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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子,完全走掉。 全部走光。 ——一个不剩。 可见纪律严明,来去如风。 留下在“义薄云吞”庭前的,是孙青霞,以及龙舌兰、王大胃、言尖。 还有正匿伏于客栈内言氏夫妇所布下的高手,此际正一个个松了口气,释了半怀。 ——也只释怀了一半。 因为大家谁都在震服、惊疑。 震佩的是孙青霞的武功。 ——那是什么样的剑法?似魔多于神,但又出手极神:是妖强于佛,却又对敌饶而不杀有佛心。 惊疑的是对“流氓军”的撤退: ——他们真的撤走了便不再来吗?” “他们真的撤走了便不会再来吗?” 大军去后,陈粉肠是第一个“跳”出来,第一个发问。 “不。” 回答的居然是言尖夫人于情。 “‘流氓军’一向记仇不记恩——他们的记忆力很好,他们的报复能力也很强。他们只是暂时撤退,一定会卷土重来。” 她很担心。 ——“义薄云吞”是她的家,她丈夫在这儿,她孩子都在这儿,她自然很是担心。 她年轻的时候很浪荡。 也很浪。 ——武林中也确有人背里唤她“浪蹄子”而不名之。 她也知道这充满恶意的、不屑的、不怀好意的绰号和它背底里的意思、意味。 她不以为忤。 ——有什么关系? 那时她还年轻。 她玩得起。 她疯得起。 她风光得起。 她是江湖浪女,她没有家,没有负担,没有一事一物一人一情让她可以定下心来奉献出自己的。 她十三岁失身,她没有后悔。 她自十六岁起开始只身闯江湖,她也无侮。 她十八岁便开始杀人了,由于她杀的是强暴了她夺了她童贞的恶人,是以她也杀得无愧。 她二十三岁便有了“惊雷娘子念珠拳”的绰号,名成江湖。 她到二十八岁所作所为,依然无悔无愧无怨无冤。 但之后便不行了。 她年纪大了,她需要爱,需要家,需要有真心爱她的人和她真心爱他的人——不然,她就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纵活下去也没意思了。 幸好这时她遇到了言尖。 言尖真心爱她,真心待她。 她珍惜他,她回报他。 她给他孩子。 ——她知道他最喜欢孩子、最需要孩子。 一个像言尖那样老实、勤奋、终生都任劳任怨、为人打抱不平行侠仗义的男子汉,最需要的是什么? 一个爱他的女人。 一个家。 ——一个家便能稳定下一颗男人的心。 要让他有家的感觉,便应给他孩子。 ——有了孩子,男人便有了根了。 有根的好男人,便不再飘泊流浪,而且会誓死保护他的家。 好女人也一样。 所以于情也极维护她的男人,她的“家”,她的孩子。 她对任何可能侵犯到她这些极力维护所珍惜的事物都会尽一切能力打击、反抗、拼到底。 所以她才会担心。 ——人总会对她所珍惜而不想失去的事物提心吊胆。 龙舌兰明白这道理。 所以她虽然在心中对这“无行浪子”的剑法和武功也颇叹为观止,但她还是怨责孙青霞这“逞一时之能”的行动: “你要嘛就不出手,要么就不放他们走——你既出了手,又放了他们,且不是常住在这里,你就不理他们会找言老板报仇!” 孙青霞没答腔。 他微蹙着眉,目蕴神光,但又偏似眼无所视似的,而且在听龙舌兰说话时,脸上流露了不耐烦之色。 他显然在留心一件事。 ——什么事呢? “他们不会回来报仇的。” 这是孙青霞的回答。 大家都大惑不解。 “为什么?” ——难道“流氓军”都改行去持斋吃素不成? “因为他们已自顾不暇。” “——自顾不及!?” 他们都知道这话自有下文。 大家都急着听这下文。 只有一个人在问: “叔叔,你在听什么?” 问的声音很清。 很脆。 ——也很嫩。 问的人很天真、烂漫、也可人。 问的人的“心水”很清。 所以她才一眼看出孙青霞留意留神的在细聆。 ——他在听什么? 问的人是小花。 ——言氏夫妇的宝贝女儿。 孙青霞瞄了小花一眼,但眼色非常友善,还带着点微微的讶异。 “我是在听。” “听什么?” “听他们的去向。” “——你要……” “我要跟踪他们,直接找上东方蜘蛛和洞房之珠,杀他个清光。” “你——!” “许多人找他们,都找不着,这两个人,不好找,杀一个留着一个,反而结仇惹祸,不如放了这些活的,追踪他们回巢,才一气铲除他们!” 的确,与其追供,不如追踪他们:跟踪一人,还可能有失,但追踪这么一大群人,以孙青霞的轻功,武功,还真不是难事。 只不过,万一跟上了,查出了,找到了,以他的武功,足不足以与那两大头领抗衡呢?以他的能耐,又能不能够对付那么一大伙如狼似虎的人!?以他的轻功,又可不可以在万一失手败走时,能作全身而退? 再说,他已树敌奇多,群凶不伺,他还凭什么招惹这一干穷凶极恶之徒,自讨苦吃?” 他应付得来吗? ——叫天王、任劳任怨、仇小街、苏眉等人对他正全力追杀、缉捕中,他那头尚未喘定气平,这头又要去惹“流氓军”这一彪凶神恶煞的人马,他到底是胆大包天,还是当真活得不耐烦了,来个“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不成? 这连龙舌兰都大感震讶。 “你要对付他们?” “我想对付他们已久——难得他们今天送上门来。” “你——你要一个对付他们这么多人?” 陈粉肠也显得不敢置信,倒抽一口凉气,问。 “——却难道还带你同去?” 孙青霞讥诮的回了一句。 于情却忧形于色: “你肯定他们会折返巢穴去?” 孙青霞这回斩钉截铁的道,“他们攻打贵栈无功而退,必要找个背得起黑锅的人来报告——如果不是房子珠,便是詹奏文;找上他们一个,还怕找不到第二个?” 随后,他极表不耐烦的说,“如果不是你们一直在这儿唠唠叨叨,我早就听到他们往哪儿去了!” “我也去!” 龙舌兰说。 她兴奋的时候,面颊上那一道外伤,也在发红发亮。 孙青霞却一眼望入她的伤疤里,冷冷的说:“你去?你去做什么?” “帮你啊!” “你能帮得了我?” “嘿,‘流氓军’这伙悍匪,早已人人得而诛之,我想对付他们亦已久矣——难道有你去得我就去不得的事!” 孙青霞冷哂而且坚决的道: “不。你留在这儿。你要去,先治好脸上的伤吧!” 龙舌兰一下子气红了脸。 孙青霞向言尖一拱手,道:“小颜姑娘交给你和大嫂了——我先去荡平‘流氓军’,决不容这匪人侵扰八无先生的至交好友。” 一说完,他就走。 一走不回头。 大家一时都不敢去看一个人: 龙舌兰。 ——个人在没面子的时候,最好少去看她,不去惹她,不要去引她注意为妙。 尤其是女子。 ——虽然男人比女人更好面子,更要面子,但女人一旦失去了面子,没了面子,更是什么东西都会使出来的,啥南北都可以豁出去的。 孙青霞一说完便出走了。 他仿佛就知道龙舌兰会发作。 龙舌兰也果然发作。 她跺着脚,咬着银牙,气得脸色幽幽发白,全身颤哆。 “你这个衰人,坏蛋、色狼、淫贱、色魔、登徒子、无行浪子、无耻之徒……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龙女侠我……” 这时,孙青霞早走远了。 他去追蹑那干土匪去了。 只剩下气得语音完全走了调的龙舌兰,以及大伙儿在“义薄云天”客栈门前傻傻愣愣的在听这位龙女捕头切齿忿恨的咒骂。 大家都以为她会一直骂下去。 可是……并不。 孙青霞追的方式很奇特。 他用嗅的。 ——就像一头野兽,凡他要狩猎的事物所过之处,留下的气味,他都闻在鼻里,成竹在胸。 他好用看的。 ——蛛丝马迹,全不放过:何况,他真的在寻“东方之‘蛛’”的线索和这一干“马”贼的痕迹。 他更用心听着。 ——那么一大帮马队在赶程,尽落他灵敏过人的耳中。 他最用的是。 