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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作出最后的决定,往左边的路去!左边的路是短短数十尺,数十尺之后更是黑虎虎的一片,世界上绝没有人,没有人能有一双透视它的肉眼:那顶上是一大片黑压压的大森林,黑得比夜还深,从林外望去,隐隐觉得林边的一角被树枝所分解了的天,既蓝不蓝又黑不黑,说不尽的幽异可怖。这条路一到林内便被黑暗吞噬了,没有人知道林中还有没有路,路上有些什么;但我们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因为右边的路向上倾斜,而且四面是高过人头箭一般的茅草,从这儿望过去,像是水远没有尽头。这条路给我们的感觉是荒凉的,且必通往另一座山峰;左边的路给我们的感觉是恐怖的,而且是潮湿的,它略略向下倾,左右两条路之间,一块幢然的黑色巨石,分隔了它。我们已经走了两天上山的路了,都没有办法找到源头,如果我们不想走回头路的话,必定要作向下探索的决定。想来源头是不远的了,可能就在这座山麓;一轮圆得怪异的冷月贴在青黑色的天上,看着我们,我们是为寻找水源而来的。 我们的确是为寻找水源而来的。我们这几个人——一个职业作家、一个书记、一个织箩厂厂工、一个电油站职员、一个开拓农场的助手、一个学生、一个杂货店伙计——就这样决定来找这水源。——“这条水流很怪异,”哥哥说,几个人都随着他手指,看着那条潺潺的河流:“的确是奇怪;它的源头是在主干山脉后面kongkit部落猎头族的圣水,据说在那儿的水清澈无比,进口生香,部落中一切祭礼,都在这道水流源头上举行;奇怪的是它穿过主干山脉后,河水变得这般浓浊,而且凭流水的势道这般急迅来看,比它的源头‘溏沿河’还要急剧二十倍,而更奇怪是这儿附近又是平原地域,河水没有理由会变得那么急,所以我有两项假设:第—,河水在半途受到阻塞;第二,它在上流汇集了另外的支流——也许不止—条;但照地图所示,它流过主干山脉的一带并没有任何河流分布于附近……而且,这条河流与名游泳池胜地‘石山水’的下流二里左右相接,你们看,流到这里的黄水与‘石山水’的清水交流着,不但急,而且连声音也不同于一般河流的——”——要找这水源就必须穿过森林,顺着河流直达高山,大概不超三天的时间便可归来。于是就是我们——六个结义的弟兄——在忙碌的大城市里忽然宣告休假,来寻找我们的河。 我们确是要找到这条河的。我们带足了五天的粮食,自山脚下哥哥的寓所出发。 “就这样向上走去,如果翻了一座山仍找不到源头,可能又得再攀上第二座山,山山相连,便是主干山脉了,但我想不会找到那么远的,就算抵达kongkit部落也不过四天的行程,不过不需要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只要知道水流在何处翻起黄泥,何处受到大堵塞便行了;”哥哥指着上面的山,山翠蓝成一片,我们仰望着:“你们有可能在半途与水流失了联系,记住,伏地听听水声,有信心的向前走去。”就在出发前一晚,蓝元就在哥哥寓所里病倒了,无论如何,依照病情我们是不能让他和我们一道去的,他在床上苍白着脸伸出苍白的手,喘息着说:“我虽没去……我的魂已跟你们去了……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回来……”他是在我们之间身体最健硕的人,但脸色比谁都还要苍白,他的手颤抖地伸着,热切的眸子张得大大,一阵高热时的迷茫与狂乱呈现于他眼中和双颊上。我们扶着他的手,凄惋哀怜地点了头。 于是我们上了山,白天晚上都在赶着路。我们沿着河流直上,许多意料不到的事都逐一发生了。首先是我们穿过一片丛林后,出林时已再找不到流泉了。我们误打误撞地找了一个大白天,到半夜时从睡梦中乍醒过来,听到水流声就在不远,于是又与河流接上了关系。在白天时追随流源走了一段路,又因地形的变迁而失去河流的踪迹,到了晚上却又听到它淙淙淙淙地流动着唱着歌,就在不远处,于是这促使我们白天休息,晚上赶路。另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是:开始的一天里还可以遇到一些马来人的村子,到第二天是沙盖人的村落,但从第三天晚上起,我们已经到了一个人迹全无,只有野兽和大森林的世界里。我们虽都没有爬山经验,但我们仍要坚持找我们的水源。奇怪的是,越走入这森林里,越荒无人迹,而且在草与林及野兽的世界里,我们浑身的血液越发加剧地流动起来,且忘了一切地要更深入,像是原始人听到鼓乐的召唤,疯狂地叫嚣起来,舞起来…… 而路是越来越难走了。所谓路是半尺不到的,草丛被踏陷下去的空档,我们顺着路走,路好像没有完似的,无论是上山下壑,它总有这么一条路,有时被山藤或草丛中断了一段,再走下去,它又在前面出现。于是在我们心中都有着这份感觉;以前必有人找过这一道水源,一定有人来过的,走出这条路,但他们是谁呢?我们从未听说过有人找过这道水源的;而这条路,与水流的声音,一直以一种令人兴奋而紧张的神秘,诱惑着我们前进…… 第三天我们走到这里,一处向上的茅草堆,一处向下的丛林区,我们不愿分散人力,所以只好选择了左边的路。 那轮惨青色的黄月,冷冷地贴在青黑色的天空上,在树叶与树叶间,歪歪斜斜地把光芒撒下来,罩住我们。我们抬头上望这轮跟随了我们三天,愈渐滚圆的月亮。我们正往斜坡下走去,我用力把皮带扎紧一些,让背后的皮囊紧紧贴在身后,殷平的声音忽然响起:“老大,水声还是那么细细碎碎的,只怕这条路也不大对劲的罢!” 我蹙眉想了一阵子,张恕却在我身旁说:“别三心两意了,这条路得仔细走。” 而在此时,月亮忽然不见了,顶上的树林叶子,忽然间浓密了起来,几乎没有一尺土地没有树木长出来;树木都竞相向上延伸,不但遍是高大的乔木,也有矮矮的灌木丛,在漆黑一片的夜里,我们十分难走。殷平喃喃地道:“吃了,吃了,月亮给树吃了。” 我忽然觉得殷平的说话态度不甚正常,以他平时的活泼冲劲,是不可能如此歇斯底里地喃喃自语的。两天以来他还生猛得像头大猴子,今天却行动古怪起来了,爬山时也从前面落到最后面去。我也听见廖建在埋怨说:“晚上这种地方真不好走,要是白天呀,哼,就谁也不怕!,,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张恕一矮身原来左脚已没入沼泥中了。前面的黄辛眼明手快,一伸手拖住了张恕的右臂,连拖带推地把他拔出来,一面粗声嘀咕着:“呸!