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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小子午脉流”讲究的是以自身内力调动病家本身体内真气来自疗,因此病家如有内力根基,医家便不需消耗自身内力,病家内力越强,这一功法的效用越佳。韩江本以为飞龙坊如此器重急救的高手,功力应是不弱,至少该在自己之上,可一试之下,那人体内竟是一丝内力全无,根本就是个平常之人,可谓毫无武功,他明知这“苦莲茶”绝无散功之效,因此此人虽中寒毒,内力却不致有太大消耗,而且依孙尚轩的另一本药谱所载,“苦莲茶”性虽寒毒,在寒类毒药中只能排在百位以后,即便自己身中此毒,以目前功力,也不会手足如此冰冷,甚至冻得昏迷不醒,只有寻常的无内力之人才会中毒如此之深。飞龙坊行事乖张险恶,他曾亲眼目睹那邢公公只因一怒便杀了一名下属,这陈侍官既然毫无武功,他们又怎会如此卖力相救呢,更何况独孤鸣也曾说过“陈侍官这样的好手”云云。韩江突然隐隐觉得这一切有很大的不妥。 韩江心中猜疑之际,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只是装作继续诊视,将手摸到那汉子的脚踝处。寻常练武之人总是从一些基本功练起,如“马步蹲桩”、打麻包、打沙袋等,因此通常脚筋手筋较常人粗大有力,即便常做苦力之人也无法与之相比。韩江已以医家手法摸出此人手筋纤细无力,一摸脚筋,却连平常人中的壮汉也不如,看来此人全无武功之实更无怀疑。 吉公公等得不耐,向手下招呼一声道:“都走开吧,等那药僮返回再说。”一干人立刻走了个干净。待听得众人去远,独孤鸣轻声道:“韩少侠,咱们已是功成一半,只等我那药僮回来。以后他们每来求诊一次,咱们就备一份毒药下来,日久天长,咱们准备充足,便可伺机行事。呵呵。” 韩江心头一凛,心道:“孙先生‘百草千味毒谱’中的任一个方子,都是剧毒无比,或者无影无形的绝妙毒药,备上一两种便足以成事,他为何要等到‘日久天长’?”原本模模糊糊的想法逐渐清晰,韩江在转念之间几乎就已认定四位御医之被杀以及自己被诬在此都是身旁这独孤鸣一手造就的。 韩江首先想到那日下集山后独孤鸣忽然下手杀了几名前来寻他的侍卫,那便是在下伏笔,好教自己日后相信他所言的什么“摩云教线人”之说,到了长安后,正是他建议自己前往几位御医府上拜谢,因此可以在自己和殊儿到达各御医府时下手杀人,诬陷于自己,他武功极高,自可以一招就将那三名手无寸铁的御医杀害而不露身藏。杀葛修一的就更有可能是他,因二人乃多年好友,葛修一自然不会防他,才会让他进入秘道。当时秘室内似乎并无打斗痕迹,葛修一武功也非泛泛,只是绝不会对这样一位老友设防,否则,便是寻常的飞龙坊侍官,又怎能轻易进入秘道,又在一招之内将葛修一刺杀?然而他又为何陪自己作牢,并受那么大的苦楚,竟不惜废去自己的一身武功? 转念又一想,既然那“陈侍官”可以没武功装作有武功,独孤鸣只是自言武功被废,难道不会是作假?他这番施为,当然是和飞龙坊串通一气的,他究竟所图为何?不用说,“百草千味毒谱”便是其中之一了,他以设计逃生为由,诱我写出毒方,并求积累得越多越好,即便日后被我识破,他再翻脸杀我,手头的毒方也够他横行一时了。那么他若欲害我,却何必搭上那几位御医的性命?难道他真想作御医独一人?他武功高于其余御医,本来若想将他们除去,有的是机会,何必单等到此刻呢?是了,若在平时,他若将御医们一个个杀了,到时候只剩他一个,别人自然怀疑是他下的黑手,如今正好拉了我这个替罪鬼在此。只可惜死去的几名御医各有绝学,只有自己学得了些皮毛,也不知是否有机会传扬下去。想到各御医所学,刚才的疑问又有了解答,几名御医不知受了何人的指使,都拿出不传之秘授与自己,几本医著自己随身携带,只有“百草千味毒谱”是装在脑中的,那些日在集山,独孤鸣自然大有机会将那些医著偷看了,他本来已是大家,对那些精华之作一看之下领悟得定较自己要快而透彻,想他也早想将我擒下拷问,但一来殊儿一直跟随自己,二来怕用强自己定不肯说,才借飞龙坊之手施此毒计。如今老御医王焘风瘫,药王孙尚轩被劫持,身兼各家之长的便只有独孤鸣和自己,而独孤鸣定是高出甚多,自己唯一占优的便是一本毒谱,也是武林中人最看重的,独孤鸣怎会不欲得之而快? 难怪飞龙坊抓自己进来后从未拷问,也未施过酷刑,就是要让自己存了逃生的希望,回想这两日独孤鸣的言谈,莫不是在循循相诱,自己对逃生越抱希望,便越能配合他的计划。 独孤鸣可谓苦心孤诣,若不是自己还存了一份仁厚之心,想替那假侍官减轻些痛楚,他这计策就会轻易得逞。看来这次倒是错怪了凤凰琴了。 韩江装作哈欠连天,闭目歇息,将前前后后想过一遍,只觉许多蹊跷之处都一一有了解释,睁眼看了一下独孤鸣,却见他正来回踱步,似乎等那药僮返回,甚是焦急,便开口劝道:“独孤先生,那剂毒方甚是复杂,少说也要炼两个时辰,还是先休息一下吧。”独孤鸣勉强一笑道:“老夫倒不是等得急了,只是伤口处疼痛,本也睡不着。” 韩江心中又是一动,说道:“独孤先生,小子学了葛先生‘小子午脉流’的一些功法,可以为独孤先生减轻些病痛。”其实“小子午脉流”并不能用来减轻疼痛,只是韩江料想独孤鸣刚杀了葛修一不久,虽然定也得到了那本《子午脉流》,但必然不及细看,因此出语相诈。独孤鸣果然应道:“哦,老夫还不知‘小子午脉流’有此妙用。”韩江道:“独孤先生只需将一只手伸出笼外,小子便献丑一回。” 独孤鸣伸出一只手来,韩江也伸手出笼,抓住独孤鸣的关寸要位,独孤鸣的手忽然震了一下,立刻有一股劲力反弹而出。韩江知道这是练武之人的天然反应,可见独孤鸣对自己戒心尚存,武功也并未丢失。 