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素手拨迷氛



  柴思南经验老到,隐隐觉得今晚又是难脱虎口,这一老一少虽未现形,但已带来说不出的阴森恐惧,他们既已知道韩江在此,怕是不会擦肩而过。
  正如所料,那少女故作惊讶道:“了不得,外面似是有人受了重伤,你们这些人中好象有太医的女儿,怎么也不帮着诊治诊治。”其时齐嫂已封了韩江督脉几处穴道,以防再有鲜血吐出,韩江则跌坐地上,闭上双目,不自觉地便用“小子午脉流”所述的脉流走向调息将养,胸口的恶闷之气和背心的剧痛便减轻了不少。
  小云和李琮又放目寻找先前几名护卫家将所骑的马匹,却早已不知去向,想是刚才慌乱之中冲散了。二人刚才跃至车前,被车内一股强劲击打而出,知道车中那老头功力深不可测,心中均大叫失算,眼看一番良苦用心就要化为镜花水月,却又无计可施。
  还是那神秘少女顽皮天性难以隐匿,从马车中探出头来看看众人,笑道:“你们怎么都不动弹,都被点了穴么?哈,你这个坏老头儿,也不教我隔空点穴的功夫。”前面车中的老头冷笑道:“隔空点穴需极深的内功为根基,你整日猴儿似的不停,还不知多少年后才能练成。我哪里点他们穴道来着。分明是他们在盘算如何脱身,难道还用得着翻着跟头想心事么?”那少女道:“骗人,我看你从前定也是猴儿似的不停,却又哪里学来这极深的内功?你说他们在盘算如何脱身,难道曾钻入他们心里去不成?”
  那老头道:“我怎么不知道?那个黑长胡子的半老老头和那个半老婆娘互使眼色,定是要带着那个‘阿江哥哥’飞跃至身后那小河边,凫水而逃,那个什么王爷和那个同你一样坏的坏丫头刚才张望了半天想找马,眼下那小王爷手里紧扣着两枚掌心镖,准备飞镖割断套马绳,夺马而逃。你若不信,问他们自己便是。”那老头说到“阿江哥哥”时,故意尖着嗓子学着小云的声调,想必刚才在马车中小云和李琮也曾以此为戏。韩江听在耳中,心头又是一阵酸楚,似是又有一口鲜血要翻涌而出,忙深吸一口气,终于不曾让这口鲜血吐出。
  那老头的一番话让柴思南惊得非同小可,他确是在和齐嫂互递眼色,想等韩江稍事调息后立刻架起向后急退,跳入那小河潜水而逃,不料几个眼色便让那老头看穿了想法,足见其老谋深算,绝非易与之辈,李琮本也备好了两枚掌心镖,被老头一语道破动机,两枚镖便也只能死死地捏在掌心。
  柴思南和齐嫂又互视一眼,两人均是一般的想法,绝不能在此束手就擒,便一人一边搀起了韩江,飞身跃向河沿。李琮反应也快,正想发镖,马车内忽然飞出一人,也疾扑河边,身法之快说是如闪电也毫不为过,把个李琮竟看得呆住了,耳中只听那少女叫道:“哎呀呀,告诉你们那死老头子会隔空点穴,你们还费那个力气作甚!”柴思南和齐嫂虽不曾回头,但每人均觉一股内劲如箭射而至,一中柴思南小腿“曲泉穴”,一中齐嫂小腿“委中穴”,二人尚在半空中,便坠落倒地,心中均惊骇无比,只因当世能以如此强劲内力隔空点穴的人物屈指可数,必是绝顶高手,再想轻易脱逃可是千难万难。
  小云见那老头的自马车内冲出,知道机会难得,因见李琮发愣,便也不再招呼,腾身再次向马车跃去。后面马车上那神秘少女忙叫道:“啊呀呀,小王爷,你的亲亲妹子要飞了!”李琮尚未反应,只觉手腕忽被什么暗器一击,手心中扣着的小金镖竟不由自主地疾飞而去,射向小云。也亏小云耳聪眼明,骂道:“你……你怎么反而打我?”避开金镖,但身形只得坠落。李琮低头拾起弹击自己手腕的暗器,只是一枚小小的石子,正要喝骂那少女,谁知又是一枚石子飞至,仍是弹在手腕上相同之处,李琮手中石子再次拿捏不住,鬼使神差地又飞向小云。小云刚刚坠地,哪里还躲避得开,被这石子正击中“足三里”,登时便动弹不得。李琮有心再去抢马,但他也算乖巧,见那少女两次击打暗器的手法巧妙绝伦,料想自己也绝无逃脱之机。他从小养尊处优,当然不愿多吃皮肉之苦,便颇识时务地原地不动。
  柴思南、齐嫂和韩江三人见眼前站着个白胖老者,一个便便大腹几乎要垂至地面,几秃的头上稀疏几绺白发,双眼眯缝如线,手中一把蒲扇不住地扇啊扇,都万想不到这样一个老头竟有如此快捷身手。那老头挥扇向下一扇,柴、齐二人便觉小腿上穴道已解。老头笑道:“好了,这下你们跑不了了,乖乖跟着我走吧!”柴思南和齐嫂暗觉奇怪,分明自己穴道已被解,怎么却说跑不了了?一提步才明白,不知那老头一扇之下做了什么手脚,自己虽然走动无碍,武功却已使不出半点。刚才那老头一手惊世骇俗的隔空点穴功夫已令人感叹不已,这以蒲扇扇风打穴的功夫更是闻所未闻,二人知道今日才算见识了高人。
