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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夸在警署的会议室里,遇到极其难堪的指责。 他面前堆了一叠报纸:都是谴责警方围捕行动不当以致造成途人无辜死伤。 “你还有什么话说?”洋人督察问。 “我是有疏忽,但没有失职。”张夸说,“要是没有那名杀手,我们就不会变成时腋,功败垂成,不过,那批毒品,倒是给我们截下了……我怀疑对方早已洞透我们的行动!” “你就会抵赖!”总探长光火了:“现在搞成这样子,新闻界、学界、舆论界都在指责,途人二死二伤,嫌犯在警方包围下被灭口,凶手则逍遥法外,你看……这……这都是你闯的祸。” 张夸站起、挺直地道:“我愿负全部责任。” 华警司摇摇头,向总探长道:“是我不该力上他这项行动的。” “是我要求这项行动的,跟任何人无关……”张夸激动地道,“可是,我们不能就这样放过李大鳄,我们应该……” “张夸,”华警司道。 “是!” “你到外面去,支出证件和佩枪,等候指示。” “这……是。” “你可以走了。” 张夸走到门口,忽回身坚持地道:“李大鳄失掉这批毒品,一定不会不甘心,我请求让我……” “你已暂时不是警务人员了,张先生,”洋督察说,“李绅士是谁,你应该清楚。” “我只知道他是走私贩毒、无恶不作的人,上次的超级市场置放炸弹勒索案还跟他有密切关系,”张夸疾力奋言,“他准备狠刮一笔就移民外国了,我们不在这时制止他,抓到他犯罪的证据,绳之于法,对我们这些还留在香港的人太不公平,教我们怎么服气——” “你说的事不在我们职责的范围,张夸,你只是警方探员,不是政治演说家,请认清你的身份。”华警司沉重的说,“你要知道,李绅士有几个衔头、几种身份,不是我们在有充分证据之前可以招惹的 张夸没有听完他的话,就走出会议室。 交出他要支出的东西后,他走出警署,只觉阳光下一阵凉飕飕的风,像淬毒的暗箭一般地经过自己后颈。 警署旁一棵越墙的“森森之火”正开得灿烂,落花如雨,像赶赴一千场热闹的自尽。 ——大概人凡是要做点事,总得要饱经心里的动摇吧? 他心里忽升起一种弹指听声的寂寞。 这时候,恰是游白云愤然步出那间九龙塘别墅之际,两人同在一个刚刚开始要被繁忙煮得沸腾的城市里,都不期然生起一种人到穷途应一笑的寂寞,虽然他们是两个性情这般迥异的人。 在李大鳄的豪化府哪里,李大鳄正怒气冲冲,来回踱步,他那一样手下都不敢吭声。 “到底是谁干的!?”他厉声叱问。 有两个手下脸上都裹着伤,还渗出血迹。 这两人正是李年鹰企图迷好阿珍时的保镖,其中一个嗫嚅地道:“是……是……” “是谁!?用李大鳄猛叱:“吞吞吐吐干什么!?” “是……游白云。” “游白云?游白云是谁!?”李大鳄大声夹恶地咆哮:“竟把我儿伤成这个样子!” 两名保镖均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文胆司空神经说:“我看这游白云平时胆小如鼠,决不是什么货色,这事一定……有阴谋。” “阴谋?” “对,”文胆补充:“游白云的上司就是张夸,张夸了也一直很照顾游白云。” “张夸那一次毁了我们价值七百多万的货还不够,害我连丧两员猛将还不甘心,他还要唆使手下来把我儿子打成这样……”李大鳄痛心疾首,陡然目中杀气大现:“好,你逼绝我,我就要你先绝子绝孙!” 然后疾声间:“阿COOL呢?” “已通知他,还没到。”文胆乘机进言,”我看您今回给他那一记,使他那一口皇家饭啃不下去,他定然也会还以颜色……” “还以颜色?”李大鳄铁青春脸道,“我李大鳄还会等到他给我脸色看!” “你的意思是……” “我先等阿COOL回来再说。” 这时,医生和护士自房里走出来。医生脸有忧色,护士带上了门。 李大鳄急切地问:“他怎么了?” “暂无生命危险。”李大鳄刚松了一口气:医生就指着头部说:“不过,他这里,只怕暂时恢复不过来,要调养一段时间。” 李大鳄一把揪住医生:“你一定要医好他、我不管,你要多少?十万?二十万?一百万……我都给你。” “这不是钱的问题。”医生为难。 “那还有什么问题” “他脑部受硬物重击,伤得不轻……” “我不管,你医不好他,我杀了你。”李大鳄的手指像短矛一般笃在医生胸膛,”听到没有?