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人俊弃剑不能,只得拼死以腹内真力相搏,只觉得对方七人联手力道,有如拔山翻海,自己万难当受,拼死相搏之下,早已大汗淋漓,却有大股吸力,透过对方一双剑锋,一古脑的灌散了自己全身上下,提收之下,非但全身气血震荡,简直五赃俱倾,恍惚中直似觉得五脏俱将脱顶飞出。
  对于苗人俊来说,这可是他生平从来也未曾领受过的痛苦感觉,心里却甚是明白,对方分明合七人之力,正自运施“大提吸”功力,待将自己内气真力生生摧散,以使虚脱致死。这一瞬就连张嘴出声也难,诚然悲惨之至。
  却是没有料到,君无忌灵智天生,猝然看出了其中端倪,眼前及时现身,一剑发出,正是关窍所在。
  七人功力,分散灌注苗人俊身上,正待一举而将对方歼灭的当口,料不到君无忌竟会拼死犯难,这一剑正是时候,正是地方。由于当受者,为七人中枢,力道会合所在,说强最强,说弱也是最弱。君无忌料将一剑挥出,敌人万难当受,他自知身中剧毒,不便全力施展,这一剑老实说虚多过实,却是实中有玄,玄中又实,对方果真料定自己这一剑是“虚”,可就又错了,只因为随时有“化虚为实”的可能,自不能真个以虚势应之,如是便只有挥剑出迎之一法,这么一来,可也就达到了他搭救苗人俊一时“燃眉”之急的功用。
  果然,在君无忌剑势方出的一霎,那人便不得不分剑以迎,一收一迎,可就解开了苗人俊的一时之难。
  力道猝收之下,空中“当”然一声作响,剑光火花里,苗人俊偌大长躯,有似巨鹰般蓦地腾空穿飞了起来。强大的力道,迫使他身子直直拔起了三丈高下,眼看着他猝起当空的身子,一个疾滚,咕噜噜直坠地面,一翻一滚,已是丈许以外。
  苗人俊险中得生,却也由不住吓了个魂飞魄散。他自是知道厉害,乃自借助于滚动之际,将对方加诸于本身,残余的无比劲力,化解了一个干净。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再一次站起身来,自不会重蹈覆辙,长剑直指当前,以收吓阻之效,一面运功调息,强自镇定。
  这一霎,君无忌已自飕然来到近侧,二人贴背站定,其势犹是可观。
  君无忌料定苗人俊内力震荡下,这一霎不宜对敌,敌方必将伺机反仆,自己体力难支,说不定还得迎上一阵,心里一时不无彷徨。
  却在这一霎,身边上响起了一声女子娇柔的叹息之声,乍闻之下,君无忌吓了一跳,几当对方就在眼前,目光速转,才自看清附近井无有这么样的一个人,紧接着耳边上声音再起。依然是前闻女子口音:“你这个人可真是,难道只为了救别人,自己的命就不顾了!”声音娇细,分明少女口音,仿佛就在耳边,却又缈乎其踪,又似回荡天际。
  君无忌这才明白过来,敢情对方也同自己一般,施展的是“传音入秘”功力。
  原来这“传音入秘”功夫,最是神奇莫测,本身非具有极高内气功力不卒为。施展时,发话人以无比内气功力,将声音包裹压抑传送出口,直至听话人耳,这才行散开,是以除听话人本身之外,皆不可闻。由于武林门户众多,各家路数迥异,一些奇人异士,为示其优于一般,每喜标新立异,是以乍闻起来,颇似不明所以,论及功效却是大同小异。倒是像眼前少女这般施展,给人以迂回天际,缥缈无踪感触的却还前所未闻。
  这附近大树甚多,若是藏上那么一个人,保证不会被人看出。君无忌目光转了一转,看不出任何端倪,心中正自思索着对方的来路。
  耳边上声音又起,显示着刚才少女的清晰伶俐口音道:“凭你和这位驼背朋友如此高明之人,竟然会看不出来,眼前这个七星天罡阵,只能智取,不能力敌!我只当你无所不能,今天一见,不过如此,实在令人齿冷。”
  这番奚落,对君无忌来说,实属前所未闻,他为人要强好胜,智慧、武功,皆属今世罕见,咸信为少女一番奚落,定当难以当受,为之勃然变色。
  他却并非如此。聆听之下,君无忌脸上竟然毫无表情。此刻情势,大非寻常,除了聆听少女话声之外,还得要提防着眼前敌人的猝然发难。不过,他既然已经留心了对方声音来处,即可测知对方藏身之处。既然少女不急于立刻现身,自己又何必急于一时,大可以静观变,借此反观察对方的真实意图。
  纪纲先以必胜之心,满以为驼背人为自己七人内力吸住,正待以适当时机,联七人之内气功力,猝然发难,却不意竟为君无忌看穿,虚张声势地只出一剑,即破解了眼前驼背人的一时之难。
  苗人俊以一时疏忽,险些送命,此刻心神略定,随即看出了此阵大非寻常。这就更证明了外传消息属实,那就是纪纲这一伙大内卫士,幕后仰仗于一绝顶高人支持指点,如果自己消息属实,这个人便是传说中当今海内硕果仅存的四位奇人之一的“九幽居士”盖九幽了。
  这个突然的悟彻,使得苗人俊一时内心大为警惕,持剑以观,谋以后动。当下他随即向君无忌低声道:“你这一剑之赐,使我茅塞顿开,姓纪的伎俩不只如此,必有厉害的杀招,且先静以观变吧!”
  话声方住,即见面前七人联手阵势之内,一灯晃动,其势未已,七个人己倏乎退身,隐于暗影之中。
  君无忌、苗人俊几乎同时都看出了不妥,料定敌人即将发难。
  偏偏暗中少女,居高临下,别具慧心,较诸君、苗二人,更着先鞭。
  随着她的一声冷笑,猝然间空中爆发出一阵尖锐破空声,像是银瓶乍破,爆开了一天的银星,紧接着呼啸声中,分向四下里散落而下。敢情是一手“满天花雨”暗器的出手,对方少女显然是个中高手,这一招暗器出手,宛若神兵天降,俟到一定位置,才行自个爆散开来,耳听得一阵“波波”脆响,现场数十盏孔明照灯,尽数为之熄灭,一时间四下里黝黑一片。
  暗中少女这一手“满天花雨”的暗器打法,原已神乎其技,其间更掺杂有“彩蝶纷飞”的绝技,非极工此道的内行万难看出。
  君无忌、苗人俊看在眼里,分别吃了一惊,却是各有感受不同,尤其对于后者来说,更像是促发了一种特别的感触,简直惊得呆住了。
  现场原本极是光明,一下子变成了黝黑一片,对于敌方阵营来说,少不了一番惶恐,大呼小叫一霎间乱成一团。
  把握着一霎良机,君无忌匆匆向背后的苗人俊打了个招呼,双双换了方位。二人动作均快,三数个起落,已自转入林内。
  偏偏敌人阵营不乏精练之人,就是放他们不过,紧蹑着二人之后,传过来阴森森的一声冷笑:“想走么!可没有那么容易!”