如果是白天可以听水声,我们走夜路干吗?驴!”这行人中,爬山经验及活动能力最强的,要算是他,他的身体最粗壮,所以也背最多的行囊。“停止!”我们在这粗密的林中忽然止了步,黄辛那被扭曲的喝声怪异地在林中回荡着远远地传了开去,又冷不防地从身侧激荡出来,我都被唬了一跳,周清跑上前去,揩着汗问:“什么事?什么事?”黄辛指着这条小径,随着小径望过去,这路却自海木丛中消失,黄辛用木棍拨开树的枝桠与叶,小径又出现了,原来灌木丛边是一个更大的斜坡,足有七十五度,嶙峋的怪石到处都是,十分危险,且有数百尺深,随电简射去,小路却重现于坡下铺满落叶的地上。天上月芒,全被树叶遮去,天地漆黑一片,只有一二声刺耳的虫鸣,就在耳际响起。这时候爬下这样的山坡,一失手问,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的。黄辛用手电筒照着山坡,皱眉望着我,我咬着唇,断然道:“爬下去。”黄辛吭也没吭一声,翻身已落在斜坡中,沿着青苔的石块,一步步向下退,我说:“要小心叼,石块都松滑得很。”说着也往下爬,黄辛却道:“不要紧的,别人能爬过此地,我们当然也可以做得到,你们先别下来,我爬下去后你们把行囊扔下来,我可以接应,这样会安全一些。”声随语落,他已灵活得像猩猩一般地爬到半山,殷平说:“如果爬下去没有水源,爬了也是白爬。”张恕在一旁冷冷地道:“如果怕爬山,怕走冤枉路的话,就根本不必进深山找水源。”周清却向山下大嚷道:“喂,大猩猩,你别傲,你可以爬我们也能爬,不用你接应。”说着便翻身爬下去,十分俐落。我们也跟着爬下去;要黄辛一个人辛苦,那是不公平的。 这条山坡路十分危险,一路是又滑又湿的黑石头,长满了青苔,又松又粘,一失手即坠下去,殷平走在最后,但经过一番努力后,我们都抵达了山坡。这山坡仍然是倾斜的,树木参天,黑暗一片,奇怪的黄辛一声不响,静立在黑暗中,像一座山。我们一到山坡,气息尚未喘过来,我即跑到黄辛处,正想问他,他忽然大叫起来:“你听!你们听!听!听听!听!” 我们看到黄辛激动的脸容,都静了下来,一旦静下,只听见那河水,河水的声音竟然近了许多,自我们入山以来,从来不曾听见过这么近的水声,而且水声极大,它不像只是一道流水,而最少是一道万马奔腾的瀑布,在翻滚,在呻吟,在咆哮,在诉说一切的不平,在激起一场战争!这河流的声音在静静的林中魔一般魅一般地吸引着我们。段平忽然回复他两天前小学生般兴奋欣悦的神态,跳起来叫着:“爬下去!爬下去!不远了!不远了!” 我们像着了魔似地往黑暗处乱窜,错落的步伐或是蹒跚的步伐;我们已无暇加以理会,前赴后拥地只向水声处冲,水声呵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我听到殷平喘着气说:“那仿佛是我的血液在流动。”但一说完这句话后我便听到一声惨呼,殷平的身形忽然一沉不见,我在疯狂的疾奔中猛歇住前冲的身形,那急速的一抓却也未能及时抓住他下沉的躯体!而正在这时,黄辛在前面大叫:“没有路了!”但一听殷平的惨呼声他就转身奔过来,周清把手上的电简照过去,只见殷平已滚落在数十尺下的另一山坡上,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原来是土松了的山沿,只是被一大堆灌木丛遮蔽着,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楚是近在山边的。殷平扑倒在地上,那里的树木忽如其来地稀疏了,惨异的月光冷冷地筛下来,他的呻吟也跟着传了上来。廖建沉喝一声,正欲爬下去拯救,我喝道:“现在起,任何人不能莽撞!”我转向黄辛说。“你和我下去,救他上来。”月亮映照下,他多皱纹而沧桑的脸正像什么深奥的谜,他忽然说:“一齐下去罢!路就在下面!”我转过头去,随周清的电简光芒,殷平蜷缩的身子,正伏在一条细小且极不易辨认的小路上。原来路就在这山坡下。 我们迅速地爬下去,黄辛毕竟比我先一步,我走过去时,他已扶起殷平,我刚好望向他,他也抬头望向我,满面沧桑的肌肉每一寸都在难过着,他说:“殷老七晕过去了。” 殷平是在半夜二时左右才醒过来,这时我正用力把药酒搽在他伤口上,所以他一醒来就痛个不得了。他是平平跌下数十尺,幸亏落地处是片草坡,但额前和右肩及右腿,仍被一条树根撞中,破了皮,流了血,且伤了骨,伤得相当不轻。我们都很担心。他一转醒过来就呻吟,时而低,时而高声,高高低低的,似这恐怖的黑森林的鼾声,静夜中听来格外怕人。冷月静静爬在他的脸上,苍青色的脸容和月亮照不到处的阴影,以及张开了满唇是血的口,呻吟着,他倒下地的时候,牙齿咬伤了下唇。幸亏不是咬着舌头。我们心里都想,总算是万幸。“老大,看情形咱们不宜再走了。”张恕说。“或者我们先送殷老七回城,再来找水源;水源我们是一定要找的,在外面已遭受太多的失败了,我们不能再败在这森林里!”周清说。“那也会前功尽弃,我看不如由一人送殷七弟回去,张老五,我看你走这一趟罢。”黄辛说,换回来的是张恕一连串的抗议,“怎么行!不是我不照顾殷七,而是为何你却不送他回去?偏要我来送!我是不见水源不回去的,妈的多少天都熬过去了;我是不见黄河心不死的。”黄辛也骂了起来,廖建和周清从旁劝阻。我说:“我想水源是很近的了,听这声音只怕不出数里之内,不如我们留下两人来照顾七弟,两人先去找水源,找到后再来接替这两人,反正大家都是非见着水源不可的了。”黄辛点头表示同意,张恕却悻悻然道:“不过不能把我和这山番编在一起!”周清沉吟了好一会,却道:“但这要花更多的时间,我们的粮食也不足够,而且两人走比四人走危险多了。” 正在百般无奈的时候,在火堆旁的殷平浓重地喘息起来,我们慌忙围了过去,殷平的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奇异地痉挛起来,他额上的伤口在我包扎的棉花白纱布里渗出了红黑色的血液来,他似乎在挣扎着说话,黄辛急忙以宽厚的臂扶起了他,我们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老大……不要……不要放……弃我……,让我……我也去……看不到源……源……源……头,我死不……不瞑目……源头……唷吭……源头快到了……”说到这里他似乎是被腿上的伤刺痛入脾,整个脸孔都扭曲起来,语音暖昧不清地乱叫道:“月亮……月亮……被吃、吃下去了……月亮……”这奇异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悚,在这阴黯的林中惨异地回荡着;张恕与殷平感情最深厚,忍不住哭着扶着他,我和黄辛缓缓地站起来,在幽异的月光下,我看见黄辛野兽一般的眼睛陷入沉重的思虑中。 “他不去是不甘心的,我是说殷老七。”黄辛叹息了一声,“真的反正源头也不远了,可能就在这座悬崖下面,让他去吧!” “你疯了,二弟。”我激动地说,“殷七弟此刻的情形,怎能再经跋涉!”我指着这无底的深崖,的确,那儿正有一条畸形的路直通下去,但它的倾斜面接近七十五度,而且怪石丛生,雾迷一片,只要一栽下去,只怕连半丝生机也没有,甚至连尸骨也无存了。 我继续说:“你看看这座崖,我们自己能否下得去,还成问题,殷七弟他怎能……” 黄辛忽然以一声断喝终止了我的话,他的眼睛又回复野兽一般异光,粗声道:“如果他是你,受了这样的伤,你会宁愿被人送回城去,还是希望你的朋友送你一齐到自己渴望到达的地方?”我忽然静了下来,黄辛瞪着我,慢慢又沉着起来,平静地道:“至于下这座山崖,我可以背他,保证他安全……” 我陷入沉思,廖建忽然叫着站起来,“让七弟去,他一直嚷着要去,我们已答应他了,让他去罢!”我深深地看黄辛好一会儿,然后走到殷平身前,张恕正扶持着他,端清水给他喝,他的喉咙发出一种干裂的声音,渴切地望着我,眼里有一种玉石俱焚的芒,我用左手按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老七,你放心,我们一齐去。”他仍是望着我,粗重地呼吸着,眼眶忽然泛起泪光,然后软倒在张恕的怀抱,缓缓地合上了眼睛,讲出了一段奇怪的话语:“月亮……树……庙……给吃了、吃了下去,我们要快跑、快跑……” 殷平就这样叫嚷着睡去,那时已凌晨四时左右了,我们今晚不打算再赶路,先休息一些时候;殷平重复着奇怪的呓语,其中总是离不了月亮,张恕照顾着他,但却在他身旁睡去了。火光熊熊烈烈地烧在营帐外面,新所的山柴烧得像愤怒的爆竹,发出不可节制的偶然的响。廖建本是守着营火的,却因太疲累的缘故倚在树干呼呼地睡着了,鼾声浓浊。营火及负伤的殷平,目前都由周清照顾了;周清在火焰烘烘中寂寞地吹着口琴,现在奏着的是 long long ago,是的,long long—a一go一!long long ago我们有许多记忆,long long ago,我们有许多相聚,long long ago,我们有许多理想和愿望。我看见黄辛那庞大的身躯,怀着许多心事,静立在崖前,一动也不动,我走上前去,他“晤”了一声,静静地望了望我,又望向那条路,那处正是殷平摔下来的地方,这小路上有着斑斑的鲜血,那是殷平的。他冷冷地且深深地说: “这条路是段七弟的血换来的。” 我看这条路,一直随着它望过去,见它消失在崖沿;崖下黑洞洞一片,茫茫的黑雾把整座山腰部浮起来,隐隐传来万马奔腾的河水急鸣声,它们在唱,在闹,在欢悦,在这条路的尽头。 是接近清晨时分的雾,渐渐笼罩了黄辛和我,我望向黄辛,只看见他在雾中沉厚得如一座大山般的背影,以及在雾里如星一般亮的眸。他望着深夜的山谷,忽然说: “明天我们将跨过这条血路,到下面的路去。”他说着,在几尺外的周清忽然止了口琴,呆望熊熊的火,喃喃又坚决地道:“对了明天,是明天。” “明天一早。”我说,“殷七弟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去快回的好。” “看来这山谷下必有一水塘,只不过,”黄辛沉思地说,“不可能是真正的源头,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我们至少还得再爬一座山;我们现在抄垂直的近路找到水塘为先,再从水塘的来源寻找这整条河的来源。也许这水源就在山上,也或许就在对面的山上,总之是不远了。” “如果明天一早便赶路,那末最迟在明天夜里就可找到水源;”我看着黄辛,再望向周清,“这悬崖是一定要下的,虽然我们可能得重回到这山上去找,不过总比现在我们只闻水声不见流水的好。”我停了停,再说:“只不过,只不过不知道七弟——咳咳,没事就好。” 周清不再说话,添了几根新柴,径自吹奏《马萨埋在冰冷的黄土中》起来。黄辛浓浓的眼神望着对面的山,浓浓的声音像重雾一般化不开来! “我感觉那水源是在对面山上的。” “那末,这山上的水声是从哪儿来的呢?难道是另一道流水?” “当然,依地图上是没有别的支流的;”他语塞了一会,“当然,地图是不会错的;”又踌躇了一会,再说,“总之,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是在对面山上。”忽然很烦厌地低喝了一声:“吹什么鬼曲子!”说着大步行了开去,在远远的一棵树下卧睡下来,像是要歇息了。 这时周清正在吹着《怀念家人》,我望着对面的山,在雾中,在茅草丛中望过去,对面的山黑幢幢的像一只高大动物的头。我想起一个古老的故事了。对着这幽秘的山,像是远久的广东梅县里所流传的一则轶闻:有这样一座黑色的大山,从没有人上去过,有天闷热的半夜里,乡下的几个老头子睡不着时出门来乘凉,谈天说地,在个很偶然的角度里瞥见那黑山里有明珠似的光亮一闪,于是有不少年轻人奋起寻宝,天明出发,到晚上在山下的人看到一把火或者成群结队的许多火把,妖妖娆娆地从山腰绕行着上了山顶,忽然火光都不见了,一个人也没回来,再去救拯的人也是一样,夜明珠还是夜夜发出诱惑而幽秘的光芒,到最后大家才知道,那黑色的大山根本是——条黑色的巨蟒,几千年地盘踞在那儿,全身都长满了青苦和树,那夜明珠正是蛇的眼珠,而去寻宝的人,一一都在绕上蛇的嘴旁想攀上去采摘夜明珠时,被它一口吞食了。而这对面的大山,是不是也正是那传说中的山? 想着想着,不禁心寒,猛抬目间,惊见那山腰也正有一道奇异的光芒,一闪而逝,这是什么光?我心中大惊,寒意更重了,黄辛已然阖上眼睛,周清仍在低头吹着口琴,都没有注意到那光亮。我不禁后退几步,走回火旁,周清的口琴忽然由低沉而至停顿,满目惊异,我问:“什么事?”他站起来,半躬着身子,望向树林深处,用手表示我不要说话,然后他颤声道: “你听,你听。” “什么?”我还是不了解,但一静下来,便渐渐发觉这山谷和树林深处,正有一股奇异的声音,细细微微地传过来,像是有什么动物在哭号,像有什么山魁树魅在哀泣,不不,像有人不徐不疾地拍打着一面可怖的鼓,蓬蓬蓬,蓬蓬蓬,咚、咚、咚,慢慢走了近来,整座树林,每棵树,每根桠,每张叶都在重复这样的声音;声音持续着,开始时,我们仍以为是幻觉,而声音竞愈渐大了起来,四面八方地包围了我们;我在大惊中看到周清惊惶的眸子,转目过去,黄辛已有察觉,猛地从地上跃了起来,我正想叫醒廖建和张恕的时候,那神秘的声音,却在这时神秘而突然地消失绝灭,甚至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全山—片静! 