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廉颇老矣


  铁马岳多谦退出武林整整三十多年,这一下斗然出现在日公哲等人面前,反倒令他们惊骇得愕住了。
  岳多谦在这地方碰见了君青,如何不令他又惊又急,但是此时他只面带微笑安详地望着白公哲等人,静候他们发话。
  白公哲究竟不愧是一帮帮主,立刻也就镇定下来,他上前一挥到地,恭声道:“武林末学白公哲等参见岳老英雄。”
  岳多谦长笑道:“诸位快莫折杀老朽,老朽山野中人,不识礼数——”
  白公哲道:“说来敝帮与岳老英雄原来有旧……”
  岳多谦吃了一惊,插道:“贵帮是—一”
  白公哲道:“岳老英雄可还记得四十年前龙豹帮老帮主‘八手飞虹’郑温扬郑老爷子?”
  岳多谦心中一震,脱口道:“郑老英雄侠姿义行无时无刻不活在老朽心中。”
  白公哲脸色一凛,恭声道:“郑老英雄正是晚辈恩师!”
  岳多谦吃了一惊,再望了望君青,只见那一串白珠儿在君青颈上闪烁发亮,当下心中了然,略沉吟,朗声道:“白帮主之意老朽全知,只是当年岳某承郑老英雄让胜一招之情内,只怕各位都不深知—一”
  白公哲面显激动之色,沉声道:“晚辈等无时无刻不在忆测恩师当年失招情形,但是总难释然……”
  岳铁马长叹一声道:“那年岳某为情势所迫,只身上黄山,唉,也是岳某少年气盛,竟向郑帮主指名挑战——”
  岳多谦说到这里歇了一歇,一种飞扬的神色从他龙钟的双颊泛了出来,那种气度直令人深切地感觉到,在这一霎那间,岳老爷子的时光倒流了……
  “郑老帮主当时已是名震武林的泰斗人物,而岳某那时不过是初出茅芦的小伙子,承郑帮主看得起,竟依武林至礼摆下英雄大宴接待岳某——”
  白公哲等人脸上齐露期待之色,似乎急于知道下文。
  岳多谦双目仰望,缓缓道:“郑帮主带着岳某到了后山绝峰上,各施所学比试一场,结果,岳某承让胜了一招。”
  他说得那么平淡,那么恬然,使人忍不住要感到,这等胜仗在岳铁马辉煌的生命中真算不得一件什么。
  然而岳多谦的神色斗焕一正,他严肃地道:“但是由此一战,郑帮主甚是瞧得起岳某,定要与岳某结为忘年之交,也就在那时候。郑帮主把贵帮的白莲子交给了岳某——”
  白公哲等人眼睛齐齐一瞪,静聆下文,岳多谦道:“郑帮主那天晚上十分沉痛地对岳某说及贵帮外和内离之患,他说龙豹所以表面看来还能团结一致的原因,不过是因郑帮主尚在,一旦郑帮主撒子西归,他预料龙豹帮必然内哄而离异,当时他对我说这白莲子乃是有关龙豹帮一件至宝的重要线索,将来帮中内哄时,此物必为争夺对象,是以竟然以此托寄岳某处……”
  君青和司徒丹不料这串白莲子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在内,不禁相顾一望,司徒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君青颈间的珠儿。
  岳多谦声音一变,黯然道:“第二年,郑帮主就撒手仙逝,第三年,嘿,贵帮就分家了——”
  白公哲脸上满是羞愧之色,他张口欲言,却又没有出声,只反手一掌拍在身旁大树杆上,树杆上立刻留下深深一个掌印。
  岳铁马斜睨了一眼,忽然漫声道:“白帮主的功夫不是令师亲传的吧?”
  白公哲点首道:“恩师仙逝时,晚辈才五岁。”
  岳多谦点头道:“郑帮主曾叮嘱岳某说,一日龙豹帮不出英豪,消弭内哄重整声威,一日岳某就负保管此物之责,十年龙豹帮不出英豪,岳某就保管十年,结果……岳某保管至今,已有四十年头,而贵帮……唉,郑帮主当年胼手胝足一生,不料身后付之流水。”
  白公哲虽是郑温扬惟一弟子,但是那曾知道这番事故,想起自己只知白莲子是龙豹帮之物,一再追迫岳君青的行为,真是又悔又恨,不禁顿足长叹道:“晚辈愚昧,置恩师遗命不顾,却一味冒犯岳公子,委实罪该万死,从此时起,白公哲若是不能弭平内哄,归并黑龙帮,便再也无颜见岳老英雄之面,兄弟们,咱们拜谢岳老教诲之德。”
  说着带头拜将下来,岳多谦大袖一扬,这三个内家高手竟然没有一个拜得下去,白公哲微微一喟转身带领大方剑客和百手仙翁往出路奔去。
  天豹帮三人走得无影无踪,岳铁马这才回过头来,他急切地叫道:“君儿……”
  那知道君青也同样急切地叫道:“爸爸……”
  岳多谦一口气地问道:“你怎么跑出来啦?你妈妈呢?哥哥们呢……”
  岂料君青也正同时急喊:“爸,你和剑神拼斗的结果……”
  两人互相都没有听到对方说的话,但是两人都深深知道,方才互相所问的是什么,于是,父子两反而怔了一下,然后相视不禁无谓地一笑。
  君青急叫道:“妈和哥哥们都好,你先说剑神……”
  岳多谦轻松地嘘出了一口气,他朗爽地长笑:“当今世上能打败我的,爸爸还没有找到哩。”
  君青喜得抱住司徒丹的胳膊,大叫道:“那么剑神胡笠输了?”
  岳多谦笑声陡敛,缓缓地道:“那也没有——”
  君青不解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多谦道:“爸爸这次关中之行,一连会了武林七奇之三!”
  君青和司徒丹同时呵了一声,因为他们都知道,当今武林七奇虽则个个名震宇内,但是大多从未会过面,这一下岳铁马竟会见了三位,怎不叫人震惊?
  司徒丹一面瞪着大眼睛望着慈祥的岳老爷子,一面悄悄地从君青双手中抽出被拖着的胳膊。
  岳多谦一字一字地道:“我会见了剑神胡笠,雷公程景然,还有霹雳掌班卓!”
  君青暗中下意识握紧了握拳头。
  岳多谦用拇指和食指捻了捻颔下白髯,续道:“爸爸和剑神还没有动手,那班霹雳倒先和雷公干上了,嘿,那可是百年罕见的大战——”
  君青道:“他们两人可分出了胜负?”
  岳多谦摇了摇头道:“要分胜负,至少得数千招以上——他们两人当真不愧当今武林拳上功夫最厉害之人,每一举手投足,莫不力可开山,妙绝人寰,最后还是胜负难分,于是爸爸和剑神就止住了他们继续斗下去,但是——”
  岳多谦顿了顿道:“就在这时,笑震天南萧一笑也到了胡家庄——”
  君青叫道:“是那个和范叔叔在鬼牙谷大战齐名的笑镇天南?”
  岳多谦点头道:“正是他。这家从本来是来寻胡笼的碴儿的,那知道和那班霹雳两句不对,竟是摩拳擦掌,大有先拼一场的意思,我一瞧这太不成活了,正要喝止,这时怪事发生了——”
  君青急问道:“什么怪事?”
  岳铁马寿眉一扬道:“忽然一个脆异无比的笑声传采,那笑声真比冰雪还冷,霹雳神拳班卓一听这笑声,立刻脸色大变,一声不响,猛然飞出围墙就跑——”
  君青咦了一声,岳多嫌道:“我和胡笠一起飞上围墙,只见两条黑影如飞而去,前面正是班霹雷……”
  君青皱眉道:“爸,那发笑声的是谁?……”
  岳多谦道:“我和剑神胡笠相对愕然,就在这时,我看见胡笠的脸色变了,他颤抖着似乎怒极,大声道:“好……,你们施什么鬼计……”,我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只见胡家庄园后面一柱浓烟冲天,霎时火焰腾空……”
  君青和司徒丹一起惊叫了起来,君青正要开口,岳多谦已接着道:“剑神抖手就是一剑刺了过来,我用了四个身法避开他这一招——当年我与青蝠剑客一战,只道天下剑术至此为最矣,那知胡笠这一剑,可才真称得上剑神两字,直可叫天下用剑的人一齐弃剑长叹—一也由此,我敢断定我是找错人了……”
  君青叫道:“爸,你是说胡笠和青蝠剑客是两个人?”