  一经人耳即知是发自纪纲之口,话声方出,人已如同旋风一阵,欹身而进。随着他前进的势子,双手抖处,“哧哧”打出了一双“透骨钢针”。
  苗人俊走在后面,翻身抡剑,叮然作响中,已自把一双钢针格落地上。
  空中人影翩迁,极快的一霎,已有多人自空快速纵落,依然是七人一组的“七星天罡”阵势,显然不曾因为灯光的猝然熄灭而为之溃散。随着七人猝然下落的身势,“叭嗒”声响中,一蓬火光发自纪纲手上,将此两丈方圆内外,渲染得甚是明亮,陆续已有灯光亮起。
  纪纲似乎已了解到现场另有高人,尤其是方才满天而飞的暗器太过离奇,心中大是狐疑,站定之后,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频频在左近逡巡不已。
  “这是哪一道上的好朋友,纪某人照子不明,多有开罪,还请现出金身,有话挑明了说吧?”话锋里已失凌厉,那是因为他已了解到,暗中这人不是好相与,君探花虽是碍于毒势,一身杰出武功不得施展,驼背人却非同小可,若是再加暗中这个人,自己这边尽管人多势众,却也难操胜算。
  有了这番顾虑,纪纲才会改了一向恃强的口锋。却不意,暗中那个少女,却没有丝毫买账的意思。“姓纪的,少来这一套吧,凭你这手鬼吹灯,也只能吓唬一般江湖人物,还能唬得了谁?不过是从盖老怪那里学了点皮毛,就敢到这里逞能来了,不信姑娘就现两手给你瞧瞧,看看你能奈我何!”
  语音清脆可人,仿佛自空而降,宛若天乐飘临,纪纲聆听之下,心里动了一动,这才知道对方竟是一个姑娘人家。说话人口齿伶俐、吐字清晰,略略带着些苏州口音,混合在北京官话里,听来尤其悦耳可人。对于现场几个人来说,这动人悦耳的少女口音,并非仅仅是“好听”而已,却有其不怒自威,慑人心魄的潜在一面。
  各人的感受由是大有不同。君无忌尤其觉着耳熟,事实上他与对方少女像是宿缘深厚,不只是声音熟悉,便是这个人应该也非全然陌生。
  苗人俊的感受就更不同了。其实,就在先时对方少女施展了那一手“满天花雨”中藏“彩蝶纷飞”的暗器绝技之时,他已似震惊不小。这时在聆听了对方一番道白后,更像是吃惊不小,两相印证之下。已确知了对方真实身分,他可是再也挨不住,非走不可了。
  暗中少女话声方出,耳听得树上哗啦一声大响,万千枝叶一并摇落,有似一天飞蝗,一股脑地全数向着敌人阵营内飞落下去。
  不要小看了这些残枝败叶,一经贯注了真力内劲之后,可是非同小可,较诸一般飞刀暗器,着实也差不到哪里。
  有了前番少女“满天花雨”暗器熄灯的教训,各人已是深具戒心,生怕再陷前辙,纷纷维护着手中灯笼,这么一来,行动不无迟缓,便为枝叶所中,一时皮开肉裂,吃亏不小。
  群情慌乱里,空中人影飘动,飞云天降般地已自落下一人。
  君无忌先已分心多处,运功再三,身上毒质已有漫散之势,这一刻便自再也不敢存心旁骛,一面运紧真力,控制着体内毒气,使之聚拢下腹不使上窜,一面还得留神着现场的急剧变化。这番动静,说来容易,其实绝难,设非是具有君无忌这般超人功力,才得如此施展,换在另一人,功力稍弱少许,也只怕万无幸理。
  这一霎,动态万千。暗中少女猝然的现身,不啻为现场带来了一番新的震荡,惊魂甫定的当儿,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于来人——这个莫测高深的少女,高挑的个头儿,细细的腰,隔着神秘的一层夜幕,亦可见她那双充满了睿智、灵活,较诸夜色更神秘的眼睛。
  君无忌早在对方姑娘现身之初,已猜知她是谁了,不久前,一个神秘的夜晚,他们曾在孙二掌柜的“流花酒坊”里见过一面,由是这张脸便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不禁兴起了一种淡淡的伤感和自谴。原以为,他已经躲过了对方少女看似不怀好意的纠缠,没想到一番失算的瞎打误闯,又自碰到了一块。原应有足够的智谋,卓越的体能,大可与她分个高下,尚不知“鹿”死谁手。偏偏一朝失算,误饮毒酒,为宵小所乘,落得眼前下场,此番见面,不啻彩头尽失,想要在她面前,保持着一份原有的潇洒与自尊,便似万难了。
  君无忌的心境,竟然纤细如斯,个中微妙,不能尽言,一霎时间的心态动变,也自个心里有数。老实说,他真不愿在此时此刻,看见她,自然也就更不欲她的援手嘉惠了。
  偏偏对方这个少女,就是放不过他,敢情就是为了他才来的。随着她落下的身子,连闪了几下,已自换了几个不同的位置,现场敌人少不了又自引起了一阵子骚动,随着她的再次出手,一阵“波波”声响中,当前十数盏明灯,又自熄灭了大半。
  君无忌心明眼快,早在对方少女现身之初,即己看出,她是在刻意制造混乱,好使自己得以乘乱脱身,这时见状,自不会坐失良机,当下乘着灯光猝熄的一霎时,蓦地转动身形,施展“移星换斗”身法,一连转了五六个不同的位置,摆脱了跟前一时之困。
  这一霎,果然是天赐良机。
  由于纪纲与一干手下,注意力全数集中在初现的少女身上,君无忌的身法,又是出奇的巧妙,再加上灯光猝然的黑暗,一时万难顾及,卒为君无忌趁虚而脱出重围。
  君无忌巧施身法,连续几个快速转动,已是百十丈外。一脚方自站定,身边上一缕寒风,一口银光闪烁的弧形剑,已自右面直劈下来。
  敢情敌人阵营不乏高手,依然有人放他不过。这一剑既快又狠,敌人施展得甚是高明,人到剑到,怒剑劈风,自斜刺里狠狠劈下。
  君无忌为防毒势攻心,一些稍具功力的剑招身法,都不宜施展,只是揆诸眼前敌人怒剑加顶的一霎,却也万无坐以待毙之理。
  这人自以为机智灵敏,与同伴二人独具慧眼,盯实君无忌,未容其脱,这一剑眼明手快,对方身子不便,万难逃开,却不知“强者浑身是眼”,即使在伤势之中亦不容人随便欺凌,以君无忌之卓然剑术,自有其非常身手。这人挟雷霆万钧之势,一剑劈落,却不意剑势里,对方高硕的人身,忽然间为之一阵扭曲,简直像是一条蛇,却比蛇灵活多了。这人十拿九稳的一剑,竟自会落了空招。
  一剑落空,便是再也没有转机,这人想是也已觉出了不妙,双脚方一沾落地面,霍地腾身便起,依然是慢了一步。
  君无忌果真有杀害他的意思,眼前他便是死定了,然而这一剑依然只是惩罚的性质。
  “哧”,像是跃波直起的一尾银鱼,劈颊抡肩而至,其快如电,万难闪躲。
  这人惊呼半声,霍地拧身闪纵,依然还是慢了半步。剑光过处,他只觉右耳际一阵子冰冷砭骨,一只耳朵连带着右颊边上一片皮肉,已被君无忌手上弧形剑削落下来。
  弧形剑来自对方锦衣卫士之手,选自上好精钢,打磨得极其锋利不在话下,狠毒处更不只此。
  原来纪纲用心狠毒,无所不用其极,即以这次拦路狙杀而论,事先确实经过周密计划,兵刃暗器上俱都淬过剧毒,见血封喉。想不到,急欲杀害的君无忌反倒没事,第一个受害的却是自己这边人。
  君无忌固是不知,那人在失耳见血的一霎,早已毒发攻心,一只舌头肿大得抵住了喉咙,倒在地上的身子不过翻了个儿,登时一命呜呼。
  猛可里,空中扑落下另一条人影。这人与刚才死者,乃是跟踪君无忌而来的两个人,已有默契,搭配出手,想不到一上来便自折了一个,后来的这个人固是心胆俱寒,无如其势已显,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只有拼死一搏。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吱——”的响起了一声胡哨,意在指引同伴。
  紧跟着这人上躯前塌,嗖地打出了一支“甩头”,细软的钢链顶指,连着半尺来长的一截刃头,刷然作响,直向君无忌后心袭到。
  无如却有人比他来得更快。他这里“甩头”方自打出,却有人自空而降,其势宛若飞星天坠,羽衣飘飞里,现出了前见少女的高挑身影。
  简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随着对方少女的出手,铮然作响中,那一截方自出手的“甩头”,已被对方一只纤纤细手攒在了掌心。
  这人一惊之下,用力就扯,却是料不到,那截锋头攥在对方手心里,竟是力逾万钧,一任他施出了全身力道,休想扯动分毫。
