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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余辉里,过龙江身上白衣闪灿出一片刺目白光,整个身躯看上去柔若无骨,随着关雪羽拉开的剑势,成为环状坠了下来。 关雪羽一剑走空之下,大吃一惊。 此时此刻,过龙江的忽然来到,势若狂风怒涛,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像是一枚突然滚过来的铁环,过龙江整个身子,其实就是一个圆圈,猝然而临,势若旋风,一俟来到了近侧,其时已走避不及。 一弯长虹,闪自过龙江这个滚动的人球,这一剑看似光华一道,容到眼前的一霎,忽地幻化为三,成了三段剑影,劈一挂二,直向着关雪羽正面猛力劈下来。 关雪羽一招失手,心知不妙,却没有想到对方剑势如此诡异莫测。 眼前情势,躲闪惧感不及,便只有实接硬架之一途。 一念之兴,掌中剑运力一抖,就势向外挥出,只听得“呛啷”一声脆响,双剑交锋之下,关雪羽格开了对方的一剑,紧接着利用后弹的力道,快速地向左面挥出,“当”一声脆响,格开了右侧面的一剑。 双剑交锋的当儿,关雪羽这才感觉出对方沉实惊人的臂力,然而这还不足为患,却有一道阴森森的剑气,蓦地闪出,直向他左心窝处疾刺而来。 以关雪羽之机智身法,对于末后这快速闪出的一剑,竟然不能防范,一惊之下,由不住吓了一身冷汗。 危机一瞬里,忽然想到了燕门绝技“七十二手燕子飞”中救命一招——“燕起秋波”,在紧迫一瞬里,陡地挥出左掌,直向对方来犯的长剑身上按去。 这一手显然出乎过龙江意外,不禁为之一惊。 掌剑接触的一霎,激荡出清脆的一声剑鸣。 似乎就借助着这些微力道,关雪羽已野鹤振空般地腾了起来,在空中一个快速的疾滚,呼啦啦夹带着大片的衣袂带风之声,已闪出了两丈开外。 当真是险到了极点。 落地之后的关雪羽,虽侥幸没有为对方剑势所伤,却也吓得面色苍白,一颗心通通直跳,这才知道对方非但一身内外功力惊人,即以眼前这手剑术而论,显然亦在自己之上。 他原来对于本身的剑术自视极高,想不到与对方一经接触之下,才知道自己仍然不是对方的敌手,一腔热念陡地降落冰点,内心之沮丧惊悸,真个到了无以复加地步,一时只管瞠目看向对方,作声不得。 眼前人影轻闪,过龙江已来到眼前。 “我几乎忘了,燕字门的‘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确是高明之至,有幸既然相见,总要我长长见识。” 话声一顿,掌中长根剑已居中劈下。这一剑看似四平八稳,居中而下,直向关雪羽头顶正中劈下来。 然而关雪羽有了前车之鉴,却不敢再作如是想。 想念之中,他一面再提真力,贯注于剑身之上,并不急于迎架对方的剑身,足下前跨一步,陡地一剑直向着过龙江咽喉上力刺了过去。 这种以进兼防的剑招,确是厉害,况乎剑身之上真力贯注,不要说真的被扎上性命不保,就是为剑上光华沾上一些也不是好玩的。 过龙江何等精明之人,看到这里冷哼了一声,心中不禁暗吃一惊。 所谓“一人拼命,万夫难当。”正是说明了一个人气势驾人。 眼前关雪羽因眼见过龙江剑法了得,自己只怕不是对手,生死攸关,说不得也就存了破釜沉舟的决心,集全身功力于眼前一役,是以剑势一出,大异寻常,过龙江亦不得不及时回避。 两口剑在极端险象里,“当”的一声互相交接。 那只是微妙的一式交接。 交接之处只是剑尖部位,由于力道沉实,一触之下所生的反弹劲道至为强猛,两个人的身子,乃像风中燕子般忽地腾飞开来。 关雪羽把握住这一刻良机,猛可里在空中一个倒剪。 “呼”一声,反欺而上。 这一式大悖常情,快到了极点。 原来关雪羽目前虽然未能全部习会燕家七十二手飞燕剑法,却也精通过半,眼前这一剑即是剑法之中“风雨燕归来”之一招。 “呼!”随着关雪羽拉出的一只右手,这一剑有如银虹例卷,却于丈许长虹里,卷起了一天剑雨,猝然而临,使得过龙江全身上下,俱在剑雨覆盖之中。 即使以过龙江如此能耐之人,在骤然面临着这等剑势之下,亦不禁为之大吃一惊。 总算他身手确实有过人之处。 随着关雪羽腾起的剑势就空一个疾流,白衣如云一般霍地张了开来,隐藏在长衣内的肉身,这一霎间,竟像是变得异常的薄小,几乎是薄薄的一片,这等收气御风之功确是武林中极不易见的身手,更难能的是,他竟然施展得如此自然,乍看起来,简直与长衣合为一体,随着关雪羽展出的剑势在空中作一定的波浪移动,那么疾猛的剑势,竟然全走了空招。 随着关雪羽展出的剑势,但只见一片白光闪过,却将对方那雪白长衣的下摆,斩下了巴掌大小的一片。 然而作为动手拼命来说,这一招显然是失败了。 金鸡太岁过龙江一声冷笑道:“小子,你纳命来吧!” 话到剑到,快到无以复加,即使以关雪羽那等功力之人.亦无能看清,他这一剑的出势,随着过龙江极为轻灵的一个前跨之势,掌中剑笔也似地直抖了出去。 这真是精妙绝伦的一剑。 随着一缕尖锐的剑风,笔直的直刺而进,虽然是四平八稳的一剑,却令人万难躲闪,妙在他的时间部位准头,三者配合得天衣无缝,简直无懈可乘。 这一剑过龙江手狠心毒,直取对方心脏。其实是他早已处心积虑的一招,终于得逞。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难免令他大失所望。 锋锐的剑尖,在刺中对方心窝的一霎,想象中原应该是“噗”地一声,事实却并非如此,代之而出的竟是有如拨动琴弦“叮”然一声。 过龙江掌中那口长根剑,非但未能将对方身上刺穿,竟反弹了回来。 显然是在对方身上长衣之内,另外有物件防体。 过龙江不禁为之暗吃一惊,关雪羽绝处逢生,亦由不住为之吓出了一身冷汗。 当然,关雪羽肚里明白,要不是自己内里穿着那一件“飞燕护心宝甲”,眼前这一剑定当一命呜呼。 饶是这样,由于对方这一剑力道至猛,虽然仗着护甲的反弹之力,将对方剑上力道化解不少,余下的劲道犹有可观。 顿时,随着过龙江长剑力刺之下,关雪羽整个身躯蓦地腾空直飞了起来,这一个后退的势子。一半由于过龙江剑上的力道,一半是借助于关雪羽本身的用力,如此一来才算是把对方猛锐的穿刺之力化解干净。 容得关雪羽的身子落定之后,才意外的感觉到,敢情此身竟然站立在一方峭壁当前。 这座古堡原本就建筑在高山之巅,四面悬空,只是占地甚大,处身堡内,万难体会,落足堡外便自不同。原来环峙古堡四周,种植的有万竿修篁,关雪羽这一奋力腾起,便超越于竹丛之外,一面是强敌在侧,另一面是万丈悬崖,真可是进退维谷,左右两难。 过龙江原本可以一剑结果对方性命,却没有想到对方身上竟穿有护心宝甲,时不我与,一招之误,竟使对方得能逃过而有活命之机。 当然,他是绝不能就此甘心便放过了对方,冷笑一声,紧接着腾身而起,“呼!”一声,一掠数丈,紧循着对方腾起的身势之后,落身于竹林之外。 关雪羽仗宝衣保住一命,内心余悸犹存,这时乍见过龙江如影附形而至,犹自不肯放过自己,既愤又惊,怒啸一声,脚下力点,“嗖”地欺身而近,他掌中剑向外挥处,闪出丈许长短的一道银芒,斩上削下,划出了一个“乙”宇,直向过龙江上下齐斩过来。 这一剑由于关雪羽悲愤在心,自是出尽全力,凌厉的剑气之下,迫使过龙江不得不为之暂时后退。他这里方自闪身而避,关雪羽已陡地折过身势,随着凄厉的一声长啸,直向着万丈悬崖下纵身而逝。 随着关雪羽投落的身势之后,过龙江再一次的快速闪身,来到崖边。 目光所及,但只见云霞片片,苍苍茫茫几乎将整个崖口封锁,哪里分辨得出对方一些踪影。 这一手显然又是出乎过龙江意料之外,以他那般杰出的轻功绝技,对于关雪羽投身悬崖之举,也是不可思议,关雪羽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过龙江却又不能断然判定,作如此想,一时在崖前踱来踱去,苦苦不得良策。 自他出道以来,会见过扎手厉害的人物不知凡几,却没有任何一个像眼前关雪羽这般令他作恼头痛。这一霎,他目注着云霞满遮的洞底,亦不知是悲是喜,抑或是另有伤情别绪? 他武功奇高,目空四海,当今天下除了有限的一二元老人物之外,几乎没有一个人看在他眼睛里。