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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郡王的身子看上去果真是过于衰弱了。 焦黄的脸,松驰的下巴,脸上皱纹满布,整个身子乍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放了气的皮球,一些儿劲道也提不起来,人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样的虚弱。 庙里的人都知道这位贵人是病了,且是病得不轻,也只有他身边几个最亲近的人才知真情。 真实的情况是,这位郡王爷叫一位武功杰出的年轻刺客给刺了,若非是寄寓在府的鹰太爷即时地出现救解,福郡王这条命八成是万难保全了。 当时情景极为吃紧—— 刺客来时,时当午夜,福郡王同着心爱的姨太太在楼台上纳凉,来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竟然一连闯进了三进院子,神兵天降地由三层高的琉璃瓦檐上飘落下来,举手之间,击毙了郡王的侍从冯保善,直逼楼台,于福郡王起身待离的一霎,发出了一口飞刀,正中王爷后肋,深入数寸。 据府里人传说,福郡王中刀之后,犹自奋力前奔,刺客身手极是灵活,直由他身后抄进,轻舒右臂,像是拿捉一头牲口样的,把他夹了起来,随即腾身直起,揉升上画楼飞檐,身手之快捷灵活,使得当场目睹各人呆若木鸡,几至一筹莫展。 却是惊动了寄宿王府的那个贵客——鹰七太爷。由于鹰七太爷的即时出现,才保得王爷平安转回,非仅仅如此,据知这位鹰七太爷身手了得,不仅抢回了王爷本人,还用他独门的“黑煞手”,适时给了刺客一记重击…… 一时之间,这位来自朝廷的贵客鹰七爷声名大震,南京城里黑白两道人物,无不知道本地来了这么一个体面的人物,茶楼酒肆,绘影绘形,自是免不了添油加酱,把这个人简直形容成了天神下降、飞仙剑侠一流的人物。 其实鹰太爷如何与刺客较量,又如何夺回了福郡王并击伤刺客这真实情景,除了双方当事者之外,并无外人在场,任何说词都无非是“想当然耳”这就更加深了此一事件的神秘悬疑性。 神医陆安细白修长一如妇人的五根手指,巧妙地在福郡王左手脉搏上跳动挪移,姿态之细纤巧妙,恰如一巧手妇人,穿针引线,在刺绣着一件艺术精品。 不时地,老先生闭目凝思——他的神驰早已透过灵巧的指梢,穿透入病者的躯体,与对方的血液流蹿,溶为一体。 左手之后,继而右手。 福郡王病势可真是不轻,勉强地坐直了身子,却无力继续,不时地张开了嘴,咻咻有声一如兽喘地出息着,一双发黄的眼珠子,显示着极迫切的期盼,直直向陆先生望着…… 他知道,目前唯一能救自己命的,便是眼前的这个人了。 侍立一边的,除了他的爱妾李如眉之外,就只有那位像是他最亲近的贴身跟班儿宝三了。 几个都默默不发一言,目光俱向陆先生集中,一切的指望,全都在这位素有金陵神医美誉名称的陆先生身上了。 足足有一段时间,陆先生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神态不禁加深了病者的忧虑。 “怎么样了……先生……” 福郡王声音颤抖,眼巴巴地向陆先生望着。 陆先生终于睁开了眼睛,依然显示着他惯常的儒家风范,微微颔首说:“气血两亏,几至不起,情形很严重——” 一句话只把福郡王吓得面无人色,“哦——”了一声,张开的嘴简直闭不拢了。 “来——你们两个把他扶起来,让我看看——” 小妾李如眉与宝三答应一声,双双挨近福郡王身边,小心地把后者扶立站起。 陆先生指了一下当前空处,约在丈许以外,那意思是要福王爷站到那里去。 这倒是新鲜事了。 医家看病,固然讲望、闻、问、切。“望”即是“四诊”之首,自有其重要性,不过一般医者也只是看看病人气色,大不了要病者伸出舌头,看看“舌苔”的颜色而已,像眼前陆先生这般距离寻丈之外,大瞧活人的一手,却是前所未见,至于相传古来神医扁鹊的“目视垣一方人”(意指隔墙透视看病),当今医界,有此功力者怕是凤毛麟角,未之闻也,眼前这位陆安先生或能庶几近之。 