我杀了你。” 忽听房里一声怪啸。 李大鳄爱子心切,冲进去一看:只见太子李蹲在床上扮狼叫。整个“驱魔人”的样子,一见李大鳄走近慰问,他就抱住李大鳄猛舔,一面还厉声叫:“阿珍,阿珍……” 李大鳄甚为尴尬,又觉痛心,推开了他,问手下:“阿珍?阿珍又是什么东西?” “阿珍就是方巧争,据说她就是当年给我们吃夹棍的飞贼‘恭喜发财’的妹妹,对了,我查过了,游白云还追求这个阿珍……看来,太子这次可能是他们串通好了才下毒手的。” “好哇,‘恭喜发财’,阿珍,张夸,游白云……你们串通起来,也抵不住我一个李大鳄!”李大鳄狞狠地道:“看我怎么把你们一个一个收拾掉!” 这时,武胆金童川页自外而入,匆匆道:“阿COOL来了。” “好,”李大鳄立即下令:“叫他到书房等我!” 日上三竿,游白云万念俱灰,赖床不起。 门铃乍响,阿嬷开门,发现是一个阳光泛花的妙龄少女。 阿嬷登时以为自己眼花。 “你找谁呀?”她以为人成是找错门了。 “阿婆,”那美得像一团气氛——活泼快乐的气氛——的女子。“我姓方,游白云在吗?” 阿嬷顿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小姐你找云仔?”阿嬷终于乐开了眼,心想:那个蠢苯肥仔都有这么漂亮人儿的小姐找上门,这次抱孙有望了。“请进,请进来,请进来坐,请进来坐呀!” 然后她高声叫“阿云”,连扯带拖的把游白云弄醒。 游白云惺松着眼下床,见是方巧争,也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怔怔发呆。 生电珍巧笑倩兮。 游白云不理她。“你来干什么!” “你还生我的气呀?”阿珍认真起来更美得不可方物。 “你小心。”游白云恫吓她道,“你再不走,我又要强奸你了!” “云仔,不许你这样没礼貌!”阿嬷刚泡了杯茶端出来,听到游白云的话就斥喝:“怎么可以对方小姐这样说话,没礼貌!” “阿婆,”阿珍笑盈盈地道。“叫我阿珍好了。” 她乖巧地替阿嘛倒茶、捶背、聊天。阿嬷乐得见牙不见眼.把她疼得宝贝也似的。 游白云看不顺眼,穿上球鞋便要外出。 “你看你……真是……”阿嬷又来罗嗦他:“阿珍刚来,你也不陪人多聊聊,就开水烫了脚似的急急往外走,这像什么话嘛。” “不要紧,他跟我约好了,我们一起出去,”阿珍把话题接了过去:“阿嬷,你要不要一块儿去?” “不去了,”阿嬷乐吟吟地,”这是你们后生仔女的世界,你们去吧,记得玩得晚些才回来呀。 游白云碍于不想让阿嬷不悦,只好不说破,跟阿珍出外,一也门,游白云就急急脚的要撇开阿珍。 可是他还跑不过阿珍。 阿珍是气呼呼的赶上来。 “你跟来干什么?”游白云说,“刚才有阿嬷在,不方便,你信不信我随时是强奸你?” “不信。” “真的不信!?” “不信。”” “你不要后悔?” “我就是不信。” 游白云不敢怎样,只得泄了气,没奈何。 “我信得过你。第一,你不是我的对手;”阿珍笑嘻嘻又调皮他说,”第二,那天的事,我误会你了。” “哦?”游白云佯作漠不关心。 “后来MIMI告诉我,是李年鹰那王八蛋把我架走的,她想赶上来,却给那王八蛋的手下缠住,但却看见你已挤了出去,紧紧的跟着他们……”阿珍扼住游白云的臂弯,“MIMI打电话通了方姊,方姊和姊妹们到处找我,急得什么也似的,我回去时,她们还以为我吃了那小王八蛋的亏呢——” “你是吃了我的亏!”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是我误会你了,下次不敢了嘛,你就不要牛气了好不好?”阿珍嗲得什么似的:“好下好?好不好嘛好不好?” 游白云的心早就给软化了,还有什么不好的! 两人愉快地相聚一起,逛街、看戏、吃东西,游白云见阿珍快乐的样子,就想亲一亲,阿珍推开他,白了他一眼:“你不是说送给你都不想要的么?还亲我干吗?”游白云只好道歉不迭。两人到了尖东一处商业中心,阿珍见到有个大荧光幕正在放映麦当娜的歌舞。就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游白云忙问阿珍啥事这么不开心? “假使有一天,我能像她那样,万众瞩目,那该多好!”阿珍感触地道。“我晚上当飞贼、跟流氓打架,与坏人交手,无往不利,但白天却从没我的事儿,上台我总没我的份,难道我一辈子都做黑暗里的女人吗?” 