  那少女也下了车,向众人招呼道:“你们都还愣着作甚?都上车来歇着吧!那个什么阿江哥哥便和我、坏老儿坐后车,其余人都坐前车,原先谁驾车便还是谁驾车,咱们还是景王府里出来的,还是要到什么什么地方去,上路喽!”李琮冷笑道:“谅你们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那少女笑道:“是不知道啊?但你会说的,你若不说,便在你小云妹子的脸上划上一道,她自然就会说了。”小云忙道:“王爷,你还逗她作甚,他们听了一路,还会不知道要去哪儿?”那少女道:“小王爷便是爱和我逗,你不欢喜了是不是?你们端的是福大命大,坏老儿坐在了你们车上,若是我到了你们车上,嘿嘿,可有的好瞧了。”
  小云不再理会那少女,率先钻入车内,她虽被李琮的石子误中了穴道,但仅仅是疼痛而已,和李琮一样也并未被点穴,只是知道要想逃脱怕是万万不能,便只有从命而行。
  那少女上前一拉韩江衣袖道:“来来来,阿江哥哥,上车来坐。”韩江又听到“阿江哥哥”四个字,只觉刺耳得紧,仿佛胸口又被击了一拳,再被那少女一拉,登时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就要跌倒。那少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韩江,轻声在韩江耳畔道:“原来你也是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迟早死定了。”韩江闻言,眼前又是一黑,更是委顿无力。那少女双臂运劲,已将韩江推上马车。柴思南将一切看在眼中,高声叫道:“韩少侠,心静如水,用小子午脉流调息,好自珍重!”
  韩江听在耳中,心中感激,忙闭目运气,忽然一阵微风吹来,韩江只觉数道柔和之气自全身数个大穴中缓缓流入,便用小子午脉流的运气法将这数道外来之气尽数导引收纳,不久又神清气爽了许多。睁开双眼,见身边那个胖老头轻摇蒲扇,心道:“难道他便是用蒲扇扇出那几道气的?这又是何等武功?”便道:“多谢前辈相助。”
  那少女笑道:“你这个人是真傻还是装糊涂说反话,向要杀你的人道谢?”韩江料想他们必也是带着自己去找凤凰琴,不愿再多谈及此事,便岔开话题,唐突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王天梁家的怪事的?”那少女一怔,问道:“你当时也在么?那你该知道的,我是小仙姑啊?”韩江听她无意回答,便也不再多问,知道这一老一少并非善类,便自行运气调息,不再多言。
  马车已开始行进。那少女道:“老大,你说咱们有了这个阿江哥哥也就足矣了,还带着那一干人罗里罗嗦地干什么?杀了他们不就是了?”韩江听到“老大”这个称呼,甚觉奇怪,又听她说“阿江哥哥”,知道她必是以恶作剧为乐,也不再太过上心,只是暗暗恨那少女如此年轻,把个杀人说得象没事一样。
  那老头道:“胡扯,胡扯,咳……咳,小王爷是绝对不能杀的,留着说不定日后有大用处。那太医家的老小也不能轻举妄动,需带回去让他们发落。我一不想沾手,二不想费脑子琢磨到底要如何处置,咳,咳。”
  韩江听他说暂时不杀柴思南等人,对这老头颇有好感,便道:“前辈咳嗽不止,音清而喉干,本应是畏风之症,您却蒲扇扇风不止,只怕会越咳越厉害。”那老头道:“怪了,老子咳了几十年也没事,倒要听你的么?”韩江见他不可理喻,便抱定决心再不和他多言一句。
  马车又行了一阵,韩江倦意袭来。所幸按小子午脉流运气之后,伤势已大大好转,耳中已听到那老头的鼾声,便也想打个瞌睡。头刚低下,脚被坐在对面的少女轻踢了一下,知道她定是不耐冷清,要和自己说话。果然,那少女问道:“阿江哥哥,你们当真是从长安出来的么?”韩江心道:“原来他们不是在长安就开始藏在车内,却是何时潜入的?”没好气地说道:“姑娘能否换个称呼?”那少女道:“你不比我年长么?为何别人叫得,我便叫不得?”韩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便道:“你若再这般叫,我便只有不答了。”那少女道:“那你倒是说说,怎么吃那御医家小姐的亏的?”