福郡王在其小妾与宝三搀扶之下,远远站立,一副病体支离、几难自恃的样子,像是随时都要瘫倒下来,果真病势严重之至。 “这……是干什么?” 说了这么一句,已情不自禁地大声喘息起来。 陆先生偏偏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向他瞧着。 福郡王简直忍不住要躺了下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 话声未已,忽然他感觉着由对方身上传过来一阵暖风,这阵风力一经袭在了他的身上,顿时使得他颓废欲倾的身子,为之一振,原来无力的身子,竟然也能站直了。 这番感触简直美妙极了。 福郡王“啊啊”了两声,感觉着全身舒坦,真仿佛身上的汗毛与满头头发俱都直立了起来,那一股来自对方的暖流,有似千万条细小的蚯蚓,霎时间已蹿遍了自己全身上下,哪怕是手足指甲尖端,甚至眉睫的末梢,都能清楚地感觉出来。 自然,他无能得知,陆先生乃是施展他轻易不曾一用的“布气”医术,在为他疹治疾病,所施内气,其实皆与他本身真元相通,是以凡真气游行过处,对方体内心肝五脏,大小器官,甚至骨骼内髓,无不在感触之中,那么,病者的健康情况,也就无不在其掌握之中了。 随着陆先生撤离的双掌,福郡王站立的身子大大地晃动了一下,才自回复自然。 他用着惊异,简直难以相信的奇怪表情向陆先生望着:“啊……这可是太……太好了……先生,你是用什么神仙法儿……” 陆先生缓缓点头道:“你先请坐。” “好好……” 不俟身边二人搀扶,福郡王己自行坐下,不时地伸腿挺腰,直像是他的病伤已经好了。 陆先生经此一试,已对他伤情了若指掌。 当下从容不迫,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子,目注着对方,缓缓道:“你身上的一处刀伤极重,深入右肋肝脏,按此情况,早该殒命,却有人先用真气为你止住了流血,手法高明,可有此事?” 福郡王脸上变颜变色,时优时喜,聆听之下,连连点头道:“有有……有一位卜大人在我家,要不是他,我这条命八成儿是保不住了!” “这就是了……” 陆先生点了一下头,他更知道,这位卜大人,姓卜名鹰,便是一般人嘴里所称的“鹰七太爷”,他在大内,有“一品带刀侍卫”的功名,故而福郡王以“大人”尊称之,显然十分优遇了。 “这位卜先生为你料理得很好,只可惜,他不精医术……”陆先生说,“肝处伤口虽已止住,却有大量流血,积存内脏,这些血已然腐败、化脓,造成了内部热,十分严重……而且,显然已经太晚了!” “那可怎么办……先生……你一定要救我呀,一定救救我呀——” 福郡王一时脸色发青,全身颤抖不已。那样子简直像是要与他跪下来,哪里再有世袭郡王的尊严? “王爷不必害怕——我尽力就是!”陆先生不着表情地说:“事不宜迟,这就与你施以急救,开刀放血吧……” “开刀……放血?”福郡王声音都抖了。 “不错!”陆先生说,“请立刻准备一间洁室,命人升火,煮沸水六升备用……” 福郡王转向宝三道:“快快……听见了没有?” 宝三答应一声,刚要离开。 “还有——”陆先生说,“备有锐利匕首两口,煮在沸水里备用!” 宝三连声应着:“是是……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陆先生点点头说:“还有,我来这里,原为歇夏消闲,手边急用药物不敷应用,我开个方子,你差人速去山下采购,这些药十分重要,缺一不可,且须斤两不多不少,分毫不差!” 宝三连声应着:“是是……我这就命人立刻去办!” 福郡王大声道:“你自己去,听见了没有?先生关照的话。你记好了,有一点差错,误了大事,我要你的脑袋。” 宝三吓的脸色发白,连说:“王爷放心,错不了……奴才这就去了……” 王爷的小妾李如眉说:“瞧你慌的,药方子还没开呢,你去什么去?” “快快……”福郡王大声催促道:“研墨,侍候着先生开方子呀……” 陆先生不慌不忙就一旁书案坐下,李如眉亲自为他备纸、研墨,随即开下了一纸十六味药方,亲手交给宝三道:“你必须快马兼行,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回,晚了怕来不及了!” “听见没有——你小子给我记着!” 