残忍的狞笑。
  “松枝一点燃,那滋味一定很不好受。”白无常狞笑着说:“那时,你想招供,面孔也毁定了。宫老兄,再问你一声,你招不招?”
  宫一步不徐不疾地摆动,白无常手中火焰跳动的松枝,每当荡过来时,松枝便作势接触发辫捆住的松枝。
  “等在下面目全非的时候,你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宫一步咬牙切齿说:“你点火哟,我宫一步已经活了六十年,年登花甲,死了不算短命,你想在下会怕死吗?”
  “好吧!你死就死吧!”白无常说:“反正陈大人根本就不需要口供,是谁吃里扒外暗通消息,他清楚得很,所以授权负责拦截的人任意处治传信的人。忍着些,宫老兄,火刑是相当痛苦的,嘿嘿嘿……”
  阴冷声中,松枝的火焰,迎向荡来的那束松枝。
  只要火焰接触,宫一步算是完了。
  一颗飞蝗石破空而到,啪一声响,刚要接触松枝的松枝突然炸断,火星飞溅。林中一暗。
  白无常吃了一惊,大喝一声,向右侧飞扑面出。
  右方三丈外,一株大树干旁,站着一个朦胧的人影,看不清面目,只能看清穿了老羊皮祆,右手握了一根斑竹手杖轻轻地拂动。就因为手仗在动,所以才让白无常看到了他的存在。
  哭丧杖攻击的目标,就是这个朦胧的人影。
  杖即将及体,人影一晃即逝,显然是门在树后了。
  “啪!”哭丧杖循势追击,击中了树干,断枯枝如雨般断堕,整株大树摇摇,树皮爆散。
  树后人影冉冉后退,好快。
  退走的人影突然加快,左闪右掠,但见人影此现彼没,三五移动,眨眼间便无影无踪。
  白无常自以为是,认下方向狂追猛赶,不肯干休,但追出百步,再也看不见闪动的人影了。
  “咦!到底是人是鬼?”他骇然停止追逐,感到心中发虚,脊背生寒。
  鬼是追不上的,因为鬼会幻形变化,而且兔会捉弄人,被鬼捉弄可不是好玩的事。
  他回头狂奔,心中暗凛。
  果然不错,被倒吊逼供的宫一步已经不见了。树下,遗留有下来捆在发辫上的那捆枯枝。
  凶名昭着以鬼王自居的白无常脸往哪儿放?
  “哪一个贼王八戏弄我白无常?给我滚出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羞怒地破口大骂。
  空山寂寂,没有任何回音。
  “有种你就给我滚出来,我白无常不拼死你这贼王八就不是娘养的。”他再次跳脚大骂。
  三个朦胧的人影,循声急掠而来。
  白无常在三十步外便看到了人影,心中一懔。
  是三个女人,不是先前戏弄他的高大人影。
  “你就是白无常?”在两丈外止步,为首的女郎沉声问,语气相当不客气。
  “老夫的穿着,长相,谁不知老夫是白无常?”他拍拍胸膛:“贱女人,你……”
  “你是玉树公子的爪牙。”
  “老夫是他的长辈,听命于他老爹狂龙。”
  “好,本姑娘就找你带口信。”
  “小女人无礼!你……”
  “这……纤云小筑的人……”白无常心中一跳,嗓音变了。
  “你替本姑娘转告玉树公子姓陈的,叫他小心了,他无端向本姑娘撒野行凶,本姑娘与他没完没了。”
  “你这是向狂龙挑战……”
  “狂龙最好不要护犊,不然,哼!你可以走了,可别忘了把口信带到。”
  “你在老夫面前狂够了。”白无常被激怒了:“武林朋友不愿与纤云小筑的女流之辈计较,你们却顺着竿子往上爬,越来越自以为了不起。小女人,你……”
  白无常并不在意纤云筑的姑娘,只因为狂龙并不希望与纤云小筑的人结怨,以免影响捕拿逆犯的工作,甚至希望与纤云小筑的人攀上交情,树强敌不如交朋友来得有利,所以白无常忍下一口恶气与幻云打交道。
  可是,幻云的态度越来越傲慢,他怎受得了?