  急切里,这人又自吹了一声胡哨,才自响了半声,却自对方少女平举的一个手势里,直直地倒了下去。
  敢情这位姑娘晶莹剔透的十根手指甲里,俱藏有厉害的暗器——“弹指飞针”,弹指即出,防不胜防。
  这人虽说身手不弱,却也无能防躲,即为射中两眉之间“祖窍”一穴,当场昏死过去。其状一如那日在汉王高煦行馆一般,如非赶救及时,时辰一过,对方这条命可就难保全。
  长身少女猝然现身,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制伏了敌人,却已预料到敌人听见哨音,必将循声而至,事不宜迟,一个快转,已到了君无忌身边。
  “随我来,快!”话声出口,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一伸手,便白向君无忌手腕上抓去,却为君无忌闪身让开。
  事出仓卒,长身少女不禁愣了一愣,这才想到了是怎么回事,由不住脸上一红。“怎么回事?你不想走。”说了这句话,目光含嗔地盯着对方,情不自禁地脸上现出了一抹子“羞”。随即转身,快速自去。虽是状似赌气,却预期着对方的心领神会,跟随自己,一连五六个起落,其势如免起鹘落,满以为对方碍于不能尽情施展,必当远远落后,想不到身方站定,不及回头,对方高硕的人影已是比肩而立。黑暗中固是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是对方从容起落的身态,较之自己却不稍让。令她吃惊的是,对方像是很明白自己所施展的身法,以至于在举步之初,即能与自己并肩而行。
  长身少女以自己出身玄门,师承高明,万万料不到对方君无忌竞是学兼各家,既博又精,所谓“一通百通”,才能旁敲侧击的猜出了自己家数。
  自然,长身少女功力极见精湛、广泛,如果认真与君无忌计较,孰胜孰败,还在未知之数,眼前却不是较量的时候。
  话虽如此,她却也没有忘记伸量伸量对方,以为“知彼”。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一挑蛾眉道:“跟我来。”
  这一次施展的是“轻踩云步”身法,得受于“摇光殿”李无心的精心传授,料必君无忌万难跟随。娇躯轻晃,片刻间已十丈开外。
  果然君无忌落后了不少。君无忌似乎在举步之初,便已看出了对方步法的高奥莫测,话虽如此,他的博大精深,却万万不容对方心存轻视。眼前碍于他不能尽情施展,却不容对方的趾高气扬,当下在对方少女注视之下,他轻移身躯,一步步向前踏进,看来不过是走了四五步。
  长身少女师承高人,亦所谓“一通百通”,正因为如此,才得看出君无忌这几步确实有异一般。敢情这看来毫不惹眼的四五步走动,却说明了君无忌已入轻功神髓境界的杰出造诣,名为“七雀步”,乃是“陆地飞腾”术中最后一段的收尾步法。不要小看了这几步走动,妙在一牵百动,全身上下手、眼、身,步,连同发梢毫毛皆在牵动之中。君无忌虽是碍于功力的不便施展,自不能得此“七雀步”法微妙发挥,只是步法的本身,却已包涵了灵智的极境。话可要说回来了,设非是“摇光殿”出身,如眼前姑娘这般高明人物,一般人万万难以悟彻。
  长身少女目睹之下,顿时呆了一呆,一时间目放异光,十分惊诧地向对方注视着,过了一会,她才微微点头道:“怪不得你目中无人,原来有些道行,只是……哼……”
  话中有话,正想说下去,却似警觉到了什么,目光向着侧方一瞟道:“他们来了,我们得赶快走,要不然可要大费手脚了!”妙目一转,轻咦了一声道:“他呢?”
  君无忌先时已自觉察到苗人俊不在身边,只当他身法高明,自会走来相会,这时为长身少女一提,才自警觉到他并未前来,不由甚是惊异。
  长身少女微微一笑说:“如果我眼光不差,你这位驼背朋友的身法,大有可观,可也不在你之下呢,我们这就走吧!”说时身势轻起,飘近君无忌身边,睁大了双眼道:“我知道你本事大,可是现在还是得听我的,要不然你休想出去,对方这个阵法,我暗中早已研究透彻,敢保比你清楚。”
  二人对答,皆须传音。长身少女看似侃侃而言,其实也只得君无忌一人听见,即使有第三者在场,也只能见她嘴动,却是不闻其声。
  一面说时,她随即将一截剑鞘探过眼前:“抓着!”
  谈话之间,四下里已屡有骚动,大片火光就像是在身边不远,时聚时散,像是空劳往返。
  君无忌不禁心有所悟,甚是钦佩对方少女步法之玄奥,不过是几个转动,竟能摆脱一时之险。敌方即使有纪纲这般强敌,亦为被惑一时。苗人俊更似未曾远离,方才声音显示,分明是他闹的玄虚,有意以身为饵,故布疑阵,旨在掩饰自己的脱困,果真如此,倒不便辜负他的用心。
  心中想着,抬头一看,对方长身少女一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犹自盯向自己,手上连鞘长剑,仍自探出,期待着自已的把握,以为援手,神色里颇有怨尤,已似不耐。君无忌原本不打算承她的情,却也了解到时机的稍纵即逝,对方以剑鞘相示,更不似有任何轻佻,着实不便再为恃强,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当下道了声:“多谢!”一只手方自抓住了对方的剑鞘,只觉得一股极大吸力,发自对方剑身,方自悟出,正是内家极上乘的“提呼一气”内功,整个身势,已自情不由己的为对方拉扯得直飞而起。
  长身少女料定了君无忌身手杰出,只是不便施展而已,才以上乘内气功力接引。这一手,果然发生了奇妙功效,君无忌只需配合起落纵飞的身法步眼即可,一切内里的功力,皆由长身少女施展,确是微妙奇特。
  二人初次携手,竟然配合施展得惟妙惟肖,简直天衣无缝,设非心有灵犀,万难这般得心应手。
  长身少女一经试探,甚是惊喜,便自不再担心。当下一面运施内气功力,借着手上长剑,将内力传向对方身上,使之与本身运力相当,一面施展早已忖量恰当身法,配合自己师门传授的极上乘轻功“轻踩云步”身法,一经施展,真个快若鹰隼,轻同幽灵,十几个起落之后,已自遁出眼前这片疏林之外。
  眼看着一双人影,宛若飘风,宛若神兵天将,陡地自空而降,眼前清风明月、沙白水碧,正当流花河一处幽静隘口。
  水声潺潺,凉风习习,一天星月恰与浅水丛石互衬得分外出色。至此敌踪已沓,确知已全数摆脱,长身少女的神机妙算,灵巧身法,不自禁地便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月色里,这个姑娘更似无限娇美,偏偏有那种“冷艳”的侠女气质,当她用那双剪水瞳子,直视向君无忌时,后者着实有一种强烈的心灵感受。
  不自觉地他松开了紧紧握着对方剑鞘的一只右手,这才惊觉到,剑上已失去了应有的强大内力。正由于君无忌本身是此道健者,才愈加能以慧眼相识,一霎间,他内心充满了对长身少女的钦然与好奇,毕竟长身少女这等能耐,足以自豪,世罕其见。
  “她是谁?”这个问号不经意的起自心底,透过了她的眼神,一径地传了过去。
  月下佳人,分外明艳动人,像是无独有偶,也正自睁着一双澄波眸子,一径的向君无忌打量着。透过那双像是会说话的眼睛,交织着无限的悬疑、好奇。
  然而,她毕竟是矜持的,尤其是对于这个来路不明,认识不清的人,存在着应有的戒心,更何况这个人在她潜在意识里,还未能脱掉“敌意”,犹侍她进一步的刺探观察。
  河风回荡,引动得二人身上长衣猎猎作响,除了双方隐藏在意识深处的强大澎湃的心声之外,便是眼前惟一能听见的声音了。
  “多谢姑娘援手隆情……”君无忌微微抱了一下拳,目光里交织着由衷的感激。他原想出言询问对方的姓名,只是话到唇边,却又吞了进去。忖思着自己的多此一问,因为对方无论如何是不会一上来就把真实姓名告诉自己的。
  “你心里还有话,为什么不一次都说出来?”长身少女唇角轻启,颇有要笑的意思。她显然心具睿智、冰雪聪明,故而看出了君无忌的腹内机关。
  君无忌怔了一怔,点头道:“那是因为……”
  “因为你问了也等于白问,是不是?”接着她微微一笑说:“那是因为我们相知还浅,过些时候也许就不同了!”