心。 他用心。 他留神。 ——他这一留心一用神,就生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是,他也在被跟踪,有人跟他后头的感觉。 他当然戒备、提防,但他还是极有信心。 他有信心这群马盗逃脱不了他的追踪之下。 他要追杀这一干人——至少是这一彪悍贼的领袖。 他早已听闻“屠杀王”:“东方蜘蛛”的血腥事迹。 这种人他是必杀的。 他也对“洞房之珠”嫁一个男人就毁掉一名汉子而且也同时败坏了一帮一派一门一族的事早有所闻。 他也没意思要放过这等女子。 他要格杀这种“江湖败类”,打散“流氓军”的军心。 他将这种事“视同己任”。 ——他天生的职责。 但除了这些理由之外,他更别具用心。 ——什么用心? 那都是为了他的大敌。 叫天王! 他的大敌。 ——他所作所为,一切都是为了对敌。 与查叫天为敌。 与“叫天王”这种人为敌,可真不容易,也给丝毫轻忽不得。 孙青霞本来的第一个方式是。 面对。 他要面对面,打击来敌。 所以他一出手就击杀烦恼大师。 敌人若要来袭,趁对方主力未坚,他就先把敌人打杀掉——就算万一打杀不了,至少也可以正面挫一挫敌方的锐气,让他们不敢猖狂,不致器张。 但敌方主力一旦凝聚、会合,他已打之不散,击之不溃,便只好采取第二个方式,那是: 那是且战且逃。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他冷,武林中人都晓得他傲,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硬角色,而且谁都了解他一向目中无人。 对。 他冷。 他傲。 更且目中无人。 ——也就是自负。 但他并不傻。 也不笨。 更不蠢。 ——打得过,自然就打;打不过,自然不会送死,能逃就逃。 避起锋锐,保存实力,再战江湖。 ——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一年也不太晚,而一年半载也不算太早。 所以,俟他一旦发现“叫天王”已聚合了“大军”,高手如云,敌手太强,他身边又有顾碍(龙舌兰和小颜夕),他便立即退走潜逃。 不硬碰硬。 ——碰得过,才碰;碰不过,偏去碰,这不叫勇,只叫送死。 是以他带同两个女子一齐逃遁。 可是他的性子:一向是好战,而不是爱逃的。 当他逃到一个“暂时安全”之处,“逃”,反而变成了一种“幌子”,他就用了第三个方式: 以退为进。 反守为攻! 他要反咬敌手的“尾巴”。 ——让敌人以为他胆怯,落荒而逃,不敢还手之际,他反过来,突然反扑,化整为一,逐一消耗掉敌手的助力,羽翼,然后才全力攻杀敌人的主力。 他在逃亡的路途上,忽尔自“大深林”改投“义薄云天”,就是为了安顿好两个女子,再行逐一偷袭消灭叫天王其他的小股兵力。 可是他刚好却遇上:“流氓军”正要攻袭“义薄云天”中“用心良苦社”的实力。 这使得他灵机一动: 临时改变了方式。 ——他用上了他对敌的第四种方式: 反攻! ——出奇不意,直捣黄龙! 这一招,其实也是: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明是追击“流氓军”。 ——他也真的是要对付“东方蜘蛛”和“洞房之珠”,铲除“野兽兵”这一股流匪败类。 但他暗的是要对付一个“大敌”。 叫天王! 因为他算准了一点: 一个要害。 ——余华月、程巢皮率领的人马既毁不了“义薄云天”,就一定会走报“东方蜘蛛”詹奏文或“洞房之珠”房子珠。 他们虽然行动失败,但却有一个重大发现: 那就是他! 他们发现了! 孙青霞! ——尽管任务失败,但已发现了“纵剑淫魔”孙青霞的行踪,绝对可以说是一个“意外收获”。 大收获。 从“小妖怪”余华月、“黑煞神枪”程巢皮的反应,已可推想“叫天王”查叫天要捉拿格杀孙青霞的命令,早已下达:余老三、程老五出手试了一试,也完全可以证实这“不速之客”确是“一直神剑”孙青霞。 这就好了,走了螃蟹,捞得龙虾。 ——孙青霞可是“叫天王”遍寻不获而又志在必得的人哪! 是以,余华月要走报的消息,也一定会向“叫天王”主力部队禀告: 说不定,还会直接向查叫天禀报。 于是,只要追踪这股人马,一直盯死下去,就会查出他们首领的下落,这还不止,甚至还可以找到他也追查已久那个真的叫天王,抓住查叫天的生死大穴。 ——最好,还能杀了“一线王”查叫天! 他就知道,查天王一直巴不得杀了他。 他也极欲杀了查一线。 ——个中原由,只有叫天王及其心腹人马和他自己心里明白。 ——除非他肯加入查叫天麾下,要不然,一线叫天王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不过,对孙青霞而言,路只有一条: 他要杀了查叫天! ——斗下去,不惜斗死为止,而全无妥协余地。 他大可妥协。 ——只要他肯加入“叫天王”一系,前程锦绣,大有可为。 但他决不妥协。 他宁可斗死为止。 原因无他: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也。 他以一种游走、蠕动、爬行、跳跃、掠纵、乃至飞天适地的方式和姿态,来追踪这一干马贼流寇。 于是,他紧蹑这百来匹快马,进入了“大森林”地带。 而且还进入了“大森林”的深处。 余华月、程巢皮、吴中奇、辛不老、雷越鼓、吕碧嘉等人,显然也当然对此处地形,十分熟稔。 所以,他们顺利绕过沼泽之地。 也成功的避过毒蕈遍布之处。 甚至连毒蛇猛兽常出没的地方也给他们以快马抄路的拐过去了。 他们已进入了“大森林”的心脏地带。 在这之前,孙青霞的追踪却很顺利。 也很成功。 他细心算过。 ——来人一百二十一骑,一个人、一匹马也没少。 一个也没走失。 可是,当马队经过这森林地带一处灌木丛时,忽然停了下来。 止。 歇。 隐隐传来马低嘶不已,还有讨论、争论的声音。 ——不知何故? (不知是为了啥事?) 孙青霞静候了一会儿。 依然没有动静。 于是他决定潜伏近去看个究竟。 这时候,那队人马的争论似终于有了结果。 马长嘶。 蹄声如雷急响。 ——他们终于又出发了。 可是这次有点不一样。 他们显然是兵分两路。 一路往西南方向续行。 一队则向东北方向走。 (为什么要分散了人马?) (莫不是他们发现了有人跟踪!?) ——西南方向是往大深林的路向,东北走则是灵壁在望。 孙青霞枉有一身绝艺,此际也不禁犹豫了起来。 他只一个人,分身乏术,但这股人马可是骤分成了两彪二路,他再不盯死其中一队,就会全部走光了。 他该如何取舍呢? ——该追哪一队是好? 正在此时,他忽然生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 他霍然回首。 拔剑。 ——剑自他腋下古琴抽出,已抵在迅疾贴近他身后那人的咽喉上。 幸他住手得快。 因为来人是一个女子。 他熟悉的女子。 ——巧笑倩兮,桃花满脸: 龙舌兰。 “你真以为我这女神捕是白当的呀!”她粲然一笑,艳若桃李,“你能追踪人,我就不能追踪你啊!” 她根本就不怕他。 也不怕他的剑。 她好像什么都不怕。 孙青霞却怕。 他最怕的就是这种又美、又有点真本领、但又不要命的女人。 光是其中一样,都不可怕。 真正美的女子虽然不是很多,但还是不算太少。 又美又有点真本领的女子,却是更少了:一般男人见着她们,都难免又爱慕又自卑。 爱慕,是少不免的,至少男人都贪图美色,但遇上又美又能干的女人,男人难免就生出自卑感来:也就是说,有许多男人天生的劣根性又浮现上来了。 