  人在羞恼之下最易冲动,一冒火就顿忘利害,老凶魔一怒之下,凶性大发,话未完,哭丧杖突然扫出,招魂幡挟凛冽罡风,向幻云卷去。
  猝然出手攻共无备,按理即使一击落空,也将抢得机先,立于不败之地。
  云的剑佩在腰间,仓猝间决难拔剑自卫,老凶魔稳占上风,这一击全力施展,威力万钧势在必得。
  可是,青虹乍现,幻云已用不可思议的快速手法拔剑出鞘,修为已臻化境的白无常,竟然没看清她是如何将剑拔出的。
  “嗤……啪啪!”剑气进发中,裂帛响与劲气并爆声齐发,招魂幡在青虹电闪中破裂、割散、飘飞。
  电虹贴杖贯入,彻骨剑气及体。
  白无常知道纤云筑的绝学威震武林,也知道幻云接下了玉树公子七剑,剑上的造指惊人,但没料到幻云比他想象中更高明,招魂幡一触剑气,他便知大事不妙,一场声怪叫,挫身暴退,杖舞起重重杖山,阻挡青虹的追击,极势急封中,快捷地急退,要退出剑影的笼罩。
  杖比剑长了两倍,一寸长一寸强,剑决难攻入杖山锲入中枢还击。
  封招急退,已表明老凶魔对幻云的剑术怀有强烈的戒心,也表明老凶被剑所震慑。心虚必定没有必胜的信心,信心缺乏斗志便直线下降,甚至会消失,也就必定会影响手脚的灵活。
  青虹长驱直入,从杖山的空隙中排空而至。
  虹影连绵吞吐,快得令人目眩。
  第一剑、第二剑……
  白无常形如疯狂,杖狂乱地吞吐扫劈,风生八步,暗劲如涌。一面封架一面闪动着急退,布起层层杖网。第五剑、第六剑……青虹终于再次破围锲出。
  “哎呀……”白无常骇然惊叫杖猛地吐出以攻还攻,招发一出,倒跃两丈。
  白无常的左胸心脏上方,近左胸的护身真气进发点上,一个剑孔。
  是被幻云击中的,这一剑贯人白无常左胸,锋利的宝剑青虹大发神威,锋尖冲散了白无常的护身先天真气,人体近寸可怕极极。
  “你如此而已。”幻云傲然说,如影附形跟到,青虹剑幻化逸彩流光,再次追击威力平空增加数倍。
  白无常一声怪嚎,哭丧杖全力向袭来的虹影掷出,藉飞退的退势仰面着地,滚转半匝手脚并用,贴地窜入林木深处,忘了左胸中剑的痛楚,鼠窜而适。
  幻云不愿用宝剑硬接掷来的沉重哭丧杖,闪身暂避,便失去紧迫追袭的好时机。
  “穷寇莫追!”她制止两位跟来的女伴追赶:“林中幽暗,暗剑能防。”
  大名鼎鼎的字内凶魔白无常,抢先突袭依然栽在一个小姑娘的剑下,可知狂龙不愿与纤云小筑结怨,自有其不得不忍耐的理由。
  白无常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这一逃得性命,把纤云小筑的人恨入骨髓,在狂龙面前加油加酱全力挑拔,把救走宫一步的人咬定是幻云所为,狂龙终于失去耐性。
  山脚下的吴家是一座富有园林之胜,建了十余座广厦的大宅,与附近的十余户农舍相较,不成比例,一是天堂,一是地狱。
  吴家明里平静如恒,看不出戒备的迹象,但暗中已有了应变计划,暗中严加戒备。
  天未破晓主人追魂一剑吴会昌,已经在练功房勤练内外功,在拳剑方面,他苦练之勤,比一些有恒心的年青人还要刻苦些。