  岳多谦点首道:“正是如此,当年青蝠剑客剑术虽然妙极,但是剑神胡笠这一剑中另有一种凛凛天神之威,纵使青蝠剑客苦练百年,功力十倍于胡笠,但是这等天神之威却非苦练所能达—一是以虽然剑神的招式和青蝠一模一样,我可断定决非一人—一”
  君青新近悟出定阳真经上“卿云四式”的前三式,对于使剑大有心得,听了岳多谦这番玄理,有如搔中痒处,连连称是。
  岳多谦不禁有点奇怪,但他仍继续道:“当时我一念及此,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不到千里迢迢赶来报仇,压根儿弄错了人,这个跟斗栽得可太大了。”
  司徒丹见受老爷军说时叹声连连,心中想说什么,又不敢启口,只用修长的手指顶了樱桃般的嘴唇。
  岳多谦轻咳了一声道:“我退了三步,正是一招飞出,猛然左面千斤之力袭到,耳旁只听到雷公程景然骂声:“纵火宵小之行也做得出来,岳铁马,我看咱们七奇的脸可给你丢光了。”
  君青怒道:“什么?他竟怀疑爸爸……”
  岳多谦自须一阵抖动,脸上显出豪壮之色,他沉声道:“我一怒之下,双掌齐出,右取剑神,左接雷公,硬生生接了两人一掌!”
  司徒丹忍不住叹道:“岳伯伯真威风。”
  岳多谦笑了笑道:“我一旋身间,正抖出碎玉双环,笑镇天南荒一笑猛可叫道:“不好,咱们被火围了!’我们抬头一看,大吃一惊,不知什么时候,庄园四周都巳是一片火海,萧一笑长啸一声,飞跃而起,竟然凭空飞过火墙——。
  君青听得大为紧张,岳多谦道:“萧一笑才过火墙,总然轰一声暴震,四墙有如火药爆炸一般,火舌陡升丈余,当时我所站地位最近,眼看时机不再,立刻飞身抢渡,我猜想剑神雷公二人必然紧跟而至,那知到了空中不见风声,我忍不住回头下望,只见胡笠呆立火场之中,脸上神色焦急如焚,我顺着他眼光一望,原来是一个少年正拼命飞渡火墙,眼看冲势已尽,而身形正在大火之上,但是离我他有一丈之远,而且我也正在火上……”
  岳老爷子说到这里憩了憩,君青激动地道:“爸,不用说,你一定舍身救了他。”
  岳铁马点了点头。
  司徒丹看着岳老爷子那正深凛然面孔,真是又惊又佩,惊的是岳铁马能在空中毫不借力地变向横飞丈余,佩的是这一对父子丝毫不须考虑地把这种舍身为人的事看成了当然之举,她的芳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点要象是要哭出来才舒服……也许,她是想到了她那生死未卜的父亲,而她父亲的行为,又是那么邪恶……
  岳多谦接着道:“我把那少年抛上十丈有余,只见他乘势一个翻身飞出了火海,而我也以同等快速落回场中,这至少消弭了剑神的怀疑我放火——”
  “剑神望我一会儿,忽然一揖道:“多谢岳兄义救犬子,胡某适才言语无状,尚请见谅。”原来那少年是他的儿子,我也对自己找错人而感歉然,于是我岔开大笑道:“这区区之火就困得住咱们么?”雷公子也大笑道:“是呀,这区区之火算得上什么?’,于是剑神也朗然大笑起来。
  司徒丹瞪着一双眼睛,望着岳老爷子红润的脸,雪白的长须,憧憬烈火的爽朗笑声,不禁有些痴了。
  岳多谦放低了声音:“长笑声歇时,咱们三人已到了火场之外!”
  君青吐了一口气,岳多谦叹了一声道:“只可怜那一座豪华庄园,和数十名庄丁。”
  “咱们分头找查放火之人,我一路东来,竟碰着了你——你们。”
  君青道:“爸,你离家后,大哥他们就到少林寺去参开府大会——”
  岳多谦呵了一声道:“真的,我都忘了。”
  君青道:“我和妈留在山上,那天早上,忽然山崩了,整个山都陷下去……”
  岳多谦再好的涵养工夫,这时也忍不住惊呼道:“什么?山崩,一线天毁了么?……”
  君青点点头道:“整个一线天的两边山壁全塌了下去,我抱着妈从山后逃了出来——”
  岳多谦道:“后山?那块巨石……”
  君青道:“想是老天帮忙,那巨石竟被我移开了。”
  岳谦多扬了扬雪白的长眉,嘴角在须掩蔽下时中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微笑。
  于是君青滔滔不绝地把自已经历细述了一遍,君青自幼口齿伶俐,只听他娓娓道来,出口成章,说到惊险处,着实令人提心吊胆。
  最后说到水底宫中司徒青松,铁脚仙,风火哪咤恩恩怨怨的一段,岳多谦不禁悚然咦了一声,叹道:“不料当年我略插一手竟种下如此恩怨。”
  他们都以为司徒青松,铁脚仙和风火哪咤的恩怨只在当年动手的过节,事实上,可差得远了,譬如说风火哪咤最后突然倒戈打司徒青松一掌,又作何解释呢?
  君青说到陵松老人乃是一代宗师,他的武功路子半出佛门,半出自创,君儿自幼不喜练武,松陵老人的盖世绝学却偏偏让你得着,可见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丝毫强求不来。
  岳多谦从君青口中得知许氏和芷青等人在路上,心中顿时放下一块重石,他抚了抚白须,漫声道:“咱们这就一路去找芷青他们,否则他们还在焦急营救君儿哩……”他看了看君青身边的司徒丹,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楚楚可怜的模样,岳多谦喟然道:“顺便也去寻找那铁脚仙,风火哪咤和司徒宫主……了一了昔日恩怨……”
  司徒丹一直沉没在自卑的大海中,她一听到“一了昔日恩怨”,她可会错意,不由急得双颊绯红,泫然欲泪。
  岳多谦一望知她误会,伸出手抚了抚司徒丹的秀发道:“孩子,岳老伯不会令你为难的。”
  司徒丹只觉一股温暖直透心中,望着岳老爷子慈详的面貌,想起生死未卜的父亲,眼角又滋润了。
  夜黑如墨。
  荒山,坟场,枯木,犬吠。
  岳铁马带着小儿子君青及司徒丹漏夜赶路,这等黑夜坟山中,胆小的司徒丹也因身旁有岳老爷子在而不感到害怕。
  岳多谦大踏步在乱坟中领先而行,他以常人闲踱的步子而行,君青和司徒丹牵着手施展轻功,那速度却是差不多。
  “汪”,“汪”,犬吠声。
  “汪”,“汪”,而且不只一只野狗。
  岳多谦停了停脚步,暗奇道:“怎么这许多野狗聚集在一起?”
  他们一行人从长草中走过.寒风吹来,迎面带来一阵腥臭之味,司徒丹掩着鼻子皱皱眉,岳多谦却大叫一声!
  “快!”
  说着身形猛然一纵,几丈距离在他脚下一跨而过,君青连忙一扯司徒丹,飞快地跟着上前——
  但闻腥风愈浓,眼前出现一付惨不忍睹的情景,五具血肉模糊的尸身横在地上,几只野狗正在争抢尸骨,看见有人走进,一起逃开。
  同时间里,岳多谦大喊一声,“卢老哥!”
  君青却惊呼一声:“卢伯伯!”
  原来地上的五具尸体竟是清河的卢老庄主一家五人,岳多谦乍受惊痛,心中如绞,但他强抑悲怒,一踏飞上十丈外的高树上,四下眺望,但见夜幕沉沉,坟山磷光闪闪,那有一丝人影?
  司徒丹吓得芳容色变,她壮着胆稍走近一些,忽然大叫一声,回头就跑:“哎呀!还在动……”
  叫声方落,岳多谦又如巨鹰一般飞了回来,他一把抓住地上卢老庄主的脉门,果然尚有丝微搏动,他连忙摸出两粒续命丹塞在卢老口中,一面鼓动其气,硬从卢老双脉要穴灌将进去。
  过了半晌,君青和司徒丹都焦急万分地注视着岳老爷子凝重的面色,白发皤皤的顶门上冒出丝丝蒸气,蓦然,卢老睁开了双眼,他象是斗然恢复了体力,一把紧抓着岳多谦的胳膊,急促地喘息着:“岳……老弟,这……不是……不是梦中吧?”
  岳铁马望着卢老哥那血红的眼睛,知道这是迥光反照,已经没有希望了,心中不禁一惨,但口中只轻声道:“卢老哥,你没有事的,快快放松百穴,不要用劲。”
  卢庄主急叫道:“老弟……你不要骗我,我知道,我……我不成了……”
  岳多谦强笑道:“老哥,你放心,快休息一下就会恢复的,有我岳多谦在,你还不放心么?”
