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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们慢慢逼进,心中大生厌恶,脸色也冷到了极点,却没等我说话,宁采臣忽然一闪身挡在聂小倩身前,瞪眼看着那三个怪物,脸上虽然有说不出的恐惧,但是眼神中居然透露出一种坚决的神色,颤抖着说:“你们……想做什么?” 那被称为姥姥的老妖怪笑着说:“干什么?你不是明知故问吗?我要让小贱人形神具灭,永世不得投胎;至于你嘛……嘿嘿,我要慢慢的,一滴一滴的吸干你身上的每一滴血,让你痛苦上七七四十九天,绝不少一刻钟,然后,嘿,在把你作成肉干,慢慢的品尝。叫你勾引老娘的小妖精。” 宁采臣原本已经惨白的脸上血色似乎又少了些,双腿抖得更厉害,连话都说不出了,但是他居然没有倒下去。 小星悄悄走近他们,悄悄的说:“你们别怕,有我师傅在,他们伤不了你们的。我师傅很厉害的喔。” 这时那姥姥居然又瞄上了我:“至于这位公子和这位小公子嘛,嘿嘿,老娘我赶了这远的路,岂能白白浪费力气,少不得是要利息的,这利息只好落在你们身上了。” 我皱了皱眉,淡淡的说:“老树妖,你已经修炼了九百年,居然还心存妄念,连‘恨’界都没有勘破,也着实太窝囊了。以你目前的道心,恐怕再过九百年也难有什么成就的了。” 姥姥眼中陡然有厉芒一闪,笑声陡止,一双怪眼一瞬不瞬的盯着我,说:“想不到阁下居然是个高人,老娘倒走眼了。怎么,你想替他们出头么?” 我心里猛的升起一阵厌倦,“出头”这两个字眼已经与我久违很久了。“是非只为强出头”猛的在我脑子里冒出来。但是我马上禁止自己想下去。很多我已经忘记的,我不想想起的和我不敢想起的记忆就紧跟在这个念头后面,差点儿就串了出来。对我来说,这些记忆就象是松垮的堤坝后面的洪水,破烂的牢笼里的猛兽,随时可能冲出来把我淹没掉、吞食掉。而我这些年,所做的,能做的,只不过是把堤坝加高一些,把牢笼加固一些而已。 我的心有一些隐隐作痛,但是我庆幸终于再次压下了这些往事。我感到我心中的寒冷慢慢的转到了脸上,看着眼前着怪物,我有一种冷酷的冲动,这种冲动竟使我的剑也微微的但是带着狂热的跳动起来。但是我终于把这种不理智的激动转到了我负在身后的已经因紧握而有些发酸的手上,在这因用力而来的痛苦中,慢慢的发泄了去。 这是因为刚才在林子中发生的事使我的道心在“忍”上受到了伤害,才有这时的动怒。而这片刻从我身上发出的杀气,使三个怪物俱都脸色连变,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 我缓缓的说:“由来人魔之间,互不相犯,世界才能太平。聂小倩虽是鬼,但是终究归属我人界,你等身属魔界,擅自拒禁我人界中人,实已经罪在不赦,还想与我论理吗?” 姥姥陡的冷笑两声:“这话倒也冠冕堂皇,但是却毫无用处,谁不知道自古以来,人魔两不相犯?但是你人界中人以修道之名大肆杀戮我魔界中大众,每年和止千万,居然公然谓之‘除魔’,何曾将我魔界放在眼里?其中固然有侵入人间犯戒之魔,但更多的还不是你们主动找上门来的?哼,这世界本就是有力量的人说话,又什么时候有道理可说了?” 我无言。她说的都是事实,虽然那些刻意去杀戮魔族的人终究难以得道,但是却难以否认这一事实的存在。我沉吟了一会,那姥姥已叫了起来:“废话少说,有本事手底下见个真章。”我说:“你不是我的对手。小星。” 小星听到我的叫唤,兴奋的跳了过来,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 我笑了笑,说:“这妖婆是个有九百年道行的树妖,你要小心些。” 小星很兴奋回答:“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师傅。” 我又转头对姥姥说:“我是蜀山剑派的再传弟子,这是我徒弟,你要想打,就与我徒弟打好了。” 姥姥脸色连变了几次,嘿嘿的冷笑了几声:“你要上这个小鬼送死,我就先杀了他,再来杀你好了。” 话音未落,她忽然出手!