福郡王直着脖子叮嘱了一句,心里的焦迫惊吓,化为怒火,一股脑都发在了宝三的身上。 宝三的“乐子”可大了,哪里敢吭气儿,当下接过方子,匆匆向各人打了个扦儿,转身快跑而去。 福郡王脸上青红不定,眼巴巴地瞧着陆先生道:“先生,还有什么安排……没有?” 陆先生问:“那位先前为王爷看病的卜大人眼前可在山上?” “在在……”福郡王问道:“有什么事?先生要见见他么?” 陆先生道:“这位卜大人还请王爷代为引见一下,回头与王爷动手之时,希望他能在旁边帮个忙,助我一臂之力!” “好好……”福郡王立刻转向身边小妾李如眉道:“你去,看看卜大人在不在?请他立刻过来一趟!” 李如眉应了一声,匆匆退下。 福郡王眼巴巴地看着陆先生讷讷道:“你老实告诉我,我这病还有救……没有?” 陆先生一笑说:“现在还不能说——却要放血之后,看看你进一步的情况才能断定。” 福郡王那张黄脸登时为之一怔,由不住长长叹了口气,看着陆先生道:“如今全都在先生你的身上了……你要是治好了我这个伤,我要重重谢你……给你黄金百两,就是要晋身宫里去封一名太医,世代食禄皇家,也包在我的身上。” 陆先生含笑说:“那我就先谢谢王爷了。” 福郡王恨声怨叹着道:“这个该死的刺客,要是抓住了他,我扒他的皮,挖他的心……” 陆先生微微皱了一下眉:“这人与王爷有什么深仇大恨,何以要下如此重手?” “谁知道?谁知道呀?”福郡王冷笑着道:“都是些不知死活的亡命之徒,这一次卜大人来了,带来圣上的旨意,要我加紧清除前朝遗孽,据卜大人的说法,这刺客必然与这件事有关,真正气人。” 狠狠地咬着牙,他又骂了句:“该死的东西!” 想是过分生气,一时岔了气儿,尤其是牵动了肝肠伤处,直痛得“嗳哟”了一声,全身战兢不已。 陆先生看到这里,由不住“嘿嘿”地笑了—— “王爷这个伤是动不得气的,再要妄动无名,只怕性命不保,那时杀不了刺客,自己却遭了报应,却又何苦?” 话中所谓的“遭了报应”一句,实在己无忌讳,直似指鼻而骂,偏偏福郡王要命关头,竞不曾悟及,一听说性命或将不保,只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倒在当场。 这当口儿,他的小妾李如眉已同着那位当今大内一品带刀侍卫卜鹰走进来。 福郡王“啊”了一声,大声道:“卜大人来了,好好!快来见见,这位就是我与你常常说起的那位神医赛华陀陆安陆先生!” 卜鹰先向着王爷打扦道安,才自转向陆安上下打量一眼,点头微笑说:“你就是陆安陆先生?我在北京就久仰你的大名,今日幸会了,哈哈……” 未后的两声大笑,真个声惊四座,整个房子都为之震动,福郡王“啊”了一声,整个身子,泄了气的皮球似地缩在椅子上。 “你……轻着点声儿,我受不了……” 卜鹰这才警觉,打量着福郡王的脸,一惊道:“王爷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福郡王苦笑说:“差点儿就不行了……多亏了陆先生,要不是他,我简直就挺不住了!” 这个卜鹰,六十二三年岁,一张长马脸,却在两腮处绒球儿也似地各生着一团白髯,再衬着此老标准的鹰钩鼻子,简直就像是个猫头鹰,即使那双眼睛也有鹰隼样的锐利闪烁,头上的头发,其白如银,却是过于稀疏,结不成辫子,稀稀落落,一任它四下散着,若非是身上讲究的衣着,看上去简直就是个化外野人。 陆先生自此人现身之始,即对他有所注意,除了对方那一双的的光采、极是锐利的眼神儿外,却也注意到另一个较为奇怪的现象。 ——即是在对方前额头顶当中,凸出个约有鸭蛋大小的疙瘩,任何人一望之下,俱会以为是个寻常常见的肉瘤而已,却是陆先生深精医术,更兼内外功力俱已有相当火候,一看之下,已了然胸次,即知道对方练有一种罕见的秘功,所谓的“气冲斗牛”,即身体内气九转真阴,功力达到一种崭新境界之后,因困锁过甚,无从发泄,乃至异军突起,在身体各处穴路寻隙而出,乃至有眼前一番怪相。 陆先生心里正自盘算着对方功力路数,卜鹰的一双炯炯目神,已直直向他逼视过来。 “陆先生真不愧神医,王爷的金安,全仰仗足下一力承当了!” 一面说,嘿嘿笑了两声,一只手拈着腮边绒球也似的白髯,眯着双眼睛,用着奇异的神态向对方打量不已。 