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九死一生



  丑面和尚能力斗柳世杰、古桧二大高手,要见这丑面和尚一身超凡入圣的能耐,已属天下少有,柳剑雄盘算了一下,暗生警惕。
  柳剑雄虽是悲愤不已,但他乃一代大侠,气度雍容的随在丑面和尚身后,两人走出专门外的沙坪上,丑面和尚光棍的合什说道:“柳大侠请!”
  话声一起,一拂袍袖,将被在身上的五色袈裟震飞,落在山门前的石阶上。这番举措,不啻显露出他的功力修为,已到了上乘境界。
  柳剑雄剑眉剔动,他无法猜透,丑面和尚的动作究竟是何用意?是示威?抑或是因为前面的敌手太强,而故作慎重?
  但有一点柳剑雄是十分清楚的,知道这一战,是他生平最艰巨的一场狠搏恶斗。
  他不得不慎重地吸口真气,先将周身血脉作一次完满的循环。
  丑面和尚见柳剑雄如此认真,他怎敢托大?心中起了一阵激动,似乎也知今天这一战,是场罕有的生死搏斗,杀子之恨,他不敢相信今晚能逃出柳剑雄的神拳,想着自己的一生,苍凉辛酸已达极点,古桧逼死娇妻,毁了自己的面容,几十年一忍辱偷生,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要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尚幸自己早年被这冷魂寺的主持——冷魂尊者收容,随侍了二十多年,并蒙垂青,授以秘学。
  但尊者乃有道高僧,一再训示自己终生不得离寺报仇;但却并未说明,如果有一天古桧自动送上门来,也不许报仇,五年之前,冷魂尊者撒手西归,丑面和尚仍旧遵诫苦守寒寺,竟不离寺寸步。
  虽然,他知道他的武功,已经是天下少有了,但他仍没有一丝违逆尊者遗言之心。
  天从人愿,古桧与柳世杰竟阴错阳差的摸到冷魂寺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丑面僧人恨不能生淡古桧之肉,方消此心头宿恨。双方一言不全,大打出手,才将事情搅得这么糟。
  结果,柳世杰随波逐流而去,古桧虽是一身武功荡然无存,但能保残命,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宿仇未彻底得报,倒惹出一件天大祸事,丑面僧人做梦也没有想到,被他一掌打下石峡的少年,会是眼前这位美侠的爱子,他想着这场拼斗,有死无生,不禁悲从中来,丑面一仰,望着苍苍蓝天一叹,凄然的念了两声:“苍天!苍天!”
  柳剑雄心中不忍,他本是性情中人,仔细的一想,自己的爱子被他劈落石峡固然是件伤心惨目之事,但这丑面和尚的一生坎坷的遭遇,却委实令人同情,他望着和尚发了阵楞,猛然沉声问道:“大师还有什么不甘心的事么?”
  丑面和尚猛一低头,血红的眼皮一翻,激昂的道:“今天的事,小僧非常同情柳大侠的遭遇,洒家虽百死亦难赎此罪孽,毁容夺妻之恨未能全报,眼看着你我这一拼,小僧是否能全身……”
  他话到此处,停了一下,将声调提高,悲愤的接着道:“大丈夫死则死尔,但含冤九泉,死不瞑目,这是件苦事啊!”
  柳剑雄想了一下,也认为他的处境奇惨,遭遇要怜,心中油然的起了阵恻隐之心,剑眉耸动了几下,暗中忖道:“这人的命运当直够凄凉的了……”
  一念方兴,猛然想到自己,何尝不比人家惨上几分,朗目之中,闪动了几下,往一如烟,多少悲欢离全,一幕幕的前尘往事,涌聚心头。
  他有些凄然,猛的眼中豪光如电,望着丑面和尚沉涩的道:“大和尚,你带我去石峡处看看……”
  丑面和尚有些愕然,血红的眼皮上掀,那两个拳头大的眼珠几乎突出眶外,望着柳剑雄,有些不解,既不答话,也不移步,怔忡忡的发愣。
  柳剑雄这番举措委实太过突兀,难怪丑面和尚疑惑!柳剑雄将一身劲力松弛下来,接着低叹一声,挥挥手道:“算啦!人间本多惨事,又休必理添一件呢?你既是出自无心,我也不能怪你,只怪犬子薄命……”一句话便将对方的过失轻轻带过。
  话甫到此,两滴虎泪不自觉的顺腮而下,丑面和尚弄得扼腕蹙眉,禁不住暗叫了几声:“该死!”
  此情此景,同是伤心人,他真不知想什么话来安慰眼前这位大侠,他低头想了半天,突然昂头怆声道:“柳大侠,你这种义薄云天的气度,确令小僧心折不已,从今以后,柳大侠但有所需,只要一纸相召,纵或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凄然一叹,点点头道:“大和尚言重了!走吧!先回庙里,烦大师赐点药丸之类的东西替古桧保住残命再说!”
  丑面和尚突然煞有介事的豪诺一声,转身迎着山门步上台阶,引路朝庙内走去。
  他方一举步,口中却喋喋不休的说道:“小僧十年前,曾从主持学过风鉴之学,小施主自一入殿,我就瞧出他是个福缘深厚之相,小僧断言,他虽然落入石峡,但吉人自有天相,加上福泽似海,定有高人相救。”
  柳剑雄闻言疑信参半,心想:“湍急陡峭的石峡,加上这种高手如山掌力,既是被震落下去,可见已受了不太轻的伤,任他福泽再厚,也要禁受不起,何况他……水性平常,万难逃出一泻千里的滚滚洪波……”
  他星眸眨了两下,突然低声念道:“除非……除非……”
  丑面和尚此时早已进入第一重大殿庭心,听见身后柳剑雄自言自语的说着,深觉奇怪,乃回头问道:“柳大侠可有什么急难之事么?”
  柳剑雄苦笑声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我是想,如果你那掌力较轻,犬子落水之时,又恰逢我二弟赶巧,或者会有一丝生还的希望。”
  丑面和尚将头转正,踱步如恒,说道:“柳大侠说对了,小僧因与小施主无冤无怨,因恨极古桧,必欲将他置之死地而甘心,是以放开手脚的斗他,当时,小施主见古桧不是小僧的敌手,出手相助古桧,我与小施主狠战了二十来招,小僧侥幸占了先着,古桧怕小施主有闪失,又加入战斗,在石峡通往后洞的一条石梁上,恶斗了三十来招,因石梁狭小,双方行动都受限制,小僧处此情景之下,生怕葬身洪流,才拚着发出全力,逼退古桧,本想转身再逼退小施主,然后再狠狠给古桧一下重的,务想一举将他击毙掌下,最不济,也要将他打落怒流之中……”
  他话到此叹了口冷气,接道:“小僧一掌印向小施主,小施主见小僧掌势凌厉,不愿硬接,连退三步,匆促之间,谁知他猝然一足踏空,失足翻落,千钧一发之际,小僧看得千真万确,他曾奋力想翻上石梁,但可借那时小僧掌力早已击出,正向他逼了过去,小僧见状,慌忙临危收掌,将力道猛撤!唉!可惜迟了一步,小施主就这样坠落十丈下面的激流之中,当时因古桧一掌狠力击到,小僧自顾转身化解,无暇细看,不知他是不是落入水中?”
  他说完一叹,人已穿过两重殿,来到古桧卧躺之处,不见身后有何声响,猛的一惊,直觉告诉他,柳剑雄虽然登峰造极,行动起来固然可以不露半丝声息,但是如果那样做,平白的要耗上很多真元,练武之人,谁不懂养息之道?都希望养粗蓄锐,不会虚耗元用,是以意识到身后极可能发生了不平凡的事,柳剑雄来不及招呼,悄没声息的离他而去。
  丑面和尚一惊之后,果然,柳剑雄鸿飞冥冥,不知身影何处。
  他反而不觉得惊奇,原因是心中早有了盘算,翻着血红丑眼,向前两重塌殿打量了一下,摇头低喟一声。
  丑面和尚转过身来,用脚钩踢躺卧地上两眼灰黯的古桧一下,倏然之间,往事历历如绘,重又涌上心头,想着古桧当年的凶残,不由冷哼一声,真是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丑脸一阵激动,沉着嗓音阴恻恻的连哼数声,顷刻之间,面上一无表情,两只血红丑眼之中,射出两缕慑人毒焰。
  古桧一脸惊悸,青惨惨的马脸战栗了几下,他知道丑面僧人此刻想做什么!
  和尚慢悠悠的将足提了起来,离古桧胸口上方尺半,悬空停住,牙齿“咯咯”咬得出响。
  古桧像只搁在砧上待宰的羔羊,四肢抽动了几下周身弹起阵阵轻微的抖瑟,眼光之中,泛出两缕哀怜之色。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饶他古桧往时凶残,算得是人世间的第一号大魔头,处此生死边沿,亦不由对生的欲念兴起了眷恋的感觉。
  他知道只要和尚轻轻一脚踏落,自己就立时得魂飞魄散,鬼门关前,又要加多一名厉鬼。丑面僧人咬着牙狠狠的道:“古桧!你一生恶事做尽,罪有应得,佛爷今天要超度你,还有什么话?”