也未见她怎样作式,她手中的木杖已经脱手飞出,呼的一声,仿佛周围的空气全都被这脱手一掷带动起来,随着木杖直冲向小星面门。同时,她陡的沉腰作式,仿佛是突然炸开一般,数以百计的黑乎乎的树条从她全身上下前后左右齐射而出,夹着扫过空中的厉啸,如一大群毒蛇般直扑向小星! 她一出手居然就现出原形,施展必杀的绝招! 我暗叫一声不好。我并不是畏惧她这一招能伤得了小星。我相信他即使不能在这一杀招下反击,但是自保当无问题。 问题是:姥姥怎么可能一上来就对一个小孩施展出看家本领?这绝对是不正常的事情! 我的念头刚转到这,就忽然感受到了浓浓的杀气! 杀气来自脚下! 一双惨白色的手忽然从地下伸出来,一把抓住我的双踝,我的感觉,就象忽然被一对铁钳钳住一般。 波波波波四声轻响,如四声霹雳般清楚的传入我耳中,四杆长枪如四条毒蟒般狠辣、灵活、老练、准确的从我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的地底刺出,泥土四贱中,枪尖透出的强烈杀意,使我强烈的感受到我的三十六处死穴中的四处齐齐一寒! “铛”的一声震响,小星的剑砸在那木杖上,木杖斜飞出去,入土径尺。他本来可以闪身避过这一杖的,但是他身后却正是宁采臣和聂小倩,万万不能让那似有千钧之力的木杖往后飞去,只得硬接了一记。 而这时,那百十树条已经象群蛇乱舞般扑面而来。小星车剑在手,毫无畏惧,只听到一连串“铛铛铛”的金属交击声炸响开来,这一瞬间,也不知道究竟交击了多少次。小星终于勉力将这一轮攻势接下! 我心中大骇! 我所吃惊的不是小星这一边吃紧,也不是这忽然从地下杀出的事先绝无预兆的杀着。 令我吃惊的是这枪!这枪法! 枪长丈二,枪身漆黑,红缨如血,枪刺出时,枪尖竟然在绕着枪身不停的旋动,象择人而噬的毒蛇的信舌般闪烁难测。 这赫然是燕北顺天府罗家不传之秘---- 灵蛇禁枪法! 躲在这地下伺机而动的是----人! 不仅是人,而且是三个人!一个人捉住了我的脚,两个人出枪取命。看这双抓住我的脚的手,手掌奇大,指节奇粗,稳定而有力,大力鹰爪功绝对已经练到七层火候。而那四杆飞出的长枪,灵动莫测,认穴奇准,显然至少也有六成功力。 三个人居然与三妖魔联手!这实在让我不能不吃惊。 而在这时,我最担心的而又是必然的事情发生了。 与姥姥同来的另外两个怪物忽然同时出手,攻向小星!她们每一个的招数都足够让三个小星死上三次! 很显然,她们是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扑杀小星,先乱了我的心,然后在联合对付我。这一招的确毒辣而有效!而此刻我却是万万没有可能抽身出去救小星一命了。 我大喝一声,抖剑出鞘,剑鞘却闪电般飞击那高大的怪物。 那高大的怪物抽身急退,一只鬼掌般的大手一把抓在剑鞘上。看她手掌的颜色,显然在枯木功上下过苦功,至少已到刀剑难伤之境。 而那红脸怪物的尖如利刃的十指,已经嗖然到小星后心不及五寸!而小星这时正被那姥姥缠住,我深知他势难逃过此劫了!啪、啪、啪、啪”四声轻响,四支漆黑的长枪如四只脑袋被重重的击重的蛇一般向四面崩飞出去。我含怒出手,心中的冷酷到了极点,手中的剑在经过了四下强烈的撞击后,依然稳定如千年不倒的古木。剑毫不犹豫的划了一道弧,飞速切下。一只仿佛坚硬如盘石的大手齐腕而断。 鲜血飞溅出来,染红了我的裤腿,也染红了我的眼睛。断腕的剧痛使另一只手也不能不松了一松。我的人已飞起,侧身扑了出去。一声惨叫如一根锐利无比的尖刺刺入我的心脏! 我疯狂般挥出剑,剑上发出的杀气让我自己都感到了一丝震粟。 一颗脑袋在鲜血中抛飞,殷红的血将她的脸映得仿佛更红了。 剑气纵横飞舞,仿佛漫天漫地洒下的一张巨网。“七……”姥姥的一声惊呼在乱飞的暗灰色的枝条中被打断,粉碎,飘散。她象断了线的风筝般落在十丈外的江水中。 剑止。一切的刀光剑影仿佛一瞬间被江风吹得四散,只剩下我心中的悲哀。只有在这时,我才深切的感受到,“劫”离我如此之近。纵然我的长剑依然锋利,我的内力依然充沛,但是,我的心境,已然沉迷。