游白云也为她不平:“你那么美,不会被埋没的!” “可是除了那些凡夫俗子,飞仔飞女,又有谁注意我?” 游白云听了也有些难过。阿珍也觉察了,忙道:“对不起,我不是说你。” 游白云痴痴地道:“你有才华,应该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 “怎么让全世界的人知道?” “你上台呀。”游白云激动地道:“就算你有再好的才华,可是灯光照着你,你演得再出色也不会有人留意,所以要有人注意到你的存在,你一定要站出来把握机会表现给人看才行!” “我?”阿珍指看自己的鼻子,愣愣地道,”表现给人看?” “对!”游白云毅然道,“在这弹丸之地,你要出名还不容易,你大胆就行啦。” “大胆?”阿珍叫了起来,“难道你叫我去拍写真集!?” “当然不是啦!就算你舍得给人看我也不舍得呀!”游白云侃侃而谈,”现在电视台这么多乜姐密姐竞选,你很应该去参赛!” “我?” “对,我当你的提名人!” “你?” “我决定在我三个月不到的余生里,做好这一件有意义的事。”游白云像个伟大的演说家,“我要使你成为光芒万丈,人人瞩目的人的!” “什么三个月……?”阿珍狐疑地道。 “哦,没有……·”游白云怕自己说出只有三个月不到的寿命,阿珍就不会理他了,忙岔开话题,“我是说,要用三个月的时间,把你塑造成一个全港最受人注意的新星!” 这一来,游白云和方巧争可有得忙了。 他们先去参加某个电视台的“超级新星歌唱大赛”。 过程:阿珍吓得要死,她毕竟没有上台的经验,游白云百般安慰她,她才鼓起勇气上阵,不料一开口,就走了音,气先馁了半截,再试唱,又跟错了拍子,第三次再唱,却忘了歌词。还有一次,明明唱得很好,评审却说她的衣服太老土,而给那内定了的参赛者得奖。 结果:在第五次唱的时候,一切都OK,但才唱了半句,评判已打听铃,叫她下台。 “如果录用,改天我们会给你通知。”电视台的组办人员这样告诉他们。 他们无精打采的出来。 “没关系,东家不打打西家,这几又不止他一家电视台,”游白云忽然兴致勃勃的说,“对面台正在组办‘金嗓子大赛’,我们再去试试看。” 这一回,游白云为了壮阿珍的胆,还当她的和音兼吉他手。 在阿珍之前上台的歌手,打扮得古灵精怪,引人注目,但一开金口,不会“一鸣惊人”,简直是“出口伤人”,游白云和阿珍暗自兴奋,因为自知水临时授讨,把阿珍重新新潮打扮,既性感又感性,有型有款,上阵出战。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远高出那些参赛者。 游白云观察战况,阿珍唱不到三句,帽上的流苏已掉落下来,假睫毛又刺人眼里,后来竟连帽子都掉了下来。 游白云要求评审再多给一次机会。 评审不肯。 游白云豁了出去,索性发火。 评审们欺善怕恶,马上通过。 这一回,阿珍更是心慌,本来要唱的是“太倦”,结果唱成了另一首“烟圈”,气得评审跳起来大骂她是来“混吉”的。 游白云怎让人在他面前辱骂阿珍,于是跟对方理论,以一人跟八位评审吵骂,居然毫不逊色,一人发话,还比八人更凶,更快,更理直气状、理由声更响! 阿珍把游白云拉了出来,游白云仍忿忿不平,骂个不休, “我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阿珍悠悠地道。 游白云倒是一奇。 “你比以前大胆、勇敢、有担当了一……”阿珍有些崇拜地道,”奇怪,你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当然不知道游白云因“时日无多”,什么都豁出去了。人自然就无羁无束了。 阿珍这一赞,他倒有些腼腆起来。 “我不像你,可以变化多端,”阿珍沮丧他说,“看来我还是不适合到台上的。” 游白云极力反对。 “唱歌不可以,你可以演戏呀?!”游白云鼓励她:“现在这台正开始‘未来巨星选拔大赛’,那边厢正举行‘三十年不变演技大竞赛’,你何下去试试看。” 阿珍受到鼓舞,再接再厉,再作尝试。 尝试的结果是闹出更多的笑话: 一次是阿珍情急的紧张之下,竟念错了演对手戏男主角的对白。 另一次是武打动作镜头,阿珍用力过度,伤了那位演对手戏的娇滴女艺员。 另一家更离谱,原来是要拍色情电影,导演对阿珍动手动脚,要她拍暴露镜头,要给男主角热吻。 