  古桧心知已临绝望边缘,爽性一闭双眼,哀叹一声,凄恻恻的道:“古某罪有应得,死而无怨,想起一生作为,负人良多,百死莫赎,只可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哀叹连声,将下面的话咽住。
  丑面僧人眼睛转动了几下,厉声喝道:“可惜什么?难道还有什么事不甘心么?”
  古桧睁开眼睛,露出两眶诚挚的眼色,望着他道:“可惜我悔悟太迟,多作了些孽,还有……柳世杰正当有为之年,为我……拖累他惨遭灭顶,于心难安。”
  提及柳世杰,丑面僧人周身不由自主的冷颤了一下,紧张的神态缓缓松弛下来,猛仰头,望着苍茫的天空一叹,宣了声佛号,缓缓将高提在古桧前胸上方的脚放了下来,望着西方哀声自语道:“我佛慈悲,苦度十恶,古桧一生恶迹昭彰,本应遭劫,尚幸他回头是岸,晚年悔悟,一心向善,弟子本我佛慈悲之法旨,早已当着柳施主之面谈谅解于他,但想起往昔的惨遇,心有未甘,今有一愿,要古桧彻底醒悟,他如能遵从,饶他一命,如不能遵从,断他一臂,以报泉下之人,愿佛祖垂佑。”说话间,盈盈拜了下去。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此时此地,加在古桧身上,最为恰当不过,想不到古桧一念梅悟,临危不忘柳世杰,反而救了他一命。
  丑面和尚合什默祷了一阵,倏地怪眼一翻,厉声喝道:“古桧,我有一个心愿,望你达成,你能遵从,不但饶你一命,还免你一世。”
  古桧勉强举袖擦擦额上的汗珠,灰败的眼珠转动了几下,望着苍穹细一思索,猛的叹口气,道:“古某以戴罪之身,大师欲加诸刑罚,乃举手投足之事,但古桧仔细一想,往者恢恢,负人良多,如今想了起来,有今是而昨非之感,是以今世既已负人,但求修积来世,大师所命,如出诸仁义,古桧只要有口气在,定必全力以赴;否则,别说大师欲以残肢相胁,便是果真索命戮魂,古桧死而无悔。”话落一闭双眼,大有从容就义之概。
  丑面和尚点点头,慨叹一声,徐徐的道:“我要你从此之后,青灯黄卷,皈依我佛,长守在此寺之中,供奉佛祖,不准离寺一步!”
  古桧挣扎着翻起身来,半爬半跪的喘了两口大气,向丑面和尚纳头便拜,欢声道:“大师苟全,他日古桧得度西天,皆大师所赐。”
  丑面和尚嗯了一声,飞身转入禅方,须臾走了出来,右手提着一根月牙铲,左手捧着一只乌光精亮的手杖,在大殿前面一放,一面伸手向怀中掏去,一面出声道:“这两件东西,是本寺主持,冷魂尊者的遗物,当年,洒家蒙尊者收留,并未允许拜师,五年之前,尊者成佛升天,留下这两年遗物,盼你永袭他老人家的衣钵,宏扬佛法,苦度十恶……”
  话到此稍微一歇,低头自怀中掏出来一只小葫芦,接着道:“这是他老人家留下的大罗雷音散,功能起死回生,你此时正用得上;依法每日服三次,一月之内,你能恢复体力,变成常人,若想恢复武功,唯一之法,是照后洞壁的坐功图式参样,苦修三年,你将来的成就,可能会超过现在,我还有一事,这一切望你好自为之。”
  他将阔袖一指,袖内飞出一张纸条,不偏不移的落在古桧前面。
  古桧一条命及时从鬼门关捡了回来,望着苍穹吁了口气,蓦的将丑面僧人甩下的那张纸条仔细一看,原来是服用雷音散的方法,登时振作起来精神来,将盛放雷音散的葫芦盖拔开,照方服了一次。
  雷音散果真神效无伦,不愧是佛门奇宝,一刻功夫之后,古桧已能勉强站了起来,神情虽萎顿不堪,但已能随意行动了。
  从此之后,古桧就落脚冷魂寺,和斋礼佛,寸步不离古寺。

        ※  ※  ※  ※  ※

  柳剑雄原是跟在丑面僧人身后,听他说白道黑,讲那些伤心之事,才重入二重殿中,也不知为什么,他不由自主的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奇事出现,视丝穿过天井从山门向外望去,三十丈外,那堵高约十丈的岩壁上,突然一鹤冲天的弹起一道人影。
  有此发现,柳剑雄微微一震,将身形止住,神目如电,盯着那道人影。
  他功力深厚,虽是这么远的距离,且又是那么疾逾迅电的一瞥,那人的身相,已落入他眼内。
  只见那人童山濯濯,在斜阳照射之下,光秃发亮,再加上那袭宽大灰袍,越发可以断定是个禅门弟子。
  “和尚!”他心中暗叫了一声,面色大变,心说:“前面这人已经是位绝世好手了,想不到这冷魂寺中还另有高人!”
  一想及这些,不由慎重起来,朗目一转,有了主意,悄没声息的展开天下无双的轻功,两个腾飞,穿过山门,往那座峭壁飞去。
  他一面飞跃,一面闪目细望,那个僧人宛如惊鸿一瞥,自那道影子冲起之后,再未见任何影踪。柳剑雄心中大感诧异,加快速度,跃登岩顶。
  青山如黛,远和隐隐有了阵“轰隆”的激流,狂奔之声传来,岩顶岗峦起伏,四外典沙耀眼,不但没有一丝人影,而且连鸟兽的影子都没有一只。
  柳剑雄心中暗自奇怪,想着这冷魂寺委实不太单纯,早先那丑面僧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像幽灵一般不知什么时候摸到身后,自己竟会一息不闻。这当儿,自己也生怕这现身的灰衣僧人,再蹈丑面僧人的覆辙,向壁间隐去,以是他自那道影子甫一现身之时,就紧睨着岩壁,然而却不曾发现任何异状。
  如果说,那人真要在壁间有什么行动,绝难逃得过柳剑雄的视线,他很自信,现身的和尚不可能掩入冷魂寺。
  柳剑雄眼光何等锐利,他断定那道灰影子走了另一方向,并未取道古寺。
  他极目四望,五十丈外,天南一座山丘特高,他尽力提了口真气,展开上乘轻功,贴着平地飞将出去。
  像一阵狂风般,眨眼之间就卷上了那座山丘。
  举手当额,四下细一搜索,正东一条黑影如飞而去,几乎只剩下一个细小的黑点,那黑点自然是人影,也极有可能就是早先看到的那个灰袍僧人。
  小黑点去势之速,若旋风疾卷,星跳丸掷,眨眼之间,影子更见渺小。
  柳剑雄剑眉闪动了一下,忖道:“这人一定是到冷魂寺有所为而来,要不是丑和尚的伙,最起码两下亦颇有渊源,另有可能,是那人当我们在沙坪上争论之时,已将我们的话听去啦……”他候到此处,顿然停了一下,猛的一拍额角,道:“是了!此人一定有怕顾忌,不愿见我们两人之中的珍,是故撒腿一走……”
  越想就越离谱不远,他无暇再稍事推敲,双足一弹,两臂箕张,望着那个黑点疾追而去。
  他那一身轻功可算得天下第一,这一发狠,用上了空字诀,顿觉身轻气灵,景物倒飞,四外一片蒙蒙灰尘,但见双足交替间,脚下距离就缩了七八丈。
  豪性陡发,心想:“追到这人,也许,杰儿能从他身上找出点线索……”
  朗目像对熠熠寒星,老远就可以看到两缕光辉灼灼的精芒,盯视着前面的黑点。
  黑点由小而大,由暗渐明,也不知跑了多少路?猜度之中,少说也有二三十里。
  前面之人,亡命飞奔,渐渐地,肤发衣着,清晰可辨。
  果然不出所料,前面之人,正是个灰袍僧人,只因他宽袍博带,振袂飞飘,看不出身形年貌来。
  那人距他少说仍在二十五丈之外,像这样追下去,以那人这种快逾闪电的身手,柳剑雄便是将轻功施展到极限,要想追上那人,再跑个二十里,也未必能够,他此刻更心悬着冷魂寺内的古桧,不知古桧怎样?生与死,还是虚弱的残躯已获丑面僧人赐药,而恢复了些?
  柳剑雄有些不耐,顿时想起“导音飞韵”的仙功心法来,但另一难题来啦,二十五丈,这不算是个短距离,如果拼尽所能,勉力可能一试,然而对方是否有那份反传功力?这倒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他默默无言的展腿穷追,一口气又追了五六里,二人间的距离又缩短了不少,柳剑雄确实再也没有耐心追下去了,立时朝那人身后唇角动了几下。
  他步幅一成不变,轻逸如飞,蓦的脸上神色大变,突然迎着前面飞跑的那人脱口狂呼道:“二弟!”
