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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温瑞安 颊上映着雪意和火光 四周很荒凉,而且森寒。 大地都铺上一层雪霜,但不是很厚,有些土坳处有积雪,树枝上也凝着冰屑,不过大部分的土地,仍是湿漉漉的,也许这儿曾覆盖过雪,但已渐消融。这场雪下得还不足以掩盖这块疮痍大地,所以使得这残景更加荒凉。 雪意比雪降更苍寒。 ——“钩拐二侠”都是这样想。 他们骑在马上,都感觉到深深的寒意,这就跟寂寞一样,真正的寂寞,也是刺骨的冰寒。冲动时热,寂寞时寒,人生就是时热时寒,到不热不寒。 他们替人“保镖”近二十年,钉板滚过、鲜血流过、水里火里冒过、大风大浪渡过,每次一上了马,就像是个带兵出征的大将军一般,趾高气扬,威风凛凛,从来也没有失利过。 也不知怎的,他们今天虽不是“保镖”,但一入这狼牙坳,加上这雪景森寒,他们两人,都怀念当日在十万大山力搏巨寇李创鬼,在太行山下格杀“十四太保”的壮怀激烈、轰轰烈烈来。 饮烈酒、骑快马、流敌人的血! 那是何等快意长歌的日子! 将军百战身名裂! 丁拐子和张钩子的嘴裂过、鼻骨裂过、虎口裂过、连手臼也断裂过,声名却不但不裂,而且还越来越盛。 他们是何等怀念那些日子。 那些餐见饮雨、江湖冲杀、快意长歌、和高手对敌而振奋的岁月! ——只不过,今儿不知怎的,一入狼牙坳,他们都觉得深寒刺骨!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老了。 张钩子和丁拐子心中不约而同,都闪过这样的念头。 “要像白衣大侠龙喜扬就好了。”丁拐子说,“他在这个年纪就有这般的名声,他日统率江湖,指日可期。” “像他这样一位大公无私、行侠仗义、锄强扶弱、除暴安良的仁侠,又这么年轻好看,我要是在二十年前,也会跟着他,丢脑袋断脖子,决不皱一皱眉头。”张钩子说着,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奈,“老了,我们。” 他终于说出了一句。 要不是在百福驿遇着了龙喜扬,可能还不致兴起那么深的感触。 ——龙喜扬年轻、飞扬、武功高强,但谦冲有礼。 ——仿佛一切的好事,所有优良的品德,全集中在这年轻人的身上。 张钩子和丁拐子在雪夜的驿站里,跟龙喜扬谈诗论剑说江湖,对龙喜扬极之服膺,还吸引了很多同在驿站渡宿的江湖人围观,他们还在凌晨店外的雪地比划,龙喜扬居然以店里的一只筷子,轻易击败张钩子的“神钩”,丁拐子的“仙拐”! 他们仗以成名江湖三十年的神钩仙拐,竟敌不过一个年轻人手上的一对筷子! 打从那时候起,张钩子和丁拐子对龙喜扬,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同时也真的感觉到“老了”这两个字的可怖。 老了就是老了,从林晚笑和朱金秀的眼色,甚至小眉、小鼻的眼光,都可以知道,少女们心目中的英雄是年轻的侠士,再也不会是像他们一样风烛残年的老人。 林晚笑和朱金秀便是两老“走这一趟”的原因。 朱金秀是豹隐洛阳、前朝御史朱鹰台的独女,朱鹰台因受京城刑捕总班头朱月明的三邀四请,终于拗不过这堂弟的拳拳盛意,赴京助持大局,朱鹰台先行抵京,俟局面安定了之后,才请张丁二侠把女儿朱金秀护送过来。 张钩子和丁拐子曾受过朱鹰台的恩义,更在晚年得到朱御史的照顾,凭他们走镖三十年的名声,护送朱金秀赴京师,虽有点“大材小用”,但钩拐二侠也责无旁贷,不容推辞。 林晚笑则是洛阳一位武林世家的掌上明珠,因为部属所害,密谋叛变,全家被杀,只逃出了林晚笑和她的一位兄长,兄长矢志留在洛阳,结合旧部,以图复仇;林晚笑则寄护在朱大人府中,与朱金秀结成闺中密友,这次朱金秀赴京,念到了京城没有伴儿,要把林晚笑也拖去,林晚笑也免得多留在这伤心之地,所以也跟着朱大小姐一道儿出发了。 