百战百胜,所向披靡,金鸡太岁盛名之下,天下更是无一畏惧之事,无一可怕之人。然而这一霎间,关雪羽这个年轻人的影子,却在他内心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触,当他俯身向着崖下云雾怅望时,下意识里,总是认定关雪羽这人还没有死,虽然这个可能性是极其微小…… 极其微小,并不是等于零。 俗语说得好:人不该死,五行有救。听来像是无稽,其实若非知历其境者,万难体会。 总之,当关雪羽饱受虚惊,不胜狼狈地逃得活命之后,回首方才经历之事,简直匪夷所思,像是梦幻,其实却又是再真不过的事实。 当时的情形发生得太快,天下事也往往就是这么巧法,关雪羽投身悬崖的一霎,是因为他发现到半岭崖间岔生有一截松枝,以他的轻功造诣,足可用以借足,强敌在侧也就不欲多思,随即纵身投落。 哪里晓得,容到他身子方自纵落,那棵岔生的松枝即刻为波诡的云雾所遮住,是以后来的过龙江虽然仔细注视,却亦看不出一些端倪。 再往后的情况,想来虽是迹近神奇,不大可能,其实却也并不太困难。关雪羽挟持着他杰出的轻功、内功,运用着两手两脚,一路施展出“壁虎游墙”的绝技,在平如刀削的峭壁间沉实前进,约莫大半个时辰,终于攀上了侧面偏峰。 容到他爬上峰头,俯身地面,这才觉出全身像面人儿一般,真的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如果说这座峰头再偏高一点,只消再高出丈许,后果便大堪忧虑。 在地上足足躺了半个时辰,才算恢复了一些气力,看看自己这副样子,真跟要饭的差不多,两只手掌多处都已磨破,身上衣服那就更别说了,再加上湿林淋的汗水、泥污,就像刚从阴沟里爬出来的那份德性,好在是天已经黑了,荒山野岭间也没人注意,一个人摸着黑往山下行走。 猛可里吹过来一阵透体的寒风,关雪羽由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附近草丛间“哗啦”地响了一声,像是什么人藏匿其中,关雪羽一惊之下,陡地拔出了长剑,却只见一条黑影穿出来,敢情竟是一只山狼,一径地落荒而去。 关雪羽由不住怅望着黝黯穹空,发了一阵子呆,叹息一声,这才把那口青桑长剑收入鞘中。 他这里自己唤着自己的名字,感伤着道:“燕雪呀燕雪,你本是不可一世的剑门人物,一向自负极高,想不到遇见了这个过龙江,竟而两度亡魂,险丧性命。今夜落拓至此,诚是丢尽了燕字门的脸,此时此刻连一只小野狼也能吓得我心惊胆颤,传扬出去,只怕江湖四海也无容我燕雪立足之处了。” 说着说着,只觉得一阵心酸,几乎落下泪来。 夜风呼呼,吹得他衣襟飞扬,猎猎作响,先时汗水所沁湿的薄衫,此刻给冷风一袭,越加的不是滋味,再加以身上多处为锋锐的石面割破,寒风袭下,简直像是刀割的一般。 然而这许多的疼痛,却都不比他内心的创痛来得更厉害。呆呆的停立在一堵山石之前,他的一切感受都仿佛为之停顿而麻木了。 对他来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所感受的奇耻大辱,想到悲愤之处.真恨不得就着眼前大石一头撞死算了,猛可里他拔出了长剑,向着迎面大石,一阵疾风骤雨般地劈砍,霎时间石屑纷飞,溅了一片,落下的碎石屑,就像是冰雹般落向四野。 他这样像疯子也似的发泄了一阵子,独自个坐在当地喘息不已。经此发泄之后,心里才像是舒坦了一些,再看手中剑,兀自青光灿然,这般猛砍硬磕,却不会想到是否会伤及心爱宝剑?这时冷静下来,好不心疼,当下小心地把剑身拭抹洁净,细细观察一会,幸无片毫损伤,家传名剑毕竟不同一般。 想到了方才之事,总算万幸,如果自己来前没有穿上那件护心宝甲,此刻料必已死在了对方穿心剑下,再者,奋身投崖之时,如果没有看见岔生崖畔的那棵古松,一脚踏空之下,更是焉能还有命在?该死不死,显然冥冥中另有安排。 想到这里,他不禁雄心顿起,暗中咬了咬牙,自忖着只要自己此生不死,终必能练成绝技,再一次找过龙江分一胜负。 他心里这么盘算着,便自还剑入鞘,一步步续向山下行去。只是这一霎脑子里,尽自都是过龙江的人影,尤其是方才双力比斗时的那些动作过程、此刻想来,极为清晰,一幕幕由眼前掠过,想到了对方那招狠厉的一剑穿心,兀自由不住心有余悸。 他虽不似过龙江那般自负过人,目空四海,但是凡武功练到了一定境界,确实不易服人倒是真的,但是一想到金鸡太岁过龙江那般身手,却不能不令他暗自折服。 越是这样,便越加地激励起他的雄心壮志,不只一次地为自己许下心愿,此生今世,当以打败这个过龙江,为第一要务。这样发着狠,心里真个便似舒坦多了,不知不觉,回到了落脚的客栈。 华灯初上,栈房里来往客人甚是熙攘,关雪羽自忖着这副作子实在见不得人,便绕到了后街小巷,纵身而入,摸着黑来到了自己的居住的这爿院落。 他性喜安静,每一次居住客栈,都煞费周章,特意地要店家安排静室,一来便于自己练功。再者为的是逃避乱嚣的酬酢,就像眼前他所居住的这个地方,便是闹中取静,小小的院落里,只有三间静室,其中两间是空着的,关雪羽占住一间。独享这满园秋色,倒也有一分恬静。 然而,他似乎就要失去这份恬静了。 当他一步踏上廊道时,意外地发觉到,紧邻着自己的那一间客房,现在竟然有人居住了。 原因是这间房子此刻竟亮着灯。 微微愕了一下,心里不免有气,记得当日来时,他早已与店家说好,这里不再收受外客,自己情愿多付些钱,想不到却是变了卦,原想立刻去找寻店家理论,想一想自身此刻之狼藉模样,实在是见不得人,暂且隐忍不发,明天再说。 想着,他便特意地放轻了脚步.继续前行。 一阵清雅的琴声,随着微风隐送过来,声音里透着凄楚古雅。 先时,当他一脚踏入院墙时,便仿佛听见了这阵子琴瑟之声,事属平常也没有留意,现在,当时再次听见时,情形便自不同。原来琴音发处,正是自己这位新来的邻居。 弹琴弄瑟的人敢情不是凡俗之辈,这乍入耳际的三擘四划,已是大有余韵,声调古雅,正是引人入胜。 “哦,”关雪羽一步站立,不免神驰,“这是什么人?竞有此功力造诣?” 一念之兴,便不禁把先时怨忿之心打消了一半,若非眼前龌龊。真恨不能直趋造访,倒要见识见识这是何等人物? 只是现在,他却宁可保持着一副属于自己的寂寞,虽有诧异之心,想过也就罢了。 进屋亮灯,一翻清洗之后,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这才像是真的舒畅不少。 “不才愧我非名士,可喜卿能作解人”,那阵子幽雅含有古韵的琴音,自一开始就若即若离的响着,对于此刻的关雪羽来说,实在是一种心灵上最恰当的安抚。 斜倚着倦躯,原应思睡的神情,却竟外在此缕缕音韵里,得到了振奋、亢进,敢情是欲睡不能了。 昔蔡中郎得桐木而制琴,乃名“焦尾”,自此而后,这门乐艺便屡有进展,发展至今,堪称洋洋大观,极不简单,良琴择主而造,佳士亦非良琴而不乐,诸此自不比一般巷坊凡俗,大抵而言,擅琴者必得弦外之音而佳,否则便落俗矣。 关雪羽于此道虽然算不上一流之境,却也得窥堂奥,说得上一个知音,正因为如此,这乍然飘临的琴音,才令他格外感觉亲切、惊喜,平心而论,对方于此琴艺之一途,却是较乎自己更高明多了。 眼前这人显然既琴又瑟,尤其难能,所谓“琴传而瑟不传”,是因为擅琴者多,而懂瑟者稀,合琴而瑟者更少矣,这人必将是右手挑琴,左手弹瑟,左右互换,一樽满俯,谓之“珠玉满怀”,寓意于白香山“大珠小朱落玉盘”之典故也。 过去在青燕峰,关雪羽常见父母双合琴瑟,那才是叹为观止,晋朝的杨泉曾说:“琴欲高张,瑟欲下调。”是因为瑟声偏高,不慎便将夺琴声,故只能取其幽,至于所弹之曲,琴如是,瑟亦如是,同声相应,才能配合无间。 有了这番认识,关雪羽此刻再听隔室人所和琴瑟,更不禁大为钦佩。 他所以猜测隔室只是一人独奏,并非二人配合,那是因为由相同无隙的指法中听出,一个“小间勾”接下去一个“大间勾”,魂魄相依,听起来真个回肠荡气,接下去的一段大四走弦“大漠风沙”,更不禁把关雪羽听傻了。 