我望向黄辛,黄辛一头都是黄豆般大的汗滴,因此我也发觉自己全身湿透了,周清不解地望着我,声音有点语无伦次:“那是什么声音?是敌人的鼓声吗?这儿是没有人的呀!是幻觉?为什么我的血液竞流动得如此之快?” 我没有答他。一时天地间都回复正常,—阵劈面且令人哆嗦的寒风,把周清的问话带到后头。这一阵大风几乎扑熄了营火,火光摇晃中,廖建的鼾声更大了,张恕只翻了一个身,昏昏睡去,我望向黄辛,黄辛也正望向我。 忽然殷平似着了魔地在梦中疯狂地大声叫着呓语:“月亮,吃了的月亮,路……水……呵……回头……不远有……呀唷……月亮——不,不——” 他突然从梦中坐起来,还往前僵直地指着,眼睛却没有睁开来。我们随着他指的方向望下去:他指的正是山下曲曲折折的路,而这条路,正曲曲折折地,被中天的冷月铺上一层惨青色的银光,一直通到山底下,就像一条银色的蛇。 是夜,我、黄辛和周清,都没有好好睡过。 而在次日,也就是我们一行六人入山以来的第四日清晨,匆匆准备妥当,便往山下爬去;黄辛负责背起殷平,他和殷平的行囊,则由我们共同分配负担,无形中使我们的进度缓慢了许多。黄辛虽是背了殷平,但仍灵活得像头猩猩,键步如飞。张恕却开始有些不支的现象,他的眼睛转红,脸色转白,常常独自停下来,一大口一大口地猛喝着水。 我们的身形很快地没入雾里,在雾中,我们唯一的联络只有声音,彼此唤着对方的名字,怕有失散的情形。泥土又松又滑。几个小时过去了,大家在一处倾斜面比较大的山坡上吃了干粮,用一条粗绳把各人捆得紧紧,才再一起往山下爬去,以免再有意外发生。 这条绳子却真的救了廖建一命;虽然差点把我们都送入鬼门关。 当再启程后不到半小时,我们头朝山上、脚朝山下地迟到半山腰,路经一处有无数的大石堵塞着退路,我先是小小心心地越过,再扶持后面的人,黄辛经过时曾不小心滑了一下,差点与殷平一齐滚下山坑去,所幸他十年练就的中国武术的马步十分稳健,马上又站稳起来,但却擦伤了左脚脚踝。轮到周清经过时,他十分谨慎,得以安然无事;但廖建却在大石上随着青苔,直向谷中溜落,上面的绳子把张恕一拉,他也扎手扎脚地往下直摔,我在下面伸手一抓,抓不到廖建却自己也立足不住,正要随着往下翻,幸而周清一俯身死硬抓住一块大石不放,才不致在瞬息间全都滚下山崖。我借后面的支撑之力,硬硬把稳马步,这时黄辛已把殷平平放了下来,把凌空的廖建扶住,张恕才得以脚踏实地。一场危难,总算过去,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们惊魂甫定,休息一会儿。才继续爬下去。这次是小心翼翼地走,过了山腰,已近晌午,雾散了,烈阳一层一层地照下来,没有雾蒙蔽着事物,总是件好事。 我们爬着爬着,从山上退到山谷,每一步都充满着惊险。这是个荒无人迹的深山,甚至没有一丝兽吼鸟鸣,唯一使我们心安的是:这里有一条断断续续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曾经被人走过的痕迹。至少以前曾有人到过这里,我想。中途廖建曾踢到一顶帽子,张恕发现一双鞋子及几块石于堆叠而成的灶口放置在比较平坦的山坡上,这都证明了曾有文明人来过这里,纵或仅仅是一队人,甚至是只有一个人。 这山崖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难走,经过廖建那次惊险,以后的都可算是安然无事,斜度也比较大了。但是令人惊奇的事仍然发生了,首先是殷平在黄辛的背上发出一声劈头劈脸无头无尾的嘶吼:“月亮,不要来……!”张恕马上走前去唤:“七弟——”周清“嘘”了一声,我们便听见一种奇异的、弱如游丝的声音,自谷底传了上来,依靠着山壁的回声,渐渐扩展开来,这种声音我们从没有在城里听过,像一个正在深山里用一柄大斧伐着木,又像一只啄木鸟在我们身侧啄着一棵树,也像谷底里有人正用力把一枚大钉钉入棺材盖板,开始时似在很远处,后来越来越近,廖建及张恕都茫然地看着我,而我和黄辛及周清都渐渐觉察,这正是昨夜那怪异的声音!我摆了摆手表示不要慌乱,殷平这时呈现着有些神志不清的状况,他颤着口唇跳着眼皮抖着手,渴切地叫:“水,水,水……”我用左手握住他的手,右手递过水壶,喂他喝了,其时我感觉到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忽然使我联想到我们未启程前的蓝元,他苍白而渴切的脸孔,颤抖的身子,那张开并挣扎着说话的嘴——此刻他可安好?他在想些什么?知道不知道我们在这儿遇到这样的事?!此刻我忽然觉得恐怖起来,那阵异响忽然由极点而至终止了,山壁空空荡荡的,静得像要噬人。这次异声比昨夜来得更大,来得更久,也来得更近。我勉强镇定心神,看到廖建的神色,知晓他又想问我那是什么声音,但我此刻无法答他,我迅速摆了摆手,说:“管它是什么东西,来,我们继续走,赶路要紧。”其实这些话充其量也只能稍稍安慰自己,但是显然的,它连这点也做不到。而当那怪异的声音消失后,那可怕的天地间的大寂静只不过维持了一二分钟,我们却听到另一种细细碎碎的声音,开始还以为是幻觉,后来声音渐浙大了起来,是水声,由淙淙转而似万马奔腾,不,是一万匹马在嘶鸣,在欢唱,每一道水的细胞俱是欢悦的源泉,在这冷清的谷底下孤芳自赏——我们从未听过这么急这么近这么美好这么自然的水声!我们都一齐欢呼起来,觉得浑身血液都燃烧起来,随着流水的歌而打着节拍,我们的动作忽然轻快了起来,不消半晌我们已脚踏实地到了谷底。这儿雾气十分浓重,空气十分潮湿,但四周都清新得如刚出水的莲花,只有两三棵青绿的树。这时水声更大了,廖建忍不住欢愉地大叫起来,叫声在空谷里互相传递,久久不散。 我瞥见殷平的眼睛已张开来,兴奋地发着光,两颊也烧得通红。“快到水塘了。”黄辛也禁不住欣悦,第一个背着殷平大步向前跑去。上面的路正是通向这山谷里,这谷里蓬勃的茅草只有一个方向是半倾倒的,显然它们在不久以前被人践踏过的,这便是路了。我们沿着它跑了十多分钟,已是下午五时左右,水声更响更近,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却又发生了。前面是一片高过人头的茅草,没有倒下也没有倾侧,四周尽是高草,和近近的水流声,竟然到了一个没有路的所在! 没有路了!我们曾听不见流水声看不见流水地在森林中盲撞过一日,但从未没有路地走过。