  韩江对此事唯恐避之不及,怎愿重提,便默然不答。那少女却不断地催促,一双软软的布鞋在韩江脚上又连踢了几下。韩江想起她那晚在王天梁府中的言行,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向来便好说别人不喜之事么?岂不是让别人大大不乐?”那少女“咦”了一声,似是听到了什么奇谈怪论,说道:“别人大大不乐与我何干,我找到乐子就是了。”韩江心想:“这又是个浑人,和她多说什么!”但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小小年纪,这样……这样可不好。”
  那少女冷笑一声道:“你倒是好啊,还不是被那个小云妹妹骗了。”韩江正想再说:“这不一样的。”忽听“嘘”地一声,却是刚才已睡着的老头醒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听,你们听,有人赶上来了。”韩江仔细倾听,果然有马蹄声从车边超过。那老头骂道:“外面这两个赶车的废物,定是出工不出力,好似在爬一般。”那少女道:“这马从长安一路跑来,早累得很了,又拉了这么多人的马车,哪里跑得过轻骑?”那老头奇道:“怪了,你怎么讲话有了道理?”那少女轻笑一声道:“这是阿江哥哥教的。”韩江只得心里苦笑。
  那老头道:“这深更半夜纵马疾驰的定非闲人。我们此事做得未露一丝风声,本是极好,可不要被人莽莽撞撞地坏了大事。”说着,上前微微探头出车向前看了看,又回转头来道:“你猜是谁?原来竟是咱们的老相识又转了回来,当真可疑之至。但他们殊无停顿之意,显然并不是来找咱们晦气的,莫非那疯婆娘又兜回来了?”
  韩江听他说道“疯婆娘”,多半是指早些时候曾杀了王府家将的疯癫女子,他又说“老相识”,那么这一老一少该是在那两个追赶疯女子之人阻住马车问路时附到了车上,不知他们和那疯女子又有什么关联。那少女忽道:“老大,说不定他们也是要去那土地庙。”那老头道:“胡说,胡说,咳,咳,有理,有理。咳,咳,阿江哥哥一指点你,你确是明白事理多了。”韩江听他说话颠三倒四,再不想多和他们纠缠,便一声不吭,闭目歇息。因说到土地庙,不自禁地又想起羽儿,也不知他此刻伤势复原得如何了。本来若无任何风波,自己这几日可以学得不少医学医术,但以现在情势看,怕是再也帮不上羽儿了。想到此,轻喟一声,心又飞到了长安。
  耳边听那少女道:“阿江哥哥,好端端地,你怎么又叹起气来?是不是又想……,我不说了。”韩江道:“你道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一个婴儿,他身受重伤,也不知现在如何了。”那少女道:“你是在说寇人杰的儿子,听说你带他跑到长安求医,可是真的?”韩江却反问道:“你们当真不是从长安一出来便跟定了我们?但你们又怎么知晓这两辆马车的来历?”那少女道:“你又是在装糊涂么?明知道我是小仙姑。”
  不知何时,那老头又鼾声如雷起来,韩江便也故意不再和那少女搭腔。那少女果然又觉得无趣起来,索兴坐到了韩江身边,轻声道:“我都告诉你,反正你是快死的人了,告诉你也无妨,但你需得和我说话解闷子。”
  韩江自出长安来,一直未存多少生望,听她这话倒也不觉太刺耳,正好心里有许多谜团急着要解开,听她说说自然是好的,便道:“那你答应再不许叫我‘阿江哥哥’,我再和你有话说,否则,我便睡觉了。”那少女道:“不叫便不叫,好希罕么!”韩江道:“那我怎么称呼你?”那少女道:“叫我殊儿好了。”
  韩江轻声问道:“你便从头说,你是哪里来,怎么会知道王天梁家里那许多怪事的?不许说你是仙山里来的,自然无所不知。”那殊儿咯咯一笑道:“阿……阿,你难得聪明一回,倒把我的话堵住了。不过,我们老大虽然睡得死猪一样,耳朵还支棱着,我可不能轻易说出我们的来路,他听见了非把我脖子扇断了不可。”韩江道:“你叫他老大,难道是什么结义的兄弟?要不就是山林强人?”那殊儿道:“结义兄弟,山林强人?也差不多吧。不过,我那天在王天梁家说的种种,可确确实实是我亲眼看见的。他们父子三人枉称什么金枪世家,武功却差劲得紧,难怪被人耍得团团乱转。就说他们家那个藏着金枪的秘室吧,王天梁几次用那画轴开启匙孔,都被我看在眼里,却还有什么‘秘’可言?我还跟着他进去那秘室两次,他都丝毫未曾察觉。”
  韩江问道:“这样说来,那抢夺金枪之举也是你们所为了?什么摆枪阵,爆竹屑码字,‘九轮掌’震木条,都是你们干的?”殊儿道:“你记得倒清楚,但你猜错了,我们尽管在打金枪的主意,那些名堂却不是我们干的。”韩江道:“这可就奇了,莫非还有旁人?这金枪又有什么希奇之处?”殊儿道:“还能有什么希奇之处?他们金枪世家‘枪在人在’的祖训你可知道。”韩江道:“难道你们便是为了逼死王天梁?”殊儿道:“逼死他?你当好有趣么?你且记住,如果人人都争抢一个物事,这物事必是值钱的。金枪中除了王伯当的遗书外,还有一个秘密,我便不知道了。”韩江并不急切想知道金枪内究竟有何秘密,便问道:“那王天梁到底是怎么死的,难道真是看了一眼凤凰琴么?”