这样的冲动和怒火,是不应该出现在我身上的,我一向以为,我应该能够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但是如今看来,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假象而已。 我正站在那红脸妖怪身前,她那双小眼如今正圆睁着,充满了恐惧与不信的看着我的剑鞘。我那脱手一掷已经穿透了她的手掌,又穿透了她的身体。我没有在看她,我在看站在她身后的另一双呆呆的看着我的充满了余悸的眼睛。 那居然是小星! 然则刚才那声惨呼…… 我马上看见了她。她的鼻梁的曲线依然柔和而优美,但是她的眼睛却已经紧紧的闭上。她躺在地上,一缕长发覆盖在她神色平静美艳绝伦的脸庞上,就象一位沉睡的女神。 我的心在颤抖。我分明感到它在颤抖。我的眼睛为什么会酸啊?我的眼泪,不争气的眼泪啊,你千万,千万不能流出来。 小星叫起来:“是聂姑娘……是她……救了我啊。” “小倩……” 两个七尺男儿,两双金做的膝盖,齐齐跪在了她的身旁。 那红脸怪物倒了下去,转眼间化为一只身长不过三尺的小兽。我强忍住了要在她身上捅上几剑的冲动。 宁采臣那断肠般的哭声传了过来:“小倩,你怎么了……” 我走了过去,口中的声音已经变得平淡而不带感情:“不论她怎么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她是绝不会死的。” 我没有说出后面半截话:“但是却有可能魂飞魄散,元神寂灭。” 这句话显然给了宁采臣极大的希望,他看着我的目光噙满泪水和恳求,但是却没有开口说话。这一点我很欣赏,这至少表明他是一个有骨气不肯低三下四的人。小星的也带着同样的目光问:“师傅,她还有救吗?” 我说:“你们莫非竟忘了她是鬼吗?”我俯下身仔细的看了一下, 心中不禁感叹道:“唉,如此国色天香,真是我见尤怜,也难怪宁采臣如此执迷不悟。” 宁采臣和小星都很紧张的看着我,宁采臣已忍不住说:“怎样。” 我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问:“你有她用过的东西吗?”他脸上露出了迷惑,但还是很快的说:“有。”马上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 我接在手中,说:“这个再好不过了。”我随手微微一抖,丝质的手绢立时化为一张冥纸,看得宁采臣疑惑不定。我却没有理他,又问: “你是童身吗?” 他的脸登时一红,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我说:“可惜。小星,你把手伸出来。聂姑娘救了你一命,你也该为她做点事了。” 小星毫不犹豫的伸出手。我拔剑在手,在他手掌上轻轻划过,鲜红的血液粘在剑上,形成一个个小血珠。我迅速的用左手冥纸将剑上血擦净。小星问:“师傅这够了吗,再多拿些吧。” 我说:“足够了。你过去把地上的灯笼捡起来。”小星连忙跑过去捡回灯笼交给我。我取出灯笼中的油灯,看见里面还有大半盏灯油,舒了口气,说:“还好。” 我心神守一,万念具灭,默默的念了几句咒决,末了轻哼一声“疾”,蓬的一声轻响,手中冥纸立即燃起,瞬间化为灰烬。我将纸灰倒入灯中,用手一指,内力吐处,灯芯立即燃了起来。我把火焰调到最小,放回灯笼中。灯笼已有些残破,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宁采臣很紧张的问:“行了吗?” 我淡淡的说:“有这盏守魂灯在,可以保证在油尽灯息之前,她的三魂七魄不会飘散。” “然后呢?” 然后?我看见他仍然闪现着泪光和深深的期望的双眸,感到深夜的风贴着衣裳吹过,隐隐有一种凉意。这真是一个多事之秋的一个多事的夜晚啊。我在这一夜经历的事,对我来说其实是个悲剧,但是直到现在,我并没有太悲伤的感觉。我早就已经失去了对自己和他人的怜悯了吧?以至在我的心里和我的脸上,都只有死一般的平静。即使是在一个女子刚作出了如此壮烈的牺牲之后。 我说:“她是一个女鬼,自古人鬼殊途,是万万不可能在一起的,这一点,我希望你想清楚。” 