男主角还伸进了舌头,所以差点变成“无锡人”——舌头几乎给阿珍咬掉了。 阿珍和游白云大闹一场,打得那干“挂羊头卖狗肉”的家伙人翻镜头倒,出了一口鸟气,而游白云犹未心愿,又来游说阿珍:“戏演不成不打紧,不如去参加“xx小姐比赛”,根本不必演,不必唱,单凭美色就可获奖,这点你是真命天子,别人根本不能和你争。” 阿珍给他这么一说,也真的心动了。 可惜,等到参赛时,阿珍没办法任由人摆布,要她走就走,要她笑就笑,而且,在由嘉宾司仪和她问笑时,他竟然反问回司仪,问得对方为之窒然,搞得司仪翻脸,阿珍中途出局,游白云大闹出去。 另一次竞赛算是平安度过,可是阿珍变成个木美人,光彩全失,到大会宣布三甲时,引来全场嘘声,因为几乎是参赛者中最丑的三人入选! 阿珍气得晚礼眼也没换,就跑了出来,向游白云泣诉,“他们都不是以中国人的眼光来选中国美女的,完全用的是外国的标准,不是‘苏丝黄式’的就是‘三从四德阿巴桑式”,这教真正的靓女怎么出头?” “是啊,是啊”游白云边拿着本电视周刊小心察看,一边附的地道,“让我们看看还有什么没有参加的竞选?” 结果发现只剩下了“超级孕妇大赛”和“天使脸孔魔鬼身材白痴袋观摩赛”,正想说服阿珍参加,但阿珍已兴味索然了。 “我看掌声只要梦里寻觅了。”阿珍悠悠一叹,“要听喝彩先准备接受番前和臭鸡蛋吧。我不再期待了,以后,我什么都不参加了。” 游白云见阿珍这般灰心,心里也很难受。 “你放心吧,我不怨你,我对参加比赛没有后悔过。”然后,阿珍又出神的说:“看来,我想跟阿KAM同台合唱的愿望,恐怕这一辈子都不用想了。” 门铃响了。 张夸芽着短裤,暂时丢下他正在修理冷气机的工作,笑嘻嘻的跑去齐门。一面戏谚地道,“又没带钥匙!怎么?今晚煲的是唐菇还是莲藕汤?又有什么天大的新闻?这回是林青霞嫁给曾志伟不成?其实——” 忽见是方心如,怔了一怔。 “林青霞?莲藕汤?”方心如抿着嘴笑着打量他的室内设计:“你以为我是谁?” “我以为——”张夸尴尬的一笑道,“今天有台风?” “台风?”方心如也不明白所以,“没有哇、哪来的台风!” “不是刮十级台风,怎把你这稀客送来?”张夸夸张的说。 “不欢迎?故意把我形容成台风那样有破坏性?”方心如仍在浏览着张夸的家居布置,“你家倒挺雅致的,不错嘛,不请我进去?我也坏不了什么事的,放心吧。” 张夸笑着把方心如请进客厅里去,倒了杯茶,笑道,“冷气机坏了,你会给热坏的。” “嫂夫人上街去了?” “她带着孩子一起买莱去了。” “没请佣人?” “哪请得起!” “张大哥,不是我说你——” “我知道,要是别人,发财了;哪像我,连破七十多宗案的神探张夸,连个工人都请不起,”张夸自嘲地道,“服务警界十三年,从不受贿,结果如此下场,足以警告世人,廉正危害健康!” “不是的,张夸。”方心如阻止他自我挖苦下去,“就是因为你这样,我才佩服你。” 张夸抬头,刚好与方心如视线相接。 张夸迅速避开了目光。 “很热吧?” “你在修冷气机?”方心如看见张夸穿着短裤,脸手沾有污渍,忽笑道,“为何不找人来修?” “反正最近得空嘛……” “张大哥,听说你最近给上头——” “对,”张夸见方心如知道了,倒沉静下来,不必掩饰什么了,我现在已不是警务人贝的身汾,还在等上头决定,要不要把我调去沙头角呢!” “其实你又何苦……” “何必,何苦,何需!”张夸截道,“这些道理,我都知道。可是你知不知道,像李大鳄这种人,只求达到目的,便不择手段,什么卑污鄙恶的事都干得出来。他们起先是求先发财、后立品,但一旦发了达之后,不但不立品,还不许别立德。他自己惹得一身臭,还要把推人到粪塘里,这才甘心。他们只顾面子,不要裤子,杀人放火的反而飞黄腾达,无恶不作的反而名利双收,他们狠狠搜刮这儿一大笔,然后移民到国外去大富大贵,只留下一个烂摊子让留下来的人收拾。你愈是迁就他们,容忍他们,他们就愈以为别人怕了他们,他们更加财大气粗,势凶夹狼……” 张夸越说越激动:“我就是要跟他们周旋,我就是要跟他们作对,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凶,我比他们更凶。” 他下结论:“我跟他们,誓不两立,实行恶斗恶!” “对不起,我说的太多了,全是无聊的东西,腐迂极了,近乎吃古不化,”张夸有些不好意思,“你不明白也不要紧。” “你别小看了人。