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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那颗头颅“呼”地飞跃上半天,兜了一个弧型的圈,那一蓬鲜血如昙花般散开,如烟花般地撒下来,撤在那株树干上,“扑”的染红了褐斑色的树干,籁籁地淌下来,流落树根,又被吸入土里去了;那狰狞的树干就像忽然给铺上一块遮丑的红布似的。那颗头颅却“叭”地落在树根上、一双眼睛睁得像随时会脱眶而出:原来还是一个很年轻,又英俊的头颅。 四月初四。酷热。午时。 午时一至,他已抵达此地。他知道必先抵达,只有这样,他才会比他的对手更有准备。他虽然疲惫而极,可是他坚信他的敌手会更疲乏的。他先到此地,便可以养精蓄锐,凝神运气,给敌手致命的一击。他已经看好了形势,他算出有碗口粗的树根共有八根,比较细的树根约有十九条。当战斗开始时,他绝不能误踏任何一条树根;高手对敌时,是绝不容有一丝错误与分神的。他比他的敌手先到,这是他的优势。敌手约好酉时才决斗的,他午时就来了。这棵树有浓密的树叶,树身大约有三人合抱这粗。落叶满地,许多枯叶把树根遮盖了,但他对每一条树根的位置都了如指掌。他知道目前地上一共有三百计七片比较完整的落叶,而且底层的落叶是湿而滑的。这土地大部分是黄沙,重踏易陷。他抬首望了望大,云在天空闲闲的荡过。他哺哺他说了几句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话。天空有只黑鸦哑哑地飞过。云渐渐浓密了,太阳在云后编织着金丝,但仍炙人得很。云层中有一种隐约的晦黯。他仍是望着天。他并没有坐下来,他笔挺地立着,像一根铁制的旗杆,被人深深地插入地底里去,而且已经埋了几千年,只剩下头部伸了出来,也竖立了几千年了。天气热得可怕,热流互相嘶声匆匆来去。他不断地流汗,但他并没有坐下来。他口里喃喃的说着话:让我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他停了停,然后又再重复着这句话。他已重复了十四年七个月又囚天了,今天才等着时机。十四年来他每一刻想把那敌手手刃于剑下,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从没有人能在那敌手下逃生过的。那敌手的武功已臻化境,许多武林高手还未弄清他用什么兵器前便送了命。可是十四年来,也从没有一个人能在他剑下生还。现在,他要把一生的杀气,所有剑招的精华,这一剑的绝顶锋芒,全施于那敌手身上。他已等了十四年,整整十四年了!他紧紧握着拳头,指甲都深深嵌进掌肉里,但他铁石铸成似的脸,却没有半丝表情,而他一只明晰的眸子,仍年轻得发亮。 四月初四。时阴时晴。未时。 让我杀了他吧!我一定要杀了他!他喃喃的重复着这句话。他的重复回旋着他的重复。他似只为了这个意念而生存,更把这生存的倚仗都置放于他鞘内的剑中。让我杀了他吧!他渐渐冷静下来,心脏的跳动率也回复正常,呼吸也渐平和了。天气仍很热,黄沙与绿树仍蒸发着几乎是最后的水份。他定神看时,几乎可以目睹水气的袅袅上升,形成一片白雾茫茫。四周尽是一望无际的黄沙。他的汗却渐渐少了,十四年来的折磨煎熬,使他已懂得怎样去挺过最艰苦的时刻。他尽量避免流汗,使自己保留那一份最精锐的元气。太阳在云后迸裂着最后金色的光芒,镶在黑沉沉的云旁,形成一种妖异的色彩。云愈来愈多了,但热度仍一样高。他自己分析给自己知道:他现在正是计算着他的敌人,但他的敌人是身经百战老谋深算的人,会不会那敌人正故意要他如此?是不是他现在正被敌人反计算着呢?或许,他现在正处于最危险的状态下呢?他呼吸不觉又急促起来,但随即又平伏了。因为他知道,这遍野的黄沙是绝对藏不下任何人的,唯一藏匿的仅有这棵树,他已决定在时刻来临时,他飞身上树,然后在树极上,居高临下,给树下的敌手致命一击!他微笑着,但又不断警惕着自己,不要因为自己胜卷在握而疏忽防范,因为他不能败,这一败只会有一个结果:死亡。他不禁手心也渗出冷汗,反手握紧剑柄。他算准他腰间剑愕的位置,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拔出剑身,以他的速度,多少时间才能刺出一剑,多少时间才能拔出剑身,以他的武功,多少时间才能刺出一剑,多少时间才能从那枝树杠跃下来。他一切都估计好,而且盘算又盘算,因他不能有一丝错误。忽然他觉得一切都黯下来,一大片的,一大堆的,黑压压的,连绵不断的云朵已完全盘遮着烈阳。气流仍是热的,不过热度正在迅速退减着。雷声隐隐地响来,忽然问,铺天覆地地覆盖下来了。出奇的懊热,但他冷酷而英俊的脸没有丝毫的表情。难道他没有感觉吗?难道气流及环境的燥热并元影响他的心情吗?雨声在数十里外响起,如万马奔腾掩杀过来,迅速地围住了他。