陆先生在会见此人之初,已留了十分仔细,尽量不与他目光对视,偶然相接,亦瞬即离开。原因无它,自己也是练功夫的人,一个人内功到了一定境界,必将形之双瞳,即使知所收敛,也不能全然掩饰,明眼人一望即知,眼前这位“鹰七太爷”何许人也,自要特别小心应付。 “卜大人过奖了。”陆先生微微抱拳,越显谦恭地道:“老夫哪里敢当神医二字,承王爷召唤,自当尽力而已,王爷这个伤……” “唉唉……”福郡王忍不住在一边道:“陆先生快瞧瞧我吧,这会子喘得又厉害了。” 说到喘,果真喘了起来,张着个大嘴,直向里面“倒”气儿。 陆安微微一笑:“王爷不必惊怕,喘喘无妨!” 随即又转向卜鹰道:“回头与王爷开刀放血,还要请卜大人相助一臂之力。” 卜鹰说:“行,我又能帮什么忙呢?” 陆安说:“卜大人精于内功,回头我于王爷开刀放血之际,如果你能施展真气,充实王爷气海玄关,继而灌注全身八脉,这样或可使他平安渡过难关,不然,王爷年老体衰,气血不继,怕是眼前这一关,即不易通过。” 福郡王听到这里,直吓得全身发抖—— “卜大人,你……你就勉为其……难吧!” 卜鹰说:“王爷这是说哪里话?为王爷效力,万死不辞,好吧,陆先生你这就关照吧!” 李如眉回身外出,须臾转回道:“都好了,都照着你的吩咐,水也煮好了,只是宝三儿刚走还没回来,你要的药还没有……” “王八蛋……”福郡王一面喘,还忘不了骂人:“他要是……误了我的事,我扒他的皮……” “哟……王爷——”李如眉过去搂着他,嗲声嗲气地说:“您这是跟谁在生气呀?气坏了身子划得来吗?快别这样了,嗯——乖!” 连说带哄,简直就像是在哄一个吃奶的小孩,福郡王还真吃她这一套,鼻子里哼哼唧唧,当真就不吭气儿了。 各人服侍之下,福郡王被搀到了隔壁禅房。 虽然是佛寺出家人的禅房,却因为惯常接待这些来自金陵的达官贵人,早已走了样儿,尤其是眼前福郡王所占用的这片院落,三间房子,美仑美矣,不啻王府内苑,极尽华丽之能事。 自从这位王爷住进来,附近的和尚都被暂时迁走,空下的惮房,代之以王爷的侍卫亲兵,院子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侍极严,除了几个惯常服务的和尚之外,任何人不得擅越雷池。 却是看来如此气势威严的这位王爷,事实上竟是如此的不济,甚至已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此刻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神医陆安,等候着对方的引刀一割,然后是生是死,犹在未知之数…… 静室内密不通风,窗户都下着帘子,点着六盏孔明灯,是以房间里非但不见黑暗,反而异常明亮。 福郡王除了着一条遮羞的薄薄的绸裤之外,整个身子全部赤裸,却在他上身部位,插着一组十二枚金针——也正是这一组金针,才使得充满了惊悸并喘哮的王爷,得以暂时安静下来,尽管如此,他仍然怕得要死,瞪着一双眼睛,死人样的呆板麻木,脸上布满了虚汗。 陆安卸下了长衫,挽着袖子,露出白皙的两只手腕,神态极是自然。 卜鹰站在王爷睡榻的另一面,也脱下了长衣,里面是一身藕色丝质小褂。 “卜大人!”陆安打量着他道:“回头操刀之际,你要全神贯注,将真气徐徐发放,不可过急也不可过慢,记住,稍有差迟,对王爷来说,皆有性命之忧,请你务必要小心了。” 床上的福郡王全身为之一震,一双惊悸的眼睛,不自禁地盯向卜鹰。 卜鹰“哼”了一声:“放心吧王爷,有我保驾,你放一百个心……”随即看向陆安道:“陆先生要怎么出手,先说清楚了,此事关系重大,草率不得。” 陆安就一边沸水之内取出匕首,用一方洁净布中,将上面水珠擦净,现出闪闪寒光,看在福郡王眼里,真个怵目惊心。 “刚才我已大概与王爷说过,”陆安微笑着说:“王爷受伤太剧,大量淤血积存胸腔,虽为你真气所封不曾漫延,却不得流出,多日来已渐生腐臭,眼前第一要务,即是要把这些坏血放出。” 卜鹰点点头道:“有理,然后呢?” 陆安道:“然后却要看里面内脏是否发炎?能治不能?总之,老朽自当尽力就是,至于能否救得了王爷的命,实在说,也只能看王爷自己的命了。” 