我就算不明白这些道理,但也了解你;”方心如闪着明亮而兴情的眸子:“当年;要不是你留了余地,放过我们,我现在还在牢里……” 张夸望向方心如。 方心如也不把视线移开。 “但谁都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李大鳄要是个人,他就不会有今天的黑白二道上的地位;”方心如诚挚地道,“我知道我不能劝你什么,也改变不了你的决心,不过,我要你知道一件事——” “要是你有事,你来找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方心如一字一句地道,”要是你走投无路,来我这儿,我就是你的一条后路。” 张夸深深的望着方心如。 然后,他再度的移开了视线。 “你是女人,不该插手江湖上的事的,那是很危险的;”张夸语重心长的说,“男人的事,女人最好少管,那会安全得多。” 方心如一笑。 “你错了。”她傲慢他说,“第一,江湖上的事,就是社会上每一个人的事,无分男女,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你别以为只有你们男人才讲义气,”方心如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遇上值得为他讲义气的男人,我也会跟他讲义气的。” 张夸不但感动,简直震动。 “你……”张夸涩声道。 “不错,我是女人,”方心如容色同时艳、同时倦,“但我早已是拒绝期待的女人。你知道的。” 夕晖透过玻璃窗的铁栏,照了进来,照在钢琴架上、沙发上、茶几上、茶杯上,也照在张夸和方心如的身上。 两人凝望着。 收音机正预告着再过一会有“黄昏恋人”的歌曲点唱节目。 ——这一刻过得好长。 ——好久。 ——就像永恒那么的天长地久。 然后他们就听见笑声。 张夸的小女儿张灵灵闯了进来,瞪大着无邪的眼睛打量方心如。 张夸省悟,说:“灵灵,这是方——” “我见过她的,我一定见过这位阿姨的!”灵灵嚷道。 方心如和蔼地道,“真好记性。” 又一个小男孩闯了进来,比灵灵还调皮。 张夸吩咐:“叫方阿姨。” “方一阿一姨”,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叫得像唱诗班的抑扬顿挫。 张夸倒迎出口:“回来啦?” “暖,JOHN,我说荒唐不荒唐?无稽不无稽?”张太大一面挽着大包小包自市场上买回来的菜肉和日用品,一面手上晃着本电视周报刊:“哎,我真不敢相信,真岂有此理!” “怎样了?”张夸心不在焉的打趣道,”谭咏麟吃饭时吞下了一个玻璃不成?” “嘿,那还怎算是新闻!这才算是新闻!”张太太指着手上的小型周,“他们说——你信不信——真不可置信!” “你不说,我怎知道信不信?” “你当然不信呀!”张太太夸张地道:“他们说——曾志伟和泰迪罗宾在搞同性恋!” “哗?!”张夸在学着太太的夸张口吻:“搞成了没有?” “还没有吧?”张太太似也有些失望,”我找遍了那篇报导,那报导是说:按照推测,有这个可能。” “按照推测:有这个可能,”张夸照太太的语调,讥诮地重复了一遍,“照我的推测这家周刊可能面临倒闭,所以才制造一切危言耸听的新闻。” “不过这样也是好的,新闻有真有假,正好可以考验看新闻的人自行判别的能力。” 方心如笑吟吟的走出来,跟张太太打了个招呼:“我们见过的。” 张太太设想到家里还有来客:“方小姐来了?哎呀,你怎不一早告诉我!”张太太在埋怨她的丈夫。 “你一回来就一轮机关枪似的说个下停,我哪有机会告诉你——”张夸打趣地道,”没关系,方小姐也不是外人。” “你尽会说这些无聊话!”张太太啐道。 “那我先告辞了。”方心如说。 “不多坐一会?”张大大间。 “不了。” “方小姐还有点事……”张夸解释。 “你不送一送方小姐?”张太太耸恿后又自我解释:“你看,我手上大包小包的,还有这一身的乱,怎好意思去送方小姐呢!阿JOHN,这一带僻静,你就替我送一送吧。” 于是张夸就一路送方心如出外。 这儿是元朗一带的住宅区,通常是要走到路口才计程车可乘。 这一路上,夕阳斜照,凉风送爽,周围的人家至少有两三家开了收音机,正在播当年崔萍的名曲《两相依》: 晚凤起,夕阳低,柳摇曳…… 只有花荫柳堤有谁两相依? 