正因为这一曲“大漠风沙”也是他父母喜爱的曲子,此时听起来便越加的感到亲切,当日父母双合此曲时,曾使他叹为观止,直认为当今人世,再无人能与之抗衡,而眼前这陌生客人的造诣,更像是较诸父母犹上一层,令他惊异的是只闻曲韵的抑扬曲折,一擘一划都似与父母一般。 他这里正自如痴如醉,弹者更似难能自己,陡然间音歇飞吟,所谓“弦瑟欲断,声声按本”,琴瑟道中得此“奇”境者,实不多见。 关雪羽忍不住脱口而出,轻轻地喝了声彩。 彩声方自出口,隔室的琴瑟声蓦地中止,弹者用了一手轮指,乱音一转就此打住,却听得隔室传来了一声冗长的叹息,就此归于寂静。 关雪羽心中甚是后悔,只道是自己一时盂浪,大意失色,败坏了人家清兴,那一声叹息,多半是为此而发,想要到隔墙说上几句道歉的话,只怕益增唐突。 “算了,今夜晚了,明天再说吧!” 心里这么想着,便过去拨暗了灯光,顺便打开了门扉向隔壁看了一眼,却只见银红的窗户纸上映着一个高髻长髯的老人形影,不过是匆匆一窥,紧接着那房里的灯光便自熄了。 关雪羽益发地觉出无趣,方要把门关上,只听得一声女子的口音说道:“慢着!” 暗影里人影一闪,一个高挑的窈窕身影陡地现身眼前。只须瞄上一眼,关雪羽便立刻认出了她是谁来。 “凤姑娘?” “是我,”一抹笑靥展显在凤姑娘脸上,“抱歉,这么晚来造访,我可以进来么?” “这……请。” 凤姑娘一笑,进入屋内。 关雪羽走过去,正欲剔亮了灯。 “不用,难道你忘了,我是不太喜欢亮光的……” 关雪羽点点头,回身坐下。脑子里记起那一次在麦家晤谈时,果然是置身于黑暗之中,比较起来,今夜还算是亮的了。 “你的命真大,居然还没有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喜!” 说时,凤姑娘那一双充满了睿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他身上滴溜溜转了一转,浅笑着点了一下头。 “看来还算好,只不过破了几块皮,有些擦伤罢了。” 关雪羽奇怪地道:“你都知道?” “嗯,知道的不少。”她唇角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我知道你见着了过龙江,两个人在竹林子比剑,你败了跌落悬崖……” 说到这里,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缓缓地又睁开来,颇有怨意地白了他一眼,接下去道:“害得我饱受虚惊,白忙了一场……” “白忙了一场?” 关雪羽一时被弄糊涂了。 “怎么不是?”凤姑娘说,“我得着了讯儿,特地带着几个人,灯笼火把。在山洼子里一阵子好找,连个影子也没找着,可是我还是不死心。” 大眼睛转了一转,怨叹一声,她才又接下去道:“待他们回去以后,我一个人又施展轻功,登上峭壁找了半天……咳,那可是真吓人,差一点连我也活不成了,山又陡,壁又峭,连个借力站脚的地方都找不着,隐约看见了生在半壁间有几棵松树,我心里就求神说,阿弥陀佛,好歹要也掉在树上就好了……” 关雪羽报以微微一笑,掩不住眼神儿里的感激之情。 凤姑娘那双剪水双瞳,似嗔又娇地扫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接下去道;“我心里是这么祷告了,可就是没法子能爬上那几棵树去,没法子就拣了几个小石头子儿往树上乱发一气,丢了半天也没有回音,可见得你不在上面,这才失望地回来。” 顿了一下,她幽幽一叹道:“这样就只有两个可能了,一个是你已经脱险返回客栈,另一个便是凶多吉少了,我心里可是乱极了。” 在关雪羽印象里,这位姑娘还很少说过这么多话,一喜一嗔,跃然脸上,表情真挚,丝毫不带做作。 在说到“心里乱极了”那句话后,忽然觉出了有语病,脸上由不住有些发臊,正巧关雪羽正在注视着她,她便把头转过一边,看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关雪羽苦笑道:“多谢你的关怀,你倒是真的没有猜错,也幸亏那几棵树才救了我,只是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凤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因为我想要知道……你信不信?只要是我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就一定会知道。” 关雪羽倒也不太惊奇,这句话如果出自一般人嘴里,也许是夸大其词,但是出自这位来自“七指雪山”凤姑娘的嘴里,便不足为怪。 由方才对方所说的话中推测,关雪羽已猜测到凤姑娘现在身边颇不寂寞,似乎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早先在临淮关他曾听过一个传说,说是这位凤姑娘已收服了闻名的皖北大盗“沈邱四老”,据说这四个人甘愿听其驱使做任何事,他虽听知、却并未加以证实,这时由凤姑娘语气里,显然是煞有介事了。 “你在想什么?” 凤姑娘一双澄波眸子,直直注视着他。 关雪羽摇摇头说:“没什么。” 接着他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由衷地看着她道:“姑娘对我恩重如山,我却愧无所报……每一想起,便曾无限遗憾,我只望有一日能为姑娘做些事……免去我心里的歉疚,但愿能达到这个志愿才好。” “你别……啦!”凤姑娘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笑了,嘤嘤地笑了两声,又再抬起头来,“求求你以后别再说这些话了好不好?酸不拉吉的,噢,我差一点还忘了,听说你还是个念书的,还中过举人呢,是不是真的?” 关雪羽摇摇头说:“我不想谈这些,就算是吧!” “啊,那可真好。” 话声充满了兴奋。 接着她拍了一下手说:“你刚才不是说想要报答我对你的什么恩……吗?现在机会来了……” 也不知道她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只见她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挑着眉,睁大了眼,满脸喜孜孜的样子。 “你到底是愿意不愿意嘛?”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关雪羽无奈的样子,心里却几乎已猜出是什么事了。 凤姑娘摇摇头,乐不可支地道:“我一高兴就糊途了……是这么回事,我爹从小就骂我不喜欢念书……性子太野,说我像个男孩子,只是天知道……可谁又来教我呢?……这一下机会来了,我可找着人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关雪羽说:“你是想跟我念书?” “对了,”凤姑娘说,“不知你肯不肯收我这个学生?” “这……” “不愿意?” “不,” “愿意?” “不……”关雪羽讷讷道,“不是……这个意思。” “那又是哪个意思?” 圆睁着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期盼地瞪着他,就怕他说这个“不”字。 “这件事,我得好好想想。”关雪羽微微皱着眉,却也无能拒绝。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凤姑娘绷了一下嘴角,哼了一声道:“就来一句干脆的话吧。行,还是不行?” 这可是难题一件,答应吧,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拒绝吧,刚才嘴里还在说着要报恩,轮到对方有事相求时,自己可又往后面退,又后悔了,岂非语出无诚,出尔反尔?” 风姑娘脚尖一连串地踢着椅子脚,半嗔着:“怎么回事嘛?够久了,答应了吧,告诉你收了我这个学生,包你不吃亏,我一定用功,不调皮捣蛋,怎么样?” 关雪羽终于点了头,凤姑娘脸上这才现了笑靥。 “好!咱们可是说定了,以后我就管你叫老师了。” “那可不要……”关雪羽皱了一下眉道,“这么一来,我岂不是被你拴住了?而且在这里我也不打算住很久……” “你放心,我也不会死缠着你,你不走,我还得走呢,只是看机会就是了。”凤姑娘轻颦黛眉道,“只是,我们念什么书好呢,我只念过四书……” 关雪羽一笑道:“这些你倒是不必费心,书我有的是。” 凤姑娘秋波一转,可没看见这些书放在什么地方。 关雪羽指了一下头:“都在这里,今天我累了,改天再上课吧。” 一听他答应了,凤姑娘可是打心眼儿里开心,就道:“这样吧,我们暂定,每逢双号,就是我念书的日子,明天是四号,双日,我晚上来,到时候可不能说了不算哟!” 关雪羽想了想,点头道好。 凤姑娘这才高兴地站起来,忽似又想起一事道:“我差点忘了,我带来一些药,也许你用得着,过来,我瞧瞧你。” 关雪羽摇摇头说:“一些皮肉擦伤,不碍事。” “那可也不一定,小伤治不好,等到化了脓可就麻烦了,你就是这个样,死硬死充的。” 说着她就走过来,攀着关雪羽肩膀,往他脸上、臂上、手上细细地瞧着,嘴里还自一个劲儿地“啧啧!”响着,样子令人发噱。 关雪羽总算认识她了。 记得第一次在小店邂逅她时,这位凤姑娘是绝少说话,缜密沉着。以后在麦家二度见面,已可见其勇敢坚毅、机智伶俐之一面。如今再度交往,才知她亦不失天真,可见得一个人的天性,固可为环境所左右,却不会为环境所掩埋。即以眼前这位凤姑娘来说,想象中的她,到底与真正的她大有出入,所谓“不可尽信传言”便是这个道理。 脑子里只管这么想着,那双眸子情不自禁地便又落在凤姑娘的脸上。 她这时全副精神只是贯注在关雪羽身上的伤痕,手上拿着金凤堂秘制的外伤药,用晶莹的手指甲轻轻挑起来一些,然后轻轻抹在关雪羽的伤处,再用一根纤纤食指,慢慢揉抹。 这些小动作,她竟是十分的认真,那么心细,直到把那些看似油质的药膏,搽抹得不留下一丝痕迹,才算完事。 在这个动作里,双方的距离很自然的便接近了。 凤姑娘原来就是直率性情,看来不拘小节的人——凑巧关雪羽颈下有一处擦伤,皮破肉绽,看在伊人眼里,便似格外心疼。 “嗳——唷——这里还有啊——” 纤指轻抹,檀口轻吹。她这里娇躯前耸,几乎把身子都偎进了对方怀里,几根散发挑逗般地在雪羽脸上拂着,那里微微散发着桂子花香和少女芬芳。 关雪羽情不自禁地觉得脸上一阵子发热,落下来的眼神儿,偏偏留在了对方粉搓玉揉的颈项之上——一阵心慌意乱,再想目逃都来不及了。 玉也似白的颈项上,覆盖着大蓬黑细的柔发,而在那一抹浓密的柔发,满生在发根处,正是少女芬芳的泉源,无限童稚天真融汇其间,敢情她还是个大孩子。 凤姑娘轻吹一口气在他新搽了药的伤处,翻过眸子来问道:“还痛不?” 关雪羽已发觉出了自己的尴尬,脸红心跳,傻子般地摇了一下头。 陡然间,他看见了隐藏在浓发遮盖的颈项间的一粒红痣,红红的,亮亮的,像煞一粒南国的红豆。 凤姑娘也发现了。 “你坏死了。” 就势施劲儿地往对方胸上一推,移开了身子。 四只眼睛接触之下,两张脸都红了。 心是通通地跳,情焰如蛇,在血脉里四下窜着。 夜深了,风沙沙,叶儿窸窸,多情灯焰,只噗突突地冒着,每一朵冒起的灯花,都似两性相爱的多情情结。 镣乱了,眼花了……迷离,迷离,几许意乱情迷。 四只眼睛兀自对吸着,如痴如醉。 孤灯、怅惘、迷离,再加上多情而体贴的今夜,一霎间勾动起来了情焰,如怒火烧天。 足以自持的君子,今宵恁地变了? 情焰来袭时,浓眉乍展,目光如炬,张开的铁腕,敞开的胸,足能把佳人溶化了。 “你……坏死了。” 短短四字,出自佳人的芳唇,一抹媚笑,似羞欲荡。 凤姑娘像是欲图振作,偏偏力不从心,摇散了的头发,云也似的撒了下来。 敢杀、敢打、敢爱、敢恨……无限多的“敢”字,就是姑娘的写照,爱就是爱,她不在乎。 一步一步,她走过来。 伸出来的一双皓腕,枷锁般地落在了雪羽肩上,锁住了这段“情”,锁住了这个“人”。 凤姑娘半边脸,紧紧贴住了他的胸膛,接受了眼前男人有力的一双铁腕。 忽然,关雪羽捧起了她已似迷离的脸。灯下,但已见珠泪籁籁。 “姑娘,我们不能。” “为……什么?” “为……” 紧紧地咬着下唇,就像是咬出了血。 “不……为……什么……” 两只手抖得这么厉害,对于一个“君子”来说,便只有良心的不安与罪恶,才能够使其颤抖与战兢。 关雪羽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是犯了罪了,然而,他却已无能扳回。 风势悄悄地越过屋顶时,有几片落叶凋零。 关雪羽几乎已经崩溃了。 怎道是“断琴”的一摧? 那一声琴音来得好突然,好不知趣。 “琤琮”一响之下,紧接着的一抡乱指,更似万马奔腾地响了起来。 对于几乎痴迷了的两个人来说这阵子空如其来的琴音,简直有似当头棒喝,劈顶的一声焦雷,一惊之下,蓦地分了开来。 一念之间,却像是另外转变了一个世界。 在无限羞愧、窘迫的目光对视里,凤姑娘缓缓地坐了下来。 关雪羽显然已冷汗淋漓,暗忖了一声,好险。 两个人在醒酢灌顶的琴音万缕中,终于寻回了失去的冷静,对于这阵子突如其来的琴音,不免心存好奇。 琴音来自紧邻隔壁,正是方才双合琴瑟的同一个人,只听他那烂熟的运弦指法,便知是同一人,琴道中杰出高手。 关雪羽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对于隔室老人这般断情一摧,竟然使自己二人免于铸成大错,由不住收存感激,凤姑娘也显然恢复了冷静,是羞、是愧?抑或是百感交集?静坐一隅,深深地垂着头,秀发如云,长长地曳下来,几乎已挨着地面,看在关雪羽眼里,更是无限怜惜。 “你,还好吧?” 鼓足了勇气,关雪羽总算说出了一句话。 “嗯,很好。” 声音很低,紧接着她霍地仰起了头,深垂的长发,“刷”地甩回身后,脸上带着一抹红晕,掩饰在羞涩的笑靥里。 “我竟然是忘了。”她讷讷地说,“刚才我来之前,就听见了,好美的声音……还只当是你弹的呢!” 关雪羽摇头:“我哪有这等造诣。” “是谁呢?” 说时,她站起来打开了房门。 关雪羽跟过去,原想指给她看,却在门开的一霎,那阵子美妙的琴音,竟然忽地又止住了。 灯原本就是熄的,这一次连映在纸窗上的人影都没有看见。 微微一笑,凤姑娘掠了一下长发,道:“我走了,不要忘记了明矢是上课的日子。” 关雪羽点点头,表示知道。 人影轻晃,带起来一阵衣袂飘风之声,凤姑娘已腾身而起,跃上了正面高墙。 月色里所显示的是那种淡淡的朦胧,凤姑娘便是朦胧中的一只凤,那般轻飘迷离,突振彩翼地去了。 也许是太累了,关雪羽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小二打来了洗脸水,侍候着漱洗,待去之际,关雪羽唤住他道:“隔壁有了客人?” “嗯!可不是吗?”小二赔着一脸的笑,“你先生说的是八老太爷?” “谁是八老太爷?” “啊,”小二这才想起来,摇头笑着说,“我还只当你们认识呢?” “是怎么回事?” “这位太爷是这里的老主顾了。”店小二说,“每年都来一回,住上些日子,每一回都一定是住在这西跨院里,他老人家喜欢静,指定了要住在先生你这间房里,这一回却让先生你占了先,他气得不得了。” “原来如此。”关雪羽一笑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谁叫我比他先来呢?” “就是这句话呗。”小二说,“所以他老人家也只好将就着住了。” 关雪羽道:“这位八老太爷竟是弹的一手好琴,实在难得。” 小二眯着一双眼,笑嘻嘻地道:“那可真是,先生你大概还不知道,这位老太爷是有名的雅人,诗书琴画,无所不精,嘿!你先生还没有见他老人家写的那一手好字呢,画的那个画儿,真比赵子昂还强呢!” 他居然还知道赵子昂,这位前朝古人,以所画的一幅“八骏图”,饮誉天下,盛名之下,妇孺皆知,就连店小二也不例外。 这倒是又投了关雪羽所好,心实为之向往。 “为什么叫他八太爷,他姓什么?”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小二摇着头说,“不单我不知道,连我们掌柜的也不知道,反正认识他老人家的都这么称呼。” 