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隔夜感觉


  杨无邪眯着眼睛看着他,好像对方不止是一个人,也不只是一个可怕的杀手,而是一个疑团,一个线索。
  杨无邪平时的眼睛很大,很明,也很亮,看来很爽朗。纯真,一点也不像是个谋略家的样子。
  他本来就是个聪明人。
  一个真正的聪明人最少有两个特点:
  一是懂得让自己活得幸福、快乐。
  一是不让他人太清楚自己是个聪明人。
  杨无邪无疑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虽然常常都令他的主子、领袖甚至纹尽脑汁。伤透脑筋,但他依然懂得让自己放松、轻松、活得宽心和开心。
  ——著不能轻松自在,像他那么一个常要运筹帷幄、运智逞谋的人,早就因太紧张而垮了、崩溃了。
  他一直都保持开心,甚至保持胃口、让自己活得愉快些,吃得胖些,才能想出些有用的点子,让自己对理想和组织的奉献再多一些。
  这是他的心愿,也是他的心意。
  当年“金风细雨楼”楼主苏遮幕重用提拔他的时候,他才下到二十岁,在几次考验和试炼之后,居然就耀升他为楼子里的“参谋”。
  那时,连他也吃一惊,别人更为之哗然。
  苏遮幕却独排众议:“谁说年轻人就不可以担大任?有些人天生早熟,智能天纵,将相本无种,英雄莫问出处,高手不看年龄,杨无邪机智狡诈,却又忠心不二,我仔细观察过他,他虽智计百出,但对老人、小童、妇孺,当真信诚不二;当真有过人之处,我认为他的智慧足以助我成大事。”
  苏遮幕这番说法,日后便传出去,可能就成了杨无邪外号“童叟无欺”的来历。
  当然,当时“金风细雨楼”的“老臣子”激烈反对和抗议。
  其中上官中神就反对最力:“年轻人就算有志气、有作为,也宜攻不宜守,利冲锋不利于防守,像小杨这点年纪。让他多出去冲锋陷阵,以作磨炼,总好过镇守大本营定策指挥——这样的小伙子凭什么调度我们?”
  这样子不赞同的声音很多。
  只是苏梦枕却大力支持杨无邪。
  他那时候对这件“委任”杨无邪为“参谋”一事只说了一句话:
  “没有新不新,只有好不好,谁都可以是大人物,英雄来自无名辈。让杨先生负责运智用汁,只怕苦了他一辈子。余事毋庸置疑。”
  他这句话平息了众议,也止了众疑。
  杨无邪对这番话听得热泪盈眶。
  ——真正感动他的,倒不是苏梦枕的推许,而是苏梦枕那一句:要他“……负责运智用计,只怕苦了他一辈子。”
  因为这是最切中要害的:
  用谋运智的人,在组织里,虽为英明领袖所重视,但却多无实权,且又多为部属不服、轻视,活在夹缝中,且弹精竭智,功高则震主,易受清除排挤,而有功时多为实务干材、拥兵主将所夺,实左右做人难,却又先领袖之优而忧。后众人之乐而乐,其苦痛可以想见,可想而知。
  ——一个真正智者,除非万不得已,是决不做人参谋、军师的。
  不过,为了苏遮幕的赏识,以及杨无邪当时处境,他毅然承担了这重往,而且作出于许多重大献计,令“风雨楼”迅速壮大,节节胜利。
  直至苏遮幕死。
  杨无邪呈辞。
  苏梦枕坚决挽留。
  杨无邪本就与苏梦枕交谊极深,彼此也极为了解推重。
  他深知苏梦枕要比他父亲还有才干,也明白苏梦枕必比苏遮幕还要重视他的才干,但他还是想远离这江湖腥风血雨之地。
  惜不成。
  苏梦枕决不让他走。
  于是杨无邪就为这苏氏父子出谋献计,暗中推动,主持大局,几近二十年。
  ——两代之间,作风不同,同样英明,恍如隔世。
  他跟苏梦枕的合作无间,如鱼得水,挥洒自如,进退得亘。
  直至苏梦忱遭白愁飞孤立暗算而遭崩败,那些日子里,只有他才知晓苏梦枕必藏于“敌”方核心以求自保,他则投身于“发梦二党”中,暗中招兵买马,重新布署组合“风雨楼”的忠心弟子,以期光复“风雨楼”,更千方百计,试图透过“六分半堂”跟身在虎穴的主子取得联系。
  这段岁月,可不好过。
  杨无邪这才见沧桑满脸,发见秃顶。——这时侯的他,才算是真正的聪明“绝顶”。
  后来他助苏梦枕格杀白愁飞,又忍痛负重,接受苏梦枕的“秘密指令”,在苏梦枕恢复“大位”之时,一击杀了这个他既敬又重,既爱也畏的知交、主子、领袖。
  苏梦枕发出这样的命令,是不愿他身受“六分半堂”的控制,着了雷纯决无解药之毒,而使“金风细雨楼”日后得受“六分半堂”的操纵,自己也不想成了傀儡。
  他只有死。
  杨无邪之所以接受这样的命令,是因为他看出苏梦枕也已病入膏盲,时日无多,且曾得到村大夫的“印证”:
  ——在白愁飞未发动“叛变”之前,苏梦枕已经“垂危”。