韩江将一道真气缓缓注入独孤鸣体内,稍一牵引,只觉独孤鸣体内真气充盈,十分流畅。他特意让真气从十二经络中的“手六脉”流过,也是毫无阻碍。“小子午脉流”也是一种高妙的诊脉之学,可以通过病家各脉的脉流情状推测病源病因,其实独孤鸣的双腕真若受了如此外伤,十二经络中的手部各脉都会有程度不同的异样,可独孤鸣的脉流全无异常,自然是根本不曾受伤。韩江又仔细看了看那腕上铁条,想道:“这本也不难,只需用些手段将两截铁条一上一下接在手上即可,哪里需要真的插进腕中。” 独孤鸣兀自不觉,只知自己体内真气流动,好不舒服,心道:“葛老儿这‘小子午脉流’当真有些好处。”却不知韩江已据此证实了猜测。 韩江暗暗叫险,知道若换在刚下茅山的时候,独孤鸣便是做得再明显些自己也未必看得出破绽,亏得有了些历练,又学了些医术,才不曾被骗得那么久那么惨。 又等了些时候,那药僮带着药来了,所拿的却是三个纸包,独孤鸣背着身子,装作仔细察看,偷偷将一包放入衣袖,将另两包给了那药僮道:“交与吉公公吧,这两包都是服得的。这几日不要跑得远了,几位御医仙去,仰仗你的地方倒多了。”那药僮答应了,将制好的药交给带路的侍卫,向独孤鸣告辞而去。望着缓缓升上去的天梯,韩江的心却在慢慢下沉,心想:“本来在此已是糟糕至极,身边又是这么个蛇蝎之人,该怎生逃出此处呢?” 第二日午饭过后,果然吉公公又领人抬了伤号来,这次却是位宫女,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止。韩江一看即知这只是寻常的癫痫,心中暗笑这等作假已是越来越拙劣,看来独孤鸣也忒小瞧了自己。虽是这般想,却仍是尽所能的救治那宫女,开了两帖药方,却没一丝毒性。 韩江既知独孤鸣用心险恶,便千方百计引了他来谈论医学,心道:“我在此也不能白白受罪,需得把你所会的尽数学来。”独孤鸣也是百无聊赖,当然愿意做些卖弄,何况想到韩江迟早是死路一条,便多告诉他一些也不妨。如此又过了数日,每日都有数人来求医,症状各异,独孤鸣在一旁指点,韩江也乐得实践,只是开药方时便再也不开毒方了,每次的两张方子都是良药。又过几日,每天都增到十数个病家,韩江大致一算,近二十日下来,已医了百余名病人。 这一日,吉公公又带了个病人来,独孤鸣随口问了句:“昨日医的那位公公服了药可有些好转?”吉公公道:“这不是废话,若吃了就死,还来找你们作甚。”独孤鸣一听此语,忽然一瞪眼道:“吉公公你可不要信口胡言,那位公公究竟怎样。”吉公公似也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叫道:“反了你!我半个时辰前还同他说话来着,现在已能下床走动了,你盼他死怎的?”独孤鸣突然一阵大笑:“哈哈,好,好,韩,少,侠,你好!” 韩江听独孤鸣问话时便觉不妙,此刻心下更是雪亮,一边仍在为那病人把脉,一边说道:“独孤先生,您终于有所怀疑,只可惜稍稍晚了些,让小子又有吃有喝的多活了数日。”那吉公公不知就里,奇道:“咦,你们两个在打哑谜么?” 只见独孤鸣一脚踹开铁笼,脚踝上“插”着的两根铁条应声而落,众侍卫大惊,忙欲挺兵刃上前,被吉公公摆手止住,独孤鸣隔着铁笼抓向韩江,手腕上的铁条也“当啷”落地。韩江早有所备,向后一退避开,独孤鸣连抓几次,奈何隔着铁笼,怎么也抓不着,气得一拳击在铁栏上,喝道:“小子,你是什么时候看出破绽的!” 韩江笑道:“那还用问,自是一到这地牢就看出了破绽,所以从第一剂毒方起,小子开出的都是大大的良药,独孤先生可以尝尝试试。”韩江本不是油滑之人,只是对独孤鸣的卑劣行径深恶痛绝,只想尽量多作奚落才有快意。 独孤鸣咬牙道:“小子,算老夫白陪你粗菜淡饭了十天。吉公公,我昨晚给那位公公带去的乃是咱们想要的毒药,想试试那毒谱上的毒药是否有些效用,谁知这小子不知何时识破老夫妙计,竟不曾开得一副毒药,当真可恶至极。” 韩江心道:“第一日的毒药倒是真的,但怎能再告诉你。”笑道:“独孤先生,被我这等小辈都一眼看穿的把戏,若也算得‘妙计’,岂不落人笑柄。至少是我的笑柄了。” 独孤鸣恨恨道:“笑吧,你笑吧,看你能笑到几时。”拂袖而去。韩江在身后叫道:“独孤先生,小子若有不明之时,还要向先生再作请教。”独孤鸣想起这几日韩江从自己处套得不少知识,而自己却一无所获,更是恼怒。 等众人散尽,韩江静下心来,却仍是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离开此处,对面的铁笼中宇文无妄时不时起来走动,铁链声响,除此外再无声音。 之后的整整一天,每次到吃饭时便只有一个篮子送到宇文无妄的笼前,韩江这里却再无食物。韩江正当少年,最怕饥饿的滋味,两日下来,已饿得头晕眼花,卧在地上动弹不得。 之后的整整一天,每次到吃饭时便只有一个篮子送到宇文无妄的笼前,韩江这里却再无食物。韩江正当少年,最怕饥饿的滋味,两日下来,已饿得头晕眼花,卧在地上动弹不得。 又一餐到来,韩江鼻中只闻到炊饼的香气,自己却只能干看着宇文无妄吃,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宇文将军,请你扔半个炊饼过来给我,我已两日多不曾吃过一点食物。” 宇文无妄如若不闻,韩江再次开口求恳,宇文无妄却道:“嘿嘿,老夫功力当然在你之上,只是你更善用些诡计魔术,老夫不服,总之是不服。”韩江听他言语不搭,知道再求也无用,索性不再说了。忽听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他不给你炊饼,我可以给你。”说完,一个大个炊饼“啪”地落在了铁笼之外,韩江伸了手努力去拿,却偏偏只差了两寸,便怎么也抓不到。