走到哪里我们至少都有一个安全感,至少是曾有人走过这条路;而今路却没有了。那走过这条路的人呢?难道、难道他就在这荒野里停下来吗?而这里流水声已那么近了! 我注视地上,赫然在茅草的左侧仍是有些微倾倒的现象,而且是臭气熏天,无数的苍蝇,飞旋在那堆茅草之间,有些停留在地上。地上有一滩烟黑色的液体,像干涸了的血,以及一件长形的物体。黄辛等从我惊诧的神色中也转而注意到那物体。黄辛走前去用竹杖把那长形物体翻过来,苍蝇满天飞起,嗡嗡地回响着,恶臭袭人,我们都急急掩上鼻子,差点就吐了出来。那长形的物体大约有两尺多长,起头部份平平的被切了下来,开始粗,中间次粗,至末段部分,即幼细了起来,最末端似有五处分支,但五处分支均已腐烂,只剩下末端的一小部分,黄的皮已剥落殆尽,只剩下奇怪的红色的肉:显然是一只被斫下来而腐烂了的人手! “啊!”有人失声叫了起来。 黄辛和我迅速地交换了一眼,假如这真的是一只人手,那么人呢?他是否已死在这里?他一个人来吗?假如不是,那么其他的人呢?张恕忽然叫了起来:“你看,你们看——” 我们循声走了过去,只见到一颗巨大的石头,巨石上有一柄横斜的小斧头,斧头柄沾有斑斑的血迹,斧头旁有一副眼镜,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物件,只是巨石上,刻有几个字在大石上,因数度被风雨所侵蚀,已不甚清晰,那几个字十分难看,东倒西歪的,像是在极度惶急时刻出来的一般:“no”、“dont9”,依照这些字的形状来看,分明是被那斧头所凿的,而且显然是英文字母,但那句:“dont9”中断得十分奇怪,如果“dont”是“don’t”的意思,在万分匆忙中刻者来不及再多刻一划,那么“9”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阿拉伯数字里的“9”吗?没有理由会“不九”的呀!除非这根本是一个英文字的起头字母,凿者在还没有刻完之前即遇了险,所以这几个字也更加重要了。张恕忽然叫了起来:“don’t go!”我们心中都同时一亮,是的,照这字形的发展看来,极可能是“g”字,而且下一个很可能便是“o”字。这么说,难道这人在危险中刻下这些字迹,是他发现了什么,而凿下这些以警告后人不要前往吗?我们心中都非常纳闷,殷平忽然在黄平背上神智不清地急喘着嚷:“月亮——月亮!月亮!吃了,快跑……要找水,找水源!我们!不——”夕阳已西斜,叫声中有昏鸦急急掠过,泣血撞过天际,令人不寒而栗!黄辛沉声道: “我们找到水源再走回头路。反正已很近了,而且有六个人,又有武功的根底,吓不倒也死不了的。” 我略一沉吟,这样折回去,实在不甘,不管阴影如黑鸦翅一般地掠过心头:“好。我们不能入宝山而空手回的!”我顺手把那柄斧头拔出来,拿在手中,说:“走!大家小心走!” 我们用沉重的步伐压倒茅草地行去,高高的茅草倒在我们的脚下,在我们的身后嘶嘶沙沙地又直起半身,不甘心地窥视着我们的去向。忽然周清往左边用手拨开茅草,大叫起来:“到了!到了!” 我们且如狂风般冲了过去,茅堆落在后头;这是一大片绿草如苗的草地,跑了十来步,只见一片怪嶙嶙的乱石,乱石堆上,有一数丈高的峭壁,凭空挂下一道又急又快又阔又大的白瀑,天崩地裂地坠下万丈深崖里去!深潭猛烈地接受着瀑布的冲击,化成成千成万的白色泡沫,在翻腾,在煮沸,在喝着胜利酒,在经过凯旋门,在一千万次冲凉的水迎头淋下,在整个谭里喷出熔岩!那数十丈高的崖顶如水平线一般,激流一至彼处,即一失足成千古恨地翻身向下坠、坠、坠、坠——碰崩一声撞在潭里!谭上瀑布足有十数丈阔!我们为之膛目。周清、廖建及张恕三人如小鸟一般地跳着叫着扑过去,兴奋地投向大瀑布前,跳舞起来,又拉着彼此的手,张破喉咙地叫,也不能在这惊天动地的水声里作任一最小资本的股东!我和黄辛也被这一奇景所镇住了,能站在这样的瀑布跟前,心中真有一种征服与被征服的威皇感觉。黄辛背上的殷平,也忽然静了下来,瞪着狂热的眼睛,满腔都是火烧红,呆子一般瞪着瀑布,喃喃自语地道:“月亮,月亮……” 隔了好一会,黄辛才舒了一口气,说得出话来:“谁,有谁想到这里有——个这么浩大的瀑布啊。”我没有应他,好一会他又说:“我想我们是第一批人看到这瀑布的!”忽然他又哈哈笑道:“如果报告给政府知道。这里还可能成为著名的游览区呢!”我也兴奋起来了,说:“既是我们先发现了的,说不定这瀑布还得用我们的名字来命名呢!”黄辛听了很开心,说:“既然找到水潭,我们沿着这条水路走上这山去,相信很快就可以找到源头了!” 我望上山去,只见这瀑布之上,是另一座不算很高的山丘,显然流水是从山上冲击下来的。“城市里的人有谁会想到,这么一条小小的河流,有这么辽阔的背景啊。”黄辛笑道:“简直是匪夷所思,看来源头处必有什么更特殊的情况,河流才会那么大那么急又那么浊黄的!”我也笑着说:“我想到半山腰就知道了,水源不会远到哪里去的。” 忽然一声惨叫,劈耳传来,只见张恕的身子自一岩石上往后翻,双手拼命挥动,想抓住些什么似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口张得大大的,成“o”字型,在惨呼着,周清一个箭步过去,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捉住他了——只差那么一点——张恕已栽下瀑布中去了,五六丈高地坠了下去,水流一卷再卷,只见他苍白的脸和张大的口载浮载沉了几下,只听到鬼泣神号般的水声却听不到他的叫声,他忽然没入瀑布中心去,不见了,消失了,我们再也没有看到他浮起来过。 而天色已经暗了。 太阳沉下去,月亮又惨青青着脸色地升了起来。 我们还在水潭边,尽了—切的努力,也放弃了一切的努力。 我望着天边仅有的几朵残存的血霞,喃喃地道:“老五,张五弟,莫要怪我们不救你,太急了,这水流,谁下去也只是陪葬品罢了;你到了哪里呢?怎么不浮起来?”廖建忽然哭了起来,这里除了殷平外,他和张恕感情最深厚的了;而殷平仍在半昏迷的状态之。廖建的哭声,在漫天的血霞中杜鹃一般地一声一声的着,天地间的枯树都凄厉地黑了起来,黄辛忽然问说: “我们不能再停留了。我们得马上找上去,照原定的计划,今晚之前找到水源,殷老七也不能再这样熬下去了。” 黄辛的声音在冷涩的夜空里显得铁一般冷酷、坚定和沉重。 我忽然忆起我看过一部戏,叫“deliverance”,几个城市里的人,划着船去找水源,结果中途意外的死掉了一半,所不同的是我们爬山而不是划船,他们是中年人而我们是年轻人,但我们都同是为水源而来的,而且现在再走上去,得要跟着水流走了。