  黑夜中,岳老爷的笑声朗然远送,但是,只更增加了几分寒意,他终于装作轻描淡写地道:“老哥,告诉我,下手的是谁?”
  卢老庄主牵动着枯萎了的肌肉,抖动着嘴唇做出一个自怜的微笑,他双目一睁,喘息道:“老弟,你别再骗我,我就要完了,不然……你不会问我……问我下手的……是谁?”
  岳多谦见他声音愈来愈低,连忙大喝道:“下手者是谁,快说,下手者是谁?”
  卢老庄主双目一闭,不再出声。
  岳多谦对着他耳边喝道:“下手者是谁?”
  半晌,卢老拼出一个字:“青……”
  他头一斜,瞌然长逝。
  岳铁马望着卢老哥的尸身,脑海中又现出范立亭的遗容,想到当年联手遨游湖海的兄弟—一去世,不禁喟然长叹!
  君青低声问:“爸,卢伯伯说是谁……”
  岳多谦恨声道:“青蝠,又是青蝠!”
  荒山中,又多了一个大冢。
  岳多谦望了望东方初现的金霞,他用力摇着皤白的头颅,暗中喟叹着:“老了,岳多谦你真老了。”
  但是世事并不容许每一个就此告老纳福,无数的因素驱使着那些白发老人必须如青年人一样马不停蹄地奔波着。
  岳老爷子摸了摸背上的碎玉双环,他苍老的心田中更增了几颗悲伤的砝码,然而相对的,复仇的雄心也为之倍增!
  于是他挥了挥衣袖,迈起豪气的大步,向着初升的旭日前行。
  黑幕渐渐褪了,少林古刹在晨风中慢慢显出了朦朦的轮廓。
  松涛似海,山风如啸,两个年轻力壮的和尚挑着几十斤的泉水,飞步走将上来,莫看这两个和尚打扮象是寺中挑水烧饭的,凭他们担水那份轻松的模样看来,倒有一身相当不弱的武功底子哩。
  轻风卷吹着,揭起了薄薄的山风,也似乎揭起了这多事的日子的序幕……
  寺下有一个人踽踽而行。
  他背着双手,踱方步似的缓缓沿阶而上,看他举止是一个似饱经沧桑的老人,但他的身材却不满五尺,衣衫宽大,背上还有一柄旧剑,他的面孔,更是令人吃惊,只见他细皮嫩肉,竟似个稚龄童子。
  他的双目紧紧皱着,似乎有无法解决的重重忧思,那一步一步都显得那么沉重。
  蓦然那两个挑水和尚发现了身后这个童子,他们相对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担子,其中一个道:“嘿,小施主,你打那儿来?”
  那童子摇了摇头,眉头皱得更紧,简直有点泫然欲泪的样子了,那和尚忙道:“小施主,你可是走迷了路?是你家谁人带你上来的?”
  那童子用力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那和尚心地甚好,朗声道:“小施主,你家住在什么地方?若是不远,我可以送你回去——”
  那童子仍是不答,两个和尚不禁抓耳搔脑,不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童子瞧他们那般模样,忽然愁眉一展,尖声道:“两位和尚今年几岁啦?”
  那和尚不禁呆得一呆,另一个和尚似乎有点傻气偏他口又快,笑吟吟地道:“小和尚今年十八,他是十九。”
  那童个伸出手指来盘算了一阵,忽然脸一沉,怒道:“亏你们一口一口小施主,我老儿十八、十九岁时,你们爹爹也还没出生来哩。”
  两个和尚吃了一惊,那个傻和尚大叫一声:“不好,这人是疯子。”
  那童子再不理会,一步跨出数丈,呼地一声从两个和尚头上飞过,大踏步向廊上走去。
  两个和尚相对骇然,过了半晌,那伶俐的一个猛然想起一个人来,大叫道:“风火哪咤!”
  那傻和尚也大悟道:“一定是他,师父常说的于不朽!”
  两人齐齐向上望去,只这一阵工夫,风火哪咤已到了少林寺的寺门前。
  童子到了寺门口,却不进去,望了望左边那只大石狮,缓缓走过去,摸了摸狮头,轻叹一声,坐了下来。
  他抱着头蹙眉苦思,愈想愈不快活,这时那两个和尚也走了上来,两人见风火哪咤那模样,不禁又惊又怕,悄悄绕过正门,飞快往后面跑,进去通报。
  过了一会,寺门大开,只见当先老僧匆匆赶来,正是当今少林主持百虹大师。
  百虹大师辈份极尊,闻得风火哪咤之名,竟然亲迎,可见于不朽昔日在武林地位之余。
  百虹大师走近于不朽,合什道:“如果贫僧老眼无花,施主可是风火哪咤于老施主?”
  那童子点了点头,依然愁眉苦思,百虹大师道:“于施主隐退武林数十载,今日光临小寺,贫僧何幸如之。”
  于不朽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突然双目一扬,一把抓住百虹大师的袖袍,叫道:“人说我佛大智大慧,能解世间一切难题,和尚你说是也不是?”
  百虹大师合什道:“红尘万般面目,惟有我佛慧眼识其本体。”
  于不朽急道:“好呵,和尚,我问你一个问题——”
  百虹大师心中奇暗,口中道:“于施主有言但说,贫僧洗耳恭听。”
  于不朽长叹一声,他嗓子尖如幼童,却浩然叹息,显得极为不伦不类,百虹大师手捻胸前佛珠,双眉低垂。
  于不朽开口道:“和尚,我先给你说个故事,你且以无边智慧为我解说——”
  百虹大师远闻这怪物的脾气,心中暗道:“我佛保佑此人好来好去,否则又有一场好斗。”
  于不朽道:“从前,有三个拜把的好兄弟,老大姓陆,老二姓于老三复姓司徒,姓陆的是个穷秀才,姓于的富有地主,姓司徒的是个卖解武师,三人虽则贫富不齐,但是三人都是血性好汉子,结拜之后,端的是情同骨肉一—”
  “后来姓司徒的有一次失手杀了一个恶霸,那知县老儿要砍他的头,姓陆的大怒之下,就写了一篇呈文给那知县,姓陆的端的是好文笔,把那知县连损带骂,着买是痛快淋漓,那知县老羞成怒,立刻下令把司徒老三的夫人,齐抓来杀了,连司徒老三刚满三岁的独子也捉进了牢——”
  于不朽童音轻脆无比,只是双方相距过远,要全副专心才能完全听真,“姓陆的一瞧老三死了,当下可急红了眼,连夜就提了一柄刀独闯牢狱,打算抢救司徒老三的独子,结果也让牢卒乱箭射死了,县令下命,要把陆某的家人也抓来办罪,幸好姓子的老二拼命用钱贿赂,暗下把陆,司徒两家的幼子给救了出来,着人偷带着逃奔异乡……”
  “那年全国鞑子打来了,娃于的尽捐私资,发动乡勇抗敌,结果让金狗一箭射中胸口,流血而死,他临死时告诉他的独子这段故事,要他好好找着陆家和司徒家的孤儿,人家结为好兄弟。”
  百虹大师听他说如此,知道那姓子的幼子就是眼前这风火哪咤于不朽,当下凝神聆听:“娃子的儿子在兵乱中也流落他方。十年之后,这姓于的竟练了一身武功,在江湖上闯荡,可巧的是姓陆的和姓司徒的也各练成一身好武功。有一天,三人对面啦,说起来,不禁齐声嘘唏……”
  百虹大师实是仁心高僧,他听到三个劫后孤儿长成重逢,心中竟是一阵高兴,只听于不朽道:“那知这三人脾气古怪十分,姓于的还……还好,那司徒的却是天生一副阴阳怪气,叫人看了隔夜饭都要呕出来……”
  百虹大师明知于不朽是在现身说法,听他自己道:“姓于的还好”,不禁心中暗笑。
  于不朽道:“姓于的瞧着那姓陆的蛮顺眼,可是那姓陆的骄傲得紧,竟然……竟然不理会姓于的。”
  于不朽说到这里,仔细看了看百虹大师,见他脸上并无嘲笑之色,这才放心说下去:“姓司徒的识得一个姑娘,偏那姓陆的生得俊,那姑娘似乎对姓陆的很好,于是这两人就愈来愈不对啦,后来有一天姓陆的对司徒的说:“咱们总不能为了一个女人伤了先人手足之情。”说罢姓陆的就远走高飞了,他留言姓司徒的,要好好善待那姑娘,若那姑娘受了丝毫委曲,陆某绝不饶过他——”
  “不久,江湖上传出了‘崂山双怪’的万儿,姓于的虽然不喜那胜司徒的,但是对这万儿却是不准任何人毁半分。那姓于的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桩,嘿嘿……最是——最好令各——”
  百虹大师暗道:“这个便是你不说我也知道,当年‘洪泽四虎’为了对你于不朽言语稍有不敬,结果被你每人砍断一只手腕……”
  于不朽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言,他仰天踌躇了半晌,才猛一扬眉,说道:“有一天,姓于的实在气那司徒老鬼不过,若论那时的功夫。姓于的和司徒老鬼着实是半斤八两,姓于的暗自寻思,终于想出一条妙计,哈——”
  他原来以客观口吻述说这故事,这一下说得性起,什么“司徒老鬼”全上了口。
  “哈,这条计策凭良心也只有姓于的这等……这等……聪明的人才想出,嘿,你道怎么?”