  殊儿冷笑一声道:“这我倒要问你了,不是你拿了凤凰琴去见王天梁的么?现在江湖上都这么说。”韩江道:“我若真有那样高的武功,还会落到如此田地?”殊儿道:“料想也不是你。其实他怎么死的我也没看见,那晚在洛阳,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了,本来不该说的,当时却实在觉得好玩,回来被老大臭骂一顿,好生没趣。”韩江奇道:“你们不是一直跟着王天梁么?”殊儿道:“后来我和老大又有了别的要事,便打消了谋取金枪之心,何况对头实力委实太强。记得我提到过的一个道人么?他那两下身手我们老大看了也连喊佩服,他走时朝我和老大的藏身处看了一眼,还哼了一声,多半已发现了我们的行藏。”
  韩江道:“我明白了不少,又糊涂了不少,既然你们的对头如此势大力强,何必要等什么‘三月初一,交出金枪’,便一把将金枪取了来,王天梁还不是束手无策?”殊儿道:“金枪中的秘密只有王天梁一人知道得头尾仔细,外人即便得到金枪,还是不明就里,据说王天梁又硬气得很,用强逼迫他定不会将机关吐露。依我看来。我们的对头和我们一样,也定是在暗中窥伺,想候王天梁察看金枪中的秘密时当场拿下。可那王天梁也是机警老到,每次到了秘室后便只开锁看一眼金枪是否安在,再无动作。我们也是等得心焦,几次都想出手去抢金枪,又担心黄雀在后。说来也怪,后来我们离开了洛阳一阵,三月初一又赶回洛阳,我刚讲完故事,就见老大在招呼我,我们一同去找另一个人打架。过了一阵,就听金枪府方向传来一阵轰天价的响,我当是那几个雷家老鬼放爆竹,老大却说定有蹊跷,便有急急赶回王家,奇怪的是本来府中上千的人,竟一时间一个都看不见了。老大嘴里一个劲地叫不好,招呼我匆匆离开,结果那场架也没打上。”
  韩江倒是正想知道那晚他逃出后王家院中发生了什么变故,原来殊儿也不在场,便道:“那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这一行人要去何处的?”殊儿笑道:“有人远远地在长安给我们报个信,我们便知道了。”韩江虽不知道怎么“远远报个信”法,但想到江湖上古怪的名堂甚多,他们自会有些什么法子。正想再细问,殊儿抢先道:“你问我了这么多,也该你说说话了,你是怎么求得御医们给寇人杰的儿子看病的?”
  于是两人一问一答,韩江又将在长安的见闻大致说了一遍,却不知不觉,又将和小云的纠葛说了出来,心里倒是觉得好过了些。
  韩江说了一阵,真的觉得倦了,听那殊儿也没了动静,想是听着听着便睡着了,心道:“我这人说话看来当真无味得紧,上次小云也是听着听着便睡着了。”忽觉殊儿的头歪在了自己的肩头,又想起那晚在葛府秘室中小云也是熟睡之时头靠了过来,让自己心神激荡了一阵,此刻殊儿虽也离得近,少女身上的淡香依然,但他再也没有当初那种感觉。心里又翻腾了良久,韩江终于又沉沉睡去,睡梦之中,走马灯似的也就是小云和李琮的身影。
  再次醒来时,韩江鼻中闻到面饼的香味,只觉腹中饥饿无比,才想起近一天未进饮食了。车帘被挑开半边,外面天光大亮,日上三竿。殊儿和那胖老头正在咬着炊饼,见韩江醒来了,殊儿便递过一只炊饼,韩江低头去接,却发现殊儿的小手雪白如玉,手腕上套着数个银环,较寻常手镯大了不少,不禁一呆,仔细想小云的手似乎也没如此白嫩。殊儿见她看着自己的手发呆,心里好笑,说道:“你是不是饿得昏了头,看见这饼子便迷糊了,以为是在做梦么?”
