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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风雨夜,她转出林荫,转过长亭,就看见那一角星室下乳色的高楼,楼顶灯火通明、火花烁耀,仿佛在云涌雾翻的夜晴空留下了一方空白。迎向苍穹、俯瞰碧波,这一角楼宇颇有独霸天下遍地风流的气派。她知道现在里边住着谁。她会报仇。她正等着。她等候到了这楼宇里的主人崛起、背叛、全盛,然后也等待着这气字非凡的楼宇的逐渐衰微、失败、乃至全面毁灭。她等着看到这些,她不错暗中出手造成这些。 然后她又踱到那株老梅树旁。 梅花幽香,似浅还深。 梅红怒放。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沁人的梅香,然后撷了一枝梅花,斜斜插在霜后微湿的泥地上。 ——她难道以梅枝为碑,以梅花为祭,以梅香为祀! 在这方兴未艾的夜里,她纪念的是谁? 只在她的漂亮的手势插下了梅枝之后,那地里忽然传来轧轧的声响,然后她所立的地面忽然徐徐裂开…… 就像一把徐徐展开的扇子,上面画着的是山是水、有何题字,都将会在扇尽张后一一看见。 她的容貌,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当年她在江上抚琴…… 而今她的心早已断了弦。 她是雷纯。 ——当今“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纯。 你能听到琴韵,是因为琴有弦。 一个人有感情,是因为他有情。 ——雷纯呢? 怎么她寂寞里所流露的郁色,竟令人觉得那不是情,而是没有了情。 无情。 无情到底是为了情到浓时情转薄,还是情到深处无怨尤呢? 你说呢? ——谁知道。 若道无情却有情,要知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要说无情还真莫如去间无情。 ——这“无情”当然是“四大名捕”中的无情。 可是就连无情,也不是真的完全无情的,他只不过是感情太脆弱,怕自己情感上太易受伤、受伤太重,所以以“无情”为盾为堤,作为防患。有谁能够绝对无情呢。 在“金风细雨楼”白楼顶层:“留白轩”上,赤裸的白愁飞以雄性且雄壮的身躯咄咄逼人地雄视张炭与火孩儿。 张炭沉声怒叱:“放了温柔!” 白愁飞冷晒:“要女人,自己来抢!” 张炭忽然一沉身,宛若龙之腾也、必伏乃跃。 白愁飞眼如冷箭,紧盯张炭。 但伏的是“神偷得法”,跃的却是“火孩儿”! 蔡水择飞窜向榻上的温柔,别看他负伤重,动作快逾飞狐。 白愁飞眼盯的是张炭。 但他随手一指,“嗤”的一声,指风破空急射蔡水择。 他一动,张炭也就动了。 他一矮身、跃起、急弹,以观音掌势,双掌一合,拍住了白愁飞所发出的指劲。 张炭合住了白愁飞的指劲,猛的一热,大叫一声,张口猛喷出了一口气,同一时间,他脸上本来正开得甚为“旺盛”的痘疮,忽然之间,尽皆冒出了脓血来。 但他也同时在白愁飞衣裤摸了一把。 白愁飞冷哼一声,膝不曲、肩下沉,一闪身已拦在榻前。 这样一来,蔡水择的身形等于向他撞了过来。 白愁飞有恃无恐地等着。 蔡水择飞掠的姿势也十分独特。 他几乎是贴地飞掠的。 他直掠到靠近白愁飞双胫三尺之遥,才兀然往上竖掠,立足出刀,大喝一声,一刀斩向白愁飞。 白愁飞微哼一声,左手五指,如兰花一般地拂了出去。 他平素出手多只一指,而今五指齐出,也算罕见。 霍的一声,连五指拂在刀上,那把刀立即“消失”了。 这“刀”本来就是“虫”聚成的,而今尽皆给击得消散于无形。 同一时间,张炭又已攻到,白愁飞右手拇指“卟”的射出一缕剑风,在张炭掌劲发出之前,迎面射去! 张炭这次坐马横身,以右掌硬挡一指。 格的微响,张炭右手中指指骨遭指劲击断,但他左掌五指撮合如啄,向白愁飞急攻一招。 白愁飞手挥目送、宛如乐者把玩弦丝,见招拆招,占尽上风,但这一下,觉对手那一啄,竟是自己“惊神指”指功。 他刚才发出了一指“小雪”,而今竟以五倍之力回袭。 他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小子是几时学得自己“惊神指”的!? 白愁飞应变奇急,右手其他四指立即以“大雪”指诀,疾弹出去,对住了张炭来袭的五缕“啄风”,并在刹间已弹起发两倍“小雪”的神功,把他强震出丈外! 张炭犹如着了一记爆炸。 然后他立时锐意反攻: ——这两人,都很烦缠,宜立即杀了! 但这同时,他忽然发现,身上有七八处忽然一麻! 虫! 原来他身上至少有七八处,已为虫所噬! 他刚才神向“刀虫”的那一指时,刀上那些红色的虫全给他一指震散,但并没有完全死透,有的竟从有色成了无色,悄没声息地落到他没穿衣服的身上! 他太轻敌,以为已五指一式,破去了火孩儿的“刀虫”,又因张炭施“反应神功”,反攻指劲,吸住了他的注意力,致给“刀虫”上身,奇险万分! 他心中一凛,踩步急退。 蔡水择趁此急攻,惜他手上已没了趁手兵器。 这时,忽听一声轻叱: “我来帮你!” 只见“前途无亮”吴谅已杀了进来,猛步跨前,以他的“黑刀”直戳白愁飞背门! 蔡水择趁机喘得一口气,反手自怀里掏出了一个杨桃型的“兵器”来。 但他还没发动,已听张炭大吼:“小心——” ——小心? ——小心什么? 他一时还没弄清楚,却知道张炭已发了狂般疾冲了过来,右掌除中指之外,如戟直插向吴谅。 蔡水择这才把眼光落在吴谅身上。 可是已迟。 吴谅的“黑刀”已夺地插入了他的左胁,黑色刀尖并自右胁穿了出来! 血本来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的。 而今他流出来的血,竟是黑色的。 ——那是因为刀太毒,使他的血马上转了色?还是下手的人太卑鄙,以致遭他暗算的人不愿流出红色的血。 庭园寂寂。 这儿本来就是“六分半堂”的第一重地,雷纯闺房“踏梅寻雪阁”的庭院。 这里有老梅三百二十四株,寒意沁人,雪微消融,然而地上的雪却迅速裂开。 一阵轧轧连声,地面裂开了五尽约宽的隙缝。苍穹里没有月,星光很灿烂,仿佛上天正举行天神的夜宴。 机关发动,地面洞开,里面似乎坐着一个人。 这人跌坐在那儿,如老僧人定,不知已坐了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日、多少时辰,甚至不知他是否已然坐化。 谁? ——这个住在地底里、六分半堂内、雷纯闺阁下的人! “你好。”雷纯对这地底里的人很客气。 “你好。”地穴里俏人对雷纯也很客气。 “今晚一切都还好吧?” “还好,只是夜空的星太繁亮了些。” “地面的人今晚更热闹。” “哦?” “时候到了,他们已打起来了。” “——是谁跟谁?” “白愁飞在‘留白轩’抓了温柔,张炭和蔡水择为营救她而杀上了白楼,宋展展和洛五霞等人在风雨楼外展开了包围,不久定会打起来的。” “可是王小石仍未出现,不一走会打得起来。” “王小石一定会出现的。” 那地洞里的人略一沉吟,终于还是问:“何以见得?” “温柔失贞,张炭遇险,火孩儿遭厄,你说王小石会躲着不见人否?他眼白愁飞迟早有这一仗,避不了的。” “……你说的对。” “所以,你的时候到了。”雷纯婉然一笑:“一切你都了然于胸,期盼已久、你只是没说出来、装不懂而已。” 地底里的人默然。 “今天晚上,是你多日以来枕戈待旦的。你苟延残喘,就等,这是你梦寐以求的日子。现在时机到了,一如我跟你约定了的,我助你去报大仇,完成夙愿。” 半响,那人才有气无力但十分尖锐的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雷纯的眸子深速如梦,浅浅一笑,也十分妩媚: “你的崛起取代了六分半堂,五年来,你的势力把我们堂里的人打得抬不起头来做人,你又并未履行婚约娶我,还杀了我的父亲—— 你说,我为什么要帮你?” 然后她又嫣然一笑,万分惊艳: “——也许,就为了我不帮你、现在还有谁来帮你、谁还帮得了你这一点吧!” 她那么漂亮,语音袅袅动人,人又单纯极了,但随口说出去的话,却直如一记闪电、一道惊雷。 “来人哪,起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也一定非常意外,说不定还会十分惊喜。她说,笑起来眼眸如梦,梨涡犹如梦正深深。 蔡水择没料吴谅会倒过来给他致命的一击。 吴谅一刀得手,黑刀犹在蔡水择体内,但仍不及抽回,张炭的右手四指已戳向他背门上。 张炭的攻袭来得好快! 且奇! 吴谅本要反时倒撞了出去,但张炭这四指刚吸收了白愁飞“大雪”四指的功力,吴谅如何抵挡得住? 张炭第一指已卸去了他的时劲。 第二指已洞穿了他的肘部关节。 第三指竟把他整只手臂弹飞出去——跟臂部扯裂断掉然后才“飞”出去! 第四指则捺在吴谅背门上。 吴谅惨嚎,吐血,倒地,殁。 吃惊的是白愁飞: ——这倒使他见识了张炭的“反反神功”奇效。 更吃惊的是张炭: ——原来白愁飞的“惊神指”真有惊天地而位鬼神之力! 但他伤心更大于惊心: ——因为蔡水择已遭了暗算! 这使他十分自责,十分追悔: 因为他竟不及告诉和提醒蔡水择:他在四楼窗户望下之际,另一件发现的奇事便是—— 吴谅在“风雨楼”的子弟中,不是在苦战,也不是在突围,而是在跟梁何、欧阳意意交头接耳的在密议! 所以他对吴谅早有提防,因此吴谅的“黑刀”一出手,他就马上出手。 但还是迟了。 他不及救蔡水择。 他只能杀了吴谅,但挽不口蔡水择的厄运。 ——他就是因见吴谅行动怪异,以为蔡水择也是内奸,所以才没有及时把吴谅有变的事告诉火孩儿,而致蔡水择不提防里遭了暗算! 而厄运仍未过去。 白愁飞已一个箭步,掠了过来。 张炭十分清楚,自己凭“反反神功”,还能勉强抵挡两三招,但久战必败。 何况他已失去了蔡水择的支持。 而白愁飞随时都有风雨楼弟子的支援。 依目前的情况:他们是输定了,也是死定了: ——那么温柔该怎么办? 谁来救她!? 出乎意外的是: 蔡水择兀然拔出了“黑刀”。 黑血疾喷。 血雨洒落在温柔的嗣体上。 白愁飞一晃身,一指捺向蔡水择。 他用的是左手尾指。 张炭再没有犹豫的机会,右拳一迎,以拳击白愁飞。 白愁飞忽尔弹出了右手尾指。 这一指弹得独特怪异,张炭别无选择,急递左拳,硬接这指。 这一来,“反反神功”已不能成功将两道指劲化解,更不能转为己用,反而一齐左右夹攻体内,张炭大吼一声,鼻孔、耳孔、瞳孔、一起渗出血来。 这一招,硬接下来,他已吃了大亏。 这一下,张炭只觉金撞钟鸣、火星乱进、血气翻腾、痛苦不堪,一时无法应战,身子不住在原地旋转,而他双手用力掩着双耳,尖声狂啸,才能抵消心头烦恶、血气翻涌。 白愁飞一闪身,已至蔡水择身前。 蔡水择却一刀斫了下去。 他而的居然不是白愁飞。 而是温柔! ——已经昏迷了的、几乎受到失身凌辱、像一朵花般娇嫩的温柔! (他竟忍心杀她!) 如果他那一刀是斩向白愁飞,得手的可能几乎是完全没有。 但他现在斫向的是温柔。 ——这就极有希望致功。 因为白愁飞意料不到。 不但是白愁飞没料到,连张炭也大感意外,所以他大叫: “蔡黑面,你疯了!?” 白愁飞一指戳向蔡水择。 ——天中部位! 刀,是黑色的。 胴体,是白哲的。 刀,架在温柔的腰身。 她全身皮肤细致自傲,只腰下那一丛娇媚神秘的黑,与刀锋自映成趣。 刀只要再轻轻用力,就会把温柔铡成两截。 指,就捺在蔡水择额上。 ——但还没有发力。 情况非常明显: 蔡永择的眼神告诉了他一件事—— 只要他一发指劲,他也会一刀把无辜的温柔切成两段。 温柔许是仍在昏迷中,但在黑色刀锋下白得令人眩目的腰肤掠起了一阵寒怵。 蔡水择身上仍淌着血。 他的手仍颤抖着。 刀锋上依然淌着他自己的血。 血厉红。 女体雪白。 血滴在温柔白皙的柔肤上,分外瞩目,十分分明。 白愁飞的手指仍捺在他的额上。 “你的指头一发力,我就斫下去。”蔡水择喘了七八口气,才能说全了这句话,但就算他每说一个字都顿上一顿、停上一停,但每个字仍十分清晰。 “你不会斫下去的。”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理由杀她——你要杀的是我。” “你可以试试。” 白愁飞静了下来。 很文静的那种静,像一只敛翅的白鹤,他对敌而又尚未出于时候的样子很漂亮。 ——许是“静若处子”就是指他那种人。 他左看、右看、仔细端详:这个他差一点就占有了的玉洁冰清的身体,一时并未表态。 “无论我怎么想——”白愁飞好暇以整——事实上,时间的确完全有利于他那一边——的试探道,“你似乎都没有理由杀死温柔。” “你没看出来吗?我已经是个快死的人了。” “对,你已是个快死的人了,还多害个无辜的性命作甚?” “但我的命是你害的。” “可惜你杀不了我。” “可是你喜欢她,而且显然的你还没有得到她。” “所以你只要杀了她,至少可以打击我,让我永远得不到?” “猜对了。” “啧啧啧,这就是‘象鼻塔’汉子们的侠义行径吗?” “不错,我是‘象鼻塔’里的子弟,但你也别忘了,我加入‘象鼻塔’前,是个什么人?” “你姓蔡,我没忘记。” “我们‘黑面蔡家’,习惯翻脸不认人。再说,咱们‘兵器大王’蔡黑面不能算是正规的武林中人,要算,也只能算是黑道上的人,黑道上的作为,讲究黑口黑脸黑手黑心肝,不须要讲究一大堆无聊的原则和规矩。只要我杀了她,能打击你,那我就一定会做,她又不是我的老婆。只要她死在这里,你和‘老字号’、洛阳温家及‘象鼻塔’的梁子就这辈子都解不下了。” 白愁飞瞳孔开始收缩,蹙眉微有痛苦之状,瞄了正自后侧掩上来的张炭一眼,道:“但今日的事,有他目睹作证。” “对了,”蔡水择道,“所以我只要杀了她,你就得留他的性命。” 说着把刀锋一铡。 “慢着!……有话好说!”白愁飞这次可有点情急了,“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蔡水择说,“我只要你滚出去。” 白愁飞又皱了皱眉然后笑了:“我出去,你以为你们就能逃得了吗?” “逃不了。”蔡水择道:“可是只要你们一旦硬闯进来我们就先宰了温柔。我们没了命,你也没了到口的美食。” “你知道吗,”白愁飞负手冷晒道,“你的威胁十分荒谬。用你们自己人的命作为胁持,真是狗屁不通。” “你知道吗?”蔡水择血污的脸却展现出自得雪亮的牙齿,“不管通与不通,你只要再犹豫,我就一刀斫下去。” 说着,眼看他的刀就要往下剁落。 “慢着!” 白愁飞终于喊出了那一句,跺跺足,收了指便走,临走恨恨也狠狠地抛下了一句话: “就让你们据持‘留白轩’,看能守到机时!” 却在走时,撤了的手指遥向温柔身上一拂,这下却在蔡、张意料之外,不过温柔只“嗯”了一声,并没有什么异状,这时白愁飞已领万里望疾步行出。 白愁飞悻然退走“留白轩”,外面已候了一大群子弟。 万里望却在白愁飞越身而过时,卸下拔毯,披在他的身上,并急急说了一句:“楼主,我看他多只虚张声势,我们配合骤起一击,大可格杀这只剩小半条命的裂脸鬼!” 白愁飞却冷然横了他一眼:“我岂是他们迫出来的?让他们苦守留白轩,咱们才能放长线钓大鱼!再说,以那黑面鬼身上的伤,能撑到几时?他一旦翘掉了,剩下一个饭桶,能有多大作为!” 万里望马上表示佩服与恍悟。 他却没注意到白愁飞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一连皱了三次眉。 或许,就算他注意到,也得假装没看见:一个领袖是不会喜欢让人知道他的弱点的,尽管那是他的手下、心腹。 白愁飞蹙眉的原因正是他退出“留白轩”的另一大隐衷: 他虽精似鬼,但仍着了“刀虫”的袭击;他一时能把“刀虫”的毒力强压下去,但必须要一些时间和找一个地方运功把附在要穴上的刀虫强迫出去。 他现在没功夫去理会那么多。 他急不容缓地要去解决两件事: 一,逼出体内“刀虫”的毒力。 二,与梁何所布伏好的主力,只等王小石一伙人入楼,他运用一切所能,杀个精光。 要做好第二件事,现在他就必须要先做好第一件事。 当然,他不无遗憾。 ——始终未能对温柔一尝夙愿,真个销魂。 他在离开“留白轩”之际,却做了一件事: 弹了一指。 这一指,是解开了温柔受制的穴道。 ——他啃不下的东西,也决不让人占了便宜。 ——何况,就算给解了穴道的温柔,也仍在“留白轩”里,飞不走、逃不了的。(温柔,嗷,温柔。) 想到这女子自而柔而娇小的胴体,他在毯袍内的躯干,忽然炽热了起来。 