  君无忌点了一下头,以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他真的觉得很累了,身上的“毒”尤其使他警惕着不敢掉以轻心,设非如此,他势将不会放过进一步观察对方这个奇特美丽少女的机会。然而眼前,他显然连多说几句话的力量都没有,尤其是在一次震人心魄的攻杀大劫之后,这种微弱的情绪就更为显著。
  “啊!”长身少女才似忽然警觉到了:“我几乎忘了你身上的毒……要紧么?”
  君无忌摇摇头说:“不要紧!”
  “我想也是!”长身少女说:“你内功深湛,想已到了打通‘天眼’境界,只消运功调息,将毒气逼出经脉之外,便可无事。”
  君无忌由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很是惊讶她的观察入微。
  分明是由于刚才一番内力的接触,才为她探出了虚实,相反,君无忌又何尝不然?
  彼此“心有灵犀”的互看了一眼。长身少女颔首道:“我走了!”待得转身之际,却探手腰间,取出了一个羊脂玉般的小小药瓶,摇了摇,蛾眉轻舒道:“还好,不过也所剩不多了,每日早晚各服一粒,能使你加速复原,你留着吃吧!”
  纤手轻挥,手上玉瓶“哧——”挟着一缕尖锐劲风,直取君无忌两眉之间疾飞过来。看似投递药瓶,手法中却另有微妙。
  君无忌方才已眼见她施展过“弹指飞针”的暗器,悉知她指上功力了得,这一手信手掷瓶,看似无奇,其实却非同小可,妙在她两根纤纤玉指的那么一“捻”,再加上手腕上那么灵巧的一”翻”。
  看来,她是在审量君无忌拿接暗器的手法,凑巧了君无忌正是个中高手。迎着对方玉瓶来势,君无忌一扬手,哪知玉瓶后劲儿极大,忽地在掌心一转,力道极猛,大有钻脱指缝,乘势飞出之势。
  敢情对方少女施展的是暗器手法中极为罕见的“九曲一转”,指功,君无忌一惊之下,所幸事先已留了几分仔细,慌不迭巧运指掌,一连转了两转,才将那枚小小玉瓶上加诸的力道化解干净。
  长身少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对方,如此才略略含笑地点头说:“真高明!”说罢仰头盼了一下道:“你的那位朋友,竟然弃你而去,到现在也没有现身。”
  君无忌道:“他为人奇特,姑娘既现身相助,他自忖多余,也就不必再多事现身相见了。”
  “是么?”长身少女挑动着一双遄起的蛾眉,脸色不无迷惑地道:“他是来自大漠?还是西藏?”
  君无忌想到了苗人俊的当日托瞩、自不会道出他的真实身分,摇摇头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一定是,”长身少女思索道:“中原内陆,没有他这么一个人,一个你已经够令人奇怪的了,不可能又出来一个。”
  君无忌微微摇头道:“姑娘这么说,恕难苟同。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对于我说,姑娘你又何尝不是一样?且莫自以为是,否定了别人的存在,姑娘以为是么?”
  长身少女状似微嗔,却又改为笑脸道:“也许你说得对,我会记住这句话的。”
  君无忌于对答之际,一直在运功调息,无如毒势由于上来控制不当,十分顽劣,这时更难制伏,对答之际不能专心,一时腹痛如绞,由不住神色猝变,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长身少女体察入微,见状愣了一愣,脸色间不自禁地便自出现了关注同情。无如限于眼前这个人的奇特身分,即使兴起了这类高贵的人性情操,却也不能尽情付诸施与。
  略为犹豫了一下,一声不吭地掉头自去。她身法至为轻灵,依然施展的是“轻踩云步”身法,转侧之间,已自消逝无踪。
  君无忌原己支持不住,这番情景,势难返回居住之处。再者更得提防着纪纲的乘虚而入,当下便不假思索地即在附近觅得一方平滑的巨大石块,随即盘膝坐于其上。
  这一坐定下来,略事调息,才自觉出全身上下百骸尽酸,显然体力透支,已是不胜负荷,紧接着出了一身大汗,更感遍体飕飕,才自觉出毒势凌厉,不若自己所想象的那般轻松。
  天色益黑,除了当空一天星月,眼前河水沙石之外,别无所见,偶尔泼刺的小鱼,映着月色,其亮如银,人的思维至此便见犀利明锐。
  方才一番打杀,自非偶然。纪纲这番部署,煞费苦心,用心至狠,分明意图将君无忌拦路狙杀于中途,不意事与愿违,先后出来了两个多事人,抱打不平,因此功败垂成,观诸纪纲所施展,十不及一二,尚不知有多少狠毒杀招未曾施展?以他素日为人之狠毒自负,焉能会受此羞辱,就此甘心!假面目既已揭穿,更厉害的杀招,将会陆续而来了。
  这一霎,君无忌思域甚是广泛,由纪纲不自禁地便自联想到了汉王朱高煦身上。事实已甚为显明,这一切当然是奉命于高煦的唆使。那么又为了什么?难道说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出身来历?是以才唆使纪纲用此卑劣手段,非欲置我于死地不可?君无忌只觉得遍体奇热,万难宁静下来,一颗心几乎为之粉碎了。
  有关他离奇的身世,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的亲生母亲,与他本人之外,只怕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事实上他那个自从稚龄即与判袂的母亲,对自己又知道多少?自己是死是活,她知道吗?甚至于母亲本人,至今是否还在人世,也在未知之数,果真如此,能确知自己身世的,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君探花,君无忌!谁又能想到,这个浪迹流花河畔、餐风露宿的野人,竟然是当今皇帝的亲生儿子,说得实在一点,他的真实姓名应该是“朱高爔”,乃当今永乐皇帝的第四个儿子,也是最小的一个儿子。
  原来永乐帝共有四子,依序为“高炽、高煦。高燧、高爔”,高炽即今日“太子”,高煦受封“汉王”,高燧封为“赵王”,只有最幼的高爔,生来可怜,不及受封,便自“夭折”了。不只是“高爔”生下来就“夭折”了,他那个可怜的母亲“姜贵妃”也“早死”了。
  这些都是传自朝廷的事实,距今不过二十来年光景,有心人认真追思起来,应该尚称清晰。
  传说的情况是,高爔幼年是以“风疹”而暴卒的。他死后的第三年,姜贵妃住处寝宫“春暖阁”忽然着了一场火,姜贵妃不及逃出,便活活烧死其中了。
  今日皇帝,当日还是“燕王”的朱棣,对这位贵妃,极其疼爱,曾为此事“三日不语”,可见其爱之深了。
  据说这位贵妃出身于精通“天仙”玄奥武术的军功世家,有一身杰出的武功,人又长得美,是以极得朱棣宠爱,想不到如此不幸,生了“早亡”之子,自己更不幸,竟会葬身于火窟之中,真个匪夷所思,令人大生太息了。
  以上是见诸朝廷的公报传说。却有那好事之徒,暗里散布谣言,说是皇帝那个最小儿子“高爔”,其实并没有死,那猝卒的“高爔”,不过是买来别家原已生病快死的儿子,真的高爔,早已为其母送走了。
  还有人传说,姜贵妃也没有死,大火之初,早已施展神技逃之夭夭,烧死的只是不及逃出的宫人……
  荒诞不经的传说,似乎不值智者一笑,听过不就算了,哪里还能当得了真?
