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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找到李碧天,又如果李碧天肯出手解毒,但花解语愿意么。除非她完全不知道解毒的程序和方法,否则她必会严重考虑。 由韩自然的诅咒,到李碧天的毒功,可知道这两人必有密切关系。找到韩自然,可能等如找到李碧天。不管怎样,只要找到这两人之一,花解语的绝毒就有解救。 幕后人是谁?仍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但若论财力势力甚至个人的魄力,宋妈妈绝不比严星雨差,她亦有幕后人资格。但如果幕后人是她,她的目的何在? 宋妈妈的气魄的确不凡,一大叠银票,教人看了垂涎三尺。银票推放小辛面前,另外两封纹银,每封五十两。 宋妈妈道:“这儿共是五千两,别人的订金最多一成,但小辛你不同,先拿一半。” 小李道:“如果我不成功,订金不会退回,你知道么?” 宋妈妈当然知道,小辛不成功的话,多半是性命不保,谁能向一个死人追讨订金? 她道:“银票每张都是一百两,这样你方便些。另外你囊中空空,所以一百两是现银。” 小辛道:“你很体贴,哪一个男人能娶到你,必是最幸福的人。” 宋妈妈笑道:“谈到这些事情,我已经太老了。” 小辛道:“你的话在人面前说说尚无不可,但请你记住,我是魔鬼。” 宋妈妈眼中射出奇异光芒,似乎对小辛的话感到震惊,但除了震惊以外,又好像别有深意,迷迷蒙蒙无法测度。 小辛必变话题,道:“阎晓雅和连四的下落,可不可以告诉我?” 宋妈妈笑一下,道:“你吃定我啦,似乎我应该知道他们行踪,又应该告诉你。” 她转眼向林大方望去,又道:“如果是你,愿不愿意告诉他?” 林大方不假思索,应道:“愿意,小辛这人很有义气。” 宋妈妈道:“对谁义气?哪一件事义气?” 林大方为之愣住,然后呐呐道:“我不知道,只是心里感觉他很义气 宋妈妈微笑道:“答得好,感觉最重要,有些人假仁假义,表面上找不到瑕疵,但总觉得不是真情真性的人。小辛,你是值得相交的人。” 小辛道:“你更了不起,林大方可算时下高手,有血性,有义气。你的手下尚且如此,其主可想而知。” 宋妈妈道:“别恭维我了,林大方的确很好,可惜他的武功不能更上一层楼,他的禀赋资质应该能跻身一流之列。但所走的威猛路子,我爱莫能助。” 林大方惊讶望住宋妈妈,敢情她也懂得武功?当下道:“小辛刚才说过,我腰力不够,所以上下盘连贯不起来。” 宋妈妈道:“据说小辛有一件最特别的本领,那就是一瞧便知人家练过什么功夫,用什么兵器,甚至连造诣深浅都一目了然。我想一定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的绝艺之一。小辛,我没有猜错吧?” 小辛道:“你爱怎么猜都行,孟知秋不过是一片落叶,早已腐朽变成尘土。” 他把银票银子端于怀中,又道:“我不想任何人晓得我来过此地。尤其是淮阴忠义堂。” 宋妈妈道:“我尽力而为,晚上请再来一趟;我请你喝酒,同时把韩自然等资料给你。” 小辛忽然懂得她的意思,今晚长乐舫的筵席上,必会见到绿野。 宋妈妈又道:“关于阎晓雅,她离开南校场后面木屋之后,就落脚在莫愁湖边一座尼庵中,庵名夕照,本是金陵范家家庙,但自从范家中落二十载,现在已经由十方善信捐助支持,主持老比丘尼檀月,是贤首宗门徒。” 贤首宗即华严宗,是大乘佛教八守之一。小辛忽然泛起奇怪的感觉,很想立刻到夕照庵谒晤檀月老尼,聆听一下华严经的奥义。最要紧的是华严经无上甚深道理,能不能去除种种烦恼? 宋妈妈又道:“连四回到雷宅,日日与雷傲侯饮酒评鉴古物,日子过得很是写意,他早已和雷傲候声明,不见绿野一面,否则跺脚就走,永不相见。” 小辛想一下,道:“为什么连四要这样做?他可以不回雷府,可以远走高飞或者回闽南老家。” 宋妈妈淡淡的道:“你真的不明白?他等侯一个人。” 小辛道:“我明白了。” 林大方插口道:“听说连四的拔刀诀天下无双,小辛你几时找他?我跟你去。” 小辛道:“我虽是他唯一朋友,但他不是等我。” 林大方讶道:“除了你,他等谁?” 小辛道:“严星雨,他们总有见面的一天。” 小辛踏上岸,心中微感为难。因为无可避免地被淮阴忠义堂的一个杀手吊住行踪。这个杀手年纪很轻,大约二十刚出头,五官端正,冷静聪明。 杀人对你我一般人来说,当然万分困难,有时连杀一只狗一只鸡也不是易事。对小辛来说,他有杀人的本事胆量,但仍然不容易。尤其对象是干净漂亮刚长大成人的男孩子。 小辛当然不可直接回家,那儿是唯一安全温暖、有许多朋友的地方。 然则往何处去?怎样的情况下这个忠义堂年轻杀手才会觉悟罢手? 他穿过热闹的大街,并不左顾右盼。最后发觉竟然来到风景优美的莫愁湖边。湖中有船荡漾,湖边有游人。马车载着红男绿女,蹄声得得沿着湖岸悠然慢行。 错了,小辛忽然警觉,来到这等地方,岂不是鼓厉对方下手?纵有一些游人管什么用?他才不会忌惮呢! 小辛一点也不怕动手拼斗,任何人武功或学问达到某一境界之后,绝不怕考验。只不过武功与别的学问大有不同,武功胜负在于生死立判,尤其他们所修习最实用的下功,你不想被人杀死,只有杀死对方一途。 小辛索性离开湖畔马车游人的路,分花拂柳穿过一些树林山坡草地。一条小路虽小而整洁,那片竹林亦疏落有致,风过处摇曳生姿。显然小路甚至竹林都时时有人整理。 竹林的小路尽处必有人家,小辛停住脚步,这种腥风血雨的仇杀勾当,何必惹到别人头上? 竹林小径忽然出现人影,一个两个三个,都是劲装疾服青巾包头,佩刀带剑的大汉。 小李退后几步,一股凌厉杀气阻止他再退。小辛不必回头瞧看亦知道忠义堂年轻杀手到了。 前狼后虎的形势小辛试多了,小辛丝毫不会觉得难以应付。只不过该死的是他们不应该刺激他使他回忆起从前情事,比梦魇更可怕的幽冥世界,有如魔鬼似的杀人高手…… 锵锵锵迎面三大汉都撤出刀剑,涌过来阵阵凶狠残杀之气。 小辛侧身靠着旁边一棵树。你们最好别迫我动手,因为横行刀不在我手中。这一点很重要,横行刀只斩断一只拇指,还可以活下去。活下去应该是最重要的事,不是么? 年轻杀手反而没有动静,但小辛知道,他左手的袖箭,两边靴筒的短刀,以及背上的钢斧,任何一刹那都可以亮出刺人喉咙胸口等要害。 小辛大声道:“本人平生不做亏心事,亦不管任何闲事。” 三名大汉发出嘿嘿笑声,狞恶而又冷酷。当先一个双眉特浓,样子也最凶恶,厉声道:“小兔鬼子,两个都给大爷报上名来。” 兔鬼子即是相公,对男子至为侮辱。小辛和那年轻杀手都被包括在内。 那年轻人显然被激怒,“赫、赫、赫”迅速跨上三步,每一步尺寸一样,落地力道亦毫厘不差。行家一看一听,心中有数。若非经过多年严格训练,岂能臻此境地? 三名恶汉露出惊讶警惕神色,一刀两剑都指住年轻人。 小辛大声道:“各位等一下,如果彼此间完全不知道对方是谁,这场架打得冤枉不冤枉呢?” 年轻人果然干脆,道:“本人杜若松。” 浓眉大汉不甘示弱,接声道:“上天入地主持公道,铁间诸江褚三爷是也。左副手吕均,左副手周光。” 小辛道:“铁闸的意思便是说只要褚三爷把守之路,天下无人可以通过?” 