  韩江自觉失态,但仍不愿掩饰,心想大不了被耻笑一番,便道:“我看你的手生得很是与众不同,便多看了两眼,有什么不妥么?”殊儿一愣,没想到韩江会这般作答,她虽年事小,但久在江湖闯荡,对男女之情本较韩江所知得多,但却不知韩江经和小云这一短暂变故后,潜默中已改变颇多,连他自己也不曾觉出。
  殊儿脸上红晕一拂而过,心中却是喜滋滋的。
  不久行到一个市镇,那胖老头下车,到李琮身边摸出些银两,又去重买了四匹马,将原本驾车的马替换了,继续前行。
  韩江知道越往前行一步,自己的生途便少一步,想起自下茅山后就这般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喜悲交错,人便懒懒的,无精打采。殊儿有意逗他说话,韩江充耳不闻,任凭她胡说一气。最后,殊儿闹得无趣了,便恨恨道:“你这个人,如此死板,怨不得小云妹妹不喜欢你呢。”韩江也不理她,心中反复默想着前几日看过的医书。
  便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到了傍晚,韩江无意中向车外看了一眼,只见路旁景物都甚为熟悉,略一回顾,便想起这里离那土地庙已经不远。
  那胖老头出了马车,招呼驾车的王府家将赶马下路,拐入路左的一片疏林。韩江认得再往前不久便是那土地庙,不知为何,心跳竟能耳闻。忽然殊儿将一只手伸来在韩江的手上触了一下,轻声道:“你的手冰冷,想是害怕了?若找到凤凰琴,你是必死无疑,但若找不到凤凰琴,或许你还有一条生路,老大和我会把你交给他们去处置,只怕你到时候是生不如死。”韩江听她又提到“他们”,想必是殊儿和那老头的上司,心道:“看来人若不自强,行走江湖便如危卵一般,那胖老头如此高深的武功,凡事似也得听‘他们’的。若我能再生,需当不顾一切地精习武功,想想当年林伤离,人人敬服,那才叫不枉一生。”又想到即将窝窝囊囊地死去,更是心灰意懒,随口说道:“既然我丧命在即,你们何不告诉我你们究竟是谁,你说的他们又是谁?”
  那胖老头不耐烦地打断道:“死丫头,就是你多嘴,他都快死的人了,你还和他多费什么唇舌。”殊儿“哼”了一声,盘腿坐着,不再出声。那老头又招呼驾马的王府家将停马,此时两辆车已在那树林之中,再想自如穿行也难了。那老头下马,将驾马的王府家将也赶到了后面的马车中,然后轻声叫道:“坏丫头,还蹭在车里作甚,快带那个阿江哥哥下来。”
  殊儿一拉韩江,韩江有意气沉双腿,不让她拉动,但殊儿人虽娇小,运劲却巧妙之极,只轻轻一拽,便将韩江拉出了车。
  只见胖老头正从后面那辆马车中出来,对韩江道:“那个御医家的护院的确有些手段,我倒小瞧了他。”韩江知道他说的是柴思南,不知柴思南刚才又给那老头招了什么麻烦。
  三人向林中走去,胖老头和殊儿都施展轻功,在林中不发出一丝声响,韩江却行走如常,将地上长草踩得簌簌直响。那老头也不和他多言,蒲扇一挥,已封住他哑穴和“环跳”、“肩井”二穴,又将他整个身躯提在了手上,向背上一扛,举手之间,只象是多了一柄蒲扇而已。
  走不多时,不远处忽然一声凄厉尖叫,似是个女子发出。三人此时身处林中,风至处枝叶摇曳,森森地皆似怪影,伴着这声似哭似笑的惨叫,纵然是艺高胆大之人,心头也不免会颤抖几下。韩江听这叫声似乎就是昨日路遇的那个疯女子所发,心想殊儿果然是猜对了。那老头向殊儿打了个手势,二人陡地拔身,分别纵上了身边的杨树。
  仅是稍过片刻,只见两名黑衣人从树下悄无声息地闪过,行走时几乎是脚不沾地,显出极上乘的轻功。韩江近日来高手见得多了,看到这二人的身法,也知道绝非泛泛之辈。等两个人走得远了,那老头和殊儿又一起跃下,随着那两人无声潜行。眼看前面已隐隐闪出一道矮墙,忽闻一阵马蹄声杂沓,却是有多人走近,老头和殊儿忙停步藏身树后。
  前面正是那晚韩江邂逅寇人杰等人的那个土地庙,虽是短短的数日过去,韩江却感觉似过了数年般长久,也就这数日间,自己似也改变颇多,但究竟要变成什么模样,怕是自己也看不到了。也就一转念间,韩江已看清过来的五、六骑马,一辆大车,前面马上坐着的几人正是王天梁的两位公子,王士武、王士威,和“桐柏双英”周宏、许芝兰夫妇,另有两名家人模样的汉子,一个骑着马,一个在驾车。