他们宁可想出美丽而有才干的女子手淫自渎,也不敢光明正大、真心诚意的去追求她们。 其实,美丽而有才的女子多半是寂寞的,她们寂寞的原因,有一大半,还是因为男人只敢观望不敢奢望,有色心无色胆的劣根性子所造成的。 至于又美、又有才、又不要命的女子,绝大多数的男人只怕都敬而远之了。 可是一个真正有美色、有才干、不要命的女人,她可以使你快乐,又可以帮你做事,又可以为你舍命,甚至大可以为你死——但却是男人有种的不多,多半把这种女人拒之于安全距离之外,有时,男人的私心还是远大于色心。 所以他们所要的女人大都是听话的、柔顺的、乖巧的、对他们没有威胁性的。 也许,在他们心目中,这才是女人。 ——可是,这是好女人吗? 这,他们就不管了。 ——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好男人。 对孙青霞而言:总算龙舌兰还好。 ——她只是美,也有才能,更不大要命,却不至于不要脸。 要是一个女子连面子都不要了,那就完全没办法控制了。 幸好龙舌兰还是极要面子的女子——女人本来生来就是很要面子的,所以,她们就算嫁了个坏男人,也会尽量为那男人说好话,为的不只是保护她的男人,而是保住她们的面子。 何况,越美的女子,自尊心越强,就越要面子。 要面子,其实是件好事。——一旦连面子都不要了,就没有人性,也失去尊严了:沦落、堕落的女子,之所以变成了残花败柳,就是因为连面子都不要了才落到如此困地的。 ——尽管,许多是环境造成的,受命运和他人摆布所致,但归根究底,性格仍是一切因果循环最大的催化剂。 光在性情上,龙舌兰至少有一点是跟孙青霞极为接近的: 他们都极倔强。 都骄。 且傲。 自尊心强的人难免都好面子。 孙青霞和龙舌兰也不例外——仿佛就跟他们面上那一道刀疤剑痕一样,在迥然不同中,又如许地接近、相似。 所以,就算在这一刻里,孙青霞发现来的是龙舌兰,心中掠过一阵无由的喜欢,但还是故意沉着脸、沉着语音责问: “你来干什么!?” 龙舌兰又指着她自己那秀丽的悬胆鼻:仿佛鼻子大的人,连胆子也就顺理成章的大于常人一些。 “来帮你。” “你能帮我什么!?” 声音的调子还是沉的,仿佛透露着不悦与责难。 “现在你需要我。”龙舌兰却充满自信和自负。 “你现在没有我不可以。” 其实,这世上有谁没有了谁是不可以的呢? 没有。 也许除了父母——至少在他们把你制造和生产出来的过程里,是非他们不可之外——没有人没有了谁是不可以的。 但还是有人认为,一旦失去了某人,那是不行的。 活不下去了。 那也是对的:只要他们认为这样,便是这样。 这就正如:一个人认为苦瓜的滋味是甘的,那么,苦瓜就是好吃的东西了。一个人若是觉得坐牢才是最清静的时候,那么,人狱对他而言,反而是乐不是苦。 同理:要是她认为没有了他便活不下去了,那么她一旦得到了他,她就会觉得一生无求;如果他认为失去了她便失去一切了,那么,尽管他已得到了一切就只失去了她,他也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一生何求与一无所有,是那么接近而又那么遥远的事啊。 不过,至少,龙舌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因为她真的认为是这样。 而且而今的情势确也如此。 孙青霞也看出这个微妙的处境。 ——那一彪人马,正兵分两路,一股往东北,一股往西南奔驰而去。 他一个人,确无法分身兼顾。 ——谁知道哪一股人马才是去会合“东方蜘蛛”和“洞房之珠”?哪一股人马是去找“叫天王”? 敌兵已分两路。 ——话能不能分两头? 孙青霞已跟龙舌兰来到那马队分道扬镳的密林所在地,他一面不断仰首打量郁森的树木密林间,仿佛那儿会猝然跃出头匿伏已久的雄狮怒豹,又不时俯首察看地上零乱的蹄印,好似那儿隐伏着什么毒蛇陷阱。 龙舌兰冷笑:“你再不决定,人马都走远了,那时候,再要追已来不及了。你再考虑,本小姐可不理了。” 她迫不及待的说:“本小姐可要先追一股流寇去了。” 孙青霞也知道事不宜迟。 ——再迟,恐怕真的两边不讨好,两路皆失利了。 所以他说:“那好,你追一路人马。” 龙舌兰道:“行。你追东北,我追西南。” 孙青霞奇道:“为何我要追东北,你追西南?” 龙舌兰理所当然的答:“因为相师曾说过我利西南,不利东北。” 孙青霞倒没想到这都成其为理由,一时为之语塞,只不经意的问了一句:“相师,什么相师?” 言下只是轻蔑之意。 “惨大师。” 龙舌兰居然有问必答。 一听这名字,孙青霞脸上再无蔑视之色:他听过惨和尚的声名,也略知这位大师的生平事迹。就连桀骜不驯的孙青霞,对惨大师也有一种无由的尊敬。 惨大师这个人出生、成长、任事、际遇、学佛过程中,几乎无一不苦。光是他逆产出世,就生产了足足三天,之后便自幼丧亲,上山斫柴遭雷劈,下水抓鱼给鳄鱼噬,连娶媳妇也娶了一个阴阳人陈滋我,可谓天愁地惨至极,但他一旦学佛有成,武功得到猛进,他就以轻松面对艰苦,凶险化作平常,舍身度人,不论敌友,只要身在惨境的人,他都一定于冒奇险,施于援手,而从不求回报,是以搏得了大家对他由衷的尊重。 惨大师是临安龙端安的方外至交,所以,这位佛门中真正能做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惨和尚,曾跟龙舌兰看过相,这点说来并不意外。 孙青霞神目如电,森冷的一巡密林深处,又冷峻地牢视地上蹄印,道:“好,你要去西南,西南就交给你吧。” 龙舌兰高高兴兴地道:“好,咱们怎么个联络法?” 孙青霞道:“一旦在此分开,联络只怕很难。我们明晚子时以前,回到‘义薄云吞’聚合,否则就当作出事了。” 龙舌兰蛮有信心地道:“你放心。明晚之前,我早已在言老板处等你回来。” 孙青霞严肃地道:“不过,我们此去,只探虚实。若遇上詹奏文和房子珠,不要动手,只要探悉他们行藏便了,回来与大家共议才动手。如果遇着的是叫天王,更勿轻举妄动,只要知道他们追击我们的行踪便已大功告成,千万不要去惹他们,回到‘义薄云吞’,谋定后动。” 龙舌兰仍满有信心地道:“本小姐不怕他们。” 孙青霞板着脸道:“很多人都不怕这不怕那,结果只比别人死得快。” 龙舌兰道:“我不怕死。人活那么长干吗?我怕老,老不如死。最好五六十岁就死,省得病痛,一干二净。” 孙青霞又在冷笑:“每个年轻人都是这样说。每个人都经历这个阶段。甚至有些人说他三十岁可以死了,四十岁不死就先自杀,但到头来,活到三十望四十,活到四十求五十,活到五十,赖着不死,要七老八十。一早巴不得早夭的人,其实到头来最怕死,成了老不死。一个人能活着,总比死的好。——你一个人不是他们的对手,还是回来会合,联手御敌的好。” 龙舌兰却道:“我一个人不是他们的对手——你呢?” 孙青霞嘿地笑了一声:“我自有办法。” 龙舌兰也这样笑了一下:“我也有我的办法。” 孙青霞无奈地道:“你要不听,我也没有办法。” 龙舌兰笑嘻嘻地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的自大我也记得很清楚。我看我们还是少讨论,早追贼吧,再不追,可来不及了。” 孙青霞道:“好。”然后他交给她一把刀。 那是如花缅刀。 龙舌兰也默默接下了,连一个“谢”字也不说。 然后两人身形疾闪,各往东北、西南掠去。 才掠了数丈,忽又骤停下来。 两人一齐回头,都叫了一声: “你——” 两人又一齐住嘴。 然后还是龙舌兰先问: “你有什么事——?” 孙青霞欲言又止: “没有什么事……” 又反问:“你呢?” “本小姐?” 