褚三爷道:“对,你叫什么名字?” 小辛道:“我姓辛,我被杜若松追得上天入地无路可逃。” 不但褚江等三人露出奇怪的神色,连杜若松,这个年轻杀手亦如此。所有的目光集中小辛面上。杜若松必是年轻之故,所以比较不会隐藏感情。小辛可以从他眼中面上发现怜悯意思,他似乎瞧着一个死人所以怜悯,又像是大人听到孩子说出愚蠢不通世务的话那种怜悯。 小辛摊开两手,道:“我是不是说错话?” 铁闸褚江等三人不作声,只有凶狠冷酷的杀气。 杜若松道:“老辛,我们都错得厉害。你说错话,我追错人。” 小辛道:“我还不算老,叫我小辛。我说错什么话?” 杜若松道:“上天入地主持公道这句话,江湖上无人敢不尊敬,无人敢不害怕。” 小辛道:“尊敬可以,为何要害怕?” 杜若松冷冷道:“因为任何人如果失信背诺,就可以请他们追究,纵然是上天入地也找回公道。天下任何失信的人,上至将相王侯,下至职业杀手,谁都不敢不害怕。” 小辛道:“妙极,天下间竟有这种集团,人间可以少却很多冤屈了。” 杜若松道:“公道七煞不管冤屈,只管失信之事,尤其是职业杀手的圈子。你聘请杀手做事,最稳妥之法就是再请公道七然保证。” 原来说来说去公道七煞不过是杀手中的杀手。当然可以想象得到这个组织必定十分严密神秘,每一煞的武功必定强绝一时。总之,他们一定极厉害,否则岂能在职业杀手圈中做到监督地位?但他们并非真的主持公道,而且索取的酬报必定吓死人。 小辛道:“你何以说追错人呢?” 杜若松道:“如果我不追你,就不会遇上他们。” 小辛道:“遇上他们就是很不幸的事?” 杜若松道:“当然,我既然投入江湖混饭吃,自非弱者。所以明知他们厉害,我亦不能退缩。不退缩就是不幸。” 小辛道:“我不懂,你脑袋有没有问题?既然晓得人家厉害,为何不肯退缩?如果是我,早脚底抹油逃之夭夭,岂不是上上之计?” 杜若松呸一声,道:“贪生怕死算什么英雄好汉?” 小辛道:“知己知彼长命百岁,你的性命又不是捡来的,何必宁死不屈?” 杜若松又呸一声,道:“你不是江湖人,你不懂。” 小辛道:“笑话,你凭什么说我不是江湖人?凭什么说我不懂?” 杜若松眼睛一瞪,怒气勃勃,喝道:“你懂什么?” 小辛道:“我有凭有证,例如你我是第一次见面,同时你我亦是第一次见到褚三爷他们。但对褚三爷他们,至少我比你观察得深刻很多。对你这方面,我又能比褚三爷他们观察得深刻。你敢说我不懂?” 他们的对话从开始直到现在,都能紧紧抓住铁闸褚江的莫大兴趣,尤其是现在,褚江忍不住插口道:“好,咱们先比一下。我一眼就瞧出杜若松来历。你呢?” 小辛道:“如果杜若松的帽子和衣襟上都没有标志,你们对他能知道些什么?” 褚江道:“从他步伐中知道武功相当好,曾受严格训练。再从他眼神,双手垂放的角度,可知擅长杀人。” 小辛道:“如果他闭目躺卧,没有步伐眼神以及双手动作可资观察,便又如何?” 褚江一怔,道:“通通没有还观察什么?” 小辛道:“有,靴筒的短刀,腕底的袖箭不必离身。钢斧置放伸手可及处。睡姿可看出并非全身都松驰,必有部分肌肉神经保持戒备状态。这种人不是杀手是什么?” 铁间褚江和两名副手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因为他们这回真真正正看走眼。如果他们任务的对象竟是小辛,将会发生怎样的结局?褚江不禁暗暗沁出冷汗,在他十年来极成功诛杀了无效杀手的生涯中,第一次泛起恐惧。 杜若松道:“听来果然有点门道,但我也能一眼就瞧出褚三爷不是普通的武林人,必是强悍劲敌,所以我决不会丝毫疏忽大意。” 小辛道:“你道行比褚江浅得多。我的看法分两方面来说。一方面你受过训练,你可以感觉得到褚江的杀气,训练使你每逢出手必尽全力,一个普通人和一个强敌并无分别。所以你的观察和态度并没有智慧成分,亦没有丰富经验。另一方面,你竟没有瞧出对方最厉害最可怕的特长。任何杀手如果碰上他们,绝不能第一眼就观察出特长何在,结果当然很悲惨。” 他还没有说出褚江的特长,不要说杜若松,就连褚江自己也很想听一听。 小辛忽然支开话题,道:“我正在想,这些纸上谈兵的理论,在现实中管不管用?” 杜若松很聪明,立刻道:“如果你加上我能对抗他们,我在你这边。” 小辛道:“他们不一定会加害我,但你显然对我不怀好意,我应该对付的是你才对。” 真话往往不切实际,往往会使局势混淆不清。小辛指出真相之后,的确使所有的人都迷惑奇怪。 小辛的笑容从迷雾中透出来,但没有人知道他因何而笑。讥嘲嗤笑?抑或是对愚蒙众生哀怜之笑? 褚江很想追问刚才的事情,但身为公道七煞之一,委实不便启齿。幸而杜若松没有身份地位的顾忌,问道:“小辛,究竟你一眼就瞧出他们的特长是什么?” 小辛道:“有两点,第一点如果褚江独自出手,你要注意的不是他右手长刀,而是左手的大力擒拿,相信此是铁闸外号的由来。” 虽然公道七煞每一煞的个人资料都很秘密,外间知者极少,但却不是说完全不为外界所知。因此小辛知道铁闸褚江的武功秘密仍不算很惊人。 小辛又道:“第二点,他两名副手左边吕均是先锋,右边周光是后卫。褚江本人是主帅。出手时吕均主攻,周光包抄截击,褚江座镇中路,一击必中。为什么我瞧得出呢?说来牵涉太广,不必详细解释了。” 人人目瞪口呆,褚江等人是震惊于秘密不能保持。杜若松却是想到自己万一隐入对方这种阵势攻击时,的确大出意外而失措,事实上亦至难应付,结局自是非死不可。 小辛是谁?他既能深知每一方的武功特长,如果任何一方攻击他,他能应付么? 左锋吕均突然失声道:“他是横行刀小辛,魔鬼小辛。” 小辛这个名字像咒语,每个人都触电似的震动一下。但他们内心情绪绝非仅仅震动一下那么简单,简直可形容为波涛万丈,风云险恶。 小辛也不见有任何动作,人已站在路中,面对着公道七煞的铁闸褚江等三人,道:“我是小辛,但不是魔鬼。” 左锋吕均急忙道:“那不过是形容你的厉害而已,决不是说你人坏。” 小辛道:“从前可曾有人过得你铁闸这一关?” 褚江的气焰好象雪见了火,融化无踪,说道:“这个……这个还没有发生过。但那些人都是二三流脚色。” 小辛道:“竹林深处,是不是有一座尼庵叫做夕照庵?” 铁间褚江面色忽然变得很难看,眼中凶光闪动,但语气仍很谦卑,道:“是的,叫做夕照庵没错。” 小辛道:“那么你们找的是阎晓雅了?” 褚江道:“是,是,但我们没有恶意,除非她拒绝跟我们走。” 小辛道:“听起来你们很讲理很有风度,一点也不野蛮不残酷。” 褚江道:“好说了,这是我们小小的一门规矩。” 小辛道:“可惜你们必定说出一个她绝对不愿意去的地方。褚江,我虽不是你们圈子的人,但我却是行家,我们言归正传好不好?” 褚江哈哈一笑,笑声很凶恶,一点友善意思都没有。决定一拼之意已很明显,但他仍然抑制住脾气,道:“有何见告,请说。” 小辛道:“放过阎晓雅,你们要多少钱?” 褚江突然收敛笑容,显然很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如果是别人提出,此人一定脑袋瓜有问题。但现在提出问题的人是小辛,褚江的确不敢不认真考虑。因为他若是判断不当,公道七煞的威名以及他的性命,可能都保不住。 