只听上面的声音道:“小子,你将毒谱给我默写出来,不但给你好吃好喝,还立刻放你出牢,岂不妙哉?”正是独孤鸣的声音。 韩江腹中难受,脑中却仍清明,心道:“我即便将毒谱默写出来,以你这般恶毒之人,哪里又会容我活下来?何况你若学会毒谱,不知还有多少人会遭冤屈而死,我自己大不了一死,怎能再搭无辜者进去。”本来也想这般和独孤鸣分说,张了张嘴,却没了说话的力气。 独孤鸣等了片刻,听韩江没有回答,冷笑道:“好,嘿嘿,你倒硬气,可惜你是撑不了多久了!” 韩江迷迷糊糊地又趴了一会儿,头顶上又传来一阵“吱嘎嘎”地响声,却是那天梯降了下来。韩江无力地抬头看去,只见独孤鸣脸带微笑走了过来,手中抱了一个襁褓,韩江心头一沉,轻轻说出声:“羽儿!” 当初识破独孤鸣奸计时韩江就猜出羽儿定是落入独孤鸣手中,也料到总有一天独孤鸣会以此要胁,但事在眼前,一时却不知该做何主张。耳中传来独孤鸣的轻声细语:“韩少侠真是好眼力,但不知是否想过,若老夫久等不到你的毒谱,一气之下,一把捏死了这个小杂种,那可就罪过大了。韩少侠还是多掂量掂量,老夫明日来听你的答复。”说罢,忽然用力一捏羽儿,羽儿本来正在熟睡,突然被捏痛,“哇”地一声哭叫起来,韩江心里也跟着一颤,暗暗奇怪:“我和羽儿毫无亲缘,为何却似有骨肉之情?”嘴上却道:“此子与我非亲非故,你要对他如何,又如何关我的痛痒?” 话语虽轻,独孤鸣却听得一清二楚,头也不回地笑道:“你这话骗他人可以,骗我却是无用,若不关你的痛痒,你又怎会巴巴地带他到长安来求医?明日此时,他是否还有口气,就要看你韩少侠的了,哈哈。”韩江心头一动,用劲气力叫道:“你好大胆,忘了那吩咐你们照应我的人了?” 独孤鸣一怔,随即道:“在这个地牢里,便是皇上想帮你,也摸不着门的,嘿嘿。”径自上天梯而去。 韩江心中又将独孤鸣咒骂一遍,试图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奈何脑中越来越迷糊,人似要灵魂出窍一般。 就这样又挨了一天,韩江几乎只有出的气了,整个人早已力尽衰竭。独孤鸣果然如期而至,看着笼中地上的韩江,脸上浮现出一丝快意,又将臂中羽儿一掐,引得羽儿大哭起来。 韩江口中想说:“你这个无耻之徒,都这把年纪了,还和这么个初生小儿为难,羞也不羞。”但嘴巴嚅动几下,却说不出声。独孤鸣道:“韩少侠,不知你是否有了主意,若你同意为老夫默写毒谱,便点一下头,若不愿意,我便将这孩儿掐死在你面前,你看如何?” 等了片刻,见韩江仍无反应,独孤鸣怒火上升,大声喝道:“不识好歹的臭小子,你当老夫真是可随意戏耍的么?”韩江心道:“羽儿,只有对不起你了,怎么也不能让毒谱落到这等恶人手中,你的小命本就是象拣回的一样,只能怨你命薄。”想到此,两行泪水已然滑落。 独孤鸣冷哼一声,正要下手,忽听上面有人说道:“独孤先生在下面。”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道:“独孤先生,他在下面干什么?你还挡着作甚,难道独孤先生在,倒要本公主回避么?”有人回道:“小的再借了胆子也不敢,公主请。”独孤鸣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心道:“她早不来晚不来,偏生此刻到来,岂不要误我大事。”但一想即便弄死羽儿,韩江更不会说,自己一番心血就此白费倒也可惜,只得转过身,恭恭敬敬地立迎那公主的到来。 韩江昏昏沉沉,耳闻环佩叮当,蒙胧胧看见三个女子走下天梯,为首那女子一眼看到韩江,“咦”了一声,问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人关在此处?”只听独孤鸣轻声道:“下官独孤鸣参见长宁公主!公主有所不知,此人乃是飞龙坊重犯,前不久的四位御医大人都是此人所杀。”那公主“哦”了一声,显是极为惊讶:“你们不是对父皇说凶手尚在捉拿中么,怎么早抓在这里了?”独孤鸣道:“此人甚是顽固,无论如何拷问,总是不肯招认。”那公主道:“那为何不是飞龙坊抓错人了?”独孤鸣道:“决计错不了,葛先生便是被一柄茅山派长剑所杀,而此人正是茅山派弟子。” 那公主一听是茅山派弟子,轻“啊”了一声,走近了些,韩江只闻得清香阵阵,却无力抬头。那公主又“啊”了声,突然又指着独孤鸣臂中的羽儿:“这是……”独孤鸣忙道:“这是老夫的孙儿,公主殿下若有事,老夫这就告辞了。”那公主冷冷说了声“去吧”,独孤鸣便快步离开。 韩江虽难言难动,却依稀听出那公主的声音稍稍耳熟,只是这些日接触之人实在太多,一时想不起来。只听公主又叫道:“钱侍官,请下来说话。” “钱侍官”其实便是这地牢的牢头,听得招唤,不敢怠慢,忙跑下来回话,只听那公主轻声问了几句,那牢头也轻声应答,忽然公主高声呵斥道:“这象什么话来,即便他当真十恶不赦,也该给他糊口才是。快去拿些食物来!”那钱侍官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飞跑回来,那公主又让他退下,径直走到韩江笼前,一眼看到韩江肮脏的脸上挂着刚才的泪水,奇道:“你这人当真有趣,三日未得饮食也挺住了,怎么此刻倒哭了起来。” 韩江张了张嘴,艰难地说出“羽儿”二字,那公主点点头道:“果如我所料,那独孤老儿也不知在作何玄虚,却说那是他孙儿。”说着,将放着一个汤碗,两张炊饼的小食篮放在了韩江笼前。韩江又憋出“多谢”二字,伸过手去抓炊饼,谁知手上虚弱无力,一抖之下,险些将那汤碗打翻,显然若想再端起汤碗,更是难为之举。那公主轻叹一声,竟端了汤碗,轻轻在碗上吹了吹,确信并不烫人,这才送到韩江嘴边。韩江心下充满感激,也不推辞,喝了两口,当真如饮甘露。 