宁采臣说:“这一点我早就想得很清楚了,你不必多说,在说也不能动摇我对她的爱。” 我摇摇头,说:“但是你恐怕并不清楚为什么人鬼殊途的原因吧?人死之后,形体其实已经完全死灭,所剩的魂魄是无形无质的东西,应该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是自古以来就流传有一些神秘的发术,可以给鬼一种形体,让他们看起来就象活人一样,聂姑娘就是这种情形。” 我看到他没有说话,就接着说:“但是这种形体毕竟不是真实的东西,它无法脱离魔力而存在。象聂姑娘,一旦离开了魔族,用不了多久,形体必然会消失,变回无形的鬼魅。但是即使是无形的魂魄,依然可以影响人的思想,让你感觉到她的存在。所以这并不是人鬼殊途的主要原因。问题是,鬼不可能在人间存在太久。即使是满怀怨恨的魂魄,其意志十分强烈,最多也不过能在人间留上五六个月,时候一到,如果还不魂归地府,必然魂飞魄散,成为这大千世界无意识的真正死物。” 我看着他吃惊的表情,缓缓的说:“我的意思是:无论你们相爱也好,不相爱也好,最后的结果都是分离。这一点你必须先搞清楚。” 他的眼神居然慢慢的由吃惊、失望转成了愤怒,我看着一股火焰般的怨恨从他眼睛里冒出来向我射过来,心里只能叹惜。我已经看见过很多,但是我不了解。我不了解为什么一个原本十分聪明的人,一旦涉及男女之私,就象忽然变成了世界上最愚蠢的人。明明对的事情,他可以看成错的;明明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事情,他也看不到。 我盯着他的眼睛,没有丝毫畏惧和退缩。我心中有一丝悲哀,却没有怜悯。 “你,在,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不相信,没有人能把我们拆散,没有。” 这是一种纯粹的完全是感情冲动不带有丝毫理智的嚎叫,他的结论没有任何的理论或者事实的依据,不值得一驳,也许在他自己心里也根本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他的眼睛里那一丝痛苦的绝望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宁公子……”聂小倩这时醒了过来,轻轻的唤了一声。但是这轻轻一声却象是在宁采臣耳边打了一个响雷,他仿佛是溺水将死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迅即扑到她身边。 小星走近我,低声问:“师傅,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拉着他就要走开。 聂小倩却把我叫住了:“苏公子……”我转身看着她,她仿佛十分吃力的说:“苏公子,我有一个不请之请,你能答应吗?”我点点头,说:“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一定做到。”她勉强的笑了笑,说:“多谢苏公子。宁公子,刚才苏公子说的话,全都是真的。” 宁采臣仿佛被重重击了一下,呆呆的看着她。 聂小倩说:“妾年少夭折,从没有过男女两情相悦的经历,一直都引以为憾。这次遇到公子,人品才学都如此出色,情不自禁生出了爱慕,妄图抛开人鬼之别,与公子双宿双飞,相亲相爱。如今想来,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而以。妾一时自私之念,欺骗了公子,实在是罪孽深重。” 宁采臣抓住她的手,哑声说:“你不要这样说。”聂小倩的声音已经十分虚弱,但还是看着我说:“苏公子,妾本是万罪不赦之身,即时魂飞魄散,也是咎由自取,罪由应得。但是宁公子本是有急事要到京城去的,不小心误入魔窟,惹来无妄之灾。还望公子能保护他安全到达京城。”我马上说:“只要苏某还有一口气在,必保宁兄毫发无损的到达京城。” 聂小倩欣慰的看了我一言,对宁采臣说:“妾去了,公子勿以妾为念……”我迅急跨前一步,一指点在她的眉心处,沉声说:“你的骸骨在哪里。” “寺里的老槐树下……” 下字刚说完,她的身体已经起了变化。