睛空万里,北雁向南飞 穿过了画楼西 早已知道音讯稀 不会有好音寄 两相依、两相…… 只有在睡梦里 方心如踢着石子,慢慢的走着路,忽然一笑说,“连两相依都只有在睡梦里,更休提什么千里共蝉娟了。” 张夸看着浸在夕阳余辉里的她,忍不住说:“千里共蝉娟其实也不难得,你看到处不是安居乐业、有家有室,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又有什么稀奇?男女之间可以舍却情,还有义,相知相守,这才难得!——世是最强大的美是什么?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小方,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方心如望着夕阳,她的眼里,有着碎的记忆、冰的爱惜。 “我只知道我是个拒绝期待的女人。”方心如幽幽他说,“未曾深爱已无情,女人在没有情的时候,只好退其次讲义气,我不像你,你是个怒向刀丛觅小诗、衣带渐宽渐不悔的人,我不是……” 她自嘲地道:“我没有你伟大,我是先求自己过得开开心心、平平安安、舒舒服服,然后才肯做一点事,万一出了事,我还会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女人。” “小方。” “我只是不想你出事。”方心如凝定他说,“当年,你破了七十几宗大案,我干了六十几宗案子,都没有出事。虽然一向来都是你兵我贼,你追我逃,可是,在感情上,是你在逃,我抓不着……我不想你到这个时候才出事,李大鳄不是个好对付的人,而且,阿浩也加入他们··” “阿浩?……”张夸坠入了沉思。 “阿浩是个辣手的人,”方心如说,“他一向对你促使我解散的事甚为耿耿于怀。” “我们不谈这些了……”这时“两相依”已播到尾声,琴声“情情重重”的一轻一重的响着,仿佛余情未了,扣人心弦。“你要到哪里去了?” “回市区去,”方心如伸手拦了一部计程车,回首嫣然笑道,“然后找个不成理由的理由,让梦梦下去……” “小方……” “你回去吧,”方心如坐进了计程车、隔着茶色的玻璃,更有一种剔透晶莹似的美:“你还有那些林青霞和莲藕汤在等着你呢。” 张夸挥手,车子绝尘而去。 张夸依然怅望。 忽然,有人在他肩膀上大力的拍了一下,张夸整个人都震了一震。 他猛旋身、出拳。 拳头在一个人的鼻骨前顿住。 他打不下去。 他看清楚了这个人。 ——那正是他的胞弟阿KAM。 “吓死人了,”阿KAM小心翼翼地把脸部挪开了他的拳骨,“哇,火气那么大!我见你站在那儿失魂落魄的,特别过来招呼一下,嘿,还差点给你‘招呼’了呢!” “你来干什么?”张夸没好气的说,“下周不是要开十几场演唱会吗?” “是你的好朋友,好拍档约我来的,”阿KAM戏谑的说,“可不是我自己要来撞破你的好事的!” “你别来这一套,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今晚加菜,”张夸一说,阿KAM连忙摇手吐舌,表示知道利害,“好朋友?谁?” “还不是那个游白云。”阿KAM抗声说,“他十万人急的约我来,说明无论死人塌楼,都要来见个面再说哦。” “他?”张夸嘀咕:“又不知在搞什么把戏,他这段日子,总是神不守舍、神经兮兮的。”两人边说边在回家的路上走。 “老哥,”阿kAM试探地道,”别说我做弟弟的不提醒你、刚才那位不是方姊吗?” “是呀,”张夸不耐烦地道,“怎么?” “也没怎么,只是,我看你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她一副芳心暗许的模样……你一脸柔情深种的模样,她又是柔肠百结的样子……你——” “够了,”张夸打断,“你要说就说,又不是叫你写文艺小说。” “你们才是在写文艺小说,”阿KAM说,”你可别泥足深陷,不能自拔,一失足成千古笑,对不直大嫂才好!” “得了得了。”张夸推开了家门,两个小孩前来拥着他的大腿,“你知个什么!” 游白云却已经到了,在等候着,笑问:“听说方姊曾经来过。”张夸答:“是呀,走了。”张夸招呼过后,到厨房帮太太洗菜切肉。 张夸是个雄赳赳的男子汉,做这些厨艺工作时未免有点笨手笨脚,他大力切肉,肉骨头都弹跳到地上了。 