只听那公主身后的女子道:“公主,这些小事,奴婢们来做就是了。”那公主道:“不必了,一会儿就好。”那两个婢女知道公主一向如此心善,并不奇怪,也就不再坚持。 韩江稍充食物,精神顿时倍增,便能自己欠起身来抓了炊饼吃。他应久饿,吃起来自然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片刻后才省起身边还有人,一抬头,只见那公主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大嚼,立时烫了脸,好在数日不曾梳洗,脸已又黑又脏,地牢里光线又昏暗,这脸红得倒也不显。再看那公主一张清丽脱俗的瓜子脸,目光灵动,明艳不可方物,整个黑洞洞的地牢都似被照亮一般。 韩江暗道:“公主的这双眸子却也似在哪里见过。”忙放下手中炊饼,也就势不再起身,抱拳道:“公主一汤一饭之恩,韩江没齿不忘,日后若能生还人世,定当涌泉相报。”那公主扑哧一笑,眼中尽露狡黠之色,轻声说道:“你说的倒轻巧,你武功这么差,看上去也寒酸得紧啊,日后却要拿什么报答?”韩江一呆,猛然省悟:“你是莫……莫……” 原来那公主说的这番话正是当初在洛阳城外宇文无妄的徒儿莫子文的言语,难怪这公主的声音和眼神均甚熟悉,现在想来,不是那莫子文却又是谁?韩江因遭莫子文数度讥嘲,心中耿耿,却没想到那个惹人厌恶的少年竟然就是眼前这位和善可亲的美貌公主,一时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公主身后的一名宫女听他连说几个“莫”字,笑道:“你这人好生愚钝无礼,给了你炊饼,却还要吃馍么?”那公主回身笑道:“他本是识得我的,当时我还有个名字叫莫子文,你们却不知道了。”韩江心道:“她改了男装,行走江湖要方便些,又改了姓名,她既然是公主,自当姓李,为何改为了莫子文,莫子,莫子,想是将李字上下拆分成‘木、子’,取了谐音,便成了莫子,那么她的名多半仍是‘文’字了。”一念及此,脱口而出:“公主的芳名定是叫李文了。” 那两名宫女立刻齐声喝道:“大胆轻狂小子,我们公主的名讳岂是你随口叫得的?”显见韩江已然猜中,韩江立时也知不妥,忙道:“还望公主恕罪则个。”那公主笑道:“几日不见,你倒是聪明多了。”身后那多嘴宫女又道:“但谅你这小子也猜不准是哪个‘文’字,可不是文武之‘文’,而是美玉之‘玟’,你可识得那个字么?”公主李玟忙笑止道:“小娥,不要闹了,这位韩少侠出身名门剑派,怎会识不得字。”又向韩江道:“过去未明身份之时,言语中多有冲撞,也是我觉得好玩,并无恶意,还望你不要记怪才是。” 韩江见她如此善待自己,感激尚且不及,哪里还有怪罪之意,忙道:“公主对韩某有再造之恩,莫看只是些粥饼,公主再晚来片刻,韩某饿死倒不要紧,羽儿也要被那独孤鸣害死。”李玟“啊”了一声:“那襁褓中的果然是羽儿!独孤鸣却是在干什么!”韩江心头一动,说不定自己生还之机就着落在这公主身上,轻声道:“我有些话却是说不得,若为上面的侍官们听见了,明日便会要了我的命。” 那宫女又道:“你这个人当真是无礼之至,和公主说话,至少该自称小人或小民才是,怎的又是‘韩某’,又是我呀我的,当你是在长安的大街上买菜么?”李玟忙止道:“小娥,莫再多说了,这人我以前骂他多了。你上梯子去看看,莫叫有人偷听这里。” 那小娥轻笑一声,登登登跑上楼去了。韩江便将如何遭陷害之情简略说了,听得李玟秀眉紧蹙,听罢轻声道:“我……我若从未见过你,怎么会相信你所言,自然也认定了是你杀的,不过还好,我现下却是信你的。只是飞龙坊其实极有权势,单凭了我是断然左右不了的,否则我也不会让宇文师傅在此受苦。也算你造化大,今日我正巧来探望宇文师傅。开始他们将宇文师傅看押在此还瞒着我不让知晓,也是我向父皇好一阵软磨硬泡地求恳,高公公才告知我在飞龙坊。宇文师傅对你施那‘幻语真言’术虽然不好,但他毕竟对我有授艺之情,何况他疯成这个样子,因此我总还有些惦记。” 韩江心道:“看来这位公主深明大义,心又极善,这就怪之极已了,想她在宫中这等险恶之地,出落得该象那个什么景王李琮一样奸诈才是,怎会如此明理温柔?她的授艺师傅宇文无妄又是个老谋深算之辈,她怎么会全无劣习?”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又浮了出来,心道:“莫非她也是掩饰真性,对我有所图谋?还在打凤凰琴的主意,或者是毒谱?”一想当初小云初见自己时以及后来和自己交往时也都是温情款款,但说变就变,自己最终还是被算计得苦。 李玟见韩江忽然坐在地上打起愣怔来,轻声道:“韩少侠,此事容我慢慢想来,你饿了这么久,还是先歇息一下。我去和宇文师傅说两句话。”说罢,转身走向宇文无妄的铁笼。 韩江果是觉得累了,虽吃了食物精神大振,但虚脱得久了,此刻才觉头脑一阵晕眩,竟无法自控地昏昏睡去。 再次醒来时,韩江一眼看到了放在笼外的一篮食物,这次篮中的食物比从前却精美了许多,荤蔬兼备,口味也香了不少,韩江知道定是那公主有过吩咐了,心中又是感激,但随即一想:“韩江啊韩江,你被坑害一次已是足够,若接二连三地中人圈套可就是大大的不智了,那公主和你非亲非故,以前就有奚落之意,眼下凭了什么来善待于你?”再一想李琮和宇文无妄,更觉得李玟仍是有所图而来。“何况她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独孤鸣技穷之际出现,这其中定然大大有诈。”想到独孤鸣,又担心此人会再来纠缠,所幸一天过去,独孤鸣并未现身。韩江昨日奄奄一息本是饿的,如今有吃有喝,这样将歇一日,身体已好了大半。