龙舌兰讪讪然地笑了笑,摆着柔美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孙青霞舐了舐干燥的嘴唇,眼神里似流露出要记住这一刻的感情。 “要小心啰。” 龙舌兰居然也很温驯地答: “知道了——你也是……” 说着的时候,还不自觉地摸拭了一下脸上的伤疤。 然后,两人再分头飞掠。 追敌。 龙舌兰的轻功很好;不但好,而且在飞掠的时候,还保持了优美。 一种动人的优美,悠闲的优美。 可是这一回,她的人是飞掠起来了,但却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是不是她的人虽然已飞掠起来,但一颗心,仍没有飞起呢? 对于这一点,龙姑娘并没有细思。 她只知道,自与孙青霞转首而去之后,心中有一种很奇特的感受: 忽然好像失去了什么……似是有点难受。 ——她不知道那是寂寞的感觉。 然而为何忽然会觉得寂寞呢? 她忽然很想回头。 很想回头看看: 看看孙青霞有没有回头。 但她没有这样做。 因为少女的矜持不容让她回头: ——万一给那色魔发现她回头看他,那多么难为情呀 所以她没有回头。 可惜。 要是她回首就好了。 因为她一旦回头,或许就可以发现一个人,正值他们分道扬镰,各追一方之际,慢慢的自密林中隐现。 并且望着龙舌兰的背影笑。 淫笑。 笑意甚奸。 那人仿佛满脸都插满了竹筷,而额上却似嵌了个大咸蛋。 龙舌兰跟着蹄声走:蹄声走到东就跟到东,蹄声走到西便跟到西。 林子里的树,愈来愈密,连这股甚为熟稳地形的马队,也明显的愈走愈慢,因为路的确是越来越不好走了。 树愈密,马匹愈是不易纵控,反而龙舌兰可以大展轻功。 不过,策骑而驰,累的是马,施展轻身功夫,疲的是人。 马队是缓下来了,龙舌兰是越迫越近了,可是她的心情,却是越来越忿懑。 因为她掠过之处,发现了这彪人马的残酷和破坏之力: 凡马队过处,不管有什么生物经过(哪怕是极微小、无伤害性的),马队上的人一律都不放过,一概都加以斩杀。 几只小松鼠,只因刚好经过,便死于箭下。 一只穿山甲给活生生踩死。 两只箭猪给长矛贯过,一只野猪给人搠了一刀,倒在血泊中,还在抽搐中,一时竟未死绝。 甚至密林上还有几窝鸟,给经过的“兽兵”以长枪捣毁——及不着的,就用箭矢或暗器打在鸟窝上,一只母鸟死在窝边,一只公鸟浑身是血,倒在树下奄奄一息,一窝雏鸟,仍在树上窝中,嗷嗷哀鸣。 ——这些动物都原与人无伤,心何其忍。 还有一头糜鹿,大概乍听马队卷至,好奇的自林中探出头来窥探吧?竟遭人一刀斫去了头。 那一刀风快。 那麋鹿没有了头,却未断气,血仍在断颈处不住的喷涌出来,它的脚仍在搐动着,而它的头仍在不远处望着自己的身子,眼中竟流露出一种凄凉的神色来。 龙舌兰仿佛还可以听到出刀的人那张狂得意的笑声。 他出刀斩杀这头麋鹿,不是为了要吃它的肉,夺它的角,或有任何目的。 他杀鹿纯粹是为了即兴取乐。 ——对这些人而言,夺取任何生命竟都能使他们高兴、快活。 龙舌兰为此不禁气白了脸。 她甩出了她的箭。 小箭是从“义薄云天”客栈老板娘于情那儿提供给她的,虽然那不比她成名小矢来得趁手,但细小锐利,又便于收藏,在行动之际,有极大的方便。 她的箭准确地杀死仍未断气的鹿和鸟。 她下杀手是因为不忍心。 不忍心,但是动气。 她决意要好好教训这干“兽兵”。 就在她动念这么想的时候,马队忽然在森林深处遽然停了下来。 马希聿聿的在嘶鸣,像在上缰喂饲。 龙舌兰细聆,发现马上的人已翻身落地,聚于一处。 ——看来,他们已到了一个“目的地”,正在聚合商议。 龙舌兰立即提高警惕,小心翼翼地潜向这近六十名马队聚集之处。 她进行得很小心。 她自度不致让人发现。 因为她毕竟是“京华第一紫衣女神捕”,她也非常明白一旦遭人发现的后果。 若凭她一人,对付六十几名马贼兽兵,的确不是件单凭勇气胆色就可以承担得来的事。 何况,擒贼擒王,她的目标志在抓“贼头匪首”,而不必作多余无谓混战。 所以她的行动就愈发小心。 她一面环顾四面八方一动一静,一面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迫近潜进马队止歇的地方,离得愈近,她就越发小心。 逐渐,在这郁森的密林里,离得愈近,她就愈看见。 光。 愈来愈光。 越来越亮。 ——大森林里,怎会有如此耀眼的天光!? 有。 因为那儿方圆十几亩地,全给斫划一空,空出了一大块地方。 而且,那儿也不止六十几人和骑。 龙舌兰潜近去的时候已发现:那儿本来就有百来人,加上这六十几人,聚集成至少有两百人的阵容。 两百人,都是会家子。 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武功还相当高。 这五十名高手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还是极难对付的、黑道上的一流好手。 这些人都聚合在这里。 阵容鼎盛。 群魔乱舞。 如果龙舌兰够聪明,她就不该再深入虎穴。 因为她只有一个人。 而且她是个女子。 她应该知道适可为止。 这干人全是如狼似虎的流匪、强盗。 她现在已发现这干“兽兵”暂时的巢穴。 她大可以先回“义薄云吞”,会集孙青霞和其他人手,再图一举歼灭这干受蔡京、朱励、王黼等利用无所不为、无恶不作的盗寇。 可是龙舌兰并没有及时离开。 她不走。 不退反进。 且愈走愈近。 因为她不怕。 她急于求功。 其中有四个使她不离、不去、不肯放弃的原因: 一,她好不容易才跟踪到了这所在,没有重大发现(例如“东方蜘蛛”或“洞房之珠”的行踪),她还真不愿空手而返。 二,她好奇——他们不是一向都在“长气河”、“灵壁”那一带活动的吗?怎么全都调集到了“大森林”来了?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还是他们另有企图?她都想知道个究竟。 三,她自恃艺高人胆大,只要小心一些,不让人发现,应该可以自保——这干马贼只怕做梦都没想到有人会跟在他们的后头;何况,她想做出些“成绩”,好让那“淫贼”刮目相看。 四,她发现她自己居然、竟然、懵然的不懂得如何走出这“大森林”,回到“义薄云吞”去。 这可糟透了。 她认路功夫一向不如何。 既然如此,也既来之,则安之,她把心一横。 ——本姑娘与其迷失在“大森林”里,不如就跟这帮子流匪消遣消遣,抓得个正点子,或杀几个狠角色,立立威、树树风头也好。 她心雄。 但不见得会不心怯。 可是她也没退路了。 她只有拼。 ——就当是一个噩梦,她只好去冒一冒险。 (合当本姑娘我在这山林野地,扬名立万,威震流匪,力压群寇。) 有梦,是冒险的。 因为梦是不能控制的,谁也不知道它的发展,它的结局。 但若完全没有梦,那人生就没有激情,没有浪漫,那就太乏味了。 有梦就有理想,为理想而冒险,那是值得的。 但梦想也往往不切实际的。 光是梦中的冒险,那也无伤大雅,至多那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在真实里冒险可就可怕多了,代价也大多了。 尤其在这样的荒野、森林中,这么多与禽兽无异的贼匪,只这么一个美丽大胆的女子,在这般极度情境里,也更险到了极处。 可是龙舌兰已别无选择。 她决定冒这个险。 梦冒险。 ——行动呢? 因为美丽已是一种危险,所以美丽少女的行动,就更加充满惊和险。 龙舌兰偷偷的潜了过去,换了六七种身法,她的轻身功夫极好,当她施展这些身法的时候,比一只蝴蝶飞入场中所造成的惊动,只怕大不了多少,而且连她在施展这轻功的过程里,她自己都为自己的轻、灵、巧、妙而拍案叫绝、叹为观止。 