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荣升尚书


  北风利如剑,凛凛透骨寒,白雪掩古道,行人举步难。
  这种冻死人的天气,连天上飞鸟也看不到一只。
  但地上却有人,四匹长程健马上,坐着四个衣着不同的人、顶着大风雪,由不同的方向,赶入了北京城中。
  城中风雪较小,四个人放缓了行马,也解下了赶路时的护面皮套。
  看清楚了四个人的真面目,认识他们的人,可真被吓了一跳。
  这不是威镇江湖的四大名捕吗?
  北京城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子,竟然劳动了各据一方的四大名捕,同时赶来。
  四匹马几乎是同时在刑部大门外停了下来。
  翻身下马,抬头看看天色,四个人同时吁一口气。
  但当四个人目光相接时,也同时怔住了。
  不过。四个人脸上神情变化很快,一怔之后,立复常态,相互地点头微笑。
  四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但却都在心中忖思:麻烦似是很大了!
  “佩服,佩服!四位远近虽有不同,但都在数千里外,能够把时间拿得如此准确,赶到的不早不晚,只此一桩,就叫人五体投地了。”
  一个身着青袍,腰束紫带的中年大汉,缓步而出,抱拳迎客,接着:“四位一路辛苦,先请入内,喝杯茶稍息风尘,大人的接风午宴也就快开始了。”
  青袍人身后快步行出了四个劲装捕快,接过四人手中的鞭绳,牵马离去。
  四位来客,打量了青袍人一阵,笑道:
  “兄台是新任刑部……”
  “兄弟郭宝元,新任刑部副总捕头。”
  “原来是郭副总捕头。”四人一面说话,一面躬身抱拳,长揖作礼。
  这四位来客虽然是威震江湖,但刑部是他们的顶头衙门,刑部的副总捕头,可也是他们的上司,四个人都以大礼拜见。
  “不敢当,不敢当。”郭宝元一面还礼,一面说道:“总捕头因公要外出,特命郭某代为迎客,四位请!”
  四人互望一眼,举步而行,心中都有了一些疑问?但却无人开口。
  接风宴设在刑部偏院一处暖阁上。
  所谓暖阁,就是厚帷垂窗,门户紧闭,房屋四角处,各置了一盆炭火,以屋顶上两片水晶瓦,引入天光,室中倒也一片明亮。
  一步踏入暖阁,四大名捕内心中,立刻又升起了另一个疑问。
  因为——
  一张圆桌的四周上,只摆了六把椅子,除了尚书大人和郭副总辅之外,两位刑部侍郎和总捕头的位置呢?
  他们不认识新任的刑部尚书,但两位分掌刑部缉捕、狱法的侍郎,可是多年的故识,什么事?连两位刑部侍郎也不能出席参与?
  四大名捕的威名并非幸致,他们不但武功高强,智谋过人,缉捕凶顽,屡破奇案,而且,阅历丰富,判事明快。
  但今天这个局面,却使得四个人心念百转,也解不开胸中疑云。
  尚书招宴,不是办案,心中疑窦重重?却又不便追问。
  但四个人大风大浪经历多了,能够忍下不问,也能够处之泰然,神色自若。
  郭宝元让四人入了席位,心中却大感佩服,忖道:只看人家这份遇事的镇静,我就难以及得。
  一个身着玄狐皮袍,留着五绺髯的中年人,启帘而入,两个侍茶的童子,紧随身后。
  未待郭宝元招呼,四大名捕已自行站了起来。
  侍茶童子献上香茗后,立刻退出。狐袍人也在首位上坐了下来,笑道:“请坐,请坐,下官程砚堂,蒙圣上恩赐,接掌刑部,阅读案卷,得知四位的智谋功绩,除暴安良,功在万民,下官神往得很,今日幸会,足慰渴慕了。”
  说话非常客气,但忧愁满面,证明他心中怀着无比的苦恼,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大人褒奖了。”四大名捕齐齐欠身回应。
  “四位见台,就依大人左首始起,自我介绍一番。”郭宝元已对四人心折,语气间,也就更加谦虚了。
  “属下于承志,奉命驻节长安。”
  程砚堂仔细看去,只见他年约三十四、五,一袭黑袍,浓眉朗目,面如古铜,身材适中,但却透出一脸精干之气,点点头,道:
  “刀出如闪电,寒芒过长空,所以,人称你闪电刀。”
  “大人,江湖人送的绰号,当不得真啊!”
  “中州吴铁峰,见过大人!”