就在这儿,梁何火速报讯,传来了两道消息: 1,一切已布好了:“七绝神剑”已到其六,还有当世六大高手中的“神油爷爷”叶云灭亦已赶到,就等王小石来! 2,孙鱼回来了。 低头。 垂首一向是他的掩饰,也是他的本领。谁也不知道他在低着首的是盘算着什么,还是掩饰着什么。 别人的低头可能是因为气馁或缺乏信心,他的低首决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一种莫测高深的姿势。 他可以是任何人的好友,因为他了解别人。任何人都当他是知交、知音,甚至连大奸大诈的雷损,都当他是惟一至交,但却没有人是他的知心。 重要的是:不是他没有好友,而是他不要任何人是他的好友。 因为他的心是不让人“知”的。 别人当他是相知,并不代表他也当别人是知交。 他一生下来就低着头,颈脊不能竖直,令人怜悯同情,可是他却说过这样子的话: “我生下来不是求人谅解与同情的。” “一般成功的人活着是去做该做的事,但我活着要做的是最该做的事,甚至只做该而别人不敢也不能做的事。” 他就是狄飞惊。 ——“低首神龙“飞惊! “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雷纯遣她三名剑婢和另一名不住拿湿中抹脸的俊脸凸腹的汉子,抬着一顶深黛色的轿了疾行人“六分半堂”的“不惊堂”里来,然后跟狄飞惊说,“这个人曾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现在却是我们最重要的朋友,这个人全武林、整个江湖、偌大京师里的人都在找他,然而他却在我的身后,你的眼前。” 然后她问。 “你猜是谁?” 狄飞惊垂着头、缩着膀子、屈着腰脊,似乎分外能感受到那问题重若千钧。 “那就应该是他了;”狄飞惊低沉的语调、配合了他低首,仿佛在垂目审视挂在他胸前的一方白色透明的水玉。 ——暗红透紫的那一块在“三合楼”、“六合阁”里给白愁飞一指打碎了,但碎了那紫的还有这白的,毁了那一块却还是有这一块。 然后他说的三个字亦有重逾万钧之力。 他说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苏梦枕!” 苏梦枕! 雷纯似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她似乎也没料到狄飞惊会料得到,而且一料就料到了。 “你是怎么料到的?” 所以她问了这句话。 没料,狄飞惊乍听这句话,却明显地吓了一跳,好像鼻尖给一块烧热的炭火炙及一般。 “真的是他!?” 雷纯点点头。 狄飞惊跺足,终于仰天叹了一声。 他难得抬头,在夜色里,眼神依然明亮,眼色之丽,直夺美人之目,占尽粉妆铅华,犹亦不及之。 白愁飞一出“留自轩”,“火孩儿”蔡水择忽然摇摇欲堕。 张炭连忙搀扶着他:看到这结义兄弟浑身是伤,不觉潸然泪下。 “你要撑下去啊……兄弟!” “……对不起,炭哥,请原谅我……” “今儿你做得很好啊——你救了我、救了温柔,还要我原谅你什么!”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温姑娘的……可是,若不如此威胁他,只怕姓白的既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温柔。他看了我的‘刀虫’,任他绝世本领,也得要去回一口气,迫出毒力,我这下相胁,让他正好有下台阶……若然没有把握,我还真不敢拿大家的性命开玩笑哪。” “我知道……初时我是不明白,现在都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了。” 蔡水择艰涩的一笑,一笑,血水就自嘴里涌出来。 “我一直对你都有误会。……自从上次‘九联盟’要吞掉‘桃花社’和‘刺花纹堂’的‘台字旗’一役中,你临阵退缩、遇战脱逃,从此我对你就有戒心,怀疑你的勇气和诚意……就算在‘老林寺’之役里你表现勇悍,负伤救人,但我还是不能完全屏弃我对你的成见……” “那不是成见。我确是临阵脱逃,我的确是怕死,我的确是放弃了与朋友并肩作战的机会。如果硬要说理由,那就是:那时我父母尚在,他们在‘黑面门’里受到蔡红豆和蔡黑狗等系人马的排挤加害,我不得不留着有用之身来护着他们……我们‘兵器蔡家’,仗着朝廷里有个姓蔡的‘大人物’看来比谁都受礼遇,谁都怕了咱们……但在江湖 蔡水择忽然痛得叫出声来。 “你怎么了!——快别说这些了!是我不好,都是我误会了你……” “你没有……确是我懦怯、我不好、我自私……我那时确是想:跟‘桃花社’有什么好?万一个不好,就英年早逝,给‘九联盟’的人杀了。 整了、灭掉了。我想,其他‘七道旋风’里的兄弟,都没有顾碍,但我不同……我还有父母、家室!我只是打造兵器的一名世家子弟,又不是十足的武林中人,我只要好好的活下去,于啥要抱着一齐死……?所以我就没有……我愧对赖大姊,我愧对众兄弟们……我怕死,我贪生,我不敢牺牲……我觉得我自己才是聪明人,我要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成就……我不要永久俯首于赖大姊门下……” “我明白,我明白……”张炭看见蔡水择一口气说到这里,已出气多入气少、神智仍清醒,神气已在瞳孔散乱,只能垂泪地安慰他,“谁不是这样想过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这样想过,只不过,每到要害关头,我认为活着不如活得好重要。那关节上来时,我总会选择了我良心里要做的事;人生里总是难免一死,做了违心背义的事,活着也不痛快,真是何苦?何必?这也许就是自道、黑道中人不一样之故吧?刚才你说‘黑面蔡家’是黑道中人,其实你的所作所为,白道上的汉子都远望尘莫及呢……” “——也不是,我只是看开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一味钻营,老望出人头地,不惜离义弃信,但我能赚得什么?反而内心不安,活得一点也不惬意。真怀念当日跟‘桃花社’的兄弟姊妹们,弹剑高歌,快意恩仇,不知多好!原来人生不是为求绝世功名、世间富贵,而是快活就好!我也放下了。父母大去之后,妻离子散,只我一人,孤身何惧!要生要死,自来自去。我更自在了!所以豁得出去,敢跟‘六合青龙’战,敢与元十三限斗,敢在这儿唬走了白愁飞——纵这一生算是短了一些、促了一点,也是不枉了。看来……”蔡水择惨笑起来,流血甚惨,仿佛要流尽他体内的血才能止休,“我不能跟你们再比谁的脚趾甲长了。” “你……你别这样说……过去我……我错看你了。……要比喝粥,谁也比不过你!” “你知道吗?我是黑面蔡家的人,练有一种‘天火神功’和‘哼哈二气’,只要真气护体,元气淋漓,我还真一时三刻虽受重击但死不了……这就是何以我屡遭赵书四痛击而能再战,而也是刚才还能硬持一口气威胁姓白的原由了……可是,而今,我已伤成这个样子了,活着已没有意思了。这样强挺下去,我只是多受折磨……” “兄弟,你要撑着,小石头快来救我们了。” “我已等不到那时候了……”蔡水择强笑了一笑,裂了的一张脸裂了个袭开的笑容,“我不能再抵受下去了。请恕当老弟的我闲上一闲,早些放下去吧。我要散功了……说实在的:我到底还是为逞这一时之勇,仗一时之义而死,在世种种纷华,人间种种盛事,我都无法一一体味领受了,梦幻空花,天火烛照,我今也不止有悔呢。兄弟,如有来生,来生再会了——” “不!” 蔡水择倦极了地笑了笑,又笑出了血。 “不!!你要挺下去——” 蔡水择充满歉意地握了握、紧了紧本来捉住张炭的手。 “不!!!——” 这是张炭第三次叫出“不”字,但他同时听到了种声音: 一种炒豆子般的爆裂声响。 然后蔡水择整个人抖动了起来。 像一条离水的鱼。 他整个人颤哆着,这时际,爆豆的裂响越密集了。 张炭狂吼道:“不行,不行,你不可以放弃!你还是那么自私,那么自我,那么自命英雄!你说去就去,这时候,教我一个人怎撑下去——” 但蔡水择的身躯已静止了。 已兀然静止了。 全然不动了。 张炭呆住了。 愣住。 直至一声唏唏簌簌地传来,有人慵倦惺松地问: “怎么搞的?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天——我的衣服呢!?” 然后是悠悠忽忽的一声。 尖叫。 大红的轿子,猩红的帘! ——竟红得比怒吐的梅蕊还艳。 (可是里面真的是他吗?) (他真的还没死吗?) (他真的是在里边吗?) (他仍然病重吗?) 狄飞惊虽然还没看到那已成了神话里的传奇人物,但看到这顶轿子和它的颜色,已引起他无限的想像,无边的传奇,无尽的遐思。 他看到这顶轿子,除了发出一声浩叹,还骤生了一种嗜血好杀的冲动,恨不得一手粉碎掉这顶轿子才能甘心;又油然起了一种至高的崇敬,竟有跪下去膜拜的冲动。 ——这轿里的人,一生未尝过健康的滋昧,他的躯体仿佛是用来受昔的,意志也是。越是受苦,他好像越坚强、越坚定。他在位的时候,准也不能击败他;他失意的时候,依然谁都不能取代他。 雷纯却仍带着诧然,且佩且疑地问:“——却给你料着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狄飞惊又变得匕目不惊的了:“我猜的。” 雷纯仍敬仍羡地抿嘴笑说:“猜的也要有个谱儿在心里呀。” 狄飞惊又垂下了头,只淡淡他说:“不错,猜的凭据有二:一是推理,二是直觉。” 雷纯饶有兴味地问:“直觉?你就凭感觉?” 狄飞惊又望着自己胸前挂的颇梨:“我想,金风细雨楼楼主,名动八表、群雄之首的苏梦枕苏公子,绝对不会死得这么容易,死得这般无声无息的。我一向认为:像苏梦枕这种人,除非是他自己要死,否则谁也杀不了他。” 雷纯意犹未尽:“然而这道理你又怎么推出来的呢?” 狄飞惊这回不望自己胸前的水晶,而改看自己的脚尖,只淡淡他说了一句:“雷满堂。” 雷纯秀眉一蹙:“雷满堂?” “可不是吗?”狄飞惊悠游地道,“‘主风细雨楼’原创人是苏遮幕,他有四位生死之交,那是‘嵩阳大九手’温晚、‘报地狱寺’主持红袖女尼,‘妙手班门’中的班搬办,还有‘封刀挂剑霹雳堂’雷满堂。他们四人,确跟苏家都有过命的交情,就连苏梦枕当政之后,也没有放弃四家的情缘。苏梦枕自己拜师‘小天山’红袖神尼门下,‘红袖刀’便是神尼所赐。班搬办替苏氏父子兴建天泉山‘风雨楼’四楼一塔;而苏公子的势力一旦遇危有险,温晚即派了他的得意弟子、也是天衣居士的私生子“天衣有缝”过来助之。雷满堂虽碍于雷家外系雷总堂主与苏梦枕敌对,无法们帮苏系的‘风雨楼’,但雷满堂曾任‘江南霹雳堂’的代掌门人,如果不是他暗中阻截,雷老总在京里的实力久未能取下‘风雨楼’,‘霹雳堂’早就会派重将来援;雷家迟迟未有重大举措,以致雷总孤掌难鸣,急于求胜,才会为雷媚这逆贼所暗算,大志不酬。这样说来,雷满堂的情义依然是在的……” 雷纯秀眉一挑:“这些跟你判断出苏公子就藏在我处,又有什么切身关系?” “关系重大。第一,别忘了,在京里的派系,以关七最早建立了最大的势力,其次才是我堂。我堂实力茁壮后,才有‘金风细雨楼’的出现……” 雷纯应和道:“所以是‘金风细雨楼’后‘六分半堂’而立。” “对了。‘风雨五楼’既由妙子班门的班搬办所建,而当时雷满堂代表江南总堂坐镇此处,难保没有一条‘特殊通道’,是从天泉山风雨楼直通我堂的。”狄飞惊条分缕析地道:“对不对?” 雪纯轻叹了一声:“对。” “第二,既然白愁飞处心积虑要背叛杀主,他定必已细心布署,不让苏公子有任何活路。就算苏公子逃得了一时、躲得了一阵,也定必会给他翻查出来的。可是,他显然无所获。一切活路,都给封死。若苏公子仍留在楼内,决保不住。惟一的可能,就是绝不可能——六分半堂跟金风纫雨楼毗邻而峙,这本是一条死路、却是苏公子死里求生的活路。” 雷纯微喟道:“死路后面本就是活路,绝崖之后必有苛景,越寒冷时的花就越艳。” “第三,也只有这条路,是白愁飞封锁不了的,也是惟一一条苏梦枕可以从容将之完全毁灭证据的路,何况白愁飞曾乱用炸药!像苏梦枕这种枭雄,此时此境,也惟有此路可走。何况这是白愁飞认为的地路。他只能把死路走出活路来。” “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雷纯这回在看她自己的手指,“如果把死路走得好,本就可以走成活路。” 她的手指很尖。 很秀气。 她的拇指上还戴了一只碧眼绿丽的魔眼翡翠戒指! 狄飞惊认得这枚空戒指, 那是雷损死前戴在手上的戒指,雷纯是新近才戴在手上的。 “第四,我加入六分半堂已二十年,就算通向六分半堂的暗道,我也一定知道的,”狄飞惊既然说了,就准备把话说尽了:“那除非是就在小姐你住的‘踏梅寻雪阁’阁内。” “对,”雷纯眼里充满了钦佩之色,“地道的出口,确就在‘寻雪阁’内梅林里。” “想来也是。”飞惊忆想道,“雷总堂主在世的时候,那儿总派一众一流高手守着,雷宝、雷属、雷巧、雷合全布在那地方,你也还没回到京里。” “我本来也不知道,但爹在‘金风细雨楼’苏公子寿宴里惨死前,曾在我耳边说了两件事。” 狄飞惊也记得参与斯役的人都对他说起这一幕:“雷总告诉了你雨道的秘密?” “那时候,爹在通道出口布下了天罗地网,重狙击手全部埋伏在那儿,只等苏公子利用这条隧道偷袭六分半堂,他便可以一举歼灭之。”雷纯抿嘴一笑,梨涡深深:“可是苏公子一直没有利用这条甬道。” 狄飞惊点点头,道:“我想,苏公子必须想到当年其上一代与雷满堂交好,既然他知道隧道的秘密,雷总也极可能知晓;雷老总既然知道,就必会屯重兵以待。苏公子是绝顶聪明的人,自然不会做自招其败的事。” 雷纯笑道:“结果,那就成了他日后的求生之路。” 她美丽得十分风情他说:“幸好,你是我这边的人,而不是我的敌人。” 狄飞惊听了心中一震。 然后她又委婉地笑着,笑看自己的指尖,还有指上的魔眼翠戒: “爹临死前还不止跟我说这句话。” “哦?” 狄飞惊没有正式地问。 但他的语气却是问了。 ——这种语气可以让人不回答他的问意:毕竟没有问出来,就算不回答也不算什么不给面子。 狄飞惊做事,一向留有余地。 ——予人留有余地,就是给自己留了余地。 “他还告诉我,必要时召集‘江南霹雳堂’雷家高手来援的方法。”雷纯眨着一双幽梦似的眼,“除此以外,还有一句话。” 狄飞惊这次完全没有问。 ——他从来不问不该问的问题。 但雷纯却主动他说了。 “虽然他可以说是间接死在苏梦枕手里,但在他临终前却告诉我:既然我已死了,就是死了,你要为我建立的大业而活,而不是为我报仇而死,这样我虽死犹活。真正的复仇不是用自己的力量来杀死敌人,而是用敌人的力量来壮大自己。” 狄飞惊听罢,长叹道: “总堂主果然是非凡人物,见识非常人能及。” 雷纯笑了。 纯纯的笑了,但可能因她眼色依然不改其但之故,令人觉得她是带点悲凄的: “所以,我们今晚轿子里的客人,才能活到现在。”她指着那顶艳丽的轿子切声他说,“所以,风雨楼里的主人,才可以活到现在!而且——” 她的柔弱显得在此时无比坚决: “我们还等到了时机,让苏公子重新成为金风细雨楼里的主子: 楼子里的惟一主人!” 然后她忽然改变了话题,向秋飞惊充满歉意地问: “这么多和这么重要的事我都没在事前告诉你,”她殷切的问,“你不会感到生气吗?” “你做的都是对的。”狄飞惊似不假思索地道,“你才是总堂主,尤其是那么重大的事,你才不必事先跟我说。” 雷纯向狄飞惊倩然一笑,非常感激的样子。 这时候,那顶艳丽的轿子、轿子里的人却陡地发出一阵令人悚然的呛咳,而且像一个病深疾重的弥留者,一口气把剩余的呼息深吸力吐出来,然后才说了一句话: “你们的话不一定都对。” 狄飞惊微诧。 雷纯眨着疑问的眼色。 她的眼连悲切、凄迷、猜疑的时候都是郁色的。 “至少你们说错了一件事。”诡异的轿子里诡异的人以诡异的声调说,“我是一个自招其败的人——至少,我重用了白愁飞,就是自招其败的如山铁证。” 醒来。 温柔。 白愁飞临走前因生怕给这两条汉子“占了便宜”,所以他随手解开了温柔的穴道。 于是温柔温柔地转醒。 第一件事,她便是发现自己竟是赤条条地。 她大惊。 飞红—— ——于脸。 “这是怎么回事!?” 她羞呼,抓起床单,掩住身子,之后看见张炭也在,忿叫: 张炭讷讷地,转过身去,又转过来,想跟温柔解释。 正好温柔正设法尽快把亵衣穿上,一见张炭回头,大喊: “别别别回头!你敢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喂给麻鹰吃了!