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义结金兰


  雾气腾腾之中,黄山信女峰约隐约显地矗立着,白香山说:“山在飘渺虚无间。”真是再确切不过的了。
  周遭静悄悄的,只有那些湿气在轻轻地飘荡着。
  山脚下,韩若谷、陆介和神龙剑客何摩在谈论着。
  是韩若谷的声音,他的语气中包含着太多的怨愤与不服:“我真不信那‘蛇形令主’就如鬼魅一样,咱们怎么说也得把真象揭穿……”
  陆介道:“从华阳的萧武师起,铁烟翁……金大鹏……咱们碰上的惨案已经有五宗了,可是咱们三人千里奔波,连一点影子也没摸上,这个人可丢大了。”
  何摩清越的声音:“我瞧这其中大有蹊跷,为什么我们一到哪里,哪里就发生惨案,这‘蛇形令主’倒像是专门做给我们看似的……”
  陆介呵了一声道:“给你这一提,我也觉着古怪,看这形迹,这‘蛇形令主’倒真像是冲着咱们来的了。”
  韩若谷似乎怒不可抑,挥拳道:“管他哩,只凭他这种滥杀残忍来说,我韩若谷就非得和他周旋周旋,那怕是拼上老命也得瞧瞧究竟谁狠……”
  陆介瞧见他脸上显出凛然之色,心中不禁大是钦佩,回首与何摩对望了一眼,忽然之间,他发觉何摩眼中流过一丝难以形容的神色,他心中不禁一怔。
  韩若谷已朗声道:“二弟、三弟,那么,咱们就依计而行吧,二弟陪三弟上峰赴那虬髯客颜傲之约,我就先赴陇南天全教总舵一探,二弟记着,千万别让三弟和那虬髯客闹得不可开交,事情一了,立刻就来陇南接应我……”
  陆介道:“大哥你放心好了,那颜傲是条好汉子,咱们只把误会说清,尽可能不动手,好,那么……”
  韩若谷望了陆介一眼,点了点头,朗道:“再见!”
  也不见他用力,身形倒窜而起,话声方落,已自落在五丈之外,下消几个起落,踪迹杏然。
  陆介用力吸了一口微湿的空气,他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身边的何摩用肘碰了他一下道:“二哥,咱们上山啊。”
  陆介没有回话,只轻轻一纵,身形己飘出数丈。
  这两人施出轻功提纵之术,快得有如两道灰线在山腰间滚动,名满天下的黄山绝景都在两旁如飞一般倒退而下,只见山势愈陡,两人却是愈快,蓦然,两人同时一声长啸,已自到了信女峰上。
  只听得了一个粗豪无比的声音:“哈哈,何摩端的是条好汉子。咦,全真派的高手也来啦。”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三丈之外的虎形巨石上站着的,正是黄山派的虬髯客颜傲。
  何摩朗声笑道:“得与颜兄这等快人一晤,真乃平生快事,何某岂会失约?哈哈……”
  陆介拱手道:“小弟陆介,闻说颜兄与这位何兄弟有点误会,其实这误会是由小弟而起,故此不揣冒昧,特来此解释清楚,还望颜兄包涵则个……”
  虬髯客大笑道:“好说,好说,姓颜的倒要听听是何等误会法?”
  陆介见他大有不信之意,一扯何摩衣袖,双双凌空飞起,呼地一声,一齐落在巨石之上,与虬髯客成了对面之势。
  陆介双臂微抱,大声道:“那日在伏波堡之中,是陆某冒充何兄弟之名,其实何兄弟并不在场,只是在场之人皆以陆某就是何兄弟,是以江湖中人皆误会何兄弟得了那么宝物,其实……”
  虬髯客大笑道:“其实宝物是被你陆老兄得着了是不?佩服,佩服!”
  陆介不觉大窘,一时之中又找不出恰当的话来反驳,当下只“不”了两声,大为焦急。
  虬髯客大声朗笑,似乎心中极是喜欢,伸出大拇指连声夸好道:“陆兄见识的确高人一等,我颜傲落落半生,今日总算碰上知已,世上万物,原本无主,上天造物,原是极公平不倚的,只因那些俗人低陋见识,弄得结果是‘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椎之地’,咱们但要心安理得,看到自己所爱,伸手取来便是;偏偏有人要说我颜某是什么盗贼,那真是迂腐不堪的了……”
  虬髯客颜傲生性豪放,拘谨小节在他认为是世上第一等没有出息之事,是以经常在富贵宦家中干些劫富济贫的事情,这时,他认定伏波堡的宝物是陆介得着的了,竟然立刻冒冒失失地大叹知己起来。
  陆介正要开口,虬髯客已接着道:“譬如说,这姚家堡的东西,是我颜某慢了一步,是以被陆兄得了手,可见咱们只要看准了所喜之物,千万犹豫不得,所谓‘先下手为强’,那真是千秋万世不移的大道理,我颜某碰着陆兄这等知己,着实是平生第一快事……”
  陆介见他一篇歪理越说越不像话,连忙双手乱摇,大声道:“颜兄误会了,陆某并未得到那什么宝物……”
  虬髯客虎目一瞪,吼道:“你说什么?”
  陆介猛然吸气,也提声朗道:“那什么宝物,陆某不仅没有见过,连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听过。”
  颜傲浓眉一皱忽然咧嘴一笑,快然道:“这个陆兄就不对了,大丈夫敢作敢当,岂能……”
  陆介大怒道:“什么宝物就如此了不起吗?就是天下人人欲争而得之的仙宝放在我陆某面前,陆某瞧都不屑瞧它一眼!”
  虬髯客颜傲闻言似乎大怔,他鼓着双目望着陆介,只见陆介迎风昂立,双手插腰,脸上流露出一种凛然之色,令人望而生敬。
  但是,他像是不服气似地倔强地摇了摇头,大声道:“陆介,我信你是条好汉,我信你确是没有得着宝物,但是……”
  陆介听他说信了自己的话,不由一喜,但是听他又道:“但是”,不禁一怔。
  “但是若说你放着宝物在眼前瞻都不瞧,这个颜某万难相信。”
  何摩尖声插道:“未必天下人就都如颜兄之心。”
  虬髯客却并不发怒,只双目盯着陆介,一字一字地道:“那只是你不知道这桩宝物的好处之故。”
  陆介仰天大笑道:“陆某虽则不敏,但自信尚不致为物而喜到这等地步。”
  虬髯客忽然双目翻天,似乎盘算着一件难以决定的事,闻得陆介此言,瞪目正色道:“物之为欲,虽圣贤亦不得免,所谓‘见猎心喜’乃人之常情,一取一得,上苍自有安排,偏有许多迂夫愚妇信那一套鬼规矩,我颜某一生就不信有人真能不为物欲所动。”
  陆介大声道:“颜兄所病,乃在观念不正。”
  颜傲截断道:“如今我将那桩宝物说将出来,陆兄听后若是一复坚持原意,誓言即使此物落入陆兄之手,陆兄亦不屑一顾,那么我颜傲就自认观念不正,这几十年算是白活啦,从此闭门读书,不谈武事。”
  他说得断铁截钉,正经异常,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在空中荡漾着。
  陆介不禁大奇,但他仍然应声道:“陆某自信必能不为所动,颜兄……”
  虬髯客大喝一声“好!”颔下虬髯簌簌而动,大声道:“如果有此一物,得者能够立刻揭穿十年前塞北天下精英决战结果之秘,也就是得者立刻能知道昔日天下第一的宝座究竟由谁所得,那么陆兄肯发誓此生决不心存染指吗?”