这番论说大不该当着病家,毫无忌讳放言直说,只听得床上的福郡王脸色大变。 卜鹰正待出言示警,陆安已向着床上的福郡王施出手法,左手转动之际,以极快的速度,又在对方赤裸的身上,插下了两枚金针。 这两枚金针,直取向对方“太乙”双穴。 福郡王顿时觉出伤处附近一阵发麻,严格说已不再有任何感觉。 随即他向卜鹰点头道:“卜大人可以发出真气了。” 卜鹰其时早已真气内蓄,聆听之下左手即行发力,平掌微吐,即有一道白蒙蒙的气体自掌心发出,直袭向福郡王气海穴位定住不动。 妙在这股真力,在卜鹰专一运施之下,不猛不徐,力道适中,一经注入福郡王体内,给他的感受真个是通体舒泰,无比受用。这番施展看似轻易,其实万难,须知伤者体力至衰,已濒垂死边沿,另仗陆安之“金针”定穴,妙手着春,奈何其本身气血亏损,已到了极点,整个放血过程中,如无卜鹰之内力适当支援,随时俱,有性命之忧。 此刻,卜鹰真力一经发出,陆安顿时有所感受,亦即知道,这位当今朝廷的一品侍卫,绝非浪得虚名,真正身怀绝技,是一个绝顶厉害的人物,亦即是敌人营中大大的一个劲敌。 故然,以他此刻之微妙立场,要致死福郡王甚而卜鹰这个厉害角色,都极其容易,无如大丈夫有所不为,尤其眼前站在一个医者的立场,那便有所不同——将满腔仇恨暂压心底。甚而对卜鹰这等奸佞鹰犬,侍机出手,也有所不齿,自然,今日之后,再见面之无所不用其极,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这种矛盾的意念,设非是陆安之素日养性功深与老谋深算,万难为继。 无论如何,眼前救人第一。陆安却也能专心一致,心无旁骛。 随着他手中短刃指处,即有一道冷森林的寒光,直发而出。无待刀尖直接接触,反手之间,已在福郡王右肋骨隙间,开了个十字血口。 这一霎不啻是要命关头。 无愧于“当今华陀”之神医美誉,陆安果然手法娴熟杰出,右手操刀,左手却也不曾闲着——随着他手掌的轻轻落下,作势虚按,即有大股紫黑色的脓血,由对方破开的伤口处怒涌而出。 李如眉立刻以手中的瓦钵接住,转瞬间已及其半,这些淤血,正如陆安所说,在伤者体内,积存既久,早已腐臭败坏,一时间整个房间充斥着血腥气,其臭难当,中人欲呕。 眼前显然是最要紧关头,无论陆安、卜鹰,都不敢掉以轻心,一点也马虎不得。 却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乱子。 先是一条人影,鬼魅般自空而降,现身之处,正当栖霞古寺背面矗立的钟楼,楼高十丈,半饰在浓丛碧叶之中。 这人好快的身法——挟着两膀巨大风力,呼噜噜直扇得林叶萧萧,却又落地无声,极其轻微地落向眼前福郡王所占据的这片“清幽别院”。 好可怕的一副造型——简直是画上钟馗。事实上,的确就是画上的钟馗。 一身肥大的红衣,头戴乌纱,腰束玉带,耸眉驼背,面染朱砂,不用说,这人是刻意模仿戏台上那位鬼殿神君钟馗造型,而特意装扮如此,何以居心,可就令人不解了。 这院子戒备森严。 眼前这个扮似钟馗的怪人,由于目标显著,一经现身,立刻引起了所有的人注意。 “什么人?” 站立在外侧花园的两名蓝衣侍卫,显然是大吃了一惊,只以为是眼睛花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二侍卫,一名钱勇,一名王庆,各人都佩带着一口翘刃长刀。 紧跟着钱勇的一声喝叱,王庆已陡地袭身而进,与那个伪装的钟馗怪人迎了个照面,长刀一指,怒叱一声:“站住!” 在他以为,莫是庙里的和尚,变着花样来此化缘,想要多得些赏银? 却是大大错了。 这怪人不是来要银了,敢情是来要人命的。 随着眼前怪人的陡然欺身而近,带来了迎面的大股劲风。王庆猝惊之下,顿知不妙,掌中长刀“呼”地舞出了一片刀花,搂头盖顶,直向对方怪人迎头脸上砍去——却是这一刀,走了个空。 随着怪人的右手翻处,涮地卷起了大股袖风,那一片肥大的衣袖,更有似凌空飞索,只一下子已紧紧缠住了对方的刀身。 王庆“啊”了一声,大喝道:“你们快来!” 活声未已,已为眼前怪人另一只翻起的左手大袖拂中脸上,不要小看了这一拂之力,王庆偌大的身子,几乎为之腾空飞起,便自为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大片鲜血,自他脸上涌了出来,半声未出,顷刻间一命归阴。 