关雪羽越加的对此人心存好奇。 “他是干什么的?” “嘿,人家可是做大买卖的。”店小二说,“一年一次到咱们这个地头上来办货,听说是专办纸和墨的生意。” 关雪羽点点头,想起了一个人,问道:“这么说,他应该和鲍玉很熟了。” 小二愣了一下,眨着眼问道:“鲍三爷?” 矮金刚鲍玉是这地头上的大人物,他焉能不知道,对于关雪羽这么直呼鲍三爷其名,不禁有些奇怪。 关雪羽遂发觉自己多此一问,八老太爷认不认识鲍三爷他又怎么会知道? 二人又扯了几句闲话,店小二即自去。 这里关雪羽把自己拾掇了一下,顺手拿了一把折扇,看看自己确实是不带一些江湖味道,这才走向隔壁,专程拜访这位“八老太爷”。 他却是失望得很。 原来这位老人家敢情一大早就出去了,门上加着一面黄铜大锁,倒是两扇轩窗大敞着,由于设有格栏,不愁有人擅自偷入。 隔着窗户看见擦得甚是洁净的一面矮几,几上架着七弦焦尾——便是昨夜老人家消遣之物。 关雪羽是行家,一眼就看出那架古琴的身价不凡,正是“面圆底洼,首俯尾杀,左右双飞”,端的是千金不购,不可多得的前古良器。 这等名贵之物,对方老人竟然如此随便置放,也不怕被人家潜入偷窃,诚然是胆大心粗之至。 关雪羽正待转身回屋,耳边上却听得有人远远地发出了一声咳嗽,转身望时,只见一个锦袍长身老者,正自跨进院子,向这边一路行来。 由于昨晚,隔着一扇纸窗,关雪羽会见过对方一个轮廓,是以一望之下即知道这来人正是这间房子的客人,也正是自己意欲拜访的对象,不觉仔细地向对方打量几眼。 初冬的阳光,照射着眼前这片院落,更显得今晨的绚丽可爱,行走在阳光下的老人,看起来长衣飘飘,神采如仙,敢情老头儿,竟是如此一个体面人物。 皓发银髯,长眉细眼,高颀的个头,腰干直直地挺着,却是那种奇异少见的独特行走姿态,长手长脚的,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副样子像极了行走田陌间的长腿白鹤,样子实在很滑稽,但关雪羽却不敢取笑,往前面赶上了几步,望着对方抱拳一揖,算是执行了后辈之礼。 长身老人手上提着一个网袋,里面装着两个药包,像是刚从中药铺子回来。 关雪羽这一个动作,使得他愣住了,一只手抄着过长的长衣下摆,频频地眨着一双银眉,阳光下,他这样的打量着关雪羽。 “这个不敢当,兄弟这是……” 口音里参杂很纯的江南味道,听在耳朵里,倒是挺新鲜。 “晚生关雪羽,昨夜拜赏仙音,无限钦佩,特来造访,望能拜谒高颜,还未请教老先生高姓,大名是……” 长身老人呵呵笑了起来。 他却不急于立刻报出名字,探出一只留有长长指甲的手,只向着那一缕花白胡须上缓缓捋着。 “不敢当,不敢当,来来来。请屋里谈,屋里谈。” 边说边自前行,来到居室当前,关雪羽自后跟上,只见他探手杯内,摸了半天才找出了钥匙,打开了房门含笑向着关雪羽点头道:“请——” 关雪羽拱拱手,迈步进入。 老人回身关了门,把手里的药包放在桌上,指了一下椅子:“坐坐……”自己随即坐了下来。 关雪羽近看这位八老太爷,大概年岁是不轻了,也许是保养得好,一张脸虽略嫌瘦些,但色泽很好,一只手不停地搓着一对墨玉核桃,叽呱有声。那对核桃看来要较诸一般人所搓玩者显然更大上许多,大概在手上把玩多年,黑光铮亮,光可鉴人,和他手指上的一只同色墨玉扳指,相互映衬得甚是有趣。 这位老人家坐着的身子,似乎不甚安宁,也不时的前后移动着,一双雪白长眉更是频频地眨动不已。 关雪羽正自奇怪,却发觉到老人家所着锦袍前胸部位忽地鼓起一团,又自陷下,里面像是藏着什么物什,遂见他呵呵笑道:“小畜生,又是要讨吃的了。” 一面说着,随手在桌上一个纸包里拿起了一块麦饼,却将一只肥大的袖子抖了一抖,即见由那只肥大的袖口里,探出了一个小小猴首,紧接着钻出了一只黑色的小猴儿。 那猴儿看上去大小不足一尺,通体黑毛,油光铮亮,却在颈项之向,生有细白的一圈白毛,乍看上去,像是戴有一枚银色项圈,十分逗人。 这类“墨猴”,关雪羽早有所闻,却还是第一次看见,据所知江南地方一般读书世家多豢养此物,擅于调教者,每能驯服为之磨墨抻纸,一待主人书写完毕,即将现内所剩余之墨汁赏食,由于墨猴性喜食墨,每能将砚内所余舔食得涓滴不剩,为此省事不少,正合了主人心意,由于其长相伶俐可爱,身材娇小,读书的相公戏之于掌肩上,任其在书房随便玩耍不加拘束。倒是像眼前老人这般将猴儿养之衣内,任其在身上四下爬钻,倒是未有所闻。 这只小小墨猴将所赏之麦饼匆匆吃完,呱呱地叫唤一声,随即蹿起,落在老人肩上,尽自玩耍起来。 白发老人随即不再睬它,只把一双甚为慈祥的眸子。视向关雪羽,点点头道:“那一天,这里店主说,一位读书的相公占住了老朽常住的房子,说是阁下喜欢清静,不喜欢为人打扰,倒是老朽不识趣了……呵呵……” 一边说着,由不往又自呵呵地笑了起来。 关雪羽不免客气一番,道:“哪里,哪里,老先生如属意晚生所居住的那间房子,晚生这就换过,不要客气。” “不必,不必。”白发老人挥手道,“这里很好,这里很好,再说,我住不了几天,眼下就要走了。” 关雪羽道:“老人家要去哪里?” “噢,我是个生意人,这一次除了办一些纸墨杂货之外,如有时间,也许闲中去看望一些朋友……” “老人家家居哪里?” “噢——远啦,”老人家含着微笑道,“在昆仑山……可远啦……” “但是听你老人家的口音,却是江南地方……” “不错,不错——”老人似有些凄凉的微微一笑,抬起的一只手,习惯地又揉着胡子,“我是个苦命人,很年轻的时候离开家,到了如今这个年岁,还不能落叶归根,客居昆仑,一住就是五六十年……如今反倒成了外乡人了。” 说到这里,由不住呵呵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息。 “小朋友你这是哪里来的?”老人一双眸子,在他身上缓缓搜索着,“看来你也不像是本地人啊,是南边来的吧?” 关雪羽微微一惊,含笑点头。 那老人说:“你的家乡……” “啊是——” “是余姚吧?” “咦,你老人家怎会知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老人眼睛笑得成了两道缝,“我家就离你们县城不远,你可听过红树岭那个地方?” “听过。”关雪羽倍感亲切地道,“原来你老人家是红树岭的人,那不也是余姚县吗?” “是呀!谁说不是?” 说着老人家手拍大腿呵呵地大笑起来:“我们是地道的老乡呀。” 这几声大笑,称得上中气十足,震得屋子里余音回落,嗡嗡直响。 关雪羽倒是没有想到,问来问去,两个人敢情竟成了同乡,这一攀上了同乡,顿时便显得无限亲切。 “小友今年贵庚?” “不敢,”关雪羽说,“二十六了,你老人家呢?” “呵呵……”老人家捋了一下胡子,“老了,老了,不是占小友你的便宜,只怕比你爷爷还要大上一把子,老了,不谈岁数了。” 这敢情好,名字也不说,岁数也不说,到头来却占了爷爷的辈分。 关雪羽却是好涵养,微微的一笑,并不生气。 虽然是不过片刻相处,关雪羽却已由对方这个老人身上看出了诸多异态,足可证明眼前这个老人,大非常人。 他岁数显然已十分大了,但是除了发须以外,其他地方竟是看不出丝毫老态,尤其是大笑时,所显现出的一嘴牙齿,竟然白洁整齐,看来一个不少,即使保养得体,也难臻此。 老人态度从容,看来体态柔软,一双眸子精华内隐,望之如君子美妇,这一点关雪羽尤其注意。他假设对方如不是一个善养浩然正气的恂恂君子,便为武林中极难邂逅一遇的半仙人物。不管是前者抑或是后者,都足以令人大生敬仰,不可失之交臂。 关雪羽神思的当儿,却只见那只小小墨猴,不时在老人身边跳上跃下,甚是灵活,一人一猴久年相处,看上去热络极了,最后隐身于老人扬起的袖管之内,才算安静了下来。 一片冬阳照在老人红润的脸上,他微微眨动着眉睫,随即闭上了眼睛。 关雪羽当他是要歇息,方要告辞,心里方自动念,却见老人忽然睁开了眼睛道:“你先别走,我们再谈谈。”含着微笑,他用手指了一下八仙桌上的茶壶道,“来来来,这里是今天早上我泡的参汁,来上一杯,对你会有好处的。” 