  神龙剑客何摩瞪着一双俊眼,盯着陆介,他心中大为焦急,因为陆介乃全真弟子,全真派和少林寺是争夺天下第一的真正对手,那就是说陆介一定格外地希望知道塞北之战的内幕,这种诱惑不是物欲,乃是“名心”和“好奇心”,陆介难道真能发此誓言吗?
  陆介是怔了一怔,但是他强自压抑住险些出口的话,努力想道:“管它哩,什么秘宝不秘宝……‘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于是他大声叫道:“陆某自然不屑一顾……”
  何摩暗暗松了一口气……
  颜傲呆了一呆,继续道:“慢着,方才我所说之物,另外还有一桩妙处,譬如说,陆兄如是得了此物,能将天下百药无法救的绝顶内伤在一夕之中霍然治愈,且能增进许多功力,陆兄肯发誓绝不存染指之心吗?”
  陆介闻言,宛如被千斤巨锤重击了一下,他的身形也为之大大摇晃……
  “如果我得了此物,那么,师父的内伤岂不……”
  那是何等大的诱惑啊!
  “师父……你为我做了太多的事,为什么……为什么我一桩事也不能为你做?……”
  那个诱惑愈来愈庞大,也愈来愈清晰,陆介直想跃上去抱住它……
  然而这时候,青木道长的声音像是突然从那些纷乱的嘈杂中透入陆介的心田,那些谆谆的教诲,至理的铭言……
  但是,在这庞然的诱惑中,那声音是何等的微弱啊!
  是的,那是微弱,但是,也是何等坚定啊!
  虬髯客粗豪的声音响在空中:“如果我从一数到十,陆兄仍未答应誓言,那么,颜某的观点就无法被证明为错误——一,二……”
  陆介直如未闻,他的心潮澎湃着,青木道长坚定的声调愈来愈响了,在茫茫中逐渐唤醒了陆介的理智:“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陆介知道,只要一开口,把方才所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就一切都好了,不仅贯彻了恩师的教诲,或许还能解渡这一个视圣贤“进退舍与”之道为粪土的狂汉!
  但是,师父的内伤……
  “纵使全天下的财宝放在我面前,我可以瞧都不瞧一眼,真的,瞧都不瞧,可是,你为什么偏偏用这个来考验我呢?”他喃喃地自语着。
  虬髯客的声音:“……六……七……”
  陆介轻轻仰起了头。
  天空,是明亮的,雾气已经散了,一派日光从云洞中钻出来,正照在他的面孔上。
  他仿佛看到恩师的面容,庄严的,正直的,但是陆介没有注意这些,他只看到,师父是多么的苍老了!
  “从一个天下第一高手,变为老弱不堪的凡人,这种苦痛岂是常人所能想像?”他自言自语地想着。
  “如果没有恩师,那么我一定……”
  他想到那一幅永志难忘的惨象,熊熊光舌中,他哭嘶着徘徊茫然,在矗立的焦黑梁架中,他显得那么渺小。
  “为了师父,为了师父,我一定要……”
  颜傲的声音,显得有些急促:“……八……九……”
  陆介下了决心,于是他盼望颜傲快些数“十”,因为他自己也难保不会立刻改变自己的决心!
  “十!”
  沉默。
  颜傲仰天长笑,声音震动了周道的草木,陆介却严肃无比地对他道:“颜傲……”
  颜傲道:“我胜了!”
  陆介的声音冷得像冰,洪亮得像钟:“你败了——如果你以为你的观点胜了的话,那么,你更是败得不可收拾,颜傲,虽然方才我没有敢发那句誓,但是你必须要弄清两点:第一,你的观点根本就是错的,第二,我陆介绝不是为物欲而不敢发誓的!”
  虬髯客呆住了,但是立刻长笑一声,猛然拔起身形向峰下去了,轻风吹着他的笑在山间回荡,那笑声在陆介的耳中充满着嘲弄的意味。
  陆介摸了摸剑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过了良久,他不自觉地迸出一句:“这——原就是很难解说的,人家的确是难以了解的。”
  何摩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何摩的声音微微有一些激动:“二哥,我是相信你,了解你的……”
  陆介仰起脸,茫然道:“是吗?”
  这时候,山峰下有一干人正飞快地往上奔着。
  虬髯客是从信女峰的另一面下去的,是以和这一批人没有碰上。
  这一批人轻功都极为了得,不消多时,便已到了信女峰的顶上。
  当先一人一纵落下,征了一怔,猛然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哈,我们又朝相啦!”
  陆介和何摩大惊回头,只见那当先之人,体高膀阔,气度威猛,正是伏波堡主姚百森!
  何摩琢磨着“踏破铁鞋无觅处”那句话,悄声对陆介道:“二哥,他们是冲着咱们来的,只怕来意不善。”
  姚百森的身后有十多人,那伏彼堡的精英几乎全在其中。
  陆介拱了拱手,待要开口,但是,忽然察觉周遭空气大异,那伏波堡众人站在那边一声也不响,生像是一种紧张的气氛立刻笼罩了下来。
  姚百森双眼中射出一种逼人的光芒,盯视过来。
  陆介下意识地摸了摸剑柄。
  以神秘而高深莫测的伏彼堡主姚百森向前跨了几步,望了望陆介,也打量了何摩一下,忽然仰天打了一个大哈哈。
  姚堡主止住了笑声,盯着陆介道:“姓陆的,可真难为你,好一条借花移木的妙计。”
  陆介听得一怔,暗道:“他应该以为我是何摩才对啊,难道这姚百森已完全知道了我冒充何兄弟的事?”