  其人黑面修躯,气宇轩昂。
  “迎门三不过,一笔镇中州。”程砚堂道:“你擅长点穴法,也打的一手好金镖。”
  “大人,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属下江南杜望月。”
  此人乃四大名捕中最年轻的一位,二十七、八的年纪,剑眉星目,猿臂蜂腰,身材高挑,十分英俊。
  “踏雪不留痕,一剑化七星。”程砚堂道:
  “你的轻功特别好,剑法亦犀利霸绝。”
  “大人,江湖上剑术名家屈指难数,属下这点技艺,只不过荧火之光,怎敢当霸绝之称。”
  “属下山东岑啸虎。”
  他长得威武雄壮,虬髯绕颊,关东大汉,当之无愧。
  “一掌碎碑石,飞斧屠蛟龙。”程砚堂道:“你练的铁砂掌,也善用飞斧杀人于百步之内。”
  “大人见笑了!”
  “腊鼓频催,风雪阻人。”程砚堂道:
  “此情此景,下官飞檄传谕,过四位聚会京城,实非得已,杨尚书在笔礼上记下了四位的绝技,下官才得知此中之秘,也足见杨尚书对四位心许之深了……”
  长长叹息一声,接道:“时已近午,诸位兼程而来,腹中早已饥饿,咱们进过午餐,再作详谈。”
  四大名捕果然有着人所难及的沉着、耐性,杨尚书花尽了心血,才罗致他们进入刑部。各分区域,每人掌理了数省地盘,自成一个系统,直属刑部,和地方官员,平起平坐,就是封疆大吏,布政司使的官员,也无法直接地管辖他们,要他们追缉大盗,侦查奇案,也都得用上一个请字。
  但四大名捕也都能不负所望,缉盗有方,破案有术,甚得地方官员和民间的敬重。
  如若论他们在各地民间的威名之盛,就更非王侯公卿,所能比得了。
  他们虽然有一点自负、傲气,未全脱武林人物的习性,但他们轻淡名利,尽职负责,倒也和各级大吏、州府知事,处得相安无事。
  杨尚书虽然把他们加上了为官的枷锁,但也给了他们充分的授权,和丰厚的支援,使他们展现了任侠的抱负,却又不能以武犯禁。
  对杨尚书,他们有着一份知遇的恩情。
  他们非常挂念杨尚书的现况,为什么政绩斐然的大员,突然调离了刑部尚书的职位?
  但他们能忍下不问。
  酒席很丰富,有山珍,也有海味,但四大名捕都已无心品尝佳肴。
  事实上,程砚堂有些食不知味。
  他心中的压力太大了。
  一餐酒席,匆匆吃过,撤去残席,换上香茗。
  程砚堂喝了一杯茶,才黯然说道:“杨尚书祸从天降,已被拘押天牢,就是两位侍郎,也都身受拖累,关入大牢中了。”
  字字如巨雷轰顶,任他四大名捕,个个能忍情、忘性,也不禁脸色大变,心情激动。
  岑啸虎绕颠虬髯,无风自动。
  杜望月一张冠玉似的俊脸上,胀起了一片血红。
  于承志微微闭上双目,脸上的肌肉抖颤不停。
  吴铁峰全身抖动,连座椅也摇晃起来。
  武林大豪人物的感情。看似平淡,实则深植内心,一旦暴发,可是有着生死无悔的勇猛。
  “大人,能不能说得清楚一些?”于承志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静,但声音中仍然带着颤抖。
  “什么人诬陷了杨尚书,还请大人明示?”吴铁峰的话,就有点不怎么客气了!已是锋芒隐现。
  “属下是受杨尚书至情感召任事。”杜望月道:“如是杨尚书被人诬陷了,这个江南总捕头,不干也罢!”
  “混水不养九品莲,试问天牢几重关?”
  岑啸虎看上去最为租豪,但用词却最文雅,气势也最凌厉,准备劫牢救人了。
  “看四位如此的情意深重,也许杨尚书,可以得救了?”程砚堂轻轻地吁一口气,接道“没有人谗陷杨尚书,他公正体国,甚受朝堂上同僚敬重,拿问天牢,是圣上的旨意……”
  “为什么?”于承志道:
  “既是公忠体国,还要拿下天牢吗?”
  “只因为一件命案!”
  “大人!”吴铁峰打断了程砚堂的话,接道:
  “州府衙门,各有职司,一件命案,怎会牵涉到刑部尚书的头上?”