她已潜近那给人乱拆乱伐所腾出来的一大片空地。 那儿断柯处处,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的断枝余桩,只剩下十几棵结有不同果实颜色鲜艳的高大树木,但不管断树余木,都正好可以让她不着痕迹地掩饰行藏。 她顺利而缓慢的接近空地上的那一座临时建造的眺望台。 眺望台之后,有三间草织竹编的屋子——编织得都端的是十分粗糙简陋,但都搭得十分宽敞,精密的却是外面的守卫: 三间高架房子,相隔大约有十余丈远,底层各用树梁托起离地,但三房前后左右,至少各有十名守卫,拿兵执矛,严阵守在四角,如临大敌。 龙舌兰一看,发现对方用近三十人守在这三栋屋子四处,猜想个中必有要害,就特别留意了一下附近的情形,却又发觉一个有趣的现象: 尽管这三间茅屋防卫森严,但仔细观察,大约有五六名霞帔凤巾,浓妆艳抹,长得都颇为标致的妇人女子,出入其间,却无人拦阻。 三间房子上都悬挂着一面旗子: 中间那面是绘着一只黑色的大蜘蛛,狰狞人脸,张牙舞爪,望之生畏。 屋旁,还挂着一匹全无杂色的白马。 在首那间却是织绣着一只蚌,蚌中还嵌着粒莹莹欲滴的珍珠。 右边那间却是一面黑旗,反白似绣似绘的形成了个大蛛网的图形。 那六七名娘姨,多在蜘蛛旗和蚌珠旗的高架屋来回活动,对那反白绘绣蛛网的房子却全不涉足。 三间房子之前,有一平台,底层也由竹木交叠架起,龙舌兰看到那儿有两三张桌子、十几张椅子,在平台上,居然有些是她认得的人。 “刀笑剑哭”吴中奇 “杀千刀”辛不老 “独臂煞星”雷越鼓 “马蚤娘子”吕碧嘉 这四个人都曾攻打“义薄云吞”客栈,所以龙舌兰记得他们。 这四个人现在并在一道,都站着,都不敢坐下来。 坐下来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女子。 那儿有两三张桌子、十几张椅子,那儿也有四名穷凶极恶“畜牲兵”的当家,却只有一个人敢坐,大家都只敢站着,垂着手,恭聆着她说话、训示。 这女子不但敢坐着,还一面喝茶,一面嗑瓜子,而且,她身后还有两个娘姨,一个为她摇扇,一个为她捶背。 那女子正背向龙舌兰而坐,所以龙舌兰看不清楚她的面目。 但从背部望过去,龙舌兰却生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那就是。 她有的,我没有。 这感觉的确有些“奇特”。 ——她是女的,对方也是女的,怎会对方有的,她会没有呢? 可是这种感觉渐近天性,完全是自然反应,而龙舌兰一向是凭感觉行事的人。 ——她甚至一直都忿忿不平,一向都认为:为什么要当成功的捕头,非得要推理的精密头脑不可。 (只能凭理性吗?感觉就那么不重要么?人人都有推理头脑,但真正一流的办案人员,还是应该理智、感觉并施、双龙出海才能奏功的吧?) ——情感、理智本来就是孪生兄弟,一剑双锋,少了一项,不管是推理用情,都总会有点缺憾吧? 不过,龙舌兰却不明白何以会生出:“她有的我却没有”的感觉来。 毕竟,她连对方的正面还没看到瞧着。 她只发现那四名一向如狼似虎的兽兵当家,对这女人毕恭毕敬,而且唯唯诺诺。 她很想听听他们对“那个女人”说什么。 她也很想知道“那个女人”对他们说的又是什么。 她决定要潜身过去听一听。 冒险也得要试一试。 冒险是她的梦想。 她出身于安逸之家,有权且有威名的父亲,为她担当一切,解决一切烦忧,她生下来就不愁一切。 所以她才要冒险。 冒险去抓强盗、捉恶匪、杀坏人。 冒险去帮人。 因为她不喜欢平凡。 不爱平静。 她爱冒险。 因为冒险浪漫。 她爱冒险,她连她的爱也是一种冒险。 她用尽方法,接近那平台。 ——如果这时候,有人在看着,而且看的人也是一名高手,那就会发现她的轻功有多高,而且用的轻身功夫,既多又杂,且精且深,其中竟包括了多种负有盛名而有些还失传绝迹多时的轻功提纵术: 辰州死人提 燕青十八翻 销魂梯云纵 燕子三抄水 风过群山步 登萍渡水 一苇过江 腾云驾雾 踏雪无痕 花落无声 飞流直落三千尺 万古云霄一羽毛 细胸巧云穿 这些极基本的轻功,她却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而有些极罕为人知的轻功,她却能运用得十分娴熟。 她把这些轻功反复运用、交替使用,就在这黄昏近暮的时刻,再利用守卫交班更替的时际,她成功的“滚”入了平台底下,听上面的动静。 “……所以我们就先回来这儿,跟奶奶报告情势。” “我们是到了‘一山树’那儿,兵分二路,一路由余三当家和程五当家带领,赶去‘大深林’走报叫天王;另一路便是由我们先赶来这儿,听候奶奶调度。” “我们都得到过奶奶的指示:要我们一旦歼灭‘义薄云天’,即行回来参与这儿的重大行动——所以我们不敢滞留,马上回来听命。” “‘义薄云天’那儿既然发现了孙青霞和龙舌兰,只怕强取不下,余老三认为应先把事情报告奶奶和叫天王,了却奶奶那大事后,再与查叫天的人马联结,再一起踩平‘用心良苦社’布在这儿的障碍——!” 这四人都抢着说话。 但不乱。 仿佛,他们抢着说话,只是要争着表现给人看;他们不敢打断对方的话,甚至只好互为补充,也似为了要让听的人高兴。 听的人好像不大高兴。 她冷哼。 “好,好,好……” 她讲了三个“好”字之后,语音突然一变,语气也转得十分凌厉: “你们明明是取‘义薄云天’失败,现在却借遇着姓孙的淫魔和姓龙的魔爪子,转向我报功来了,这还罢了,你们其实是不敢樱孙淫魔和龙狗腿子之威,却一面趁势向叫天王邀功,一面拿姑奶奶我先前的指令当挡箭牌,回来集合候令、参与重大行动就成了你们兵败退返的最大盾牌了。” 她的语音虽然凌厉,但并不太响。 甚至是故意压低了语音在说话。 ——显然,说话的人极不欲她说的话会传出去。 可是,龙舌兰听了她的声音,还是吃了一惊。 还大为意外。 主要的是因为。 这语音沙嘎难听。 ——就像粗鲁男人说话一样,又粗,又破,还带点沙哑,难道这就是向以“蛇蝎美人”称著的“洞房之蛛”:九嫁夫人,目前还是“流氓军”当红带头人物房子珠的嗓子吗。 龙舌兰未免有些惊疑不定。 她像壁虎一样,吸在平台底层的木板下面,从板隙往上望去,只看到房子珠的一双脚,而台面刚好遮挡住她的下巴。 那也就是说,她仍看不到房子珠的脸,只发现近在眼前的一双脚,竟意外的大: 简直是八寸金莲。 ——恐怕还不止八寸:原来房子珠还是个“大脚婆子”。 就在龙舌兰惊疑之际,房子珠的语气已在转变。 “不过,你们还是回来得好,回来得恰是时候,你们既然在攻打‘义薄云天’吃了亏,想要我姑奶奶不责罚你们,就只有在这个行动上立功了——要不然,姑奶奶我顶多是另起炉灶,退离义军,你们呢?惹着了那老结网的怪物,可死无葬身之地!可不是吗?还关在‘黑房’里的‘出室子弟’,还有‘感情用事帮’、‘老字号’的俘虏,就是你们的好榜样!”。 龙舌兰虽然听不到辛不老、吕碧嘉、雷越鼓、吴中奇的应声,但却深明的感受到。 怕。 雷、吴、吕、李四人都在怕。 他们都恐惧。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这如狼似虎的“流氓军”中四名心狠手辣的四名当家,居然会对这么一个粗声粗气的女人,那么的害怕,那么的恐惧。 但听房子珠的说法,他们像正在进行一项计划,一个密谋,而且还是一个影响很大,效果惊人的行动。 ——那是个什么行动呢? 说到这里,房子珠的语气又变了。 已变得愈来愈明显,愈来愈温和了: “我不怪你们。