  当下为之默然,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其实姚百森并不知道这其中详情,只是当日青木道长上姚家堡声称寻找徒弟陆介,继是陆介(那时大家知道是何摩)飞出堡中,青木道长立刻就疾跟而去,并且他的妹子曾对青木道长说陆介确在堡中,虽然事后他屡次询问姚畹都不肯回答,但是他从这些地方已能猜测到那日所谓的何摩可能就是陆介冒充的。
  他是何等精明老练,装腔作势地一问,着陆介的神色,已是大大证实自己推测不错,他心中暗暗骂道:“好哇,俺们大伙儿全让你这雏儿给唬了!”
  他身后的几个也都是老江湖,一瞧这番情形,肚中也都了然,脸上却不得不做出早就知道了的样子。
  姚百森歪着头想了一下,对陆介道:“姓陆的,你到俺们堡里来赶趟浑水,俺们并不责怪于你,只是,嘿嘿,你老儿冒了神龙剑客的名儿到俺们堡里故弄玄虚的一番作为,未免有点太不够朋友了吧!再说俺们可也不信那神龙剑客姓何的是个死人,让人家捐了招牌边撞边摇地……”
  何摩大喝道:“住口!”
  姚百森缓缓把眼皮抬起,眼光落在何摩脸上,冷冷道:“恕在下眼拙,这位朋友贵姓?俺们说神龙剑客又干朋友的事了?”
  何摩一字一字地道:“小可姓何,贱名摩!”
  姚百森也忍不住大吃一惊,暗道:“今天这跟斗可栽大啦,放着姓何的在眼前,还不停在说他的长短……”
  但是脸上却是猛然一沉,怒声道:“好啊,原来两位是老相识,那姚某倒失敬了,这样说来,两位是串通来摘姚某的万字啦?”
  姚百森涵养虽好,说到这里也不禁愈想愈气,声色俱厉起来。
  陆介正待解说,何摩大笑扯着陆介衣袖道:“哈,陆二哥,我说这场梁子是结定了,咱们说也无益,我看还是走着瞧吧。”
  陆介焦急中只听说:“……咱们说也无益……”几字,当下微微点了点头。
  但是,这看在姚百森等人眼中,却是勃然大怒,他们倒以为这两人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
  姚百森身后一个阴沉的声音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这些后生小子真是愈来愈不成话啦!”
  陆介循声望去,只见那人正是伏波堡中的高手神笔王天。
  姚百森道:“姓陆的,今日俺们人多势众,绝不会为难你,只要你交待俺们一句,四十年前的魔教五雄究竟和你是什么关系?”
  敢情他们认定了陆介、何摩和五个怪老儿是串通一伙的。
  陆介对伏波堡失宝的事情其实是毫不知情,闻得此言不禁征了一下,漫声道:“不知姚堡主问这做甚?”
  心中正暗暗思索:“怎么?又和摩教五雄扯上关系啦,到底是怎么一事?唉,想不到为了我一时好奇,冒充了何摩名,竟惹下这许多麻烦!”
  姚百森瞪着陆介,大声道:“陆介你既是全真门下,以玄门正宗之身份怎么又和那外家邪门的魔教五雄有着关系,这倒叫俺们费解了。”
  要知魔教五雄虽然绝迹武林四十年,但是至今武林中人心目中,仍是那幅穷凶极恶的邪相。
  陆介奇道:“我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姚堡主身后总管程松怒叫道:“姓陆的,你想狡赖吗?”
  陆介高声道:“不错,陆某确是知道魔教五雄其人,但是,陆某正要寻他们一决死战!”
  程松和神笔王天同时大笑起来,程松道:“姓陆的,在俺们面前还要说这种话吗?”
  陆介这表面看来文静得有点近于柔和,其实内心刚烈之至,他说出自己和五魔并无关系,别人若是非议怒责那也罢了,他并不放在心上,若是别人不信任的样子,那可是大大地得罪了他,只见他双眉一掀,沉声道:“姓程的,待会儿陆某第一个向你领教!”
  程松这等老江湖,什么场面没有撞过,哪知被陆介这两道目光一逼,竟然不敢仰视。
  陆介身旁何摩插嘴道:“二哥,我瞧这等小角色还是交给我收拾算了。”
  程松气得牙齿打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姚百森身后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大汉道:“何小兄弟,年纪小小怎的口齿这等尖利?”
  何摩年纪甚小,面孔又长得带有几分稚气,但是他最是很人不把他看作成人,是以闻言怒道:“你是什么东西?”
  那大汉年约二十八九,长得英俊已极,闻言并不愤怒,微笑道:“不敢,在下姓查,草字汝安。”
  何摩愕了一愕,大声道:“好啊,瞧你一支剑再加上一双能不能胜过我的单剑?”
  那查汝安毫不动怒,笑道:“罢了。”
  原来查汝安生性豁达大度,又复高傲无比,一生誓言不与妇人孺子动手,他见何年少,竟是不屑一怒。
  伏彼堡主再次沉声道:“陆介,你是一定不肯说了?”
  陆介心中对姚百森极有好感,虽然很想解说清楚,但是,在这等情况下他岂能示弱,是以尽管心中十分不愿,但仍重重点了两下头。
  程松叫道:“好,姓陆的,咱们先斗斗看。”
  姚百森脸色凝重,一挥手止住程松,道:“人家全真派的武功端的奇绝天下,我姚百森倒想领教一下。”他这话说得极是含蓄,暗暗点明程松怕不是人家对手。
  说着转身对神笔王天一揖道:“王兄,小弟心仪全真绝学已久,今日便是死在人家掌下也是心甘情愿,只是——只是,畹儿和一切大事……只好偏劳王兄和张兄了……”
  说到最后,姚百森的声音竟自哑然,天王仰首长笑道:“堡主神功盖世,岂会失手于孺子?”
  他的声音充满了信心和魄力。
  姚百森再转过身来,脸上愤慨凄悲之色一扫而空,只见他面色平和之极,口带微笑地道:“陆兄动手吧。”
  陆介见他气定神穆,心中大为钦佩,口中却只得应道:“姚堡主请。”
  姚百森微笑不答,猛然前跨半步,单掌一伸,直劈了下来。
  陆介往上一封之间,左掌弹出五指,正是“玄鸟划沙”的势子。岂料姚百森身形一窒,怪招连出,每一招莫不是武林罕见的招数。
  陆介精神一凛,连足掌力硬挡了几招,隐隐只觉掌上压力沉重无比,心中暗惊,不料姚百森功力如此之深。
  只见姚堡主拆得数招,左掌横里一抹,右掌骈指如戟,霎时形势大变!
  姚百森左掌如开山巨斧,右指却如铁指铜笔,陆介双掌乱飞,一连退了五步!