你这死黑炭头,干什么的,本姑娘不杀了你……” 这时候,她觉得乳首似有点痛痒,仿佛曾给人轻嚼过,那乳蒂略有些刺痛,乳荤也红了一大斑。 ——但下身……下身却似没啥异样…… (到底这里发生什么事情?) (白愁飞呢?那死大白菜去了哪里!?) 所以她见张炭像见了鬼似的疾转过了头,她一面疾穿上衣服(好冷,冻得手都冰了——这时她竟还有余暇这样想)(真羞家!近日因为太冷了,今天还没洗澡,给人这样瞧了真是——这时她居然还想到这些),一面厉声问: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话未问完,她已发现地上倒了五具尸体,其中两个是她认得的,其中一人还是她的好友: 蔡水择(还有吴谅)! “天哪!”叫了起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炭正待分说,忽然听见外面嘶喊争吵声遽然停了下来,完全地静了焉,一时间只听到马队兴履调度进退齐整的微呵。 张炭忙从窗棂往下望去,只见楼下火光猎猎,照得通明,金风细雨楼里的人,人人严阵以待;这时大栅门忽徐徐往两边推开,一队人马,缀缀步入,井然有序,马上为首一人,鹅绒黄色的衣袍,远远望去,仍见其肤色白好,气态清朗,像只是来赴一场吃的玩的乐的盛宴,而且仿佛还无所谓地可以净拣甜的美味的吃。 张炭这回是第二次自白楼凭栏下望:以前他跟王小石为弟兄时。 常在红、青、白、黄四楼走动(玉塔则是苏梦枕的“重地”,别说张炭了,就连王小石、白愁飞也少有徘徊该处),却没有现时这种感觉: 他刚才居高临下一望,乍见自己的“战友”吴谅交头接耳不已,在这四面楚欧的情形下,连少数两名“同僚”,也变得如此人心叵测,使他产生了一种严重的悲情无助感觉:而今再看悠荡而入的王小石,只见他真诚义如赴宴、视死如视乐;凡他过处,敌人都让出一条路来,让他直驱白楼,张炭心中不住喝了一声来: 大丈夫,当如是也!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生死等闲事,抱剑对千军! ——养气不动真豪杰,居心无动转光明。 (对,就这“光明磊落”四字而已矣!) 忽觉鬓边一热。 原来是温柔自左后侧靠近了他,随他的视线下望,就看见坦然分众而入的王小石和他的兄弟们。 “天!”温柔轻呼,她看见王小石含笑遥向她招手:“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王小石也可以直入风雨楼……” 刚披上衣服的温柔这样诧呼,只觉一阵刚刚成熟就给掩罩着的处子体香,馥人欲醉。 张炭不止鬓边觉热,眼里看的是她云鬓半乱、眼儿犹媚,心里想的是她玉软温香火热胴体,一时连脸颊都懊热了起来…… (该怎么告诉她呢?) (该告诉她哪些事?) (——告诉她他是为她而遭困“留自轩”么?) (——还是告诉她蔡水择就是为了她而死、吴谅因她而背叛?) (——难道要告诉她小石头这些人是为救她而深陷重围的!?) (——抑或是告诉她白愁飞人面兽心要强暴她?) 她会温柔地相信,还是——? 他不知道。 他或许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她他爱她…… 他甚至不知道。 ——蔡水择是不是也暗恋着温柔,所以才不惜生命来救她…… ——小石头是不是也爱慕着温柔,因此才不顾一切以救她…… ——要不是为了爱,就为了义便不可以吗?难道男人只跟男人有义气,换了女子就不可以? ——自己呢? (却是为啥这般豁出了性命:就为救这糊里糊涂的她!?) 你说呢? 人在恋爱中,是不是一下子变成了什么都可以,或者成了什么都不可以?是否本来可以的忽然变得不可以了,而可以的又全变成了不可以? 恋,到底苦还是甜? 爱,究竟可不可以值不值得—— 去爱? 你说呢? 她依然单纯如一次闪电,一道惊雷。 那么美,美得教人可以忍耐,可以等待,美得带点稚气,清纯得仿佛连这美的本身也残酷了起来。 她看着那顶艳丽的轿子,清清而亲亲的轻轻笑了起来,说: “白愁飞背弃了你,这才是真正的自招其败。” 轿里的人咳嗽。 咳了好久,仿佛连心和肺都咳出来了,才喘着气道: “白愁飞小看了没有雷损的风雨楼,这才是他的败笔。” 雷纯笑语晏晏地道:“他也不该提前引发王小石的反扑.这叫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轿中人咳道:“他沉不住气的原因是怕再待下去,王小石会因而坐大,他要趁此做掉了他的心腹大患。别忘了,白愁飞是在江猢上用了几十个化名,失败了十几次,才一层一层地、一阵一阵地打上来的。 他已不能再失败,他已三十多岁了,再也失败不起。” 他顿了顿,语音苍凉:“一个人年岁长了就败不起了。我就是这样子。” 雷纯愉快地抿嘴笑道:“可是你败了依然能再起。” 轿里人涩声道,“那是因为你,” 雷纯酒窝深深:“因为你是苏梦枕。” 她婉转而坚定地道:“只有苏梦枕才是风雨楼真正的主人。” 轿里的苏梦枕沉郁地道:“——那到底是你起?还是我起。” 雷纯道:“我只知道:我爹败了,你也必败——胜利者是白愁飞。 他等你解决了我爹爹,然后他设计迫走王小石,背叛了你,剩下的就可以慢慢收拾我、并吞六分半堂:可是他没料到王小石会回来得那么快,而且象鼻塔会崛起得那么速。他等不及了,所以要立即铲除王小石派系的实力。” “不。”苏梦枕有力地更正:“真正的胜利者是蔡京。以前,他笼络京里‘迷天七圣’的势力,一时叱咤,只惜关七神智迷惚,不足堪当大任。之后,他拉拢你爹爹,但他也很快发现,雷总堂主既有‘江南霹雳堂’的背后支持,而且也不全让他牵着鼻子走。现在他知道白愁飞的野心不止于武林称霸,还想当政,他就利用这个心理,纵控着白愁飞,霸占风雨楼,对付六分半堂,并吞京里其他派系实力。真正的获利者是蔡京。” 雷纯一笑:“可是白愁飞的野心着实是太大了。” 苏梦枕沉吟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雷纯纯纯地一笑:“我没有什么意思。我觉得,这是时候了,白愁飞已沉不住气了,要调度所有兵力与王小石一战,我们正好可去收拾残局。” 苏梦枕沉默了一下。 奇怪的是,他一旦沉默下来,仿佛连火把猎猎和虫虫呢喃之声都沉寂了下来。 场中一时死寂无比。 ——天底下,说话与不说之间能有此声势者,仅苏氏一人耳。 “我不明白。” “人不是老拣他明白的事去做——正如人不是老做对的事一样。” “我是你的杀父仇人,是不是?” “可以这样说。”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对付白愁飞,收复风雨楼?” 雷纯一笑。 笑得真好。 “——那我为什么要救你、要收留你、还把树大夫的弟弟树大风请出来治你的病?还替你保住你的心腹强助?” 雷纯眨眨如梦似幻的大眼睛,露出皓齿幽幽笑说:“也许我本就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我本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你……” “许是英烈的决心,来自似水的柔情。你虽然失败了,但成功的失败就是成功的开始。”雷纯明黠他说,“这世间一向都是做对了没有人知道,做错了没有人忘记;这就是人们的铁律。要制衡它,就尽拣大对大错、大成大败的做,人们反而弄不懂谁对谁错。” 她纯纯、美美地一笑又道:“小是小非,谣言漫天飞;大是大非,反易指鹿为马、黑白不分。前进后退易,左右为人难。” 狄飞惊干咳了一声。 雷纯轻睨着他:“你也有话要说?……姑且说吧。” “对付金风细雨楼,是件极危险的事,你可有把握?” 雷纯嫣然一笑: “我是杀手锏……白愁飞断断意料不到。” 狄飞惊道:“可是就连当年雷老总到头来也棋差一着。” 雷纯淡淡地道:“那时的风雨楼是有苏梦枕的金风细雨楼。” 狄飞惊:“不过苏公子已非昔日的苏公子了。” 雷纯:“不错。所以我才要助他行事,你也得帮他成事。——别忘了,苏梦枕毕竟是苏梦枕;苏公子永远是苏公子。” 狄同意:“——有些人,的确是永远遇挫不折、遇悲不伤的,而且倒下去便一定会爬得起来;在哪倒下,便在那里爬起来,甚至蹲着的时候也比站着的人高大。” 雷纯笑:“何况,我还跟他找到了他的好拍档,当年四色楼子里的总管和莫北神都会重新归人他的部队里。至于‘江南霹雳堂’,已派‘八雷子弟’中的雷如、雷有、雷雷、雷同等四雷来,而我们的第一号战士,他也已恢复了,今儿就要出战。” 狄飞惊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作不得声。 在轿里的苏梦枕似也微微一震。 雷纯反问:“你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了。” “我反而帮助杀父仇人去复仇,你也不反对?” “你才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我跟随你,绝对服从。” “这不伤害你效忠六分半堂的原则吗?” “雷总死后,你已代表了六分半堂,何况,没有原则一向就是我的原则。” 雷纯笑了,眯眯着眼,眼肚儿浮了起来,很娇也很美。 “这样很好……”她晏晏笑着,“没有原则就是你的原则……” 然后她忽然拍了拍手,微扬声唤:“杨总管,杨堂主,你这还不出来见见故主……”只见一个高长瘦子、额上有痣、举止斯文儒雅、得礼有礼的人,缓步向前,朝轿子深深一揖。 “苏公子……” 他的语音微颤。 火光中,他在年前仍俊秀英朗的俭,而今已一脸沧桑、布满皱纹,像他用一年的时光老了二十年。 只闻轿中人又震动了一下。 ——这种因惊骇而发生的颤动虽然极其轻微,但像狄飞惊这种人还是一定听得出来的。 只听轿子里的人长嘘了一声,好半晌才充满感情地咳了一声。 “无邪……” 杨无邪一听这语音,顿时热泪盈眶,眼前在享,如飞掠过,百感交集,尽在心头,种种繁华,一一历尽,不禁立跑下去,便咽地唤了一声: “——公子!!!” 这时,温柔却充满不信与好奇地问张炭:“小石头他们来干什么? 他已跟不飞白不飞的谈和言好了么?” “小石头?”张炭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蔡水择,他那张裂了的脸像极了一个笑容,“他是来救咱们,为我们杀出大包围而来了。” “大包围?”温柔看见那一层、一阵又一阵、一堆又一堆的“风雨楼”子弟,这好像才弄懂一些当前“局势”:“我们要从这几杀出去!?” ——惊是一种突然的觉醒。 “我生下来不是求人谅解与同情的。一般成功的人活着是去做该做的事,但我活着是要做最该做的事,甚至只做该做而别人不敢也不能做到的事。” ——狄飞惊在“金凤细雨楼”、“六分半堂”、“象鼻塔”势力决战前后的说话。 而今骑马赶赴那一场京师之战的王小石,经过汴河,只见酒旗凋,灯笼黯,如此残景,忽闻隐约梅花掠鼻香,蓦自省得:此处岂不就是当日他面对(以为是)无情的轿子,分别以石、雪、梅、棋、针、箭激战一场之地吗? 物依旧。 ——人呢? 今夜无月。 星灿烂。 风狂啸而来,呼啸而去,吹袭得两岸芦苇,狂摆乱舞,宛若恣肆张狂的一群海盗。 雪意浓。 雪犹未降,但彻骨的寒,使眼白要结成冰,瞳眸也凝成墨砚。 河床上有很多枯枝断柯。 王小石忆起当晚他在这儿对敌,而今又是一场赴战,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慨,却扬声道:“别再跟了,请出来吧!” 这时候,他的兄弟仍未追上他,他只孤单一人,策马过河。 这人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其轻功确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一旦涉水,王小石便从水波的逆流中知晓后边还有人。 后面的人没有作声。 “是你。” 王小石闲笑着说话,一点也不像有事在身的样子: “我听出是你。风吹过你腰畔系的箫,箫孔发出微响,我听过你的萧声,我认得出。” 对方默然。 然后一阵箫声,幽怨中带着了剑气,剑气中隐吐了杀气。 那萧声宛若壮士红粉的挽歌悲曲,伤感而英烈,使王小石又生起那种感觉: 百年如一箭, 且带少许惊艳。 ——仿佛那箫声既是天籁,也是天机。 然后却在今夜,这时候,又遇上了这人,这是不是无意?假如是,这天意又蕴含了透露着什么天机? 也许,人生到头来,一半要随机,一半得随缘。 听完了后面女子的箫声,王小石好一会才道: “你的轻功进步了。” “哦?” “你的内功也进步了。” “你怎么知道?” “我从你跟在我后面我一时没听出来而知道的,也是从你萧声中听出来的。” 王小石静了半晌,道:“如果我不给你呢?” 无梦女也静了片到,道:“那我就抢。” 她说得坚决无比。 王小石道:“现本我有事在身。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王小石:“我不想杀你,也不想现在就把‘山字经’给你。” 无梦女忽然静了下来。 杀气。 王小石忽然感受到来自后头的杀意。 河水迅速结冰。 马冻得不住呵着气,蹬着蹄。 王小石霍然回身。 他一回身,脸迎着风,一时几睁不开眼,无梦女却整个人弹跳了起来,随手抄起一诛断柯,向王小石迎头打来。 王小石(只来得及?)一侧首。 “啪……”的一声,玉小石竟没避过去。 断柯打在他肩上。 右肩。 无梦女忽然感到一种反震之力,断柯脱手飞去,她清叱一声,半空中三翻斤斗,落在河床之外。 她脸、颊、耳一齐通红。 姻的手在科。 映着星光、冰意,她露出来的一截手腕很自,玉藕一般。 “你为什么不避!?” 她厉声问。 声未颤。 ——看得出她是个很怕冷的女子。 “你为啥不还手!?” “我为什么要还手?”王小石反问,“我说过,我没意思要杀你。” “可是如果你不给我‘山字经’,我就一定杀你!” 女子固执他说。 王小石向穿着绊色衣饰的无梦女道:“我从来没有说过不把‘山字经’给你。” “拿来呀。” 无梦女倔强他说。 王小石真的伸手往襟内掏。 “我一直随身带着。“ 无梦女的眼色狐疑了起来。 “猜一猜自从‘山字经’在我这儿之后,曾遭受多少次抢夺与截击?” 王小石问。 无梦女只蔑了嘴儿。 “三十一次。”王小石说,“我的师叔变成后来的样子,可以说是它害的。我不知道元师叔把它交给我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但它确是件不祥物。” 无梦女狠狠地盯着他,她狠的眼色仍是很甜。 风在她背后。 风使她衣袂说着话。 而她自己并没有回答。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要想学有所成,就得靠自己的实力。如果依赖秘笼奇功,只怕弄巧反拙,也碍不偿失。” 他衷心他说:“我们既是武林中人,练武就是我们倾注的工作。假如你对工作生厌,对生活的艺术也投机取巧,你就会真的对一切生厌,那么生命中最大的快乐,你就享受不到了。所以‘山字经’我也一直没练。我只怕你‘伤心小箭’未学成,你就先伤了自己的心。” “那是我的事。” 无梦女悻悻然地道:“你不公道。” “我不公道?”王小石诧道,“我一生只为公道而战。” “世上哪有绝对公道的事。人一生下来,富有与否,美貌丑陋,才智愚骏,就已经不存公道。”无梦女忿然道,“我跟你不能比。你是男的,我是女的。你一入京,有贵人尝识;我呢?我到今天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你有一大堆朋友兄弟,又是‘象鼻塔’的一方之主,我什么都不是。我跟了元十三限,为了他可以当我的靠山。他死了,我不靠‘山字经’和‘忍辱神功’去练成‘伤心小箭’,还靠什么?我不像你,我也不如你!” 王小石沉吟。 “你说给我的,”她在十三尺之逼伸出小手,“拿来!” “是的,这是个不公平的世界,就算努力,也不见得就有收获:就算做对了,也不见碍就有人称许;“王小石叹道:“不过,幸好还有一个疏而不漏的道理存在;不努力,就不会有收获:不努力得到的收获,也不会持久。” 然后他说:“如果我把‘山字经’给你,你身怀‘忍辱神功’和‘山字经’,那会十分危险的。” 无梦女听出对方的口风,有点喜出望外地道,“你放心,我有了‘忍辱神功’的秘籍,也遇过七、八次劫夺,但都威胁不了我。