  显然地,前面飞奔之人,正是当今河洛帮的龙头帮主——大乘僧,也就是早年江淮帮的帮主,柳剑雄的同胞亲弟弟“闹海金蛟”柳锦虹,柳剑雄用导音飞韵的方法问话,他已经听到了,相同的,他也回答了柳剑雄的话,同胞手足,二十年睽违,天各一方,柳剑雄是个有丰富感情有血性男儿,他怎能忍受得住心中的激动,大叫之后,见前面狂奔之人不理,反而加快步度,大有甩脱他的趋势。
  他急得几乎要跳脚,抖开嗓子,力竭声嘶的狂吼道:“二弟你就这么狠心么,高堂双亲倚闾悬望,还有那贤弟妹独守空闺,你难道不念一点亲情么……”
  任他叫破喉咙,大乘僧柳锦虹只是相应不理,步下速度,似乎比先前更快了些,埋首朝前疾奔。
  柳剑雄有些气,也有些怒,深怪二弟不懂人伦道理,连同胞手足见了面都置若惘闻,奔避犹恐不及。
  他急怒攻心,气得双眼冒火,抖开嗓子,如雷震天大声叱喝:“二弟你简直不要一喻,失了理性。”
  这话骂的份量相当重,也是柳剑雄生平骂人最厉害的一次。
  一骂之后,灵效顿生,大乘僧倏然之间,将步势缓了下来,旋身合会,侧立道旁,迎着疾掩而来的柳剑雄,垂眉躬身,高宣了声佛号,然后缓声道:“大哥别来无恙,小弟念煞!”
  柳剑雄来势何等疾速,柳锦虹方在施礼间,他已猛将疾如电掣的身形止住,朗目之中,蕴满两大包热泪,泪眼模糊的望着柳锦虹躬下去的身形,触眼落在他那颗光秃发亮的头顶上,一时之音,控制不住混乱的情绪,大叫一声:“二弟……”气哽咽喉,痕哭失声,虎目之中,涔涔落下几滴英雄泪。
  紧走几步,迎着缓缓立直虎躯、一脸肃穆的柳锦虹抱过去。
  他挥了把泪,泣不成声的道:“二弟!当年只怪为兄不成材,学艺不精,受制于人,使你抛妻离子,成全为兄,至今思之,痛心万分,为兄愧对柳门祖先,负你太多,无颜见天下英雄,忍辱偷生了十七八年……”
  柳锦虹慌忙的叫了声:“大哥!”
  他一步跪了下去,神情依旧,一派庄来的摇头,道:“大哥此言差矣!不是大哥负了小弟,实是牟昆居心叵测,藉着小弟早年失身匪窟之便,挟持小弟,以遂私愿,称快一时……”
  他将光秃的脑袋晃了两下,苦笑道:“认真说起来,因缘附会,倒是小弟牵连了大哥。”
  柳剑雄泣不成声,几次欲言,又苦于话到喉际,哽塞着说不出半个字来,抱着柳锦虹,相对无言。
  两人一样的心情,沉重得像在胸中塞了一个铅块一般,压得人几乎连一口气也透不过来,久别重逢,千言万请又不知从何说起。
  弟兄俩相对默默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信,柳剑雄似乎想起了什么事,问道:“你刚才传音告诉我,说杰儿遇救了!可是你救他起来的么?”
  柳锦虹宣了声佛号,接道:“佛祖慈悲,真是天缘巧合,杰儿不该遭难,小弟正因有事欲赴石峡,老无见有人自石峡上方那道石梁之上落了水,小弟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层浮屠的宗旨赶了过去,不想竟恁的凑巧,会将自己的倒子救了。”
  柳剑雄仰头望着苍穹念道:“上苍有眼,也是柳门有幸,二弟才救了他,我先以为,普天之下能救杰儿之人,除你之外,找不到第二个,然则要在此时此地碰到二弟,希望委实太渺茫了,却不料竟有这般巧事。”
  他向柳锦虹作了个感激的豪笑,接着问道:“那孩子现在在那里呢?”
  柳锦虹闻言之下,眼睛睁得大大的,愕然望着柳剑雄反问道:“大哥难道没有看见他?”
  柳剑雄摇了摇头道:“奇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柳锦虹于是说出下面的一篇话来!
  原来,柳锦虹发现有人落了水,跟着飞身扑至那人沉没之处,相度了一下地势,纵身一跃,自数丈高岩之上投入波心,他随着疾卷而来的浪花翻滚了好一会,突然望见两丈之外的柳世杰,被激流卷出水面。
  尚幸他粗识水性,换了一口气,谁知就在此时,上流一个五尺多高的巨浪激卷而来,左面一个斗大涡流横漩而至,“咕噜”一声,柳世杰立被卷进漩涡之仙,跟着那股狂浪猛然塌下,“轰隆”一声,将那个水涡冲得无影无踪。
  柳锦虹总算水功精深,闪避的快,逃过了激浪与水漩,但当他看清那人竟是自己的爱侄时,立时大叫一声,双手猛划,斜泻十丈。
  他既有闹海金蛟之誉,水里功夫自是无人所及,是以能推测得出来,柳世杰这一被卷入水漩之后,何时会再行冒出水面。
  果然,等他赶到之时,柳世杰在身前五尺处二次卷出水面。
  这回可惨啦!柳世杰露出水南之时,再未换气,神态之间,有如被巨浪冲昏,只见他双手抱着脖颈,随波翻滚。
  柳锦虹大叫了声:“不好!”经验告诉他,爱侄此刻不是喝饱了水,就是闷昏了头。
  他奋起神威,平着水面双手疾划,抢将过去,出手去扯爱侄。
  可是事与愿违,眼见快要抓及柳世杰的衣领,相差不及五寸,蓦地一道激流,自下而上翻了起来,“呼噜”一声大响,柳世杰再次被卷入波底。
  柳锦虹若然贪功躁进,自己也必然会被卷下去,变起仓猝,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放弃了抓住爱侄的机会,先救自保,双掌虚拍水面,施出一式绝技,身体骤然在水面之上平飞五尺,逃过一劫。
  柳锦虹适才这一式,最耗真力,但他却十分后悔,不该不早些使出这式绝招,否则,柳世杰不早已被捞到手了。
  他叹口气,辨别了一下方向,再次奋起神威,向右侧方七八丈和猛扑过去。
  真不巧,等他赶到之时,柳世杰却又被卷入水底了。
  如此反覆一再失手,几乎弄得他精疲力尽,最后终算是上天不负苦心人,毕竟让他将柳世杰抓到,但问题来啦,两崖峭壁如削,河中怒流翻滚不已,势必不能带着这么大一个人尽在激流中浮沉。
  就算自己能行,也得替爱侄打算一下,柳世杰此刻已是奄奄一息了,中间再翻滚上几下,那里还有命在?
  匆遽间,柳锦虹已漂到靠左面岸脚处,闪眼一望,恰好岸岩下方离水面三丈高外,有一块突出的斜岩直伸江心。
  他灵机一动,快速无伦的猛然用双手托着爱侄,奋起生平之力,斜刺里往上一抛。
  还真巧,他在消落了好远之时,回头一望,柳世杰恰好已被自己抛落在那块突岩之上。
  他像放下了一块千斤大石,不由自主的真力一泄,长吁了口气。
  这一失神不打紧,一个涡流骤卷而至,一时趋避不及,只得猛吸一口真气,封住七窍,谁知偏偏在这紧要关头,一道如山巨浪,轰然罩下,霎时之间但见一片昏天黑地,宛如跌进幽冥世界。
  四处的压力,强如山岳,挤迫得他胸际饱闷万分,他本已精疲力竭,再一受此巨浪冲压,顿感头昏目眩,渐失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觉得水声震耳,睁眼一看,奇迹出现,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被从岩顶垂挂下来的枯腾绊住。
  他暗诵了声佛号,攀着枯藤,上了岩岸,辨别了一下地势,发觉自己已被水漂下了十来里路,猛然相起被自己搁在突岩上的爱侄,他慌忙扯了扯湿衣,沿岸狂奔而去。
  一口气跑了五六里,猜度了一下,大约那块突岩就在左近了,不觉放缓了步子,沿岩逆行,细心察看。
  两里不到,终于发现那块突岩,睁眼且看,突岩之上,水迹斑然,而柳世杰却已经影踪两渺了。
  他不禁忧心发焚起来,但还存有一丝希望,这希望,是爱侄神智清醒以后,已离开了此地,然而这希望仅只是在短瞬的一晃眼之间,就幻灭了,突宕方圆三丈,水迹仍鲜,仔细一看,除柳世杰的足印之外,更多了一双足印。
  这双足印,模糊不清,淡淡的轻印在石面上,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无法分辨,像是一位高手,为了带走柳世杰,不得不踏这片湿地,留下这么两个浅浅的水印。
  柳锦虹经验何等老到,细看一遍,心中不由大为震动,原来岩上除了那双浅浅的足印之外,再未发现任何痕迹,这足以证明,这人必是时下武林的有数高人之一。
  这人是谁?架走爱侄有什么企图,是敌是友?突然一个坏念头升上脑海之中,暗念道:“架走杰儿之人,必定是那将震落水中之人,这左近四五十里之内,只有座冷魂寺……冷魂尊者……”
  他还不知冷魂尊者早已证道西方极乐了,但一想尊者是个出了名的佛怪,不由大叫一声:“不好!”背心立时沁出一身冷汗。
  柳锦虹不敢再稍耽搁,拔步飞纵,直朝冷魂寺而去。
  走了没有多人,一眼看出寺前沙坪上的两人,不由霍然心动,只见沙坪之上,大哥正与一丑脸和尚交谈,柳锦虹立即将身子止住,找了处僻静的地方藏好身形,再运集上乘神功,窃听沙坪上大哥与那个丑面和尚的谈话。
  他来得不是时候,两人话甫谈完,一先一后的朝寺内走去,而神态之间丝毫看不出一点敌意。
  柳锦虹似是大感意外,自言自语的道:“我大哥也会在此现身?多半杰儿是被大哥救走啦!那脚印,除开他这种身具上乘功力之人,确不易做到……”
  他寻思了顷刻,又忖道:“目前,还不是时候,牟昆气运未终,我可不能自寻烦恼,引起他的疑窦,坏了大事……所以……大哥虽在此现了身,我还是避着点。”
  方在转念之间,两人身形早已不见,柳锦虹心中顿觉宽慰,起码,今天救了爱侄,也见到了多年未谋一面的兄长,大哥既然在此,爱侄的下落也就再无顾虑。
  他带着些感慨的苦笑,向寺门瞥了一眼,庭院深邃,大哥的影子已被第一道破殿遮住,当下再无留恋,飞峰猛跃,一纵数丈,疾驰而去。
  他这一鹤冲天,恰恰是丑脸和尚说个不休,柳剑雄头一瞥之时,正好望了个正着,两人一追一逐,跑了好远一程。
  柳锦虹将前因后果叙完之后,柳剑雄望着他两手一摊,慨叹一声,道:“为兄没有看到杰儿,依你这么说,他此刻还是吉凶未卜。”
  柳锦虹慨然的自责道:“这事说来说去,只怪小弟粗心。”他话到此略微一顿,望着西南方出了会神,又接道:“到底那人是谁,看来非立刻追察杰儿的下落不可!”