她的身体慢慢的变得越来越淡,就象是浓雾在阳光下一样,慢慢散去,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宁采臣眼看着自己手里的一双玉手慢慢的消失得无影无踪,神色由惊疑变为惊惶失措,最后竟然一把抓住我,疯狂的叫起来:“小倩呢?她怎么不见了,怎么不见了。” 我冷冷的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的说:“她在这盏灯里。” 这句话我是用内力一字字的吐出来的,宁采臣仿佛是被镇住了,傻傻的问:“她在这盏灯里吗?” 我说:“不错。她的形体已经消失,现在她的魂魄暂居在这盏守魂灯里。只要灯不灭,她的魂魄就不会消散。” 宁采臣又叫了起来:“你把小倩还给我……”居然扑上来要抢我手里的灯笼。 我只好一指点在他的黑甜穴上。 小星走上来,把宁采臣的身体弄平摆好,声音有些哽噎的说:“他们真的很可怜啊。” 我看着小星哀伤的面孔,忽然感到一阵冰冷,仿佛感到小星总有一天要沦入此劫。这个念头使我感到深深的恐惧。 宁采臣醒来后我花了不小的力气才让他安静下来。这还是依靠让他意识到:现在的当物之急是尽快找到聂小倩的骸骨,赶紧让她能够魂归地府。他虽然很不甘心,但是最后也只有接收事实。 幸好他还算是一个聪明人,并不是那种死脑筋。 然后我几乎是软硬兼施地往他的肚子里塞进了不少干粮和水,否则真说不准他能不能坚持走完这五里山路。 当启明星在夜空升起来时,我终于看到了那座小寺。幽深的山林,孤胆的小寺,那寂默的山门看起来就象是一只饿狼的空虚的眼睛。 宁采臣说:“那棵槐树就在山门后边。” 门墙早已经残缺不全,木门上红漆暗黑斑驳,裂缝处处,很显然这座寺庙荒废已久。 在如今这个“只有没庙的和尚,没有没和尚的庙”的时代,这种庙倒也少见。 门上没有上锁,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中人欲呕,越发显得阴深可怖。我伸手去推门,但是我的手还没有碰到门上,那道门就忽然“咿呀”一声打开来,仿佛有人站在们后把门拉开似的。 但是门内并没有人。 门内是一条碎石小径,杂草丛生,似乎已经多年没有人从上面走过了。 我负手走了进去,小星和宁采臣也根着走进们内。 然后我就在门后站住了。 我问:“那就是你所说的槐树吗?” 宁采臣鄂然的点点头。 严格来说,那已经不能称为一颗树。 任何一颗树在被连根拔起后都不应再称为树了。 宁采臣一大步走到那倒在地上的大树前,惊声说:“它原来不是这样的……” 我说:“我知道。因为它是刚被挖出来的。” 宁采臣盯着我:“你是说有人抢走了小倩的……” 我没有理他。 我在看着五长外这座寺庙的大殿的门。 石径一直通道那道门的低低的石阶前,大殿其实并不太大,只比一般的堂屋要略大些。这时月已西下,正是黎明前最黑的一刻,整座大殿在暗影里,黑乎乎的一片,就象一只蹲踞在那里的要择人而噬的巨兽。 我走了过去。 殿门已经残破不堪,象是一张张破裂的薄纸,仿佛任何一阵微风都有可能把它们吹得无影无踪。 但是我知道它们已经经历过不知多少凛烈的山风,它们依然立在这里。 我已走近殿门三尺以内,只要伸出手,就能触到其中一扇门了。 那四扇门却忽然一齐无声无息的向内滑开! 一阵阴风抖的迎面扑来,从我身边掠过,吹得我的衣裳裂响,全身一阵冰凉。 但是我手中的灯笼却依然稳定如盘石。 身后的宁采臣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居然会有风从门里往门外吹,这实在是不合常理的事。 不等我仔细探究这阵阴风的来由,十几道黑影已经嗖然无声无息的飞到我面前。 我不动。 那十数道黑影刚到我身旁尺处,就象撞上一道墙一般,在一阵叽叽的怪叫声中四散飞去。 那只是十几只蝙蝠而已。 直到这时,我才能看清了门内的情形,我才终于借助手中灯笼的一点微光,看见了门内,殿上,佛像前,蒲团上,面冲着里边跪着的那个----人影! 