何况,我也有我的贵人,有他护着我,我谁也不怕——就是你,也惹不起他!” “如此最好。”王小石说,“但我总认为练‘伤心小箭’伤人伤己,是不祥之物,还是不练为上。” “你不给,我就缠着你,我听说你正急于去救你的朋友,我就看你敢不敢杀了我,看你怎么找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来独占这箭决!” 无梦女刷地自身后拔出一支黛色的箭,向星穹扬了一扬: “‘忍辱神功’的歌诀就刻在箭身上,你快找个藉口杀人夺宝,少来假惺惺、充好人!” 王小石摇首,勒缰,笑道:“姑娘好厉害的一张嘴。我劝,是劝过了,你不听,我也设法子。元师叔可以说是死在我手里,他的绝艺没道理由我承传,我也愧不敢当。他临终前的一段日子,是你陪他度过的;你虽口里说是拿他当靠山,但看得出来,若全没感情那是假的。—— 这‘伤心小箭’由你练成,也名正言顺,只望你不要用这绝世奇功,多造杀孽,能存慈悲,恕敌助人,那就功德无量,感激不尽了。” 无梦女听他口气,甚觉诧异:“你真的要将它……给我!?那你自己呢!我们交换……可好?” 王小石一笑:“我们男儿汉真要想扬名立万闯天下创帮立道,应该要靠自己的绝活儿,而不是靠抄袭模仿靠山宝藏灵药秘籍!” 无梦女听得出他的语气浮动,故意相激道: “是你杀了他,你敢把‘山字经’传我,我怕我一学成就第一个先杀了你?” “你若能杀得了我,”王小石微笑道,“就请。” 然后他掏出一物。 一个瓶子。 瓶里有一张纸。 “我急着有事,无法相陪,”王小石把瓶中稿掷给无梦女,“总之,物归原主,一切小心,万忘保重……” 王小石只向桥墩那边(四年前有个在寒夜里伤心醉酒汉子飞针破空之处)的黯处深深望了一眼,再下发一言,遂打马面去。 蹄声远去后,无梦女乍惊乍喜,好一会,她感觉到他来了(就是那种温柔而尊贵的气质),就来到她的身后。 “我都拿到了,”无梦女乍嗔乍喜他说,“你的猜测没错。我要给他‘忍辱神功’字诀,他反而给了我‘山字经’经文。他果然不堪激。” 她背后果尔轻轻涌现(如一朵尊贵祥和的云)那温柔矜贵的声音: “是的,你得到了。” 然后又似带着绝大的关怀和一点点稚怯地问她:“如果他真的连你的‘忍辱神功’歌决一并要了,你会不会交与他?” “你还说呢!”无梦女啐道:“我不是一早把‘忍辱神功’的歌诀都给了你吗?这哪是什么秘诀!” “对,你都给我了……”那声音悠游地道、“说起来,我还真没好好谢你哪。” “谢什么。”无梦女嗔道,“我的还不就是你的。” “可是……”那声音温和且善解人意他说,“我的可决不是你的。” 这句话一说完,无梦女就听到寒风里金刃破空之声。 她霍然回身,就看到剑光。 不、血光。 ——血一般的剑光。 她在匆匆间用手一格,血光暴现,她跟前一片红潮,并看见自己一只手飞向半天。 她眼前的人已一手接住了那只仍拿着瓶中稿的断手,徐徐收回了血汪汪的剑,笑着对她稚气他说: “……现在‘山字经’、‘忍辱神功’,都齐全了,乌日神枪,乌日神枪,还有血河神剑,再加上伤心神箭,我已足以无敌于天下!” 无梦女惨然嘶声道:“你——!” 那人温情地一笑,一手拿住无梦女右手紧握的箭。 无梦女死不肯放,那公子温和地一叹,惋惜地道: “事到如今,你还未梦醒吗……” 喟息中随手一辈,拍在无梦女的脑门上。 这人举掌劈着无梦女脸门之际,忽然也觉察了一股奇特的反震之力。 这轻微的反震非常奇怪。然而他又知晓无梦女(泡泡)是从没练过这种武林传说里的奇功的。 所以他也不以为然。 不以为意。 因为他已得到了练“伤心小箭”的一切条件,这使得向来静若处子定如禅僧的他,也忍不住开心得不像往昔那般大处谨慎小处也小心翼翼了。 王小石转身打马而去时,心中仿佛听到一个奇异的声音在呼唤他。 ——就像昔年雪夜里在此地一战的一切幽魂在呼着他的小名。 如果他不是赶着去救他的兄弟,他一定会远早就停下来,再回头去看无梦女,原因是: 一,他总是不放心把一切练成“伤心箭”的秘诀,全交给一个女子。 二,他不知怎的,在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虽然那不妥也还不知道是什么在那里。 三,他觉得桥墩那头有人在监视着一切,他本应该弄个清楚:到底是谁。 不过,今夜京华合当有事。 他要赶去多风多雨的风雨楼,去救他的兄弟。 何况,这时际,他有部分兄弟,在何小河、梁阿牛带队之下,已从另一捷径抄了过来,跟他会合,而且说什么赶也不走,要与他并肩上天泉山,理由是: “‘象鼻塔’里有的是讲义气的弟兄,怎能让大哥一人涉险。” “温柔、张炭、蔡水择、吴谅是你的兄弟姊妹也是咱们的兄弟姊妹……” 杨无邪现身之后,那顶妖艳的轿车,布帘缓缓拉开。 狄飞惊终于又见到了苏梦枕。 上一次见面,上一次见面是在…… 在开封府南大街口“三合楼”内,当时是“天下第一楼”:“风雨楼”楼主苏梦枕, 意兴风发地带着他那两个新结义的兄弟:意气飞越的王小石和白愁飞,直扑登楼,会着了 他,要他劝雷损投降,要他带领“六分半堂”向“金风细雨楼”投诚…… 那时候,苏梦枕是一个病人。 而且还是一个负伤、中毒的病人。 要任是谁受了他这样的伤、中了他那样的毒、得了他那样的病,早就十条命部不剩一 口气了,可是,他却要一口气吃掉号称“武林第一堂”的“六分半堂”,连眼也不眨。 ……那一次睽别,又近十载了吧? 当时那一次会谈,“六分半堂”总堂主,就在“三合楼”楼顶之上。 而今,雷损已逝…… 就死在“金凤细雨楼”的“红楼”中:“跨海飞天堂”里! 如今,“红楼”仍屹立在那儿,在“六分半堂”的重地里也隐约可以望见楼椽飞檐, 可是,“玉塔”与“青楼”,却在半年前那一阵轰然爆炸声中,荡然无存了。 ——那“金风细雨楼”原来的主人,也跟他坐镇的“象牙塔”一样,在滚滚尘烟中仿 佛灰飞烟灭。 剩下的红、黄、白楼,楼依旧,但已物是、人非。 没料到,这“六分半堂”的首敌,在他流落逃亡之际,竟然就在堂内重地“踏梅寻雪 阁”出现。 ——“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心爱的一棵“伤树”下面,竟有一个地道,直通死敌 “六分半堂”的要塞! 故而,苏梦枕在这样一个欲雪狂风,有星无月之夜,出现在这一顶妖异的轿车内…… 想到这里,念及这些,狄飞惊心里不禁一阵恍惚了…… 杨无邪一望见那对鬼火般阴冷的眼神,心中就像焚起一把熊熊的烈火,一向喜怒不形 于色(多年埋首各种重大机密的工作,他早已学会无动于衷)的他,也不禁喉头哽咽、该 然欲泣: “公子……” “杨总管。” 轿里的人伸出了手。 一只瘦骨嶙嶙的手。 冰的。 ——要不是这只手能动,杨无邪真错以为刚才在自己手背上碰了碰、握了握的手,是 死了很久的人的手。 杨无邪只觉心里一酸。 他一向认为:“男几有泪不轻弹”,就算有泪,也决不在外人面前淌——可是,今儿 重会故主,竟完全抑制不住,他咬得唇角渗出了血。 但那泪竟断了线的念珠,不往往下滑落。 还是苏公子先说话:“看到你仍活着,真好。” “怎么悲伤呢?重逢是很好的事。” “……公子还在,属下不敢先死。我等了半年。忍死苦守,到处打听,等的就是公子 的消息,待的就是今天。” “好,很好。” “……可惜,有很多的弟兄,给挤兑的挤兑,害死的害死了。” “我知道。我是知道了……” “不要紧……只要公子在就好了……公子一定能为他们报仇的。 我杨无邪活着,就等今天,只等公子一声令下——” “你有心了……记得我们从前在‘青楼’之巅同吟的诗吗?” 杨无邪脸色忽然一变。 红了眼。 白了脸。 然后他才能目带泪光,颤声吟哦:“……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 苏梦枕点头,火舌吞吐,照进车内,映得他双目一阵寒碧:他的发已脱落不少。 胡须很乱。 衣袍很蓝。 蓝得很亮。 亮得眩目。 而且还很香。 ——穿这样亮蓝(比晴天还蓝,比碧海更蓝,比青更蓝)的衣饰,还有那么浓郁的香 味,是要掩饰什么,还是隐瞒了什么? 狄飞惊这样地揣想。 他也想起他和雷损的交情。 在“六分半堂”里,他是“大堂主”,雷损是“总堂主”。 按照江湖上的常规、武林中的规律:老大创帮立道,自少不免有个好老二的支持相助 ;一旦老大得了天下、打下江山,那么,老大对老二逐渐茁壮的势力。定有冲突,只要一 生嫉恨,老大和老二的势力,少不免会来一场并吞、对垒。 雷损是个阴狠、多疑、而且相当残暴的人,他一向唯利(凡对他有“利”的事,这自 然包括了“势”、“权”、“名”和“钱”)是图。 狄飞惊却是个人材。因为有他,所以雷损的“六分半堂”可以迅速壮大,就算遇上“ 金风细雨楼”这般强敌,他也一样可以维持对峙的局面,不衰不溃。 ——没有人知道:没有了狄飞惊的“六分半堂”,是不是还可以屹立不倒。 ——但没有了总堂主雷损的“六分半堂”,的确仍雄视一方,因为仍有个大堂主狄飞 惊! 可是,最令敌人诧异的是(也最使人意外的是):雷损似乎极信任狄飞惊,一直都没 有抵制他、怀疑他,而狄飞惊也像是极忠于雷损,一直都没有出卖、背叛过他。 这使得“六分半堂”能够遇挫不折,遇险能存。 雷损当众就说过这样的话:“六分半堂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狄飞惊。” 别忘了,狄飞惊不姓“雷”:他在“六分半堂”里只不过是个外姓子弟。 他也真的珍惜狄飞惊,甚至在总动员偷袭金风细雨楼这一役里,他真的把狄飞惊留在 “苦水铺”镇守大后方,不让他稍微涉险。 因而,雷损虽命丧于斯役,但因狄惊不死,所以仍保住了“六分半堂”的元气。 问题在于(难得也在这里): 雷损是个大奸大恶的人。他有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没对付过?什么好计没用过? 不但他做过想过策划过,狄飞惊跟他共事多年,也一直受重用,可以想像得出来、有许多 毒计、陷饼和对付敌手的策略,两人都曾共同商讨、设计过。 可是雷损仍对他推心置腹,既没有排斥他,也从来没嫉恨之,更没有因他知道得太多 而防范他,反而处处保着他,从不用对敌的方法来对付他。 同样的,狄飞惊也是奸诈之人。他跟雷损,非亲非故,但雷损不但重用他,许多重大 计策,也必与他商量,方才推动。按照道理,他已知道得大多雷损的事:这极可能导致雷 损要除掉这个心腹大患或他要先下手为强推翻雷损两种结果。 ——可是,直至雷损死去那一天,这两种情形都没有发生…… 所以,而今目睹这星夜里,杨无邪与苏梦枕主仆相逢的场面,狄飞惊也在迷惚中想起 他的故主…… 却听雷纯在旁幽幽地道。 “他们使你想起爹爹,是吧?” 狄飞惊微微一惊。 要说是“一惊”,不如说是“一惊”吧。 ——这女子仿佛能看透人的内心在想什么。 “自从白愁飞背叛苏梦枕之后,”雷纯说,“我想,最重要的是拉拢一个人,还有留 着一个人的性命。” “你所说的第二人指的是杨无邪?”他没有问第一位是谁。 “对。” “白愁飞虽然占领了白楼、”狄飞惊深深同意,“但只要杨无邪活着,那些资料就完 全犹如在他脑海里、像一部机器,可以把那些要点全部传真下来,这是一座活的白楼。活 的白楼当然比死的自楼更有用。” 雷纯凝眸望着他。 “怎么?” “苏梦枕没有死,杨无邪在我这儿,这些变化,你不觉得有些微讶异吗?” “我既身在武林中,便预算好每天都有惊变;我自跟从雷总堂主,也早有心理准备惊 变是常事。”狄飞惊淡淡地道,“对我而言,每天都一样有惊变,惊变已成了平常……” 他顿了一顿,才语重心长他说:“反而雷动天雷二堂主仍然活着,这才教我有点惊心 。” “孙鱼回来了!” ——嘿,他回来了。 竟在这时候回来了。 白愁飞正值这当儿有许多大事要做的节骨眼上,却急尔想起孙鱼近日做了许多让他不 满的事,而影响较大的事至少有这几件: 他派孙鱼去暗杀朱小腰,孙鱼不但无功而返,而且从万里望的报告中显示,孙鱼还趁 机与王小石叙旧,一声声什么“王三当家的”、“小鱼儿”的喊得好不亲热。 孙鱼竟带领王小石从“深记洞窟”劫走了他手上的重要人质,王紫萍和王天六!以致 他跟王小石的京华龙虎斗里顿失对敌人的一道杀手锏;一张催命符! 孙鱼的做法也使他跟龙八太爷系的人闹僵,而且失信于干爹蔡京!陈皮和万里望还因 而给附从“八爷庄”的人狠狠地修理了一顿!王小石还当众人之面前救走了孙鱼,这等同 孙鱼同公众表自他跟王小石是同一路的人! 这些都是不可饶恕的错误,但对白愁飞而言,更不可宽恕的罪行,反而不是孙鱼的行 事,而是他的笑容! ——那可恶至极的笑容! 孙鱼跟梁何不一样: 梁何严谨、严肃、严厉。 如果用一字去形容梁何,那就是。 梁何虽然威严,但毕竟说什么都是自己的部属,在自己面前,只有自己严,没他严的 份儿! 孙鱼则不同。 ——梁何显然是严肃地看待生命(尤其是生命中所有的战斗),孙鱼则十分轻松。 所以他常笑:至少脸上常挂着笑容,像只常驻在花瓣上的蝶。 白愁飞觉得他的笑十分难看,然而孙鱼的嬉谑轻忽:那不怀好意、自以为是的笑,却 是对准(包括自己)都一视同仁! 为此,白愁飞已痛恨他许久许久了! 这可能连孙鱼也不知道,白愁飞白楼主竟然是为了这么一个理由而暗底里憎厌着他! ——因为他看不顺眼这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容! 白愁飞一向不喜欢别人(尤其部属)对着他时仍能轻轻松松地笑:这是算啥意思!? 不认真?不放在心上?还是没瞧在眼里!? 他不能叫孙鱼不许笑,除非他干脆杀了这个人。 他不能下达没有理由的命令,虽然他有权这样做;可是越是有权这样做,就越得要节 制这种权力,否则,就会予人背叛推翻的口实,这个道理,白愁飞是深为明白的。 ——跟苏梦枕这几年,他确学会了不少东西,尤其明白他过去屡振屡败的原由! 可是他也一向知晓:孙鱼是个有用的人,至少,他是个能帮得了自己的部属! 而且,他有鉴于自己对苏梦枕的背叛,一直想用孙鱼来牵制梁何,至少,也要让他们 来互相掣时,才有利于自己纵控平衡之术。 不过,照目前的形势看来:孙鱼只怕已先憋不住了。 ——他似乎已发动了。 因为他刚刚又收到一个消息: 消息来自黎井塘—— “托派”黎井塘是蔡京(朝廷)、龙八(官、民之间的“中介人”)、自愁飞(武林 )共同遣使的一名爪牙。事实上,当时在京师方圆千里以内崛起的“十六剑派”,大抵如 此,皆成为“蔡系”一千扶植、默许茁壮的江耐之势力。 他自从跟“抬派”智利跟踪杨无邪人“汉唐家私店”反给包围脱逃后,一直就给安排 在“神侯府”一路监视诸葛先生与四大名捕系统人马的一举一动。——就别说是蔡京这种 多疑权臣了,就算是新兴势力“象鼻塔”也得要派人留意“相爷府”、“六分半堂”、“ 八爷庄”、“金风细雨楼”等的动静,像蔡京、白愁飞、狄飞惊这种人若不早已广布眼线 监视“发梦二党”、跟紧“象鼻塔”、乃至盯死“神侯府”,那才是不可思议的事。 黎井塘这次来向白愁飞打的报告:便是他发现王小石把孙鱼背到“神侯府”前,孙鱼 好像还受了点儿伤,四大名捕中的铁手还特别运内力替他摩搓了一会儿,之后王小石好像 还替他开了两道方子,然后孙鱼才千道万谢地离开。 ——当然黎井塘只能远远盯着梢,无法靠近听见他们说啥。 所以这就倍增悬疑:孙鱼跟王小石、四大名捕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依所见而论,常理判断,不管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是什么,定必都是非常密切。 无论如何、这证据已然足够:足够让白愁飞把他除掉。 他决不容这样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 所以他向黎井塘: “他在哪里?” “他在红楼候着您哪。”黎井塘涎着笑脸,把一张脸笑老了;他倒觉得笑老了也好, 整张脸不管喜的悲的都是在笑的,以后可不必换另外一张脸了,“他好像还受了点伤,好 像也有话要跟你报告。” 老实说,白愁飞也讨厌这人的笑容,他讨厌一切动不动就笑不停的人。但黎井塘的笑 容比较可以忍受,因为他的笑容充满了阿谀与奉承,只不过是个可怜虫。 这时,王小石刚要进“金风细雨楼”来要人。白愁飞心忖:这还赶得及在他出手声援 “象鼻塔”人马之前把他干掉就是了。 ——王小石、四大名捕要是以为放一个孙鱼在他身边当内应就可以解决他,那是白费 心机了。 不过,他本有意栽培出孙鱼这种人来“接班”,也真是“白费心机”! 