怪人钟值,施展了一手“飞云铁袖”,举手间击毙了王庆,脚下更不迟缓,随着他双袖后甩,箭矢也似的已袭身而前,正好迎着了疾奔而来的钱勇。 眼见着同伴的惨死,钱勇早已失魂丧胆,只是眼前情势的发展,不容他退缩不前。 嘴里怒叱了一声,掌中刀“顺水推舟”,猛力直向对方脸上削去,自然,他也和同伴一样讨不到什么好来——这一刀没有砍中对方的脸,却卷进了对方软绵绵的衣袖里。 紧接着对方肥大袍袖挥处,钱勇只觉着手上一阵奇痛贬骨,掌中刀已脱手而出,箭矢也似的在熔中划出了一道白光,“呛啷啷”坠落十数丈外,那一只握刀的手,亦不禁为之虎口破裂,满染了鲜血。 这般架式,直把钱勇吓了个魂飞魄散。 随着怪人另一只大袖拂处,钱勇即觉着全身一阵发麻,便自直挺挺站立在原处,为之动弹不得。 这么一闹,自是全院惊动。 这院子里,原已布满了福郡王府的亲兵侍卫,尤其是眼前王爷正当生命垂危,紧急调理医治之际,自不欲滋生任何意外。 负责侍卫的头目,姓鲍名子超,人称“两手快刀”,此人原是黑道绿林出身,施一双牛耳法刀,最擅长滚地进身,以快刀取人性命。其人瘦小干枯,两耳招风,望之其貌不扬,却是为人极其阴损,一手暗器“丧门钉”,惯以取人双目,更是他的拿手毒招。 眼前变发突然,鲍子超职责所在,自是首当其冲,责无旁贷,嘴里一声尖叱:“大胆——” 双刀一指,目注来人怪客,大声道:“哪里来的大胆狂徒,装神弄鬼,这是王爷寝驾的寺方,你想死么?” 十几名亲兵侍卫,随着他喝叱之后,霍地蜂拥直上,唰地已把来人怪客团团围住。 怪人“钟馗”嘿嘿冷笑几声,一双威凌四射的眼睛,略略扫过各人,甚至连发话的鲍子超,也不多看一眼,目光逼处,脚下跟着移动,直向福郡王下榻的禅房静室逼近。 一阵乱嚣,起自他身侧的十数名侍卫。 各人在怪人移步之初,一举而上,十数口刀自各方齐落,却是用来对付眼前这个怪人,并无二致。 这人直到此刻非但不曾现出兵刃,甚至连双手也不曾现出,眼前也是一样,只见他一双大袖平空飞舞,有似红云飞转,耳听着一阵兵刃交磕声响,十数把来犯的兵刃长刀,竟为全数出手,哗啦啦撒了一地。 为首两个挡着他前进的汉子,更似为他大袖拂中,一如最先的王庆那样,迎着他凌然的来势,各自直挺挺地倒了下来,登时丧命黄泉。 这般阵仗,直把眼前诸人吓了个魂飞魄散,那些侥幸失落兵刃没有丧命的人,哪里还敢妄动,一个个目瞪口呆,石头人样地站在当场。 鲍子超何尝不为之失魂丧魄?无如职责所在,一个惊了王驾,自己同样是死路一条。当下怒吼一声,脚下一连两个飞纵,直由侧面抄身而前,俟到身子一经落下,右手扬处触发紧藏腕下的暗器机关,“咔”一声轻响,发射出暗器“丧门钉”。 一出两枚,“嘶——”直向怪人两只眼睛力射而至。 红衣怪人霍地定住了脚肯,全身上下更不曾丝毫移动,怪在他的胸有成竹,像是有所认定,随即那一双丧门钉,紧紧擦着他的两鬓,直飞了过去,险是险到了万分,却是连他的头发也不曾沾着。 鲍子超自然知道厉害,无如眼前这势,除了拼死一战之外,别无良策。 紧跟着暗器的出手,鲍子超已拚死进身,一团飞云样的快捷,已滚身而进。 他人矮小,加以贴地而进,简直不易闪避——忽然喝叱一声,己自跃身而起,掌中一双牛耳短刀,一奔咽喉,一取前心,随着他猝如旋风的身势,一股脑直向红衣怪人出手发难,观其来势,不能不谓之阴损狠毒。 无如,面前的红衣怪人,身手惊人,当世罕见,一身内外功力,已是登峰造极境界,如何会把鲍子超这类跳梁小丑看在眼中。 鲍子超双刀乍出,唆然直落,感觉着似插进了对方要害,心方一喜,忽然觉着了不对,火速撤招,才自发觉一双短刃敢情已到了对方手里。 那人竟然胆敢以空手握刃——这类施展,设非本身有极高气功造诣,即所谓的“混元真气”功,万万不敢如此施展。 鲍子超只以为自己看错了,待将着力时,一双牛耳短刀已到了对方手里。 一看瞄头不对,鲍子超反身就退,施展的是“鲤鱼倒穿波”的式子,身子一个倒蹿,才自蹿起一半,白光乍闪,一双飞刀已自红衣怪人手里掷出,其快如电,闪烁其间,已双双命中他前胸两肋。 鲍子超在空中的身子依然快速,“噗”地堕落地面,却是没有动弹,再也起不来了。 