  忽然姚百森惊咦一声,原来他一指点出,如中败革,一掌击出,却如石沉大海……
  敢情陆介猛提一口真气,展开了天下独门的道家玄门“大北斗七式”!只见他仅凭藉一丝真力,潇洒裕如地把伏波堡主刚猛称绝的掌势一一化解。
  昔年魔教五雄中的“人屠”任厉,以三十年的功夫苦研了一套专破这大北斗七式的掌法,然而在竹枝山上与青木道长一战,犹自没有把青木道长击败,姚家秘传之功虽然精绝,但是岂能和人屠任厉相提并论?
  只见姚百森愈打愈烈,掌风如雷,迅速无比地绕着陆介递掌,每一转身,快比闪电地攻出七掌,而掌劲丝毫不见仓促,端的是举重若轻,名家风范!
  陆介起先双脚犹能在方尺之内转动化劲,到了这时,姚堡主掌劲内逼,他似乎已到丝毫不能移的地步了。事实上,陆介此时气敛神守,掌与心会,已将“大北斗七式”的精髓完全领会,已立于不败之地,就算他双脚牢钉地面不移分毫,姚百森掌力再强几分,只怕也奈何不到他。
  姚堡主何许人物,他在一连猛击十掌之后,心中已然有数,莫看陆介每一式发出之劲轻微得紧,其实一举一动莫不妙绝人寰,武学中所谓“四两拨千斤”,虽是形容的话,但是陆介此时的大北斗七式确实已臻这等地步!
  蓦然之间,姚百森大喝一声,宛如平地里起了一个焦雷,他双掌一收一发,身形退了三步。
  陆介正施到“天权夺魁”,姚百森这一返身,他立刻不由自主地伸掌递出,只见他这式劲道好不飘忽,攻敌之地,又复妙绝人寰,姚百森身形往左猛跨,堪堪避过!
  此时陆介心无旁骛,已完全沉醉在那些神妙的武学中,只见他一举手,一投足,莫不是出人意表之作,任姚百森隐伏苦练数十年,已是一流的功力,也被打得手慌脚乱。
  青木道长在十年之间,把一身盖世绝学一古脑儿传给了陆介,但是一直到了今天,陆介才算真正把无数神妙之处透彻领悟,如水乳交融一般,不可再分。
  伏波堡主在躲开陆介一掌之后,猛然连攻三招,身形却如行云流水一般退后数步。只见他猛然一提气,大声叫道:“你敢再试我十招吗?”
  陆介昂然道:“有何不敢?”
  只见姚百森的脸色愈来愈红,他缓缓举起双掌,霎时那双手掌也逐渐变红,最初还是一点点的斑红,过了片刻,双手掌心是全然血红。
  阳光在他的掌心上,显得有几分恐怖的样子。
  陆介暗暗心惊,表面上虽然双手垂贴,连手掌都隐在袖口中,其实已经暗自发动了全真派的玄门内功,一股纯和之气遍布全身。
  姚百森的掌心愈来愈红,却不知陆介的双掌躬在袖口中正在愈变愈白!
  他那睥睨天下的“玉玄归真”掌力已提到八成以上!
  只见姚百森缓缓向前跨了两步,地面上留下深深两个足印。
  陆介双目凝视着那一双血红的手掌,慢慢地向他移近,他像是全身松弛地站在那儿,任轻风飘拂着他的衣衫。
  姚百森双肩一晃,又前进了两步!
  陆介依然昂立如故!
  蓦然之间,姚百森以难以形容的速度冲了过来,双掌车扬一立,一股炽热的掌风飞向陆介,陆介双袖一扬,身形不退反进,两掌翻出,硬迎而上……
  蓦地里,何摩高声大叫:“二哥,碰不得,快退!”
  但是,陆介动作何等快捷,那飞出双掌早已递出,轰然一声暴震,却是一尘不扬,姚堡主退后半步,陆介也横跨半步!
  何摩焦急地瞧了瞧陆介,只见他气闲神定,丝毫无损,这才转身对着姚百森,冷冷道:“原来姚家堡是‘祝融神君’的后人,俺们倒是失敬了!”
  姚家堡自老堡主姚文亘以来,闭关自守,外人无知其武功脉络者,百年来何摩是第一个认出姚家来历的人。
  陆介一听“祝融神君”四字,心中一震,脱口叫道:“火龙掌!”
  祝融神君姚翼辅乃是百年前的武林前辈,他的“火龙掌”绝学是天下唯一能从掌力发出热力的功夫,自姚翼辅死后,这种掌法就绝迹江湖百余年,到此时,方让何摩发现高深莫测的姚家堡竟是姚翼辅的后人!
  姚百森冷冷望了望何摩,一语不发,扬起那一双红得如火的手掌,向陆介跨了一步。
  陆介心中无暇想及其他,只全神盯视着那一双红掌!
  周遭静极了,伏波堡的人个个屏息注视着场中两人的移动。
  蓦然,一个清晰的声音从树上传了下来——
  “老二,火龙掌又有什么了不起。”
  另一个声音道:“就是,我瞧火龙掌算不得什么。”
  又一个音声道:“瞧他那分得意相,着实不太顺眼,我瞧还是老五去给他一脚。”
  先前那声音道:“不,还是老二去赏他一指干脆。”
  另一声音道:“若说干脆两字,要是老三在就好了,可惜老三现在不知身在何方?”
  接着便是一阵嘘唏之声,似乎不胜悲切。
  姚百森双掌一收,大叫道:“四位老前辈既来之,何妨显身,让晚辈也好一睹风采?”
  树上第一个发声的道:“老二,人家叫咱们下去哩,你下去吧!”
  大约是老二的声音:“不,还是老大下去吧。”
  老大道:“我不成。”
  老二道:“为什么?”
  老大道:“我怕羞。”
  接着又是一阵哄笑。
  姚百森大声道:“四位前辈难道竟……”
  呼一声,一条人影飞了下来,那分速度与轻松,直令在场全部人大惊而骇!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来人已稳稳站在眼前。只见来人身材高大,虽然发领均已由白发黄,但是身躯却挺直异常,脸上五官像是生就构成一幅眉开眼笑的模样,令人一望而生和蔼可亲之感。
  姚百森尚未开口,那老耄已指着陆介向姚百森道:“我老老实实告诉你,这个孩子在今年之内,我可不准任何人碰他一根毛,一到明年,你们要怎样便怎样,我可绝不管。”
  陆介心中暗道:“这老儿是谁,干么又扯到我头上来了?”
  姚百森正要说话,那老人居然努力把脸孔一板,收敛住眉目间欢乐的表情,正色道:“我老人家一向是说得出做得出的,这一年之内,哪一个要惹了这小娃儿,看我老头子给他难看,哼!”