  柳剑雄似在凝神思索,闻言只轻轻的哦了一声。
  他猛的抬头顺着柳锦虹的视线望去,低声问道:“那块突岩在什么地方?”
  柳锦虹右手向西南方一指。
  柳剑雄低声道:“为兄这就去察看一下,你如方便,就在这几天去襄阳走一趟,母亲很是盼望我们两人。”
  柳锦虹宣了声佛号,应道:“劫难未满,小弟欲待消灾弭祸之后,再返里省亲,如今委实愧见双亲。”
  柳剑雄低叹一声,道:“二弟千万不要任性!数有前定,能行则行,为兄言尽于此,我要到前面去察看一下。”他向柳锦虹低叹了一声,乍然相逢,又要劳燕分飞,两人眼睛都有些湿润,依依不舍。
  柳剑雄狠着心肠,转身拖着沉重如山的步子,低嘱道:“二弟保重,就在这早晚之间,为兄要上一趟黑龙关。”
  柳锦虹低应了一声,猛的想起一件事,大声叫道:“大哥……”
  柳剑雄停步转头,哀伤的说道:“你还有什么事!”
  柳锦虹唇角蠕动了几下,低沉着嗓音,细声道:“牟昆在搞新剑盟七门,大哥不知风闻没有?”
  柳剑雄点头一笑,答道:“为兄不但有个耳闻,而且洪士南那家伙,还伤在为兄掌下呢?”
  柳锦虹满意的一笑,念了声:“阿弥陀佛。”
  两人互望一眼,走了不同的方向,瞬息之间,步子渐快,终于各自隐没在两座遥对的山丘后面。
  柳剑雄蓦的想起一件事,暗责自己粗心,未问清楚新的剑盟七门是些什么人?及至想起,柳锦虹已走了个无影无踪。
  夕阳黄昏,天壁上的残霞,熏染出几块色调黯淡,勾人愁民的灰云,处此荒丘,耳听如雷的波涛拍岸声,再加上沉重的心情,令人自心底泛上来阵阵凄凉的哀愁。
  柳剑雄惦记着爱子的安危,心底有些发毛,他低啸一声,对正柳锦虹所指之处,加快步子,狂奔而去。
  任凭是谁,处此情景之下,父子连心,能不心急发焚?
  他一口气奔到柳锦虹所指的那块突岩上,飞身跃落下去,经过这一阵耽搁,水渍已于,看不出一丝形迹来了。
  河面水流似电,澎湃雷吼,一泻千里,上流两座奇峰雄峙,造成一道奇险的石峡,下流一片汪洋,水波浩瀚,隐入薄雾之中,一眼看不到尽头。
  回头仰望,突岩高约六七丈,陡峭笔立,这人要想托着抱柳世杰这么一个大人,任间攀登,非要有绝好的轻功不要。
  “这人到底是谁?竟能有此身手——柳剑雄在心中暗忖。
  想到爱子受伤,如果一旦落入牟昆手内,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愈想愈急,急得他六神无主,束手无策,望着天上的星星低声一叹,猛一转头,飞身跃上岩顶,纵上河岸。
  须臾,来到寺前,寺内声息毫无,更无一点灯火,柳剑雄相度了一下,飞身扑进山门,望着几重破殿出了阵神,悄没声息的蹑步朝禅房走去。
  房中微闻鼾声,他将眼睛凑向窗缝一看,虽在夜晚之中,像他这种功力超人的高手,一眼就能看出榻上酣卧之人,细望之下。竟然是古桧,再细一聆听之下,鼻息甚匀,心中顿时一宽。
  他移目将房中的景物扫视一周,发现那个存放雷音散的葫芦,低念了一声:“古桧有救了!”
  想不他白日吃足了苦头,伤势未愈,不忍将他叫醒,立时退出禅房,在寺内察看了一匝,不见丑面和尚的影子。
  他有些惊愕,暗问自己,忖道:“杰儿难道是被他救走了……”
  量情度理,眼前之人,有这份功力,足以从那突岩之上,挟着柳世杰跃上河岸之人,丑面和尚的可能性最大,但不知他将柳世杰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又为什么不带回冷魂寺内?他实在想不透,但眼前的问题急待解决,尽管事情如何奇妙难解,爱子的下落却不得不察个水落石出。
  看到古桧睡得这么香甜,对丑面和尚的信心就更加坚定起业,他仰望着毫无月争的沉沉夜空,坠入深思之中。
  过了一会,陡然眼神一亮,“哦”了一声,摇摇头道:“不对!不对!”
  跟着,他心中在想:“杰儿的失踪,在时间上不对,约有不可能是丑面僧人救去,因为……虹弟到突岩上察看,找不到杰儿的人影,再奔到庙中来,那时,他看到我正与和尚谈话,如此一说,杰儿的失踪,与和尚丝毫无关……”
  本有一线希望,果真爱子被和尚所救,依他早先对自己的那番剖自,诚挚、中恳,最起码不会加害爱子,但不幸的是,这唯一的线索中辍,一切希望落空,成了泡影。
  愈想愈有些不对劲,爱子究竟去了那里?是谁将他救走?这个疑问在他脑海中一直盘旋不去,但却无法找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来。
  人,不管他多聪明,在走投无路之时,往往想到最坏的问题上面去,所谓当局者为,自不免会钻进牛角尖内,越钻越深,柳剑雄亦不例处,他此刻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爱子必是落入牟昆老贼的手中了。
  想起牟昆,恨得咬牙切齿,不再犹豫,足下加力,飞跃出寺,直奔正西而去。

        ※  ※  ※  ※  ※

  在冷魂寺的北面十里之外,昏黄的冷霞,笼罩着一座光秃秃的荒山。
  只见那荒丘上寸草不出,虽在黄昏,仍能明显的看出,丘顶的土色隐隐有些淡红。
  这时山丘顶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广额朗目,丰神俊逸的绝世佳公子,长得文采风流,真是丰俊神逸,落落不群。
  这人年在十八九岁之间,背插一柄红穗古剑,一袭半开儒祖,在晚风吹拂中飒飒有声。引际仰头痴痴的望着空中昏黯的星星,低沉的哀叹两声,蓦地,朗目之中,泪光闪闪,哀声说道:“娘!你老人家要保重玉体,不要过分哀郁,愁能摇身,更能伤神。”
  原来他在向另外一位中年美妇说话。
  这中年妇人,朗眸皓齿,淡扫蛾眉,长的更是清丽脱俗,从他这种高贵如女神般的神韵中推测,她在少女时代,必然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色美女。
  丰肌弱骨,玉立婷婷,要不是眼前这少年叫她一声娘,几乎没有人会相信她已是一位中年妇人了。
  她着实美,美得像颗晶莹玲珑的白玉塑像,这连她此刻这种愁眉轻锁的姿势,也别有一种醉人的风韵。
  她是谁?不用说……
  谁都猜得出来那背插红穗古剑的美少年是柳世杰,而这美妇人即是他娘,她自然是段圭的爱女段玉芝了。
  不!错啦!她是戚玄龄的爱女,戚玉凤。
  这些年,玉凤、段玉芝、柳剑雄三人,曾分头踏遍五湖四海,访尽九荒四夷,为的就是探访柳世杰的下落,然而人海茫茫,十数年如一日,他们始终就没有将他找到,近些日子以来,负闻柳世杰在中原道上现了踪迹,才将玉凤引来。
  今天傍晚,她沿着黄河西上,偶然经过柳世杰躺卧着的那块突岩,玉凤侠名素着,见日薄西山,仍有人躺在突岩之上,好奇之心,油然而生,她驻足岸上俯目下视,看出这人一身水淋淋的的,似是刚自万顷怒涛中爬了上来一般。
  她不但觉得奇怪,亦复觉察出这人有些不平凡,分明他此刻昏卧在那突岩之上,缘何会从水里上得岩来?