看来极可能褚江出道以来第一次感到万分头痛,第一次举棋不定。但谁碰上小辛能不头痛呢? 铁闸褚江考虑相当久,才道:“五千两足色纹银。但买卖接下来势难失信,你怎么说?” 小辛道:“五百两,算是一点敬意,以后不得找她麻烦。” 褚江道:“银子小事,多少不成问题。但定须小辛你露一手。” 小辛道:“露一手小事情,但告诉我幕后人是谁?” 褚江心中一震,因为敢情小辛不但武功眼力厉害无比,连讲价钱也是一流高手。他摊开双手道:“吕均、周光,你们有何意见?” 他身为主帅,竟要问计于吕周,可见得如果得不到这两人同意拥护,这个买卖谈都不用谈。 杜若松机警地道:“在下回避一旁,小辛,我仍然站在你这一边。”说完,便往后退了十七八步。 但杜若松万万想不到,世上形形色色之人都有,其中有些人真的不怕死不要命。例如周光,居然不同意屈服,低声坚决道:“干到底,大哥,大不了人头落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吕均也道:“这口气难消得紧,但大哥你怎么说都算数。” 褚江道:“你们跟我七八年有余,几时见过我不敢动手?但小辛非同小可,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周光念然道:“咱们鬼也敢宰,管他是什么东西。” 吕均眼睛一直盯住小辛,极小心地观察他,这时接口道:“魔鬼也不是不能击败的,至少他没有横行刀在手。” 褚江得到这暗示,胆气和信心像海潮上涨。对,小辛没有横行刀在手,岂能发挥魔鬼似的刀法?除了刀法,他还剩下什么? 小辛道:“既然如此,我恐怕不可能从你们口中得知幕后人是谁了!唉,幕前的人生死相搏,幕后人却隔岸观火,公平吗?” 铁闸褚江态度转趋强硬,道:“我要带走阎晓雅,你出一万两也不行。” 小辛道:“试试看。” 他的话还未说完,倏然跃起六尺,只见左边吕均剑光洪洪烈烈从他脚下刺过。如果他跃起慢了百分之一秒,情况完全改观。因为你若要对付一个敌人,势必在另一角度部位现出空隙。 以人而论,吕均出手的结果,被攻击的人必定在头顶和前侧两处有隙可乘。因此后卫周光的长剑已从右后侧兜袭,而身居主帅的褚江,刀发如电从空中劈落。换言之,这三人根本就等如同时发动,形成无懈可击万难逃生的形势。 但小辛不是人,他是魔鬼,所以早一线跃上半空。于是周光的兜截,褚江的迎头硬劈全部在他脚下发生。好象看戏一样清楚。小辛冷笑一声,身形飞落快逾电光火石。 但他不是落在战圈中,而是远远丈半之外。那是一方山石,树阴中寂寞地躺了千数百年,直至现在小辛踏落它身上,总算不寂寞了。 嗤嗤嗤三声几乎同时响起,小辛扬手发出三片落叶。 不幸的是铁闸褚江、吕均、周光三人都感觉到有一支锋快无匹的长剑刺到。 此一错觉导至严重后果,长剑有本身的长度和硬度,最稳妥是架在护手与剑尖正中间的剑身上,一定可以震开敌剑,亦使敌剑的内劲外力无法发挥。 每人的招架尺寸都极准确,可惜这正是最大错误,因为那是一片落叶,没有剑身可以让你招架封挡。 真正致命的决斗多数是立刻揭晓,绝不拖泥带水。铁闸褚江、吕均、周光这三名杀手中的杀手,一齐跌倒,连哼声也没有,于脆俐落之极。 小辛叹口气,转眼望住不远的杜苦松。道:“我不想杀人,你明白吗?” 杜若松一跃上石,突然跪倒,面色因激动而胀红。又突然抱肚弯腰,额头抵住粗糙石头。身子微微痉挛抽搐发出干呕声音。额头因此破裂流血,但杜若松不觉得痛,也不曾真的呕吐。 他亲眼看见平生最完美快速的攻击,褚江吕均周光不是三个人,根本变成一个。此人的攻击动作简直完美迅速快得无懈可击。 然而小辛身在空中,一切情况改观变成儿戏。这是连旁观者杜若松也觉得不能置信的事。但还不止如此,小辛还能够发出三支剑,同一时间刺死三人。杜若松直觉知道那是剑而不是暗器。其实何止他或褚江等有此错觉,连血剑严北,也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真象。只是为时已晚,每个人都发觉得太迟…… 情感冲动到极点,便会爆发不合理性的反应,尤其是一个永远极力保持冷静的人。杜若松正是这样一个人,八年来的严格训练,全都要他冷酷、冷静。但当他亲眼看见这个行业中最完美的袭击,最佳的躲避,还有好得不可思议的杀人手法,使他一下子失去控制。他不但愿意化为尘土让小辛践踏,而且被强烈解脱感觉冲击震撼。所有的禁戒束缚一时完全消失,疯狂的快感高潮一波一波涌现…… 小辛用了解怜悯的眼光望着杜若松。别人安能知道?在永远黑暗绝望的幽冥世界,小辛自己也有过相似的经历。但那片落叶,已经很老很老,污秽的身体,浊闷的空气…… 小辛跃落地面,沿着小径行去。但小径上已出现人影,淡青色的罗衣,白皙的面庞,头发和衣袂在微风中飘飞。清丽淡雅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当然没有人想得到在罗衣下隐藏许多致命毒针,更想不到脱掉罗衣后那具胴体…… 仙女面上盈盈浅笑,真可使任何男人忘记一切烦恼。但忘记还不够,如果她能带来没有烦恼的世界才算完美圆满。然而她能够么?主要症结在于:宇宙内有没有烦恼的世界? “我们又见面了,”她说,声音稍稍低沉而有磁性魅力:“我天天问自己问苍天问菩萨,会不会再见到你?见到你又如何?” 她好象比不久前又成熟不少,难道最近的经历有如许巨大的刺激力量? 小辛道:“你每天怎生消磨时间的?” 阎晓雅道:“礼佛念经占大部分时间,其余的时间只是——想你。” 小辛道:“看来你的命运已经摆出阵式,你敢不敢反抗?” 阎晓雅微惊道:“你真的要反抗命运? 小辛只点点头。 阎晓雅露出热心神情,道:“那么我劝你研读佛经,或者我们去参拜檀月大师,华严指示的一真法界,圆融无碍可得大自在。如果有人能获得大自在,此人当然不受命运摆布,你说是么?” 小辛道:“我迟早会参拜她的,但现在不忙。” 阎晓雅不以为然,道:“现在不忙,何时才忙?小辛你突然在江湖出现,整个武林因你而波涛暗涌,章法大乱。你究竟有何图谋?究竟有何目的?” 小辛道:“既无图谋亦无目的,但如果有人不想让我生存,而我认为未到放弃生存时刻,我就会反击。命运不是人可以做成,这些人不能代表命运,所以我只是作最低级最原始的本能活动,仅仅求生而已。” 阎晓雅道:“但何以这些人偏偏选中你,不是命运是什么?” 小辛道:“很难解释,的确很难。我已想了好几年,因为我必须确定敌人是谁,会是用何种形式出现。但绝不是人,人太卑下微小了,绝不能代表命运。” 他回身行去,也知道阎晓雅跟着,便又道:“譬喻我是强烈的火光,但火光必须有足够的燃料才发得出,那些人可能是燃料,也可能不是。” 阎晓雅道:“你的敌手究竟什么样子?你可知道?” 小辛道:“知道,是一切法则的极限。这样说你懂不懂?” 阎晓雅道:“不懂。” 她随即因为铁闸褚江等人的尸体而惊讶,道:“都死了?你心狠手辣得很。” 小辛道:“佛家讲究戒杀生,所以檀月大师一定会向我皱眉头。” 阎晓雅没作声,忽然跃上树荫底大石头。 她看见杜若松摊开手脚仰卧,下体大腿根部像帐篷高高鼓起,但他却是在一种奇异昏迷中,此是谁也看得出的。 阎晓雅外貌清丽淡雅如仙,但其实她懂得很多。