  偏偏这一次例外!这些被视为“无稽”复“荒诞”的传说,竟然是再真实也不过的事实!却似乎只有万幸还活着的“当事者”本人心里有数了。
  君无忌缓缓抬头,仰视着银河星系的天际,只觉得心里像是压着一块万斤巨石般的沉重。每一次,当他不自禁地想到自己这“不幸”却又“不幸中大幸”的身世,想到这万万不能为外人道及、势将隐秘终身的“身世”时,一霎间,空气里便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巨大手掌,紧紧的扼及他的喉头,且是越收越紧,以至于有“窒息”的感觉。接下来便像是天旋地转的一阵子打转,那种感触,简直仿佛是自己已经死了。
  那种滋味真比死还要难受得多。他已付出了太多的容忍与超乎常人不知凡几的坚毅,才能平安地活到如今。一个人,渺小的人,何能想象出抵挡得住如此巨大的内心压力!
  果真他生性愚鲁,倒也罢了。果真他以前所谓真的“死了”,倒也好了。他却“不幸”的既非愚鲁,更还健在,而最大的痛苦却来自他不能与现今的生命取得一致与苟同,这便每每陷他于痛苦深渊,无以自拔。
  每当他想到“朱高爔”这个名字,都会带给他极大的痛苦,这个姓氏对他来说,非但没有一点点荣誉,反倒有无尽的耻辱。却又是那么的陌生,一如天边的浮云,毫无实在内涵,与自己这个人丝毫也没有发生关系。
  思潮像澎湃的海涛,一次次地涌向他的脑海,拍打着他的心房,此时此刻,原是不应为这些而分心,他却偏偏无能自制,一任思虑如脱疆之马,在无限的往事忆域里撒蹄狂奔……
  那是一个下大雪的夜晚。福庆——一个年老的白首苍头,背着自己,拿着母亲的亲笔信函,投奔到了山西布政使司衙门,布政使姜平是他舅舅,见信后一声不吭地就收下了他们主仆,赐了他“君无忌”这个名字,自此便在姜家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三年,三年来“君无忌”被严厉地嘱咐,绝口不许提问往事,生父生母尤在大忌,偶尔问及,换来的必是舅氏一顿毒打。却似只有那个老苍头“福庆”才真正疼他,不只一次地抱着他落泪痛哭不已。
  “金枝玉叶的身子啊,打不得的!老天呀!”福庆沙哑的嗓子喃喃泣诉着,说什么:“真命天子的龙种,冲犯不得呀!”像是疯了似的,把小小的君无忌先高高的“供”了起来,自己再跪下来叩头,用他的舌头,舔润着他膝盖上被舅舅家法打伤了的“伤痕”。
  这种事习以为常,简直记不起有多少次了,直到有一天……
  在后院柴房里,福庆正跪地叩头,用舌头舔治他膝上的伤痕,一面舔一面哭,大颗的眼泪,像撒落的珠串儿似地抛落地上。
  “真命天子的龙种啊!造孽啊!”一抬头,却迎着了舅舅白中渗青的脸。
  三个人都呆住了,只是表情各异。
  “这个家不能再留下你啦!”舅舅对福庆说:“就算是最后一次跟你主子磕头告别吧!”
  老福庆泪痕满脸地讷讷说:“老大人是要撵我走?”
  “撵你走?”那是舅舅脸上从来也没有过的一种表情,直到今天君无忌还清楚地记得,白渗渗的透着青,活像是画上的无常鬼。
  “总算还有过苦劳!”由腰上解下来老长的丝带,扔在地上,舅舅说:“你自了吧!”就转身走了。
  就这么福庆真的就上吊死了。
  那时候君无忌还小,却是他生平所遭受过最大最深的一次打击,他病了。病中发了高烧。嘴里嚷的只是“老福庆”这个名字,凑巧家里来了消息,燕王登基为帝,建文帝出走下落不明,并传说,燕王于登基前数日,他所宠爱的“姜妃”竟自被一把无情的天火,焚死后宫“春暖阁”中。
  姜平吓坏了,不待君无忌病愈,就把他连夜送出去了。
  后来事实演变证明,君无忌被送走离开完全对了。姜平终究受到了株连,脱不了干系,在汉王谋士的策划下,死于非命,该死而未死的君无忌,却为此有了奇遇,再世为人,造就了不可思议的一身武功,岂非天意!
  君无忌暂时压抑住过多的思潮回忆,只觉得遍体生燥,奇热难当,猛可里警觉到毒息的上延,由不住大吃了一惊。
  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自在此性命攸关的紧要关头,未能运功于调息躯毒,却自放纵神驰,忆及无边往事,真有点莫名其妙。
  一惊之下,禁不住冷汗淋漓,倏地睁开双眼。却意外地发觉到面前却站着个人,这一惊,君无忌只觉得心头一懔,几乎由石头上翻身倒了下来。
  虽说如此,却也容不得对方的近身相害,右手举处,待将向对方平胸一掌推出,无如手势方起,才自觉出一只右手,连根酸痛,敢情无意神驰,未能及时将毒息逼出体外,坐令其扩散上窜,眼前虽还不至于“毒息攻心”,却早已扩散四肢,动辄维艰。
  皓月当头,彼此距离如此之近,岂有不见之理?