  转念之间,她决心下去察看个究竟,立时跃身扑落在突岩之上。
  那人侧蜷着轩躯,玉凤何等历练,她既知此人不是常人,是以暗吸一口真气,轻手轻脚,敛声蹑步,走了过去。
  她试探着将那个人翻了个身,柳世杰清朗的面容,一落在她的眼内,她不由惊得退了一步,活脱脱的,柳世杰可不正是当年柳剑雄的化身么。
  天地之间,尽管有人年貌相若,但像这般酷肖之人,真还不易找出来,最怪的是当年的柳剑雄,正好这般年岁,还有,系在他背上的那口红穗古剑,也更启人疑窦。
  玉凤聪慧过人,诸般推证,已确定脚下躺卧之人,正是自己三人苦苦寻了十数年之久的柳世杰。
  她俯身探探柳世杰的鼻息,发觉柳世杰确已昏死过去,但鼻尖余温尚暖,慌忙两指捏紧他的人中,一掌拍向灵台穴,掌力透脉震穴,力达“巨阙”“心经”,登时之间,柳世杰轻呼一声,四肢蠕动了一下,但双目却依然紧紧闭着不省人事。
  玉凤那张美艳的粉脸上,透现出一丝喜色,长长的娇吁了口气,玉臂一伸,怜爱的望着柳世杰,说道:“孩子!你颠沛流离了一生,命够苦的了……”接着又道:“我们何尝不也是生了个苦命,为了找你这孩子,踏遍穷乡僻野,经年累月,荒废了十多年的青春。”
  口中在念,臂弯早将柳世杰抄起,挟在腋下,足下一顿,飞腾而上。
  她站在河岸上,俏眼向远处的冷魂寺瞟了一眼,摇摇头道:“算了!冷魂尊者出了名的怪僻,还是少惹闲气为妙,先救这孩子要紧。”
  她挟着柳世杰来到这座荒山,使他平躺在丘顶上,向周围望了望,确定两里之内,没有人影,方运气行功,替他推拿。
  柳世杰虽不是玉凤亲生,但母子名份已定,没有什么嫌可避的,她放开手一直在他十二道要穴间推拿了足有半个时辰。
  斜阳西坠,柳世杰蓦地朗目一睁,不觉大诧,自己仰面躺着,天空正飘流过一些昏黄的浮云,一个俏丽的脸庞,额上沁着不少颗豆大汗珠,娇喘连连,双目紧闭,一双火热的玉掌,柔若无骨的在自己胸挂揉。
  手掌到处,舒畅无比。
  柳世杰乍然见此,大为惊愕,但他究竟不失为聪明绝顶之人,前后一想,心知这人正在替自己推拿,毫无疑问的,人家敢是救起自己的恩人,而且这人此刻正在行功的紧要关头,不能搅扰,唯一之法,只有运气相迎。
  他十分乖觉的暗中将真气凝聚丹田,缓缓的赂胸膈攻去。
  玉凤何等功力,他知道柳世杰此时已然醒转,徐徐的将手收了回来,慵懒的缓缓将星眸睁开,在柳世杰面上扫了一眼。
  柳世杰有些窘,猛的挺身跃了起,张开嘴巴吃吃的愕然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如何称呼眼前这位美妇人,也不知该如何向人家致谢?
  玉凤抽出腋下的香巾,轻轻地擦去额际的汗渍,慈爱的瞥了柳世杰一眼,神情木然的盯着他。
  她眼中闪起层泪光,往事一幕幕的浮现在脑海里,不禁悲从中来,香唇颤抖,好半天,才艰涩地吐出了两个字:“孩子!”
  紧跟着,她玉手一伸,伸向柳世杰。
  柳世杰愕然一惊,不自觉的退了一步。
  玉凤一把捉了空,芳心一惨,倏地抬眼悲凄凄的道:“孩子!你总该听说过,武林之中,有戚玉凤这么一个人吧!”
  柳世杰朗目一动,深深的望了玉凤一眼,猛地双膝一屈,“噗通”跪了下去,颤着声音,道:“娘!孩儿罪该万死,见了娘的面竟还不识,今天要不是您老人家相救,孩儿只怕早已葬身鱼腹了。”
  玉凤上前一步,将他挽起,母子俩抱头痛哭,她本来要向他解释,那救他之人并不是自己,但一经哭了开来,泪水就如江河决堤,无休无止,只管悲痛失声的哭得地惨天愁,那还有工夫解释?
  两人不知哭了多久,柳世杰骤然醒觉,母亲运功替自己才推拿完了不久,元气大耗,如果一味的哀伤悲哭,真会劳神伤身,急忙出声劝止。
  玉凤见柳世杰温顺贤孝,芳心立时大慰,收住激动的心情,慈爱的深深凝注了他一眼,问道:“孩子,你碰到过你爹没有?”
  柳世杰闻言之下,轻叹一声,将武当后山与柳剑雄相遇之事一说,两人唏嘘不止,内心之中,不由暗怨造化弄人。
  方在述说间,蓦的远处一人大袖疾摆,灰影飘飘,在艳丽的晚霞之下,雀跃而来。
  柳世杰眼尖,低叫了声:“娘!”
  玉凤发觉他声音中杂着些惊愕,不忙回他的话,俏目四下的一扫,就看到正南一个光头僧人,健步如飞的迎着荒丘奔来。
  母子两人,全有些惊愕,玉凤芳心一动,忖道:“看样子,那人是由冷魂寺来的了……”
  柳世杰一脸怒色,冷冷一哼,骂了声:“野贼秃!”
  玉凤转头问道:“杰儿,你认识他?”
  柳世杰点点头,道:“就是那贼和尚将孩儿震落水内的。”
  玉凤俏面倏地布上层寒霜,低嘱道:“孩子!你元气大伤,妄动不得,听娘的话,待在这作静养,娘下去找那贼秃替你出了这口气!”
  柳世杰苦笑一下,叫了声:“娘!”他想说什么,但被玉凤摇手示止,不准他往下说,郑重其事的道:“听娘的话!”。
  亲命难违,柳世杰有生以来,在他的记忆之中,算得上是第一次听玉凤说话,那忍拂逆,只好点点头,极是不愿的恭诺了一声。
  玉凤反手扶了扶背上的青虹剑,深望了柳世杰一眼,叮嘱道:“孩子!听娘的话,不准离开此地,娘相信斗那贼秃还不致怎么费事!”她像是看透了柳世杰的心意。
  这种语气,简直是命令,柳世杰再是不愿,处此情况之下,也只好悚然的垂手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
  玉凤满意的一笑,迎着那人,像旋风一样,卷下荒山。
  她走得太快,眨眼之间,就落到丘下,再一晃眼,已出去了好几十丈。
  到了一座较矮的土丘处,她面南一站,气势汹汹的望着走来的那个和尚。
  两人相距五丈不到,玉凤俏面一冷,迎着那人沉喝道:“你可是从冷魂寺来的?”
  那人疾步匆匆,埋首而来,玉凤动作轻捷,他一点都未发觉,猛的听到娇喝之声,疾将俯着的头抬了起来,怪眼一翻,望着玉凤发愣。
  这一朝相,玉凤“嘎”的惊叫了一声,纤手疾的扪向香唇。
  和尚不是别人,正是冷魂寺的丑面僧人。
  那张世上独一无二的丑脸,在这种日薄西山的黄昏,任谁都会疑心那是鬼魅现身,总算玉凤侠胆义魄,只不过惊叫了一声,便定下了神。
  丑面和尚也不由自主的惊退了一步,心中暗暗喝彩,面对着这么一位美绝人寰的女人,不免自惭形秽,心中更是感慨万千。
  他暗念道:“可恨……可恨古桧那恶贼,逼死了娇妻,要是她现在还活在世上,真要以同这女子比美一番!”
  敢情在他的记忆中,他的太太早年与玉凤同样具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美貌。
  可是,目前的情形可就不同了!爱妻已作古泉下,自己更落得如此凄惨,除了自惭形秽之外,还有点羞见世人的感觉。
  眼前这两人成了强烈的对比,美的像天宫中的仙妮,丑的则比地狱中的鬼魅还要难看上千百倍。
  总之,上苍也委实太恶作剧了些,竟令这么两个极端不同的人物碰在一起。
  玉凤看清了丑面和尚是人,芳心之中,立时起了一种念头,心想:“这人一副奇丑的相貌,他必然有个奇惨的遭遇!”