  姚百森口将张开,老人摇手道:“你不要想花言巧语打动我老人家,我老人家一向是言出如山的!”
  老头儿见姚百森被弄得笑笑不得,那分正经再也装不出来,满腹喜欢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忽然之间他大叫一声:“好哇,你们摔下我先走啦!”
  只见他猛一转身,身躯已飘在数丈之外,如飞追赶而去,众人连忙看时,果然前面有三条人影一晃而过,那老人只轻轻几跃,登时在山石累累中成了一条小黑点。
  前面那三人想是从树上溜下的,当着这许多高手,竟然没有一人发现,那种轻功着实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了。
  程松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妈的,魔教五雄这五个老不死真是邪门!”
  他骂完这一句,忽然惊觉道:“呀,咱们怎看着让他跑不去追?这五个老儿可是正点儿呵……”
  神笔王天冷冷道:“追得上?”
  陆介听到程松“魔教五雄”四字,心中猛然一震:“原来是魔教五雄,那么他该是‘白龙手’风伦了……”
  何摩忽然附耳悄声道:“二哥,快乘机离此,否则愈发纠缠不清。”
  不待陆介回答,他一扯陆介衣袖,悄然向后飘出……
  那边前后四条人影终于消失在山石中。
  “咦——那两个小子呢?”
  是程松惊叫的声音。
  一剑双夺震神州查汝安比一阵旋风还疾捷地飘向峰缘,却只见下方烟腾绝壑,飞瀑如练,哪里有陆介和何摩的迹影?
  姚百森用力一顿脚,长叹道:“咱们栽到家了。”
  地上一方山石被顿成粉碎。
  神笔王天用手指用力弹了弹腰间的铁笔,发出当的一声,他阴阴道:“又是那几个老儿来掩护这两个小子逃跑的!”
  姚百森双眼中霎时又恢复了坚毅,他挥手招了招,大踏步向山下走去。
  他,可真算得上是条硬汉!
  不过,这场误会是愈结愈深了。
  一个三月的清晨。
  信女峰上的一块巨石上,有四个老者在打坐,闭目静息。
  那巨石削得平平的,方可丈许。
  四个老人侵浴在清晨的寒风中,但知没有一丝抖擞,就像是四座大理石的雕像一样。
  歇了一会儿,太阳已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
  只见那四人身旁的花草木石,都沾上了露珠,由此可见他们至少已坐了半夜之久。
  忽然,其中一个开口道:“老大,我们坐在这里岂不是缘木求鱼?”
  另一个方脸的也仍闭目道:“老五说的对,谁知道那小妮子会不会来?”
  另一个雪白胡子的道:“我说还是找上门去,那姓张的真会做缩头乌龟不成?”
  只有那白眉的老者仍是闭目不语。
  太阳又上升了寸许,阳光渐渐普照大地,凛冽的风势也缓了许多。
  在山脚下的石板道上,正有一个黑点,疾如星丸地奔上山来。那白眉老者仍低垂着眼帘说:“来了,来了。”
  最先开口的那人睁眼一瞧,也喜道:“这下可对着了。”
  白眉老者两眼不开,斥道:“老五到底差些,来了去了又有什么不同?”
  白胡子的却文不对题接着说:“太阳来了。”
  于是四人又静默下来。
  过了半个时辰,旭日已升,便连远山也能看得清楚。
  而在巨石前约百丈许,有一深涧,洞上只有一条藤索桥接连两头,桥长约二丈多。
  这时,在对岸出现了一个人。
  看看他正要奔到桥端。
  猛听那白眉老者唱道:“追云乘风。”
  其他三个接着道:“魔教五雄。”
  那声音宛如有形之物,铿锵直可裂石。
  瞬刻之间,风起云涌,松涛四起,好像天神也为之助威。
  深谷中一响悲鸣,原来有一只大鹰竟闻声而落于洞中,当场震毙。
  只见那人踌躇了一下,仍不为所动,径奔这岸而来。
  白胡老者长叹一声道:“善哉,善哉!苦海在前,回头是岸。”
  其音低沉而雄劲,一字字地钻入那黑衣人的耳中。
  他那清秀的面容,顿时一动,但立刻又平静下去。
  他咬了一咬嘴唇,身形绝不停留,已渡过了索桥。
  那方脸的老者也开腔唱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这不啻是给那来人当头一棒。
  那人心里一怔,他想:“对了,说不定陆哥哥根本没事吧!”
  但是,又为什么道路传说,伏波堡主在黄山苦战一个年轻的高手……
  他心里的念头虽在飞快地转着,可是脚下也不比它稍慢些,又进了二十多丈。
  “老五”忙发出一声“狮子吼”,连那松涛之声都盖了下去。
  但那人却露出坚毅不拔的脸色,他想:“陆大哥救过我一命,我岂可让哥哥错怪了他!”
  他又进了三十来丈。
  那白眉老人视若无睹,却轻声吟道:“月色满床兼满地,我心非醉亦非醒。”
  这人只差十来丈路了。
  只见他忽地拔起,高达三丈,双足一点松枝,利用那些微反弹之力,一个筋斗,轻轻落在巨石之前。
  他在空中已匀好了气,只听他朗声道:“晚辈姚畹有扰四位老前辈。”
  那四个老人却都瞌眼不动,恍若未闻。
  隔了半晌,那白眉老人念道:“四时最好是三月。”
  三人连声接道:“万事惟须付一樽。”
  姚畹最是机灵不过,岂会不知四老在点化她,但是,这场误会如不化解,天下武林将有轩然大波,况且,其中还牵连到她的哥哥和陆哥哥。
  幸好她平日也饱读诗书,酷爱对句,便大声道:“云物共倾三月酒,笔端还有五湖心。”
  上联是白香山的句子,下联出自苏东坡,却有入世之意。
  那白眉老者瞿然一惊,启眼道:“小妮子有什么看不开的?”
  畹儿不由大羞,原来她易钗而弁,自以为装的蛮像,但是,那魔教五雄岂是等闲,竟一语道穿。
  这四个老头的年龄加起来已超过四百大关,但四个人都童心未混,尤以老大为甚。
  而那白眉老者就是老大。
  群雄大闹伏波堡的那晚,他跟踪蒙面客进入堡中。那贼子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后来,又出面劫了图去,却用“腹语”的戏法,把李总管和蒙面人要了个够,又约期比武后,本想去找那老三,路上偏遇着陆介。
  他在伏波堡中得知陆介是青木道长的弟子,于是又辍着他到了黄山。
  他江湖经验何等丰富,光凭伏波堡中,凌霜姥姥杖击陆介的一幕,便看穿了姚畹的心意,因他另有企图,便暗暗用心。
  这次姚、陆黄山之战,自然会震惊江湖,而他也料定姚畹闻讯定会赶来,寻求线索。他便连同三个拜弟,定下计谋,便如此这般地在山上守了三天。
  且说那白眉老头儿见状,不由大笑拍手唱道:“大姑娘,不害臊,扮个男人满街跑!”