现场人数虽多,只是在连番目睹着如此惊魂万端之后,人人失魂丧胆,再也没有一人敢轻举妄动。眼看着红衣怪人昂然阔步,直闯向福郡王下榻静室。 真正惊心动魄。 随着红衣“钟馗”的大步进身之势,两扇原本紧闭的房门蓦地敞了开来。 其时,福郡王平躺病榻,正当紧要关头。 陆安、卜鹰正自运施本身真力,在为伤者灌输真气,这一霎气走玄关,最称紧要,销有疏忽,不啻前功尽弃,福郡王固然非死不可,卜鹰这一位大内一品侍卫,由于所运施之本身真力已与伤者经脉内气相联结,也必受伤不可。陆安以主动立场,固可从容进退,只是他为人正直,仁心侠术,站在医者立场,绝不愿苦心半途而费,使伤者暴死当场,倘有坚持,后果亦不堪设想。 红衣怪人猝然闯进,带起了满室狂风。 此人身赋奇功,造诣之精湛,即使陆安、卜鹰两位高人亦不免为之惊心——眼看着红衣人的踏进,静室里顿时充满了大股旋风,迂回来去的风势,使得整个房间为之震动,轰轰声音充斥耳鼓,几扇窗户亦为之咣咣作响,风欲破敞开来,如此气势,真个怵目惊心。 福郡王小妾李如眉首先发出了一声惊叫,直吓得面无人色,只以为看见了鬼,两眼一翻,登时昏倒在地上。另外,两个服侍伤榻的内役,亦吓得呆立当场,全身战抖,难以自己,随着红衣人作势凌空一指,双双被点了穴,木头人一般的不能移动。 空中几盏六角吊灯,犹自在悠悠打转。 目注着这般情势,伤榻上的福郡王只吓得喉中“克——克——”作响,分明是一口气接不上便将一命呜呼。 那一位负责输送真气的卜鹰太爷,由于本身真气已与伤者内气相连接,眼前诚所谓最重要关头,一个处置不当,福郡王绝无幸免,非死不可,自己亦将身受重伤,一时间连惊带怒,只急得眉剔目张,偏偏无能为力。 倒是主理医治的陆安先生,却能适度地保有一份悠闲——却因为此番事故的大悻常情,过于突然,亦为之大感震惊。 红衣怪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时间不前不后,单单于此一霎的要命关头,当然绝非偶然巧合——眼看着当前情景,由不住发出了低沉的一声狞笑,霍地向伤榻切进。 “且慢!” 一声喝叱,出自陆安之口,随着他左掌侧分,如封似闭,缓缓地递出了一掌。 行家一出手,即知有没有。 这一掌虽是极其缓慢,却是真力内聚,非同小可——陆安外表极其斯文,谁又能料到竟然会有此绝顶内功? 红衣怪人那等强烈的进身之势,竟似为之突地一顿,隔阻于掌力之外。 ——他显然吃了一惊,决计没有想到,陆安竟然与对方伙同一气,与自己为敌。 “你——” 红衣人极是惊讶地睁大了眼,向对方望着——他的这身奇特装扮掩饰,早已失去了原来面目,任何人也无能分辨,陆安亦不例外。 “阁下这分装扮好奇特。”陆安冷冷含笑,目注对方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不欲乘人以危,陆某人在此,绝不容你如此横行嚣张,还请速速退开,免得两受其害。” 实在是红衣怪人过于厉害,陆安虽是自视极高,亦不敢掉以轻心,难操胜券,才自有“两受其害”一说。 红衣人一声狂笑道:“怎么,陆老头儿,你也要助纣为虐,与我为敌不成?” 陆安由不住陡然吃了一惊,实在是对方声音太过于熟悉,这一开口,即令他茅塞顿开,一时恍然大悟,是他——叶老居土。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陆安一时大为震惊,简直愣在当场。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在这个紧要关头插上一手,毫无疑问,对方正是选择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意欲一举手间,铲除福郡王与卜鹰两个当今权势人物,只为目的,不择手段。这般作为,不啻与陆安之“侠义”居心,仁者风范,有所出入,虽然同仇敌忾,作风上却大相径庭。 站在救人性命的医者立场,陆安万难目视福郡王在自己手下丧生,却是对方所秉持的民族大义,即所谓“大行不顾细节”亦碍难责其不所当为。 霎时间,陆安感触万千,陷于两难之间。 