其实在钩拐二侠的心底晨,对林晚笑恐怕要比朱金秀更疼上一些。 那可能是因为林晚笑身世遭逢可怜之故,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林晚笑比朱金秀更乖、更温驯、更善良之故。她的身世凄凉,但从无尤怨,当一个人遭逢可悲,或是才情过人,而她本身却全不自觉,会更令人同情或仰佩。或许,这也是使钩拐二侠特别喜欢林晚笑的原因之一罢? 何况林晚笑还很美丽。 非常的美丽。 小眉和小鼻是朱金秀的女侍,但她们从心里也比较喜欢林晚笑。 因为林晚笑人好。 至少对她们很好。 就连朱金秀本身也特别喜欢林晚笑。 除了在昨天晚上…… 当龙喜扬高谈阔论,语惊四座之际,朱金秀把一双妙目,情深款款的击在龙喜扬清俊伟昂的身上,即发现龙喜扬正在偷偷的瞧向林晚笑。 林晚笑微笑、低头、长长的睫毛闪动着,屋内的火光映红了她的右脸,屋外的雪意却使她左靥微微发白。 在那一刻,朱金秀觉得很妒嫉。 ——龙喜扬和朱金秀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就连钩拐二老也不禁这样地忖思着。 不过想归想,林晚笑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远处,既不像朱金秀向龙喜扬东西南北地问个不停,也不似小眉小鼻的互扯着衣服窃笑。 她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或是什么都没有想过。 谁知道? 但谁都知道,这次凭钩拐二侠的身手名声,护送两个与人无仇无怨的女子到京城去,加上朱大人的盛名,实在是如同带自己女儿去逛庙会、赶街子、瞧热闹一般,是不会冒上什么风险的。 可是,事实上,在人生里,有很多事,偏偏就不循着人所料想的轨迹发展—— 如果你带着疼爱而美丽的女儿去逛庙会、上街,万一不幸发生了“意外”,那大致会是什么“意外”呢? ——这“意外”通常是不小心摔了一跤、遇上地痞劣少的调戏、甚或是遭小手偷窃……等等。 这当然不算是太严重的意外。 不过,只要这“意外”再严重一些,那就相当可怕了。 而人生里常有这种意料不到的严重事件。星星之火,足以燎原,人们常常不知道如何防范未然,然而偏偏任何小事,万一处理不当,都足以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大祸。 钩拐二侠遇到的情况,便是这样。 他们走镖的三十年,原早已打听清楚,狼牙坳一带,并没有什么盗匪盘据,有的也只是一、二小股流匪,不足为患。 所以,他们才能有余暇在坳子里的河沟旁,生一堆火,烘烘身子,歇一歇脚,吃些干粮。 敌人就在那时候出现。 一上来,才照面,就施辣手,实哥儿、趟小七、德叔、牛胆就全给杀了。 张丁二侠,仓猝应变,自包袱里抽拔出钩子双拐之时,连同张钩子的侄儿,还有两名轿夫也丧了命。 除了只剩下的两名吓得魂飞魄散的轿夫,还有抖嗦不已的小眉、小鼻之外,这一队人,现在活着的就只有轿里的人和张钩丁拐了。 贼人一上来就施杀手,这是一般匪寇所不为者,张丁二侠自然知道这些人是善者不来。 可是来人的份量,还是超乎张丁二人的想像之外。 包围上来的人,约莫十一、二人,但正面对着他们的人,只有三个。 这三个人当然就是这干流寇的领袖。 张钩子、丁拐子见博识广,一眼就认出了两个人。 ——是黑道上,不是白道。 ——白道上的好汉,早已把这两人视为“死敌”。 ——所谓“死敌”的意思是:只要发现有人跟他们“混”在一起,也要拔刀子去拼个不死不休 ——当然,这也要自度有份量“拔”得起这两个人的人,才“拼”得起。 ——但也不能算太少。 ——至少龙喜扬就是一个。 故此张丁二老一想到这点,就很有点后悔:为什么今早要藉故推辞,不让龙喜扬一道上路呢! ——如果龙喜扬也在这里,集三人之力,局面肯定可以控制。 