  姚畹又羞又急,但又不愿出声,兀自低着头站在当场,另三个老头却不言不语,仿佛心事十分沉重。
  歇了半晌,那长白胡子的说:“这小娃子不远千里,巴巴地跑来,我们做老人家的焉可让她白费心力,枉走一遭!哥儿们说怎么办才是?”
  那摄生有术,仍是面如冠玉的微笑道:“还是让你老二卖个顺水人情,指点她一条门路算了。”
  姚畹闻言,心中暗喜。
  但忽听那方脸的道:“老五之言差矣,我们五个老不死的,又不是管事婆,何必招揽,我看还是眼不见为净为直。”
  姚畹大急,正想开口。
  那白眉老者忙笑道:“老四话是不错,但这回可不同,不过我们也不能随便开例,我看还是让大家想个法子才好。”
  只见他们四个老头一吹一搭,把畹儿弄得哭笑不得。
  但她也是机灵之人,见机忙躬道:“前辈只要肯明示畹儿,畹儿必将尽力以报。”
  四老不言先笑,声震山谷。
  笑声忽止,老大拍肚道:“我老儿吃硬不吃软,天下人要别人帮忙,谁不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事后还不是当放个屁。”
  老二也展齿道:“搞得过我们的,便服了他,搞不过的,休提。”
  畹儿大窘,但话既摆明了,不得不硬着头皮,朗声说道:“怎等比算,还望四位老前辈划下道儿来。”
  她忒是机巧,这句话四个老前辈便把老头子给说死了,四老也是出名的鬼灵精,岂会不知。
  老五拍掌道:“人家小娃子可不服气呢!本来嘛,论人数,她少,论年纪,叨长,我们四个老人家说什么也不能背个以大欺小的恶名。”
  老大微笑道:“比武的,既然不行,比文的如何?”
  老四怪笑道:“叫我老头儿念念颠倒经倒可以,其他的可不行。”
  老二忍不住开口道:“人家是小娃子,不要吓坏了她,还是让她决定吧。”
  老大点首道:“好说,娃子就看你了。”
  畹儿心中暗暗计算,论武功不是人家对手,幸好平日常读诗书,还是比文好。但她可不知这魔教五雄,因为被青木道长的师尊击败,所以归隐了三十年,肚子里也装了不少东西,而也因此他们的性格大变,与四十年前,宛然是另一番面目了。
  她心中计议既定,却夷然漫声道:“四位前辈是武林一代宗匠,末学后进岂敢班门弄斧。”
  四老知她言外之意,心中也暗许她的灵敏。
  她又说道:“文字方面,后辈也是略识之乎,尚请前辈指正。”
  老大捻长眉呵呵笑道:“这娃子曲肠挂肚似的,说比就比,噜嗦个什么?不过怎生比法?”
  这下可把姚畹考倒了,一时竟答不上腔来,忙道:“后辈岂敢逞言,还是请前辈们吩咐下来。”
  那四个都是捉狡鬼,听了心中大喜。
  老大道:“比联句,一句七个字,十句为限,每句不得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老二道:“这不难,而且每句都要与酒有关,至少二句里有一句才行,否则算输。”
  老三拍须道:“这还不难,还要集前人的句子。”
  老五加上一句道:“不行,更得说出每句话的作者姓名和朝代。”
  畹儿听了,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这联句的玩法是,由某甲说第一联的上句,某乙对出此联,而再出下一联的上半句,某丙亦是如此,这样,轮流更替下去,本是明清两朝读书人家的日常游戏,倒也不难。
  不过像这四个老头规定的,却不容易,因为通常只是用韵脚限制,而条件哪有如此之多?
  畹儿暗暗一惊,正是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由此看来,这四个老头子分明惹不得。
  她心中虽是懊悔,但已势成骑虎,忙从容道:“谨遵前辈之命。不过,是四位老前辈一起参加呢?还是另有安排呢?尚请前辈们再予明示。”
  四个老头子都好玩不过,各不相让。
  老大随手摘一松枝,用掌削去小枝芽,暗运神功,只见他轻轻一插,那松枝竟入石三分,屹立在石头上。
  只听他笑道:“别争,咱们四个老头子都陪娃子来一遭。”
  畹儿存心,哪容他改口,忙笑道:“如此说来,到时老前辈可要答应我四件事了。”
  四老互望一眼,老二拍胸道:“好说。”
  畹儿紧逼着说:“一言既出。”
  四老连声应道:“驷马难追。”
  老大与畹儿互拍手掌道:“以一易四。”
  然后四人在石上挪了个位置,让给畹儿。
  老大在那石上松影所在,以小指之长为准,指刻了十多道痕迹,笑着对众人说道:“日影长一度,为一期。”
  老二笑道:“既然以一易四,我们就该车轮战她,才是公平。”
  畹儿拿定主意,反正豁出去了,便一口应允。
  只听那老大长眉低垂,手掌轻击三下道:“唐,王维,独在异乡为异客。”
  其实苍劲雄迈,然而英华内藏,几达金刚不坏之境界,讲定力已是天下数首论二的了。
  畹儿忙运神沉思,只见日影刚移,便被她想了出来,但她强抑住内心的喜悦,静待影子已越过了半节,方笑道:“唐,白香山,不惟能酒亦能文。”
  接着出题道:“唐,杜甫,剑外忽传收蓟北。”
  四老对她的机智,不禁暗暗赞赏,因她以“不惟能酒亦能文”对“独立异乡为异客”,虽为勉强,但是句子本是现成,已是难得,而又点出了“酒”字。不过可惜时间上慢了些,却又不知这是畹儿存心让他们轻敌之故。
  下面轮到老二,只见那方脸上双眉一皱,已然佳句拾得,忙沉声念道:“宋,苏东坡,醉中不觉到江南。”
  “前人,识君小异千人里。”
  只听他的声音是低沉有力,雄壮虽过于老大,而中气稍嫌不及,但也颇有佛门狮子吼的真昧。
  畹儿候他那山谷回响方传及耳边,忙运气对道:“唐,李贺,有时半醉百花前。”
  “唐,皮日休,碧莎裳下藏诗草。”
  她的声音却尖锐而有纯阴之气,初时和老二的合在一起,就像一丝金线抛入空际,渺渺然地,而后其声渐强,终于突破了它,完全盖了过去,然后忽又一转,与山谷回音相合,恍若龙云在天。
  四老相顾愕然。
  这又是畹儿偷巧之处。
  原来她与老二的回音相搏,已占了大大便宜。不过她因从小与凌霜姥姥学正派内功,又在张大哥处学得了一些架势,所以根基极佳,否则内功差些的,要想偷巧也是不容易的事情了。
  下面轮到老五,他也就是五雄中养生最得其道的。
  看他风度超逸,身材高大,哪像是个魔头,想此君少年时,必是个雄姿英发的俊才,而实际上,他诗词也弄得最熟。
  只听见他略一思索,便有了眉目,便慢声吟道:“唐,韦庄,红杏园中觅酒仙。”
  说时微微一顿,微笑道:“宋,苏轼,酒醒门外三竿日。”
  畹儿为之一怔。
  这玉面的老者心悦了,他仍是自负的啊!