我忽然恐惧起来了,于是我说: “不要再找水源了。我们回去罢,张五弟的死,我们已不知如何交代了。” 一阵难堪的沉默,残晖最后的守卫已悄悄地自西天撤走,天地间一片沉默。黄辛仍没有说话,周清却忽然叫了起来: “不,难道我们为了这点意外的打击就放弃干辛万苦来到这里的目的吗?如果就此回去,张五弟怕是死不瞑目了!” 月亮的脸,出奇地惨青,在一片不正常的柔和中,隐隐约约的有几个煞气腾腾的灰暗的地方,像是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未来的,预见的,过去的,都一一隐匿在后。我们随着水流爬上山岗,水流越来越急,越来越浊黄了。 我们知道,源头快到了。 这是我们进山以来的第四天夜里了。我想起那茅草堆里的断手石上刻的字,难道前人已晓得这地方的凶险,警告我们不能再来吗?而我们因不听劝告,已死掉一人了。难道去找水源,是件遭受天谴、死无葬身之地的事吗?啊!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觉得寒意逼人了。蓦地廖建发出一声大叫:“水源,水!水源!”原来我们已爬到一处高高的灰铁色的乱石岗上,从石岗上望下去,我们被惊疑冲昏了头脑,任谁也说不出话来。从上面望下来,这山谷里足有百丈阔,四周都是高高大大的巨石和山岗,石连石,山连山,水连水,这石岗至少连接了七八座山峦,而四周的山,都有一道凭空飞溅的流泉,直泻落谷中,我们所站的这山岗上,也有这么—道较大的水流冲下山谷。这山谷如火山口一般,底层都是黄泥浆,水越急谷壁的泥就愈冲越薄,水流就愈是浊黄。足足有三十多条流泉从各石岗上流落到谷底去,谁说,谁说这地方没有任何支流? 难道是地图也错了吗?这几十条河交流在一起,难怪河水会流得那么急!水从山上倒挂下来时仍十分清澈,一到谷里,即浑黄一片;显然的,来到这水源,不止这一条路,无论跟哪一座山岗的水流,都能抵达这里,只不过路上的一切经历不同罢了。 但最令我们惊异的,还不止这些! 这山谷里,是无底的,不可测量的黄水,不知在几千几万年前,许多河流已冲击到这里,把这里冲成一个不可想像的深谷。而在黄色大河滚滚流的边缘,天,天啊,竟有几所离奇的建筑物,有点像古罗马帝国粗墙圆柱的建筑,也有点像中国的亭台楼阁,甚至像古埃及的金字塔的下阔上细的建筑形状,如威尼斯的水上建筑及未开化的东南半岛的长屋,都有些相似,但屋宇都冲积满黄土,有些只剩下屋顶未被埋入土中。在河谷的边缘,有些屋宇竟呈露在水边或水上,难道这曾是一座城!我们找到的: 竟是一座曾被河流摧毁的城吗! 它是为何被掩没的?没有人来得及逃生吗?为什么历史没有这个资料?没有这些建筑、没有这座城?难道是被历史所遗漏的一个残骸吗?有多少事,曾发生在这里?这座城的忽然毁灭,难道是天谴的能力吗? 天谴!一种不祥的预感,霎时间在我脑中巨鸦一般地覆盖下来,我转过头去,只见黄辛的眼神一片深沉,不安到极点地望着我,他背上的殷平着了魔地孱弱地嘶喊:“月亮……吃了……吃了……月亮!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同时间,我和黄辛都清楚了彼此间在想的同样一个问题,一种更不祥的阴影奔在黄辛坚忍的脸上,他忽然向大家狂吼道: “我们回去!赶快!快!” 黄辛喑哑地狂吼着,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感侵蚀了整个的我,我是第一个回头就跑的,然后我听见周清和廖建都惶恐地答应着,在一瞬间我回头看到他们恐怖的眼神:难道他们也感觉到这种可怕的、覆地盖天的不祥吗?我已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正全力地往山岗下冲去,同时,一种奇异又熟悉的声音再度自耳际响起,马上激烈地增强,迅速地加强了二百倍,这正是我们在山坡上,悬崖上所听到的异声,但从来没有这一次的巨大,展耳欲聋地尖啸,我们疯狂地飞奔,迅速地掠过那瀑布水城,急速地向茅草丛里奔去,但来不及了,一声尖啸劈空飞掠,急忙间我抬目一看:是一支铁青色的大箭,凭空射来!我只来得及看到那是一支大箭,因为我是跑在前面的,我急忙翻身向前一窜,边大叫:“留意箭呀!”我迅速地往草丛里冲去,到了草丛,草比人高,无论如何,比较安全。黄辛因背了个人,跑得较慢。“嗖”!又一支箭飞过,我连发箭的人也看不到!一百码!九十码!八十码!七十码!我恨不得有双翅膀,迅速没入茅草中。六十码!五十码!四十码!三十码!茅草愈来愈近,“嗖”地又是一支箭,我“叭”地伏倒在地上,整个人都趴跌下去,才险险避过一箭!我还没爬起身,即连跌带撞地向前冲,这时周清迅速地越过了我!二十码!十码!“蓬”地我和周清同时冲入草丛中,跌入草堆里,几乎在下一瞬间,另外两人也冲了进来,跌在地上!我、黄辛、周清、廖建,都没有中箭! 我们严重地喘息着,迅速地移到一个茅高地陷的地方伏着,我猛吐着气,问:“你们,有没有,看到,那放箭的,人?”周清说,他的喘息比我还急速:“见,鬼,鬼,鬼影也没,一个!”廖建插嘴说:“都不知,是,人,是,鬼!”黄辛仍是背着殷平,揩着汗珠:“我,们不能,现,在,走,看看,情形,还有,没有追击——”我看着黄辛,忽然叫了起来:“黄老二,你受伤了?”廖建也随着大惊,因为他不但看见黄辛脚下茅草上的血迹,也看到他头侧的箭:“二哥,你中箭了!”黄辛自己也被唬了一跳,茫然道:“没有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殷平放下来一看,只见殷平的额顶上,正插着一柄死金色和死青色的箭,箭身直穿过黄辛的左太阳穴侧,深深没入殷平额里。殷平的脸色惨白,血自头顶披下,与苍白组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色彩;他的口张开,好像正在说着什么,双手伸张而僵硬,濒死还抓着黄辛的肩膀。黄辛忽然惨烈地哭喊起来,用拳使力捶着自己的胸膛,惨叫道:“殷七、殷七!我害了你,我只顾到自己逃命!没照顾到背后的你……殷七、我该死!我该死;七弟……”我着实呆了好一阵,然后我冲过去盘住黄辛拼命乱捶的手:“不,不要这样!现在不是内疚的时候!你又不是有意的!”黄辛仍是不听,硬是挣扎着,我只好陡然一声大喝:“二弟!这件事你已尽了力,打死自己也没有用!敌人还在窥视着我们,你这样叫嚷,无疑是把我们也送入鬼门关!”黄辛猛然停止了动作,双眸痴呆看着我,我示意廖建及周清过去,挟持他坐了下来,他的瞳孔里一片茫然,黝黑的脸孔渐渐变得苍白,喃喃地在说着话:“我,明白了,月亮,月亮……要吃下去了……”我和周清及廖建对望了—眼,忽然都觉得毛骨悚然了起来。 