其实,张丁二人急着与龙喜扬分道扬镳,是恐怕在路上有为难处;因为朱金秀明显的慕恋龙喜扬,而龙喜扬的一颗心,似乎是飞到林晚笑的身边。 张丁二人虽老,眼却明。 他们说什么也不能让这种尴尬尴尬下去,再说,他们受朱大人之恩,也总不好拂朱大小姐的意思。 所以最好避免尴尬的方式便是分手。 谁也料不到会在狼牙坳里遇见这股贼人。 这群贼寇,原本是盘据在踯躅山一带,其中包括了两名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的悍匪:“五马分尸”淦世移和有名的“重色轻友”雷碰碰! 雪地上的雪 世上重色轻友的人委实太多了! 只不过,通常重色轻友的人都知道自己不该重色而轻友,所以明明是重色轻友,但却老拍胸膛说自己是重友轻色。 雷碰碰则不同。 完全不同。 他很高兴江湖人上给自己这个外号:他简直是引以为荣。 淦世移外号“五马分尸”,是形容他的刀法,通常一刀五段,与他对敌的人,就跟被处以“五马分尸”极刑的犯人一般。 当然,这外号也可以视作江湖上的人希望他也有如此下场。 张丁二侠一见到雷碰碰,便知道他们为的是什么了。 他的眼神似乎已望穿了轿子,就像色狼的一对眼,仿佛可以望穿女人所穿的衣服一样。 可是这两人看来还是老大。 “老大”是一个瘦子。 这瘦子长得黑黑瘦瘦,颔下有胡子,手里倒提着一截旱烟,像一个老学究,多于一个强盗头子。 张丁二老却没见过此人。 “五马分尸”和“重色轻友”一上来就杀了人,到这个地步,张丁二侠也知道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种情形,不分死活是难于罢休的! 只不过他们还是要问一问:“姓雷的、姓淦的,咱们河水不犯井水,你们招呼不打就下毒手,这算什么江湖好汉!?”张钩子厉声问。 “我不是江湖好汉,”雷碰碰笑嘻嘻的道,“是我就不叫‘重色轻友’了。” “你们一向在踯躅山一带,为何跑到狼牙坳!”张钩子已准备厮拼了。 “因为我们老大,”淦世移道:“老大要来,我们就来了。” “谁是你们的老大!?” “老大就是他。” 淦世移指着中间那名“老学究”。 “我不是老大,谁是老大!”老学究一笑道:“我在皖南一带被四大名捕追到天目山,现在把心一横,到狼牙坳、疯子沟这儿来混,谁也不能把咱们限在那儿,这次出动,先找你们开封。” 张钩子忽想起一人,脸色大变,张口结舌:“你……” 丁拐子低声问:“他……是谁?” 张钩子长叹一声道:“众位哥们,咱们没有不世的怨仇,请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吧!” 淦世移和雷碰碰都笑了起来。 丁拐子怒道:“大哥你何必示弱于人!?” 张钩子惨笑道:“你不知道他是……” 丁拐子也倏然色变:“莫非他就是……” 那“老学究”道:“谁不知张丁二侠,替人押镖多年,这次宝刀未老,重出江湖,轿子里的,恐怕价值不菲罢?用这种方式瞒天过海,可也小家子些了!” 张钩子忙道:“这次咱俩只是护送朋友的家眷,决无红货,请黑先生明察!” 那“老学究”扬起一只眉毛,“哦”了一声。 雷碰碰生怕老大改变主意,接口道:“就算真的只是家眷,那女娃子咱昨儿派人朝过相了,放了可惜呀!” 淦世移也道:“老大,这是咱们在这儿开山立宗第一票,绝不能空手而回,谁知道江湖上的好汉会怎么说?” 老者一耸肩,向张丁二人道:“你们二位是听见了,不是我姓黑的不愿意,是我拜把子兄弟不罢休。得罪了!” 张钩子还待争持:“黑先生……” 黑先生点上了旱烟,索性低眉吸烟,烟丝在疏落残雪里绽出微红。 丁拐子道:“大哥,没用了,咱们就放手上一场吧,总不能叫女娃子受辱。” 张钩子一挥利钩,旋转出一阵锐光,豪叱道:“咱们干了吧!” 血已染红了雪地。 雪地上流着血。 张钩子旋舞铜钩,丁拐子双拐如风,踏着地上的血渍,冲向敌人。 从这时候开始,张钩子和丁拐子就没打算自己还能活着。 