远处一片编衣般的灰白,一片茫茫的白! 四月初四。暴风雨。申时。 雨铺天卷地而来,尖啸如战鼓征马,或一根根连绵不断但刺人的钢针,“嗤嗤”地刺下,又准又狠。开始时是雨点,后来雨势转烈,跟着风也猖狂地呼号起来了,风凌厉地把雨送到这边再送到那边送到这边那边,狂野得如一群可怕的鹰骛,扛着一漆黑的灵框。电倏然击起,裂裂裂裂地迸爆而出,硬生生地分十余路剖开那厚厚重重的黑云,周游一周天,然后倏地不见了。然后便是雷,万钧的雷霆,闪电惊醒了那古老而暴烈的蛰雷,发出一声沉重而愤怒的大吼,咆哮声一直激荡着,久久不息,久久不息。然后便静止了,静一止一了。声音忽然都剩下一种那是雨声。滴滴啦啦。霹雳拍拍的,似为大地的毁灭前奏一首永恒的安魂曲。然后是风,风如阴魂般地惊起,硬生生蹦起几片潮湿的落叶,忽然又用巨掌把大把大把的雨击落在他身上。那些掠起的叶,飞起了几寸,便似回光返照的病人,一厥不起,贴身于湿湿滑滑发着霉臭的腐叶上,一片接一片的。满山遍野都是雨,匆匆忙忙地在织着、无意识地交织着。精灵们在雨中尽情的沐浴着。跳着。吵着。呻吟着。瘪弄着,把天地都嘈出妖异的灰黯色彩来。他铜像一般地站着,他的手紧握着剑柄。雨点洒落在他身上,马上蒸发为水气,他的身边竟布满一片白茫茫的烟雾,所以他的衣服仍是干燥的。远远望去,那蒸发着的水气使他形象模糊,就似那搜魂于月色凄迷中的白无常,永远没有人看得清他惨异的面目。那高度的体温逼出水气,令他面目袅袅成烟,就像那被后裔供奉着的先人遗像,在檀香氖氖下,面目不清,五官都扭曲了,枯干的粗唇弯弯地斜下来,凄惨地笑着。但他自己知道,这遍山遍野的雨已使他听觉混乱,也使他目力受到阻碍,所以他凝神戒备,就如一张满盈的强弩,一触即发。现在就算有人已靠近了他,猝然出手暗算。他仍是来得及把一生凝聚的功力都反击出去的。他只有一个意念,一个唯一的意念:让我杀了他!雨势突然被风抓住纤腰,来不及一声惊呼,都斜斜地飞射下来,耀目的电及时抢救,哗啦啦地掠起,也同时拉起了匿伏在苍穹泥泞里已潜修千年的雷霆。 四月初四。暴雨后,酉时。 雨来的时候夹着风,以雷霆万钧之势涌来;后来风悄悄引退,雨防不住了,渐渐渐渐地小下来,在叶尖上苟延残喘。远山清晰可见,四周一片晴朗,金霞散散漫漫地流着,在犹似一滩触目的鲜血般的残阳身旁流荡着。流荡着。他五指如鸡爪般地曲起人紧紧地在抓住剑柄。他可以看见最远的沙堆上爬着一条丑陋的蜥蜴,也可以听到它趾掌擦动沙粒的声响。他想,让我杀死他吧。让他死吧让他死吧让他死吧让他死吧让他死吧让他死吧让他死吧让他死吧让他死吧让他死吧让他死吧——他想。雨静静地隐退,暮色轻轻地针线着黑纱。鸟归巢,忽忽地归巢,一头饿了一整天的秃鹰突地振翅而起,它飞攫而过,一只小雀在它铁爪下做最后的。无力的挣扎。他的眉梢奇异地跳动起来。他镇定下心神:又落下了八十三片树叶,地下很湿,不知树枝滑不滑?差不多时候了,他很清楚地知道,酉时将尽那时敌人必然赶到,所以他将要潜至树叶茂密间,给敌手出奇不意致命一击。他稍微动一下,猛然抽出长剑,剑光如一汛潭水,碧绿晶莹。他用手抚拭着剑身!晤,仍是一样锋利。他反手把剑插回剑鞘去。是时候了,他喃喃自语,然后他往后退了一步,轻轻地,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脚趾尖去,居然没有在泥上留下任何痕迹。然后他用剑鞘拨起几片落叶,小心翼翼地,填在适才他站的脚印上。他已站得很久了,而且他用力,尤其是以内力逼开雨水时,所以在那松软的妮地上留下两块深深的洞。他小心地把它覆盖了,又把旁边的沙拨平,再从头看看:绝没有人察觉得出有人曾在这里站过的了。他坚毅而年轻的脸上才露出半丝自据的,满意的笑容,一刹那他忽然年轻起来,只是这年轻也未免太昙花一现了,他已收敛起笑容,然后他张目凝神,静静地聆听了一会,好一会,才一字一句地道:是时候了,让我杀死他吧!他仰身一望,看好那枝最适合用来藏身的树桠,飞身往上纵去;忽然他瞳孔陡张,只见一人在那树桠的浓叶间,正向他展开一奇异的微笑,然后是刀光一闪! 刀光一闪,“飓”地砍中脖子,他的一颗头颅“呼”地飞了出去,在半空划了一个弧形,与血水一同撞落在树干上。树皮上即刻增加了一种凄艳的红色。他的头伶俐地跌在树下,滚了几滚,不动了,静止了,但眼睛仍张得凸了出来,大概是在看着他在半空的身体,正蓬然地坠落下来吧! ------------------ 一九七二年刊于中外文学;校于一九九零年三月六日; 《自由时报》发表诗《忽然之间的甜》及诗人访问记 ------------------------- 扬剑轩居士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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