这个男人处于极兴奋状态中,不问可知。但他为何如此?他上身湿透,显然是汗水之故。而下体撑起部分也湿透,却显然不是汗水。 阎晓雅深深叹口气,说道:“小辛,这人很年轻英俊,为什么会这样?” 小辛远远应道:“你可有办法可想?” 阎晓雅突然玉面通红,跃落他身边,道:“你说什么?难道你要我做那种事情?” 小辛道:“什么事?” 阎晓雅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肉体施给他,你要我这样做?” 小李摇摇头,道:“别生气,快帮我埋掉尸体,我有办法。” 埋尸不难,埋掉记忆才难。如果你杀过人,你这一辈子恐怕很难忘记那人临死时的样子。 杜若松终于恢复神智,发现自己赤裸伏在一个女子身上。她当然亦是赤裸裸的。 他们亲近得比任何关系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杜若松感到她温暖的肉体,紧紧榨裹他男性独有的部分。使他舒畅也感到松驰。于是不久他就完全松驰,完全恢复神智。 那个女人美丽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段空白经过。他兴奋得昏迷之后是什么样子?谁把他送到客栈?谁替他安排这一切? 小辛,如果是他,此人必是魔鬼,决不是人。 杜若松虽是年轻力壮,却也觉得十分倦怠。四肢百骸懒洋洋的,但头脑却分外清醒敏锐。 隔壁有人讲话,声音很低,但他居然听见。 都不是熟人,一个是粗汉声音,一个是年纪不小的妇人声。 粗汉道:“他妈的,这么久啦,紫鹃究竟干什么?好象是死人一样……” 妇人道:“急什么?” 粗汉道:“紫鹃等会还得送回长乐航,她又不是没见过世面,跟那小子有什么好泡的?” 妇人道:“那小子额头虽是受伤,但还是蛮英俊的,又身强力壮。我若是紫鹃也愿意泡久些,嘻,嘻……” 粗汉也笑道:“你都这样说,可怪不得紫鹃啦。我只不懂宋妈妈为何肯破例派姑娘出门?那小子是何方神圣?” 妇人道:“多办事,少说话。凡是宋妈妈的吩咐,多做少问。” 赤裸的女人忽然侧拥着他,说道:“杜若松,我见过你。” 杜若松不觉吃一惊,但她温暖的触摸却使他不愿动弹。 紫鹃道:“你在我们附近盯了三天,昨天我见你上一条小船,改在河里盯我们。那时便猜想我们会不会有机会在一起……” 杜若松连摇头叹气也懒得做,像块木头,但脑子却转动飞快。 原来行踪早就泄露,怪不得宋妈妈会让他(忠义堂)跟上小辛。结果正如她所料,只有一个惨字。一来是借刀杀人之计(杀杜若松)。二来好教小辛不满忠义堂。小辛这种强敌,谁惹得起?就算惹得起亦不可又不必惹他。 紫鹃永远不知道一句话就泄露许多秘密,她的纤手在被窝内活动,有效的刺激男人的欲火。然后……当她醒来(她极度满足之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居然睡着了),杜若松已经不见影踪,枕边还有他的味道,但没有留下一句话,春梦秋云从来是如此地不留丝毫痕迹,然而她隐隐有怅然若失之感。已经是曾经沧海之人,难道不能再忘记一个男人? 树林边有一块地面留下显明新铺上泥土痕迹。 公道七煞之一,铁间褚江和两名副手,不但从此消失于世间,他们的尸体不久亦化为尘土。变幻、不永恒正是这个世界的唯一法则,人和万物只要在时间空间的瀑流中,永远找不到真正永恒的本体自性。 晓日之光未强未热,但树梢草尖的露水却干得很快。空气清新极了,鸟语盈耳。 阎晓雅鬓发微乱,衣裳微皱,但清丽如故。她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怎会是江湖罕见的女杀手? 她的眼波轻掠过刚来到面前的人,迅即收回,道:“小辛,你居然回来,为什么?为了我?抑是夕照庵檀月大师?” 小辛道:“你稍稍憔悴一点,听我的劝告,女子老得最快是通宵不睡,而且站在风露中。” 阎晓雅坚持她的问题,道:“你回来到底为了我抑是檀月大师?” 小辛道:“杜若松马上就来。昨夜他悄悄离开来妈妈手下的紫鹃姑娘,那时我真测不透他打算到何处去……” 阎晓雅显然感到兴趣,亮晶的眼波凝定在小辛面上。 小辛又道:“原来他跑到一个面摊喝酒,抱着酒坛,逢人就灌,终于醉得像一只丧家之狗,蜷缩屋檐下酣睡一夜。” 阎晓雅道:“你一直盯住他,未免太辛苦了!” 小辛忽然仰首向天,陷入沉思…… 昨夜他一点也不辛苦,因为大部分时间是在长乐舫上消磨的。笙歌盈耳,灯火通河,醇酒的刺激,美人的软语香吻。长乐舫上无数莺燕,虽非人间绝色,却也个个自有销魂意态。醉眼迷离中不禁凝想,何以温柔乡不住?何以定要于命运抗争? 当然他另有一份若有所失的怅惘,因为绿野居然没有出现。他为何在乎绿野的出现与否?难道绿野竟能使他难以忘记? 阎晓雅等他从沉思中回到现实,才温柔道:“檀月大师现在一定有空,要不要跟她谈谈?” 小辛道:“我十五岁前,曾下过苦功读书,至今全都记得。有些在当时不甚明白意义,现在偶然回想却其味无穷。” 他极少谈到自己的以往,因此阎晓雅极感兴趣静静聆听。但可惜他马上改变话题。说道:“我忽然记起一首情诗,作者是谁你永远猜不到。” 阎晓雅只好点头同意,上下古今茫茫无际,写过情诗的人何止亿万,当然谁也猜不出小辛突然记起的情诗作者是谁。 小辛道:“这首七绝我不知何故记得是很清楚,但当时确实不明白诗中之意。诗是: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那得双全法,不匀如来不负卿。” 此诗言浅而意深,表面上没有一字冷僻,稍通文墨都识得解得。但含意甚深,寥寥数语,就道出了千古爱情与理智的矛盾冲突。 阎晓雅寻味一下,道:“梵行就是出家奉佛之路,此事必须弃情绝欲,天下人人皆知。所以绝不可以多情。入山修道却又怕误了倾国倾城的美人。 “作诗的人身处这种矛盾中一定极痛苦,我想作者必是一心皈依佛门而又舍不得心上人,所以他慨叹痛惜世间竟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可以使他既不负我佛如来亦不负爱卿。” 小辛道:“你解释得很好,这首情诗是第六代达赖喇嘛所作。他是西藏的法王兼人王,大智慧而又大神通。但以他这种人,却写了很多脍炙人口的情诗,奇怪么?”(注:第六代达赖喇嘛成就极大。另外在文学方面亦是天才,许多情诗都是了不起的作品。他二十一岁因与美女恋爱,被手下宰相——有野心的权臣——报告清廷。其实顺治之母当政,此事本与清朝无关,但既有报告不得不召令来京讯问。达赖活佛六世到青海时,忽然说他不想晋京。违抗朝廷旨令不是开玩笑的事,但达赖活佛自有好办法,他设坛焚香拜佛行礼如仪,然后就打坐入定,马上圆寂,离开这个五浊世界。由此可见达赖活怫的成就已达到来去自如全无挂碍境界,但请勿忘记达赖活佛六世这时才二十一岁而已。又注:情诗系曾缄先生所译。) 阎晓雅道:“实在想不到,连法王活佛也甩不开情字?” 小辛道:“矛盾挣扎是凡俗人必经历程,可能法王只是把此一最顽固之结指出,亦可能他有无上甚深妙法可以解结。谁知道呢?至少我不知道,你呢?” 阎晓雅道:“我也是不知道。” 