  “死的人非同小可啊!”程砚堂道:
  “她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韩贵妃。”
  “是位贵妃?”杜望月道:“贵妃居住在防备森严的禁宫之中,锦衣卫日夜戒守,怎会被人杀害呢?”
  “是一桩奇案哪!”程砚堂道:“内宫无惊,门窗紧闭,都是由室内加栓,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密室凶案,皇上才下旨由刑部查明回报,限十日追缉凶手到案;限期届满,杨尚书尚未查明案情,圣上震怒,把两位侍郎和刑部的总捕头,一并拿问下狱。总捕头赵帧,心觉愧对思主,竟而在接旨时,自戕而亡,武林中人,义高云天,确实可敬。”
  “大人!圣上宣召,着大人即时入见,文长不敢延误,惊扰诸位的会议了。”紫袍玉带的刘文长,掀帘而入。
  圣上召见,哪敢怠慢,程砚堂站起身子,道:
  “郭副总捕,曾经与会勘案情,了解之深,必胜于我,四位和他谈谈吧!下官这个刑部尚书的官位、性命,也寄望在四位身上了。文长,咱们走!”
  刘文长是程尚书带来的人,已接了刑部侍郎的官位。
  两人走得很急,也有点神情凄凄。
  郭宝元送走了程砚堂,回头说道:
  “程大人奉圣旨调京办事,原旨是吏部侍郎,不想韩贵妃一案,牵连到刑部杨尚书,程大人竟被破格摆升,调掌刑部,限期三个月,侦破奇案,飞檄征召四位入京,已耗去一个多月的时间,算算时限,不到两个月了,限期届满,奇案未破,恐怕亦难幸免,大人以性命、乌纱,相托四位,实非矫情之言了。”
  四大名捕脸色凝重了。
  他们破过了无数奇案,但却从未承受过如此重大的压力。
  知遇之恩的杨尚书要救,以乌纱、性命相托的程尚书,势也难弃置不顾。
  “郭兄!”吴铁峰道:
  “破了韩贵妃这件案子,杨尚书是否就能官复原职呢?”
  “只怕是还有升赏。”郭宝元道:“皇上也知道尚书无辜,只是龙颜震怒,天威难测,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局面。”
  “如若查不出外人侵犯?”杜望月道:“这问题就出在内宫,深宫内苑,宫女盈千,三宫六院,各有身份,能准许我们放手查案吗?”
  “案情株连到内阁大员。”郭宝元道:
  “皇上似是已下决心要查明案情了,我们有所请求,皇上当会答允。”
  于承志道:“韩贵妃的尸体呢?”
  “由太医以龙涎香保存原地。”郭宝元道:“天寒地冻,也算帮了大忙,韩贵妃尸体无损。”
  “凶案现场呢?”岑啸虎道:“可曾有所变动?”
  “大体完好。”郭宝元道:“圣谕要保持原状,但是否小处有所变更,就要借重四位的慧眼查究了。”
  “韩贵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吴铁峰道:“怎会如此地大动干戈?皇宫中佳丽数千,年年都有死亡,逼杀自戕,时有所闻,韩贵妃并未得母后封宫,为什么皇上要如此震怒?”
  郭宝元略一沉吟,低声说道:“听说韩贵妃生前娇饶可人,龙床上别有情趣,半年前才得宠幸,自此之后,皇上就无她不欢,不及三月,就由韩妃,晋为贵妃……”
  “慢来,慢来!”于承志接道:“半年前才得宠幸,那韩贵妃入宫多久了?”
  “这个……这个,还未查问!”郭宝元道:“不过,宫中年籍,必有详细记述,不难得知。”
  “郭兄,你见过韩贵妃的尸体吗?”杜望月道:“不知她有多大年纪了?”
  “她脸有伤痕,面目全非!”郭宝元道:“看她身体皮肤,大约在二十上下。”
  “二十左右的姑娘,能让皇上痴迷于床第之间。”杜望月道:
  “是久经风流的奇术,还是天生尤物,这一点查过她入宫年籍,应该不难找到答案。”
  听过四大名捕的查问命案情节,郭宝元佩服极了,他们不放大枝,兼及细微,能够迭破奇案,果然是干练得很。
  “郭兄,请教到此为止。”吴铁峰道:“看过尸体、现场之后,再请郭见指点。”
  “宝元理当效劳,四位任何吩咐,都将全力以赴。”
  “多谢郭副总捕。”于承志道:“不知何时,我等才能入宫勘查现场,检验尸体?”
  “大人晋见归来,宝元立刻请命,也许明天就可入宫查案?”