  盛名之下无虚士,他的追魂剑术,就不比雷霆剑范大鹏逊色,而且在江湖道上,他的名号甚至比雷霆剑还要响亮些。
  不同的是,他在本乡本土的江西,名望要比雷霆剑差得远,原因是他在本乡本土缺少忠实的朋友协助。
  雷霆剑任侠尚义为人豪爽耿直,深获本乡子弟的爱戴,疏财仗义,广结人缘,家无余财。
  而他追魂一剑,却是人所共知的江湖之豪,富甲一方的财主。
  已经练过先天真气。他的炼气术源于玄门,属于罡门的旁支,三十余年苦练,他已达到炉火纯青境界,护体神功已收发由心。
  可是,比起玄门正宗的练气术,他知道自己仍只能算是邪门外道,难登超凡境界。
  他开始练剑,法名追魂,共六十四式,以攻势绵绵强劲猛烈享誉武林。
  练功房是他的秘室,严禁家里的人进人,通常当他人房练功时,房门必定是闭上的,今天也不例外。
  房占地甚广,设有各种练功的设备。
  练剑的地方宽两丈长三丈,尽够施展。
  门窗紧闭,房中只有两具烛台,径寸粗的大烛火焰摇摇,在剑气的激荡下似熄又明。
  平时,他要练五遍。
  已练至第三遍,最后一式徐徐收势,呼吸逐渐平缓,即将收下腹抱元守一。
  本来已回复原状的烛火,突又出现摇曳的现象。
  似乎,冷流飘动。是风,寒风入室了。
  他脸色一变,像是发现警兆的猎犬,刚毛竖立,龇牙垂尾,目露凶光。
  剑尖徐伸,锋尖下降。
  “你已经在吴某的剑势有效控制下。”他阴森森地说:“阁下千万不可随便移动,除非你能接得下吴某追魂三绝招中的一两招。”
  “也许你的追魂三绝招的确可以追魂。”左后方传来清晰沉静而陌生语音:“所以在下不会冒险移动。”
  “阁下私闯潜入吴某的练功秘室,犯了武林大忌。”
  “事非得已,你老兄海涵。”
  “哼!有何不得已?阁下如何称呼?”
  “先不要问在下的来历……”
  剑芒旋舞激射,人影飘动如电。追魂一剑不等对方把话说完。乘机突下杀手,身形急转中剑已先发,用上了追魂三绝中的第一招。
  他与人交手,通常只发三绝招的一招便可得手,除非对方比他高明三倍,所以绰号称追魂一剑。
  这一剑猝然袭击,志在必得。
  “嗤!”剑贯体的异响传出。
  旋身发招攻击身后的人,认位奇准,一击即中,可知他的剑上造指非常惊人。
  可是,击中是击中了,但击中的不是活人,而是他练点穴术的木制裹皮革假人,剑贯入假人的心坎部位,不差分毫。
  如果是真人,这一剑恰好剖开心脏,剑当堂毕命,不愧称追魂一剑。
  “咦!”他骇然惊呼,剑一抖,假人摔出丈外,砰然倒地。
  “你这人好阴险。”身后有人发话,不错,就是刚才在他身后说话的人。
  他倏然转身,心中一震。
  先前他站立在地方站着易了容、留了八大字胡的王国华,一双炯炯虎目神光四射,双手叉腰站得笔直,竹手杖插在腰带上,不悦地狠盯着他。
  “你是谁?”他的剑指向国华沉声问。
  “我说过,先不要问我是谁。”国华冷冷地说。
  “你为何而来?”
  “给你送一个人来?”
  “送一个人?谁?”