  君无忌一经认出,站在面前的这个人,竟是去而复还的先前少女,乃自不觉得打消了一腔敌意,愣了一愣,眼睛里满是惊异。
  长身少女去而复还,无非惦念着他毒势发作下的安危堪虑。心细如发,一种善意的关怀迫使着她再次悄悄转回,暗中窥伺,直到确定君无忌的情况不妙,才自附近现身。像是惊诧,又似怨嗔的“钉”着他看了一眼,紧接着左手轻翻,直向着君无忌肩上拍了下来。
  可怜君无忌这一霎,竟连回身闪让的一个平常动作也难以做到,眼睁睁的一任对方那只纤纤素手,拍向肩头,紧跟着整个身子就像是触了电般的一阵子颤抖,随即平定下来。
  他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对方这个长身少女,不惜消耗她本身的内力真元,在帮助自己驱除身上的毒息了,真个盛情可感。
  君无忌似乎也只有接受之一途,别无选择。
  那股发自少女纤纤素手的力道,显然具有微妙的迂回走势。自君无忌肩头一经透入,立刻漫延开来,极短的一霎间,已自控制了君无忌全身经脉。君无忌登时全身大感轻松,却也不敢大意,立即以本身内功之力相迎接,转瞬间已与对方少女所发气机融汇一体,随即在全身经络间游行起来。
  有此一惊,君无忌乃自大存戒心,不敢等闲视之,只向着前面少女微微点了一下头,报以感激,随即闭目不语。长身少女一只手抓在对方肩上穴脉,借以输送内力,另一只手,霍地探入对方衣内。
  君无忌倏地睁开眼睛,正自吃惊,对方少女那只纤纤玉手,已自收回,手里却多了一个小小玉瓶,正是方才赠送的那个小小药瓶。
  “你这个人,莫非我还会骗你?为什么放着灵药不吃?真是……”
  君无忌这才明白,当下举手接过,打开瓶盖,在手心倒了两粒,含于嘴内,收好药瓶。
  这一切动作,做来从容,虽然已不似方才那般痛苦,足见对方少女所运施的功力,已在自己体内起了相当作用。
  长身少女似怜又嗔地看着他,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须知运施这种内元真气,极为耗费体力,双方即使各有一等一的杰出功力,却也不敢掉以轻心。眼前二人,一个将本身真元内力,缓缓输向对方体内,一个却以本身真气相迎接,使之融化一体,继而再导引向全身经络,将己行发作的毒息,透过全身经络逼向体外。这番经过看似容易,行起来却大费周章,无论施受双方,除了本身需具有精纯的内功基础之外,最重要的却是更要精通气血的一定运行走势,有了这番认识之后,才能相机运动,在一定秩序之内,将毒气逼出体外。
  双方虽是出身门户不同,却能取得一致。一经接触,立刻有了默契,在君无忌的导引之下,长身少女得毫无忌讳的将本身真气,缓缓向对方体内输入。
  如此,甚短的一霎,已见了奇异功效,君无忌固是全身汗下,长身少女却也并不轻松。
  再过一会,吞服下去的药力已自生效,汇合着二人真元内力,在君无忌奇经八脉俱已畅通的躯体里大肆活跃,极短的一霎,已奏全功。
  长身少女眼睛里显示着难以置信的眼神,确认对方已可无碍,这才收回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君无忌睁开眼睛时,已是目光炯炯,较诸先时之萎弱不振,确是不可同日而语。
  看着面前这个细腰丰臀的长躯少女,君无忌由衷的心存感激。
  “谢谢你!”虽然说了“谢谢”这两个字,他却知道这番盛情,却并非这两个字就能抵销得了的。对方姑娘英秀挺拔,眉梢眼角固似风情万种,却于美艳中别有峰棱,那是难得一睹的“侠女”风范,绝不同于时下一般。
  君无忌既与她有了一番接触,初步认识之后,越加体会出她的卓然不群。其实他心里已对她有所假设,只是在没有进一步得到证实之前,不敢贸然认定。
  “这个姓纪的,以后你可要防着他一点,他的鬼主意可多了。”微微一顿,她又说道:“你也许还不知道,在他身后,有个极厉害神秘的人物在支持他,那个人如果有一天亲自出手,你我是不是能够抵挡得了,可就大有疑问。”
  君无忌全身毒质,俱已混合汗水,排出体外,除了全身汗水粘糊糊的甚是难受之外,其他感受无异常人,自然以他功力,即使没有对方少女加以援手救治,也能将身上毒质运功排出,只是旷日费时,运行起来可就没有这么便当了。
  对于这个姑娘,他真的很感激,特别是欣赏她那种含蓄的美,一点就透的机智和聪明。然而这一切他也只能深深的藏置心里。
  透过少女婉若温柔、无限娇媚的眼睛,君无忌不无警惕的体会出,那种隐隐的敌对意识,即使是潜在了若隐若现的一霎,却也足以慑人。行走江湖以来,限于本身特殊的身分境况,不啻是遍处荆棘,君无忌早已养成了随时警惕的习惯,即使美丽可人如眼前姑娘,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谢谢你的提醒!”君无忌已自石头上站起:“姑娘所说的那个神秘人物,我也想到了,只是还有待证实而已。”
  长身少女眨了一下眼睛,奇怪地看着他:“是么?这个人,目前江湖上知道他的人还不多呢!”
  君无忌微微一笑说:“姑娘所指的大概是那位有‘九幽居士’之称的盖九幽吧!这位老人家,我确是久仰之至。”
  长身少女眼睛里更现惊诧,那是因为“九幽居土”这个人,在江湖上知道的人,原本就不多,特别是当年“平原之会”后,外界所得知的情况是盖九幽这个人已经死了,之后就更不为人所提及,以至于日后为人所淡忘,不再论及。长身少女是因为师门的特殊渊源,才对盖九幽这个人有所观察,以至于进一步了解到他的近况,在她认为,这个神秘的消息,除了自己师门之外,是不可能为外界所获知的。但是君无忌却知道了。只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眼前这个姓君的大非寻常,除了他一身杰出的武功造诣之外,他的身世,以及未来动态,不禁也引起了她的好奇与兴趣。
  然而,她却不愿当面直言无讳的出言探询,宁可留待日后暗中的观察。“你说得不错!”她缓缓点头道:“就是他,你既然知道他,当然也应该知道,他是一个极残忍、极任性,而又武功绝高的怪人,这个人现以似乎已经不甘寂寞,已经有所蠢动了。”接着她微微一笑:“好了,我也不跟你再多说了,我们还会再见吧?”一霎间,脸上的浅浅笑意,却已消失,代之而起的却是令人有所警惕的严肃,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更像显现着无边的神秘。
  对于一个既经认定的“敌人”,是不容易一上来就心存妥协的。她湛湛的眼神,早已告诉了对方她的“执著”,只是她的良知却不容许她对下手杀害一个像君无忌这样的敌人之前,不作一番深入的了解。
  一霎间,她脸上显现出无比的凄凉。此时此刻,她实在不欲再多作逗留,那是因为君无忌的气质、风态,已深深的震撼了她。这些都足以消磨掉一个人的斗志,这却是她眼前所不能、也不愿意的。她转身走了。
  君无忌只是一言不发的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悸,二十多年以来,他饱经忧患、屡经大敌,但是确信还不曾有一个人,能使他直觉的有此感触。有之,这个长身漂亮的姑娘,便是第一人了。
  今夜,无眠。君无忌盘膝竹榻,竟夜吐纳调息,用了一夜的功,直到他确信全身上下,已经安全摆脱了“毒”的侵袭,才始心安。
  旭日未现,晓雾正浓,梅谷飘散着淡淡的氤氲雾气,春兴已浓,却带有强烈的早晚寒意,天地间只是一片混饨,无尽朦胧。返宅后沐浴更衣,已不复先前之狼狈,神态间一派从容。
  长剑就搁置在身边榻上,伸手可及。他并不预期纪纲等一伙人还会再来,但却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果真再来,自非等闲,自己说不得也只有大开杀戒了。这口剑,便是为他们预备下来的。另外,他心中还在惦念着一个人一一苗人俊。
  昨夜苗人俊的临阵脱逃,自非无因,彼此相交,虽然还称不上莫逆知己,却有一番义气,以苗之为人,绝不会在危难之际,只顾自身弃友不顾。
  像是有一种微妙的感触,君无忌下意识地向窗外看去,迎接他目光的,是一条自空而坠的快速人影,长衣飘荡里,发出了噗噜噜一片声响,那个人已当窗而立,黎明的曙光,映衬着他微似佝偻的高大身影,正是伪装驼背的苗人俊来了。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苗人俊微似颔首,紧接着偌大的身躯,已自窗外飘身直入。
  草舍里狂风猝起,呼然作响,只是乍起又收,随着苗人俊落下的身子,霍地自行停止,耳听得“砰”的一声,两扇轩窗,竟然自行合拢。这种大气迂回进出功力,属于上乘内功中最高境界,苗人俊、君无忌,以及那个神秘出现的长身少女,显然都具有这般杰出造诣,其他尚不多见。
  室内既没有燃灯,窗扇这一关上,顿时显得十分黑暗。
  “苗兄来了?”
  “先别说话!”苗人俊样子颇似紧张,一副留神倾听模样。
  这副神态由不住使得君无忌亦吃了一惊,当下暂不说话,运功留神倾听。
  窗外起着微微的风,一片林木萧萧之声,这种声音最能掩饰一切,若是有人借此出没,是极不容易察觉到的。
  苗人俊听了一晌,却又伏在地上,用耳朵贴向地面,二人一上一下,又自留神倾听了一刻,直到确定并无所闻,才行停止。
  君无忌微微一笑道:“你是担心姓纪的还会再来?”