无所事事地又等了半天,韩江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最后却发现什么也没想明白,索性逗那宇文无妄说话。宇文无妄对他却不理不睬,自己口中却念念有词,在铁笼中比划来去,似是在演习武功。 韩江只见他时而出手凝重,时而招数精奇,也不知是什么功夫,忽听他大叫一声,身上的铁链也一阵“当啷当啷”地响,再看他身子半侧,单脚独立,双臂向前微曲,一动不动,似是入定了一般。头顶上有人高声道:“老东西,还在发什么威,安静些儿吧!” 宇文无妄突然哈哈大笑,指天叫道:“好,老夫穷十日之功,总算想出了制住你这招的法子,叫做,叫做,这招叫做什么好呢?”看了看韩江,问道:“文儿,你说这招叫什么好呢?”韩江心道:“这宇文无妄当真是疯得紧了,竟然又将我当作了那个公主。”听宇文无妄又问了一遍,才答道:“就叫‘鹤翅不展’好了。”心里暗暗发笑,许多拳法中都有“白鹤亮翅”一招,而他这招却是个名符其实的“鹤翅不展”。不料宇文无妄一听之下竟然连连点头,说道:“文儿,那就叫‘鹤翅不展’,哈哈,对敌之时,老夫定让对手‘鹤翅不展’,哈哈,哈哈!” 韩江笑着摇摇头,忽听宇文无妄说道:“文儿,老夫这便传了你这招如何?”韩江仍是笑着摇头,心道:“你疯疯癫癫之际,又能创出什么高明的招数来。”宇文无妄却道:“怎么,你终究信不过为师么,你且看看,这一招有多少威力!”说完,身形一转,双手突然向空连抓四下,又是一个半转身,再次做出刚才那“鹤翅不展”的动作,向韩江问道:“文儿,你这回可看清了,这招可算厉害?” 韩江对拳脚上的功夫虽然稀松平常,但毕竟也曾习练多年,招数的好歹却是大概能分的,只觉刚才宇文无妄这招虽说有些古怪,样子也不甚潇洒大方,但却是能有出人意表之功,临阵对敌时定是大为实用,便照着样子演了一遍。宇文无妄看了连连点头,说道:“好文儿,几日不见,你的悟性却已大长,但你双手出击时方位拿捏得尚未恰到好处,这可不是随手胡抓,你再看好了!” 说完,宇文无妄又将那招式演了一遍,韩江仔细看来,果觉此招的确凌厉非常,尤其双手在半空虚抓那几下,若方位抓得巧了,就能一招制胜,而最后那单脚独立,双手环抱,更可将敌手牢牢制服。想不到宇文无妄在心智丧失之时竟能创此妙招。 原来宇文无妄疯前曾在招式上输给对手,所以疯后殚精竭力地思索克敌对策,因疯癫时虽然混乱颠倒,但关押地牢中,别无其他俗念,反倒利于潜心武学,他本来武功上的造诣就已非同小可,受挫后又激发了探求之念,这些日来武功反而大进,创出的招式也是极具威势。 韩江又试着比划了两次,宇文无妄在一旁指点,不久便将这招记得牢了。宇文无妄得意非常地说道:“文儿,这招还有一妙处,就是不限于拳脚,无论你使什么兵刃,只需依法施为,都能成招,若不信,便使长剑试试。”韩江心内暗笑:“毕竟还是疯人,我却哪里来的长剑。”忽然想起靴中匕首,便拔了出来按着那招“鹤翅不展”一试,果然似是个绝招。忍不住夸道:“的确是妙!” 宇文无妄哈哈一笑道:“文儿,其实这些日来为师一直在苦思冥想,想我一生中武学之技涉猎多家,也应有些开创,倒真让老夫悟出了些好招。而且老夫也早就想自创一门功夫,脱略兵刃的羁绊,无论以拳脚还是各类兵刃,都能制敌之先,那便是要求个‘破’字,以人之所难料为招,破前人之巢臼,定能有所做为。你看好了,为师这里还有几招,不过也尚无招名,你替为师想些好名吧。”当下又向韩江演了十一招,都是这一月来在地牢中悟得,也和那“鹤翅不展”一样,都是姿势古怪,却精妙已极的招数。韩江本来对武学就极有兴趣,宇文无妄既然肯教,便也乐得学习,聊以打发地牢中的时光。这些招数虽是宇文无妄心血之作,却易学易练,并不需要极高深的武学造诣或内力根基,只是讲究招数的“巧”,也是宇文无妄身兼多家之长,才能有此创意。至于招式的名字,韩江仍是因形而论,取了些不伦不类的名字,诸如“小燕衔泥”、“清溪倒挂”、“草蛇入洞”等等,每取一个名字,宇文无妄总是大笑说好。 一教一学,时间便忽忽而过,整整一天,韩江已将这十二招尽数学会。到得第二日,韩江正在听宇文无妄侃侃而谈武学上的一些要旨,忽听一个女子的轻柔声音:“钱侍官,这次还要麻烦你将那位韩少侠的铁笼打开。”韩江听出是公主李玟来了,心内突然怦怦一跳:“难道她真的要放了我出去?” 只听那牢头钱侍官道:“公主之命,定当谨从,可是……可是独孤先生和邢公公、吉公公都再三吩咐千万不得放那韩……韩少侠出来的。小的怕万一怪罪下来,担待不起。”又听李玟说道:“我又不是将他放出宫去,只是带他替我在宫中看个病家,一两个时辰内定会带回来继续看押,你怕什么?何况我求了父皇,高公公也是准了的,这是高公公的手谕,你该当识得。”那钱侍官“哦”了一声,说道:“是了,是了,既然有高公公的吩咐,小的也放心了。” 天梯降下,韩江眼前一亮,只见李玟一袭素白的裙衫,不带环佩,直如出尘仙子,飘然而入。她先向韩江微微一笑,又转脸对宇文无妄轻声道:“宇文师傅,今日你可想起我是谁了?”韩江暗暗奇怪,原来宇文无妄疯后竟已忘了公主李玟,但他两日来分明一口一个“文儿”的叫自己。他随即想起独孤鸣和自己谈医时曾言,失心疯种类成因极是繁多,不少人能记得疯前不久的人事,但再久远些的却尽数遗忘,想来宇文无妄临疯前李玟易容为一个丑陋少年,因此在他脑中还是个男子形象,所以会认不出李玟来,却管自己叫“文儿”。 宇文无妄翻了翻眼,哼道:“你是谁,是孟绿枝那妖女么?老夫可不会上你的当。”李玟叹息一声,转身对韩江道:“韩少侠,你看我这师傅疯成这样,却是连我也不认了,你能有法子治好他么?” 几天前韩江早和独孤鸣谈论过此事,二人都觉棘手难治,韩江只得摇了摇头。李玟道:“这两日宫中不少人都说起你医术高明,治好了宫中许多人的病,当真是很了不起,所以我特地向父皇求了,答应放你出这地牢一会儿去为我看个病家。