  不自觉的,对丑面和尚起了一丝同情心。
  但这种同情心几乎短暂得在一眨眼之间就过去了,原因是她突然对他这副面容有了恶心的感觉,心说:“可是他的心肠,却一如他的外形般丑恶无比。”想起这丑面僧人曾经一掌将爱子震下河中,心中立时起了阵反感,对和尚产生了说不出的厌恶。
  她寒着脸“嘿”的娇喝一声,纤指一叠,戳向丑面和尚,冷叱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从冷魂寺来的?”
  丑面和尚本来就有一种自卑的念头潜伏在内心之中,怕人家看不起他,她这种冷叱,简直是狂傲得不可一世,不由心中大为不快,也冷着嗓门签道:“佛爷没有名字,你管佛爷从那里来?”
  玉凤轻轻的两声冷笑,哂然不悦的望着他,道:“你的心肠虽说狠毒,但还不及你的狂傲,这两样,比你这副尊容更丑恶十分。”
  人都有弱点,别人有意揭发自己的疮疤,那便是将对方恨上一生一世,丑面和尚,一生行为,并无甚大恶,年轻之时,也算得上是位美男子,谁知因古桧狠心相害,落此下场,景况确够凄凉,多少年来,无颜见人,为的就是这副尊容。
  早两年,他暗中发了个誓,谁要是笑他丑容恶面,没有什么好说的,必要如法炮制,照样将他弄得像自己一样,见不得人。
  就因自愧形秽,久而久之,心理上大受影响,难免有了一种偏激的想法,而这种想法,已牢固在心灵深处,不易抹去。
  今晚,奇巧无比,首先犯他禁忌之人,竟是玉凤,而双方一见之下,并未先互相将对方的来历弄清楚,一见面,就针锋相对的恶言攻汗,玉凤说这话,认为是自然极了,也极应该说,于是丝毫未加考虑的冲口而去。
  丑面和尚怒哼一声,红如朱砂的烂眼皮闪动了几下,看不出面部的表情,从他缓缓将手指握实。拳心格格直响的动作看来,他此时确已怒极,只听他低哼一声,狠狠的道:“天底下尽多枉死冤魂,但芸芸众生之中,像檀越这种饶嘴薄舌之人,佛门广大,也无法超渡于你!”
  玉凤俏眉闪动,很是气愤,和尚的话,恶毒到了家,话中之意,点明了她只配下阿鼻地狱。
  “贼秃!”玉凤挑眉一声娇喝,跟着一溜青虹闪动,不知何时,她手中已横掣了一柏青虹古剑。
  锦虹闪动,冷气森森,砭和肌肤。
  “慢着!”丑面和尚惊愕的退了两步,探指点向古剑,大拍问道:“这剑可是名曰青虹?”
  玉凤轻轻地低哼了声,剔了剔修眉,既不说是,也不否认。
  丑面和尚倏地仰头宣了声佛号,悲壮的一叹,大声问道:“这么说,你是凤女侠了!”
  玉凤脸色细的紧紧的,冷声道:“是又怎样?”
  丑面和尚突然低头,血红的眼皮朝她翻了翻,莫可奈何的说道:“你假如真是凤女侠,上苍今日却为大家安排了一桩恶作剧。”
  玉凤不懂他话中的含意,想来他这句话必然大有文章,稍一推想,故作轻松的一笑。若无其事的道:“你看错啦!姑奶奶不是玉凤!”
  丑面和尚猛然一指她手中的长剑,问道:“分明这剑是青虹,怎么姑娘不是凤女侠?”
  玉凤香唇一抿,轻盈的唁唁一笑,道:“剑虽是青虹,但你能担保这剑不会落到我手中来吗?”话意之中,隐隐吐露自己不是玉凤。
  丑面和尚一想颇有道理,突然哈哈敞声大笑,道:“佛祖有灵,及锋而试,使我能一伸冤屈。”
  玉凤大是不解他话中的意思,方想启唇相询,丑面和尚已慢吞吞的摆了个架势,厉声喝道:“好吧!佛爷不管你是谁,过来受死!”
  声调之冷,态度之傲,当真是举世无匹。
  玉凤俏面寒得几乎要摘下冰水来,闻言摆手中宝剑,右手中担着剑眉,娇喝一声:“接剑!”
  声出剑动,寒啸刺耳,冷焰浸肌,飕、飕、飕连进三剑。
  七绝剑法本就不同凡响,再加上这些年来的刻苦磨练,更得剑术贯古凌今的柳剑雄从旁点拨,玉凤现下的身手,已大非当年论剑之时可比了。
  三招出处,万缕剑影耀眼生花,剑啸虹飞,顿将丑脸僧人逼退三步。
  她得理不让人,清啸一声,绝招绵绵,若江河倒泻,倾挂而下。
  丑面僧人一退之后,蓦的双掌一拍,“霹雳”一声大响,雷音震耳,双掌倏分,掌势如电,快速绝伦的连劈出数十招罡风,硬将玉凤的剑势阻住。
  和尚掌沉力厚,每出一招,罡风四旋,划起阵阵雷鸣怒啸,逼得玉凤近身不得。
  玉凤胜在剑巧式灵,每出一招,和尚周身各大要穴皆在剑锋笼罩之下,简直无懈可击。丑面和尚向来未在江湖中走动过,他与冷魂尊者之间的关系,也非师徒,尊者虽垂青于他,但所授他的武功,也只限于防身保命,并未将武林中各名山大派的武功相告,对时下一些武林中的杰出高手,也只是言谈之间,一鳞半爪的透露了些,是以他对武林人物间的掌故知之甚少,纵然记得一些,也不过是一知半解而已。
  正因为如此,他虽知青虹剑是天山玉凤常年佩戴的兵刃,而天山派的七绝剑法,却并不识得,是以他虽功力深不可测,雷音掌招之中,掌力如山,激荡而出,可是玉凤的绝妙剑招竟弄得他缚手缚脚,未占着丝毫便宜。
  眨眼之间,三十招已过,玉凤早将一套旷绝千古的七绝剑法反覆使了三四通,总因和尚功深如海,没有占到半招机先,相反的,三十招一过,和尚反将玉凤的招式路数摸得透彻至极,陡然厉啸一声,双掌如飞,潜力四散激荡,罩向玉凤。
  雷音掌奇绝武林,展开手脚之后,精微立见,玉凤的剑幕节节缩小,十招一过,险象环生。
  当此之时丑面和尚一脸凝重神色,血红的眼皮外翻,连眨都不敢眨一下,他心里明白,对方剑幕虽是愈缩愈小,但剑尖上涌出的那股潜力,却在掌幕之内乱窜不已,大有脱颖而出之势,这就不得不使他心胆惧凛,双掌一紧,跟着雷音掌中的辣招连环递出,封阻住怒突而出的锦虹。
  青虹耀眼,在掌幕之中腾跃,若万蛇钻动,可就是突不出掌影之外。
  玉凤心下大急,高吭的仰头一声清啸,陡然剑势加速,有若疾风骤雨,布满在半丈方圆之内。
  柳世杰本是凝神静观,越往下看去,越发觉得冷汗直冒。旁观者清,他此刻方看出来,雷音掌果是禅中的绝学,威力无穷,他细心揣摩了良久,觉得这套掌招之中,尚有很多精奥的妙着,尚未全部发生威力,心中暗自起了两个疑团:第一,是丑面僧人的功力还不到家,未能展尽精微?第二,是丑面僧人保留着杀手锏,以备紧急关头之际将出来?
  此刻,看出丑面和尚招式突变,他不由心中吓了一跳,暗叫一声:“不好!”跟着拔步就想跃下山丘,冲着斗场奔去,以备万一母亲有个措手不及之时,出手接应。
  他方一提足,猛然想起玉凤曾命他在丘项等着,不准下来,想起“亲命难违”这句格言,又复将提起的步放了下来。
  他望着青虹在掌影之中乱腾,玉凤有些险象环生,只急得顿足大叫。
  蓦地里,似是想通了什么,举掌一拍顶门,大骂一志道:“笨伯!愚忠愚孝,自古不知误尽了多少家国大事,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一念想通,他反手探剑,抡臂挽了个剑花,振吭一声清啸,身形一展,犹如飞燕,冲下山丘。
  边走边高声叫道:“娘!孩儿来了!”
  丑面和尚此时正展尽所学,掌势沉如山岳,玉凤的剑莫幕被压得越缩越小,佛门绝学,毕竟不凡响,丑面和尚厉啸一声,双掌猛烈的开合了三次,雷声大作,将柳世杰叫声盖尽。
  柳世杰何等快速,眨眼之间离斗场已不及五丈,但他仍然来晚了一步,“轰隆”一声震天价响,丑面和尚双掌开合登吐,一道黑影立即被他震飞三丈。
  他猛然仰头望着西天的残霞,引吭长啸,惨厉惊魂,一啸之后,顿足疾跃,合掌圈臂,准备向震飞三丈之外的黑影遥遥击去。
  恰在此时,一道银虹矫若游龙,经天而下,横里向他合拢的双掌削来。
  跟着起了一声狂喝:“贼秃休伤我娘!”