  “请恕吴某说一句题外之言,总捕头的位置,是否还未决定?”
  “就在这一两天吧!”郭宝元有些尴尬地说道:“一有决定,兄弟立刻给四位引见,今夜诸位请睡个觉,刑部已替四位备好了客房。”
  连住宿也安排在刑部中了,看来此案,还是秘密,未向民间泄漏。
  灯火融融,一室明亮,程砚堂暖裘轻带,望着坐在对面的娇美女儿,叹口气,道:“小蝶,为父今天又被皇上训斥了一顿,要破获九龙玉佩奇案的人,出任刑部总捕头……”
  “爹可以推给郭宝元啊!”程小蝶道:“女儿是闺阁千金,涉入九龙玉佩一案,全是为了救爹爹的性命,身历了诸多奇险,早已吓破了胆子,哪里还敢出任刑部的总捕头,在江湖上打拚,风尘里翻滚。何况,爹爹已是当朝一品大员,忍心让女儿再涉入江湖中吗?”
  程砚堂怔了一怔,道:“小蝶,这是皇上的意思啊!”
  “皇上怎知女儿涉入九龙玉佩一案?爹爹只要慎言不说,皇上不会指名要女儿出任总捕头吧?”
  “唉!皇上虽未明白说出,但圣谕之中,已经隐隐点到。”程砚堂道:
  “皇上要为父的举荐人才,不得以私害公,如非早有风闻,怎会说出此言。何况,为父会和刘文长、郭宝元谈到此事;他们也一致推举你智慧绝人,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奇才,足可担当大任。”
  “爹,你可曾想过,女儿真要扛起刑部总捕头这个职位,会有什么后果吗?”
  程砚堂沉吟了一阵,道:“想必是凶险重重?”
  “何止凶险尔?”程小蝶叹道:
  “江湖儿女,豪放粗野,不拘小节,这和爹教训女儿的规范礼仪,可是大不相同,难道爹不担心女儿混出麻烦,伤了爹娘之心吗?”话太大胆了,听得程砚堂的脸色大变,沉吟了良久,道:
  “你是刑部总捕头的身份,高高在上,透过郭宝元副总捕头和他们接触酬应,转达你的令谕,不一定要和他们混在一起,饮宴玩乐呀?”
  “错了!”程小蝶道:“缉捕大盗悍匪,可是玩命流血的事,如不能激励他们全力以赴,很难有所成就。何况,女儿如不亲冒矢石,身先士卒,他们怎会服我?”
  程砚堂苦笑一下,道:“说得有理,明日爹进宫面见皇上,辞去这个劳什子的尚书职务,求个罢官归隐,读书自娱吧!”
  程小蝶颦起柳眉儿,道:“听说皇上刻忮多疑,爹能辞得了吗?”
  “蝶儿,老实说,获准的机会不大,本朝政制,没有相位,文渊阁几位大学士和入选阁位的三位尚书,代行政令。”程砚堂叹息一声,道:
  “但真正的大权,全握在皇上手,所谓入选阁员,也都是听从圣谕,看着朱笔批行事,天威很难测度,一个死于内宫的妃子,和阁部的大员何干?竟然牵连到刑部尚书杨盛,最无辜的是两位刑部侍郎了,一并收押天牢……”
  “爹如坚辞身兼阁员的刑部尚书,会不会于犯上怒呢?”
  “很难预知了,宦海风险,竟是如此的可怖!”程砚堂道:
  “如若为父触犯天颜,拿问下狱,恐怕你们母女,也将身受株连,最好你们能先行避开。”
  程小蝶双目中神光闪动,道:“辞官不就,也要冒如此凶险吗?”
  程砚堂道:“伴君如伴虎啊!圣上多疑,今日加褒,明日就能加谴。”
  “如若女儿愿就刑部总捕头的职位,爹爹愿意引我去见皇上吗?”