  “宫老兄,该你走一步了。”国华亮声叫。
  虚掩着的房门徐徐推开,气色不佳的宫一步举步入室。
  “是你!宫兄……”他颇感意外。
  “曹老哥派兄弟前来传信,不幸半途落在白无常手中,几乎送了老命。”宫一步惨然一笑:“幸好这位老弟出手救了我。”
  “哦!宫兄……”
  “狂龙早就知道曹老哥与你有交情,这次,他恐怕完了,狂龙决不会宽恕对他不够忠诚的人。”
  “哎呀!这……你说曹兄有信……”
  “狂龙决定向你下手,辰牌左右便可到达。吴兄,赶快脱身。”宫一步郑重地说:“曹老兄知道你与雷霆剑交情泛泛,狂龙不明白你并不知道雷霆剑的下落……”
  “那……那他们为何还要向我下手?”追魂一剑急问,但并非大惊。
  “弟兄,狂龙这些人,对缉捕逆犯之所以热心。主要的还不是可以假公济私大捞一笔?吴兄被列入黑名单,毛病出在府上拥有不少珍宝财物。”
  “这……”
  “快走吧!还来得及,亡命江湖总比被杀好。”宫一步苦笑:“我老哥完了,狂龙决不会放过我,所以我必须赶快远走高飞,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我不打算走,我追魂一剑并不真怕狂龙。”追魂一剑固执地说,目光投注在国华身上:“这位老弟……”
  “吴老兄对付得了狂龙?”国华问,目光凌厉地审视追魂一剑的脸上神色变化。
  “至少在下的人手之少,自卫该无困难。”
  “吴老兄,这是以卵击石。”
  “你……”
  “我相信你已经知道狂龙的底细,他带了步军统领衙门十神十魔南来,更有一大群宇内蛇神牛鬼准备大索天下,他携有军机状的密令,可以调动天下各府州的人手协助,也可调动各旗兵马供驱策,你能自卫?尊府百十条好汉,片刻工夫便会成为血海屠物,在人间消失。”
  “这……”
  “吴老兄,不能明抗,必须暗斗。”
  “你的意思……”
  “结合江右群雄,偷袭、行刺、除根拔牙、逐一铲除,不让他们逐一消失你们,才是救人自救,永绝后患的上上之策。”
  “吴老兄,贵地目下就有不少可用的人手,慢慢来,你们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备,一定可以积小胜为大胜,早晚会拔掉龙角敲断龙牙。”
  “吴某可用的人手不足……”
  “吴老兄,你心里明白。”国华一字一吐:“问题是你吴老兄肯不肯捐弃成见,礼贤下士,振臂而起登高呼号召群雄与他们拼斗。”
  “目下五爪蛟已经向狂龙投降,成了狂龙的忠实鹰犬。你,仍可出面领导雷霆剑的那群草莽英雄。”
  “鬼剑张道是亦侠亦魔的方外奇人,目下隐身在府城中,这人可以动之以义。”
  “纤云小筑的几位姑娘,无意中与狂龙的儿子玉树公子结下梁子,吴老兄也可以争取他们合作。贵地,还有最具实力的一批人。”
  “除了雷霆剑范大鹏,谁还有强大的实力?”
  “呵呵!吴老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不要说不知道三只鹰。”
  “三只鹰?你是说三鹰会?”
  “不对,江湖最负盛名,最强悍、最可怕、最神秘的三只鹰,职业杀手集团的第一把交椅。”
  “我怎么知道他们?……”
  “你当然知道,而且你知道鹰巢在庐山深处某一处地方。只要你肯拿出财产的三分之一,他们就会尽一切可能,用一切不为世俗所谅的手段把狂龙那群人的首脑一一送入九幽地狱。他们暗杀的手段,是第一流无人能及的。”
  “我……”
  “舍不得三分之一财产,你就会连命都送掉。”国华冷笑着说:“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给你一座金山银山,没有命享受,金山银山又有何用?”
  “你参加,也要瓜某分一些财产?”