小辛道:“檀月大师呢?如果她有两全法,我就参谒她。” 阎晓雅道:“让我问问她,你等我么?” 小辛道:“不,我先走一步。告诉杜若松,人生并非分出强弱胜负那么简单……”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矫健挺直颀长的背影很快被草树遮没。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清山外…… 雷府的东跨院大部分有槐荫遮住午阳,所以阴凉而幽静。院落中还有数十盆栽,以及鱼池。池中游鱼可数,平添澹雅之趣。 连四永远不打开另一边的窗户,因为雷府虽然没有几个内眷,但有一个他最不愿见的人——绿野。所以他只坐在院落这边的窗下,遥对一些盆栽花树,还有清冽池水和游鱼,便颇有悠闲意趣了。 但窗户不打开绝对不是办法,这一点连四也知道。以绿野之野,就看哪一天她忍耐不住而已。休说一窗之隔,就算铜墙铁壁她都能弄破。 紧闭的窗户突然破裂,同时一只古雅的大瓷花瓶砰一声砰成片片。因为一颗比拳头还大的石头破窗而入,恰巧打中了花瓶。 连四惋惜地瞧着碎裂的瓷片,这个花瓶乃是北宋定窑佳品,世上已没有几个。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与天下第一鉴赏法眼的雷傲侯在一起,傻瓜也能学懂不少。何况连四不但不傻,还很聪明,也有相当学识。 逞一时意气,只为了自己一点气忿,就毫不顾惜毁去一件艺术珍品。当你气平之后作何想法?歉疚抑是根本不去想它?但无论如何,那件艺术珍品永远毁破了。 但还不止如此,窗户砰一声震开,绿野飞身入来,两手叉腰,美丽眼睛睁得大大瞪住连四,一副气冲冲的样子。 连四很平静,此一场面老早算准必会发生。 绿野忿然道:“你仍惋惜么?那只是一件死物,没有生命没有喜怒哀乐。难道比一个活人还重要?” 连四等一下,等到知道她不开口,才道:“死物很多,但有些已渗有创作者的心血灵魂,表现宇宙之美。所以已不算死物,亦不是某一个人可以据为己有。它代表我们民族于某一时期的特色,所以值得珍惜重视。因为已超越人的界限,所以连活人也不能相比。” 绿野一怔,大眼睛中忽然露出光芒,但很快消失。她道:“想不到你并非仅仅是懦夫或冷血刀客。” 连四道:“我不是。” 绿野道:“为什么你不肯和我见面?我丑得很?我脾气不好,没有教养,所以你看不起我?” 连四道:“你不丑,但你脾气不好没有教养是事实。” 绿野又气得咬嘴唇,使人担心她会不会把鲜红下唇整片咬下来。 她道:“别再气我,我会把所有值钱好看的艺术品通通砸坏,使你感到痛心。” 连四心中叹口气,这个野性女孩子的确不好惹,但她来发这顿脾气为的什么?” 绿野又遭:“喂,小辛呢?” 连四道:“不知道,完全没有消息。” 绿野寻思一下,道:“前三天小辛到过秦淮河饮酒作乐。翌日早上杀死公道七煞中的三煞铁闸褚江以及两个副手。然后就失去踪迹。” 连四道:“我不必为他担心,如果小辛不能照顾自己,天下就找不到一个会照顾自己的人了。” 绿野道:“他有一个女朋友,名叫阎晓雅,住莫愁湖畔夕照庵,你可知道?” 连四道:“不知道,但既然你得知,外面一定还有很多人知道。” 绿野道:“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你好象还有别的意思?” 连四道:“既然是小辛女朋友,我打算去瞧瞧她,如此而已。” 绿野大声道:“我也去。” 连四道:“你且等候一段时间,原因不必说出,总之,你等一等。” 绿野居然点头答应。然后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会听他的话?本来不是很想去瞧瞧小辛的女朋友么? 连四说走就走,而且破例带一把刀。 夕照庵虽是很幽静偏僻,但连四知道方向路径,一下子就到了庵前。 此庵因被万竿翠竹包围,绿绿的竹叶使人心脾沁凉宁静。 庵门一边打开,寂静得连飞虫也想打瞌睡。 连四心中突然大跳一下,但反而放慢脚步,缓缓跨入庵内。迎面的佛堂内静悄无人,炉烟袅袅,一切都很正常。 若从脚步声推测,连四一定是普通游人,因为步声忽轻忽重,步伐凌乱。 堂后转出一个黑衣老妪,满面龙钟皱纹,说道:“相公怎生入得本庵?” 连四道:“庵门开了一半,我就走进来,难道爬墙不成?” 黑衣老妪道:“本庵不招呼男宾,相公请回步。” 连四摊开左掌,道:“这是什么?”掌心一锭澄澄金元宝,至少有十两重。 黑衣老妪道:“是不是金子?” 连四道:“对,你若是帮忙我,进去跟我的朋友讲一句话,就属于你。” 黑衣老妪先是摇摇头,接着却问道:“你什么朋友?讲什么话?” 连四道:“我的朋友是武林中赫赫有名人物,但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我们走近此庵,他忽然说庵中一定发生事故,要我快走开,我瞧来瞧去都不像,所以跟他打赌。” 黑衣老妪道:“赌什么?” 连四道:“那是我们男人的事。现在你只要出去跟他说庵中一点事都没有,这块金元宝就是你的。” 黑衣老妪伸手道:“好,我去说。” 她的手伸出尺许,忽见连四掌中的金元宝掉落地上。就在这一刻,老妪全身都僵住,变成一个木头人一样。 连四不过把手掌翻转,变成掌心向下。既没有碰她,亦不曾回手碰到刀柄,但两个人的姿势却保持如此奇特样子。 连四道:“你一定是当今武林一流高手,不然的话,你的手掌就像金子一样掉在地上了。你是谁?” 老妪道:“老身朱七婆婆,我当家的还在后面,你年纪轻轻的,最好别惹他。” 连四道:“你的当家是谁?” 朱七婆婆道:“你若是武林中人,难道想不出那一个姓朱的老头子?” 连四道:“抱歉,本人很孤陋寡闻。不过,很不幸的却瞧得出你脚下功夫,你想用踏破贺兰山奇门功夫踩碎我们脚下红砖。我身子稍一歪斜,就变成你剑下之鬼。可惜你棋差一着,功夫尚未使出,手掌已经靠不住了。” 朱七婆婆面色丝毫不变,眼中却露出惊疑光芒,道:“你不是小辛,但你是谁?” 连四道:“我是连四,从前藉藉无名,现在似乎不少人知道。” 朱七婆婆摇摇头,道:“难道连小辛的朋友,也无人可以击败?” 连四道:“朱七,我真的不想斩下你的玉掌。你自己看看,这只玉掌白皙嫩滑,既无皱纹,亦见不到静脉。任何人超过三十岁就没有如此美丽的手了。” 朱七婆婆果然看看自己伸出去的手,眼中闪过懊恼神色。连四看来也和魔鬼差不多,一点点小破绽,只一瞬间就瞧穿。 连四又道:“想那岳武穆丹心热血,武功盖世。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是何等英雄气慨。殊不料南传数百年之后,踏破贺兰山的脚法会让你学去。” 朱七婆婆面孔仍无表情,眼中却露忿色,道:“老身哪一点不配了?” 连四道:“你载人皮面具,不敢以真面目见人,显然做过亏心事。尤其是这一宗,大概本庵之人包括阎晓雅在内,都难逃大劫。你配使用武穆王的武功?” 朱七婆婆好象要晕倒,任何人碰上对手如连四,除了自认倒据,除了晕倒之外还能怎样呢? 当然朱七婆婆没有真个晕倒,她怕手掌跟手臂分家,因为谁知道你是真的晕倒,抑或是假装的? 