  “这个……”程砚堂看着娇如春花的女儿,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韩贵妃一案,内情复杂万端。”程小蝶道:“女儿一旦就任,首先要破此案,禁宫中嫔妃千百,太监权势日盛,如非得到皇上的圣谕支持,这个案子,根本就无法着手,事事要爹爹面圣请示机宜,不但会错失破案楔机,也太劳烦爹爹,那就非女儿的心愿了。”
  “可是,可是……一旦圣上见猎心喜。”程砚堂很艰苦地说道:
  “岂不害了女儿终身。”
  程小蝶微微一笑,道:“这倒不用爹爹担心,女儿自有应付之道。”
  “好吧!”程砚堂道:“但一个刑部的总捕头,只是四品官带,圣上肯否赐见,还难预料?为父的……”
  “一定会,皇上既然早有风闻,足见耳目众多,以九五之尊,关心到一个刑部总捕头的职位,除了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之外,还存了一种很强的好奇之心。”程小蝶接道:“也正因总捕头的官位卑小,有些事,倒可以放胆直言,朝堂重臣,内官权宦也不会把一个捕头放在心上,就算请求过份,也只是为了破案,爹就没有女儿这份轻便、坦荡了。”
  “言之有理,我这做父亲的,今日才发觉女儿的超绝才智。”
  程小蝶接道:“先别夸奖女儿,我还有不情之求呢!”
  “说吧!为父的力能所及,无不答允。”
  “先说第一桩,女儿就任刑部总捕头之后,婚姻大事,爹和娘就不能再做干与。”
  程砚堂呆了一呆,道:“好吧!婚姻大事,为父的不管了,还有第二桩吗?”
  “有!我要搬出家中,独居一所宅院。”
  “这是为何?”
  “便于召集属下,研商案情啊!当然、女儿会尽量抽暇,来向爹娘请安,承欢膝下。”
  程砚堂黯然说道:“这也由你就是。”
  “第三桩……”
  “还有第三?”程砚堂吃了一惊,道:“难道你要斩断我们的父女亲情不成?”
  “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爹就当女儿出嫁了,一入江湖,身难由己,女儿也无法预料会发生些什么事。”
  “胡说呀!”程夫人急急冲了进来,接道:“我已听了多时,你们父女,越说越不像话,这件事,我绝对不答应。”
  程小蝶突然扑身跪到程夫人的身前,泣道:
  “太晚了,我们家产万贯,生活无忧,娘又为什么要爹爹把官做?如今是朝堂上一品大员,又摆选入阁办事,算得是位极人臣了。可是,娘看到没有?龙颜一怒,血溅五步,多少大老名臣,能善始善终,龙脉王孙,朱家骨肉,杀起来也是一脉不留,任你功名显赫、战功彪炳,生死全都在皇上的喜怒之间,娘如舍不得女儿身入江湖,很可能要冒着抄家灭族之险,舍了我罢?女儿将以一身所学,卖于王家,保爹娘一个福寿全归。”
  “夫人,接近了帝王身侧,高官重臣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程砚堂道:“我朝政制,不设相位,大权全握于皇上之手,朝堂上重臣的生死,也全在他一念之间,皇上多疑,太监弄权,一两句谗陷之言,就使人万劫不复。
  夫人,这个一品朝臣的大吏,可是干的人心惊胆颤啊!小蝶说的不错,皇上早已听闻传言,心中已有定案,要小蝶出任刑部总捕头,一是想借重其才,能破除九龙玉佩的大案,自非泛泛之辈。二来可能是想一睹小蝶的姿容,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地方。但如忤圣旨,大祸就在眼前,倒不如让她试试吧!但愿在三两年内,我能够辞官归里,那时,再重叙天伦乐趣。”
  大明一朝,王权集中,太监为祸,诛戳重臣大吏,代必数起,几乎杀光了名臣勇将,重臣大老都有着朝立朝堂上,夕弃宫市间的危惧。
  程夫人泪如泉涌,但却无法阻止了。
  皇上果然早有一些风闻,心中已有计较,竟在内宫百花殿,接见了程氏父女,也特别注意了程小蝶。
  但皇上似乎有些失望,程小蝶的脸色白中透青,目光冷厉,干练可见,柔媚不足,和听闻所得,全然不同。心中那份期盼的奇念,顿然消去,很快就把话归入正途,道:
  “九龙玉佩一案,听说你出力最大,红颜奇才,岂可埋没闺房,朕有意重用你,出任刑部总捕,以肃清天下的凶顽盗匪,赐加你三品官带,以示优渥,俟破了韩贵妃的命案,朕将另有升赏。”
  思念韩妃之情,似是仍未稍敛。
  “皇上所命,臣女不敢推辞,韩贵妃一案,非不能破,但恐株连及内宫权妃、宠臣,臣女不能放手查究。”程小蝶道:
  “圣上如不能支持,臣女就不敢受命了。”
  口气大胆,但声音如呖呖黄莺,动人得很。
  “好美的声音,只可惜这幅面孔,失之娇媚。”心中暗忖,口中说道:“要朕如何支持呢?”