但他们不同意放你,你怕是还得回来。” 韩江心中自然略略失望:原来她不是来释放自己的。又想:“独孤鸣既然在,他医术高明,怎不让他去治,倒让我去,难道是这公主也要施什么诡计,把我带到另一个地方百般拷问?”转念一想:“韩江,你不过吃了些苦,就这般放不下,又算什么汉子!”便道:“能出去透透气也好,强过闷在这里。只是韩某医术有限,怕辜负了公主期望。” 李玟又叹惜一声,说道:“‘七医会诊’都看过了,仍是无计可施,韩少侠不要有何顾虑。”韩江这才明白,心道:“我的医术都是出自‘七大御医’所传,又会有什么高明。”忽然觉得李玟的叹息声十分动人,似是发自肺腑,又忖道:“这公主生在富贵之家,又不似我日日有性命之忧,怎的常常叹气?” 那钱侍官过来将铁笼打开,问道:“要不要给这小……韩少侠带上铁链,以防他对公主不利或是趁机逃匿?”李玟笑道:“这位韩少侠心里自然明白,他的武功比我如何,何况真的要逃,偌大的皇宫,高手如云,他又哪里能逃得出去?” 钱侍官仍是不放心,执意点了韩江两处穴道,让韩江无法立刻施展武功,这才引二人上了天梯。 韩江有生以来头一次进入皇宫,却是大段的时间在黑洞洞的地牢中度过,如今真正在皇宫中走动,看着无数的宦官、宫女、卫士来回穿梭,井然有序,再看身边殿宇森森,甬道开阔平直,气势恢宏之极。 飞龙坊离玄武门不远,在宫城北部。李玟带着韩江径往东行,沿路指点着告诉韩江几处宫院的名称。途中所遇人等看到一个明艳少女领着一个脏头垢面的少年,都诧异地多看两眼,有些识得公主的自然不再多问,即便不识的,也知宫中并非闲杂之人随意出入之所,因此也无人过多留意。 不久,二人经过凝香阁,到了安礼门前,守门侍卫识得公主,行了礼,便让二人进入,李玟告诉韩江这便是西苑,皇上有时会住此处,但大多时间便只有一些妃子和公主在此起居。 李玟和韩江走了一阵,拐到了一个清静小院。韩江见院中植的都是些修竹细柳之属,心道:“这里的主人是爱素淡的。”一个宫女迎面走来,却是上次随李玟来过的,忙向公主行礼,李玟道:“小蓉,你带这位韩少侠去梳洗一番。”那叫小蓉的答应一声,带了韩江去沐浴,韩江这才知道原来此处竟是公主的住所,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 小蓉拿了一套内外衫裤给韩江道:“这是公主早预备下的,你洗好后就换上。”韩江忙摇手道:“这怎么使得。”小蓉笑道:“你若这般臭烘烘的去,别人病尚未治好,倒要让你熏死了。”韩江想起自己近一月不曾洗浴,身上定然臭气冲天,只是自己不知罢了,那公主脸上倒未露一丝鄙夷之色,却也难得。沐浴更衣罢,韩江又由小蓉陪着出来,李玟远远地看见,脸露微笑道:“原来你换套衣裳,也不是那般傻头傻脑的。” 韩江从小都是穿的粗布衣裳,即便这次下茅山来,身上穿的也是寻常布衫,如今换上的却是件淡青色轻绸衫,青麻小帽上嵌了一块玉石,倒象一个富家公子的形状,让他好不习惯了一阵。此刻听李玟这么一说,心里暗暗有些欢喜。李玟又道:“我知你舍不得那身又脏又臭的旧衫,只因要去见的人最是喜洁,你不清爽点去,怕是病要更重了。” 又向北走了一阵,出重玄门,李玟告诉韩江此刻已是在禁苑之中。再转了几转,前面现出一堵高墙,墙上一个月亮门,两扇木门掩着。李玟推门而入,韩江紧跟其后,猛觉一阵凉意袭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但随即一阵阵清香扑鼻而来。 只见眼前好大的一个庭院,几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其间则都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黄草,除此外别无杂花。最是引人处却是庭院的前前后后,可见错错落落种着许多的梅树。这些梅树有的曲节老态,古朴沧桑,有的则青干秀挺,一派春情,有的低枝垂垂,几至脚边,有的则望天独立,飘摇向上。尤令韩江奇怪的是时值春尾,该是梅子将熟之时,而此地众多梅树,竟没有一棵结了梅子,却在这春日中盛开着只有仲冬才得见的梅花!多株梅树上的梅花也是各色各容,有的纯白如雪,有的粉嫩如桃,有的紫绛如棠,有的黄淡如菊。难怪满园馨香,如临隔世仙境。 韩江生性也喜花木,茅山山阴处也可见多株梅树,但野生土长,绝无这园中梅树一般奇姿多态,更不曾到了这个时节还能见梅花。一旁李玟似是看出了韩江的困惑,轻声道:“这里唤做‘梅苑’,一年四季都有梅花开的。”韩江心头一动:“原来是假的梅树,否则哪里有四季开的梅花?但那阵阵清香却不是假的。”于是驻足细看身边的一株梅树,却分明是真树真花,不由得连连摇头。李玟道:“你莫不信,此事说来话长,你先随我去见病家,稍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知晓。” 说话间两人走到一排篱笆前,韩江更是觉得莫名其妙,心道:“这皇宫内院的,又围着乡间农户的篱笆作甚?”只见一圈篱笆围着一座木房,四周均是各色梅树,倒显得颇有意趣。 来到了一扇柴门外,立刻有一个宫女模样的少女开了门,看见李玟笑道:“公主可来了,娘娘念叨了好几次呢。”又看见韩江,露出了满脸的狐疑,问道:“公主,这就是那个年轻郎中么?他当真有些本事么?”李玟笑道:“且让他试试,也比束手无策好。” 说话间两人走到一排篱笆前,韩江更是觉得莫名其妙,心道:“这皇宫内院的,又围着乡间农户的篱笆作甚?”只见一圈篱笆围着一座木房,四周均是各色梅树,倒显得颇有意趣。 来到了一扇柴门外,立刻有一个宫女模样的少女开了门,看见李玟笑道:“公主可来了,娘娘念叨了好几次呢。”