  他也不待百虹大师回答,立刻抢着道:“司徒老鬼有一种独门掌法,叫着‘黑印掌’,打中生物之后。生物身上会留下青黑色的一个掌印,姓于的暗中偷偷设法把‘黑印掌’练得几成,在一个夏日的夜上,他偷偷潜入梅姑娘房里——”
  百虹大师一扬寿眉问道:“阿弥陀佛,敢问施主梅姑娘是何人?”
  于不朽道:“梅姑娘那时已是司徒老鬼的老婆啦,嘿嘿,那天晚上想是天气太热,司待老鬼半夜出去散步了,梅姑娘睡得和死人一样,姓于的伸手施出‘黑印掌”,便把梅姑娘给杀了。”
  百虹大师低捻一声佛号,于不朽像是没事人一般续道:“姓于的下手杀死梅姑娘时,早探知那一夜姓陆的会回来,这一来,姓陆的以为司徒老鬼杀了梅姑娘,他一定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和司徒老鬼拼个你死我活,那时姓于的帮着把司徒老鬼擒住,便可以好好打他三个耳光出气。哈哈。”
  百虹大师久闻此人是个大邪人,听他说出这等话来,倒也不以为奇,只听于不朽道:“天亮的时候,姓陆的果真回来了,他发现梅姑娘死于‘黑印掌’,当下怒得咬牙切齿,悄悄把梅姑娘的尸身捐走了,一直跑到山上,把她埋了之后,又哭又闹地吵了大半天,这时候,司徒老鬼从山那边回来了,姓陆的大叫道:“你……你杀死梅姑娘……”,哈可妙啦,司徒老鬼脸色一变,竟大声道:“是我杀了这淫妇又怎地?’”
  “姓于的暗中叫了声奇怪,心想管他哩,我且去睡它一大觉,到他们打得差不多了再来好好整整司徒老鬼。”
  那晓得他一回家,嘿嘿,桌上竟放着一封信,上面写着:“崂山双怪,两只笨蛋,浪得虚名,招摇撞骗’下面是那姓陆的签名,姓于的念了两遍,甚是押韵,不觉越念愈是顺口,不禁大怒,心想姓陆的骄傲的很,这封信是他写的大有可能,唉,这姓于的什么都好,就是太爱惜名誉了一点,他这一气之下,原先定的妙计全忘到脑后去了,跳将起来,就去山上寻姓陆的……”
  百虹大师定力再高,也不禁在心中暗叹:“怎么天生这种怪物,唉,焉敦天下不乱?”
  于不朽理直气壮的道:“姓于的冲上山头,那司徒老鬼和姓陆的已拆了几百招,姓于的大叫一声道‘你敢辱骂崂山二怪?’那姓陆傲目一翻,脚尖在地上一阵刻划,坚硬的青石上被他硬生生刻出‘一丘之貉’四个字来。姓于的再也忍耐不住,跳上去便攻向姓陆的——。”
  百虹大师双目做扬,一声不响,却听于不朽续道:“结果,姓陆的输了。”
  于不朽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这句话十分有力,斜目四望,几个和尚面色如常,丝毫不为这句话所震动,不禁有点失望,大声道:“前几天,嘿,姓陆的又来挑第二次战啦,姓于的着实……着实是条汉子,他纵厌恶司徒老鬼,可是也挺身而出,那晓得就在这时候,姓于的发现了一个秘密,哼,那封辱骂崂山二怪的信竟是司徒老鬼写的,那字迹一点也不错,司徒老鬼料中姓于的看了信必然勃然暴怒,那陆某又骄傲得很,必不会缓言解释,这可全让他料中了——于是,嘿,姓于的猛给那司徒老鬼就是一掌,打得他重伤跑啦——”。
  说到这里,于不朽停住了,好半天,百虹大师道:“于施主请说下去——”
  于不朽道:“说完啦——唉,我说过,姓于的什么都好,就是心地太……太仁慈,打了司徒老鬼一掌,似乎心中又有点不安似的……”
  百虹大师暗喧佛号:“阿弥陀佛,难得这老邪还有一点不安之感!”
  于不朽愁眉苦脸沉思了一会,猛然问道:“喂,和尚,你说说看到底是姓于的有负姓司徒的,还是姓司徒的有负姓于的?”
  百虹大师知道这一句答得不对,眼下就是一场好斗,当下朗声道:“两世恩怨,纠缠难清,于施主也不欠司徒施主,司徒施主也不欠于施主,只是——”。
  老和尚双目一张,精光暴射,沉声道:“只是于施主欠那梅姑娘的一掌血债!”
  于不朽一闻此言,满脸堆上了笑容,大乐道:“正是,正是,和尚你说得真妙,咦,我怎么想不到这一层来?”
  说罢,“飕”一声,从背抽出那柄长剑来,剑交左手,猛然一挥,“察”一声,一只血淋淋的右手活生生被砍了下来,于不朽左手长引,那剑子化作一道自光直飞出去,“夺”的一声,牢钉在丈外大树上,直没于柄!
  他挥了挥满是鲜血的断腕,包都不包一下,反而笑容可掬地对百虹大师一躬及地,道:“多谢老和尚,你真聪明。”
  说罢摇幌着大脑袋,飞快往后山奔了下去。片刻就跑得无影无踪。
  百虹大师望着地上那只血淋淋的手掌,连呼佛号,忽然之间,他猛觉一阵心血来潮,连忙走入大殿,对着佛像拜礼再三,就在坛下卜了一课,只听“拍”的一声,卦儿打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百虹大师缓缓站了起来,他脸色沉重,低声道:“风火哪咤这段恩怨似乎尚未就此了结,卦中主言这段恩怨中另一主人今日亦将到临少林古刹,这就奇了。”
  他缓缓步出殿门,沿石级走上一个高台,举目向下院望,忽然他嘴唇一阵颤动,站得近的两个少林弟子听得亲切,那是:“来了,来了……”
  百级大师缓步下了高台,下山来路已传来一阵宏亮的歌声:“心即是佛,佛即是灵,我若无心无灵,便道佛也不真,世上本无情字,问怎生叫有情无情,大醉复长饮,醉里总是欢笑,惊问何处去寻春,笑口长指柳青青。”
  百虹大师喃喃道:“来了,来了,这段恩怨合该今日了结。”
  众僧听得似懂非懂,但知百虹大师佛法无边,常能逆睹未来,当下齐不作声。
  过了一会,一个蓬头散发的老汉载歌载奔地走了上来,那老人脸上尘土怕不有几分厚,口角全是白沫,所有的和尚不禁暗道一声:“疯子。”
  百虹大师慧眼一睁,望了片刻,喃喃道:“这段恩怨正应在此人身上。”
  一面缓步向那疯子走近,那疯子见大师走来,忽然面露异笑,大声说:“和尚,世上有没有无罪之人?”
  百虹大师合什道:“苦海无边,我佛舍己慈航,并无不渡之人。”
  那疯汉侧头想了半天,忽见两个青年和尚挑着水走将过来,他猛可笑道:“罢,罢,罢,全是世俗之人,便是出家人也不能免俗。”
  百虹大师道:“愿闻其详。”
  那疯汉道:“和尚,听老朽唱个道情:慌慌张张,凄凄惶惶,问一声是为谁忙,世人骂我疯我笑众生痴茫,挥袖一去全是空,败,也是胜,胜,就是亡。”
  百虹大师见这疯汉出口成章,不禁暗暗称奇,朗声道:“施主是姓陆还是姓司徒?”
  那疯汉咦了一声道:“你这和尚倒还真有一点道行。”
  百虹大师微笑道:“如果老衲所料不虚,施主覆姓司徒。”
  疯汉叫道:“人说少林寺老和尚能知未来,看来你老和尚必是百虹大师了。”
  百虹大师合什道:“老纳百虹,至于大师两字,万万不敢担当。”
  疯汉道:“好呵,和尚,我正要找你,快来,我与你说段故事。”
  “从前,有三个结拜弟兄,老大姓陆,老二姓司徒,老三姓于……”
  众僧不由大吃一惊,只听得疯汉续道:“这三人虽是生死之交,但是三人的后人却是生死对头。”
  他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过了半天,他忽然道:“喂,我讲到那里啦?”