  苗人俊由地上站起道:“他那种人,什么事会做不出来,小心一点总是好的!”一面说,他上前两步,仔细地观察着君无忌的脸,十分希罕地道:“你居然好了,看起来一点事也没有。”
  说时探出了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君无忌右腕,一面闭目审思。
  须臾,他睁开眼,肯定地点着头道:“没事了,真了不起!”说时,他抬起手,把紧紧罩扣在脸上的面具揭下来,现出本来面目。
  除此,他带的琐碎物什也还不少,长剑之外,另有一口甚大的鹿皮背袋,里面鼓膨膨的,像是装满了东西。他把这些东西由背上卸下来,放在桌子上。
  君无忌略似惊诧地道:“你要走了?”
  “不错!”苗人俊点点头,拉出一张竹凳子自个儿坐下来。
  “希望只是很短的一些时候。”苗人俊露出白牙笑了一笑:“昨晚上我提前告退,你别见怪,好在你已有了个好帮手,她的本事高我十倍,有她在你身边,纪纲那帮子人,就算再多上一倍,也莫奈你何。”
  “这么说,你认识她了?”
  “当然……”苗人俊像是很凄凉地笑着:“她的脸,我就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微微顿了一下,他冷冷地道:“该来的终于来了,你可知道她是谁?”
  “难道是摇光殿的人来了?”
  “你猜对了!”苗人俊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显示着他对于来人的震惊:“就是那个我曾经与你提起过的人……”脸上显示着一些犹豫,似乎正在考虑有关眼前这个“摇光殿”的来人,究竟应该透露多少。
  “你与我提起的人?”
  “别慌,别慌,今天我是来跟你辞行的,上次喝的酒还有没有了?”
  “这个要看你的造化了!”
  君无忌下了床,走进邻室,出来后,手里提着一个白泥陶瓮晃了一下道:“算你运气好,还有一坛,这个是最后一坛了!”说时吹拂了一下坛子上的浮灰,抡手丢了过去。
  苗人俊抬手接住,喜形于面地道:“我早知道你还有一坛,今天便是存心而来,如果你说没有,便是你对友不忠了!”
  一面说,打开了鹿皮背包,取出了一个油纸包,笑嘻嘻的道:“这是山下汤麻子酒店的拿手好菜‘醉熏鹤鹑’,倒也味道不差,你尝尝,说来汤麻子那两手可比孙二掌柜的手艺强多了,只是生意却较之流花酒坊差多了,主要是地方差,也不够宽敞。”
  君无忌辟谷术已有了七成功力,三四天不吃东西,也不会觉得饥饿,吃起来,就算一天八顿,也不会撑得慌,照样下肚。看样子苗人俊果真即将远行,这顿酒是非饮不可,自己运功一夜,正可借助海道人酿制好酒,大活一番气血,多饮何妨。
  白玉觥里,斟满了佳酿,两个人举杯一碰,各饮一口。
  苗人俊撕下一块鹤鹑,大口嚼吃下肚,叹了一声:“过瘾!”又喝了一大口。
  窗外已略略地见了些红。
  “咱们总算是朋友,朋友有难,不能坐观,只是对不起得很,这一次我却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几口酒下肚,黄脸上已染了些子“红”,长眉大眼,直鼻俊口,愈加的显得英俊不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一只鹌鹑下了肚,觥中酒也见了底儿。
  君无忌为他又斟了一觥,微微笑道:“是为了那个姑娘?”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苦笑了一下:“就算是吧,我不能见她……”
  “为什么?”
  “为……”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是酒气上冲,还是心理作祟,总之,那个脸可就更红了。“反正不能就是了!咱们喝酒,干!”不容君无忌举杯,他自个儿先就干了。这一次喝得太猛,呛住了,一个劲儿地直咳嗽。
  君无忌慢慢地饮了一口,一双眼睛静静地向对方观察着,他生平屡当大敌,即使危难当前,也能保持住一份冷静,以此而观察对方,苗人俊今天可有些反常。
  苗人俊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像是神情恍惚地又去拿酒,却被君无忌把他手给按住了。
  “干什么!不叫我喝?”
  “先吃点东西,等会再喝!放心,这坛子酒喝不完你带走。”
  苗人俊哼了一声,摇摇头,叹了口气。
  “先说说,你打算上哪儿去?再回沙漠?”
  “不……不去沙漠了……”在那里染上了“子露风疸”,差一点把命给送了,是以一提起沙漠,他就由不住打心眼儿里发凉。除非是万不得已,他决计是不会再走。
  “唉!你老瞧着我干什么?”苗人俊怪不得劲儿的样子:“还是想想你自己吧……说真的,我可是为你捏着一把冷汗。”
  “为什么?”
  “为……”苗人俊倏地睁圆了眼:“难道你真的还不知道,她是摇光殿来的……”
  “我当然明白!”
  “她为什么来?”苗人俊像跟谁赌气似的:“来要你命来的!”
  “是么?”君无忌淡淡一笑:“果真这样,她倒是一个令人可敬的姑娘了。”
  “可怕的还在后头呢!”自斟一觥,苗人俊端起来又自大喝了一口,冷冷一笑:“你是只看见她好的一面,她的狠厉、辣手,你是没有尝到,不过,也快了。”
  君无忌索性不说话,倒要听他说些什么?
  “你是没有领教过她的厉害,才自说得这么轻松。”苦笑了一下,端起酒觥来,大大地又自干了一口,像是有满腔心事,却又不欲说出。“她的功夫又有了长进了。”睁大了眼睛,颇似自嘲地那么笑着,在在地显示了他今夜的情绪反常。“殿主也就只这么一个女儿……虽非亲生,可比亲生更宝贝心疼……”“咕咚”又是一大口灌向肚里。
  君无忌了解这种酒的性子,后劲极大,像他这般饮法,如果事先没有作好体内气功防范,即使内功再高,也将不支,当下不免为他担起忧来。
  “等一会,你可是有点醉了!”
  一面说,伸手去拿苗人俊的酒流,却被他用力的给挡开了。
  “无忌,这地方你千万不能再住下去了!”
  “为什么?”
  “为什么?纪纲知道在先,沈姑娘知道在后,今后这里已不再安宁,你要赶快搬!”
  “沈姑娘?”
  苗人俊微微顿了一下:“殿主李无心的女儿……武功之高,并世无双!”
  虽然多多少少君无忌也己猜知了对方少女的身分,可是到底亦不过只凭猜测而已,此时由苗人俊嘴里忽然说出,予以证实,不由吃了一惊。
  他虽然对于那个所谓的“摇光殿”并不十分清楚,可是看看苗人俊也就可以想知一个大概。李无心其人,虽然前所未闻,只是她既能调教出像苗人俊、沈瑶仙这般杰出的子弟,其本人的武学造诣,当可想知。自己眼前显然已面临到以李无心为首强大敌人阵营的压迫,苗人俊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过自己,“摇光殿”对于既经认定的敌人出手,似乎只有惟一的一种选择——“杀之灭口”。是不是因为这个沈姑娘清丽出尘的美,以及她对于自己的上来仗义援手,而冲淡了自己对她应有的警觉与防范?
  “这位沈姑娘的芳名是……”
  “沈瑶仙。”苗人俊放下了酒,脸上显示着一种落寞,却又似无比的遗憾:“她是当得上这个名字的,想来较诸瑶池仙女也是不差,她真的很美、美极了……”一霎间,他像是沉迷在无尽的幻想里,那双湛湛有神的眼睛,时而睁大,时而收小,显示着他内心颇不宁静。
  君无忌点了一下头道:“我几乎忘了,你与她原是同门习艺,应有兄妹之谊……”
  苗人俊苦笑了一下,没有接下去。
  既是同门习艺,谊在兄妹,见面后理当有一番亲热,而苗人俊却像是刻意有所回避,个中隐情,却是费人思忖,苗人俊未予说明,君无忌也就不欲多问。
  只是对于这个沈瑶仙姑娘,他有极度的好奇,想多知道她一些。”你刚才说这位沈姑娘,她是瑶光殿主的义女?”