关雪羽讷讷道:“这——”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长者赐,不敢不受,还要我亲手为你倒么?” “我遵命就是。” 心里既认定了对方老者是个异人,也就不便以俗礼相待,嘴里答应着,当下走近桌前,取壶在手,果然有余温,俟到倒入杯内,才发觉到这杯“参汁”,大异寻常,色泽鲜红,如非关雪羽认定了是“参汁”,简直与鲜血无甚差别。 端在手里,关雪羽一时不敢就口。 老人哼了一声,道:“错了这个机会,只怕此生难逢,还不快喝了它?” 一面说时,对方老人眼睛里大有责怪之意。 关雪羽越来越信对方老人绝非凡俗,萍水相逢,无理由要陷害自己。这类异人相交只在一个缘字,缘分一纵即逝,事后再要挽回,便属难为。 心里想着,便不敢再多作迟疑,举杯就唇,大大地喝下了一口。 这杯既红又浓、看似鲜血的汁液,想象之中定然难以下喉,却不知喝在嘴里,却有一股异香满腔,十分受用,汁液微微作涩,亦有些甜,虽不好喝,却也并非不能下咽,倒是有些儿人参汁的味道,当下也就不再多疑,三口两口,把这一杯参汁喝下肚里。 白发老人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些什么?” “不是什么参汁么?” “一小部分是参汁,高山野参的参汁。”老人双目注视着他,缓缓地道,“其他的可就万金难求了。” 说话的工夫,关雪羽已感觉出一双脚心隐隐发热,不多时通体上下大见灼热,直觉得就想脱衣裳, 白发老人道:“到底年纪轻,见效快,你此刻一定体热难耐,无妨把长衣先行脱下。” 说话之间,关雪羽已是一身大汗,对方既这么说,他即脱下了长衣,一时大见松快。 “你刚才所饮用的,乃是一条千年毒蟒的血汁。” 关雪羽听到这里,一时由不住为之大吃一惊。 老人举手制止他的发言:“你且不必惊怕,蟒里奇毒,但血质清纯,并不含有丝毫毒性,非但如此,一经你饮用之后,对你伤势却有意想不到的神益。如果我眼力不差,小友你还好像伤势不轻呢!” 关雪羽顿时张大了眼睛,即点头道:“不错,你老人家怎么会知道?” 老人呵呵一笑道:“问得好,不瞒小友你说,我除了贩卖纸笔之外,还会给人家医病,你可不要误会,以为我是江湖上悬壶问医的草地郎中,那就错了,我看病有个规矩,专看疑难大症,那就是凡是人家能够看好的病,我绝不看……不对我的脾昧的人,我更是见死不救……” 说到这里,他由不住仰头哈哈又自大笑了两声,又接下道:“所以在西昆仑一带,有些认识我的人,都管我叫疯华伦。” 关雪羽心里在盘算着,确实不曾听说过疯化伦这么一个外号,越加对眼前这个老人家感到好奇。 由于他身中金鸡太岁毒掌之后,虽赖凤姑娘七指雪山“续命金丹”之药效,加上他本身功力,勉强将毒性困锁于“气海穴”内,但是却并未能将毒性完全根治,一朝发作起来,仍是足以致命。 眼前这个白发老人,仅仅凭着对面观察,匆匆一见之下,即能看出关雪羽的身上伤势,只此判断功力,已大异寻常。 当下,他即离座趋前请医。 老人点点头道:“你的病情,重在一个毒字,可是?” 关雪羽叹息一声道:“老先生真神入也。” 老人一笑道:“我只从你这双眼里,即能察看出你伤势的轻重,你目色蓝中透青,这就表示你在内功中具有相当不错的境界,似乎已进入上层境界,只可惜还未能达顶峰地步,否则,眼前毒势又岂能奈你何?” 停了一下,他遂又说道:“如今你瞳子黑中带金,就证明,你身上奇毒,眼前虽受制于你,未能发作,但毒性奇烈,一朝发作,便将构成大害……俗语说得好,来好不如来巧,我这一杯蟒血倒是恰恰对症下药,成了你的解毒救命恩物了……” 关雪羽听他这么一说,自无可疑之虑,内心之一腔隐忧,顿时为之扫除一空,既惊又喜,一时为之瞠然。 愕了一愕,这才惊觉过来,当下自位子上站起,上前一步,深深向着老人一拜,道:“果真如此,你老人家便是我再世的大恩人,请受我一拜。” 白发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只手捋着飘洒在胸前的长须,微微点了一下头,倒是并不谦虚,实实在在地接受了对方的大礼参拜。 “论及我们在余姚的乡礼、辈分,这一拜倒是受得。”白发老人一双眸子,直视着对方道,“老实说吧,你大概不姓关吧……年轻人不可说谎咧。” 关雪羽脸上一红,未及出口。 老人嘿嘿笑道:“你大概姓燕吧?” 关雪羽惊得一惊,点了点头,道:“在下燕雪,只以在外面行走不便,是以隐瞒,尚请老人家海涵。” 一面说一面自位子上站起,第二次恭恭敬敬地向着老人拜了一拜。 “这个我自然知道,不会怪你。”白发老人道,“怪只怪你们燕字门在江湖上名声太大,树大招风,名高见嫉,打人一拳,防人一脚,连带着你们小一辈的人,在外面行走,也碍手碍脚。” 好大的口气,江湖武林中,那一个提起燕字门来,不另眼相待,眼前老人竟然这般托大,言词之间,非但把关雪羽视作不足论的小辈,即使整个燕守门,也未曾看在眼中,简直一副教训口吻。 关雪羽听在耳中,未免有些逆耳,只是一来对方与己有恩,二来谊在同乡,说不定细论起来,真个便是位尊的长辈人物,三来对方身分,尚是讳莫如深,他既对自己家门如此清楚,想必也是位风尘中的侠隐人物吧! 想到这里,关雪羽心里不禁又为之一动,由不住直向着对方脸上看来。 这张脸尽管潇洒如仙,关雪羽却依然无丝毫印象,他再一次的肯定自己绝不认识他,妙在他对自己的身世竟是如此清楚,不禁令人奇怪了。 “在下有一事不明,尚请你老人家释怀。” “我知道。”老人含笑道,“你是奇怪,我怎么会知道你的身世,可是?” “正是。”关雪羽道,“请教。” 白发老人一笑说:“这一点并不奇怪,我们余姚以文风见长,习武的人称得只是凤毛麟角,比较起来,最出色的,便只有你们燕家一家。” “第二,”他接下去道,“燕家人,由你祖父那一代的人算起,都长相好,男的英俊,女的清秀,而且你们之间都有一个特征。” 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一下关雪羽的脸上,“那就是你们眉眼之间异常开朗,这一点外人固是不察,我却是一望即知。” 关雪羽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因而便有所悟地问道:“这么说来,你老人家与家父、与先祖,是曾相识的了?” 听到这里,白发老人禁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却又似有些儿感伤地叹息一声道:“令尊大概便是当今燕字门的掌门人燕追云,燕大侠?” 关雪羽点头道:“正是家父。” “这就是了。”老人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又即张开道,“我们见过几面,但是比较起来,我却与你祖父燕南天你祖伯燕浩天就更熟一些。” 微微一笑,他摇摇头,说:“这已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了,想来甚是遥远……”轻轻地叹了一声,道,“不想了……想不到事隔数十年,在这个客栈里,竟会遇见了你,也算是有缘……若非如些,我那杯千年蛇血,岂会舍得送与你喝。” 关雪羽听他这么说,料非虚假,对方既是与自己祖父辈中兄弟论交之人,往后多年来又复迁居昆仑,这就难怪自己对他如此陌生了。 当下又复向他道了谢,忍不住再一次向他探问姓名。 白发老微笑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无此必要,如今是多事之秋,我可不愿多惹是非,小友,你就别多问了。” 关雪羽料定对方这类奇人异士,多是性情古怪,不愿诉说之事,再多问也无益,倒不如顺其自然地交往下去,日子久了,自然知悉一切。 他心里充满了好奇,只是偏偏不知如何出口,自从方才服下和参的蟒血之后,一阵奇热过后,已渐渐缓和下来。 这时只觉得通体上下,甚是舒坦,仿佛所有汗毛毛孔尽数张开,遍体生温之下,随即兴起了一些睡意。 老人哈哈一笑,道:“啊,我几乎忘了,你方才已服过了灵药,理当有一场大睡的,你这就去吧!” 