你们回来得及时,待会儿行动得手,还重重有赏呢!丢!你们都知道我跟叫天王的关系,姑奶奶我迟早都会回到中原武林、江南绿林共争天下,叫天王就是我的靠山后盾,上有皇亲国戚,下有江湖豪杰,谁敢招惹?——这儿的义军,少不免都会交给你们的了。你们待会儿所出的力,就是为你们日后美好前程铺路;你们要拼的命,便是为你们的身家性命拼命——你们好自为之吧。” 一听到房子珠语调转温和,显然的,那四名当家都放了心。 仿佛还很高兴。 可是龙舌兰虽然人在台下,看到的先是房子的背影、后是房子珠的大脚丫子,听到的也是房子珠粗哑的男人婆声,但她还是觉得: ——对方有的她没有。 何以会有这种感觉呢? 她也不明白。 既然房子珠是她和白拈银及四大名捕手上要犯名单中,排行三名之内的人物,而且听来房子珠正要进行一件秘密大勾当,看来也绝非好事,她不禁有突施暗袭,先把这房子珠一举击杀或生擒活抓了再说的想法。 至少,她有这个冲动。 但她又举棋不定。 因为这是敌方阵营。 对方人多。 她就算一击得手,是否能杀出重围,的确困难重重。 何况,她又对房子珠正要进行的阴谋勾当,又十分好奇: ——到底,那是什么行动呢? 此际,房子珠就在她伸手可及之处,若突施暗算,成功的机会是很不小的。 可是,就算能得手,又如何应付其他的人呢? ——毕竟,她只有一个人。 只是一个人。 如果放过了这个机会,以后还有没有更好的机会呢? 对房子珠这种狡狯的女人,要再逮着这种机会,是绝不容易的。 就在那么一阵犹疑间,就听房子珠又在说话了。 “至于余老三、程老五先去走报叫天王,姑奶奶我也绝对可以谅解的。查天王本来跟我姑奶奶是一伙的,本就不分彼此,通知马龙那帮人去收拾孙龙言于这于麻烦人物,借刀杀人,省时省力,最好不过。” 她说着,已站了起来,踱了几步,已离开了龙舌兰可以出手即及的范围了,她还说着话安抚大家。 “我常常提醒自己:记得要对部下好。姑奶奶可不似老蜘蛛,他是个少记恩义多记仇的人。你们跟着他,可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今天咱们这个行动,就是要免除这个后患,姑奶奶我都是为你们好。” 她这句话一出,登时称颂道是之声不绝于耳。 阿谀迎之举不绝于目。 龙舌兰看不过眼。 也听不过耳。 她巴不得现在就出手挫一挫这房子珠的锐气,哪怕是吓一吓她也好。 她虽然还没真的看到她,但已“看”她不顺眼。 可惜这时房子珠已在有意无意之间,转移了她原来的位置。 ——如果现在龙舌兰要下手,首先得要经过那雷、吴、辛、吕四名当家的阻碍,而且,就算房子珠正确的位置,只怕也认不准,不好认,因为那儿还有两名正替她捶骨揉背的娘姨之干扰。 ——既然最好的时机已失,她只好等。 她只能忍。 忍耐的过程里,她仍手脚如“吸盘”一样,牢牢地“吸”住那平台木板的底层,还看到一只花斑斑的大蜥蜴,爬过她手心吸住的地方。还停了下来,向她吐了吐舌头。 舌长。 而尖。 前端还分了岔。 奇的是,像龙舌兰这么一位怕虫的姑娘,居然没有惊叫,也完全不震动。 她也看着那只大晰蜴,仿佛一对“密友”在交谈。 她怕虫,却不怕晰蜴。 这时候,龙舌兰也观察到外面的情况。 这儿“驻扎”的,起码有上百人,加上刚会合上的六十余骑,总共大约有近二百人,恐怕,“流氓军”真的已把“大本营”移师过“大森林”这儿来了。 ——房子珠既然在这里,詹奏文还会远吗? ——既然辛、雷、吕、吴这四名当家来了这儿报讯,那程、余二名当家自然就去叫天王那儿报功。 ——听他们所说的情形,叫天王是在“大深林”那一带,那么说,孙青霞敢情是跟踪程巢皮和余华月直入“大深林”了。 ——叫天王正欲得孙青霞而甘心,那孙淫魔这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奇怪的是,自己怎么竟有些为那该死的淫魔担心起来了。 她只好安慰自己,为自己开解:她之所以在这时候会想起他,那是因为这情势若有他在,两人联手,要捉拿或活杀房子珠,就大可以放手干了,用不着那么多顾忌。 ——毕竟,她只一个人,要面对那么多如狼似虎、杀人不眨眼的盗匪,难免有点心悚。 她盘算寻忖到这时际,那四名当家的谀词也说到差不多了,只听房子珠说了一句:“那么,咱们就依约进行‘吸笋’计划——你们之间,哪一个行动稍有错失,只怕还真不如现在就自杀在这儿好了。” 只听那雷、吴、吕、辛四名当家都惶恐不已地保证矢誓: “一定不会有失误的,怎会呢!” “姑奶奶的吩咐,我们不敢或忘!” “今儿老蜘蛛是死定了!今后,我们就只听姑奶奶的,只追随姑奶奶的,今晚就做出好戏给老蜘蛛那一帮人瞧瞧!” “姑奶奶有命,咱莫不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谁敢不从,我第一个要他的命!今晚的事,不可有失,我愿死尽忠心,以报姑奶奶识重之恩。” 房子珠似也听惯了这些奉迎的话,而且也爱听,只不过反应并不热烈,只淡淡地说:“老蜘蛛也不是好惹的。他那干老死党,总共约有三十来人,名单早交你们了,动手时,得一网打尽,一个不剩才免后患。” 四大当家都齐声应道: “是!” 龙舌兰这时才忽有警觉。 他们的行动,似要对付的是“老蜘蛛”,而且在他们这一伙人里面,有很大的势力,且极难对付,这样分析下来,莫不是他们要做掉的竟是。 “东方蜘蛛”詹奏文! ——他们为什么要对付詹奏文? 房子珠为什么要除去“东方蜘蛛”?有詹奏文在,岂不是正好可以利用“流氓军”保住她的安全吗? ——难道“流氓军”内正在闹内哄? 就在此际,突然之间,房子珠长身而起,就像燕子一般,灵巧的飞翔到了险窄的檐梁之间,却依然保持了优美的风姿,也似蝙蝠一样,顺巧的滑翔到了狭隘的洞顶之上,却仍然保持的幽异的姿态。 她突然飞身,整个人贴身在平台内顶上,然后就像全身是黏的缟的一般,时背下腹上、时腹下背上的就在屋梁茅顶上如此“翻转”了几下。 也就是说,有几次翻转,房子珠就正面直角的,跟在平台底下贴着板缝偷听窥探的龙舌兰,打了几个照面。 这一下,龙舌兰也不由自主惊叹了一声,完了。 房子珠已发现她了。 ——要不是发现了她,无缘无故的翻身到屋顶内干啥? 莫不是她发了神经不成? 不过,房子珠这一腾身上屋顶,几个巧妙翻转,龙舌兰已清楚的看见了她的样子。 房子珠一腾身上平台之顶,她先是吃了一惊,而今,却只觉眼前一艳。 她再惊了一个大大的艳。 惊艳。 是惊艳! 确是惊艳!? ——的确是惊了个大艳! 此艳非同小可! ——此妹更艳极了! 现在龙舌兰可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何以刚才会生起那种“感觉”了。 ——为何会觉得对方自己“有”的,自己却“没有”了! 原来那就是一种女性的妩媚。 一种女人的性感。 ——一种可以让男人很快活的女人味道。 这种龙舌兰还没有——就算有,也未完备,不够成熟。 但在房子珠身上,哪怕是她现在这样腾空翻转着,也发挥无遗。 就算刚才龙舌兰仍未见过她的颜面,只看过她的背后,却以一种女人天生的直觉,她已经可以感觉出来了。 她有的,她没有。 尽管龙舌兰也美。 美得十分阳光。 龙舌兰也丽。 丽得十分骄恣。 可是她不够艳。 一种让男人骨头一骚的艳。 也不够媚。 一种令男人心痒难搔的媚。 她是那种艳到神髓里、又媚入骨子里的女人。 一个正常男人见了她,就会生起拥她入怀里的冲动。 一个好色的男人见着她,就会不走火也入魔,不入魔也走火。 就算是一个好男人遇上了她这种女人,也会立即变成了坏男人。 男人自称为“男人老狗的”,一旦跟这样子的女人在一起,只怕也会变成“男人老猫”了。 