  “不,这次在下不要钱。”
  “不要钱,要什么?”
  “要命,这是在下的规矩,要钱不要命,要命就不要钱。相反地,这次在下带了不少钱来,准备做一次赔本的大生意。”
  “老弟笑话了。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钱的生意没人做。”追魂一剑嘿嘿干笑。
  “在下不但做杀头的生意,也做赔钱的生意,一点也不好笑。”国华也怪笑。
  “你是天地会的使者?”追魂一剑脸色一变。
  “在下什么都不是,也不认识什么天地会,我只是一个行径怪异的小人物,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包括做赔钱的生意。”国华冷冷一笑:“上次雷霆剑在武昌失风,就是间接失败在天地会手中的。”
  “咦!你……你怎知道?”
  “知道的人多得很,狂龙就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接收了神龙常宏在武昌留下的全部档案。天地会派武昌联络的使者,就是蓝鹰,不是三鹰会中的一只鹰,三只鹰从不与会社奢谈民族大义,他们只谈钱。只要给他们充足的钱,要他们潜入紫禁城行刺皇帝他们也会答应。”
  “你会答应吗?”
  “我不会,因为我没有这份实力与能耐。我这人很坏,但对暗杀毫无兴趣。”国华渐感不耐:“喂!吴老兄,火烧燃眉,祸迫眉睫,天亮了,时限不多,你到底有何打算?是逃呢,抑或在此等死?”
  “我不逃,我也不会等死。”追魂一剑拂着剑冷笑:“我是本地的富豪,一未结社二来犯法,狂龙岂能执法犯法乱人入罪?我不怕他。”
  “你……”
  “你的好意,吴某心领了。”
  国华摇摇头,向宫一步苦笑。
  “咱们走吧!”他向宫一步说:“财多势足的人,不足以成事。”
  “走!”宫一步扭头便走。
  国华走了两步,突然转身,虎目中冷电四射,凶狠地盯视着剑已举的追魂一剑。
  追魂一剑突然打一战,在他的虎目注视下萎缩、情不自禁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已经动了杀机。”国华阴森森地说:“千万别愚蠢得在我背后抽冷子递剑,我是一个非常非常小心的人,而且心如铁石,从不饶恕用卑鄙手段计算我的人,你最好不要冒险在我身后递剑,哼!”
  追魂一剑目送他大踏步出室,居然好半天不曾移动半步,像是僵住了。
  “这……这家伙好阴毒的眼神。”追魂一剑久久方自言自语:“……他到底是何来路?”
  辰牌正,九江镇总兵管辖下后营一位守备大人,带了廿六名校尉,与及本府的同知大人,随同狂龙陈协委一群鹰犬,浩浩荡荡到达吴宅。
  吴宅外围,埋伏了不少人马。
  狂龙迟至辰牌时分,才带人光临吴宅,已经故意给予追魂一剑充实的逃亡时间。可是,却没料到追魂一剑不上当,不但没有逃走,反而大开院门迎接。
  逃亡是不可能的,天一亮,吴宅四周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有人胆敢逃亡,狂龙便有了挥兵杀人的藉口了。
  追魂一剑的反应,确是出乎狂龙意料之外。
  京师步军统领,也就是俗称的九门提督,权力极富弹性,真正的职掌本来是京师的城防司令。
  辖下有满、蒙、汉军八旗遴选委派的所谓协委,每旗一人共廿四名,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论官品,其实与地方的文官同知,武官的守备相差有限。
  可是,狂龙衔命出京办案,身份有如钦差,地方官就得听他的。所以他今天穿了戎装,同知与守备乖乖的跟在他身后做跟班奴才。
  野蛮人对权力欲十分重视,满清人更是重视此道,推行奴化雷厉风行,任何下属或被统治者,见面必须矮了半截,所以平民百姓见了官,必须跪伏如羊。下属都成了豢养的牲口(满清本来就是游牧民族),见了主子必须四蹄着地,所以官服都是马蹄袖,官愈小马蹄袖愈短,短就必须跪得更低。
  满清统治两百余年,这跪伏的奴性执行得十分彻底,任何地点,任何场合,人人养成了跪拜的牢不可破的习惯,人的尊严荡然无存,人人自卑以奴才自居,甚至碰上危险生死关头,也会情不自禁跪伏下来,让对方毫不费劲把脑袋砍掉。
  追魂一剑一代江湖豪霸,也率领全宅百十名男女老幼,在院门外跪伏如羊,拜迎这一批凶神恶煞。
  狂龙卓然屹立,八面威风,威严地注视着脚下排列跪伏的一行人,目光最后落在俯伏如羊的追魂一剑身上。“吴会昌,你可知罪?”狂龙厉声问。
  “草民知罪,但有下情,请大人容禀。”追魂一剑谦卑地说,说完磕头再三。
  “你还有话说?”