  百虹大师微笑道:“施主说到三个兄弟的后人。”
  那疯汉道:“正是,有一个女孩子,名字叫做梅仪,那司徒的对她爱得发狂,说实话,姓司徒的一生被认为冷酷,但是这一次,这一次他是真心真意地爱着她,真的,他是全心全意……”
  疯汉说到这里,脸色忽然凛重起来,一丝泪光在他肮脏的双眼中闪动,群僧看得莫名其妙,心想此人当真是个疯子,说话语无论次。
  百虹大师凝神聆听,面无表情,那疯汉续道:“可是……可是,那梅姑娘却爱着姓陆的,她一丝也不知道那姓司徒的是多么地爱她,那温柔含情的眼光总是望着姓陆的……”
  疯汉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一提到那梅姑娘,他脸上乖戾之色就消退无迹,他仰天喃喃自语,没有一人听清楚他在说什么,过了一会,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后来,那姓司徒的终于得到了梅姑娘,他以为从今以后,他们的幸福将会无穷,到手的快乐,再也不会飞走了,但是……但是……他只得到梅姑娘的人,没有得着梅姑娘的心……”
  疯汉的声音变成哀伤的调子,众僧听到这里,全听出了倪端,想起方才于不朽的一番故事,都不禁暗惊道:“天下事难道有这般巧?……难怪方才大师说什么‘这段恩怨合该应在此人身上了结’……”
  疯汉道:“那姓司徒的一生的感情在这一次泛滥出来,如何能忍受于此,那天晚上,他用毒药把妻子毒死了……”
  群僧一齐发出惊呼,于不朽所言和这疯汉所言大有出入,难道那于不朽掌杀梅姑娘时,梅姑娘原已中了毒么?
  疯汉道:“司徒某人再也不忍见到妻子死时的情状,于是他悄悄跑出屋子,到深山中散了一夜的步,黎明的时候,他才回家,立刻碰着姓陆的,姓陆的不知怎的竟已知道毒杀梅姑娘的事情,于是他们便打了起来……”
  众僧听到此处,不禁恍然,暗道:“原来陆某人见了梅姑娘尸上的掌印,喝骂姓司徒的杀害梅姑娘,而姓司徒的却以为下毒之事已为所知,焉知其中还有于不朽下手的一段呢,唉,天下事竟有这等巧合。
  疯汉的话愈说愈低,起初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到后来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了,只有那两片干厮的嘴唇在颤动着。
  下面的故事群僧也不必听了,因为他们一切都知道了。
  疯汉又开始低唱起来:“北国有乌兮,名曰鹄雁,离群脱从兮,影只形单,绕悲啼林兮,无枝可依,投湖一死兮,此恨何堪。”
  群僧见他神智愈来愈晕迷,不成调地重三覆四乱唱,待要上前相扶,百虹大师蓦然大喝一声:“呵,司徒施主,且听老僧一言——”
  疯汉似乎猛然一震,痴然望着百虹大师,百虹大师缓缓道:“从前,天竺地方有一个牧牛的孤儿,他从小便为人所恶,把他赶到深山中不许下山,他救人危急,被认为想要趁火打劫,救人生命,被诬为蓄意谋杀,助人救火,被认为纵火原凶,最后一次,材中一个老实人失手打死了一个欺悔他的恶霸,当时只有他一人目睹。村人赶到时抓住他说是他杀的,他若是说出了真相,虽然洗脱自己,但是那老实人难免一死,他叹口气暗道:“我一生被人看错,便错到底罢了,于是他矢口不言,终被杀死,佛祖听到了这事就说:“数蚊蚋之嗤呐,终难减千里马之神骏。”
  那疯汉这时平静异常,侧耳倾听百虹大师所言,渐渐他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众僧无一知是何意,只有百虹大师微笑道:“好好。”
  那疯汉没头没脑地道:“不会太迟么?”
  大师道:“西天乐土中,弹指即胜人间百年,纵以数十年生命与比,犹萤光之抗皓月,何迟之有?”
  疯汉灵台猛然一阵清明,他双目射出一种理智的光辉,霎时间,他像是不再疯癫了,突然纳头拜倒,大声道:“弟子司徒青松愿诚心依皈我佛,望大师多多慈悲!”
  大师以手抚其顶门,朗道:“苦海慈航,回头是岸!”
  晴朗的天空,稀疏的浮云,加上和风洋溢着轻淡的气氛,春天快到了。
  周围延绵着大山,重岩叠嶂,山脚下是一条笔直的小道,无涯的蔓蜒出去,看得出分明是绕山而筑,过路的人如果选择翻山越岭的话,比顺延着大道要省一倍的脚程!
  山坡下,丛林微微披着一层新嫩的绿色,淡淡的树荫下,转出一条小径,远远望去,径端像是有三个小人影在移动着。
  渐渐的,来的近了,日光下显出这一行三人的不凡,都是廿方出头皆英挺少年,每个人都有一张俊美而诚恳的面貌,而奇怪的是三个人的面色中却都泛出一种急忧的颜色。
  正是岳家的少年英雄。芷青带着两个弟弟千里迢迢的翻山涉水到长安去找寻父亲,他们对于那必然震惊天下的一战的胜负,仍然丝毫未知。
  翻过山岭,便接近长安境了,三兄弟的心,也随着沉重起来,尤其是芷青,自从参加少林开府以来,一连串的变故,有如层峰叠出,每一件事都重要的占据了这刚毅少年的心,而每一件遭遇,却都要等待父亲来解决,坚强的他,外表虽然决不透露出一丝一毫气馁,但内心却充满着忧虑。一方和卓方也正是如此,是以三人一路行来沉默不语,但速度却是快的惊人。
  转眼间走完山道,芷青指指无路可通的山石堆,表示决定用轻功硬翻过去,一方和卓方默默提起真气,激步而纵,正待一跃而过时,蓦然左方一阵宏亮的喝叱声传来,三兄弟吃了一惊,霎时又是一声喝叱,但却去了至少有三十多丈远,芷青一怔,一方忍不住道:“大哥,这人好快的脚程——”
  芷青脸色斗然一变,沉声道:“我看此人怕是秦允——”
  卓方点点头道:“除了他,还有谁有这等轻功?”
  芷青脸色又是一变,朗声道:“处秦的妙使毒计,几乎害得我遗臭千古——”
  卓方看着大哥激动的神色,心念一转,冷冷道:“大哥咱们还是先到长安——”
  芷青一怔,满面威猛之色登时消失,点点头道:“走吧!”
  一方和大哥的心思是一样的,临走还狠狠的骂了一声:“可便宜了这老匹夫。”
  蓦然左方林中一声冷哼,芷青耳听八方,急一顿足,身形有若大鸟盘空,一展身子,巳知敌踪早渺,情急间清啸一声,身形在空中一盘,绕空一匝,落在地上,微微摇首。
  一方冷哼一声道:“好快的身形。”
  “形”字方才出口,身子斗然一掠,闪电般向前一窜,半空中却一顿地方,整个人突的向左一斜,缦妙的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转,身形没入林中。
  芷青和卓方此时也发现敌人是在左方,两人心意相通,不待招呼,已接应而去。
  一方心机高明无比,这一下斗然发劲,对方身法再快也闪躲不开,一方早瞥见十丈以外人影一恍而灭。
  他乃是少年人的心性,那肯放松,轻功展开十成,遇也有树枝槎丫碍着身形时,双掌如风,交相切出,所过树枝有若刀割,纷纷坠地。
  但这刹那间,人迹已杳。
  他可不服世上有这等快捷的身手,猛可一提气,身形一长,直掠出十余丈,猛然吐气开声,眼角边瞥见人影一闪,偶然一哼,身形一挫,钉立下来。
  目光掠处,只见一个清癯的老者站在左角树丛下,骤看却不见人影,方自醒悟方才人影陡失的原因。
  一瞥之下,一方顾不得太多,双掌一震,冷冷哼了一声说道:“阁下是何人?”
  那老者轻轻一笑,不屑的挥挥手道:“小娃儿没有资格问——”
  一方怒气上升,嘿然道:“是么?”
  老者眼也不抬,不理不睬。
  一方正因为难,陡然身形衣袂一飘,大哥和三弟已连袂赶到,芷青身形未停巳冷冷道:“阁下是秦允老前辈么?”
  老者两目斗然一翻,眼中精光移射,冷然道:“秦某的名号,是你胡乱称叫的么?”