他们只希望能使朱金秀和林晚笑活着。 不要怪江湖上的故事总要拼个你死我活,其实人人活在世上都以自己的求生能力来挤掉别人活着的机会,只不过武林上斗争更直接一些、尖锐一些。 或许也比较“光明正大”一些。 在黑先生还没有出手之前,张钩子和丁拐子的局面还不算太坏。 他们合力击倒了四名敌人。 这一来,淦世移和雷碰碰便不能闲着,淦世移的九节铜鞭,敌住张钩子,雷碰碰的快刀,克制丁拐子的铁拐。 软械忌钩。 淦世移的铜鞭,制不住张钩子如雪快钩。 丁拐子的双拐,却和雷碰碰拼个旗鼓相当。 可惜还有黑先生。 他一出手,手掌里暴闪雪光。 雪光映着雪花,使张丁二人,不知那一朵才是真的雪。 就这一错愕间,张钩子的身上已被叮了九朵“雪花”,雪花立即染了红。 丁拐子同时被淦世移缠住双拐,雷碰碰刀不容情,丁拐子整个人忽然分成了五截。 血染雪地。 更怵目。 更惊心。 黑先生放的当然不是雪花。 而是像雪花一般的暗器。 这暗器叫“雪里红”。 黑先生的外号也就叫做“雪里红”。 黑白二道,人人都知道“雪里红”黑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丁拐子已殁,张钩子重伤跪地。 现在是获取猎物的时候。 任何搏斗,都是为了要收获。 黑先生叫人打开轿帘,淦世移一脚踢倒一顶轿子,就发现里面真的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人。 女人。 一个女子尖叫着爬出来。 淦世移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扯得她脸往上仰,那女子一面哭着,泪却因仰脸而停留在颊边和鼻梁上,全身不停的颤抖着,恐惧得连声音也好不出来,在喉咙里艰难地呜咽着。 那两个婢女只敢呜呜地悲鸣:“小姐……” 淦世移咧开大口,笑了:“这是你们小姐?” 女婢只敢点头。 “好!”淦世移嘿嘿地笑道:“老子最爱玩官家小姐!没有银子,总有玩的,也没败了兴头!” 雷碰碰也舐着上唇道:“好极了!” 忽听一个声音叱道:“放手!” 淦世移和雷碰碰都是一怔,只见一个女子,自另一顶轿中行出来,帘子旁刚好盛放着几朵腊梅,掩映着这女子的容颜。 小眉小鼻也算眉清目秀,朱金秀的容色更是姣好,但跟这女子一比,全都落了下去。 这女子文静而丰腴,高挑、亮丽、关刀眉、桃花眼、比梅花还艳的唇,在苍寒里隐透出一种火色的红。 奇怪的是,这么文静的一个姑娘,予人的感觉,却在温柔中隐伏了刚烈,仿佛是雪中的烈火,在森寒昌更迫出了暖意。 “噫。”黑先生忍不住道:“放开她,就是你了……你愿意代替她么?” 淦世移情不自禁的放了朱金秀,朱金秀跟小眉、小鼻等拥泣在一起。 林晚笑处此情境,仍傲若凤凰。 “你唬不了我。”林晚笑说。 “你不怕?”雷碰碰意乱情迷的跨了过去:“叫你知道大爷叫你快活的厉害。” “你休想沾我!” “我就不信你三贞九烈!” 林晚笑拨出利刃,对准了自己的心房,坚决地道:“我宁死不从。” 雷碰碰当时钉住,不敢再向前行。 “等一等。”黑先生忙道:“死美人总比不上活美人的好!” 淦世移眼神一亮,笑道:“敢情老大也有意思?” 黑先生摇摇头,啧声道:“这样的美人胚子,举世难逢……” 伏在地上的张钩子一跃而起,一钩划伤了正被林晚笑吸引住的淦世移,吼道:“快走……” 雷碰碰一刀五式,已把张钩子砍杀。 林晚笑疾步护在朱金秀身前,低叫:“快跑!”朱金秀跳了几步,却扭着小眉一齐摔倒,小鼻不顾而奔,黑先生一扬手,雪光一闪,没入小鼻背部,小鼻仆地,鲜血一下子染红了她的背衣,也在雪地扩散了开来。 林晚笑也为了维护朱金秀逃走,匕首被淦世移夺去,但淦世移跟她争夺间,忽因她太美而感到一种不可夺的艳态,神眩了瞬间,而致臂上再被刺了一记。 要是平常的人,面对这样一个女子,自然会觉得不可侵犯。 可惜这些都是怙恶不俊的人。 两处受伤流血,反而激发了淦世移的兽性,他拥着林晚笑,林晚笑虽比他还高大些,但挣扎推拒时激发出一种女性而且是处子的余香与无依,更令淦世移亢奋起来。 “老大,先把她交给我吧!” “什么话?!”黑先生怒道。 “你这——”淦世移也不忿起来:“我为她还受了伤……” 黑先生叱道:“放下她!” 淦世移还待抗击,黑先生的手已伸进襟下的镖囊里。 淦世移也是个聪明人,忙不迭的说:“好,好……” 雷碰碰心有不甘,说:“那我呢?” 就在这时候,雪地上,突然有一声马嘶。 一匹白马闯了过来,踢倒了一名山贼,马蹄踩塌了火堆,火星子四溅,马上的人一手扶起了林晚笑,雷碰碰怒吼一声,挺刀而人,那人振臂砍下一剑,刀剑相交,星火四溅,雪又开始下得更密了。 雪冰清·雪寂寞·雪冻 雷碰碰运刀如风,一刀一刀的往上削去,对方左手挟着林晚笑,右手使剑,反劈下来,兵刃交击,发出密集的清脆响声。 淦世移长鞭一回,抖得笔直,似长矛一般,无声无息的直取那人背心! 林晚笑人足被挟着,那人控马运剑,在马背上使力腾挪,她也被剑风雪意激荡得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但却临危不乱,一见淦世移长鞭攻到,便叫:“龙大侠,小心背后——”来人白及白马,剑光如雪,正是龙喜扬! 龙喜扬双足在马蹬上猛一运力,忽然倒后纵去! 雷碰碰没料龙喜扬忽舍马后纵,一刀砍了过去,“卜”地砍在马鞍上,白马一声长嘶,雷碰碰险此着了一脚。 淦世移也没料到龙喜扬会有这一着。 黑先生在远处观战,看到此处,脸色一变,倏然喝道:“小心!” 龙喜扬足尖随鞭身疾走,已跳飞到淦世移身前,就像一片雪花一般,淦世移要想出手,但林晚笑又挡在龙喜扬身前,他不忍伤及这活色生香的女子,一犹豫间,龙喜扬的剑锷已撞在他的手背上。 他一痛,力道便把握不住。 铜鞭反缠住他的臂胳上。 黑先生的剑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淦世移登时直标冷汗,一动也不敢动。 黑先生正想放镖,但黑先生已胁持住淦世移,身边又有林晚笑,黑先生也没有把握,这“雪里红”一放出去,谁能担保会是谁的血会在雪地上染红? 所以他只有沉住气。 他不止是自己沉住了气,还喝止了正挥刀要冲上前去的雷碰碰。 “你要干什么?” “我不要干什么,”黑先生一面封住了淦世移的穴道,一面说道,“我既不想杀人,也不想得罪你们,只要你们放了林姑娘,我就放了你的拜把子!” 黑先生沉吟。 雷碰碰直跳着脚,一把刀舞得霍霍生风,咆哮着:“老大,甭理他,让咱过去把他卵子剁去喂狗——” 黑先生忽道:“你是龙喜扬?” 龙喜扬道:“拜见黑先生。”话里是这样说,但决没有施礼拜见之意。 黑先生冷冷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黑山白水、黄花绿草蓝天’,黑先生名列首席,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晚辈焉能不知?” “好,龙喜扬是‘七帮八会九联盟’的外三堂堂主,我也就冲着你的面子。”黑先生很有些受用地说,“你走吧!” 雷碰碰怒叫:“老大——” 黑先生一挥手。 龙喜扬道:“黑先生盛情,晚辈谢过,晚辈还想带林姑娘——” 林晚笑道:“请你也一并救走朱小姐她们——” 雷碰碰见林晚笑向龙喜扬耳语,林晚笑云发散乱,美丽莫名,龙喜扬高大英俊,英伟非凡,雷碰碰妒火中烧,按捺不住,飞身大吼,一刀砍去! 龙喜扬忽把淦世移往前一推,撞在正冲过来的雷碰碰身上,雷碰碰见情形不妙,急忙收刀,没料龙喜扬已在这瞬息间暗中解开了淦世移的穴道,淦世移以为雷碰碰美色当前,定不收刀,不惜把自己一刀了帐,再取敌人,这是生死关头,保命要紧,他把臂上铜鞭一抖,竟全扎入雷碰碰心窝里,再自背后穿了出去! 雷碰碰大吼一声,双目突睁,迄死不信淦世移竟会对自己下此毒手! 