他白愁飞是什么人! ——他原名“白仇飞”,但为了不予人有恶感,宁可易字为“白愁飞”,故意给人一 种郁勃不舒的感觉,这样可以减少对他的敌意:他甚至化了十多个名字以求舒展大志,但 总是功败垂成。他苦忍苦守多年,忍辱忍气,终于才有了今天:孙鱼是什么东西!?他以 为熬那么个五六七八年堆了张笑脸配了把宝刀就可以当他是“苏梦枕第二”而把自己当成 “白愁飞第二”,来重施故技坐第一把交椅!?啐!这是做梦也休想的事! 决不能让孙鱼有这种机会! 因而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吩咐: “叫他等我。” 然后又看似随意的加了一句。 “召梁何带‘一零八公案”来。告诉他:色本能雄英大唯,流风自士名真是。” “色本能雄英大唯……流风自士名真是?”黎井塘喃喃地重复了一趟,差点投真个问 了出口:这是什么? 白愁飞却好像是看(听)得出来他的迷惑,微微一晒,加了一句: “想知道是什么?倒过来念吧!” 这句活的意思当然不只是: “唯大英雄能本色: 是真名士自风流。” 它是一句“暗号”。 只要梁何听到这句话,那就是白愁飞向他下达了一个“命令”: 由他一手调训出来的“一零八公案”中的一百零八名死士,就会立即调度,应付危机! 白愁飞知道这已到摊牌的时候了。 他已把王小石迫出来了! 除了“金风细雨楼”的子弟和一百零八名死士,他略为估量了一下他手上的大将、高手包括在。 “诡丽八尺门“朱如是、“小蚊子”祥哥儿、“一帘幽梦”利小吉、“无尾飞铊”欧阳意意——合称“吉祥如意”,四大护法。 原本、梁何、孙鱼都是他的好帮手,还有马克白、万里望、陈皮、毛拉拉、第七号杀手田七、十一号杀手杜仲……还有“顶派”的屈完、“托派”的黎井塘、“海派”的言衷虚、“浸派”的已哈等人,都是直属于自愁飞调度管辖的手下心腹。 除此之外,他的外援也很强大。“七绝神剑”;“剑神”温火滚、“剑仙”吴奋斗、“剑鬼”余厌倦、“剑魔”梁伤心、“剑妖”孙忆旧、“剑怪”何难过及“剑”罗睡觉,还有他们七人的师父弃剑上人陈怒愤。 另外,“鹤立霜田竹叶三”任怨和“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劳,以及“八大刀王”:“阵雨二十八”兆兰容、“八方藏刀式”苗八方、”伶仃刀”蔡水头、襄阳“大开天”萧白、信阳“小辟地”萧煞、“五虎断魂刀”彭尖、“惊魂刀”习炼天、“相见宝刀”孟空空……甚至还有庞将军、称御史、童贯、朱励等人,都是他的后援。 他最大的“援军”,是名列“多指横刀七发、细看涛生云灭”当世六大高手中的“云灭君”叶神油(或作“神油爷爷”叶云灭)亦已赶到,就在楼里,合当赶上这一场风云际会。 ——既然身边高手如云,而王小石身边有大多大多只是一腔热血的乌合之众,这一战,他稳胜有余。 只要放倒了王小石,收拾了“象鼻塔”,他就趁这风头火势,联同龙八大书那儿的兵力,对“六分半堂”发动全面的攻袭。 他也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击“六分半堂”:他至少已把狄飞惊唬住: 要是他还敢有异动,他就再唬他:唬之不住,他便宰了这个低头做人的东西! 至于雷纯:一个大姑娘家,能干什么?能干得了啥?何况,他还捏住这姑娘家的死穴、罩门,只要一亮法宝,敢不情让她死心得塌了地教她东去不来西。 ——“六分半堂”若要抵抗,它凭什么?就凭林哥哥?鱼三箭?还是“迷天盟”的叛徒邓苍生、任鬼神?抑或是原叛自“金风细雨楼”的莫北神!? 这些什么小丑,才不堪一击——白愁飞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一旦解决了“象鼻塔”,并吞了”六分半堂”,白愁飞就知道自己可以”飞”了。 他有足够的份量去跟义父蔡京“讨价还价”了。 他深知若要真正的出人头地,在武林中成为一方之雄、一派宗主,只怕还是不足以流芳百世、权显一时。 要真正的成大功、立大业,还是得要在庙堂里掌权、朝廷里任职;可是,像他那样缺乏背景的江湖人,想要在朝廷里获任高职,首先就得要在武林中得势、江猢上扬名,然后再以此捏取功名。 白愁飞可不管。 他要成功。 天下只有一种成功:那就是确实地做到自己所要得到的成绩。 天底下也只有一种成功的方式:那就是以你自己所喜爱的方式去过这一生。 白愁飞认为他自己的目标是合理而又可行的,而他又是一个一旦决定了追寻的目标,便会埋首苦干,不惜冒进,不听任何人的话,不理任何人的阻止,不许任何人泄他的气。他绝对是个越过一切困阻,都会达成他的目标的人。 当他成为“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时,他曾向笼络他并收他为义子的蔡京暗示要一官半职,蔡京可不像苏梦枕(当年白愁飞初入“风雨楼”,便恃功向苏梦枕要讨个副楼主当当,苏梦枕反而欣赏他的率直坦言,欣然答允),只轻描淡写地说: “等你当了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再说。” 后来可能找补之故,又说了一句:“要是王小石也到我帐下来,你的官位倒好办多了。” ——王小石! (什么都是王小石!) (他算什么东西!?) 现在经过长时间的斗争,他终于逐走王小石、推翻苏梦枕了,但当他又向蔡京暗示要个“官衔”时,蔡京沉吟一阵,只说会叫龙八照料此事。 未久,龙八倒真的给了他几个官名,要他任选其一,他听了相当不悦,因为那种官儿虽对别人而言,已求之不得,但对他来说,这还高不及四品,头上有千百个指指点点的,座下又不见得有几个能指挥得动的:还真不如不当是好。 他果真就不当那官儿了。 他要飞。 他可不要爬。 也不想行。 甚至连跑都觉得太慢。 他年纪已不小了,他一开始就至少要跳。 到最后,目的仍是: 飞。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他: 白愁飞! 他现在就要火并“象鼻塔”,拿下“六分半堂”,在京城里成为一党独大、独一无二的大帮大派,这才有势力和实力,在蔡京那儿争个三数人之下而万万人之上的官儿来当当! 他在等这一天! 他要等这一天! 他正等这一天! 他就等这一天! ——为了这一天,这个目标,一切都只是他的“机器”。 “机器”是用来发动、帮助工作的, 他要“飞”。 飞上青天。 ——直上青云路。 于是:苏梦枕、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六分半堂……一切都成为了他往上飞的机器,一切都变成了他要在太空穿梭翱翔的机械! 他要当英雄! ——今之英雄,当咤叱起风云,翻手惊风雨,可以纵横捭阖,可以经天纬地,能够运筹帷幄,能够决胜千里,不惜独步天下,不惜独翻武林。胜得起,输得了;拿得起,放得下。人想敞而下敢做的他做,人做不了的他做来天经地义,从不怕流言闲语,只独行其是。 就算当不成英雄,他也要当枭雄。 枭雄比英雄更进一步,可以不必理会世间一切情理法则,去独行他以为所是。笑脸可以迎人,翻面可以不认人;温柔如春风,严厉便杀人。 他今天便要大开杀戒。 且先从身边的杀起。 ——先除内忧。 ——再灭外患! 他要先杀孙鱼! 他在“出迎”王小石前,先到“红楼”一趟。 他在“红楼”就见着了正在“恭候”他的孙鱼。 孙鱼一见白愁飞,就知道他对自己已动了杀机。 他几乎马上省悟到: 自己这趟回来错了! ——大错特错矣! 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一向警党的孙鱼,也会反复衡量过。 (到底要不要回“风雨楼”?) (白楼主会不会误会自己?) 一再思量过后,他仍是决定要回去(走一趟〕。 ——好歹也得走这一趟。 “回去”的原因是: 好歹也“宾主一场”。孙鱼虽然深明:“伴君如伴虎”,但他却有一个希望能遵守的“原则”,那就是“好来好往”。 他跟随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乃至于在“长空帮”时期初露头角的梁何,都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了,这使得他明白这些人的特性和好一些“道理”,譬如这些他追随过的人的处世待人进退策略便令他深有启发: 一,苏梦枕是个唯“材”是用的人。只要他赏识,他便可以随意也率性地把人破格擢升,旦不管那是什么人什么背景甚至有何居心,如果有日连他自己也给他提拔的人出卖或打倒了,他也不以为忤。他注重的是他自己的“眼光”,而认为后起之秀能把他扳倒是他自己活该,他决不因此而先扼杀新秀崛起的机会。 ——像他那么有信心、豁达的人不多。 孙鱼自问就做不到这一点。 (所以世上确没几个苏梦枕,现在的苏梦枕,不是病了,就是死了,活着的也失势了。人生在世,也没几个人能遇得上“苏梦枕这种“贵人”的。) 二,王小石是个“量才适性”的人。他知道自己不能当官,但能做大事:他喜欢交朋友,跟兄弟们打成一片,生活在一起,又因为常挺身而出帮人助人保护人,所以难免要当大哥、老大,可是却自知不是个当什么帮主教主一派宗主的“大材”。他跟任何人都能平起平坐,也跟任何人(甚至远不如他的人)学习。他不栽培人,他只把对方的长处激发出来。他不怕人赶过了他,因为他没意思要跟对方比。他无所谓。 就因为他不注重、不打紧、无所谓,所以他跟人的交往大都能“好来好往,善始善终”,江湖上、武林中,对他风评都不坏,这对他每次败而再成,落而复起,很有帮助。 ——就因为他不计较、无所谓、没机心,别人都乐见他成功:见他登高一呼,都想扶他一把,或放心让他助已一臂。 孙鱼自知没王小石那么看得开、放得下。 (他记得有次入庙拜佛,遇上位老林禅师,曾如此劝他:“现在的苏梦枕,不是病就是死,不然就是生不如死。白愁飞忙着杀掉精英,蔡京忙于腐化新秀,方应看忙着收买人命,你要做大事,找识货的人,还是去试试王小石吧!”善哉斯言!) 三,白愁飞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的人。谁碍着他,他就杀谁。 他是那种就算跨着自己父兄妻儿的尸体,也要前进的人。他的野心显露太快,锋芒太露,太易招嫉,也常予人浮夸的感觉。可是孙鱼也是个希望在人世里走一遭能建些功勋功伟业但又并没特殊背景靠山的人他特别了解这种心态:因为心虚,所以恐慌,既要进取,但手上又没有家底,便输不起,要人注意,就只得炫耀了。这不是浮夸,而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策略。没后台则无苦守的实力,只有作急先锋。苏梦枕因病,怕不耐久,故处处咄咄逼人,逼使雷损提前决战,果令雷损终沉不住气,在“红楼”尽墨全军。所以苏梦枕最是了解白愁飞的心思,并尽力培植他,“放手让他大胆地干”,可惜白愁飞对一脚踩一个恩人下去的事似已成了习惯,所以似并不“珍惜”这“大好贵人”的扶掖之恩。 ——像白愁飞这种人,无论你帮他什么或你帮了他什么大忙,他都认为是应该的,这是(你)上天欠他的,他顶多只会“感激”一阵子,然后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你对不起他或碍得着他的事去了。 孙鱼自信自己性格中也有这种自私、自大而不择手段的一面,但要做到白愁飞那么决绝彻底,那也真不容易。 (看到白愁飞、王小石、苏梦枕的特性,孙鱼便知道:要成大功、立大业,可真真正地不容易!一意孤行如苏梦枕、随境心安如王小石、大不慈悲如白愁飞,都大难做到!由此可见,要成为一个绝顶人物,的确是绝顶的难!) 四,梁何令他高深莫测。在“长空帮”尚未式微时,是梁何一手拉他人帮会的。梁何是个严肃的人,他绝对服从、听令。“长空帮”里的规矩,他都一一遵从。他原很佩服梁何的忠心,可是后来又发现不然。 因为“长空帮”崩垮之际,梁何不但没出力挽救过,反而只一力保存着他自己的实力,加入了“金风细雨楼”。他在“风雨楼”里的位置并不低(这可能是因为他加入时手上连同孙鱼在内不少于三十二名年青高手之故),但苏梦枕显然没有大重用他。苏公子曾经语重心长地对梁何说过:“一个人太古板就会白过这一生,太成熟深沉就不好玩了。”但王小石和白愁飞都很看重这个人。梁何对王小石也十分忠诚,这也令孙鱼十分崇敬,可是,待王小石为白愁飞排挤出楼外,梁何马上向白愁飞表态:他可以把他的部队直接录属(那时,梁何的直属部队已增至五十七人了,其中当然包括了孙鱼)于正副楼主调度。一俟白愁飞也背叛(同时亦推翻〕了苏梦枕,梁伺和他的七十八名部属(这时,孙鱼已升为这集团中的统领,梁何的心腹子弟有不少于一半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不但也按兵不动,而且从此只效忠于白愁飞一人。 ——因此,梁何的地位,不住稳步上升:他手上的人,也不断增多。他是那种处变不惊,处惊擅变,但又能在每一次惊变中都取得利益的人。人人都需要这个忠诚的人,但似乎他只对自己最忠诚。 孙鱼自觉不比梁何沉着,但他认为自己比梁何快活。假如一个人的个性很闷,那么,就算他的权很大、势很高、名头很响,还是活碍很没意思、白活了。 (比起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梁何还不算很成功,但他一直如竹节:步步高开,前途未可限量,比起苏梦枕的“勇进”、白愁飞的“躁进”、王小石的“勇退”,梁何却只是“潜进”,但却比较讲究“情面”,或曰:进退的功夫,虚应的手段。) 孙鱼比较注重“情面”。 他也认为不到必要关头,没需要与人决绝。 ——人留一线路,佛点一炷香。 他也深明白愁飞的个性,只怕已对自己生疑,只恐更对自己动了杀机,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走这一趟: 不是为了什么,而是“好来好往,不狂宾主一场”。 ——因为要他反抗、还击,他办得到;若要他主动叛逆、出卖,他做不来。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才能、特性。 孙鱼的性子便号这样。 这性情使他已感觉到了危机,但还是回到“金风细雨楼”来。 所以他现在给“请”到了“红楼”。 ——一回风雨楼,他已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然后他“终于”见着了白愁飞。 白愁飞一见他就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孙鱼一听,心里一沉,可是他答:“我非回来不可。” 白愁飞问:“为什么?” 孙鱼答:“这儿是我的家。” 白愁飞:“这儿不是你的家。” 这回孙鱼问:“为什么?” 白说:“因为没有人会出卖自己的家。” 孙鱼心中又是一沉,这回沉到了底。 孙鱼:“如果这真是我的家,我又怎么出卖它?” 白:“它现在已不是你的家,而是你的坟墓。” 孙叹:“我不希望我的家变作了坟墓。” “你现在到哪里去都是坟墓,”白道,“因为你已是死人。” 然后他问:“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孙:“我……” 白:“没有用。你是不会承认的。但我现在也收不了手,宁可杀错,不能放过。我这问题问了也是白问,你答了也是白答。” “假如……我并没有出卖你呢!” “你这说法,简直侮辱了我的智慧;”白愁飞不再谈了,他拧过头来向梁何说,“到这地步,我已不想再冒险,也不能再相信他。我只有杀了他。但我杀不下手。你来杀吧。” 梁何稽首答:“是。”一点也汲犹豫。 “还有,”白愁飞瞄了孙鱼刀鞘和刀锷上的宝钻,轻描淡写地道,“我已查过了,你这贴身的刀,以前是属于方应看的。至于他的宝刀怎会在你手上,我已不想听任何解释。” 这次,孙鱼脸上终于变了色。 白愁飞说罢就要走出“红楼”,临走前向梁何问了一句: “你的‘一零八公案’呢?” “全召集了。” “杀了孙鱼后,随时候命,养兵千日,今用得上。” “是。” 声音依然坚定无比,绝对听命,绝对效忠。 白愁飞行出“红楼”时想:假借梁何之手,除去孙鱼,使之自相残杀! ——能不当恶人,能不当罪人,还是不当的最好。 同理,能够不动手,能够不亲自出手杀人,还是找别人代劳的最好。 