  芷青面色一沉,冷然道:“秦老前辈的名儿晚辈早巳听闻,却不料七奇中竟有这等人物—一”
  秦允疾声道:“那等人物?”
  芷青吸口气,右掌自左向右圈了一个圈儿,挫放在胸前,然后才道:“卖国匹夫,阴毒小人!”
  果然秦允清癯的面貌一变,怒道:“好小子,你是找死——”
  话声方落,一掌平推而出。
  一方首当其冲,双掌一合,猛挡一式,秦允左掌一拍,轻轻一挥,化去一方全力的一式,右拳如风而出,打向芷青。
  岳芷青钉立如山,双目凝然,目不转睛的注视那股奇猛的力道,直到掌风将全身衣袍压得向后直飞时,右掌才极慢的推将而出。
  鸣鸣风声中,芷青深厚的内力孤注一掷,秦允右掌一吐,内力急涌而出,芷青但觉自己的力道遭到巨大的反击之力,忍不住心头一震,却见秦允神色不变,右掌一震,斗然一缩,自己全力攻出的力道已被化去,忍不住惊呼一声。
  秦允冷冷看了芷青一眼道:“好重的力道,岳多谦调教真个得法!”
  芷青面色—红,左掌一立道:“晚辈斗胆再接前辈一掌!”
  秦允双目斗然一挑,芷青只见他那清癯爽朗的面孔斗然布上了一层威风凛凛之气,半晌才道:“好大胆子,走,出去再说!”
  也不见他动作,身形已然平退了十丈以外。
  芷青惊了一下,暗暗忖道:“此人单掌卸去我全力一击,不谈轻功,单看这深厚的内力,便绝不在我所见过的任何高手之下,武林七奇中决无弱者,无怪乎能威震江湖垂五十余载!”
  心中盘算着,已自起身追出去,一方和卓方也起身相随,走出小林子,只见目光一阔,前面是一片广大的草原,秦允负手而立。
  芷青在心中已盘算了好几次,终于拱拱手道:“秦老前辈——”
  不料秦允面色一沉,峻声道:“姓岳的,上次的事情还不给老夫好好交待——”
  芷青双目一凝,沉声答道:“老前辈身为武林高人,居于领导之位,不料竟出此移祸之计,晚辈对这一点万万不敢赞同——”
  秦允冷冷道:“青蝠剑客都说给你听啦?”
  芷青点点头,咬牙道:“老前辈别疑心晚辈和青蝠有什么瓜连,他……他是我们岳家第一大仇敌!”
  秦允微微一诧,随即道:“这个与老夫不相干,老夫且问你一句,岳多谦现在处于何方?”
  芷青一怔,答道:“晚辈等三人此来便是寻找家父,前辈有什么交待?”
  秦允冷冷一笑道:“这话非得岳多谦才能听得,嘿!”
  芷青登时语塞,身旁一方蓦然插口道:“晚辈斗胆请问老前辈威迫家兄去刺杀——”
  秦允猛一沉脸,不等一方说全,怒道:“岳铁马叫你们是这么对付长辈的吗?说不得老夫得代岳多谦管教管教了——”
  芷青冷哼一声,猛可左方呼的一声,芷青掠目一扫,只见一道白光一闪,再一回头,只见秦允一把截住白光,略为一瞥,抛下白物,身形一动,径直有若闪电一掠而去。
  这一下芷青等三人才算真正见识到这号称举世第一的轻功,快捷简直不可思议,比他们想像中仍要超出多多,芷青摇摇首,猛可一瞥那道白光,已落在地上,却是平平的一张白笺,只见上面写着:“窃闻武林七奇威盖寰宇,金戈铁马功力绝世,雷公霹雷神拳无双,穿肠神剑虹光于霄,凌空步虚疾奔逾风,青蝠自幼习武,深不敢以为然也,人必非议窃愚昧,欲以萤火之光与月日争明,不自量力耳,然若天赐其缘,得与七奇一会,盖时青蝠愿以一身所学,抛砖引玉,若令艾公戈折,岳公玉碎,胡公夺剑,班程掌上锻羽,姜秦甘拜下风,则天下武林,又有何说?青蝠备宴于首阳山麓,盼幸教焉,青蝠剑士。”
  芷青一扫而过,心中猛可一震,喃喃道:“他真是如此,那么——爸爸又势必将卷入旋涡了!”
  一方和卓方却豪气的互望一眼,他们知道,武林不久将要爆发一场惊无动地的大事了!
  百步凌空秦允身形简直比闪电还快,一掠而去,他乃七奇中人物,一瞥见那白笺,不停留一刻,立刻发动,果然他身形惊天动地,一掠之下,只见五丈外青衫一闪,秦允清啸一声,有若龙吟,一闪之下,身形突然前陡进五丈,再一点地,呼的便越过青衫客,一步超在前头。
  如果有人在旁目睹秦允这一招轻功,怕绝不相信失传近二百年的迥风舞柳身法又重现人间,这种功夫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比之轻功的至高“缩地之术”又要高上一筹!
  秦允奇怪身法初施见效,迎面挡着那青衣人。
  青衣人似是一惊,猛可吐一口气,双掌一上一下,虚虚一拍。
  秦允吃了一惊,来不及立空身形,身子斗然后仰,右手肘部一曲,斜斜勉强还了一招,却闻身旁一阵风声,青衣人已尽自走过。
  秦允虎吼一声,一个翻身,但见那青衣人打左边一个急转,已转过去了。
  百步凌空何等经验,双足一踩,已上了树梢,双目一扫之下,只见青衫一闪,已在三十丈外,暗呼一声侥幸,踏枝而追去。
  蓦然他瞥见人影一闪,青衣人身形仍然毕直前掠。但右方一声暴响,但见一条人影,猛然有若自天而降,青衣人似早已知道有人相截,不理不睬,身形仍然如飞而前,但见那人猛可在空中一剪双腿,身形斗然有若长箭登空,嘶的竟然激起一声锐响,这一下真是奇式陡出,青衣人但见前面一恍,一人已当面而立。
  树枝上的秦允大吃一惊,方才那人在空中的一式轻功,连他也见所未见,而且速度之快,姿态之美,简直太已完美,秦允直觉心中一冷,暗暗道:“世上竟有这等功夫?”
  好胜之心激起胸头,秦允猛可吸一口气,十成轻功展出,但觉风声呼呼,一闪之下,已来到当场,闪目一望,只见相阻者乃是僧装打扮。
  就这一刻儿,青衣人巳和相阻者争了起来,但那人却始终不肯让青衣人通过。
  远远望去,只见青衣和那现身相阻的和尚争得十分激烈,秦允一心要探虚实,不声不响,巳展开傲视天下的轻功,潜到近树丫上。
  蓦然青衣人似被激怒,疾哼一声,冷冷道:“老夫失陪了!”
  话声方落,身形猛向左一恍。
  秦允在树枝上看的清切,不由暗叹一声,忖道:“别看这一虚恍,所拿快的地位,时间,身法就是秦某人一年之前也不敢想像—一”
  刹时间那迎面相拦的和尚猛可也跟着向左一闪,青衣人冷冷一笑,曼妙的侧身,右身一闪,有若一条滑鱼,一溜而开。
  这一式身法展出,秦允不由暗呼一声罢了,那知那和尚轻轻一笑,巳完全冲向左方的身子有如铁铸般一挫,呼的一声,平空竟向后一退闪。
  唰的一声,这一式身法好不奇异,后退之式速度竟然丝毫不减,青衣人不虞有此,闪眼间面前人影一幌,去路又被阻拦。
  青衣人不由一怔,刹时怒火填胸,猛一振双掌,平推而出。
  迎面那人不敢怠慢,双手一封,同时向左一压,青衣人却不停身形,一幌之间,向右边疾闪而去。
  那人似知青衣人的内家造诣登峰造极,不过分紧逼,放掌一收而立。
  青衣人身形如风,一闪而过,斜地里向左边密林隐去,几乎是同一时间,那和尚正待再行追赶。猛然身后劲风声响,如飞赶来一个清瞿的老者。
  那老者正是秦允,身法好不奇妙,一掠之下,绕林一匝,神目瞥处,已断定那青衣人在这一刻已走得没有踪迹,不由心头暗怒忖道:“终于给走掉了,我秦某人算是栽啦——”
  心念一转,一腔怒火完全转向那身旁的和尚,于是冷冷一哼,霍地反身而立。
  却见那和尚身形一动,似想离去,但微微一顿,又停了下来,望着秦允。
  秦允冷冷一笑道:“大和尚好俊的身手,嘿嘿,只可惜仍让人家给跑了!”
  那和尚斗然面目一沉,微微合什道:“施主话中有话,分明来意不善,可是老衲有什么地方开罪了施主吗?”