张太太弯身拾起。 递给张夸。 张夸拿去冲洗,又继续切肉 砧板发出“碰、碰”的声音。 张太太正在撷去有虫的菜叶,两人背对着,尽是水龙头的水哗哗地响,时而夹杂着张夸的切肉声,还有厨外传来游白云跟阿KAM对话以及小孩的嬉闹声。 “她走了?” 张太太问,声音不比水声响。 “嗯?” 张夸似没听清楚。 “为什么不留她一起吃饭?” “她走了。”张夸回答。 暮色已笼罩了这小小的家居,张夸扭亮了电灯,整个厨房都柔和得似一具完整的责器。 “你为啥不送她回市区?”张太太声音低得像蚊子,”我知道,你想送的。” 张夸忽一步揽住张太太小小的肩膊,把她扳了过来,搜寻她想要避开的眼色,发现她脸上、发上、衣上都给水溅湿了。 水龙头哗啦地响。 “你听着,我跟小方,没什么的。”张夸有力地、一字一句清晰的说。 “我知道啊。”张太太倔强他说。“可是她有,她什么都比我强,可不是吗?” “是,她比你强,她武功比你好,样子也比你漂亮,可是她不是我的太太,你才是,她也没为我生过灵灵和比比,你为我生过;她是我的朋友,既不是我的太太,也不是我的情人。”张夸激动的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对小方无悔!” “你干什么嘛”张太太挣动,“快放手!” 游白云和阿KAM大概是听到些什么声音吧,正探头进来,刚好看到这情景。 “快放开,人家气你的嘛,”张太太嗔道;“看你气成这个样子,快放手:我脸上都洗菜的水,要抹干。” 张夸快快地放手。 张太太转头洗菜,洗没两下,又洗脸、肩腹有些抽搐。 阿KAM见状忙把游白云伸过来的头按回去,把他塞进椅子时,故意大声的说:“老哥和嫂子在你侬我侬,谈情说爱哪。” 游白云咕浓:“老夫老妻了还谈情?也没见过这样子的谈情法。” 张夸低声问太太:“你怎么了?” 张太太这才转过头来,一张乍嗔乍喜的脸,满是沾着水珠,她破涕为笑的说:“现在没事了。” 张夸轻轻的把她拥着,心中感触:八年前,他娶她的时候,她是这般天真烂漫,在弱无依,八年后伊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却仍是那么心无城府,小鸟依人。 “刚才我··你说了就没事了,”张太太扑在他怀里含混地道,“你有什么,都瞒不住我的。”说着又有些恐惧起来。 张夸把她从怀里拉拔出来,凝望着她秀丽的脸容,认真的替她揩去脸上晶莹的水珠。 “告诉你,让你多了解女人一些,”张太太带着玩笑的口吻,“女人要哭的时候,不想让人知道,只好在雨里,在水中,那就分不清是泪还是水了。” “所以你刚才哭了?”张夸深深地望进他太太的眸里,像一缕叹息的幽魂。 张太太给她丈夫瞧得有些心慌,仿佛洪荒里一个陌生的男子,忽然在人生的陌路上停下来,向她注视,他的灵魂像透过目钻进了自己的灵魂里。 她发现他拇指在淌血。 “你流血……”她心疼。 “没事,”张夸轻描淡写的说,“刚才不小心,切肉的时候给捺了这么一下子。”张大大忙着替他吮血,包扎伤口。 这时候,游白云向阿KAM的游说也濒临失败。 “你为何不让阿珍试试看?” “不是我不愿意,我只是一个歌者,我又不是主办单位,我没有权爱抓谁上去唱就谁上去的,”阿KAM说,”我也只是个艺人,我还得听他们摆布呢!” “那你是不是愿意帮忙了……” “我都说过了,不是我不愿意,而是不能。”阿KAM分辨,“这社会上,任何东西建立了制度,凭你我之力,总不能够说我要怎样就怎样的,那有什么办法,只好依据制度、消耗青春、浪费体力、付出时间,一步一步熬上去了。” 游白云垂头。 “你别见怪,阿珍是你的朋友,我又没见过,更没听过她的歌声,我总不能……”阿KAM歉意的笑笑,“她要是真有才华,你应该鼓励她参加——” “见鬼咩!都参加过了,参加那种比赛,才艺第三,姿色第二,最重要的还是讲运气。”游白云忽又萌起一线希望,抓住阿KAM的手,兴奋他说,”不如你去见见阿珍,或者我带她来见你……” “我这几天要准备演唱会,哪有空呀,有几场舞,还没排好呢!见是你约的,我才过来,今晚我本要忙到通宵的呀!”阿KAM见游白云死心不息,只好断然拒绝了,“反正你们还年轻嘛,他日迟早总见得着,要是见不着,在你娶老婆那天,我总见得着嫂夫人哪……”说着笑了起来。 游白云可笑不出。 “年轻?我有时一觉醒来,都不知个世界去了哪!”