淦世移见他这样子,也慌了手脚,岂料后襟一紧,已被龙喜扬老鹰抓小鸡一般的拎了起来,闪电般又点了他的穴道,放在马后,龙喜扬长啸一声,打马而去,一面道:“得罪了,待奔一程,定把人放还!” 这一来,林晚笑在前,淦世移在后,龙喜扬在中间控马而去,也不理朱金秀等人哀切呼救。 黑先生的手仍伸入囊内,看着马上逐渐远去淦世移的背景,恨声道:“蠢材!真坏了我的大计!” 他原想在龙喜扬放了人后,趁他背后放镖,可是龙喜扬似已看破了他这点,还利用淦世移杀了雷碰碰,再自林晚笑、淦世移的掩护下扬长而去。 黑先生可真恨得牙嘶嘶的。 过了大半个时辰,淦世移倒是真的倒回来了。 龙喜扬并没有杀他。 龙喜扬反而要淦世移代转一句话。 “谢谢黑先生成全。” 黑先生耐住性子听完了这句话后,淦世移脸上才添了五道指痕。 黑先生恨恨道:“姓龙的,看你飞得出我的掌心……” 他立即问淦世移,龙喜扬往哪个方向逃?淦世移当然已默记。 ——西北方。 黑先生的劲道立即又来了。 他要全面追杀龙喜扬。 西北方。 龙喜扬当然不是往西北方逃亡。 他放淦世移回来的目的,便是要黑先生追错了方向。 他现在是位于狼牙坳的东南方,一个叫梅山的所在,在生了一堆火之后,天色已经黯下来了,雪的颜色变成了灰皑皑一片,与夜色映得格外分明。 这是一个比狼牙坳更荒凉的地方。 更无人迹。 更寒冷。 龙喜扬把干粮在火焰上烘了一烘,然后递给林晚笑,林晚笑仍垂着长长的睫毛,那块硬馍头递过来的时候,她才抬眸,接过食物的时候,眸里闪过一丝惊色。 雪下绵密,火只烧得一堆发红。 火光仍映在她的靥上,带一些微儿雪意,就像一种轻柔的掠夺。 他们就在一个猎户歇夜的茅棚歇着,白马系在棚外,到了冬天,猎户都离开了这儿,这茅棚子就空在这里,渡过漫长的冬季。 ——她刚才就搂在他的怀里,犹有余温,犹有余香。 她仿佛是知道他在观察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他这才算看清楚,她的睫毛到了尽处,竟还有些弯曲的。 像一个幽美的梦。 “你为什么不救朱小姐?”长睫毛又轻颤了颤。 “黑先生很厉害,我未必能胜他,”他笑道,递给她水壶,“喝些水,吃点东西。” 她摇头。 他把毛裘扔在地上。雪地上。又解开马鞍旁的包袱,取出几袭衣服,铺在地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龙喜扬笑问,然后又道:“你总不能不吃不喝,要是黑先生他们追来了,你哪有力气逃跑?” 林晚笑想了想,喝了些水,终于因为太渴了,而多喝了几口,然后才问:“为什么?” “很好,”龙喜扬这才放了心地道:“因为你。” “为我?” “你知道我铺上这一地的衣衫又是为了什么?” “……” “也是因为你。” 林晚笑匆匆抬眸,看了他一眼。她那少女独特的敏感,已感觉到对方的意图。这感觉令她悚然,比寒还冻。 “因为我昨天在驿站见到你,今晨上路的时候,就怎么也忘不了你,于是才一路跟过来。”龙喜扬凑近林晚笑身前,隔着火堆,双手在她有任何行动之前,已搭住了她的双肩,用力的抚揉着,一面发出赞叹,“老天爷!你这么美,我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我心中发誓,说什么也得沾一沾,那怕天打雷劈!” 林晚笑挣扎。 她很快知道挣扎是徒然无功的。 她只有喘息着,由于她挣动的时候,有一种柔弱和英烈合并的美,使她双颊呈现一片绯红,这使得龙喜扬更加动心。 “你一早便在那儿,”林晚笑喘着气说:“你眼见张丁二老身亡,你——” “对,我只要救你——”龙喜扬邪笑道:“我只要活生生的你。” 在这顷刻间,林晚笑一进分不清楚,她而今是落在大盗黑先生的手上,还是大侠龙喜扬的手中。 “求求你,放过我吧。” 这是林晚笑被推倒在地上最后一次哀呼。 地上铺的衣服已散乱、掀翻。 她的裸背贴在雪地上。 ——寒冷的冰雪。 她感觉到双腿间的炙痛。 她不再哀求。 她想求死,但头脑开始唆烘烘的,心跳得狂烈,身体上强烈的需要温暖。 