  丑面和尚仓猝里慌忙收掌,猛将提起的劲气一沉,身形临空下落,错眼之间,看出挺剑而来之人,竟是早先被自己击落黄河石峡的柳世杰,不由心中大喜,电光石火之间,他脱口大叫:“柳公子!小施主!”
  跟着惊诧至极的闪目朝三丈开外,萎顿于地的玉凤望去,刹那之间,心中千回百转,暗忖道:“她果真是玉凤不成——
  紧跟着心中大叫了声糟,暗责自己道:“糊涂,我究竟做了什么?”
  “贼秃你好狠的心肠,既将我震落洪流,又掌伤我娘,小爷今天若不宰了你,誓不为人!”
  柳世杰恨得双眼喷火,手中红穗古剑左绕右圈,连着削出三剑。
  “小施主慢着,听我解释!”丑面和尚失声大叫。
  柳世杰早就气得眼前金星直冒,漆黑一片,他此刻已将心肠一横,什么解说都枉然,伤母之仇,劈自己落水之根,两罪俱发,他气得双眼布满血丝,恨恨的道:“解释?哼!你到阎王殿去诉说吧!”
  口中在喝,手下可不怠慢,“唰唰唰”一连三剑,“天环指峰”“地环飞虹”“人环结莲”,三剑源源而出,迫得丑面和尚倒飞三丈,方才躲过他一串急攻。
  丑面和尚一退之后,口中连声大喝:“小施主停手!且请听我解释!”
  柳世杰像头疯狮,那里肯听他的解说,寒影颤动,剑气森森,冷芒飞虹,衔尾自后跟上。
  他一口气又削出九剑,剑剑惊魂,式式生风,只吓得丑脸和尚心胆俱裂。
  和尚此刻十分作难,想解说吗?柳世杰的剑扫,辛辣奇幻,令人莫没高深,万一稍有疏忽,以柳世杰此刻误解之深,大有不将自己尸横剑下,不肯甘休之势,自己今晚必无幸理。
  事情摆得十分明显,目前无法解说清楚,误会太深了,此事只有找到柳世杰,将前后因果一说,或可解说得清。
  他一面全心全力的拆解柳世杰凌厉的剑招,一面筹思万全之策。
  他还算聪明,知道若打下去,必无结果,一个弄不好,伤了柳世杰忌不更糟,万一自己伤在柳世杰剑下,依他此刻的气势,亦必不肯饶过自己。
  他想透之后,觉得此时此地,唯一的办法是一走了之,解释无非只是徒费口舌而已,不会产生结果的。
  此念一生,他猛的一合双掌,狠力逼退柳世杰,抖嗓一声大叫:“小施主!洒家失陪了!”
  柳世杰想喝如雷,咬牙朗喝道:“你还想跑吗?”
  他确实气怒到了极点,认定了这和尚心肠歹毒,岂能容他一溜了事?就在丑面和尚一招逼退柳世杰,身形倒射,飞跃疾退之际,柳世杰清啸一声,身剑合一,锦虹划出一道锐啸,跟踪追至。
  丑面和尚去势如电,柳世杰剑似江飙,一前一后,只差两丈,追个前后脚。
  柳世杰恨极了丑面和尚,丹田猛提一口真气,内力循臂透剑,自剑失之上逼出一丝潜力,直射而出。
  他挺剑指上和尚背心,咬牙怒喝道:“看你往那里逃?”
  和尚骤感背心有一股凉寒意,双脚连踹,衣袖飞飘,猛一咬牙,全力施为,想脱出柳世杰的追蹑。
  可是事与愿违,饶他拼尽老命,背心那缕凉气,仍如附骨之蛆,一分未移,这一下,可真把他吓了个魂飞胆袭,大叫了一声:“糟啦!”
  他情急之下,步度加到极限,陡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低声叱道:“你娘伤得不轻,还不赶快回去替他疗伤!”
  此话一出,立见反应,宛如半空中响起个骤雷,一下就击中了柳世杰的要害。
  丑和尚一语甫出,柳世杰听得一怔,当即慌忙将前冲的步子缓了下来,望着丑面和尚的背影低哼一声,叫道:“这笔账,小爷今天替你记上,我娘要有个三长两短,立时来取你的狗命!”
  丑面和尚去势如电,眨眼间,就已隐入夜雾之中,柳世杰这般喝骂,也不见他回答一声,就没命的飞奔而去。
  柳世杰一念及母亲的安危,心中不由大急,暗骂了自己一声:“糊涂!”慌忙掉头飞奔而回。
  就是这么弹指工夫,想不到已追出了两里多路,尚幸丑和尚逃跑之际,是沿着山丘边缘,地势不甚复杂,玉凤被震飞之处,此刻依稀能分辨得出来是座不算不太高的山丘。
  心悬娘的伤势,尽情飞驰,眨眼间,那座秃顶荒丘离自己已不到十丈远了。
  柳世杰一边没命飞奔,一面拢目望去,触目之下,心中骇然一跳,只见在他身前不到三丈远处,一个高大黑影,步履沉重,一步一步的向玉凤走去。
  玉凤想是功行要紧关头,抑或是伤势较轻,管自疗伤,对身外的一切,浑如不觉,又不知道来人是什么路道,生形扮相,因在夜晚中,看得不大十分清楚,柳世杰吓得冷汗涔涔而下,不由自主的将势缓了下来。
  那人像是发觉身后有了飒然微响,疾似灵狸的猛一转头,一眼看清奔来之人是柳世杰,立时阴恻恻的嘿嘿一阵冷笑,出口讥讽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小狗头!我们又见面啦!”
  柳世杰将那人看清楚之后,登时吓了个亡魂皆冒。
  原来那人并非别个,正是父亲的大对头,紫电无影牟昆。
  柳世杰是侠门之子,算得上是条铁铮铮的汉子,他不怕别的,而是担心大娘戚玉凤,正在行功疗伤,自己的生死,倒算不得一回呈。
  他猛的将步子停了下来,朗目瞪视着牟昆,咬牙低叱,道:“狗贼恶贯快满盈了!我们见面正好是吗?哈哈……”说罢他抖嗓纵声狂笑不已。
  “你笑什么?”牟昆板着面孔,低沉的冷声厉喝。
  柳世杰扬眉大声应道:“我笑什么?我笑你死在临头!还在自鸣得意呢。”
  牟昆鹰目转了两下,满不在乎的问道:“小狗,你少冒大气,你说老夫死在临头,可是有什么应凭藉没有?”
  柳世杰豪笑一声,道:“我爹在找你。”
  “你爹?”牟昆闻言之下,脸色骤变,敢情他对埋迹了十数年后出山的柳剑雄,心底多少有些顾忌,他接下去说道:“你爹找我?”歇了一下,他复又纵声狂笑,道:“漏网之鱼,败军之将,当年老夫放他逃生,他还有胆找我?这次若再被老夫碰见,不将他彻彻底底的收拾一下,没的武林朋友说老夫行事婆婆妈妈的。”
  柳世杰见他出言狂傲,勃然大怒,大吼一声:“住嘴!”接道:“我父亲英雄一世,当年武当之事,天下武林各门各派尽皆知晓,要你饶舌作甚?告诉你,我爹这几天就在附近找你,你的死或不远啦!”
  这一下,可真把牟昆吓了个魂飞魄散,面色骤变。
  只见他那一把尺许长的白须无风自动,突然之间,身形电飘,疾如流云,足踏九九,欺身探指,猛点柳世杰胸前二大重穴。
  柳世杰朗声豪笑,轩躯一旋,飘了开去,顺势的一挽,铮的一声龙吟起处,掣剑在手,冷冷的道:“小爷还不想宰你,留你多活几天,等我爹亲自出手找你算账。”
  牟昆“嘿嘿”两声轻笑,双掌一扬,冷冷的道:“你少吹啦,爷爷今晚先宰了你,再找你那窝囊废的老子……”
  柳世杰倏地将手中的红穗古剑一抖,削出几朵冷莲,莲瓣四散,漫空飞舞,一齐向牟昆搂头盖脸地罩下。
  牟昆冷颤了两下,吓得倒退五步,双掌猛劈,罡风荡漾,吹向剑花莲影,将未出口的话硬生生咽下喉来。
  牟昆一退,柳世杰也就再未出剑,收招抱剑,双目炯炯地怒望着牟昆。
  牟昆嘿嘿两声冷笑,不说什么,心中却有点发毛,暗道:“所谓士隔三日,刮目相看,不不假,这小狗已非当日的吴下阿蒙了。”
  他对柳世杰的功力重作了番估计,猛的一摆双掌,大声叫道:“老夫说过,先宰了你,才找你老子算胀,小狗,来吧!”