  几个人到了山门前,只听周宏道:“这个破庙定是荒废久了的,咱们进去将就一宿吧。”许芝兰看来甚是谨慎,说道:“这荒庙里黑洞洞的,门也就这般敞着,莫不是有歹人出没,还是先刺探一下的好。”周宏道:“你也忒小心了,咱们出了洛阳后特意兜了一个大圈子,确信无人跟来才准备取道回桐柏山,这么一个破庙会有什么歹人出没?”王士武在一旁嗫嚅道:“傍晚时分咱们问路时,那个农夫却是说这庙里近来时常闹鬼的,适才不也隐约传来一声呼叫?”王士武因前一阵子家中变故频频,怪事层出,语气中已带出几丝怯意。
  周宏心道:“王老弟去得古怪,也难为这两个孩子了。”便道:“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提着单刀,纵身跃进山门。过了不久,周宏返回道:“我在殿内四下看过了,并无异常,确是久无人迹。“韩江在一旁听得奇怪,心道:“我那晚走时地上分明躺了许多的尸体,周宏怎会没看到?是了,定是后来有人收拾过了。”
  几个人招呼着将那个大车赶入破庙的院内,外面林中三人均忖道:“这车中坐的又是何人?”那几人颇费周章地将马车拉入庙门,忽然又传来一声怪叫,其声惨绝无比,仍似是那个疯妇发出的,却是从土地庙的后院传来。那老头和殊儿从掩身的树后闪出,跃至山门两侧。
  院内周宏等人闻声均立时屏了气息,也不再交言,提了兵刃,悄悄摸向后院。转过殿堂,只见后院的荒草丛中立着一个女子,散发披肩,背向众人。周宏正要开言,许芝兰忽然轻捅了他一下。他忙凝神细看,这才发现东北、西北的墙角处各站有一人,黑衣劲装,只因背靠着墙,又一动不动,几与黑暗融为一体,若不细看,确是不易认出。
  只听东北角的黑衣汉子开口道:“原来是‘桐柏双英’伉俪,失敬失敬。二位乃淮北豪门,怎么会到这等鄙陋所在打尖?”周宏见自己被对方一语叫破身份,一时摸不清两人是什么来头,但看这架式是两个汉子欺负一个女子,这等不平之事却是定要插手的。正欲开口询问,西北角的汉子道:“风英娘,你和我们兜兜转转耍了这么多日,这回且看你再往何处逃来。”
  胖老头和殊儿此时已带着韩江进了山门,悄悄到了“桐柏双英”等人的身后,也看到了院中女子。韩江虽未见其容貌,但从身段来看,却似风英娘。
  只听那女子突然张嘴嚎哭道:“我苦命的儿啊!为娘兜兜转转这许多日,就是为了能安安稳稳见你一面,呜……”悲凄惨厉,但声音确是风英娘的。韩江一看她站立所在,正是那晚自己误认为羽儿已死,为他立冢之处,便登时明白了几分。风英娘定是看到了那块写有“寇公人杰之子
  儿之墓”的那块青砖,便也误认为羽儿已亡。只是奇怪那日见的风英娘机敏狠辣,即便爱子身亡,也不至于变成了“疯婆娘”,同时又想起原本老练沉着的宇文无妄也在几天之内变成疯人,当真离奇得紧了。
  耳中忽然传来殊儿轻轻的声音:“你道那风英娘真的疯了么?我看她明白得很呢,绕着弯子骂那黑衣人是她儿子。”韩江心道:“这殊儿是不知轻重得紧,在这当儿却如此轻易地露出行藏。”在场众人却毫无反应,好似根本不曾听见。再看殊儿和那胖老头口唇都在嚅动,似是在相互交谈,却并未出声,忽然想起师门长辈曾提到过一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上乘内功“无形天语”,就是似这般以内功将语声传入对方耳中而不被旁人听见,难道这两人用的真就是这种奇功?
  东首那黑衣汉子道:“周大侠、许大侠,几位不妨回前殿将歇,这里的事儿一时半会便可了结。”周宏和许芝兰也听说了风英娘为何许人,知道今晚之事多半和凤凰琴有关,虽也好奇,但有王天梁之事在先,也不愿再卷入此事。周宏道:“既然如此,我们回头就是。”
  那胖老头和殊儿闻言,伏地一纵,一齐向一棵柳树后跃去。韩江在那胖老头背上,忽觉那胖老头身子一震,自己已被弹开数尺,跌倒在地。一边殊儿手快,一提韩江衣领,已带着他跃上那棵柳树。再看树下,那胖老头正和另一个老者面面相对。那老者身形矮小,年在半百左右,右手握拳,正缓缓击出。那胖老头则手持蒲扇,也在缓缓向前推出。
  殊儿“呀”了一声,似是惊奇无比。只听树下王士武、王士威兄弟齐声叫道:“爹爹!”声音颤抖,透着惊喜无限。周宏、许芝兰则同声惊呼:“王老弟!”韩江莫名诧异:“王天梁不是已经死了么?”