他忧伤他说,“我只希望能看到阿珍如愿以偿,我才去得心安……” 阿KAM讶然道:“你怎么如此说……!?” “就当我没说好了,”游白云忙说,“我常常都是这样胡言乱语的。” 这时阿忠和阿奸也过来探张夸,见游白云和阿KAM都在,热烈招呼起来。 游白云故意拭探阿忠,“你有事情要告诉我,是吗?” “没有啊!” “没有?” “有事吗?” “我的病历……?” “哦,那个,没事,没事。” “没事?” “一点事都没有,医生只叫你吃多些,睡多些,快乐多些,千万不要太操劳,不要胡思乱想……就可以了。” 游白云一听,更是心里有数,知道阿忠是刻意隐瞒,他也不去说破,只冷笑几声。 “怎么了?” “没什么?” “其实,当一个歇手呀,也真是有苦说不出,”这回到阿KAM向他诉苦了,“一天到晚,都不能做自己,总要做台上那个人。观众希望你的形象是什么,你就得成为那个形象,去取悦他们。可是那形象是假的,取悦不了自己。” 阿奸不同意:“你当歌星,名成利就,还有什么不惬意的?” “一天到晚,都在为他人而活,还快乐到哪里去?连蹲在街边吃碟猪肠粉都不可以!在香港叫妓,明天就会上周刊的封面。大佬,这样的生活怎过?”阿KAM诉苦诉出了兴头,“总是希望欢呼声、不要停,但越唱下去,就越孤寂。感情?假戏无妨,真做不必!未成名的时候想成名,似被人丢在黯淡的角落,泪和笑都分不清。一旦成名,吃的是热闹,泻的是寂寞!” “成为偶像之后,不能行差踏错,一旦失足,家喻户晓。”阿KAM叹道,“是,想要成名真不容易,但光辉背后也总有别情。有时在台唱歌,只觉灯色映照着个痴呆的自己,累得像一滩融化了的雪糕,那段日子,要不是老哥在鼓励我,我恐怕一早就垮下去了——” “像我,攻得上山顶,未必能守得住山头,说实在的,有时,我想跟你们对调,做个平凡人,自由自在的,该多好。”阿KAM感触地说,”所以,不要不满足你的现状吧,说不定,已经轮到你的黄金十年哩!” 游白云咕噜道:“轮到我也没有,我现在已累得像块用皱了的抹布。” 阿忠也埋怨道,“这世界,从没轮到我有用武之地。” 阿奸也怨栽连天:“我只常常问天,上天上天,你还侮弄我不够么!” “谁在呼天抢地?”张夸正兴高采烈的端菜上桌,“告诉你们,小伙子,怨天尤人没有用,游手好闲容易过,处心积虑一场空。不管你干什么,最要紧的就是要——” 阿忠、阿妍、游白云、阿KAM全熟悉张夸的个性,也听过无数遍他的“理论”,便一齐异口同声地接道: “举重若轻!” 张夸笑骂:“既然知道,还不赶快帮忙开饭去!” 众人七手八脚,开桌吃饭,张夸一家人,和几个年轻朋友,吃得笑笑闹闹,打打骂骂,乐也融融,游白云心头稍有不畅,但他天性豁达,也为气氛所感,暂忘了烦忧。 在这种温馨氛围下,饭后阿KAM提出:“老哥,这些年来,没有你的鼓励,我真不知怎么坚持下去,我想——” “怎么?你婆婆妈妈的干什么?”张夸笑斥,“不是要向我借钱吧?” “我作了一首曲子,是送给您的,打算下周演唱会时唱给您听的,”阿KAM说,“可是,我知道你近日心情不好,多半是不会去的,我现在这里,先唱一段给你听好不好?” 阿忠、阿奸、游白云一齐哄叫:“好!” 张太太去钢琴那几伴奏。 比比、灵灵也拍手笑叫:“好呀,好呀,叔叔唱歌,我们不必看电视,也有歌听。”两个小孩子还要“客串”当“舞蹈艺员“呢。 张夸用力地捏了捏阿KAM肋肩膀,眼里都是情和义,欢和欣,还有一些岁月惊心。 “可是……”阿KAM仍犹疑:“我的曲子和歌词,还没有完成——” “先唱一半也好。”张夸说。 大家都拍手打节拍,齐声怂恿:“唱吧,人生在世,能唱一段也总比不唱的好——” 是以张太太弹琴,阿KAM唱歌,阿忠阿奸游白云拍和,张夸听着听着,眼角也潮湿了,没有下雨也不在水里,要是落泪总瞒不住吧?张夸有点自嘲的想。 阿KAM唱的是未写完的曲子:《吞火情怀》,以感情唱出了他对张夸的情和感: 你是低低的潮 也是高高的浪 流过每个人的心中 已成了拍岸惊涛 你是熊熊的火 也是冷冷的焰 你是飞蛾,曾经扑火 化作流萤照亮到天明…… ------------------ 王家铺子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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