龙舌兰的感觉是灵敏的。 ——的确,对方有的,她是没有的:至少,是还没有。 那是一种只有在男人最幽邃的绮梦里,才会出现的艳丽女子,而且,只要每出现一次,男人至少都会付出手淫、自渎或梦遗这般代价的女人。 可是,一旦遇上了这种女人,男人就像是雄蜘蛛一般,明知道交配后会给雌蜘蛛吃掉,但他还是心甘情愿,也乐此不疲。 那本来就是他们的绮梦。 艳丽的梦。 ——哪怕梦醒就是死。 死也要梦。 梦梦。 看来,房子珠除了艳丽之外,轻功还十分的好,她腾身上梁劲着翻身的姿态优美,好像使的便是连龙舌兰也只听说过但不会施展的“鹞子翻身毒龙钻”。 龙舌兰一时口瞪口呆。 这时已近入暮,夕阳残霞映着人在半空、背景一片枯黄茅草的房子珠身上,只看她姣美的面靥以及美好的身段,龙舌兰已觉心中一疼。 ——美得使她一阵抽搐。 她本来就是个爱看美丽女子的女子。 房子珠的“女人之风韵”,连她也目不暇给、我见犹伶。 一时间,她竟怕的不是房子珠的骇人轻功。 也不怕对方发现了她。 她怕的反而是。 她的美。 ——难怪她会给人称作“洞房之珠”了,果然名不虚传。 这一刹间龙舌兰在心中闪过“名不虚传”的念头竟是为了: 艳和美。 ——而不是为了对方的利害,竟在她毫无异动的情况下,发现了她的匿伏。 龙舌兰虽然是个女名捕,但还是不减赤子之心,她好奇调皮,她喜欢想像,她爱交朋友,她仍相信: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所以她一向对人信任多于狐疑,对生命热爱多于恐惧。 因此她在与房子珠面对面的一刹,地没有感到重大的危机,也没有强烈的敌意,反而为对方的艳美而惊动。 这倒好。 因为她没有走。 也没有逃。 也没有即时反击。 因为她只心中惊震,但并没有惊动任何人,所以也没有任何人发现她。 房子珠之所以飞身上屋顶,不是因为发现了她,而是为了别的事。 她为的事也很奇特。 她就这样突如奇来的腾身而起,飞身上屋,就在茅顶与竹梁上翻了几个身,然后,左手摄指如凤啄,右手作了一个手势: 这手势更奇特—— 五指握成拳状,偏是拇指,透紧握的食指而击,突出了一截拇指,还向下面的四名堂主,晃动了几下,不知是有何用意。 至少,龙舌兰是不明其意的。 但那四名堂主,仿佛都很能会意。 他们都在颔首,表示领会。 房子珠人在半空,却面不红、气不喘、语音也不促地道: “记住,这手势一出,就是‘吸筍’行动开始了。” 然后她这才飘然落下来。 轻得像一张叶子。 一片纸屑。 然而姿态仍是那么的优美,还十分性感和感性。 然后她非常温和的对脸色沉重的“刀笑剑哭”吴中奇道: “待会儿你是第一个动手的。所以你是我们的大将。你最重要。” 吴中奇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会尽力而为。” 房子珠伸出了手,竟去摩挲着他的面颊。 她的手不是很美,但肥肥的,嘟嘟的,像一块软体海绵,却不知怎的,却让人有一种不管是什么东西,给她摸着了,定必非常舒服;不论是什么物体,给她套弄的话,一定异常欢快的感觉。 吴中奇的脸上就出现了这种舒快的感觉。 他几乎已有点微哆。 房子珠问:“你不怕他?” 吴中奇道:“怕。” 房子珠的手继续抚摸他的脸。 他的声音已接近微吟。 房子珠轻笑道:“怕,你还敢动他?” 吴中奇道:“我更怕的是你。” 房子珠娇笑道:“怕我?” 吴中奇眼里发光、脸上发热、连唇齿也发颤:“我就怕你不理我。” 房子珠笑了起来。 她说话的声音很男人。 但笑声却很女人。 很有风情。 “我怎会不理你?”她笑出了一种媚两种骚七种风华的说: “事成之后,这里根本就是我和你的,我的一切就靠你了。” 吴中奇立刻整个人都变了。 他大约身高六尺,可是在听到这句话的一刹后,他好像整个人都神奇地高了两尺,而且壮了三倍、武功强了六倍似的。 谁都可以感觉到他对自己已充满了自信,对房子珠充满了感激。 然后房子珠点了点头,他就走了出去。 大步的走了出去。 他才一离开平台,房子珠就对“杀千刀”辛不老说: “你把女人都送去老蜘蛛那儿没有?” 辛不老答:“送去了。” 房子珠对他的语音比较严厉:“送去几个?” 辛不老看去年纪虽大,但看去却十分精矍,答案也很简结有力:“四个。” 房子珠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模样,当她脸上一旦出现这样的神情时,辛不老的神情已变了: 变得如痴如醉。 龙舌兰尽管是往下向上望,也觉得他们两人的神情有点异常: 甚至像很有默契,很有不可言喻之秘似的。 但她却不明白。 她当然不明白。 如果她是一个“过来人”,至少,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女子,她就会知道。 当一个女人脸上出现这种神态的时候,正是在展示逗引男人之手段。 更大的可能是。 这男人已一早跟她发生过亲密关系,已看过她欲仙欲死的表情,甚至是在高潮的一刹那,他已看过她这样子夺魄摄神的媚态,所以当她脸上又有了这种表情的时候,他就当之为一种亲密的表示,同时也勾起了他许多甜蜜的回忆,连他发梢和脚趾都酥了。 只听房子珠继续问:“都是‘太平军’的俘虏?” 辛不老的语音已柔和起来了。 刚才的他就像铁条。 现在却像冰条。 “不是,还有‘感情用事帮’的女人。” 房子珠一蔑嘴,笑道:“他用了几个?” 辛不老答:“两个。” 房子珠粉脸上又出现了一种绯红。 艳若桃李。 十分引人。 连龙舌兰看了,也只觉一阵神迷。 “他已老了。”房子珠吃吃地笑着,“快不中用了。” 辛不老这回没有答。 也没说什么。 房子珠忽道:“你不一样,我知道你是行的。”” 辛不老似有点不安,有点讪讪然。 房子珠笑道:“丢!你还怕什么?老蜘蛛还能威风几个时辰?只有我才知道你老而弥坚,你又怕什么承认?”“丢”的意思,大概跟“操”字差不多一样,是房子珠的口头禅。 辛不老的眼睛也发了光。 他的眼神而今就落在房子珠的胸脯上,仿佛那儿是他熟悉的地方,他甚至曾在那地方掘过宝藏。 房子珠柔笑道:“只要这件事情成功之后,你的资格最老,那些‘黑房’里的女奴,还有我身边的娘姨,还不全是你的。” 她柔柔地笑着,说着。 谁也没有比她更清楚:世上有一种女性的“柔”,足以把男人的“刚”全都激发起来。 ——只要她能准确地把握这点,哪怕是世上最“刚强”的男人抬起了头,她都有办法令他为她低头。 不但低头,还得为她流血流汗,流尽男人一切宝贵的东西。 所以她也说了下去:“你也不必那么压抑自己,这样对下部不太好。这事我明白,你不是不想,你只是不敢冒犯老家伙。如果我是你,到这年纪了,还不好好地去玩一玩,奸掉他一两百个女子,那到无用的时候,悔恨已迟。” 她面不改容地道:“反正,只要老蜘蛛一死,这些事,我都由你。” 然后她才拍拍辛不老的肩膊道:“你就快去布署吧!老家伙手上那三十二人,一个也不要放过。” “是!” 如果说刚才的辛不老是冰条,他现在已经融解了。 他也退了出去。 好像很有前途、很有希望地退了下去。 辛不老一退了出去,房子珠就面对着那“独臂煞星”雷越鼓。 面对面。 这样相对片刻,明显的,雷越鼓已感觉到不自然。 他干咳了一声。 房子珠没作响,只用一双妙目,端视着他,一双眼眸,还蘸了蜜糖的刷子一样,在他脸上、身上,刷来又刷去。 雷越鼓更不自然了起来。 甚至很有些尴尬。 房子珠又隔了半晌,才说话。 一开口,她就问:“你排第八,想不想爬头?” 雷越鼓额角刚滚下了第一滴汗,答:“想。” 房子珠居然又问:“想不想要我。” 