  秦允不由脸色一红,暗暗忖道:“看不出这个大和尚词锋如此锐利,说不得——”
  想着想着,怒火益发充满心胸,暗暗萌生了杀机。
  只见他一闪双目,冷然道:“大和尚错了,非是你开罪老夫,而是——”
  他故意不说下去,尽量使言词中透露出森森寒意。
  蓦然林子中一声轻响,紧跟着下来了三个少年,正是随从追到的岳家三兄弟。
  三兄弟一见当场,瞥见有一个和尚和秦允说僵,不由吃了一惊,秦允和老僧一见三人也都不由暗暗诧异。
  尤其是秦允,心中暗道:“我本意想杀了这和尚消消心中闷气,偏这三个孩子插人,这样一方面有这三人,定不可得手,二则将来传出江湖,可大损秦某名声——”
  两相权冲,秦允暗道一声罢了,便想离开。
  那知那和尚细细打量秦允一番,见他似想离开,心中一动,陡然上前一步,合掌道:“老施主请了,老衲有几句话请教!”
  秦允面色一沉,心中误会和尚反倒找上自己,不由阴阴道:“什么?大和尚要留着老夫么?”
  语气中不善巳极,老和尚果然面色一变,声调斗然也冷冷的说:“是又怎样?”
  芷青等一旁见那和尚长髯微微拂动,分明蓄劲待发,神态威猛巳极。
  秦允铁掌一伸,喀的一声打在一枝粗枝上,折下一三尺来长的粗枝,头也不回冷冷道:“倒要见见何等功夫敢拦阻老夫。”
  那和尚冷哼一声,并不答话,反臂一振,但闻呛郎一声,寒光闪处,长剑已折到手中。
  秦允仍是不闻不问,背身而立,老和尚猛然嘿了一声,低低道:“接招!”
  手随声起,长剑猛可一划,芷青三人看的亲切,但闻劲风嘶的一响,遥遥射向秦允背部,三兄弟不由一齐大惊忖道:“好深的内力!”
  秦允背立不动,那一缕剑风猛袭过来,直将衣袂压得向前鼓起,说时迟,那时快,秦允猛可横跨一步,右手反臂攻出一招,但见树枝有如闪电,正点到老僧眉心。
  老僧长剑一挫,寒光化作一道匹线,绕身一匝,登时破去秦允这一招,同时巳反攻出五剑之多。
  秦允但觉嗤嗤之声大作,剑风连连袭体,不敢再托大,猛向前纵了一步,霍地一个反身,同时右臂自左至右手削一式,登时在身前布出一张密网,老和尚一连截出数剑,也攻不进去,攻势不由一挫!
  秦允猛可面色一沉,双目一凝,手中长枝平伸而出,猛然双足一错,狠狠攻出一剑。
  芷青在旁看得不由一怔,只觉秦允这一式好不飘忽,以芷青的目力也只看到一阵模糊而巳。
  那攻势又快到极点,一闪之下,只觉模模糊糊已到老僧胸前。
  一方和卓方不由一齐大叫出声,但看秦允满面杀气老和尚万难闪躲,三兄弟都是性情中人,心中同时一惨。
  说时迟,那时快,忽闻呛啷一声,但见长星寒光一扫,秦允登时连连后退,紧接着喀的一响,漫天枝影顿收。
  任凭三兄弟自小由岳铁马亲自精心调教,但都不能看出和尚用的是什么身法可以封挡并且反攻。
  老和尚奇招陡使,这一剑自不可能的地位逃出,却好恰将百步凌空秦允不能再多的攻势一口气封挡回去。
  芷青三人这才看见敢情那和尚的剑尖正抵住秦允的长枝,使它不能移动半分,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一瞥之下,已发现其中奥妙。
  心中一动,不由脱口道:“卓方快些留神,这两人方才那—式敢情是太为快捷,力道都不能出全,目前……”
  卓方斗闻此语,豁然而悟,大声回答:“是以他们得抢先发力,方可制敌——-”
  芷青象是探寻到武学上的秘辛,兴奋道:“是啊!这位和尚的剑道似偏守左方必向右方抢攻,秦老则适为反之——”
  他话声方落,但见人影一恍,果然交手两人已然发动。
  秦允但觉自己左方空虚,全力落在右边,不敢怠慢一分,全速向右一旋。
  同时间但觉身旁衣袂之声大作,老和尚已向左转了半圈,可惜是两人的速度不相上下,否则胜负立分。
  刹时间,但见两条人影有如走马灯般转动起来,而两人由于力道不能斗然调转方向,一剑一枝仍在半空相交。
  秦允的轻功,号称盖世无敌,这一下展开身法抢攻,当真有若疾矢,快捷之极,但那和尚的速度不但不比他慢,而且还有几次几乎抢攻成功!
  刹时间两人已绕了几十圈,两人足下有如行云流水,上身平稳已极,施展的都是上乘的“移形换位”的功夫。
  转眼又是数圈,小林前的草坪有多大,几乎每一块地皮上都落有两人的脚步。
  秦允可真料不到轻功方面世上竟有人可与己匹敌,自己不但丝毫无法抢过,而且随时都有落败的可能,心中一急,猛然大吼一声,双足一登,整个身子横在半空,平平倒窜出去,姿态轻灵美妙,速度势比流星。
  这一式乃是秦允最后绝技,年前偶然悟得,准备将来在武林七奇中称雄,但不料此时被迫使出,登时上下不分,秦允巳多踏上了三步,
  芷青三兄弟只觉眼前一花,秦允这一式展出,三兄弟方知世上有这等轻身功夫,一方忍不住低低道:“迥风舞柳!”
  芷青沉重的点点头,他心中认为,举世恐怕无人能避这等轻功。
  秦允巳多上前三步,足有余力进攻,只要顺势削下去,和尚的长剑,立要出手。
  说时迟,那时快,老和尚猛然暴叱一声,身形斗然盘空而起,长剑不动,身形却猛烈一旋,平空一个急转,激起猛烈的气流。
  芷青在地面看去,只见秦允在平地上急窜,而上空一人好象粘在他身上在半空急转,一上一下,简直蔚为奇观。
  那和尚在空中连连虚蹈,转到第三圈时,芷青可以清楚看到长剑又和长枝相搭,显然是和尚凌空虚蹈追上了秦允的迥风舞柳!
  一个念头闪电般闪过他的心头,脱口道:“他——灵台步虚姜慈航!”
  说时迟,那时快,和尚凌空一步踏出,借口真力一剑削下,喀折一声,秦允手上树枝登时两断,但和尚也被秦允拼命的一抓之下,扫断飘起来的半截衣带。
  “喀”一声,随着树枝下坠,老和尚也轻轻落在地上。
  秦允呆在一旁,耳边芷青的话声有如巨雷击向心版,独然瞥见对方的僧装,不由恍然而悟,冷冷道:“姓姜的是有意架秦某人的梁子了——”
  老和尚沉声道:“不敢!”
  秦允狠狠拧掉子中半截树枝,锐利的目光盯住老和尚。又转向芷青,一方卓方,重重哼了一声,猛可反身一掠而去。
  三兄弟不由一怔,倒是那惊人的老和尚龙吟一般长啸道:“姓秦的可别在青蝠面前丢脸,否则连老衲面上也不好看—一”
  远远传来秦允冷冰的声音:“秦某人恭聆教训,只怕丢脸的是姓姜而不姓秦!”
  老和尚扬声大笑,笑声方落,秦允早已远去。
  老和尚回头望了望三个怔立的少年,和蔼的一笑,开口问道:“三位小施主和这位秦允有什么不对吗?”
  芷青一怔呐呐问道:“老的辈——就是姜老吗?”
  老和尚微微一笑,颔首道:“老僧俗家姓姜。”
  芷青和一方卓方不再迟疑,一起拜了下去。
  姜慈航一惊,慌忙双手一托,忙道:“小施主怎么啦——”
  芷青忍不住叫道:“晚辈三人是岳家后代!”
  姜慈航一怔,飞快一转念,欢声道:“岳家?好小子,你们可是岳老马的儿子?”
  芷青用力点点头,当他发现这个老僧,父亲在七奇中唯一的熟人,是如此的和详,丝毫没有一点傲人的迹象,真有点不能相信,但立刻回想到年老的爸爸也还不是如此可亲的,于是,他象是见到了亲人,喜悦的心情在心头滋长着。
  一方和卓方乖巧的叫了声“姜伯伯”,姜慈航轩起如雪的两道白眉,爽朗的笑了。
  在后一辈前,他仔细的找寻失去联络近三十年的老友的痕迹,于是,他在三兄弟的面孔上,都发觉了老友当年的一切情景,他仿佛巳与岳多谦重逢面对,轻靠一步,迈到三个少年身前,持着卓方的手,哈哈大笑。
  芷青在终日忧焚间,象是斗逢亲人,急声道:“姜伯伯,爸爸——”
  姜慈航—听着铁马岳多谦的信讯,立刻答道:“什么?”