红衣人“嘿嘿”凌笑两声,不再与他多话,身形一转,再一次向床边切进,同时大袖翻动,右掌凝聚真力,蓦地以“巨灵金刚掌”力,向床上福郡王击去。 “不行——” 陆安袍袖倏翻,再次劈出了一掌,迎住了对方的掌势,依然是掌风相接。 双方力道,显在伯仲之间,因以红衣人依然不能得逞,更以这般真纯内力交接,设非是一方让步,力道冲击之下,势将难以两全,两者之间,必将有一方受损,或多或少而已。 以眼前之势而论,红衣人主动出手,力道自是较强,陆安坐以应敌,其势自微,真要硬碰硬,后者便不免吃亏,红衣人认识到这一点,自非所愿,掌力方吐,便为之急速回撤,紧跟着取势迂回,转侧之间,逸出七尺开外。 如此一来,非但化解除了与陆安之间的力道相接,却以身势之迂回,开辟了另一战场—— 此刻,呈现他眼前的,却是那位大内一品侍卫‘鹰老太爷’,正是他极欲下手翦除的对象,因以不再犹豫,第二次进招,大袖翻处,一式“巧拿金龟”,五指箕开如钩,直向着卜鹰当头罩落直下,掌势未及,先有一股尖锐风力,悉知内功者俱知,这种。“内样”真气功力,最具杀伤力,一任这位鹰老太爷功力何等精湛,眼前情况却不敢贸然以身相试。 此番情势较之先前己不大一样,若是红衣人一上来即以这位鹰老太爷为出手对象,以当时情况而论,卜鹰身上的真元内力,正当灌输福郡王通体上下,一时撤之不易,必将难以防躲,万难迎挡红衣怪人如此劲道,雷霆万钧一击,必为丧命,万无可疑,而眼前情势,显然已大有出入。 须知这位身领大内一品侍卫,人称鹰老太爷的武术健者,一身内外功力确具有杰出实力,绝非浪得虚名,先时,自红衣人现身踏进之始,眼看着对方如此气势,自忖绝无幸免活命之理,却是临危万分之际,幸得陆安出手相助,虽是一掌之对,却使他免了一步杀身之难。 这一霎,红衣人虽向自己出手更猛,无如时机一失,已与卜鹰有喘息转手之机。 耳听着卜鹰鼻咽间一声怒哼,头上银发连同两腮球髯,有如刺猖般地“炸”了开来。 事到临头,尤其涉及到他本身性命要紧关头,再也无能顾及福郡王的安危,先时灌输在福郡王身上的真力,已回收过半,此刻猝然猛收下,偌大的躯体,霍地向左面一翻,已躲过了红衣人当头的一掌。 却是这么一来,床上的福郡王万难挺受得住,即在卜鹰真力淬然撤出之际,大吼一声,上身一收,“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他原已是伤势危急,全仗着陆安之妙手回春,设非是眼前红衣人之突然介入,只候身上坏血倾出干净,再施以医药救治,一条性命应是可以保全,哪里知道人算不如天算,眼看着大功完成在即的一霎,却平空里杀出了红衣人这个要命煞星。 眼前因以卜鹰内力的猝然一收,重力顿失,陆安即使有华陀之能,也措手抢救不及。眼看着他全身一阵震动,便自双眼翻白,横死当场。 卜鹰虽说万幸躲过了对方一掌,却因此番真力暴收过猛,一颗心扑通通大为震动,事出仓促,紧接着红衣人再一次地凌厉进招,他便无能招架。 “呼哧——” 随着红衣人的一式闪电出手,将卜鹰一袭漂亮长衣扯下了老大的一片。 红衣人身手矫健,指掌如电,紧接着二指着力地一勾,已深深插进了对方右肋皮肉,“哧——”地划开了半尺来长的两道血口。 以卜鹰之身手,以及贵为“一品侍卫”的当今身份,自出道以来,可谓无往不利,像眼前这样的吃瘪受创简直未之闻也,自是引为奇耻大辱。 胜负既分,更何况卜鹰的伤势不轻,若是不知进退,决计从对方身上讨不了好来。 怒鹰样地发出了一声长笑,笑声未已,这位当今大内一品侍卫,再也顾不得与对方恋战,身子一转,一式“佛光穿塔”——“唆”地已穿身直起,忽悠悠落身室外。 一任他素日目高于顶,极其自负,眼前败局既定,实难再图胜算。当下身势未定,紧接着一连三四个飞纵,已穿越别院,自此倏起倏落,断魂锑羽而逝。 红衣怪人怒声狂笑道:“哪里走?”随后纵身而出,却已有所不及。 他却是心有不甘,身势连纵,紧随着卜鹰之后,翩若飞云般亦自追踪而逝。 一场厮杀,由于他二人的消失,顿为中止,却是那镇人心魄的惨厉情景,使得在场所有人犹自不敢妄动,惊心不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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