他要对付的是绝顶高手。 要对付绝顶的敌手就得要留待精力、实力和魄力。 一个精神状态极佳的人,不仅要懂得如何用神,还要知道怎么留神。 他是个善于运用时间、精力、体魄的人。 所以他养精蓄锐,一击必杀。 他早已养士。 ——死士: “一零八公案”。 ——这“公案”不是禅机,而是实实在在的人手,来为他促成大志、达成大业,除去内奸、杀掉外敌,只效忠也只能效命干他的一百零八名精兵! 精兵:是打生死攸关的仗时才出动的精英亲兵! 白愁飞走后,“红楼”里剩下了两人。 两个老朋友。 ——是“老”朋友,不是“好”朋友: 有的朋友,交情很好,但并不是很”老”:有的朋友,相交甚“老”,但不见得也很好。 梁何跟孙鱼相交十三年,从少年到青年整段黄金时期都一齐共事,绝对算得上是“老朋友”。 ——但他们的交情却是好不好呢? 交情老不老,是可以用时间衡量的。 但交情好不好,则要试验才知道的。 ——用什么来试验呢? 也许,富贵、贫穷、生死、成败、权力、名利、女人……在在都可以考验: 友谊是不是真的能够永固?友情能否永垂不朽? 孙鱼道:“他命你杀我。” 梁何道:“我听见了。” 孙鱼:“你要杀我?” 梁何:“我能不杀吗?” 孙:“我们是好朋友。” 梁:“如果他命令你杀我,你会因‘好朋友’三个字而不下手吗?” “我不知道,”孙苦笑了一下,“实际上,我们之间也不像是好到了这个地步。” “何况,我若不杀你,我就得死;”梁也苦笑,“他会杀了我——你值得我为了不杀你而自己先死吗?” “不值得。”孙鱼回答得毫不犹豫,“事实上,你就算为你家人父母子女,也不会那样牺牲法!” “对,你说对了,”梁的反应也十分及时,“因为你也是这样子的人。” 孙鱼叹了口气:“我们都是那样子的人。猎犬终须山中亡:我也难免有今日。不过,我却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梁何道:“你说。一个人在面对死亡时说出来的话,我一向都很注意也很乐意听。” 孙鱼道:“他今日怀疑得了我,明日也可以怀疑你。” 梁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今日下令杀你,难保明日不也下令杀我?” 孙道:“你一向都是聪明人,比我聪明。” 梁:“你说我比你聪明,单凭这句话,已比我聪明了。” 孙:“坦白说,咱们相处了这十几年,人在江湖,难免也有想过,咱们会有今天——只是这一夭,未免仍来得太快了些。” 梁:“所以你早已有了应对之策?” 孙:“至少,我一直留意看你的性情,因为从这可以帮我作出判断:你会不会杀我?你几时才会下手杀我?” 梁何一晒:“你又怎么知道我让你看到的我是真的我?” 孙鱼一笑:“说的不错。你让我看到的你,只是你要我知道的你。” 梁何:“你也一样。我在你面前,尽量保持深沉、可是深沉而讳莫如深的我不一定就是我;同样,你在我面前,一直保持开朗,但开朗得毫无城府的你,不一定就是真的你。” 孙鱼:“说的对,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并肩作战,我总可以相信,这世上若有了解我的人,恐怕第一个还是你。” 梁何:“我也同意,苏公子觉得我是个飞人,我乐得当闷蛋,因为很少高明人物去提防一个闷得狗不生蛋的人。小石头觉得我可靠,我乐得当可靠的人,因为很少一个聪明人去排斥一个他认为可靠的部属。白楼主觉得我听话,我更乐得去当听话的人,因为一个精明的领袖最需要的就是听他号令没有二心的手下。他们要我当什么人,我就当那类人,这样,可以省事、省力、省却不少危机。不过,这些年来,你一直屈居我之下,所以,我还是有不少无意间流露的性情,落在你的眼底里。” 孙鱼:“所以对你而言,我是一个危险人物?” 梁何点头。 孙鱼,“所以你认为大可趁此把我除掉为上策?” 梁问:“你说呢?我这样想的时候,你恐怕也正是这样想。” 孙鱼:“其实谁不是这样为自己盘算?英雄时代远矣,这时候谁都不愿当英雄,只愿当枭雄,不然就当狗熊,至少可以自保,当你看到别人拥有权力的得意咤叱时,你不图取而代之,那才怪呢?当你眼见自愁飞背叛苏梦枕把他推翻后,自己当成了楼主,你只对白愁飞一味忠心,想都没想过有日也照饭煮碗,叛而自立,那才是骗人的!告诉你,我看到个美丽女子,也想强而占之,一泄大欲,但因楼规森产,我才只敢想而不敢为……这时候,权威已然消散,权力可以取代,谁都想当权,问题是:在这谁都不怕谁的时际,谁能制裁得了谁!” 梁何亦颇有感慨:“说得痛快。坦白说,别说权力、名位和实利了,我就算看见苏公子要迎娶温驯美丽的雷纯,我也嫉恨无比、巴不得他一败涂地;我今晚看见白楼主把娇俏动人的温柔引人了‘留白轩’,我也心里焦躁,恨不得……我若把这句话说下去,你和我之间,今天就必须死去一个。” 孙鱼:“可是你到底没说下去。” 梁何:“那不代表我会对你留情——就算你没听见什么,我也一样可以有充分理由把你铲除。” 孙鱼:“不过你已经说了太多。原来今夜温柔已上了白楼,难怪白楼主非置我于死地不可了。白愁飞是个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人,他为了目标,在上爬、能遂大志,就算弟兄被杀,他也一样会再接再厉,激流勇进——更何况只是你我这等他随时可以补充的人物!他今天用得了你,不见得明日也容得下你!” 梁问:“你少来挑拨离间。” 孙鱼:“我不只是挑拨,我也煽动。” 梁何:“你且别得意!你注意我,我也一直图意你。我有你的生辰八字,根据斗数命盘,你命有天机、天梁,聪敏机变,遇难呈祥,但福德宫有忌,就看你能不能逃过此劫!” 孙鱼:“你有我的生辰八字,我也一样掌握住你的命盘星曜。你命守天机、太阴,非但聪明,而且爱修饰,旦福德文昌遇合文曲,学习应变能力,可比我更加高明!” 梁何:“一个太聪明的人,不是个绝顶人物,因为聪明人易懒,且太知难行易,不肯下死功夫;太懂回避的人,难有大成。一个人若老是瞻前顾后,或许无暇可袭,但一定不能合速推进。在真正决战的时候,一个真正的战士,都能不执著于胜负,不拘泥于死生,把成败存亡委之于天运,万剑为一剑、惟有这般脱离生死荣辱的出手,才是第一流的战术。你我都太聪明,太顾惜自己,若要有苏、白、王的成就,只怕还得要一番大历练、脱胎换骨的方可!你我命盘星曜这般近似,可谓有缘!但你昌曲亦各守福德、官禄,星光灿烂,成就只怕尤在我之上,加上我仕途天梁遇禄,烦恼难免,而你天机化科、天梁会权,机遇要比我顺畅流丽——我今天若不杀你,只怕日后我的成就不如你!要你不涉武林,咱们大可文武合并:如果你是女的,我们不妨阴阳合壁。可惜,你的长处正是我所长,你的鹄的也正是我的野心——你说,我若留你活着,是不是对不起我自己?” 孙鱼:“那是你对咱们命盘星曜组合的强解,我本身并不同意。但随得你怎么说——如果你真的是对的,那么,既然你命不如我,你又焉能杀得了我?” 梁何:“我命不着你,但我走的是运。” 孙鱼:“天理循环,命理报应,咱们一齐创办‘一零八公案’,你以为你一声号令,他们就一定会为你杀我吗?要是他们分成两派,相互对峙,那就是要你亲自动手,以你武功,对我是否必胜?若果咱俩火并,纵不俱亡,亦必互伤,那么,在这风云变色之际,对谁最为有利?对诓最是不利?请你三思三省!” 梁何沉吟:“你我都是天机星入命的人,难免以智谋策略为尚,但机关算尽失天机,到头来,恐怕咱俩还是免不了像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结义失义、尽忠不忠的下场!” 孙鱼:“就算日后难免如此,也总比现在就两败俱伤的好!人生一辈子,就是要求英雄有用武之地,余下的,什么生死荣辱成败得失,又有什么?咱们已刹那拥有,便已算把握了永恒!计策无变的雷损,到头来,还比不上他留用狄飞惊的一个德政!算无遗策的苏梦枕,到后来去一手栽培了个害他叛他的白愁飞!若使循循墙下立,拂云击日待何时!你若要杀我,就拔剑吧!——我看过你曾使过‘封刀佳剑’前雷家的剑法:‘屠狗剑’!不过,你以为看过那剑招的人都命丧剑下,说不出去吧?却还有我这个你命里的克星呢!” 梁何一震,随即便道:“但我也是你生命里的煞星!你腰畔那把‘金缕玉刀’,便是我查出来、告诉白楼主的!” 孙鱼喟息道:“当然是你查的,别人还真没这个办法呢!……可惜我们都花太多时间精力在互斗上了。” 梁何长叹:“有时,我真怀疑我们这民族最高明的特性就是擅于内斗。” 孙鱼笑了。 “不,还喜欢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浪费人材;”他补充道:“我们现在就是这样子:你听,外面已呼啸咆哮、打生打死,咱们还委决未下,究竟你死、还是我活,要打、还是不打?” 梁问徐徐把手搭在剑柄上:“——你说呢?” 对。 面对。 面对面。 白愁飞从“红楼”里走出去,忽然觉得一切都恍如一梦,而他又不自觉地哼起那首歌来: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叱咤风云,无奈得要若候时机。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鹰飞九霄,未恐高不胜寒!转身登峰造极,试问谁不失惊?我若要鸿鸽志在天下,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 才下红楼,却上心头,只觉过去成败,种种荣辱,恍如一梦。 这时,他已信步走到“黄楼”前,面对一个人; ——王小石。 一个平凡的人。 一个平凡的名字。 白愁飞无论再怎么端详:都认为眼前这人很寻常、很平凡,决比不上自己飞扬、潇洒、才气纵横、泱泱大度! 甚至连王小石也一样: 他也认为他自己很平凡、很平常。 至少,他跟任何人一样,都有一颗平常而善良的心。 一个平凡的人,有着一个平常的心。 白愁飞才情激越、杀气严霜,他所面对的:却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颗心。 等都等那么久了,急也不急在于一时。 是以先礼而后兵。 王小石率先抱拳招呼道:“白二哥,别来可好?” “托您的福!”白愁飞也客客气气地说,“三弟也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王小石笑说,“至少没有人对我下‘五马恙’。” 白愁飞脸色一变:“老三,夙夜来此,既无病痛,也没急惊风,却是为了何事”? 王小石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跟二哥讨一人一事的。” “什么人?”白愁飞故作不懂,“啥事?” “人是温姑娘,还有张炭、吴谅、蔡水择,听说他们晚间已进入了风雨楼;”王小石斯文淡定他说,“事是要讨回个公道。” “公道?”白愁飞仍诈作不懂。 “苏大哥的公道。” “这事你不是在日间已提过了吗?” “我这人就是这样子,一件事没弄个清楚,无法为自己至亲至崇敬的人讨回个公道,总是不甘不休的;”王小石这一次一面说一面笑,一向纯挚的笑容竟然笑得比冷傲的白愁飞脸上那个更奸!“我今天侥天之幸,救得了家严家姊,这才省悟:当日我刺杀蔡相下遂,若不是你把自楼子里的资料迅速提供给龙八那一伙人,哪有这么快就抓了我爹爹和姊姊的道理!你对一个逃亡的、已没有威胁到你的兄弟尚且如此、看来大哥的命运已然可以想见!” 白愁飞冷笑:“你恼的只不过是自己的事,却公报私仇。” 王小石道:“我一早已说过,我要为大哥对回个公道。” 白愁飞道:“但你一日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杀害了苏梦枕,你的讨公道不过是假借名义来夺风雨楼的实权而已。” 王小石:“就算我今晚无法替苏大哥讨回个公道,我至少向你讨回温柔、吴谅、张炭和蔡水择。” 白愁飞眯着眼道:“金风细雨楼是什么地方?岂任人来去自如。” 王小石道:“别忘了,我也是金凤细雨楼中的三当家,他们是我的兄弟,我要见见他们。” 白愁飞冷冷地道:“你也别忘了,当年你狙杀傅宗书之前,已对外公布,跟金风细雨楼已脱离了一切关系。你现在不过是京城里九流子帮派‘象鼻塔’里的小流氓!” 王小石笑了:“二哥,你又何心为难我呢,放人吧!” 白愁飞板着脸孔道,“这时候跟我攀什么交情!理屈就想动之以情,想也休想!” 王小石淡淡地道:“什么叫理屈?苏大哥既然不在了,你就当我不是‘风雨楼’的人,也罢,我现在就代表‘象鼻塔’的主事人向你讨人。” 白愁飞打从鼻子里哼道:“他们在我管辖的范围里闹了事,谁说交人就交人!” 王小石昂然道:“他们是我的弟兄,有人证明他们是登楼拜访,堂堂正正地进入楼子里的,你怎能说关人就关人?再说,他们是犯了事,就请交出他们,我自会以‘象鼻塔’的规矩好好惩罚,犯不着白二楼主越俎代庖——白副楼主又不是吃饱了撑着,太闲了没事可干,日间不惜劳师动众地来找咱‘象鼻塔’的麻烦,今晚又抓着咱们塔里的弟妹不放!” 王小石这几句话说得极重,已不拟有回圜余地。 白愁飞双眉一剔:“你要他们?” 五小石截然道:“是。” 白愁飞:“一定要?” 王小石:“一定要!” 愁飞:“要是我不给呢?” 小石:“人命关天,请恕得罪。” 白:“如果他们已死了呢?” 王:“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白愁飞发横了起来,“别忘了,现在是你在‘风雨楼’,不是我在‘象鼻塔,!” “如果你真的杀了他们,”王小石一字一句地道:“纵然今日是在大金殿前,我也要你杀人偿命!” 白愁飞目光闪动,哼声道:“小石,今天你们象鼻塔跟来的人,似乎少了一些——你说这种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人多人少都一样,”王小石说,“都一样,咱们只要心志相同就是了,由我作代表,向你讨命追债,人少人多都一样,没什么不同。生死由命,成败知机,我来得了这里,既然心怀不平,就得要打抱不平才走。” “那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下台阶不要,要你崩了鼻跌崩了牙,那是活该!”白愁飞狠了起来,“告诉你,你的债是讨定了,因为吴谅、蔡水择那些人,他们全都死了。” 王小石动容:“死了!?” 白愁飞道:“死了。” 王小石变色:“都死在这里!?” 白愁飞道:“不错。” 王小石激声:“你说的是真的!?” 白愁飞:“真。” 王小石:“你杀了我的兄弟?” 愁飞:“杀了又怎样?我杀得了你的老哥,当然也杀得了你的老弟!” 小石:“我再问你一声——” 白:“问一百次都一样。” 王:“温柔无辜,她一向对你很好,你为啥把她也杀了?” 白愁飞顿了一顿,半晌才道:“我喜欢杀谁变杀谁,你管得着?” 白愁飞心里决意,口里却问:“我骗你?我只须杀你,不必骗你!”王小石道:“你不会杀温柔的。” “我不杀她?”白愁飞故作讶异,“她有宝不成!?” 王小石:“你要杀,在‘发党花府’时已然杀了。你杀不了的。所谓万里一条铁。你的性情平日行事,已自见机窍:你和她何仇何怨?你又为何事杀温柔!?我不信。” 白愁飞愣了一愣,当时,在“发党花府”,温柔出刀救王小石:他大可一掐杀之,但他因不欲与洛阳温门及老字号温家的人为敌,还是因为什么一闪而过的心情和理由,竟然并没杀得下手,因此放过了温柔。 就在这时,王小石已遥遥听到一个清越的呼唤: “小石头、大白菜,你们在干什么!?” 王小石听碍心头一热,几乎跪倒,感谢上苍: 是真的。 是温柔。 温柔并没有死。 白愁飞没有杀温柔。 ——这一刹间,他几乎已完全原谅了白愁飞,他竟张开双臂,要欢呼拥抱对方。 王小石这个人就是这样子,但白愁飞不是。 他看得出在这一瞬间,王小石的精、气、神,都已松驰下来。 这应该是杀王小石的最好时机。 ——因为王小石是自投罗网。 ——这是王小石自找死路,他闯入“风雨楼”,就算杀了他,也大可理直气壮,在江湖有足够的理由交待。 ——跟王小石来的人并不多,只有何小河几个,这时候再不杀: 必然夜长梦多,噬脐莫及! 跟着温柔的呼唤,只听另一个声音也大喊道: “小石头,白愁飞已杀了蔡水择,还要对温柔不利,你要小心!” 王小石听了一震。 那是张炭惶急的语音。 ——什么?蔡水择死了…… 心里惊疑之间、白愁飞立即便出手。 他一出手就是“惊神指”: 惊天地而泣鬼神! 