  “是的,可否请大人移驾内厅,容草民陈述赎罪。”
  “好,你,带路。其他所有的人,不许擅动候命发落。违命者格杀勿论。”
  十名劲装男女随从,随着狂龙押着追魂一剑,威风凛凛登堂入室,直趋大厦的后院内厅。
  狂龙高坐堂上,十随从左右分列。追魂一剑俯伏在堂下,有如待决之四。
  “你有足够的人手。为何不逃?”狂龙沉声问:“本官曾经给你充实的时间逃走。”
  “大人明鉴,草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逃亡。”追魂一剑说话居然沉着。
  “你承认与叛逆范大鹏阴谋叛乱了!”
  “草民不否认与范大鹏小有交情,同是本城有身份地位的人,说不认识那是狡辩,但涉及谋叛却是冤枉……”
  “大胆!”
  “大人容禀,草民有三件事面陈,为作赎罪与表示忠顺的诚意。”
  “好,我在听。”
  “其一,这是草民奉献的捐输清单,请大人过目。”追魂一剑从怀中掏出一封红揩,双手高举过顶。
  过来一名随从,接过红揩呈上。
  狂龙打开红揩看了片刻,冷冷一笑。
  “这些东西,本来都是属于我的。”狂龙狞笑:“你是不是慷他人之慨?”
  “大人明鉴,草民如无诚意,这些礼物有充足的时间玉石俱焚。”
  “唔!可能。狗急跳墙,鹰死噬脐。说第二件事。”
  “草民知道范大鹏的家小藏匿,愿作向导,擒获逆犯的家小,必可追出范大鹏的逃匿所在。”
  “唔!真的!”
  “草民决不敢胡说。”
  “好,第三件。”
  “刚才有人透露对大人不利的消息……”追魂一剑将国华带了宫一步前来能风报信的经过,一一详说了。
  狂龙脸色一变,突然推椅而起。
  “吴会昌,他们走了多久?”狂龙厉声问。
  “将近一个时辰了。”
  “你为何不阻止他们?”
  “草民独力难支,那人的身上,流露出慑人心魄的神色和气质,武功决非草民所能敌。”
  “你这胆小鬼!”狂龙暴跳如雷:“你如果动手留他,宫一步一定会助你……”
  “那宫一步与草民只有三两面的交情,他不会……”
  “混帐!”
  “是,大人……”追魂一剑大惊叩首。
  “吴会昌。”狂龙平静下来了:“你很聪明,很识时务。”
  “草民是绝对忠诚的。”
  “你的三件事,扣住了我。”
  “草民斗胆。”
  “如果我杀了你,就捉不到范大鹏的家小,你也不会将那威协我的人招出来。”
  “大人恕罪。”
  “好,我暂且答应你,捉不到范大鹏的家小,后果你自己去负好了。贵宅的人,近期内严禁外出走动。你,跟随在我身侧听命使唤。”
  “草民遵命。”
  “把他带走!”狂龙挥手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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