在这有阴风吹出于前,有蝙蝠扑出于后的仿佛已经荒废多年的佛殿上居然会有人在礼佛! 非但有人,那人一身白衣似雪,身材娥娜多姿,长发飘曳若云,居然是个女子! 这情景若是换个地点,换个时间,实在是十分香艳动人,但是在此时此地却说不出的诡异。 我回头看了小星和宁采臣一眼。他们都面带疑惑和惊恐的神色,但是都还算镇定。 我把手中的灯笼交到小星手里,意味深长的看着他的眼睛。他明白我的意思,很坚定的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坚决壮烈的神色,畏惧消失了不少。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举步走入殿中! 殿长不过三丈,尽出是一座佛台,台上也不知是供的哪位佛祖,佛像半身隐在尚算完整的幕帘和蜘蛛网后,在漆黑的暗影种,显得分外的狰狞可怖。佛台前是张供桌,仿佛已经破陋,而桌前跪着的白衣女子,仿佛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渺不可及之处。 我双脚刚踏入殿内两步,就听到了一阵朗笑声。笑声不知来自何处,然后也不知从哪里走出一个人来,从从容容的站在了那白衣女子身边,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说:“苏公子才到吗?” 我说:“我如果来早了,看着你忙着伐树,岂非无趣得很?” 那人说:“是啊。那棵树可真难伐得很。倘若让苏公子亲自动手,在下就太失礼了,也只好帮苏公子一个忙了。” 我说:“好得很啊。只不知我要怎样感谢你呢?”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眼中的笑意居然象是十分友善,一点敌意都没有:“苏公子还记得船上所伤之人否?” 我盯着跪在佛前那女子,点了点头,说:“这位就是公主吧?” 原来这女子就是那浔阳江上的琵琶女,刺杀白乐天的刺客,大神魔王的义女----飞花公主。却想不到他会在此地出现。 那人说:“公子果然神目如电。我想公子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我冷冷的说:“我很笨。” 那人笑得越发和蔼:“公主宅心仁厚,只需公子自废一身武功,饮下我魔门秘制之天残忘情水,终生在公主膝下为奴就可以了。” 他话音未落,小星已经破口骂了出来。 我制住小星,说:“只需这样,你就给还聂小倩的骸骨吗?” 那人说:“不错。” 我说:“我凭什么相信你?”那人神色转肃,从怀中取出一把漆黑的小刀和一块白布,忽然一刀切下左手尾指,用白布裹住,朗声说:“我任三郎若是言而无信,必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永世不得翻生。”那白布竟慢慢的变成了一种恶习的黑褐色。而那任三朗居然从头到尾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不知道痛似的。 我说:“这就是魔门最恶毒的‘天残黑血咒’吗?” 任三郎说:“不错。现在你相信了吗?” 我冷笑着说:“你倒是忠心得很啊。不过在下不会自废武功,也请你一并代劳好了。”我拔出剑一掷,剑倒插在地上。 小星叫了起来:“师傅不要理他,我们把他们擒住,不信他们不肯交出聂姑娘的骸骨。” 我说:“不要胡说,他们既然敢公然叫阵,当然是有万全的布置。” 任三郎笑着说:“还是苏公子聪明。” 他忽然单膝象飞花公主跪下,大声说:“请公主准奴才出手废此贼武功。” 飞花公主点了点头。 小星大喊一声就要扑上去,我一指点了他的穴道。 任三郎站起身,笑着说:“苏公子这么轻描淡写的就答应下来,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怀疑得很。不过我也不怕你玩什么花招。其实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说:“我知道。” 我已经发现现在所有讨价还价都是没有意思的事情。