  周宏已看出场面的大概,忙道:“二位贤侄,你们切莫轻言妄动,你爹爹与人比拼内力,正在十分要紧的关头。”殊儿在树上自语道:“真是见鬼了,王天梁的武功原来这么高!”韩江也是一样的想法,他虽然从未见过王天梁,但听众人描述,似乎功夫平淡无奇,眼下居然和这武功奇高的神秘老者僵持不下。
  王天梁乃是有备出击,因知那胖老头内功深厚,蒲扇可挥出滚滚而至的强烈劲气,便用家传之“穿盾拳”一拳击出。这“穿盾拳”乃是当初王家先祖王佐轩从枪法中派衍而生的一种拳法,因武林中的各派掌法,大多讲究以刚柔相济的掌力服人,强大的掌力若能似狂风巨浪,便是无往而不摧,而这种“穿盾拳”,便是要以凝聚之拳劲,似利刃般穿透对方掌力。那胖老头其实是以扇代掌,王天梁拳劲所至,蒲扇已发出猎猎之声。
  那胖老者初时没料到王天梁竟藏有如此深厚的内功,因此一扇扇出,只用了三成力道,而王天梁却是全力击出,占了上风。那胖老者暗叫不妙,后续内力源源而至,但感觉王天梁的功力绝不在自己之下,一时竟很难挽回劣势,只怕再过不久,蒲扇便会被震破,那就是自己输了一招了。
  王天梁又摧了几下拳劲,但若再往前进却极艰难,知道急切间赢不下来,忽然左掌斜劈,掌风到处,正是殊儿和韩江所在的那棵柳树。那柳树少说也有两尺来粗,但王天梁斜向上劈去,已将二人栖身的一棵大枝劈断。殊儿觉得脚下一松时便已知不妙,拉着韩江一纵身,又跳至另一棵大枝上。王天梁另一掌疾跟而至,又将那棵大枝劈断。殊儿只得拉着韩江向院墙边跳去,在韩江耳边道:“这老死鬼是冲你来的。”
  韩江心道:“冲我来还是冲凤凰琴来?”忽觉眼前人影一晃,一双手向自己面门抓来,边上殊儿叫道:“他知道你儿子在哪儿,你可伤他不得!”说话间,先是双手中、食二指一竖,对向扑来的风英娘的双腕,紧接着,便在风英娘变招的当儿,拉起韩江又急急向前院跃去,不再恋战,只因从风英娘一招出手已看出对方武功高出自己不少,旁边又有多人和自己打过照面,只怕还会有凯觑韩江的念头。
  风英娘身形一飘跟上,叫道:“还我苦命的孩儿来!”韩江心下大奇,想起不久前风英娘的武功似乎也是平平,该远非殊儿的对手,怎么数日一过,从刚才那一扑的诡异身法看,武功已至一流高手的境界!
  刚才在墙角的两名黑衣人已知道风英娘的厉害,恐怕这次再让她逃脱,因此风英娘身形一起,二人也随后跟上,于是成了殊儿和韩江在前面跑,风英娘紧追不舍,两个黑衣人在最后追赶。
  王天梁劈树时那胖老头便觉出对方击向自己这一路的拳劲减轻,蒲扇轻推,鼓劲而出,意欲夺回优势。王天梁忽然拳上伸出一指,一股劲气从指上冲出,透过胖老者的扇出的强烈真气,“噗”地在蒲扇上戳了一个窟窿。胖老头一惊,暗骂王天梁狡诈,催力再进,王天梁那边突然一空,人却已不在。本来高手之间比拼内力时最忌猛地收力,王天梁将拳劲化作指力,和那“穿盾拳”的道理相似,以尖利攻之,因此能洞穿胖老头的蒲扇,也自然收功,免去因突然收力而带来反击之伤。
  殊儿带着韩江,奔跑跳跃之间较风英娘便慢了些,眼看风英娘一双手已要抓到韩江后心,殊儿只见前面人影一晃,顿知不妙,只得松了拉韩江的手,斜刺里一个跟斗翻出,耳中只闻风英娘一声尖叫,起身略定惊魂,再看韩江已被王天梁拉着跳到“桐柏双英”和王氏兄弟之间。
  那胖老头唯恐殊儿受困,忙纵身来到殊儿身边,殊儿小嘴一扁,险些哭了出来,轻声道:“老大,阿江哥哥被那老死鬼掳走了。”
  院中两个黑衣人仍在追逐风英娘,只是风英娘身法委实太过诡异,那两人已算是一流的身手,但一时间仍是擒她不住。
  王士武和王士威见自己的爹爹活转过来,自是喜出望外,齐声问道:“爹爹你是在干什么,将我们兄弟二人瞒得好苦。”王天梁尚未来得及分说,弟兄二人一眼看到韩江,脸上突然露出惊恐愤怒之色,指着韩江道:“爹爹,他……他是……”
  王天梁向二子一摆手,突然向韩江双膝跪倒,口中说道:“教主,属下救护来迟,还望恕罪。”众人都是吃惊不小,韩江更是如在雾中,忙想说:“我不是什么教主,你认错人了。”奈何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来,只得急使眼色,想让王天梁先给自己解了穴道再说。谁知王天梁见了韩江的眼色,只道是让他不要多言,便道:“教主,我不再多说就是。”心道:“我这次倒是鲁莽了,教主武功奇高,虽然似是被制的模样,但料想以那胖老头和那小丫头的功力还不足以让他就范,多半是有意为之,必有所图,莫非被我搅局了?”
  心下惭愧之余,便转过头对二子道:“你们莫怪爹爹有些事有所隐瞒,实在也是不得已,周大哥,许大姐,你们对王天梁的情谊,我今生今世是报不了了。还望二位继续照应你们这两个不成器的侄儿。”周宏道:“王老弟说什么话来,人在江湖谁没有个难处,看你依然健在,我们老哥嫂的心也定了。”王氏兄弟也看出王天梁对那清瘦的少年甚是敬畏,知道其中定有许多的原委,王士威道:“爹爹,咱们还回洛阳么?”