说话的当儿,关雪羽已自觉出一双眼皮时往下垂,敢情已是睡意太浓,忙即起身告辞,白发老人只是笑脸相送,并未多说。 待到转回房中之后,关雪羽已是步履蹒跚。 他生平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地困过,匆匆把房门关上,倒向床头,还未及宽衣,便自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可真是够长的。 若不是那突如其来的琴声,很可能他还不会醒。这时,当他睁开眼向外张望时,迎接他的竟然是一窗红日。 关雪羽怔了一下,一个骨碌地坐了起来。 “怎么,莫非已是傍晚,日落时分了么?” 等到他下了床来,想想又觉得不对,因为正面长窗是面对东方,日落应在西方才是,显然有些不对。 一念之兴,不禁令他为之大大吃了一惊,如果眼前红日,并非日落,便为日出,那便是自己这一觉,几乎整整睡了一个对时。 想想确是如此,原来那千年毒蟒血液,竟然会有此功效,端的匪夷所思。 这一觉真是睡足了,只觉得通体上下舒服极了。 目光转处,似乎发觉到屋子里有些异样。 首先他注意到,先时颇为凌乱的那张八仙桌子,现在似乎焕然一新,像是被人整理过了,其上的杯盘、文房四宝排置得井然有序。 一看到这里,他才恍然记起,这个桌子上的一部分东西,以前似乎是没有的,像是那个四四方方的砚台,新的纸、笔,还右厚厚的一叠书。 “啊——”他这才记起来了,竟然把那个新收的女学生凤姑娘忘了。 很显然的情况是,昨天晚上是自己答应凤姑娘,为她上课的日子,自己分明是沉睡不醒,她来了,但是却没有叫醒自己……然后,她闲着也是闲着,随即动手为自己把房子整理一下,整理出一个便于读书的环境。 隔室的琴声琤琮悦耳,不用说,那个白发老人又在弹琴了。幽美的琴韵,直如仙乐飘临,很可能是老人故意借助于琴音把自己吵醒。 然而他准定知道,如果他一开门出去,对方便会忽然的停止,倒不如静静地由头到尾,听完一曲的好。 几上有残茶半杯。 这个茶几就安放在自己床侧,就在这里,凤姑娘近近地守候着自己,也许直到寒夜深深时,才自离去,自己竟然没有察觉,沉睡如斯。 一想到这里,情不自己地脸上泛起了一阵热,这种微妙的感触,以前是没有过的,倒是那一日与麦姑娘小桥晤别,心里沉甸甸的,像是有些眼前滋味。 “唉……麦姑娘……” 下意识里,他对麦小乔感觉到一种歉疚,不期然的麦小乔的婷婷情影便浮上了眼里。 没有山盟海誓。 没有男女之间的暧昧。 甚至于连与她单独相外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实在说,的确扯不上男女间事,然而,这类事有时候无需明说的,一个会心的微笑,几次眼神的交流,所谓“澄波暗渡”便心里有数儿了。 如果说,他与麦姑娘之间已有“私情”,那么这份高尚的情操、便是建筑在磊落的侠士风范,与知心的彼此默契之间,那是无需要明说一切。可以说其清如水,其重如山,微妙处便只得自己衡量了。 原以为凤姑娘根本不是一路之人,虽具“沉鱼落雁”的盖世娇容,却与自己扯不上一些儿蛛丝马迹,无如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阴错阳差,竟然会又有了如此一段邂逅,相处,情愫暗生,乃至于…… 关雪羽想到这里,一时亦为之感动不已,只觉得心绪无比紊乱、沉重,仿佛坐立难安,如此一来,隔室琴韵虽如天乐,亦无能欣赏。以至于在它忽然停止的时候,关雪羽竟是不知,倒是那一声冗长的叹息之声,使得他微吃了一惊。 却听得那位八老太爷的口音道:“自古艳福修非易,一人情关出便难,汝本绝世聪明之人,莫非这一层道理,便想不通么?” 关雪羽不禁为之又是一惊,暗忖道,这些话莫非说给我听的么? 这里除了彼此对方,并无外人,自然是说与自己听的了,只是……自己的心事,他又如何会知道?这老头儿岂非真的成了神仙? 心里正自犯着嘀咕,却听得那位八老太爷一声咳嗽道:“关小友醒了么?” 敢情已来到了门口,这便不容他再自沉默,慌不迭由位子上站起来,上前匆匆开了房门,对方八老太爷果然含着微笑,站在门口,见面向着关雪羽脸上看了一眼,点点,道:“恭喜,恭喜,这便太好了。” 关雪羽闪身道:“请!” 八老太爷微微一笑,径自走了进来。 关雪羽张罗着要去倒茶,八老太爷摇摇头,道:“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我坐一会儿这就要走的了。” 关雪羽腼腆地道:“昨日饮下你老人家所赐的蛇血,竟然一觉睡到此刻。” 八老太爷点头道:“这是必然的现象,若是换在另一个人,少说也得睡上三天三夜,你因内功深甚,在移精换气这一层上。较诸常人,便大占了便宜,是我算计着你大概也是醒的时候,才用琴音将你唤起,否则沉睡过久,对你反而不利,你可知道?” 关雪羽原来深通此理,略一思索,随即明白。 他自服下蛇血,一觉醒转后,较之未服之前,在感觉上来说,显然大为不同,试将内力贯注气海,一收一放,所行无阻,通体舒适无比,料想着前番积压在气海穴内之剧毒,必然已自消除,只是此事未免来得过于突然,还有些难以令人相信。 八老太爷一笑,道:“你此番感受如何?” 关雪羽:“全身上下通体松快,莫非我身中之毒——” 八老太爷哼了一声道;“你大可放心,非但你身中余毒,已全然化解,即使往后,已再没有任何毒质能够伤害于你,岂不是一件大喜之事么?” 关雪羽一些疑念,经对方这么一说,顿时为之化解,心头因是狂喜,惟以此事一来过于突然,再者平白无故,接受了对方如此大恩,不知何以为报,正是受易还难,这便如何是好? 一阵狂喜之下,紧接着便又为之默然,嘴里道了一声谢,便一时反倒不知要怎么说才好。 八老太爷一双深邃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了一转,摇摇头道:“你的心思我明白,能够思恩图报,不愧是大丈夫,不过你我之间,却大可不必……我此行来皖,主要是会见一位故人,生意倒是其次之事,无意间邂逅到你,倒是有缘,心喜之余,对你略加援手,实在说算不了什么,你如心存不安,反倒是碍了我们的继续交往,以后我反倒不好再跟你见面了。” 关雪羽听他这么说,料非虚假,当时便点点头,将此番恩情,永记心里。 其实他原有意向对方为麦小乔也讨上一杯这类蛇血,只为一来实在难以启齿,再者,只怕这类蛇血,时间一久,灵性即会丧失,况乎小乔所居住处,远在四川,为此走上一程,少说也得二三月之久,至于到了那里,是否能见得着她,仍在未知之数。 有了这许多疑虑处,关雪羽话到唇边,便复吞住。 这位八老太爷似乎今天情致很高,当下与关雪羽又谈了许多别的,忽然站起来,道:“肚子饿了吧?” 关雪羽其实早就饿了,此刻被他这么一提,顿觉饥肠辘辘,不禁点头道:“真的饿了。” “走,这里有家好地方,我请你吃饭去。” 说着便直向外步出。 关雪羽原想作东请他,反倒又为对方占了先,想想对方诸多异状,分明奇人,便不与他客套。 二人相继步出。 关雪羽道:“你老人家便这样就走么?也不怕房中的东西会遗失么?” 八老太爷抖了一下身上所着的锦饱,一笑道:“你是怕我那具焦尾古琴会遗失么?” “看来价值不菲。”关雪羽道,“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八老太爷摇头笑道:“无妨,无妨,我那房子看似无妨,哼哼,却又有些不便,不必多心,我们走吧。” 听他这么说,关雪羽也就不再多说。 二人一径步出栈外,来至大街上。 这时正当华灯初上,街上行人甚多,二人边谈边行,穿过正前大街,来至一条街道当前。 关雪羽饿得实在有些受不了,便道:“这附近有卖吃的地方么?” “不用慌,你跟着我走,保管没错,呶呶,这就快到了。” 边说边自岔进了右面当街,拐了一个弯,来至一处巷道之内。 关雪羽看时,这巷内乃是住家之处,并不像是做生意的地方,也没有开张的买卖,心里暗自奇怪,对方八老太爷不说,也不便尽自多问。 锦袍老人——八老太爷徐徐缓步,直到一家前院搭有席棚的红门宅第之前停下来,一面笑说:“就是这里了。” 