她忽然发觉连四的眼睛,本来蛮忠厚老实(等如愚蠢),如今却锐利似鹰隼。锐利中含有无限智慧,明亮得可怕。 朱七婆婆呻吟一声,忽然缩回手。此一动作居然没有惹出连四长刀出鞘一击。原来她缩手只不过自动剥掉人皮面具,顿时呈现一张年轻,而又相当美丽的面龙。 连四冷冷道:“朱七,你若不想身子分成三截,最好不要再蹲低。膝盖上要再弯半寸,那时我也没有办法。” 他的意思明显之极,所谓没有办法便是说不能不把她斩为三截。 朱七(现在不能称她为婆婆)面上不但有表情,而且丰富得很,既惊恐又狐疑。一面道:“你本来如此厉害高明?还是得到小辛传授?” 连四道:“本庵之人怎样了?” 朱七道:“都没事。” 连四道:“阎晓雅不是等闲之辈,她至今不现身,我已经有下手的理由。” 朱七忙道:“全庵的人都中了迷药,所以她不会出来。” 连四沉吟不语,表面上似在考虑她所言真假,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连四心中忖道:朱七年纪最多二十一二岁,玉面朱唇,不但很漂亮,而且越看越美。这是怎么回事?她是谁?为何要跟小辛过不去? 世上有一种狐媚之术,修练成功的女人,仍然那张面孔。可能漂亮,可能很平凡,但摆在你眼前,却使你越看越美,感到她的唯力无可抗拒。 最后,你为了要获得她,将会甘心俯首听她任何命令。当然她若想取你性命,机会俯拾即是。 连四眼中微有迷惘之色,显然渐被朱七美丽媚态就惑。但谁也想不到他忽然大喝一声,声音未歇,长刀已完成出鞘人鞘的动作。使人怀疑那刀究竟有没有真的拔出过? 不过事实证明连四的刀不但曾拔出鞘,还劈中朱七左手。 只见朱七左手鲜血淋漓,一件物体掉在血渍中,却是一只齐腕劈断的手掌,掌中一枚金色圆球。 连四鼻中嗅到血腥味,反而头脑一醒。眼前朱七的面孔马上变得平凡,甚至因断手伤痛影响,看来有点丑陋。 她还有一只手可以点住伤口附近穴道止血,又捏住血管。手法很有效,一下子就不流血了。 朱七的情势很糟,但如此才更见她凶悍性格。她咬牙道:“连四,你不杀我,我一定杀你。 连四道:“叫别人来,你不是我的对手。” 朱七道:“你使的真是拔刀诀?” 连四道:“是。你很不幸,因为我连家在武林有二百年历史,博知江湖上种种奇诡杀人手法,这些知识学问也和拔刀诀一样代代相传。临阵对敌有时很有用。你的确很不幸,九十年前洞庭湖藏春楼丑美人贺笑春,仗恃一粒幻智珠不知多少高手因迷恋她而家破人亡。最后的结局是一条左臂被我连家先祖拔刀砍下。” 这样说来,朱七真的极不幸,为何偏偏碰到连家的人? 连四又道:“我本来以为你使一种绝传媚功,但你提到迷药,而任何佛堂中应该有的檀沉香味又忽然消失,所以我不得不拔刀。你只要智珠在手,只要不碰到我,足可横行天下……” 朱七跺脚奔出,头也不回。 连四居然捡起血渍中的手掌(掌心还扣住金色的幻智珠),大步转入怫堂后。 幽静的院落内有四间禅房,只有东首两间垂下竹帘,房内布置简单之极,一张木榻,一张木桌,两把椅子,青砖的地面洗抹得纤尘不染。 壁间的一幅佛像,长几供着香花鲜果,一炉沉香烟气袅袅。几前蒲团上一位老尼瞑目打坐。帘子声音似乎不曾惊动她。 连四轻轻放下竹帘,跟着拨开隔壁一间帘子。 这间禅房家俱布置都多些,尤其是有柜箱笼等物,椅上丢着两件女人衣服。 桌上砚笔未收,几张素签被窗口的薰风吹得轻轻扬起。 床上坐着清丽绝俗的阎晓雅,背倚墙壁,双目阖上。面色很苍白,几乎可以看出抗拒痕迹。 连四暗中松口气,阎晓雅居然还未死,虽然他个人来说对阎晓雅没有好感,但这个女人是小辛的人。 鲜血模糊的手掌放在她面前,血腥味迅即使阎晓雅醒来。 她定定神,瞧瞧面前的断掌,瞧瞧连四,然后道:“你赶来救了我,为什么?” 连四道:“因为我是小的朋友。” 阎晓雅道:“你说过小辛是逃走的,我根本不是他的人。” 连四道:“我希望天下人都认为如此,可惜很多人不相信。因此我才会被迫来到夕照庵。” 阎晓雅眼中浮现凄迷神情,任何男人看见了绝对会为之心软。她道:“我没有迫你。” 连四却有如铁石心肠的人,面孔一板,斥道:“愚蠢,像你这么笨的女人,除了面孔漂亮之外,还有什么?小辛为何要逃走?我真不懂!” 你连四当然不懂,任何男人看见过阎晓雅的裸体,如果不想被迷住,就只好逃走了。 阎晓雅道:“我从未被男人骂过,但最近交了霉运,前有小辛,后有你。” 连四仍然不假词色,板着面孔,道:“你应该躲起来,但绝不是人人找得到你的地方。相信以你如此高明的杀人专家必有很多秘密地方,别再拖累我们行不行?” 阎晓雅轻叹一声,道:“如果躲到佛门中还不行,请问何处找寻安全?” 连四忽然改变话题,问道:“檀月大师武功如何?” 阎晓雅道:“武功?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她不懂武功。但佛门中她很了不起,经书戒律固然十方精深,行持功夫更是精深严谨。她已经三十年不曾躺过,你信不信?” 连四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无怪她禅房内炉香无味,显然已被朱七幻智珠侵扰过,但她仍然坐得端正庄严。我相信她纵已被幻智珠所迷,也肯定能坐得四平八稳。” 阎晓雅想过去瞧瞧檀月大师,连四阻住她,道:“不必了,既然我瞧不出她究竟有没有中毒,可见得她已有神通,不是你我能够测度的。” 他停一下,又遭:“你本身问题才麻烦,有没有办法不让小辛担心?” 阎晓雅寻思一会,面上神色和语气更为温柔,道:“你认为他会担心?” 连四丝毫不被她任何态度影响,板着脸道:“我只是尽朋友的本份,可惜你没有当他是真正的朋友。你似乎利用每种形势对付他,包括用你生死安危拖累他在内。我很不明白?” 阎晓雅道:“天啊,我竟是如此卑鄙如此没有感情的人?” 连四道:“对,你是远不如他另一个女朋友。” 阎晓雅几乎跳起,急急问道:“谁?他的另一具女朋友是谁?” 连四道:“好,我告诉你。最好天下人都找她而不找你。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名叫绿野,是海龙王雷傲侯的孙女。” 阎晓雅愣了一阵,才道:“你讲笑话?我不信。绿野是你的未婚妻。” 连四道:“世俗的形式岂能束缚得住我们?你敢不敢违背世俗的传统和礼教?” 阎晓雅明白了因而叹一声,道:“想不到,真想不到!怪不得你会来救我,你和小辛绿野,唉,这本帐一榻糊涂。” 连四严肃地道:“你好自为之,如果冤枉送了命,与小辛无干。我已代表他说明一切,透露不少秘密。” 湖边倒映满天霞彩,拂水柳丝使人泛起飘逸之感。但亦不禁触起离愁,杨柳和离别自古以来就分不开。 渭桥柳色年年伤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拂水飘绵送行色等等。 柳树下湖水边,一个青年以异样神彩眼光迎接冉冉行近的少女。她清丽脱俗的韵姿,几乎使霞彩水色山光还有垂柳都为之失色。 “杜若松,约我出来有什么事?” 青年深深叹口气,才回答道:“我本不该约你。但阎晓雅,请莫哂笑我。我再见过你这一面,才走得安心。” 