  “不错!”苗人俊点点头:“除了不是她老人家亲生的以外,简直和亲生的没有任何分别,最难得的是她老人家那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最少有七成都传授给她了。”他的那双眼睛,忽然睁大了:“你也许还不清楚,摇光殿的武术秘学,博大精深,至今还不为江湖武林所悉知。殿主她老人家显然是开创这一门派的鼻祖,有几样诡异的秘学,前无古人,分明创自她老人家自个儿的神思异想,武学根底如果不能达到一定的程度,简直不得其门而入。”
  说到这里,暂时顿住,湛湛的目神里,显示着无比的向往与倾慕,对于李无心这个养他育他、并造就了他的妇人,他内心由衷地充满了敬佩,随时随刻,只要一提及、一想到,都令他无限神往而肃然起敬。然而,他却背叛了她,虽然其间有不得己的苦衷,毕竟是最大的遗憾,以至于每一念及,都令他大为叹息。
  这段话,可真是深深抓信了君无忌,想不问,想不往下听都不行了。
  他生平最钦敬,最向往的就是类似李无心这类的奇人异士。武学一途,浩瀚无边,贵在能够师法自然,自创心法,才堪称得上人世间的一等强人。准此而观,“摇光殿主”李无心实在是少有罕见的当世奇人了。“你刚才说到,沈姑娘已得到这位李前辈七成的传授?”
  “这已是极为难能可贵了。”苗人俊微微闭上的眼睛又自睁开来:“过去,她最多只有五成,两年不见,她却是大有精进,昨夜我见她来去身手,分明已练成了‘提呼一气’的内功,极是难得。因此可以断定,她如今功力,很可能已在我之上,有了殿主七成的真传!”
  君无忌由不住内心大为震惊。在他看来,这个沈瑶仙与眼前的苗人俊,功力俱已达到极高境界中一流水平,已与自己相伯仲。武术境界里,一旦达到了这个水平,已是登峰造极,如无别开生面的心法妙谛,定难再求上进。果真有“李无心”这类奇人异士,以其宝贵的过来经验加以指点,哪怕是片言只字,也将受用不浅。然而,不幸的是,却由于当日“流花酒坊”一事风波,竟自种下了仇因,如果苗人俊所说属实,摇光殿必将放不过自己,势将要杀害自己性命而后己,眼前这位沈姑娘,便是衔命而来,只是她却迟迟不予出手,这其中莫非已有了几许转机?想到这里,便也实在乐不起来。
  二人对饮一口,苗人俊虽说不曾醉倒,却也由于上来喝得太猛,多少有了些醉态,说话较诸先前更无保留。“我走了以后,你可以搬到我那里去住,如能进出留意,一半时还不易为人发觉。这片竹舍就舍了吧!”
  君无忌想想却也不失明智,这里既已为纪纲发觉,早晚定得还要生事,比较起来,苗人俊那里可就安全多了。
  “还有什么事情交代没有?”注目着苗人俊这个不失血性的朋友,君无忌不禁兴出了依依别情。
  苗人俊哼了一声,摇摇头道:“你是一个遇事冷静沉着的人,希望这一次你也能化险为夷。只是太难了……因为面对着你的这个敌人,实在太强了,针尖遇上了麦芒,到底谁胜谁败,未来结局如何,实在难以预料。遗憾的是,我却帮不上你什么忙,也不能帮你什么……”
  君无忌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事实上他没有站在对方一边与自己为敌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岂能再有何求?“你会很快回来吧?我们再聚聚,只可惜酒喝完了。”
  “这就足够了?”说着端起面前酒觥,一饮而尽,站起来说:“我走啦!”却又盯向君无忌道:“记着,马上搬过去,这里一天也不能多留!”
  君无忌一笑道:“这么严重?依你就是!”
  “还有!”苗人俊讷讷说道:“在沈姑娘面前,千万不要提起我,就连苗人俊这三个字,也不要提起,即使她问起我,也只当不知。”
  君无忌道:“这又为何?”
  “一定要答应我!别问为什么!”圆睁着两只眼,一派焦急神情,迫使君无忌终于点头答应下来,苗人俊这才脸上现出喜色。
  两只手紧紧握了一下,苗人俊随即离座步出,把沉重的鹿皮背包重新背好,却又似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才道:“我看那个书,你暂时也不必去教了。”
  “不!”君无忌摇头道:“只要我在凉州城一天,这个书就一定要教下去!”
  “太危险了!”
  “难道贵门连一些穷孩子也放不过么?”
  “你错了!”苗人俊冷冷说道:“摇光殿的人,都有一份义气,沈姑娘更不例外,否则,也不会对你额外加以援手了,我担心的是姓纪的,他们那种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万一迁怒到无辜的孩子,岂非不值?”
  君无忌摇摇头道:“我想还不至于,纪纲这个人我并不了解,只是汉王高煦的生性,我却清楚得很,他虽心狠手辣刚愎用事,还不至于干出这种勾当。”
  苗人俊微微一笑,说:“有句话我一直闷在心里没有说出来,我看你对昏君父子,竟似有一份不寻常的情谊。”
  君无忌陡然吃了一惊,目光里显出无比惊异。
  苗人俊如果心存仔细,当能有所警悟,然而他却不过是无心之言。更不会对君无忌的出身,有根本性的怀疑。
  冷笑了一声,他随即接下去道:“自古帝王,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如果对他们心存妄想,那可就大错了。”
  “那么,你的意思又是如何?”
  “哼哼……”苗人俊倏地睁大了眼:“只看这几次北征,劳民伤财,可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无非满足昏君个人好大喜功而已。”忽然他抓住了君无忌手腕:“你我都当年少,各有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我们刻苦习剑,所为何来?如依着我,不如你我联手,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将恶人尽数杀绝,应不愧好男儿习艺一场!”
  只见他眉飞目张,几句话说得豪气干云,义如云天。君无忌一惊,所谓“酒后见性”,今日总算明白了对方的为人,私心不无慰藉,这双眼睛总还没有认错了人。大凡择友,首重信义,性情为本,看来这个苗人俊实乃性情中人也!
  他今天是酒喝多了,说话全凭直觉,毫无理性,自然是当不得真。君无忌却以真挚的神态,注视着他:“我会记住你说的话,改日再作长谈。”
  苗人俊哈哈一笑:“你当我喝醉了么?实在跟你说吧,我来时发觉有异,为恐有人暗中跟踪我来到这里,便在中途动了些手脚。故布疑阵,用来对付朝廷的一干狗腿子,或许有效,却难望能对那位沈姑娘生效。如果真要是她来了,算时候,也差不多该到了,再要不走,只怕便不易脱身了!”一面说,随即将伪装面具重新戴好,一如来时模样,临行前郑重其事地又道:“我思忖沈姑娘对你一半时还不致猝下杀手,端看你是否应付得当了。于此我实在爱莫能助,只望皇天助你,苟能不死,你我尚有后会之期,这就再见吧!”
  几句话看似轻松,却也不无凄凉。若非深知君无忌文武双全,胸罗锦锈,沈瑶仙即使是拔尖儿的了不得,这一回却也是碰见了厉害的对手。于此二人实难偏倚任何一方,便只有走之一途了。
  话声方落,整个身子斜纵而起,噗噜噜疾风声里,已自飞身窗外,紧接着再次拔起,混身于峻岭青葱,转瞬间已自无踪。
  君无忌这才想到,何以他来时有那么一番异态做作,原来是有人暗自跟踪,看来这片梅谷,既已暴露,为纪纲一伙人探知,以后便万难保持安宁,难得苗人俊以住处相让,倒不便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这就搬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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