月亮平空惨莹莹地撒下来,冷冷地撤在我们每一人的头顶上,像无所不知的幽魂,而且像冰一般冷澈入心。 我们并没有马上启程往回程走,因为在这样的暗夜里,我们根本不知道敌人有多少,很容易便道了暗算,在大白天走,无论如何是较安全些的。况且我们今天是一天奔走,没有半刻歇息,在这种情形下赶路,无疑是拿自己生命开玩笑。于是我们采用轮班的方法休息,哪怕只是想息短短的一刻,也能藉以恢复些精力。 月偏西。一夜无事。 次晨大雾,朦朦胧胧织成一面大网,罩着我们,我们趁着这彼此都望不见的大雾穿出茅丛,爬上我们原来的那座山崖。这正是,第五个晨。 因为我们返回的时候比来的时候熟悉,不必把时间浪费在寻找路向里,再加上我们在亡命地奔逃,所以比来时快了许多。 一路上,并无特殊事件发生,唯一令人不安的,是黄辛变得沉默寡言,时而喃喃自语,说的话,竞像是殷平在迷昏中所说的一模一样,他脸色也愈渐煞白下来。我们都很耽心。 来时我们从崖顶爬下来,归时我们是从谷底爬上崖顶去。我们已爬到了半山。我是爬在前头的,往后望去,只看见周清布满皱纹的脸。大大的头,小小的身子。往下是一片垂直的、只有两崖斑剥的削壁,惊心动魄地直直矗立,一片大雾迷茫,不是人间的人烟。黄辛有气无力地爬在第三,由于他一路上都满脸哀伤,我特别请廖建随在他身后,以策安全。我们继续往前吃力地攀爬着,雾水也有着一份特殊的重量,令你有不知不觉间忽然撤手往下坠去的力量。我们在清晨中赶路。 我的五指用力地抓住一块大石,吃力地把身子托起来,然后脚再踏上去,一路上都是如是。雾中的草,像是古时候卖的糖葫芦一样,一串串一串串地串着晶莹又滚圆圆的水珠。再爬上去的时候我的手指触模及一根铁线,这真是座奇奇怪怪的山;正如那柄我从没有在任何民族的资料里看过类似的箭—般,这条铁线钉在这个山壁,却直直拉向对面的峭壁,中段没入雾里。铁线上串着一粒粒滚圆的雾珠,连成一串珠链。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有谁来过这里?有什么人能够在这数百丈遥的两壁间钉上一条铁线?用什么力量把这铁线甩过对壁去?把它悬钩了起来又有什么用?难道是有人用它来吊过对壁吗?用两只手抓住它来荡到对壁去?呵!简直不可想像,我唯有苦笑,甚至连告诉他们也不敢,他们已够提心吊胆了。 然而在忽然问,我听到一声惊心动魄的狂叫,我急速地回头一看,只见排在第三的黄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嘴巴张开,似想说话,一脸白得像冰,但却在同时间双手一松,苍白的手抓住两团黑泥,腹上背下地,直向下坠!我狂叫道:“廖六——”我情急地在喊,一方面是希望廖建能及时抓得住黄辛,另方面是希望黄辛的往下坠不致影响或撞及廖建,一齐落下山壑!但黄辛的身子却在同时间翻过廖建的头顶,落下山去;因他是腹上背下的沉下去,我们只见他的脸孔在迅速地缩小,远去:惨叫声在四壁回荡,在干重雾万重雾里远远又近近的传了开来。 这一失足,不管是有意或无意,皆成了天涯。 我们三人僵直地静立在崖前,别头向下望,我忽然在怆痛中想起:张恕在失足前无助的手及苍白的脸、殷平死时额上的血和白煞煞的脸与僵直的手、黄辛落崖时雪白的脸色和直伸的手,以及,以及……蓝元在病榻中死白的脸色,前伸的白手及张大的嘴;我整个人呆在雾中…… 但路还得要走的,我们还得把所见所闻告诉城里的人。况且哥哥还在等着我们回来,或许还有蓝元。周清和廖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我们不止是害怕这可怖的未知,而且也深切地知道,黄辛死前的沉默、死前的喃喃自语,都是异常的,况且,以黄辛的身手,是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往山谷坠去的。一个个的死,都死得那么怪异! 我们已爬上前天殷平坠伤的山坡上,崖顶已在望,时已正午。我们不发一言地用着午餐,而所携带的食物,仅仅够用一次晚餐罢了,这还是已加上殷平行囊中的粮食,因为在我们的预算中,于第五天晚上之前必能回到城里,而事实上,我们三人今晚最多能赶到那左右分岔路处罢了。不过到了该处之后,倒是希望能遇上一些山地人,以企求得到食物。我们都心情沉重地吃着:这水流的秘密,我们一定要带回城里去! 而当我全面陷入凝思问,地上一阵轻微的树叶声响,很快地贴近我背后,我回首一望:只见一条寸来粗的黑得发亮的蛇,已游近我的身后,蛇首已近在咫尺,但蛇尾部分在远远的一棵树根旁,蛇身在中间的落叶里婉蜒地游动着,其长可知,我大骇而跃起,大叫道:“蛇啊!”我急跳起来,那条黑蛇显然也被我所惊吓,闪电般地一缩,“噗”地屈起了头部,“嗤”地吐出了舌头,正向着我。周清和廖建,同时也跳了起来,过来帮助我。那条黑蛇向我攻击了一下后,便急急退回树洞里去了。我一转身问,正想对周清及寥建说没有事的时候,却见到周清的左脚边正有一条金黄色的小蛇迅速地潜近,这蛇全身衬着火红的线条,碧绿的眼珠,身体虽小,但显然是毒蛇,我急叫道:“四弟小心有蛇!”周清一看我的神色,即感觉不妙,左右一看,就看到那条蛇,猛向后退,那条蛇迅速向他标过去,我在百忙中抽出行囊中的那柄拾到的斧头,用斧猛劈下去,竞硬生生把蛇首碰得稀烂!可是周清却在后退中发生一声嘶嚎,我望过去,只见他后退中的左脚正踩着一条蛇身,蛇颈暴涨,正缠在他的膝上,显然是咬中了他。廖建马上拾得一根树枝,引开了蛇,周清却痛得在地上打滚,那条蛇晃着头对峙着廖建手中的树枝,我一看便心知不妙,那竞是一头绝毒无伦的眼镜蛇!周清的惨嘶仍来自后面,我和廖建在缠斗着这条眼镜蛇;这眼镜蛇仰着、粗着颈咬噬我们,我们因手上的武器太短,击不着它。更令人头皮发炸的是,那条黑色的长蛇又到了我们侧身,前后夹击我们。这时周清惨叫着站了起来,我们只见他全身不知因打滚或其他缘故,衣饰都破破烂烂,而且伤痕累累,他的眼珠睁得老大,张着大口,脸部呈现恐怖的灰白色,双手竞紧捏着一条青竹蛇,而蛇口正噬着他的喉咙不放;我们只听得嘶裂般地叫着: “老大老六、快走、你们快走……不要理我、我死定了……快走……哈哈哈……咭咭咭……月亮……吃掉……月亮……又升起来了……rvrvwolq avcov……”最后那句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但我却在百忙中直觉地浮现出那几个字,也不知道它们是从我记忆中哪个角落里跃出来的。