龙喜扬用腰带绑住她的双手。 柔弱的双手。 白晰的身体,犹如白梅的花瓣,比雪还傲,也比雪无依。 “没有用的,这儿不会有人来的,就算你想死也不成,”龙喜扬道:“你已喝了‘湘妃酥’,就算只是几口,也没有力气抗拒我了,是不是?” 林晚笑皓齿紧咬红唇。 他压在她的身上,扒下她的衣裳,白晰匀柔的肌肤,使他觉得一阵昏眩,他大力扯断了她的玉颈上的一条系着匙型饰物的项链,埋脸在她坚挺的酥胸上。因为过分深明的冷和热,也使她乳上的两点红梅痉挛起来。 ——那大概是小姐人家的长命牌、宝贵佩之类的饰物罢? 林晚笑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 痛苦而又妨辱的。 “你这么美,唉,这么的美,”龙喜扬看着她的容颜,涌出了赞羡,要不是他已欲念高涨,这起伏的美态足令他不忍蹂躏:“还是让我得到了,第一个。” 她别过脸去。 泪,自两颊侧流在雪上。 火堆就在不远处。 一根柴枝被拨乱,火头炙在冰雪上,发出滋滋地响声,很快火焰便熄灭了雪地也消融了一小个窟洞。 雪冰清。 雪寂寞。 雪冻。 雪天舞剑·雪地火光 ——泪呢? ——火呢? ——世上的一切光明呢? 也许自太阳落山以后,一切能有光亮的等待都消失后,只有星光,自那天的尽头,寂寞的闪亮。 也许除了星光,就只剩下雪光。 林晚笑知道:在一切像火焰燃尽了之后,狂烈的龙喜扬,就要杀掉自己,因为他不能让她留下活口。 龙喜扬也正是想这样。 ——这女子像雪一般难以拥有,不过就算他再珍惜,他也不能携着她踏上人间的行程,因为他刚才所做的事,不能有第三者知道。 他宁可让她在他掌心中消融。 他觉得很无奈,甚至很悲哀。 他想拥有这个哀怜、呻吟、忽冷忽热的胴体一辈子,可是他却得要马上杀她。 她背向着龙喜扬,双肩微颤动,许是在饮泣罢?龙喜扬的手搭在插在雪地里的刀柄上,看见她衣襟遮掩不住的柔肩,那么匀如山坡,可以尽情一次美丽的失足。她还是没有穿上衣服罢?龙喜扬看着只披上毛裘的背景,回想起刚才这胴体给他的欢悦与激情,一时竟下不了手。 ——或许,等她穿上衣服再下手罢? ——她那么完美,只有他碰过伊的身子,他总不能让别人也沾污这洁白无瑕的身躯。 ——因为她是他的。 他已无暇为她挖穴埋葬。 就在这时,她悠悠的转过身来,幽幽地道:“我是你的人了。” 龙喜扬觉得心头一热! “原来她并不是在哭泣!”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也把朱金秀救走吗?”林晚笑春葱样般的手指,仍拎着那条被扯断的项链,项链的饰物是一根钝银打铸的小匙,柔柔地笑道:“你怎么可以不救她呢?” (这女子真是一厢情愿!) 不过,龙喜扬心中不舍的感觉更浓烈了,随口的问:“为什么?” “你当然知道,张丁二老护送我们赴京,只是个幌子,轿子里确有价值连城的事物,其中包括了‘启跸五霞瓶’和‘玉蝶蟠龙杯’。”龙喜扬一听,双眉一展,只听林晚笑说道:“你是知道的,朱伯父赴京在先,断不会忘了进贡宝物给当朝大佬,他就怕途中遇事,所以才不一道出发,黑先生他们猜得一点儿也不错。” 龙喜扬动容了,“真的!” “可惜已经迟了。” “为什么!?” “朱小姐被那干贼人劫持,恐怕什么都泄露了,宝物落到黑先生那一伙人的手上,就不易夺回了。”林晚笑忽尔一笑,娇羞的道:“不过,却还有一点可以放心。” 龙喜扬眼里看得又怜又爱,心里又急又好奇,“哦?” 林晚笑抿嘴一笑,抿出一抹风情,也抿出一种断然的沉默,就不说了。 龙喜扬忍不住问:“落在那些强盗手上,还有什么可以放心的?” “我不要告诉你。”林晚笑娇羞地道,她把玩着胸上的银匙。 龙喜扬往她无瑕而匀美的胸脯看去,心中怦地一跳。 “不过,我已是你的人了,”林晚笑低柔地道:“也只有告诉你了。” “对了,”龙喜扬轻轻地搂住她,手指越过衣沿,逆拂着她颈后柔软的发脚,“有什么事,都应该告诉我。” “那最贵重的宝物匣子,就在我坐的那顶轿子座垫下,没有我和金秀妹妹颈上各挂的金银小匙,便开启不了,而开启的方法,又只有我和秀妹才知晓。”