  柳世杰俊目一转,望着身后跌坐疗伤,面色苍白的玉凤,心中焦灼万分,猛的摇了摇头,道:“风闻你这狗贼要搞什么‘新剑盟七门’?小爷今天倒不想同你斗,反正,打来打去,无非是龙虎玄阳掌,你要赢小爷,也非易事,没有个三五百招,你也休想能称心遂意,何妨我们两人将来在黑龙关上,趁你们闹什么论剑之时,当着天下英雄之面,互较一下龙虎玄阳掌,看看究竟是谁高明?”
  牟昆闻言一惊,愕望着柳世杰,鹰目转了几下,诧然至极的说道:“这些事你都知道啦?”
  柳世杰点点头,爽朗一笑。
  牟昆蓦地望着天上的星斗,凝思了微顷,倏地低头轻应道:“这样也好,让你多开些眼界,免得死了冤枉。”他说得多轻松,漫不经心的神态,简直是满不在乎。
  柳世杰反手将红穗古剑插进鞘中,不愿同他多作分辩,只轻轻地哼了一声。
  突然之间,牟昆一个电旋,反身疾扑,横里一飘,嘿嘿几声厉笑,右掌高举,对正玉凤的顶门,望着五丈外愕然发愣的柳世杰冷声冷气的道:“黑龙关论剑,少一个好一个,这贼婆娘容她不得,倒不如现在将她料理掉还省事些。”
  牟昆行事当真够狡狯阴险,他这记毒着,大出柳世杰意料之我,别的不说。只要他那高举的手掌轻轻一落,玉凤定必当场脑浆四溅,香消玉殒。
  柳世杰见状之下,争怒攻心,俊脸煞白,“讷讷”半晌说不出话来。
  牟昆突然阴冷一笑,将高举的手掌比了两下,意得志满的道:“老夫只须轻轻一掌按下去,你这小子就要永世见不得人。”
  牟昆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玉凤虽不是他的生身母亲,但戚、柳两家这门亲事,天下武林,尽人皆知,名正言顺,玉凤是柳剑雄的元配正室,而现下的情形,柳世杰怎能眼巴巴的看着仇人一掌将大娘毙死,而无动于衷?果真今晚容牟昆得了手去,柳世杰拿什么脸去见天下英雄?连死了之后都无颜在泉下去柳门先祖的英灵。
  以人伦的常情来说,他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大娘被人毙死?柳世杰吓得瞠目结舌,好半天讲不话来,两只眼中,蓄满着熊熊怒火,直钩钩怒视着牟昆,他真不知说什么好。
  他想了一下,猛的大叫一声:“慢着!”
  牟昆十分得意,傲然的大笑,道:“嘿嘿,怎么了?”
  柳世杰愤怒填膺的道:“狗贼!我知道你又重施故技,像在当年威胁我二叔一样,你只管给小爷开条件吧!”
  牟昆阴恻恻的又是两声冷笑,说道:“小子你真行,咱们索性爽快些,不过你想这只掌不落下来也行,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只要小子你乖乖的送上来……”他话到此处,十分得意,阴笑几声。
  柳世杰有点怒,冷冷的喝道:“别一个劲吞吐吐的!便是要柳某项上人头,只要你言而有信,先放过我娘,咱定必一剑剁下,双手奉上。”他说得十分豪壮。
  牟昆摇摇头,冷笑连声地说道:“别那么认真,将你吃饭的家伙取下来事小,黑龙关的闹戏你没法瞧上一眼,那岂不是冤枉之至?”
  他这话说得多阴损,柳世杰气得咬牙切齿的骂道:“狗贼!你再不知轻重,小爷可就……”
  可就什么,一时语塞,说不不下去了,自己亲人的生死还捏在人家手中,不由激得俊面通红。
  牟昆冷笑一声,说道:“看你猴急成那副样子,我今天还不想要你的小命,只要你身上带着的一件东西!”
  “东西?”柳世杰有些不明白,眉头皱得紧紧的。
  “对啦!”牟昆很认真的朝柳世杰周身打量了一眼,接着道:“新的剑盟七门不日论剑,这回事你是知道的了!可是……问题来啦!论剑吗,必须就要有把好剑,我老人家找遍天下,什么剑都看过,可就没有一柄看得上眼的,千挑万选唯独你背上那辆拖着红穗子的古剑,倒还勉强合我的胃口……”
  一听要剑,柳世杰脑中“轰”的一声暴响,眼睛睁得大大的,惊得目瞪口呆,望着牟昆发得。
  牟昆冷然的道:“你娘的命重要?还是那把剑重要?”
  柳世杰黑然的低吁了口气,缓缓的昂起头,悲壮的道:“大丈夫迟也是死,早死也死,只要死得其所……”他猛然低头,望望玉凤,接道:“你退后五丈,等我将我娘的掌伤疗好之后,再将剑奉上。”
  牟昆眼皮一翻,怒冲冲的道:“你这是痴人说梦话,我让你将这贼婆娘的掌伤疗好,你还会将剑给我?”
  柳世杰剑眉斜剔,怒叱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过给你,难道还会赖账不成?……”
  牟昆也是怒形于色的道:“那为什么不先将剑给我,省事些?”
  柳世杰低沉的一哼,冷冷的道:“现在不行,要等我死了才能给你。”
  “这话怎讲?”牟昆愣眼问道。
  柳世杰沉思有顷,缓缓的道:“我不说明了,只怕你还会有些怀疑我这人不够信用,我告诉你吧!事情是这样的……这柄剑,是家祖所赐,后来在柳某上武当山之时,家祖面禀掌门祖师,蒙祖师面允由家祖转赐柳某,但此剑乃武当历代掌门随身携佩之神物,因此剑出处关系武不姨门声威,是以柳某在武当之时,灵修祖师曾命柳某捧剑参拜历代祖师的神位,并立下重誓:仗此神剑,卫道武林,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至此略微一顿,方接道:“如今,为了换取我娘一命,将剑交你,但我不能违背誓言,是以要等我先自刎之后,才能归你所有……”
  牟昆冷瞥他一眼,说道:“你还有这么些臭规矩,小子,你好豪壮的口气,真是毒蛇啮手、壮士断腕……”他沉吟了一下,方接道:“你何必这么迂腐,先将剑给我,我一定饶这贼婆娘一条狗命。”
  柳世杰摇摇头,道:“不行,当今武林之中,有谁不知你是个无信无义之人?”
  牟昆眉头皱得紧紧的,想了很久,委实取决不下,但他今天别有用心,势必要独得这柄剑不可,他曾想过硬向柳世杰要,但回忆武当两人过手那回事,余悸犹存,当时两败俱伤,自己一时托大,肋骨被打折几根,若不是有了番奇遇,恐怕此刻还在养伤呢。而且在奇遇之中,获得一本剑谱,如果夺得这柄剑,将剑谱中的招数练成,不愁神道伏魔令符会被别人抢夺去。
  想来想去,实在别无良策,但他向来行事十拿九稳,从不吃亏。
  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冷笑一声,道:“我要你给我个保证!”
  柳世杰是聪明之人,瞪了他一眼,一声不吭的反将剑拔了出来,擎剑指天,朗声说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柳世杰答应等将我娘的掌伤疗好之后,将红穗古剑交给他,倘若言而无信,天打雷劈。”
  牟昆大叫一声:“好!”
  跟着步履轻移,后退了五丈。
  柳世杰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大踏步上前,双膝一盘,坐在玉凤后面,立时垂眉运气功行双臂,两掌一举,徐徐而出,舒抵玉凤命门,以绝世神功,相助玉凤疗伤。
  玉凤与丑面和尚恶斗之时,最后被他一招大力神掌打飞三丈,柳世杰迟来一步,致将她的内腑震伤,虽说她运气疗了半天,终因受伤之后,运气不灵,丹田一口真气无法提升,是以疗了半天未见功效。
  此时得爱子之助,立觉一股暖流,由命门穴直入黄庭,引着自己体内的三昧真火,攻向仙腑。
  柳世杰一生坎坷颠沛,常违慈亲,有此机会,正好一尽孝道,是以尽量将一身真元运聚双掌,他入了忘我之境,一心只想如何替玉凤疗伤,以尽人子之道。
  两人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只看得脸上晴阴不定,嘿嘿笑了几声,慑神蹑步,走到两人身侧,两手齐出,徐徐伸手拈着两人背的剑穗,面上起了个他一生从来役有过的诡笑,这番诡笑的真正含意,杂着八成得色。他抚着两柄盖世神剑的剑穗,邪恶的暴睁鹰目,在玉凤美丽的脸庞上贪婪的看了一眼,又转头望着柳世杰,嘿嘿两声冷笑,自言自语的道:“这两柄剑,同样两个臭皮囊,老夫如果想要,易如控囊取物,信手拈来……”他话到此倏地摇了摇头,阴恻恻的接道:“老夫偏不这么做,要看看这小鬼怎样死法,这贼婆如何让他死?我倒不怕他变卦,反正他已立下重誓,他是死定啦!这不子一死,贼婆娘双岂能独活!那时候,这两柄剑不就是乖乖的落入我手中了么,哈……无毒不丈夫,老夫今天非将她们娘儿俩整他个惨兮兮的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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