但周清的笑声令我们丧失了战斗的勇气,忽闻“卡察”一声,头上的一根树枝断落,一条巨大蟒蛇,自树顶迅速掠落,廖建怪叫一声,转身就跑,我只觉天旋地转,也拼命的迫了过去。周清的惨号声仍在后头追魂一般地响起!我们气咻咻连跌带爬地上了山顶,惊魂未定,望落坡中,更是魂飞魄散;原来周清仍在草坡上垂死地滚动着,足足有整二十条蛇,花的、白的、黑的、青的、大的、小的、粗的、细的、长的、短的都有。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怎会群蛇出动来攻击我们呢?每个人都死得那么稀奇古怪;肃杀的山风把落叶割了下来,漫空飞击,我和廖建在恐怖的对视着:谁、谁是下一个死亡者? 在黑夜里,我们到了原先那长满高大乔矮灌木丛茂密的林子里,到了这里,我们知道很快就可以抵达那巨石中矗的分岔路,而过了那儿,就是总算有人烟的地方了,纵然是一些野人,但毕竟是有人的地方。可是天色已经暗下来,我们还有一段长长而未知的路要走。 我们在草丛里坐下来,用了我们行囊中最后的一顿晚餐,吃着时有一种告别式的沉重。 我们在密林里迅速地穿插着疾走,来时热热闹闹的六个,归时是恐惧中的两个。我们慌乱的步伐使我们的心更慌乱。地上还是有很多泥沼处,来时张恕曾一个不小心摔了下去的地方。当我们正在为自己渐渐接近安全区而宽心时,永远也脱离不掉的恶魇又重现了。这次是根本没有任何成因的,我和廖建奔跑在密林中时,他在后面忽然发出一声如鸡被割断喉管时挣扎的呼叫,孱弱而令人心悸,我几乎没有勇气转过身去但还是转过了身,看见的是可怖的廖建;他忽然间老了,他忽然间小了。 他的确是忽然间老去和缩小了。我返头时只见他在勒黑的林中忽然全身白得像雪,脚踝忽然离了地。这一切都是突然的,突然得不可思议,他真的是平平离地升起,双足成平行向前宜伸,高与腹齐,双手也是平行地僵直地伸出,与双足也成了平行。 那幽秘的声音,又开始在密林中荡起。而他就这样像在一层烟雾中向后缩小,脸孔一下子老了、连眉和发也银白了……我简直是受不了这种怪诞的事情发生。廖建就这样连自己也不懂发生些什么似的,径自在惨厉地叫着,而他的五官已然被压缩在一起,皮肤也在刹那间都皱了起来,一切都在紧张地挤着,可以听到骨裂的声音,好像一切都准备马上退缩到一个原型里去,他的牙龄渗出了浓浓的血液,我用尽全身的痛苦大叫道: “六弟——你——怎——么——了———” 廖建双目直勾勾地瞪在前面,也许在看着我,也许目光已透过了我,直落到我背后。我不禁全身都凉冷了起来,回身一看,除了一大片漆黑外,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快要发昏了。当我再转身过去时,廖建已缩得像猫一样的躯体,已凭空往密林里迟去,令我不能忍受的是,廖建的眼光仍直勾勾地,像看透了我的身子,直望到我背后的事物。我从来没有看过如此恐怖的眼神的。他的脸白得像一个白发白胡的老头子,手脚都伸得笔直,只在咧齿着浓浊而模糊不清的话语:“我——要一一死——了——老大——我——”忽然他的眼睛也渗出了血,其他的话更加荒谬了:“月亮——去了——吃了——吃掉——完了——路——啊——月,月!月!!月!!”全深林里都在回响着这恐怖的撕裂的声音,鹰鹫一般地撕碎着我的神经。而这声音在狂暴中,却如入山时那几次异声一般,由最细微至最巨大,而又突然停了! 停了——大天涯般的寂静都罩落在这林中,我睁开眼睛,我的惊恐是无可歇止的:我的手正插着廖建的咽喉。他的身躯又跟常人并无两样。我的手正抓着廖建的咽喉。他仍在我的身前。我的手紧抓着廖建的咽喉。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一般。我的手捏着廖建的咽喉。他的五官都镑出了血。我的手紧挟着廖建的咽喉。他的口张大得似在想求救。我的手力握着廖建的咽喉。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我的手正拧着廖建的咽喉,我撤了手,吃惊地望着,他已软倒下来,倒在地上,苍白的躯体,再也没有动过。这是我不能相信的事实,是什么力量使蓝老三行前病倒?是什么事物用箭射死了殷老七?是什么力量把张老五推落河中?是什么力量使黄老二深崖失足?是什么力量使群蛇咬噬周老四?是什么力量?呵是什么魔力,使我用我的手,疯了一般地捏死廖老六?蓝元那苍白的脸张恕那苍白的手殷平那苍白的脸黄辛那苍白的手周清那苍白的脸廖建那苍白的手和张大的口张大的口张大的口张大的口张大的口张大的口张大的口张大的口以及伸长的手手手手手手手……逃不出去了!那是天谴!我们谁都没有权力去发现一些人以外的秘密。是传不回去的了!——不,不不不,我要告诉我要告诉,连一点讯息也不留,我们死得不值,后来的也一样去送死罢了——我狂奔着,天和地都在眼前化成黑暗压来,猛地我看见那座巨石,那介于我们来时路左右之分的幢然巨石,这是干辛万苦挣扎来到的地方,干辛万苦挣扎来到,以为来到这里就安全了,但是现在我完了。我的脚再也不能够移步,我的口只有喘息而叫不出声音来:我知道太多秘密了,我活不了的了。我仍是站在左边的路上,望见右边的路,高高的茅草,冷冷的月,走下去不知道又是怎么样的一片荒凉了。它也可以到那地方去么?抑或是条安然的路?我不知道而且也来不及知道,我只想起该留下一点痕迹一些讯号,让后来的人勿要走这条左边的路!那是以后来这里的人唯一的生机,也是我唯一能做的!我想起行囊中的小斧,我拔起它,而五指已开始僵硬得不听指使了。我看见右边的路上,茅草无风自动,远远的冷月,在忽然间神秘、奇异,并且如蛊惑般地膨胀起来,又黄又青又大的冷月,一下子巨大得向前迎脸始来,我想叫,但我叫不出,我的后头,未来的事物都无及知晓,我只是用我全身最后的力量,一斧劈在那黑色的巨石上;火花四溅,石屑簌簌落下,巨石上留下一道白色的凿痕…… (选自台湾希代书版有限公司《新世代小说大系》) 温瑞安,笔名舒侠舞、温凉玉,龙音、风铃草等。祖籍广东,1954年生于马来西亚霹雳州。台湾大学中文系肄业。现专事写作。曾于台湾创立“神州诗社”、《天狼星》诗社,任社长、总编辑。80年代初移居香港。有小说、诗、散文、评论各类著作一百多种。 ------------------------- 收集整理:不讲理studio([email protecte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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