说时,伸手在门板上拍了一下道:“老瘸子,开门!” 即听得里面一人咦地应一声道:“这是哪个?”一面大声道,“来啦——” 关雪羽原以为对方会带自己去一家饭店用饭,想不到竟然是一户住家,倒似有些冒失。 再看眼前这所住宅,虽谈不上什么大家门第,倒也干净雅致,正想问对方主人姓氏,耳边已听见一阵木杖触地声,来自门前。 随即又传出前面人声道:“这是哪一位……口音可这么熟啊!” 接着两扇大门便吱呀地敞了开来。 一个乱发如草,面如锅饼的高大汉子已当门而立。 这人不用说便是那个所谓的老瘸子了,只见他胳肢窝里夹着一根胡桃木的扶杖,一身灰布薄棉袍,一半穿着,一半却虚插在腰带上,脚上虽不怎么得劲儿,腰身却结实得很,尤其是那个头儿,真个活似戏台上汉寿亭侯的跟班儿周仓。 这人眉粗目烈,乱发如蓬,尤其是那双眼睛里血丝密布,整个看来,简直就像是一个鬼,这样的一个汉子,如果招摇过市,胆小一点的人,不吓上一跳才怪。 此刻,那汉子圆睁着一双红眼,先是对着关雪羽看了半天,再转向锦袍老人,只看了一眼,便自“啊呀!”叫了一声慌不迭地抢地便拜。 “这不是八老太爷么……这这……” 八老太爷一只手搀住他,不要他拜下,那汉子却硬是要拜,一个不要他拜,一个偏偏要拜,似乎较起了劲儿来,显然是八老爷要强一些,虽然是一只手搀着他,那汉子无论怎么地挣,硬是弯不下腰来。 “唉,罢,罢,不拜便不拜吧,你老这是什么风吹来的?” 八老太爷呵呵笑道:“就算是东南西北风吧!来来来,我为你引见引见。” 一面乃向那高大的瘸子道:“这位小朋友年纪虽轻,手底下可不含糊,老瘸子,比起你那两手也差不到哪去咧。” 这后面一句话,不啻使得关雪羽与老瘸子双方二人都为之一惊。 老瘸子心想,什么路数,一个黄毛方褪的孩子,居然跟我论高低? 关雪羽心想,倒是看不出,这样的一个莽汉子,还是一个瘸子,竟然武功较我还高么?哼哼,八老太爷也未免小看了我燕雪了。 虽然如此,双方都表现得极有风度。 老瘸子说:“幸会了,小伙子。” 关雪羽抱拳道:“前辈多多指教。” 不服气归不服气,冲着八老太爷的面子,俱是不敢对对方心存轻视。只是老瘸子这一句“小伙子”多少有一点“倚老卖老”的味道,听在关雪羽耳朵里,有点不大对味儿。 八老太爷笑道:“不瞒你说,我们肚子可都有些饿了,我可是跟这位小朋友夸下了海口,就看你与郭老七怎么招待我们了。” 说到这里“咦”了一声道:“郭老七呢?” 老瘸子笑道:“在后院修墙呢!”随即扯高了喉咙大声道,“七哥,快来瞧瞧,这是谁来啦?” 这一声吆喝,看来较诸当年张飞在当阳桥头上那一声吼也差不了多少,自然后院里的郭老七是听见了。 很快的便由后面来了一号人物。 看见了老瘸子这份尊容,想象里面这位“七哥”必然也相去不多,事实上却是大谬不然。 那是一个看来五十上下,一身蓝绸子裤褂的中年斯文人物,挽着一只袖子,手里还拿着砌墙的家伙。 想是忽然看见了八老太爷,有些意外,长长地“啊”了一声,“当”地丢下了手上的工具,大步走上来,道:“这不是八老太爷么?” 说着也就要往下拜倒。 八老太爷一只手架着他,道:“免了,免了,刚才胡老幺都免了,咱们这一次可有两年没见面了吧……” “敢情是有了……唉唉……八爷,可想死我了。” 一面说兀自频频向着八老太爷打躬不已。 八老太爷哼了一声,点点头道:“咱们回头好好再聊聊,来来来,这位小朋友给你引见引见,关雪羽,身手很有两下子,你有工夫,倒可以好好的跟他盘桓盘桓,说不定他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呢。” 这么一说,姓郭的便格外注意关雪羽了。 “关兄弟,里面请,请——” 一行人进入客厅,落座,献茶。 雪羽一打量客厅里的几样摆设,便知主人端非凡俗,一套楠木家具,揩得一尘不染,四壁上的几幅字画,几乎已证明了主人是腹有诗书的,所谓“腹有诗书品自高”,主人显然非同凡俗者流,是可认定。 八老太爷这才为关雪羽介绍两位主人,那个先见貌若猛张飞的高大病子姓胡叫胡烈,后来的那个斯文人物姓郭名九如,这两个人都江湖上不见经传的人物,然而透过了八老太爷的推荐,却使得关雪羽不敢轻视。 后来的郭九如在悉知来客还未曾用饭,微微笑道:“巧得很,我们也没有吃饭,老幺,你去厨房瞧瞧,还能加些什么好菜,就快点弄来吧。” 胡烈答应一声,向着八老太爷与关雪羽抱了一下拳道:“失陪,失陪——” 说罢,即行拄着他那根木杖,一拐一瘸地下厨去了。 郭九如谦虚地道:“不知老前辈与这位兄弟驾到,没有什么特别的好菜,倒是有新摘的一篮鲜笋和几条活鱼尚可佐餐,八老素以美食见称,要是不合味,还请多多包涵。” 八老太爷大笑道:“这就很难得了,只要是胡老么亲自掌厨,菜便是错不了,我倒是无所谓,这位小兄弟今天特别饿,饭恐怕要多准备一点。” 说时,向着关雪羽会心一笑。 郭九如含笑道:“多的是,多的是,这位关兄弟是哪里来?” 关雪羽不擅说谎,又以眼前的八老太爷对自己的身世知悉甚清,如不实说,显然虚假,如就实说,却又有违门规,更不知对方来路,眼前吃对方这么一问,一时还真个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愣了一愣。 一旁的八老太爷却已含笑道:“郭、胡二位,却是性情中人,说起来与令尊多少也有些渊源,你就实话实说吧!” 关雪羽听他这么说,实在也就不便再行隐瞒,当下遂将真实的姓名出身报出。 郭九如聆听之下,一张白皙的长脸上,立即绽开了微笑,一面点头道:“我是说这位小友看来这般面善,原来是追云老哥的令郎,这就难怪了。” 一面含笑向关雪羽拱拱手道:“燕家身法,誉满天下,小哥既是燕门之后,身法自是错不了,赶明儿个空下来,倒要好好请教请教。” 关雪羽道:“这就不敢当了,前辈既与家父同辈论交,小可岂敢放肆?” 郭九如一笑道:“关世兄,你这就不知道了……我与令尊早期虽有交往,惟后来道路不同,令尊乃一派武学大师,我呢,说来只是武林中一个叛徒而已,唉,提起来令人可叹,这就不要再提了……” 方自说到这里,只听得一旁的八老太爷鼻中哼了一声道:“话可也不能这么说,每个人如果都抱着各扫自己门前雪的宗旨,江湖中正道不传,邪恶高炽,这个世界也就不成为世界了。” 关雪羽聆听之下,不禁为之一惊,倒想不到这番话,竟会出自如此斯文的一个老人嘴里,听他的口气,大有以天下为已任“替天行道”的抱负,这就不由得他不对他另眼相看。 郭九如聆听之下,哈哈一笑道:“八老说得好,说得好,为此今夜也要陪你老浮上一白。等喝完了酒,咱们兄弟把年来所为,好好向你老报告报告,还要听候你老的指示才好办事。” 八老太爷点头道:“买卖怎么样?” “还能应付,不过,也难……等一会再向你老报告吧!”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道,“这些年里里外外,倒也亏了云家妹子,替咱们干了不少事,论功行赏,应是少不了她的一份。” 八老太爷呵呵一笑,举杯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这还用说吗,提起了云四姑娘,就连远在关外的人也都有了耳闻,我知道,她干得很好,不过……这一回只怕她遇见了比她还要强的人了,这就叫人给比过去了。” 郭九如眉头一皱道:“那可不是,你老说的莫非是——” 八老太爷忽然站起来道:“好香,胡老幺真有两下子。”一面站起来走向里面,可就把郭九如即将出口的话题岔了开去。 一旁聆听的关雪羽固是一头雾水,有些不着边际,只是却是略自惊心,对方三个人,自己因无所闻,那云四姑娘却是听说过的人——那还是自己很小的时候,由父母嘴里听过这么样的一个人。好像是杀人越货,无所不为……之后,就再也没有被人提起,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听到,而且听口气,竟是与他们一伙之人,怎不令他为之怦然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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