雷越鼓喉核搐了搐,终于答: “想。” “很想?” “很想。” “想我为啥不敢向我表示?” “我怕……?” “怕老蜘蛛?” “是” “现在呢?” “杀了他就不怕了。” “你对剩下的兵马全都可以纵控吗?” “一定可以。” “那好,”房子珠吩咐道:“事成之后,你今晚来。” 她没有说今晚来干什么,也没说明时间、地点。 可是雷越鼓的眼睛像点灯一般亮了。 “你比人少长一只手,也比人迟入义军队中。”房子珠切中要点地道。“所以你起步得比人快,还得要贵人提摆——我支持你。” 雷越鼓连脸上也像喝了七八斤酒一般酡红了起来。 然后房子珠这才叫他走。 他一走,就剩下了一名当家。 一名女当家。 “马蚤娘子”吕碧嘉。 房子珠对待吕碧嘉说话的态度,又完全不一样了。 她变得很沉着。 又相当沉重。 而且还对吕碧嘉相当尊重。 吕碧嘉整个人,都给人一种妇人的样子,不,其实还予人一种倦慵慵的妇人样儿,严格来说,她还让人感觉到她是个怨女。 ——不止于怨女,还是一个不折不扣怨妇。 一种怨天怨地、怨性怨爱、怨丈夫怨际遇怨命乖的那种忽妇。 她的样貌看来已看破世情,但她神容之间摆明了仍在红尘世俗打滚,而且还乐此不疲。 ——大概只要可以,只要可能,还准备千年万载地打滚下去。 她的表情很无所谓,但稍为精明一点的人都可以分明判断出来: 她这种人,才不会轻易放弃她所要的任何一事一物——虽然看样子她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在乎。 看来,房子珠却对她很礼重。——一点也不像是对待刚才那三名当家,虽然辛不老、雷越鼓和吴中奇他们在军中排名都远在这吕碧嘉之上。 房子珠居然对吕碧嘉诚恳地道:“你觉得刚才我所做的,都对不对?” 吕碧嘉脸上还是那懒慵慵的表情:“你才是这儿的首领,你做的,没有不对的。” 房子珠居然谦虚起来:“谁说我是这儿的领袖?这可折煞我了。” 吕碧嘉不卑不亢地道:“就算你现在还不是——可是,很快便要是了,那老蜘蛛一定斗不过你。” 房子珠却不以为然:“丢!我倒不把老蜘蛛放在眼里。可是,我这儿的家当叫天王都会接收过来,我只不过是查天王麾下的一名小主管,一线王才是义军真正的头领——我算是什么。” 吕碧嘉懒洋洋地道:“不过,叫天王一定会把指挥义军的大权还交给你,你才是名副其实义军的领袖——你就别推让了,我在这儿就只听你调度指挥。” 房子珠却仍谦恭如故:“千万别那样说。要不是你受托于叫天王,潜入义军来与我联络,我这支军队仍得跟那老不死飘流失所、拼生打死的,但在江湖上连个正旗儿都扛不上呢。多蒙叫天王眷顾,能让这支队伍变成捍卫朝廷的禁军,那就是大恩大德了。姐姐你跟他们不同,你是叫天王派来的,我一向以查天王马首是瞻,他有指派,莫不从命。我对他们只是煽动利用,对你的意见,可是言听计从。” 吕碧嘉受理不理,但言辞上又很谦卑小心:“姑奶奶言重了。一切仍以姑奶奶计策行事,做了老蜘蛛,再干掉他的心腹人马,我们才去会合叫天王,那时,你若仍有心为他效力,再去跟王天请准吧!” 房子珠立刻附和道:“那时,还得要吕姊多美言几句。” 吕碧嘉眯着懒猫般的眸子道:“其实又何用我来说话?光凭姑奶奶美色媚色,天王也是多情重色的男子汉,还愁何事不成!” 房子珠嘿声笑道:“吕姊这算是取笑我淫乱不检点了?我只是人在江湖,求存求活,事非得已呀!” 吕碧嘉倦倦一笑道:“那些算是什么?也只不过是手段之一,小小淫乱而已!我们都是女人,要在这险恶江湖上生存,自然要利用些天赋本钱,那原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房子珠展颜笑道:“姊姊能理解就好。因为你的身份泄露不得,这些日子以来,在这儿受委屈了,也请体念做妹妹的我万不得已。就像余老三这下私下赶去天王那儿以姓孙的灰孙子讨功,那就委实叫我为难了。” “余老三争功好胜,叫天王明察利断,只怕他是吃不了兜着走。功领不成,讨死而已。”吕碧嘉说话的语音,磁磁的,乏乏的,就像呻吟一样。 “姑奶奶一向待我好极,我感谢还来不及,待会儿行动中,‘颤声娇’和‘透体香’我都备好了,就听姑奶奶一声令下。” 房子珠只道:“一切都不打紧,没有关系,但最重要的是姊姊自己——那死老鬼打的是你的主意。你不出手,我们不一定能得手——正如叫天王不下令,姑奶奶我还真不敢杀鸡取卵,这时候去动这老家伙的根本,要他的命!” 吕碧嘉听了就说:“放心吧,无论如何,我一定会配合行动的。” 又补充道:“不管怎样,叫天王的旨意都一定不会错。” 房子珠听了也道:“当然了。查天王的指令绝不会错。” 于是,吕碧嘉也离开了。 她就领着那两名娘姨离去。 她这头才一走,房子珠立即变了脸。 她本来笑态可掬,诚挚热情,而今一转面就变得又狠、又毒、又歹、又恨的表情来。 只见她居然从口袋里掏出一面金漆镂边蓝湖水的镜子,一面照着自己脸容,一面恨声地喃喃自语道: “小小淫乱?淫乱?我呸!我丢!吕骚妇,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只不过比我早结识查天王,早给他操得七零八落的弃妇而已!居然敢来姑奶奶我这儿颐指气使、作威作福!等这件事成后,我成为叫天王身边的女人后,姓吕的,我看你买口棺材还自备钉子吧!” 她一面照镜。 一面骂。 一面喃喃自语,一面表情狠毒。 骂完了之后,居然又展示了一个媚笑,对着镜子问: “镜仙啊镜仙,你说你说,我是不是最漂亮的?” 在这之前,房子珠的一切表现,都令龙舌兰叹为观止,也不寒而悚。 ——当房子珠对着镜子,在片瞬之间变脸对刚才还恭敬对待的人发狠诅咒之际,龙舌兰只觉一阵寒意,透骨砭入。 这使得她原本有意猝起发难,趁敌人落单时擒杀房子珠的想法,一时迟疑未决。 之后,房子珠竟对手上的镜子问起她漂不漂亮来了,这使得龙舌兰一时还真以为眼前的这名悍妇,到底是不是得了疯痫病? 却听房子珠又对着镜子,转了个问题: “仙镜啊仙镜,你告诉我,究竟是不是我最聪明?” 在龙舌兰听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平台里如许自问,更觉鸡皮疙瘩,一齐炸起。 只听房子珠又问:“我到底是不是最利害?最后是不是最有权?” 然后她还问: “——我是不是最多男人喜爱?” 她仿佛每一句都得到答案——而且答案好像都是正面的,所以她在颔首点头,眉开眼笑,格格笑个不已,就像一只刚生蛋的母鸡一般。 可是龙舌兰根本没有听到回答。 根本镜子是不会说话的。 也许,房子珠只是在自问自答。 然后,房子珠仿佛这才满意了。 眯眯地笑了。 龙舌兰正待出手,忽然,房子珠身形一闪,已掠飞了出去。 到了外面。 原来外边正发生了事情。 稿于一九九五年九月八、九日:小白突破万难,在何包旦、叶浩、陈哥弟护送下,以及何家和先生、或龙协助下,孙、玻等期许下,几经波折,终于来港,与温欢晤,同自成一派诸子共度中秋,人月两团圆,金屋共婵娟。 校于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除夕,一九九六年一月一日元旦及生日,白灵、小何、应钟、念礼欢狂庆祝于上海,并与各路兄弟会见,与王巍、立忠拜会新民晚报曾正文诸君子,并与蒋永庆先生、吉顺芳小姐等欢聚于虹桥宾馆。有所爱的人和手足们在身边,生辰过得很尽欢、无憾。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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