我不喜欢做没有意义的事,我也懒得跟他装腔做势。 我很清除他现在的想法:由他来缠住我,然后由躲在旁边的两个同伙迅速擒小星和宁采臣。 他同样很清楚我现在的想法:我除了孤注一致的一举擒住飞花公主作人质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问题是他现在好象很有把握,而我心里却没有多大底 。因为我知道飞花公主离我这么近,目的就是诱我出手。 而我已经不得不出手了。 任三郎微笑着走上前来。他的举止神情仿佛依旧镇定从容,但是我却从他那稳定得不扬起丝毫尘土的脚步中看出他的谨慎小心。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没有象我的剑望去一瞬。 我的全身从头到脚包括我的表情没有任何动作。任三郎仿佛对我的反应很满意。他伸出手一把握住剑柄。 我立即象一只蜷伏在深草中多时终于等到了机会的猎豹一般扑了过去! 任三郎脸色忽然大变,他的手象是触到了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一般,急速从剑柄上离开。 这时我已经扑到。 但是我没有哪怕是用半个指头去碰他的意思。因为那已经没有必要。 我之所以扑过去,只是为了取回我的剑,而不是为了要打倒他。 我一把握住剑柄,丝毫不带停顿地扑向飞花公主。 但是我马上发现了一件令人难以相信的事。飞花公主居然也忽然向我扑了过来!而且速度之快,身手之敏捷,似乎不在我之下!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很清楚她的伤势,绝不可能现在就痊愈,而在经过一阵逃亡之后,她不可能还有动手的能力! 而这正是我之所以有把握可以将她一举成擒的原因。 但是现在已经容不得我多想了,她已经瞬间到了跟前!现在的形势是:除非我一剑把她刺翻,否则必将被她所伤! 其间似乎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然而我之向她扑去根本就,不,是,想,擒,住,她,更不是想伤她。 我没有出剑! 我十分清楚我最正确的行动应该是什么。我伸出左手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她的身体有些僵硬,没有半个指头加到我身上。我知道我猜的不错,心下一宽,一股真气立即送入她的体内,同时,我的右手已经把剑送到她手中。 这中间的过程真如电光火石,奔马过隙一般,容不得半分犹豫,我的左臂轻舒,把她送了出去。她的长发划过我的脸颊,一股淡淡的幽香侵入我的鼻端。但是我根本无暇理会这些,飞起一脚,把身后的供桌踢得飞到空中。 硕大的供桌在空中陡然碎成无数木削,如急雨般急飞而来,打在我的背上,即使是已经运起了护体真气,依然感到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这疼痛强烈的刺激我的大脑,但是幸运的是并没有使我丧失反应的能力。我想也不想就向上跃起,一股真气如利刃般擦着我的脚底削过,地上的石板有几块立成齑粉。 我毫不犹豫的一掌拍在殿上的横梁上,向旁边横飞几尺。 又一股如刀般的真气擦身而过,屋顶立有十几片瓦在彭彭声中裂为碎片,向外激飞。 我身形再变,沉腰作势,如陨石般落到地上,面向殿内。回想起刚才实在是险到毫巅,不由感到一阵阵的心寒。 身后传来密如急雨的兵刃互击之声,但是我不敢回头。 身前一人朗声大笑着说:“昔日‘九现神龙’果然风采依旧,可喜可贺啊。” 我淡淡的说:“如果不是牛大人急切之间名闻天下的‘横刀三叠劲’只能使出七成不到,纵有三个苏某,也都早已经命丧黄泉了。” 那人身材十分魁梧,方面大耳,五缕长髯,双目精光闪闪,不怒而威,原来竟是现任淮南节度使牛僧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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