  畹儿忙把四人分析一下。
  那白眉老者,也就是老大,功力最强。
  方脸的老二文词不佳,是可攻之处,但功力却居第二,仅次于老大。
  长须的老四尚未轮到,但自他不言不笑的面容可知,其定力也是甚高的。
  面色似玉的老五在文词上是无懈可击,但定力却甚弱,因为他尚有喜怒之念,未脱嗔界之外,对他应该避重就轻才行。
  畹儿虽没闯过江湖,而说也不信,这种解析的能力,主要的还在天赋,有许多莽汉练了一辈子,还是弄不清楚事理。
  这等念头,有如闪光电击般地在她心中掠过。
  但她的表情仍是惶惑的,她开始不知所措了。
  这时,日影已移了半节。
  她想:完了,他们是出名的心狠手辣,他们要我干什么?会叫我去害陆哥哥?
  她觉得心绪已乱极了,她极力想找出下对来。
  忽然,她抬起头来,汗珠已一粒粒地挂在她的额上,这是稍具内功的人都不该有的现象啊!
  玉面的老五凝视着她,他的目光好像一把利剑,穿过她的心事。
  他嘴角上挂着浅笑。
  她想:是在笑我不如他吧。
  其他三老也洞视着她,就好像抢糖吃的小孩子们,抢到的人,一面舔着战利品,一面看战败者失望的嘴脸,那股自我得意的样子!
  八只眼睛瞪得像四对圆圆的珠子。
  啊!珠子!
  姚畹记起来了,她看看日影还差一分,忙朗声念道:“唐,白居易,月照波心一颗珠!”
  当她说完之后,方才松了口气。
  老五脸上笑容失去,但也只是恢复到平静而已。
  白眉老人仍一无表情。
  而意外地,老二和老四微笑了,因为又可以玩下去。
  姚畹双眼恢复了灵活,滴溜溜地一转,便想出了一个难题,她轻启朱唇念道:“宋,苏轼,州家遗骑饮春酒。”
  因为这种句子甚僻,平常少见有人用过,所以也就不易集句对它了。
  老四脸上虽看不出什么变化,但他的长须知无风自动,他内心的情状,也就不想可知了。
  姚畹暗喜,但又觉得很抱歉,因为五老中,以他长得最和易近人。
  哪知就在快要到时的瞬间,他一拢长须笑道:“唐,李贺,旗亭下马解秋衣。”
  又不假思索接着出下面的上句道,“唐,白居易,瓮头竹叶经春熟。”
  姚畹闻言,不由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而白眉老人仍如泥塑似地。
  而老二方脸一皱,老五却玉面变色,同时投以惊异的眼光。
  原来老四真是深藏不露,竟对得如此工整。
  不过毛病出在他的考题上,其实,这句诗也不坏,不过,因为是名句,前人已对过,简直是在“放水”。
  所以姚畹焉得不喜,而二老又焉得不有事出意外之感,但白眉老者却又不喜不怒,大有超出三界外之势。
  但那白胡子又不作如是想,他只觉得四对一太乏味,三对二来劲,所以就倒了戈。
  现在还剩下三联了,如果十句都对出来,又成了不了之局,姚畹和四老心中都不由着急。
  可是,姚畹也不容对手有多思考的机会,忙唱道:“唐,温庭筠,镜里芙蓉照水鲜。”
  “唐,许浑,一尊酒尽青山暮。”
  老大闻言双眉一皱,登时有思索之容。
  其实这句并不难对,可是时间拖得越长,对姚畹越为不利,因为她是一对四,所以她喘了一口气,而对手就可歇了四回。
  这就是为何姚畹不以难题来考老大,而老大偏拖时间的缘故。
  眼看着日影又要傍移一格,那白眉老人却吟道:“唐,杜甫,五月江深草阁寒。”
  说着一顿,即翻眼笑道:“唐,温庭筠,只应七夕回天浪。”
  哪知这句姚畹在儿时便对过,她暗自庆幸,因为下面是轮着老二,此人文词较差,便存心由此着手。
  只听她朗声道:“唐,白居易,遥飞一酎贺江山。”
  “宋,姜夔,眼中故旧青常在。”
  四老为之一怔。
  原来这句难对的是眼,是五官之一,就必须以口、舌、耳、鼻等人身器官来对,而上句又没点出酒字,所以下句就必须在“酒”这字着手,这倒把四老给难住了。
  姚畹心中早已计算好,原来这四老诗词虽看得不少,但却偏集于几家,所谓精而不博,其中又较偏于唐人,宋人只重于苏轼,畹儿依前面八句所得的心得,才拿姜白石的句子来作考题,却真把四老考倒了。
  眼看日影已移去了大半格,那老二方睑兀自紧绷着。老五暗暗叫苦,原来不依这等严格的规格,老二自也对得出来,这岂非是作法自毙?
  老四捻胡微笑不语,大有袖手旁观之意。
  老大却如老僧入定,连些微反应都没得,其实他心理的鬼花样最多,不过是“装死”而已。
  于是,时间到了。
  老二大吼一声,一掌打在石上,只见碎石飞处,巨石上瞬时现出了一道掌印,深约寸许。
  老大笑道:“小妹妹,算你赢了。”
  他敢情已改了口。
  老二赖道:“不行,不行,她一定要对出下联来。”
  他大有姚畹自己也对不出来的样子。
  老四打不平道:“她对出来又怎样?”
  老五却打边鼓道:“对不出,算和了,对出来,我们每人另外送她一样东西。”
  不妨老大连声怪叫道:“这不行,太便宜她了,我看她还得作个结句,一方面还要顾到题目的限制,另方面又不能失了我辈的身份,如何?”
  老四胡子一掀,像是正义不屈,一副找“打架”的姿态。
  他们自顾自地大吵大闹,却把“正主儿”给撇在一边了。
  姚畹可忍不住,忙起立躬身道:“敬遵前辈之命。”
  老二怪眼一翻道:“好说!”