阎晓雅温柔地瞧他,用低沉磁性声音说道:“那天早上,你似乎宿醉未醒,跑到庵来看我一眼,然后就走了。为什么?” 杜若松道:“我一定要看看,小辛的女朋友,能够做小辛的女朋友,只有天上仙子。” 阎晓雅道:“你不但错,而且错得厉害。第一我不是仙子,第二我不是小辛女朋友。” 杜若松道:“你是。因为小辛是魔鬼,只有天上仙女才敢做他女朋友。” 阎晓雅笑笑,她知道最好别跟咬牢地瓜不放的年轻人争执,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杜若松又道:“我平生从未见过美丽如你的女孩子,现在能再见你一面,我很满足,我要走了。” 阎晓雅道:“你走吧,任何人终须一别,绝无例外。这是我的感想。” 杜若松道:“对,但我从前永不会想及这一类事情。老实说我从没有真正瞧看任何女孩子,我须要冷酷无情独来独往!但我很担心见不到你这一面。” 阎晓雅道:“我答应来就一定来。” 杜若松道:“但我早上就忍不住来到这里,一直站在此地。我看见一个女人,由两个男人陪同去到进入竹林的路口,那个女人本来很年轻,忽然变成老太婆,独自向夕照庵走去。两个男人匆匆离开,好象连多逗留一下都很害怕…… 他说的女人自然是朱七,但他何以忽然提起? 杜若松年轻的脸庞浮现鄙视神色,又道:“两个男人是谁?你决猜不到。一个是无心道人,声音尖锐难听,我老早就很讨厌他。阴阳怪气又不是真正出家人。” 阎晓雅讶道:“莫干山的无心道人?他是出名的狠脚色,手段阴毒诡诈无比。无心就是没有心肝的意思,他怕谁?” 杜若松道:“当然是怕小辛。但他也怕那女子。对她完全是一副恭敬奉承样子,看得我想呕。” 阎晓雅道:“另一个男人是谁?” 杜若松声音中不满之意更浓,道:“是我的老大,淮阴忠义堂龙头大哥鬼斧神工祖怀。我亲眼见他那副卑恭奉际的样子,是我亲眼所见,绝对不假。” 显然他心中的偶像忽然破碎,使他又悲又恨。 阎晓雅道:“你很不满意,所以打算脱离淮阴忠义堂?打算从此隐姓埋名永不踏入江湖一步?” 杜若松极懊悔道:“对,不过除了恨他们之外,我也恨自己。因为我已知道那个女子就是朱七小姐,公道七煞中排列第七,可能是最厉害的一个。但我却不敢出面,直到连四来到,朱七小姐捧着左手窜逃,连四又走了。但我仍然站在这里。” 如果现在有人拿刀砍他,杜若松一定不愿招架,甚至会伸长脖子挨刀。 年轻人激动时就是这样,再过些时候,他还能否存有这份热情激动? 杜若松又道:“连四不愧是小辛的朋友。我的话说完了。” 阎晓雅轻轻叹口气,因为她想到自己。她是小辛的女朋友么?她可有资格? 虽然没有骏马,但阎晓雅仍然折一枝垂柳递给杜若松聊当马鞭。 她垂头说道:“谢谢你来看我,更谢谢你把我当作好朋友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她的声音似乎有点便咽:“我们的相遇,也许会留下一丝记忆,但也许不。因为将来你我各自还会碰上很多偶然……” 她说这些话时,心中想的是谁?是眼前的杜若松?是连四?是严星雨?抑是小辛?” 小辛站在窗外聆听屋内的谈话。天已黑齐身形不会暴露,至于泥砖木板的墙壁,更挡不住他敏锐无匹的听觉。 由于老于慌慌张张的态度,小辛决定先听一下才入屋。 老于就是在镖局跑腿,患重病获小辛治愈那粗壮家伙。他的嗓门相当响亮,道:“王大嫂,小辛回来过没有?” 王大嫂方氏道:“没有,怎么啦?小辛叔叔发生事情?” 老于道:“他发生的事可多啦,你猜他是何等人物?” 方氏道:“我当然知道。” 老于一怔,屋外小辛也一怔。她知道?她怎会知道?难道她也是卧虎藏龙的人物? 老于道:“那你说来听听。” 方氏诚恳和蔼的声音透出屋外,道:“小辛叔叔是很有本领的大人物。” 老于竖起拇指,道:“你行,他真是不折不扣的大人物,顿顿脚金陵地面就得震上几天。听说他武功好得不得了,江湖上不论黑道白道听到他的名字,非得愣眼睛愣上半天不可。” 方氏淳朴忠厚的面上焕发出光采,好象她自己被人称赞而兴奋快乐。 老于又道:“这种事你怎会知道?” 方氏毫不思索,道:“小辛叔叔真心当我是大嫂,我真心当他是弟弟,所以就会知道。” 老于抓头扯耳,满脸茫然之色,道:“如果他没说,别人又没告诉你,你怎会知道?我不懂……” 朴实真挚的感情含有智慧,是直接透彻的了解。老于当然不懂,小辛却若有所悟。 方氏又道:“小辛叔叔快回家啦,他还未吃饱,我得张罗一下。” 老于讶道:“你怎知道?” 方氏道:“你们男人家不会懂的。我一想起儿子,若是心里欢喜,儿子就快到家了。小辛叔叔也是一样。他喜欢在家吃饭,所以他一定是空着肚子回来。” 老于只能够傻笑一下,女人的道理往往如此,但却很灵验。因为小辛已踏入屋子,左手提着一大坛黄酒,右手两只大肥鸡和猪肉牛肉等一大堆东西。 老于笑得嘴巴快裂开,见到小辛他是由衷的欢喜,快乐得从心底直涌出来。其他的人如王老大李强陈大头等,一回来见到小辛亦莫不如此。 简陋木屋中扬溢友情欢乐,也溢出酒肉香气。 欢聚了三天之后,小辛终于走了。他留给两百多户贫苦人的是一间药材铺和肉店。五千两银子至少可以亏蚀很久。方氏用她自己的方式找可靠的人经营,小辛一点也不担心。 但他却不禁想到自己还有没有再来此地的一天?还能不能和这群贫苦好朋友饮酒欢聚,还见得到慈母似的大嫂方氏么? 圆型云石桌上,摆着四碟小菜,共计毛豆、小排骨、螺狮、泡菜四种。一碗凉面,用姜葱蚝油拌的,蚝油和虾子面都来自领南,好得不能再好。小壶——半斤装——的陈年绍兴花雕。黄褐色的液体散发出浓郁酒香。 两个人——一男一女——走到桌边,男的斯文清秀,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女的年轻一点,白皙丰腴,尤其是黑绸衣裳更衬托出她肌肤的白嫩光滑。她长得很媚,那对眼睛永远含着销魂笑意。 清秀的男子心满意足地饮酒吃面,如此细腻风光的柔情蜜意,已经享受了三年之久。 他不过是一个落第又落魄的文人,程士文这个名字不见经传,但在那成熟美丽的女人荀燕燕心中,却是无价之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程士元不但有情,而且是她平生唯一的知己。 荀燕燕这个名字却不简单,三年以前,大江南北几乎很少人不知道这个名字,因为她代表戏曲最高成就。 她启朱唇高歌一曲,真能绕梁三日,是所有男人的梦中情人。 偏僻的乡下,荆钗布裙,泥垣陋屋。现在的荀燕燕光芒尽敛,如同乡村的妇人竟无区别。为什么辉煌的灯光,震天的喝采和掌声,公爵王侯王孙公子的盛宴,珊瑚百尺,明珠千斛?为什么清寂平淡的生活却可以取代这一切? 荀燕燕美眸中闪动爱情光芒,而她眼中只有一个人——程士元。 原来如此,爱情,真挚的爱情可以使泥土变成钻石黄金。清淡的水也可以变成最馥郁的美酒。 面只吃了一半,青花碗忽然“啪”一声碎裂。荀燕燕吃惊地用布抹拭。程士元拿起酒壶,道:“小娘子,不要紧。古人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啪一声酒杯也忽然碎裂,所以程士元乐天安命的哲学也讲不下去。 荀燕燕美丽的双眸中涌出泪珠,神色变得很凄惨。 