  芷青为难的轻顿一下,接着道:“爸爸已被誓下山。”
  姜慈航一怔,慢慢回过头来,满面喜色道:“岳多谦——岳多谦下山啦?”
  芷青又是一声轻咳:“是的,可是——”
  姜慈航突然插口道:“岳多谦是否为了青蝠而破誓下山?”
  芷青和一方对望一眼,沉重的摇摇头!
  姜慈航一惊,随即瞥见三兄弟面上都带着一片隐忧,不由惊声道:“什么?为什么不在南山了?”
  蓦然山腰中一阵爽朗的大笑,雄浑的中气在空中振荡着,笑声中充满了豪放,清亮地在山谷中荡漾着。
  姜慈航身形如电,一闪之下,已出去十余丈,四下打量,沉声道:“岳贤任,令尊——”
  他故意停一下,不见岳家兄弟回答,吸口气一字一语的道:“告诉老僧,为什么,岳铁马下山重入湖海!”
  话声方落,大笑声又洪亮的在空中传起,三兄弟来不及回答,对眼一看,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这一切。
  然而,大笑声一顿,姜慈航斗然间想是领悟了什么,双足一登,身形平平掠出,三兄弟只觉眼前一花,姜慈航巳折回身形,和他并肩而行的,却是一个布衣打扮的老人,仙风道骨,正是名震天下的武林七奇之一铁马岳多谦。
  芷青一方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卓方眼睛快,一瞥之下,已看见父亲身后还跟了一个和自己久别的四弟君青,这一来更是惊中之喜,大呼一声“四弟”一掠上前。
  芷青和一方反倒呆怔在一边,怔怔望着父亲,满脸喜色,说不出话来。
  岳多谦豪气逸飞,大踏步上前,一手持着一人的手,慈蔼的笑了。芷青和一方嚅嚅似似说话,岳多谦哈哈一笑道:“芷青,一方,一切我知道了,你瞧——”
  芷青和一方顺着父亲的手,才发现父亲身后的四弟,并且更奇怪的是君青身旁正站有一个美貌的少女。
  一方高叫“君青”,上前一步,蓦然他想到一事,停下身来,反身慢慢问道:“爸爸,您——您和剑神——”
  岳多谦挥手打断他的话,哈哈大声一笑道:“剑神么?我们并没有动手,但—一此行仍是不虚啊!”
  一方象是全然放心释怀,长长吁了一口气。
  芷青这时才有功夫去细细寻思,敢情家中的一切变故,君弟都已告诉父亲了,但是,君青如何遇上父亲呢?他正寻思间,那边君青早喜孜孜的叫道:“大哥—一”
  芷青一望,只见三个弟弟痛快的交谈着,使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君青身边的少女,终于,他也跑了过去。
  姜慈航轻轻触了触岳多谦,着到少的一辈,两个盖代奇人都也象是回到了昔年!
  姜慈既看了半晌才道:“岳铁马真有你的,三十年隐居竟调教了五个这么可爱的孩子——”
  岳多谦知道他设认为司徒丹为自己子女,但转念一思,不做解释,哈哈一笑,反问姜慈航道:“老和尚,咱们多久没见面啦?”
  姜慈航双目一翻,瞪了他一眼,道:“这个么——老衲猜是三十年另九个多月——”
  岳多谦呵呵一笑道:“好记力,好记力,老夫何德何能,竟值得大师如此挂念——”
  姜慈航叱一声道:“好啦!你先别问我为何重入湖海,老衲倒先请教你下终南的原因?”
  岳多谦收敛笑脸,迅速的将范立亭的死讯和自己下山的原因一述,姜慈航乍闻散手神拳范立亭的死讯,少不了也是一阵子悲伤。
  岳多谦到并没说出胡家庄的遭遇,反问姜慈航:“那么你又因何重入湖海?”
  姜慈航啊了一声,缓缓道:“方才我以为你也是为此一因,你可知道——”
  岳多谦瞥见他满面郑重之色,一反常态,不由一惊,忍不住插口开道:“知道什么?”
  姜慈航微微一顿道:“你可知道——青蝠剑客?”
  岳多谦一惊,失声道:“什么?你说青蝠?”
  姜想航点点头,随即又吃惊的问道:“你怎知青蝠之名,这名号老纳倒是第一遭听到!”
  岳多谦咬咬牙,点点头,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他!”
  姜慈航奇异的望他一眼,岳多谦轻声问道:“你和青蝠剑客有什么过不去么?”
  姜慈航迅速的从怀中摸出一张拜柬,递给岳多谦,接过一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了几行文字。
  岳多谦看毕,沉吟片刻,沉声道:“原来如此,青蝠剑客和你朝相了?”
  姜慈航轻轻摇首道:“那天我正在大觉寺中,大约三更时分,房上一响,有人掷入此柬,老衲拔足追去,只见一个青衣人闪电般逸去——”
  岳多谦低声嗯了一声,暗暗寻思道:“青蝠仍是三十年前的打扮!”
  姜慈航接着又道:“那青衣人的脚程快的出奇,老衲细心估计,竟不在自己之下,心中不信这个名不经传的青蝠竟是此等高人,便存有和他一赛脚程的心——”
  岳多谦轻笑一声,却声姜慈航道:“那里知道一直追了两天,追到这儿尚未追上,你说气不气人——”
  他象是自问,不待别人回答,又道:“青蝠见我追得急,绕高山跑了两圈,忽然遇到一桩怪事,我和尚差一点栽了跟斗——”
  岳多谦一惊,肃然道:“青蝠什么啦?”
  姜慈航用力摇摇大光头:“不是他,我又遇到另一个人正在此山中。青蝠在我之前,想是也发现了,可怪他如飞而前,掷出一张和我所接到的一模一样的白纸柬——”
  岳多谦惊道:“什么?”
  姜慈航故作轻松,笑笑道:“你别慌,当时老衲也大吃一惊,瞧他柬上所写,分明这家伙也是武林七奇之一,果然那家伙一瞥之下——啊,我忘说那家伙当时正和令郎在一起——”
  铁马岳多谦瞪大眼睛,只听他又道:“那家伙一瞧柬儿,咒骂一声便追青蝠,那知青蝠早知如此,如飞窜出深林中潜行,老衲搜索半晌,好不容易拦住他,正待跟他好好谈谈,那后追的家伙有如鬼魅一般出现,青蝠剑客不再停留,闪身追去!”
  岳多谦忍不住插口问道:“你又追下去?”
  姜慈航摇摇头道:“我忽然想起来,假定这后追来的家伙也是七奇之一,那么我见他追青蝠时的身法,实是高妙己极,有些地方老衲也自叹不如,是谁又有此等轻功?刹时我飞快的思念一番,你可知道他是谁?”
  岳多谦一转念,长眉一轩,沉声一字一语道:“百步凌空秦允?”
  姜慈航长吸一口气,点点头:“可不是他!”
  沉默,两人都陷入沉思中。
  半晌,姜慈航才道:“是以老衲对青蝠的兴趣,立刻被这一发现取而代之了。老纳猜想他并不知老衲的底细。果见他目中无人,自大得紧,老衲索性也来个不理不睬,激起来怒火,斗了起来。”
  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声调愈加愈高,岳多谦明白他的心里,轻轻道:“结果如何?”
  此话一出,连他都微感紧张,恐伯姜慈航会说出失败两字,是以话方出口。紧张地等待对方回话。
  但姜慈航却半晌不答话,好久方道:“不分胜负!”
  岳多谦放心的呼口气,望望姜慈航强作平淡的神情,故意轻轻道:“好险!”
  果然姜慈航立刻被激,大声道:“什么好险?姓秦的在最后关头用什么‘迥风舞柳’想一举制胜,老衲担保他这一招身法自以为天下无敌,嘿嘿,那知道——”
  岳多谦紧紧接口道:“你的吃饭招术凌空步虚也逼出来了?”
  姜慈航点点头:“他这才认出老衲是何等人物!”
  岳多谦猛然哈哈大笑,拍拍姜慈航的肩头:“真有你的!”
  姜慈航忍不住也洪声大笑,登时笑声溶成一片雄浑的洪流,远远地向山谷四方传扬出去,蓦时四谷回声袅袅,历久不绝!
  近处的少年人都吃惊的回头,他们清晰的看见两个盖代奇人的脸上显露出的英气直可干云直上,那里有一丝一毫龙钟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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