  “臣女请赐上方宝剑,皇宫中后妃权臣,都不能拒不受讯,阻挠查办案情。”
  要求得太过份了,皇上沉吟不语,一旁的太监脸色大变,连程砚堂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程小蝶侃侃而谈,道:
  “贵妃之死,案情诡谲,密室谋命,非精密策计,高人下手,绝难办到,臣女如无权柄,势将徒呼奈何,此案不破,朝臣大员受累事小,皇上的安危事大呀!”
  皇上震动了,点点头,道:“卿家说得是!准如所请,但不知卿家可否给朕一个限期呢?”
  口气温和,似已被程小蝶的胆识、才能所动了。
  侍立一侧的太监,立刻去取过一柄宝剑,人也变得和颜悦色了。程砚堂暗暗的松了一口大气。
  “两个月,臣女不能破此奇案,愿以命偿韩贵妃,破了此案,自当奉还上方宝剑,臣女无眷恋权势之心,只求为圣上一尽心力。”
  皇上哈哈一笑,道:
  “人云程尚书有女多才,果然所传不虚。如非朕昨日逼你两句,你大概还不肯把你的宝贝女儿,荐入朝中了!”
  “臣汗颜得很啊!”程规堂道:“女子入仕刑捕职位,前所未有,臣怎敢破坏规制?”
  “朕说可以,谁敢不服,法由王立,朕意即天意。”接过宝剑,交给程小蝶道:
  “谁敢阻你查究案情,准你先斩后奏,如有需朕口述之处,朕亦不会推拒。不过,二个月如不能破案?……”
  “臣女当皇上之面,就以此剑自刎,以报知遇之恩,但臣女还有一个不情之求。”
  “说吧!为韩贵妃洗雪沉冤,朕将不吝赐你权势。”言来泫然欲泣,韩贵妃的娇美可人,似是又在他的脑际中盘旋起来。
  “臣女乞求御赐腰牌十面,以便出入禁宫,免去盘诘之累。”
  “准如所奏。”
  程女有才,却不如传闻的多娇,但能一口承当起破案大任,也使得龙心大悦了。
  “蝶儿,为父总算见识到你的勇气了。”程砚堂道:“愧煞男儿七尺身哪!不过,蝶儿!这两个月的限期,你真有把握破案吗?”
  这是程砚堂的书房,父女俩闭门清谈,看着容貌大变的女儿,程砚堂流露出了无限的忧虑。
  “老实说,女儿全无把握。不过,有什么不同呢?三个月的限期,已过一月,到时候破不了案,皇上会饶过我们吗?”
  “说的也是!”程砚堂仔细地把女儿看了又看,接道:
  “你是怎么化妆的?尽掩娇媚,却也不丑,浑然天成,不露破绽,连我也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
  “皇上好色,听到了我的才能,也听到了我还有几分姿色,如果女儿不变成这个模样,只怕今天就出不了禁宫。”
  长长叹息一声,接道:
  “其实留在皇宫,也没有什么不好,说不定我还可能改变他嗜杀刻忮的性格,让他成为一个万民敬仰的好皇帝!但是赌注太大了,我怕忤逆太多,株连到爹娘二老。”
  “不不不!”程砚堂道:
  “三千佳丽争宠爱,留在皇宫,太委屈我儿了。”
  “多谢爹的关爱,女儿该去会会四大名捕啦!听说他们个个武功精湛,干练非常,侦破韩贵妃一案,还要他们多费心力。”
  “蝶儿,你如以这付面容,和他们周旋来往,或可省却一些烦恼!”
  老爹忽发奇想了,听得程小蝶怔了一怔,沉思良久,才缓缓说道:
  “只怕不好,他们都是江湖高手,阅历丰富,很难逃过他们的法眼,一旦被看破了,先就心存隔阂,日后相处,就很难坦然了。”
  “我儿说得有理,看起来,你真已不要爹娘操心了。”程砚堂道:“我已要程福为你觅寻宅院,你想要些什么,爹也好为你准备。”
  “宅院不要大,幽静就好,我要一个能烧好菜的厨师,两个听差跑腿的男仆,还要带走小文、小雅两个丫头,她们近来武功精进,已是女儿的好帮手。”
  “再加两个照顾你生活起居的嬷嬷。”程砚堂道:“小文、小雅帮你办案,只怕没有太多的时间照顾你了。”
  “就依爹爹,女儿去换衣服,见见四大名捕,研商案情,两个月的时间,弹指即过,不能浪费光阴哪!”
  程砚堂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端也难辨是喜是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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