程士元柔声道:“现在已经到了该讲明的时候,对不对?” 荀燕燕道:“你知道了多少?” 程士无道:“不多,因为我不愿意追究。” 荀燕燕道:“相信你也明白,是另外一个男人。回想起来我有点对不起他。” 程士元道:“既然如此,不必说了。咱们认命就是。” 荀燕燕道:“不,有一点我一定要说明,他虽然全心全意爱我,我亦很钦仰尊敬他。然而我对他却不是爱,比起你完全不一样,你可明白?” 程士元凛然道:“我明白,我们都没有遗憾。让他来吧!” 屋顶右角突然暴响一声,瓦木纷飞中现出一个洞。接着一条人影飘落地上,阳光恰好从洞口斜射入屋,照得此人全身特别明亮。 他是个三十岁不到的男子,脸庞瘦削,眼睛显得很大,浓黑一字的眉毛很冷酷无情。 他有两把剑,一把斜插背后,一把用左手握住剑鞘。 他的眼光有如两道冰柱,没有丝毫感情。说道:“我是血剑会第七把交椅的木鱼姚本善。” 程士元被姚本善双眼一瞪,四肢发软,口舌僵木。 荀燕燕反而态度从容,盈盈一笑,道:“木鱼姚本善,这名字很好听。只不知血剑会是什么?如果是帮会,为什么找上我们?” 木鱼姚本善冷冷道:“血剑会不是帮会,是一个秘密组织,专门替人杀人。” 替人杀人,意思便是说受雇杀人,当然无须解释其他问题。荀燕燕只要知道谁出钱雇用他们就足够了。 木鱼姚本善又道:“荀燕燕,你是聪明人,一定不会多问?” 荀燕燕身子紧挨程士元,末日已经来到,多说多想都白费气力。她也感觉到程士元很平静安稳,这是最使她安慰的。如果他的爱情如此真如此深,则死亡岂不是更好的境界? 姚本善又道:“你果然很聪明不询问问题。我血剑会有一条规矩,如果对方不反抗不罗嚏,便可以有一个遗言心愿,本会必定替你办到,说吧!” 荀燕燕道:“士元,你说。” 程士元捏住她柔软白腻的手掌,道:“我没有,你呢?” 荀燕燕道:“三年前我已把一切安排妥贴才与你隐居。三年之后当然更没有任何放不下的事了。” 程士元眼中射出明亮欢欣光芒,道:“我们此生没有在世间白走一趟。” 荀燕燕道:“生生世世都有如这一辈子我也愿意。” 程士元道:“燕燕,你知不知道我最感谢你什么?” 荀燕燕道:“一定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所以我不猜,你说。” 程士元道:“我们能日夜不离隐居三年之久,我每天能心无挂碍,在园子篱藤下晒太阳,对着各种花草树木发呆。而离开阳光轻风花树草木,就见到你的娇靥,你让我自由自在,发呆也好,读书写字也好。我居然享受三年之久,实已心满意足。一切一切全靠你的机智小心和行事的魄力,要不然人家早就找到我们了。我最感谢你就是这一点。” 他的欲望何其微小?只不过每天能发发呆,尽量在阳光中树木花草中浪费一点生命!财富权力声名都不要。 荀燕燕感动得深深叹息,柔声道:“我们所要求的不过是厮守一起晒晒太阳而已。但回想之下,却是何等奢侈的享受?我每天只要看见你在园中在窗前,静寂冥想,就感到无限幸福无限快乐。” 木鱼姚本善突然插口道:“三年时光是别人赐予,与荀姑娘的机智无关。我们三年前的端午节,就知道你们买下此屋。” 程士元讶道:“何以让我们过三年之久?” 姚本善冷冷道:“他认为一两年时间,你们彼此就会厌倦。他深信隐居平淡的生活,两个人又日夕不离,必会争执厌倦。” 他的道理很对,两人同居于小小地方,日子平淡全无变化,完全没有憧憬梦想,连一个亲朋的来往应酬都没有。谁能不厌倦失望?爱情还能够存在? 但他错了,如果是真正的相知的爱情,朴实平淡的日子只嫌少。三年实在太少,连三十年都不够。 你如果得到过真正的爱情,定知此言不假。可惜世上很少人能获得,很少人能自甘平淡,更少人能遇着真正的知己! 血红色的剑刃,幻映出血红色光华。程士元和荀燕燕的胸口也流出红红的血! 但他们的面容很安详,甚至还呈现快乐。你我任何人都会快乐,如果你真正深信获得知己,深信没有白活,谁能不快乐满足?虽死何憾? 敲门的白衣少年长得挺俊,眼睛圆大乌溜,唇红齿白。可惜矮一点,所以俊美有余,潇洒不足。 应门的侍婢约摸十五六岁,样貌俏丽,身裁发育得很好。 少年说道:“我找花解语。”声音有点怪。似是迫紧喉咙而发。 侍婢道:“这儿是陈府后园侧门,你一定找错地方了?” 少年伸手抓住她臂膀,使她几乎倒偎在他身上。侍婢不禁花容失色。何处来的好大胆轻薄子,光天化日下便在门口动手动脚? 不过她双腿竟不听话站直,以至娇躯有一部分碰触对方。 她又忽然发觉已移入门内,门也掩上了。可怕之事果然发生,少年不但紧抱她,还在她颊上亲几下,啧啧有声。说道:“好白,好嫩,好香。你叫什么名字?” 侍婢惊得全身发抖,却不忍挣脱,颤声道:“我叫喜儿。” 少年道:“名字好人更好,”啧地又吻她一下,道:“我叫浪子辛无情。记清楚,浪子辛无情,告诉花解语,她立刻会见我。” 喜儿奔到楼上,面色青白全身抖个不住。 端坐蒲团的花解语眼光澄澈平静温柔,喜儿忽然恢复镇定,道:“小姐,他说他叫做浪子辛无情。他动手动脚坏死啦。” 花解语居然不查询辛无情的样子装束等等,因为问一百句也比不上自己看一眼,只淡淡道:“请他来。” 浪子辛无情狂妄轻薄之至,居然抱起喜儿快步登楼。到得楼上,喜儿早已玉靥飞红,娇喘不已,闭上眼睛大有任由鱼肉亦不会反对抵抗之意。 花解语微笑瞧看,居然声色不动。浪子辛无情讶道:“你究竟看见没有?小丫头很不错,肉呼呼的。”说时,竟然揉摸喜儿胸前结实双峰,动作猥亵之极。 花解语答道:“你要我说什么?猜一猜你是谁?猜你的来意?” 辛无情忽然把喜儿丢在软榻上,道:“小丫头春心已动,快找个人给嫁了。” 花解语答道:“你来此并非讨论丫头之事?我们转人正题如何?” 辛无情瞪大眼睛,闪动狂野不忿光芒。我绝不相信你花解语猜得出我的来意!他想道:你只不过故作镇静假装知道而已! 所以他只点点头不开口。花解语道:“你如果不姓辛,我未必能猜出你是谁。” 辛无情说道:“我是谁?” 花解语道:“海龙王雷傲侯的孙女,芳名绿野。” 她一定没有猜错,因为对方只皱起双眉而没有否认。 花解语又道:“小辛一定不知道你找我,你甚至不知道小辛在何处,所以想问我。” 绿野忽然又把喜儿抱起,下楼后空身回来,才道:“喜儿跟你多久?” 花解语道:“三个月左右了。” 绿野道:“你能信任她?她会不会泄露秘密?” 花解语道:“我本来没有秘密,现在才开始有。” 绿野道:“她的样子有七成假装,只有三成当真。哼,她休想瞒得了我。” 花解语沉吟寻思。绿野的话很有理,喜儿此女的确很工心计,外表却装成天真纯洁。从前没有什么事所以不必寻究,但现在却不可不研究一下了。 绿野又道:“我知道小辛去向。” 花解语讶道:“那你何故找我?” 绿野道:“一来瞧瞧你的样貌,唔,果然很美,很有味道。像一泓春水激滟温柔,澄波荡漾间闪耀出聪慧光芒。” 花解语愣惑之色完全流露无遗。此一评语决不是性野稚嫩如绿野可以说得出的。莫非绿野深沉不露,表面虽又野又嫩,其实是大有才情学识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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