  那老大便慢声吟出刚才那副上联道:“宋,姜夔,眼中故旧青常在。”
  姚畹声道:“宋,陆游,舌本醇酿苦莫分。”
  四老皆大惊,原来是这么一句鬼话!
  但姚畹立刻作结句道:“唐,许浑,林间扫石安棋局。”
  “唐,唐彦谦,酒中弹剑发清歌。”
  老四大笑道:“好一个酒中弹剑发清歌!”
  老五玉面微红道:“服了!”
  老大怪笑道:“我们几个老不死的,自以为鬼灵精,却栽在这娃子手上,你们看怎办?”
  说着右眉一扬。
  那老二却嘴角微动。
  老四摸摸白须。
  老五俊目半闭。
  原来这四老相交已近百年,已到了意会神通的地步。
  这都不过是片刻之事。姚畹倒不在乎四件额外的胜利品,她急于想知道陆大哥的下落。
  她正待启口,不料四老心中既已一致,那老大便大笑道:“小娃子不嫌高攀的话,和我们拜个把子如何?”
  姚畹大惊,但那四个老头却不由分说,搞土为香,一把拉了姚畹,跪到地上,只听得那老大口里念念有辞道:“玉皇大帝在上,阎王老子在下,我佛如来在西,地藏菩萨在东,今我等四人和小娃子结拜为异姓手足,今后双方如有对不住的地方,天厌之,地厌之。”
  姚畹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又被拉了磕了三个头。
  礼毕,老大忽然道:“可惜老三不在,否则更好玩了。”
  三老也霎时悲伤起来。
  姚畹不由大奇,仔细一想,五雄中是短了一个。
  不待她发问,老大忙一扬右眉道:“老三活了还不如死的好。”
  老二嘴角微动道:“正是,依他那副性子,老是跟着人家跑,又不准他杀人,实在是残酷之极的刑罚。”说时,暗对老四挤了挤眼。
  老四也会意道:“算他倒霉,谁叫那人是全真弟子。”
  姚畹心中大急。
  老五忙大声道:“全真派与我们有十年之约,老三真是自找苦吃,现在挑了梁子又摆不平。”
  他们吹吹搭搭,姚畹可中了计。
  原来这四老口头上虽服了输,但心里可有点嚼咕,也就利用姚畹心中的弱点,来个反攻。
  他们可不知道“人屠”任厉真的已和陆介朝过相了。
  那老四却不等姚畹开口,岔开话题道:“且慢替别人悲伤,我们自己的事情还没弄好。”
  老大忙反问道:“又有什么不对?”
  老四问道:“我们刚才不是重新结拜过了吗?”
  老二不悦道:“难道是开玩笑不成?”
  老四怪笑,指着白眉老者道:“那凭什么他还是老大?”
  老大佯怒道:“我年纪最大。”
  老四摇手道:“你和老五也不过差了一岁,当年我们结拜才十八岁多,差一岁当然算差得远。”
  “但现在大家都在一百开外的年纪,一两年算什么?本来我们已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过一天算两个半天的,万一我比你们多活个把年,不就比你大了吗?”
  老五大笑道:“我比你还着急,等我做老大可真得太久了,所以应该重来过。”
  姚畹被他们这一闹,心情又不知不觉地松了下来,倒反给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哪知四老就存心整她,让她内心一上一下的不好受。
  老大见有了转机,忙道:“算你有理,但怎生重算法?”
  老二开口道:“我们既答应了娃子四件礼物,就由我们挑出四件天下名物,看谁先取到,谁就算老大,依次类降。”
  老五忙接口道:“但老三呢?他可不知道咱们的决定呀!”
  老大故意怪声道:“他有天下至宝可取。”
  三人同声接道:“全真门下第一高手的首级!”
  姚畹被逗得两眼含珠。
  但老大忙又转口道:“你说那四件宝物为何?”
  只听老四唱道:“辽东千年参,陇西灵芝草,南疆百蛊珠,北海龙皮套。”
  姚畹是练武的人,岂不知这四件都是武林至宝,内心一种爱武而独得的喜悦,便油然而生,愁意也就变得淡薄了。
  但老二却道:“且慢!”
  老大说:“我知你的意思,不论年纪的大小,小妹妹也有机会做老大是不是?”
  姚畹正想推辞,不料老二道:“我早就有料及此。”
  老五大笑道:“你那番心意我还看不出,也好,就成全她吧!”
  老大被他们这一点穿,也大悟道:“我们本叹武功没有传人,现在各人都拿出自己最拿手的出来,咱们估计小妹妹练功要多久,她也以学成的时间与我们相赌,若是她在限定时间之内学会了,就算她赢,如何?”
  众人计议已定。
  姚畹才有暇插嘴道:“我要求的条件是:第一,须找出陆哥哥的行踪,而且要保护他一年。
  第二,伏波堡的失物应物归原主。
  第三,武林三英的事情请出面代陆哥哥了结。”
  四老相视一笑,姚畹是个大姑娘,知道他们笑她口口声声陆哥哥的,不由脸上登时飞红起来。
  老四拍胸道:“这三样倒也不难,那第四件却是什么?”
  姚畹低头道:“还没有决定。”
  四老又相视一笑,仿佛已看穿了她的心事。
  老大道:“放心,今后谁敢欺负你,我们倒爬给你看!”
  老四忙解围道:“废话少说,我们四个怎生分配法。”
  老大说:“我往陇西。”
  老二道:“我奔辽北。”
  老五笑道:“我上南疆。”
  老四也笑道:“我只得去北海了。”
  四人各从身上掏出一本书来,想来是各自武学的心得,各吩咐了姚畹一些要诀,便道一声:“半年为期,重会于此地。”各自下山去了。
  这时,正值烈日高照,但在高山上,却清风时来,而近处的山头,仍半掩在云雾之中。
  畹儿迷惑了,从清晨至正午,不过是几个时辰,但却是她所经历过最奇异的一段时间。
  以魔教五雄的声望,为何要对她特加青睐呢?
  她摸着怀中的书本,怔怔地望着群山。
  但有一点是可确定的,便是陆哥哥会因此而增加了几个朋友。一年之内,天下只怕无人能伤他一毛。
  忽然,畹儿记起来了,她的哥哥姚百森又胞到哪里去了呢?
  远处的浮云,乍看像个男人的背影,那是哥哥吧!但定睛一看,却是陆哥哥,他那宽伟的双肩,是多么的引人呀!
  畹儿乏力地躺在“迎客松”下想,陆哥哥会知道我帮了他那么大的忙吗?
  高潮过后,必是令人窒息的平静。
  这时,黄山上,到处只有松林被风的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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