又看见韩江,露出了满脸的狐疑,问道:“公主,这就是那个年轻郎中么?他当真有些本事么?”李玟笑道:“且让他试试,也比束手无策好。” 韩江一听“娘娘”二字,心道:“那就是了,原来是公主的母亲,当然是娘娘了,只是这娘娘为何有意住得那么寒酸?”那宫女对韩江道:“小先生,等会儿见到的是梅娘娘,你可要仔细了。”说罢,领着二人进了那木屋。 木屋内的摆设可比寻常农舍好了不知多少,几榻之类家什看得出都是上好木材所制,四壁上挂了许多幅画梅的卷幅,也是各具形象,有些图上的梅花在大雪纷飞之中,有些梅花则在日丽晴和之下。夺了韩江瞩目的一幅则是梅树下立着个素衣女子,容貌体态超尘脱俗,不远处一个佩着长剑的削瘦少年,正向一片冰天雪地走去,再看那女子神态之间似是恋恋不舍,韩江心头又是一动:“这画上的素衣女子怎么倒象这位公主,如此佳人,那个少年却怎么舍得离开?”忽觉自己的想法颇有不妥之处,登时红了脸,好在此刻李玟和那宫女都已离开进内室去了,不然真是尴尬得紧。韩江又想到:“这娘娘姓梅,才会这么喜爱梅花,难怪都说她爱洁,喜梅之人多半会很是爱洁的。” 片刻后李玟走了出来,轻声对韩江道:“韩少侠请里面来吧。” 韩江随着李玟进入内室,只闻得室内幽香缕缕,也正是梅花的那种香味。只见那内室并不甚宽大,一张榻上软帐低垂,只能依稀看见里面卧着一位女子,想来便是那个梅娘娘了。李玟轻声道:“阿娘,韩先生到了,他给您磕头呢。”韩江登时想起她是娘娘,自该尊礼,忙跪下磕头,却听里面一个极轻软的声音说道:“你这个调皮丫头,为娘在冷宫住那么久,早算不得什么娘娘,你何必再让这位韩先生行这些大礼,韩先生,你快请起。”李玟笑道:“他也是心甘情愿的,阿娘不必这样客气。” 此话倒正说中韩江心事,他刚才一听那梅娘娘的轻声细语,心中忽觉暖融融地好不舒服,这种感觉他生来就不曾有过,也似是他一直在寻寻觅觅的,心道:“这公主有这般好的娘,却是哪里修来的这份福气。”因此一边想,一边叩头有声。 李玟见韩江犹自跪伏在地,笑道:“让你来此不是专程请你来磕头的,还是先忙正事,忙完了再磕不迟。”韩江这才如梦初醒,红着脸站起身,问李玟道:“敢问就是梅娘娘身体不适么?”李玟两道细细淡淡的秀眉轻轻蹙起,缓缓道:“岂止是些不适,阿娘数年来每至夜间便咳嗽不止,这倒还好,最坏的是常常会突然晕厥,无脉无息,需得推血过宫,良久才会醒来。‘七大御医’已会诊过数次,但都说此症状在世人间倒并不罕见,但阿娘的身体却有些与众不同,按常法医治总难有效。他们倒也没说错,几年来一直吃孙先生开的药方,也不见好,听说不久前又那般晕了一次,我当时正好不在,回来知道后可把我吓坏了。”韩江听李玟所述症状,似是寻常的心疾,但想连“七医会诊”都无法确诊之病,自然不会真的这般寻常,便又问了些疑状,梅娘娘一一答来,这一字一句响在韩江耳中,都极是受用。 以所问得结果来看,又不甚似寻常心疾,韩江暗暗称奇,便请为娘娘把脉,梅娘娘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来,韩江甫一搭上,自己的心里反而“各登”重跳了一下。原来他发现梅娘娘的脉奇涩无比,较之羽儿当初的脉象又涩了许多,果是重危之象。 韩江此时医术采众御医之长,所学之丰,实已不在当初任何一位御医之下,但仍是缺在实践,好在思路已有,略一盘算,轻声对李玟道:“公主可否移步说话?” 李玟随韩江出了内室,轻声问道:“韩少侠可看出什么不曾?”韩江道:“我哪里来的这个神通,只是想问一句,从前的太医先生们是否观过娘娘的脸面颜色?”李玟想了想道:“几次阿娘晕倒后众御医都是随后就到,因此晕厥后的颜面自然是见到过的,至于平常之时,阿娘几乎谁都不见,估计那些御医们也都不曾见过。”韩江道:“这就是了,我想冒昧看一下娘娘此刻的脸色,才能大致猜想病结在何处。” 原来独孤鸣倒是在医道的望色之学上颇有造诣,但多流于经验之谈,而已故女御医廖荻萍的《内经细要》一书中对望、闻、问、切的原理都有精辟阐述,却因大多病家自身体质不同,所牵连的其余杂病不同,而无法按图索骥。韩江曾听独孤鸣大谈过观色之学,再与廖氏《内经细要》相印证,便有了很大把握。 李玟想了想道:“听得出阿娘对你甚多好感,我去提提,她当能应允。” 两人又回到内室,李玟说道:“阿娘,韩先生想为您观颜望色,以助确诊病机,还望阿娘应允。”梅娘娘略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那宫女轻轻撩起幔帐,梅娘娘微微直起身来,韩江借着窗外微光,只见她一张雪白的瓜子脸,脸形同李玟极是相象,五官却有些不同,但一样是绝品的美女。虽然岁月之痕稍著,但当年倾国颜色仍存了八九。李玟手执烛台凑近二人,好让韩江瞧得真切,突然那梅娘娘“啊”了一声,手指着韩江,似是无比惊讶,李玟刚喊了声“阿娘”,梅娘娘身子已直挺挺向后一倒,再次晕厥了过去。 韩江心头一震,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原来这梅娘娘还是心疾,那几位御医不曾亲眼目睹娘娘乍晕之状,自然难做判断。”手搭梅娘娘关寸,果然没了脉息,便出手点了梅娘娘“任脉”数穴,然后以“小子午脉流”之法将一股真气自“气海”穴中注入。只听身边李玟轻声道:“每次阿娘昏晕后,葛先生都是这般注气的。”那宫女本想骂韩江:“娘娘原本好好的,怎么你一来就又病了。”听李玟这么一说,便也忍住了不再说话。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韩江觉出梅娘娘已有了脉息,便收功而起,转身对李玟和那宫女道:“娘娘已恢复过来,但目前仍在迷蒙间,过得片刻便会自行苏醒。