他要杀王小石。 王小石却不想杀白愁飞。 白愁飞要攻其不备。 王小石在白愁飞出击前的刹那已完成了防备。 ——是防备,而不是反击。 王小石双臂仍然大开。 白愁飞要攻。 他脸色煞白。 左手五指狂抖不已,右乎却夹在左腋下,动作灵活,但左膊委地,宛似半身不遂。 他的右指只要从左胁袖出,一旦弹动,那就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兵器、最无法招架的利器、最难以抵挡的武器! 然而王小石的刀和剑,仍在背后、腰间。 他中门洞开。 白愁飞身形宛若飘凤卷雨,侧进疾欺。 王小石大大方方地后退。 白愁飞进一步。 王小石退一步。 一进。 一退。 一进、一退。 进。 退。 进的始终仍未出指。 退的仍然不变换姿势。 动作重复,周而复始。 王小石的退路,并非笔直,而是转圈,所以他的退路永无尽时。 白愁飞继续迫进。 他很清楚地知道: 只要他再迫进半步,就能出指。 一旦出指,必能制胜。 只要制胜,必可致命。 但他千方百计、变换身法,都无法多进那小小的半步之距! 进不了就是进不了! 他迫不进去,但王小石也脱不了身。 王小石中门洞开,胸腹之间尽是破绽,但白愁飞却不敢贸然攻袭。 ——对任何一闪即灭稍纵即逝的微子破绽均能把握不放过的白愁飞,对着这么多和这样大的破绽,居然不知如何攻袭也无法出击! 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事: 一件完全意外的事! 一箭射来,来得全无来由、毫无征兆,如一场意料之外的惊艳! 那一箭,射向王小石背心! 王小石正在疾退,所以他等于把身子撞向那一箭! 这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一箭是在近距离发射,避无可避,而发箭的人,也防无可防、防不胜防! 更冷不防的是: 这一箭射向玉小石,白愁飞正大喜过望,忽尔,箭尾裂开,又遽射出一箭,向正在疾追的白愁飞,迎胸射到! 原先的一箭,来的甚为突兀,但箭中箭,更是离奇! 两人都防不着。 当然也避不了。 ——就算两人闪躲得及,为了避开这一箭,只要白愁飞出指,王小石便死定了;若果王小石反击,白愁飞也断断保不住性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却发生了一个极大至巨的变化: 白愁飞一直不出指,却在此际弹出了指劲,急攻王小石! 一直不还手的王小石,陡然立止,踢起地上一石,急打白愁飞! 白愁飞那一缕指风,不止是射向王小石,而是超越过王小石,射中那支王小石背后的箭! 那箭一偏,居然还能直射,射入王小石左背胁里! 王小石那一颗石子,及时截住那射向白愁飞胸膛的一箭! 那箭给石头一击,立时偏了方向,但仍“哧”地射入白愁飞右胸脯上。 ——两人互相打歪对彼此致命的一箭,竟似有极大至深的默契。 然后,局面遽然大变: 王小石变得往前跌撞几尺,白愁飞反成向后踉跄疾掠数丈。 两人负伤腾动的身子,骤眼看去,就像两只带箭怒飞的雕和雁! 两人跌开数步,立定,闷哼,回身,抚胸,然后望向发箭的人! 何小河! ——放箭暗算王小石和白愁飞的人,竟是“老天爷”何小河! 白愁飞是京城第一大帮“金风细雨楼”的总舵主,王小石是京里崛起最快的“象鼻塔”的首领,他们身怀绝艺,身经百战,机警过人,反应敏锐,而今竟都一个不小心,伤在一个区区弱质女流:何小河的“甩手箭”下! 不但这使得白愁飞惊异,王小石也一样惊诧。 在场的人无不震栗。 ——不管是“象鼻塔”方面的人还是“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对这俏不伶仃,活色活丽的弱质女子,全部刮目相看! 王小石本来是知道何小河是雷纯的人、但他一直都没有“见外”。 他一向都能容人,所以在“象鼻塔”里,收容了各种各类来自各帮各派的人物,为“迷天七圣盟”、“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乃至“有桥集团”所无,也因而成为崛起并壮大最速的帮会。 他一向不“介意”这个,仍当何小河是自己人,让她参与一切塔中要务大事,毫不设防。 但他没料到,在今日如许重大关头里,何小河竟然会暗算他! 何况,他大敌当前,白愁飞的“惊神指”一旦发出,他就绝对活得了也活不下去了,他只能全神贯注去应对。 他只有退。 所以“几乎”(要是没白愁飞那一指)避不开何小河的袭击。 以白愁飞的武功和防范,何小河那一箭,能伤他的机会极微。 白愁飞之所以猝不及防、是因为他一没料到何小河会遽然出手(王小石不是要单打独斗的吗?怎么竟没管好他的部下!),二料不到何小河是向王小石出手(怎么突然来处窝里反?他心里正幸灾乐祸!),三更意料不到箭中有箭,射向自己,到他惊觉时,他已来不及躲、来不及避、来不及闪、来不及接了! 何况,他也一样巨敌当前:别看他进王小石退,其实王小石一面退,一面在觑准他有任何差池,都会作出排出倒海的反击;而他已不能不进,因为王小石的急退已带动了他的攻势——也就是说,他的进攻竟成了被动的! 他只能进。 没有退路。 是以他也“差一点”(要是没有王小石那踢起的一石)命丧何小河箭下! 那一刹间,两人竟完全有十足的默契: 白愁飞来不及收招弹开射向自己的一箭。 他只赶得及以凌空指劲激飞射向王小石的箭。 王小石也不及避开背后一箭。 他只及一脚踹起石子撞歪射向白愁飞的小箭! 可以说,白愁飞是为救自己而救王小石;王小石若不震开射向白愁飞的箭,要是白愁飞着了箭,必须拼死发出“惊神指”,只怕也是必死无疑。 ——这刹瞬间,互救已成了同存的必然策略。 所以两人都不死。 只伤。 ——负伤是因为: 白愁飞本就无意要救王小石,是以他的指劲只震歪箭势,并无心将之击落。 王小石以足踢石,其准确程度远逊于他的以手掷石。 所以两人虽免了死,但都同时挂了彩。 或者,两人都不真心真意、全心全意救护对方,就算被迫救人以自救、也存心让付上一些代价。 ——两大高手,两方宗主,竟都伤于一青楼名妓何小河之手! 王小石伤得较重,他用内力镇住创口。 白愁飞伤得较轻,但他发觉箭镞淬毒,他运指如风,连封胸际十一穴,但并不立即放出小箭,只脸色铁青,默运玄功,将毒力逼到左乳首上。 ——只有毒仍留箭簇上,他才有办法以内力把毒力逼凝在箭尖上。 然后他便闷哼一声,目光如电,射向何小河。 说也奇怪,直至这时候,他还没有出手,但他只瞪了那么一眼,大家都觉得他一定会出手,而且只要他一旦出手,何小河就会输定,而且也必然死定了。 何小河也并非没有追击,她只是没有机会追击。 因为同是跟在王小石身侧的温宝,还有护在白愁飞身边的欧阳意意和祥哥儿,已一齐包围着何小河。 她已没有机会再攻袭第二次。 也没有能力这样做。 她已作了该作的事。 她现在就只等做完这件事之后的报应。 “很好,没有多少人能够成功地暗算我;”白愁飞相当英雄味他说,“你能伤了我,算你本领。” “暗算你又有何难?”何小河居然不承他的情,“只不过,你的敌人大都是君子,不屑这样做;而有能力这样做的,多已先遭了你的暗算。” 白愁飞冷笑:“我不明的,你何以会那么笨!” 伺小河口齿上一点也不示弱:“笨人也暗算得了你,你也不见得聪明到哪里去!” 白愁飞不跟她口舌相争,只说:“你伤了我,又伤了王小石,你根本不为自己留退路。你大可为王小石狙击我,亦可替我暗算王小石,而今你两人都偷袭了,那只有自寻死路一途了。” 何小河柔弱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甚坚毅的表情来:“我欠人一个情,答应人一件事,我要尽一切力量来暗杀你们两人一次,现在我已尽力,我的情已偿,我的债已还,生死我不放心上。” 她凄酸地笑了一笑:“我也出身自青楼,我也擅舞,但我在江湖上、武林中,总舞不过朱小腰,反正,我是个可有可无的脚色,也许你们今天才省觉:我也有我的重要,但这先得要你们吃了我的亏才发现!” 白愁飞眯起了眼,眼里闪出了淬毒般的寒芒:“是准叫你这样做的?” 何小河不屑地道:“我为啥要说给你听?你害死了‘八大天王’,我本来就早该杀了你。” 白愁飞道:“你只有一条活命的机会:那就是加入我这儿来。你若说出那人名字,我看得起你这下狙起发难,便给你一个机会又如何?” 何小河居然冷哼一声,不耐烦他说:“加入当你的部下?不如死了好了!我外号‘老天爷’,我不服的人,谁也别想用我!” 白愁飞这下可不能再忍,怒啸了一声:“好,这是你自我的!可怨不得我!” 正要出手,却见一人拦在何小河身前。 王小石。 白愁飞大诧:“到这时候,你还护着她?” 王小石居然还能笑嘻嘻地道:“她是我‘象鼻塔’的弟妹,我当然要保护她。” 白愁飞嘿声道:“少来充好人了!她在你生死关头,没帮着你,反而害你,这还算是你的弟妹!” 王小石坦然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家结义,当然是大的保护小的,要不然,充什么老大!她没帮我,也只这一次;我不护她,还是人吗!” 白愁飞“赫”了一声,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何小河颤声道:“小石头,你……” 王小石安慰道:“我都明白,你不必介怀。你外表虽然柔和,但写字大开大合,我早知道你是外柔内刚的人。我忽略的事,是我不对。” 何小河唆咽道:“五三哥,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我欠了人情……我原不想伤你的……” 王小石笑道:“俗语有道:人情债,欠不得。只不知我这下着了一箭、可算还清了没有?要是仍没,可不可以等我救走温柔张炭,再多戳我一箭?” 何小河幽幽地道:“我答应只出手一次……尽力地出手暗袭一次。我已出手,且已尽力,恩已还清。你知道她是谁的。” 王小石忙道:“我知道。你不必说。我也不记着。” 白愁飞沉声追问:“他是谁?” 何小河只泣问:“你的背伤……可痛否?” 她问的当然是王小石。 王小石摇摇首:“背伤不疼。” 何小河听出他话里似另有含意。 “心里却有点伤。”王小石坦诚地道,“无论是谁,给自己人暗算,总是伤心多于伤身的。” 然后他又补充道:“不过,要是我活得过这一役,你和我都一定要忘掉此事,至少,你要帮我忘掉这件事,好吗?” 何小河嗫嚅道:“我帮你?我如何帮你……” 王小石说:“你若要帮人的忙,就一定先要具备帮人的能力;你要帮我忘掉这些事,你自己首先不可以记住,记得吗?” 白愁飞这下忍无可忍,叱道:“你的好人当够了没?你婆婆妈妈的,在这风云色变、寸土必争的时际,你这种妇人之仁,只是自寻死路,不配当英雄,没资格做枭雄!” 王小石却舒然道:“我只是颗小石头,做喜欢的事,我可没意思一定要当英雄、枭雄!如果我觉得那是对的,当当狗熊也无妨,你知道世上什么人最痛苦?那就是平凡的人想做不凡的事,以及没本领的人想当不凡的人。当英雄有什么好?烦都烦死了。我只要当小石头。话说回来,唯大英雄能本色,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这算什么英雄?在这纷争互斗的京城里,谁背后没给射过箭?谁心中没给扎过刀?捅一刀、着一箭就一口咬死不放过,那也不过是逞凶本色、禽兽本能罢了,何苦来哉!?” 白愁飞嘲谑地望了望王小石、何小河二人:“你也学人来说英雄本色?我看这是英雄好色呢——你要护花,你不杀她、我可不。” 王小石一笑:“你要杀她,得先杀我。” “杀你在何不可?”白愁飞啸道,“我本来就要杀你!” 他忽然单拳举起,向天。 这不只是一个动作,也是一道命令。 这命令是向他七个专程请回来的高手而下的: 围杀王小石! 白愁飞已决心杀死王小石。 ——这决心一早已然滋生。 他新下的决定是: 围杀王小石! 对付敌人,在公平决战下杀之,是英雄所为,但枭雄大可不讲这些,只要把敌人杀死就好,管他用什么手段,管它公不公平! 此地是“金风细雨楼”。 他的地盘。 他身边有的是他的人,他的手下,他手上的高手。 他只要一声令下,这些人都会对王小石群起而攻之,就算这些人杀不了王小石,累也会累死他,累不死他,自己只要施施然地出手,纵有十个八个王小石都尸骨无存了! 他对此人已忍无可忍,务必除之而后快1 ——至于英雄式的决斗,已不必要,他要的是他死,而不仅是胜利。 打败一个人的胜利只是一时的,把敌人杀了的胜利是永远的。 他已不耐烦。尤其是刚刚听到王小石居然可以容忍/包容/保护一个刺杀/暗算/射伤了他的人之时,他就觉得,决不可以让这个人活下去! 一刻也不能让他活下去! 杀死他! ——这个人的存在简直是反映出他的小气、残狠、不仁! 杀死他! ——王小石活着好像就是为了证实他的人缘比自己好! 杀死他! 杀死他!! 杀死他!!! ——不管如何,不让他有任何活命的机会! 他虽令下,但“风雨楼”的子弟,不是个个都想杀王小石,不是人人想与王小石为敌的。 但起码已立即有几人围了上去。 七个人。 七个非同等闲的人。 这七个人联手,就算是当年的元十三限、诸葛先生,只怕也难以应忖:事实上,诸葛先生当日也曾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击败其中六人,而元十三限对付其中最厉害的一个,也险些丧命。 他们有个外号,就叫“七绝神剑”。 他们是: 剑神、剑仙、剑鬼、剑魔、剑妖、剑怪、还有剑! 他们一齐拔剑。 “剑神”温火滚的剑极有神采,握在他手上的,不只是一把剑,而是一件神兵! “剑仙”吴奋斗的剑很有仙意,拿在他手上的,不像是一件利器,而是一种意境! “剑鬼”余厌倦的剑在手,马上鬼气森森,像只见人而噬的鬼魅。 “剑魔”梁伤心一剑在手,宛似群魔乱舞,魔性大发。 “剑妖”孙忆旧的剑很有妖氛,他手上剑像一只活着的妖物多于像一把剑。 “剑怪”何难过手上的简直不似是剑,而是会变形的事物,有时像一间房子、一双屐子、一把扇子、一支铲子、甚至是一口钟! 至于“剑”罗睡觉,手上根本没有剑。 但他的人站在那里,发出了稀有的剑芒。 他本身就是一把剑。 “剑”就是剑。 他已无需再用剑。 他们原受命于蔡京,但蔡京刻意培植白愁飞,成为他布在京城武林的主头人,是以自愁飞急召他们来助拳,他们也只有听令。 他们己包围了王小石。 他们都拔出了他们的“剑”。 ——既然他们已拔出了剑,就务必要取敌人的命! 王小石带来的人,只有秦送石、商生石和夏寻石,另外就是温宝和何小河,以及十数名“象鼻塔”的子弟,由“扫眉才子”宋展眉领导着,这时候,已给“顶派”屈完、“浸派”巴哈、“海派”言衷虚及“托派”黎井塘领派里徒众分别包围、冲散。 王小石绝对可谓势孤力单。 就在这时候,郭东神(雷媚)急掠而至。 她急得简直有点儿气急败坏! 她来不及行礼已急于向白愁飞报告。 “象鼻塔的人,由朱小腰、唐七昧、朱大块儿等领队,大肆包围这儿,叫嚣放人,否则便立攻进来。” “来的有多少人?” “恐怕是倾巢而出。” “再探!” 白愁飞略为估量一下:赶不赶得及在敌人杀进来之前,先把王小石抓起来或杀掉:不管擒或杀了,定能击溃敌军斗志。 无论如何,他都矢志要在此役杀了王小石。 ——否则,就宁可自己死在这一战中! 决不再拖。 绝不可延! ——再延必使王小石壮大,象鼻塔强盛,迟早定必取而代之。 于是,他再度举手。 左手。 四指握拳,中指向天—— 他喊出了一句: “是真名士自风流!” 这当然是句暗号。 也是句命令。 他要发动他的精英、精兵,先行阻挡“象鼻塔”的攻势,就算阻得一阵子也好。 ——只要一阵子,他便可以先行除掉他心中的头号大敌: 王小石! 按照道理,他既喊出了这一句,立即会有回应: “唯大英雄能本色!” ——那应该是一百零八人的齐声应话。 不,应是一百一十人。 因为包括了孙鱼和梁何。 ——这“一零八公案”正是由他们二人领导、训练、看管。 就算孙鱼已死(他下了决杀令),至少还有梁何和他那一零八名部下会马上听令即时作出反应。 可是,没有。 没有回应。 一声也无。 在这重要/重大/生死关头,他的亲兵/精兵/精锐之师,去了哪里!? 便在此际,一向镇定沉着的欧阳意意,自“风雨楼”前的“黄楼”急旋而下,急掠而至,急报白愁飞。 “报告楼主,他们已攻入楼里!” “怎么!?” 白愁飞不敢置信: “不!”杜仲惊魂未定:“除了‘象鼻塔’的家伙,还来了一批人,他们……人多势众!” “黄楼屯有重兵,没道理一时三刻也守不住!”白愁飞怒叱:“来的是什么人!?” “好像是……‘六分半堂’的人!” “六分半堂!?”