  若不是苏梦枕为建立“金风细雨楼”之大业而致使身罹二十六种恶疾缠身,白愁飞可能根本就无法发动叛乱,甚至在早已异动之前就给苏梦枕“制伏”了。
  当其时,苏梦枕还一面得对付“六分半堂”的亡命斗争,一方面得应付蔡京派系的压力打击,又得要留神于“有桥集团”的迅速冒起和挑战,在沉商未愈、为情所苦之时,终为白愁飞所趁。
  杨无邪忍心“杀”苏梦枕。
  这之后,杨无邪就“老”得更快了。
  由于苏梦枕的作风一向比较沉郁,为人也常落落寡欢,这生命情调无疑对杨无邪也有影响。
  但从苏梦枕临危授命,到王小石毅然接受任命,两者之间,对杨无邪而言,却非隔世,而仿佛是隔了一夜的感觉。
  苏梦枕自重阴郁。
  白愁飞自大傲慢。
  王小石则自在好玩。——三个领袖,性情作风,都全然不一。
  杨无邪在苏梦枕殁后,心情沉重之时,恰好遇上王小石这等明侠轻松的作风,使他从痛苦的泥潭中拔脱出来,极有帮助。
  ——不过,王小石很快的就离开了京师。
  他一直都不想当一帮之主。
  他无意要领导群雄。
  戚少商能。
  他虽是桀骛不驯之士,但又能适时应世,随机生变。
  杨无邪为戚少商出谋献计,周旋于京城各派势力之中。这才真正的发挥了他的才智、才干,有时戚少商甚至不只让他负责谋略、策划,而是派他直接参与行军、作战,令他之长,更得尽展。
  王小石与戚少商的灵活、锐气风格,对杨无邪的心情有相当正面的作用。
  杨无邪收拾心情,更加全情投入,全力以赴。
  许或,他惟有这样,觉得才对得起死去的苏梦枕吧。
  只要“金风细雨楼”大业不坠,名声日隆,苏梦枕在泉下方才可以瞑目。
  这些日子,他又回复了以前的意气风发,但又能做到抑制潜藏。
  他的眼神又回复了明亮。
  他只有在眯起双眼思考或观察他人时,才显得有些奸诈。
  他也显然省惕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眯起眼来的时候,就笑。
  他一笑,亮出了整齐的贝齿,很无邪,也很可亲。
  由于他常常要思虑问题,也时常要观形察色,他当然下想让人觉得他太“奸”。
  是以他常笑。
  笑是好事。
  一个人本就应该多点欢笑,少些忧愁,莫要发怒。
  ——人常丧命于忧怒,多于敌手。
  这个观念其实是王小石影响他的。
  王小石甚至还半开玩笑的作了一首曲子,填上了词,让楼子里、塔子里的兄弟们常常唱得琅琅上口:
  ——绝不哭丧着脸孔,决不皱起了眉头。面对着:暴敌,我们要笑;面对着:死亡,我们要笑;面对着光明,我们更要笑啦哈哈哈哈哈……
  如此大家一路嘻哈大笑下去,大家好像也真的唱得欢天喜地、普天同乐起来。优伤带来忧伤。欢乐感染欢乐。
  这就是王小石的看法。
  他运用的是“身教”,他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在不知不觉中感染、影响大家的想法。
  他从下高高在上,但他的“境界”却不但高,而且妙。
  他连一向惯常影响别人的运思方法的杨无邪,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不少。
  所以杨无邪更惯常的保持笑容。脸上常有笑意。
  包括他现在正在看天下第七的时候。
  他看天下第七,就好像看一样很有趣的东西一样。
  以天下第七这样一个令人不寒而惊的杀手,自然不会很“有趣”。
  天下第七也绝对不是“东西”。
  但杨无邪还是看得很有趣。
  他很感兴趣的看着他,甚至看得像天下第七这样的人也感觉到有些不自然了起来。
  ——就好像他发现对方身上长了三只角、两只苹果和一条尾巴似的!
  天下第七给他看着,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把视线从戚少商身上收了回来,改而盯住了杨无邪,道:
  “你看我作什么?”
  杨无邪道:“因为你很趣。”
  天下第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有趣!?”
  “蔡京手下有你这般有趣的人,也算少见。”杨无邪说:“可惜你也忘了,在蔡京手下做过事的江湖人,也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然后他慢条斯理的加了一句:
  “你的两个师父,都为蔡京效命过,结果,一个死了,一个愤然而去,你都不致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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