请问每次娘娘晕厥之时,二位都在身边么?” 李玟和那宫女对视一眼,同时摇头道:“这倒是奇了,每次娘娘晕厥之时,都是她独处,好在我们总不走远,也都有戒备之心,因此多不会耽误太久,今日倒是第一次见到此状。”韩江道:“这就是了。以此种种情形来看,娘娘得的果是一种心疾。从娘娘脉象可知娘娘素来体弱,似乎平日来又忧思郁结,加之这园中好象地气较寒,寒气入心肺,因此该心弱之征应是较显的。但不知娘娘时常吃了些什么补药,却将心弱之征尽数掩盖,这才让众太医不得要领,我若不是亲眼目睹娘娘是因为见人致晕厥,绝难想通此节。” 李玟道:“这园中地气寒看来韩先生也觉察到了,不瞒韩先生说,这园内地下每隔数日就要埋入坚冰,因此地气自然是寒的。娘娘好忧也是不假,倒没见过阿娘特意吃过什么补药,只是常爱吃一种叫‘梅花膏’的小点,也确是从未向其他御医们提起过。”韩江道:“烦劳公主或这位姊姊将那‘梅花膏’取来一观。” 那宫女去了一会儿,取来一个小小的玉碟,上面一小堆膏样的白色物事,近鼻一闻,清香无比。韩江问道:“可知这‘梅花膏’以何物制成?”那宫女道:“这是梅师亲手做给娘娘吃的,别人都不会做。”韩江微觉奇怪:“梅师?”李玟道:“我便告诉你了吧,阿娘因喜极了梅花,父皇就特地为阿娘造了这‘梅苑’。想当年父皇对阿娘宠爱有加,竭力讨阿娘欢欣,便在阿娘的要求下,聘来了一位种梅的高人,大家便唤他‘梅师’,这梅师却是天生聋哑,但种梅之术,神乎其技。因阿娘有心一年四季看到梅花飘香,他便设法将冰埋入土中,使得地气变阴冷,每当梅树花开将败之际,他便指使其余工匠将梅树移栽别处设法授粉结实,而在梅苑植入已在别处备好的将开花的梅树,这样轮番替换,耗资却是极大,但父皇允的,自是极易办到。现下的贵妃娘娘要吃新鲜的荔枝,父皇不也是差人从万里外驰来进献。” 韩江心道:“再怎么说来,这也是奢华得紧了,说不定移栽一次梅树的花费,就够我茅山派上下一年的吃喝了。却不知这梅师用什么配方制的这‘梅花膏’,竟将娘娘的心弱之征掩去无形。”李玟又道:“却不知父皇怎么迷了心窍,对阿娘不再象过去那般恩宠,或许这便是阿娘整日郁郁之由。我常常见阿娘一个人对着那几个字发呆,看着看着泪水便会流下。” 说着,一指墙上,韩江这才注意到墙上题着四行诗句,仔细看来,写着“忧思靡靡,永无绝息,沁梅依依,与子同栖”十六个字,这些字却是直接刻在壁上,韩江虽不善书法,却也看得出这几个行楷字比划间气势飞扬,似是激情澎湃,又蕴含着温存之意,心道:“这又是怪了,写这些字的定当是当今圣上了,为何就这般刻在壁上,写在纸上裱糊起来岂不更好?” 一愣神间,忽听一声轻叹,却是李玟发出,韩江心头一颤,暗道:“原来这做母亲的心里忧伤,也累这做女儿的一同伤感。”又是一声轻叹,韩江却听出是梅娘娘发出的,想来她已将复苏。果然在李玟“阿娘”的叫声中,梅娘娘渐渐醒来,开口便问道:“那位韩……韩先生还在么?” 韩江忙道:“小人在此,娘娘可觉得好些了?”梅娘娘停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问道:“请问韩先生大名怎么称呼?”韩江一愣:“小人贱名韩江。”只听梅娘娘口中嗫嚅道:“韩……江,韩……江……”韩江听声音又似不妙,不由分说伸手握住梅娘娘手腕,以“小子午脉流”的功法将真气自“内关”穴注入,只觉梅娘娘手臂一震,知道总算保住没让梅娘娘再度昏厥一次,心中好不纳罕:“缘何这娘娘见我面便昏倒一次,听我名字又险些晕去?”便开口问道:“小人斗胆问娘娘一句:娘娘前几次突然晕厥之时,可曾见过什么异样之人?”话一出口,那宫女已斥道:“你休得胡言乱语!娘娘深居简出,从不和外人照面,至园中赏花也总是由公主和我陪着,哪来什么异样之人!”韩江不做辩解,心中明白梅娘娘几次突然晕厥,都必是见到了令自己心神激荡之人,便好象今天见了自己一般。果听梅娘娘说道:“你……你难道都知晓了?”韩江浑然摸不着头脑,问道:“娘娘说的是知晓什么?” 梅娘娘又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韩先生,哀家身子倦了,你也请回吧。玟儿,替为娘送送韩先生。”李玟对这一切也觉茫无头绪,答应了一声,看着韩江又给梅娘娘叩了头,便一起走出内室,临出屋时,韩江又驻足仰头看了看墙上那幅素衣女子梅树下目送那少年的画,李玟轻轻说道:“这是阿娘的手笔,我几次问她画中何意,她都不肯说。” 韩江凝神想了一会儿,开了一张方子给李玟道:“梅娘娘病情却是极重,而且乃真正心疾,寻常治法均难奏效,且容我回去仔细想想,定当寻一万全之策。娘娘这里,请公主多加照应,最好寸步不离。” 此时两人已走出那个柴门,到了一片梅树之间。忽见一个人影一闪,韩江瞩目过去,李玟道:“那便是梅师。”韩江依稀看见是个佝偻身躯的老者,便也不再多加留意。李玟又道:“今天阿娘却是极为反常,连我也不明白。”韩江道:“这便奇了,她是你亲身母亲,怎么你却会不明白?难道她不曾和你贴心而谈么?”李玟踌躇了一下道:“其实梅娘娘并非是我的亲身母亲,我的亲身母亲只是父皇的一名寻常妃子,在生下我后便去世了,是梅娘娘因无子,便将我带在身边,因此情同母女。但阿娘心事很多,我屡次问及,她却执意不谈,我又怎能再多言?” 韩江点点头,忽然向李玟深深一揖,李玟吃了一惊,脸儿微微一红,问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韩江缓缓说道:“恳请公主助我逃出皇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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