白愁飞道,”他们也来冒这趟浑水,去他——叫‘八大刀王’死守!” “楼主,守……守不住了!”杜仲喘道:“因为他们是在两人带领下冲进来的……那两人……大家都不敢跟他们交手——” 白愁飞猛沉着了下来。 他只问了个字: “谁?” “杨无邪和莫北神。”杜仲苦着脸说,“……他们都是楼里的老干部、老臣子,很多老兄弟都不敢……不想跟他们动手……” “啊。” 白愁飞还未及应变,却见“小蚊子”祥哥儿又骇然生怖地急纵而至,人未到,已喊道: “不好了!” 白愁飞深吸了一口气,全身都膨胀了起来,他扬着盾毛、挺着胸膛、紧拗着唇,问: “什么事?” 祥哥儿脸色惨青,像刚见到了鬼一样——不,应该说,是见到了比鬼还可怕的事物,才足以让这个瘦小胆大的人如此骇怖慌惶。 “什么事?” 祥哥儿惊魂未定,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轰”的一声大爆炸,地动楼摇,土扬尘漫,白愁飞立即分辨得出来,那爆炸声响自当年“伤树”之所在。 他心中一沉。 他已惊觉到一些什么。 他不希望它会成为事实。 千万不要——他什么都不怕,就怕这个、就怕这件事、就怕面对这个事实。 可是不管怕与不怕,事实就是事实。 事实往往是残酷的。 事实通常也是冷酷的。 但事实通常也跟月亮一样,有两面的:一面光一面暗。 是以,这事实对某些人而言,可能是残酷的打击,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意外的惊喜。 ——至少,对王小石却绝对是后种感觉。 而且对场中其他“金风细雨楼”的弟子,有的是第一种感觉,有的是第二种感觉,惟一相同的是,人人都十分复杂、震诧! 一行人自尘土弥漫的青楼旧地步出。 一样人,簇拥着,三顶轿子,布阵而出。 三顶轿子中.有两顶,一左一右,不挂轿帘,一目了然。 一男。 一女。 男的低头。 女的美而清纯。 中间那顶轿子。垂着深帘,轿里的人大可看清场中一切,场里的人谁也看不清轿里是什么! 白愁飞只觉一阵悚然。 他知道这两人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因为这两人不是谁,却正是跟“风雨楼”敌对多年、争持不下的“六分半堂”里的两大领袖: 署理总堂主(大堂主)“低首神龙”:狄飞惊。 真除总堂主:雷纯! 以这两人之尊,以及在“六分半堂”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如果不是全力一搏,如果不是有充分把握,这两大敌对派系的“巨头”又怎会在今夜一并“深入虎穴”、“直捣黄龙”!? 深明这一点关键的白愁飞,深深地、徐徐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风很狂。 白愁飞衣袂飘飞。 ——他,真的飞得起么? 雪下得很稀疏。 像一只只断了气的小白鹤,折落于地。 ——想飞之心,真的永远不死么? “你们好。”白愁飞居然招呼道,“你们来得好。” 雷纯的双眸,亮得像两盏灯,除了有过分浓郁的愁色外,她的眼就像小猫小狗的瞳孔一样亮、一样精灵、一样的可怜。 狄飞惊依然垂着首,像在寻思,又像是在他脚下三尺,正埋着一座宝殿皇宫。 白愁飞估量了一下:这一行有三十几人,他是否能够作出密集而快捷的袭击,在敌人聚集兵力攻入之前,迅速摧毁或生擒了这两人——只要他能做到这点,就大可稳操胜券。 能吗? 不能。 主要是: 他无法准确衡量出狄飞惊的武功和实力,另外,这一行人的带队,是一个人: 一个可怕的人—— —个他原以为已经在当年雷损命丧“红楼”时就陪殉了的敌人: “雷动天!” 白愁飞见雷动天出过手,他也曾跟雷动天交过手——这个“六分半堂”的二堂主,曾在雷损死后,一力死抵整个“金风细雨楼”,保住“六分半堂”的主力精英冲出重围,以致身负三十七道重伤,却没想到他仍未死! 他不认为自己能够迅速解决雷动天! 雷纯纯纯地笑了。 她的酒涡很深: “你的背伤好了吗?” 白愁飞听了这无头无尾的一句,如遭雷击,脸色刹然红如赭色。 她那一句平白无端的话,仿佛要比例小河当胸射他的那一箭,更具杀伤力! 原来是她! 在白愁飞还未来得及作答之前——雷纯已然说了下去(她是跟狄飞惊说的吧): “我想,白副楼主对我们的出现,定必感到十分意外,相当震讶的了。” “我是意外,”白愁飞冷笑道,“没想到你们会来自投罗网,忙着送死。” 狄飞惊望着鞋尖,悠悠地道:“我们既然能来得让人毫无警觉,就能来去自如不受制。我想,白二楼主最震诧的,还是我们不迟不早,不偏不倚,却在这时候来到。” 雷纯幽幽接道:“我看,白老二更惊讶的是,我们居然是从他以为毁了的地下通道里炸上来的。他就怕这个。” 白愁飞瞳孔收缩,沉声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真不好意思。”雷纯目光幽然,语音也悠然他说,“我们在你以为已全然控制局面,掌握大权,正宽心饮酒宝帐坐之际,收留了一个你亟欲置之于死地的人。” 白愁飞只觉脑门又给轰的炸了一记,只觉心跳急促,气躁乱窜。 眼前金星直冒、雪映乌光: “你……你说什么!?” “我?”雷纯悠然复悠然他说,“我只是给你带来了一位朋友。” 她顿了顿、幽艳而忧郁地笑了,“一位老朋友。” 她说到这里,就有一个在出现之后,一直守在轿前,不住取换湿毛巾抹脸的俊秀(但却有个中年人凸显的小腹)汉子,掀开了那顶中间轿子的黛色深帘! 轿帘一打开,王小石一口心几乎飞出丈外,忘形地大叫一声: “大哥!” 轿帘掀开,苏梦枕也没有先看白愁飞、雷纯、狄飞惊、还是任何别的人…… 他第一个看到、看见的,也是王小石。 他一见着自己这个兄弟,就笑了。 他自己已不知道已多久没有真正的笑容;他甚至已以为自己忘了怎样笑了。 “小石头!” 可是笑容呈现即凝住了。 “你怎么了!?”他惊问:“怎么五官都淌血!?” 轿子的帘一旦掀开,白愁飞只觉自己折了翼,完完全全地掉落在冰窖里。 一种深刻的恐怖、袭击了他向来的忧虑,重大的心结、无尽的阴影! ——苏——梦——枕——未——死——! ——他回来了! 轿帘掀开。 ——正如打开了门、窗或封盖一样,另一个世界,就会出现在眼前。 当轿帘: 掀了开来。 乍听,王小石也懵然。 他用手在鼻端一抹,才知一手是血。 何小河适时递上一面镜子,他照看了,才知道从耳、眼、鼻、口都渗出了血丝。 他怔了一怔,毕竟是深谙医理,这才省觉:自己先是在背上着了一箭,又乍见苏梦枕活着,激喜过度,血气翻腾,而又忘了敛神自抑,以致血流逆冲、五官淌血,而不自如。 他当下便道:“这不打紧。大哥,能见到你,那就没比这个更好的了!” “是的,”苏梦枕喟息道,“能再见着,也真不容易。” 王小石兴奋未平,“不过、我们仍然相见了!” “是的,”苏梦枕的语音也激扬了起来,“咱们终于相见了!” 然后两人一齐望向白愁飞。 白愁飞仍在深呼吸。 他像忙着呼吸,急着呼吸、争取着呼吸。 “我终于找着你,”他对苏梦枕说,然后又向王小石道,“我也成功把你引入楼子里来——加上雷纯和狄飞惊自投罗网,我正好一次过把你们这干狐群狗党一同打尽。” 王小石与苏梦枕对望了一眼,王小石道:“放下吧,二哥!” 白愁飞咄道:“放下什么?” 王小石道:“放下执著。” 白愁飞冷哼:“我放不下,我也不放。” 王小石:“你犯不着为妄念送上一命,老二,到这个地步,有什么拿起来还放不下的!” 白愁飞:“我现在还能放么,难道我会求你们放过我?——何况,我根本没有败!你们人在风雨楼里,生杀大权,仍操在我手上!” 雷纯的长睫对剪了剪,悠忽地问了一句:“是吗?” 然后她接着问:“你还认为‘金风细雨楼’的弟子都为你卖命吗?” 她紧接着问:“如果他们仍都愿为你效命,你不是训练了一支精兵,叫‘一零八方案’的吗?现在都到哪儿去了?嗯?” 她不待白愁飞回答,又问:“你的心腹大将梁何呢?孙鱼呢?都去了哪里?” 她还再度追问:“像你这种人,只顾背叛夺权,谁赏识你,都没好下场!谁跟从你,也不会有好结果!你以为相爷不知情吗?当日你加入‘长空帮’,梅醒非特别识重你,你却为了夺取“长空神指’指诀,不惜下毒暗算,杀尽帮内元老,然后,江湖上才出现了白愁飞,并把‘长空神指’转化为‘惊神指’,企图掩人耳目.乱人视线!你杀人毁帮,不必偿命,还俨然以侠道自居,枉费苏公子一手提携你,跟你义结金兰,你又重施故技,弑兄篡位!像你这种人,你以为你的盟友援军,还会相信你!?支持你!?力助你!?” 白愁飞诧讶至极,禁不住张大了口,“你……你是怎么知道…… 这些的!?” “英雄惯见亦寻常,更何况是你这种货色!”雷纯鄙夷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的心腹大将:梁何,本来就是‘长空帮’的弟子,他曾助你完成那件鄙恶的事,而我早就收买了他。” 白愁飞张口结舌:“你……你……”他现在才知道自己完全低估了这个女子。 “岂止梁何,何小河那一箭,也是我着她射的!”雷纯不徐不疾、有条有理他说,“她一早就是我的结拜姊妹。我跟你们初识于汉水江上,就是爹暗中派我去江南江北联络各路英雄豪杰之时。当时江上遇的强梁者老大那些人,就是‘迷天盟’派来意图阻我的计划的杀手。我一早已暗里处理堂里事务,何小河本来不识武功,是我央人教她的,她学了武功,才不致在青楼里无法自主,被迫沦落!我也曾救了她一命。所以,她欠我两个情。我要她放两支箭,去杀两个人。——且不管是否得手,我只要她尽力。” 这次是王小石接顺:“所以,她刚才发了两箭,还清了情。” 雷纯笑了:“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何要何小河既射白愁飞,但也不放过你了。其实这天公地道。你和他都是我的杀父仇人——没有你们联手,我爹爹也不必死了。” 白愁飞抗声道:“这没道理!你要射杀我们,却救了你的首号大仇人:苏梦枕!” “我是救了他,”雷纯柔柔地笑道,“若不救他,怎么才能夺回金风细雨楼的太权?靠打硬仗?一仗功成万骨枯!我们还活着的有几人? 你们剩下的有谁人?如果元气大伤,互相残杀,对谁有好处?有桥集团正在虎视眈眈,迷天盟亦正暗中招兵买马,准备重整旗鼓,打硬仗是你们男人的事,讲智谋才是我的本事。” “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出击的。”雷纯说,“你们现在两只都是负了伤的老虎,而你……” 她向白愁飞不屑地道:“非但受了伤,连爪牙都没有,看你还凶得哪儿去了!” 这回连王小石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风特别狂、雪特别冷,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噤。 “无论如何,你都是救了苏大哥……”王小石衷心他说,“我还是十分感谢你。” “我倒要谢谢你的提醒。当日,你着何小河跟我说:‘昔日秦淮河畔的藉醉狂言,而今恐怕要成真了。’我想,这里边大有蹊跷。第一,我们只相遇、相处于汉江水上,没会于秦淮河畔。第二,秦淮河畔的烟花之地,反而是以前白愁飞常去寻机会的地方。第三,我们四人在汉水行舟,倒是听你们趁兴提过,自愁飞有意问鼎中原、雄霸天下;你曾劝他不必太执著,当来玩一趟就好,要是伤人害人才得天下,那么有了江山也失去了本性,划不来。白愁飞当时也表明想跟你一较高下,你摆明不想有这一天。——我想,你指的就是这件事。你向来记性都好,不可能记错了地方,且错得没有谱儿。我觉得你其中必有暗示。” “我跟白二哥毕竟长期相处、长时间共事,对他一切,多少也有了解。”王小石语重心长地道,“我觉得他对你始终有非非之想,希望能藉此警示你小心一些。我知道你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我这样说含蓄些,也不怕你不明白。” “我明白。我从那时起,就已经着意调查他的身世和来历。后来加上无邪,更加如虎添翼,伺况我们还有来自梁何的情报。”雷纯娓娓道来,不无感触,“有的事,先一步做和迟一刻为,诚然有天渊之别.当年,要是爹已先一步成功地收买了莫北神,在那一次苏公子和你们两人上三合楼来见狄大堂主之际,以‘无法无天’小组和‘泼皮风’部队的实力,大有机会收拾你们.可惜爹迟了一步。他就在那一役中觉察到莫北神的实力,才全力拉拢,但已不及扳回乾坤,终致身殁。说起来,我因你一语惊省,再调查白老二的来龙去脉,鼠然得悉了不少秘密,但仍算太迟了些,吃亏难免。我受到这事的教训,便永远记住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你对苏楼主先下毒手,我便对你先发动了攻击。” “你以为你是什么大家闺秀、名门淑女,说穿了不过是个烂了帮的鞋,送上门的货,别一副玉洁冰清、首领群伦的矜贵模样!谁是骚狐子投的胎,窑子里下的种,谁的心里可一清二楚!”白愁飞忽然破口大骂,更迁怒于王小石:“王小石,你这还算什么兄弟!我跟你说私已的话,你却把我的戏言当斤论两地出卖!我是说过要是讨得雷纯作者婆,就如同拿下了‘六分半堂’的大权;我也说过只要拿下了温柔,就可以制住洛阳活字号温晚的外侵——可惜我只说,没有做。” 雷纯也不动气,只温驯地反问了一句:“你没有做?你刚才不正是困住了温柔吗?” 白愁飞冷晒道:“那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地来,我可没叫八人大轿抬她过来,也没找人去把她绑进来!” 雷纯动人地笑了一笑,好暇以整地道:“那你何不放了她?” “放了她?”白愁飞倒似给一言惊醒似的,“来人啊,拿下她,或杀了她!” 自从王小石进入风雨楼后,白愁飞自把战志全集中在这首号大敌身上;俟雷纯与狄飞惊出现之后,白愁飞更无法兼顾温柔、张炭那一头;及至苏梦枕重现眼前,他意乱神骇,早已无法分心,温柔和“留白轩”的事,暂丢一旁,不复兼及。 而今雷纯这样一提,倒是惊醒了他、若拿住温柔,可以胁持苏梦枕、王小石和雷纯,不然下令把她杀了,至少也可分敌人的心。 他处于劣势,应付之法,已不能事事力求完美,能做的,就得马上进行,稳不稳实已是另一回事。 他这一声令下,背后的两人:利小吉和朱如是立即相应。 王小石怒道:“你——”便要掠身相截。 白愁飞长身一拦,已挡住了他的去路,只疾向他两名手下吩咐道:“快去!” 但朱如是和利小吉并未马上就走,利小吉问:“还有张炭呢?蔡水择呢?要杀了还是擒下来?” 白愁飞道:“那两个跟屁虫、饭桶?杀了不必容情!” 到这时候、这地步,白愁飞虽然深受挫折、数面受敌,但他依然战志在旺盛、斗志顽强。 朱如是也问了一句:“要不要把红楼里‘神油爹爹’叶云灭也请出来?” 白愁飞仍注视着王小石的一举一动,口里吩咐:“连‘惊涛先生’吴其荣都来了,叶神油怎能闲着?叫样哥儿去速请!” 朱如是、利小吉一齐都答: “是!” 突然之间,一齐出手! 一起向白愁飞出手! 他们都一齐朝白愁飞的背后出手! ——成败兴亡一刹那,这片刻间,白愁飞从全胜者的姿态,屡遭挫折,迭遇打击,且遭“象鼻塔”、“六分半堂”夹击,背腹受敌,头号大敌王小石和敌对派系的头子、首领,一起杀进潜入自己的大本营来,加上自己最顾忌的仇家苏梦枕,居然未死,重现眼前、而两大爱将梁何、孙鱼,又一齐背叛,在白愁飞眼前的,不但四面楚歌,简直十面埋伏,如同死路一条! 但白愁飞依然顽强。 他不认输。 他还要斗下去。 ——却没料反扑的命令才下,他身边的“四大护法”:“吉祥如意”中,竟有两人对自己发出了暗袭! 一向只有他偷袭人的白愁飞,而今竟一再给他身边亲近的人暗算,他心中可是什么滋味? 你说呢? 且先避得过去再说吧! ——人生里遇上的劫,首先是要先渡得过去,要是过不去,那就啥都不必说了。 然而当日“金风细雨楼”的主人,因其重用一手擢升的白愁飞的叛变而受尽了苦的苏梦枕,却依然安然端坐帘后轿内,在他那微蓝带绿的瞳孔里,仿佛已看尽了一刹那间的成败,一瞬息间的兴亡,而今只安然宽心宝帐坐,哪管他眼前小小江山,继续前仆后继地兴兴亡记下去。 ------------------ 风云阁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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