林晚笑感觉到他那不规矩的手指,和刚才他狂乱的气息,“那是洛阳的巧手妙匠所铸的宝物箱匣,如用刀斧强撬,里面的宝物,也一定都毁碎,那干盗匪不会笨得只要一堆无用的碎片罢?” 龙喜扬喜道:“好,好极!” 林晚笑耽忧起来,在他臂弯间优美地转身,手指轻抚他自衣襟衽里敞开的结实的胸膛:“你,你不是真的要去罢……” “难道要把大好宝物,都让那些强盗吞占不成?”龙喜扬笑道。 “可是……”林晚笑无衣的仰首,无依的明眸凝着他的俊脸,“他们的武功好厉害、好可怕……” “怕?”龙喜扬用力拥紧她:“有我在,谁都不必怕!” 他没有注意到林晚笑已在她下唇留下了牙齿的痕印。 龙喜扬也并不是不怕,黑先生的“雪里红”,武林中没有谁能不怕的。 但他不甘放弃宝物。 所以他冒着风雪,带着林晚笑,偷偷潜入狼牙坳,探清楚黑先生一伙人的聚集之地。 ——只要猝然杀人、攻其无备,干掉黑先生,余者便不足畏。 黑先生一伙人做梦都想不到龙喜扬会倒回来。 他们在帐篷里尽情吃喝,刚死了几名兄弟,包括雷碰碰,而淦世移仍是养伤,小眉已被催残而殁,朱金秀连抽泣的能力也失去了,只呆呆的望着火光,衣衫不整,不复人形。 龙喜扬准备在黑先生背后来一下致命的。 林晚笑忽然喊了出来:“在那边,宝物匣子就在那儿!” 笑闹中的人全僵止了表情。 龙喜扬霍然回身。 龙喜扬已来不及喝止林晚笑,只能化成一道剑光,卷了进去。 黑先生的一颗头颅,飞出丈外,落在火堆里,发出难听的滋滋声,以及难闻的气味。 然而龙喜扬胸上也多了三点雪花。 雪花很快就变成了血花。 盗匪们纷纷拔出兵器,围攻龙喜扬。 龙喜扬闭住一口气,他虽受伤颇重,但在雪天里舞剑,威力依然,一连砍倒三人,其他的盗匪,顿作鸟兽散。 只剩下淦世移,挥舞铜鞭,卷住帐里支架,用力一扯,帐篷便塌下来。 龙喜扬只想冲过去拿一个锈金匣子,淦世移已明所以,更加力阻。 帐篷罩着龙喜扬,龙喜扬正挣扎要裂帛而出,忽见林晚笑抄起地上的刀,往龙喜扬挣动的布罩上就砍了下去。 血溅起,飞沾落雪地上。 帐篷沾上了火焰。 淦世移一呆,不知林晚笑是敌是友,停止挥鞭,林晚笑情急地指着篷边的匣子叫道:“快呀,那就是宝物箱子……” 淦世移一听,也不顿一切,掠身过去抄起匣子,突然,布篷裂开,龙喜扬整个血人似的跃起,一剑洞穿他的心窝。 龙喜扬一招得手,一手捞住金漆花匣,喘息不已,连剑也快握不住了,只手插在雪地上,向林晚笑道:“快、快、那黑子襟里有解药……” “解药?”林晚笑过去在黑先生怀里摸索了一阵,这时布篷的火势更猛烈了,她搜了两个小包,走过去,递到龙喜扬面前,盈盈的问:“哪一包是……” 龙喜扬忍着痛,正想细看,忽觉匣子的木盖松脱,他连忙打了开来,只见里面都是些小女孩家的装饰脂粉之类的东西,他怔了一怔,疾声道:“这是——” 林晚笑的手一扬,药粉连同手上的雪末,全撒在他的脸上。 龙喜扬狂嚎一声,以手捂脸,又去拔剑,但剑已不在了,忽觉眼前一黑,随即又亮得可怕,炽热无边。 林晚笑已把整块燃烧着的布篷,罩向他的身上,在他还未来得及挣脱之前,已拔也了插在地上的剑,穿过布篷,刺入了他的胸腹里。 龙喜扬哀号半声,林晚笑拔剑,血喷溅而出,有的溅到林晚笑衣襟上,有的落在雪地上,迅速扩散。 龙喜扬整个人都随着布篷焚烧了起来。 林晚笑咬着唇,持着剑,走过去,扶起衣襟凌乱、披头散发的朱金秀,说:“秀妹,我带你去京城。” 就算是惊伏在不远处的两个小盗匪,也不敢对在雪地上、火光旁的两个弱女子,再动什么歪念头。 特别鸣谢SouthGuo([email protected])友情提供 黄金屋-武侠园地http://snowboy.yeah.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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