  王天梁道:“今晚之后,你还和周伯伯他们去大别山,爹爹我另有要事。”又向韩江拱手道:“教主,我这两个犬子您已见过,我这两位兄嫂,高义侠心,犬子便只有拜托给他们了。”
  韩江知道王天梁误会已深,心中多少也猜出几分究竟,王天梁诈死定是早有预谋,那天带凤凰琴来见他的少年就是个教主,定是和自己面目相象,今晚王天梁才会误认。奇怪的是那个少年似是存心装扮成自己,王天梁也该知道自己底细才是,何以还生误会?
  只听殊儿笑道:“恭喜阿江哥哥高升,一步登天,竟成了教主。看来当教主不要武功高就行。王天梁,你装糊涂了这么久,到头来却真糊涂了,可不要认错了人啊!这位可是真真实实的茅山派弟子!”
  王士武大惑不解道:“爹爹,江湖上都说凤凰琴是个叫韩江的人拿了,这人难道就是韩江,韩江就是教主不成?”王天梁道:“休得胡言,世上哪有韩江此人,都是教主用计如神,靠凤凰琴将那些黑道中人都召来洛阳。嘿嘿,沈大散人,万小散人,老夫若不装糊涂,岂能最终识破二位金容?”
  韩江在心中大叫委屈,想不到自己竟是被人编出来的,那个什么教主当真可恶得紧,不但用自己的形貌惑人,还将自己抹杀了,连王天梁也不知道。又听到“散人”二字,登时想起了晁十三来,难道这一老一少竟是凤凰教的高手么?
  只听殊儿笑道:“你们摩云教的教主难道就是这么一个草包不成?倒是可以关张大吉了。”韩江知道她是在说自己,心中又羞又恼。更让他惊讶的是王天梁竟是摩云教的。
  王天梁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摩云教的?小姑娘家可不要信口开河。”殊儿笑道:“我何时信口开河来着?你是不是摩云教的你自己心知肚明,小仙姑我只知道在你金枪府的花样都是摩云教搞的。我们倒是费了不少心力,才打听到那个老道的来历,虚谷道长该算你们摩云教数得着的高手了吧。”
  一旁周宏和许芝兰都轻呀一声,他们都听说过虚谷道长的名头,江湖上将他传得似神仙一般,难道就是出现在王天梁院中的那个道人?王天梁脸不变色,心中也颇讶异。只听殊儿又道:“你在自家中装神弄鬼,却是公私心兼备。为公之处你是要借寿筵之机将黑白道上的高手召集前来,召集之后如何我是不得而知,至少让世人以为你王天梁已死,你再于暗中做些什么勾当便可骗过他人耳目。为私之处是你护犊之心深厚,唯恐你在摩云教的所为牵连到两个武功庸庸的儿子,便将家中的隐情和他们说了,又假死一下让世人不再注目这两个儿子,让他们躲入深山,便可一切无忧,那个什么看了一眼凤凰琴就死的故事也定是你们附会了传闻而已,用了些什么毒物毒杀了王靖,又让那个什么教主假装了我阿江哥哥,让你两个儿子对你身亡之事确信无疑。你只是没想到我们去而复返,在你家院中我说出了你们和李密的渊源,闹得天下尽知,你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躲在那个大车里的棺材中跟了来,若不是以为你们的教主有难,你便要亲眼看到两个儿子安顿下来后在离开,是也不是?”
  王天梁冷笑道:“万殊儿,你以如此小的年纪便混在凤凰教替代淮阳君做了散人,却是与一般女孩儿不同,只可惜你今天虽然许多事猜出了一二,却难以活着再出此庙,妙龄归天,可怨不得我了。”王氏兄弟从未见过王天梁如此阴狠地说过话,不由得心跳也加快了。
  殊儿笑道:“只凭你一人之力,也就是和我们家老大打个平手,你若是指望这位阿江哥哥,你们的大教主,可就错得远了。”王天梁心道:“以教主脾性,此番定不会容凤凰教这一老一少脱身,我可对付下沈不予,他对付万殊儿,还不是易如反掌。”便压低声音向韩江道:“请教主示下!”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教主此刻穴道被制,想多动弹也是不能。
  突然,这厢众人耳中传来两声惊呼,都纷纷向呼声方向望去,只见那两个黑衣人站在那口石井的井台之上,风英娘早已不知去向。那胖老头沈不予叫了声:“风英娘跳下井了!”身形一晃,和殊儿一起也抢到了井台边。
  王天梁见韩江犹豫不决,生怕沈不予逃脱了,便也跃至井台前。身材略高的那个黑衣人冷冷道:“怎么,王老爷也来趟这个浑水?”王天梁道:“胡、黄二位将军取笑了,我只知道寇人杰临死时将凤凰琴的下落告诉了风英娘,今晚正巧撞上了,哪有不问个究竟的道理?”
  殊儿笑道:“原来是宫中侍卫,为何追扰民妇?”那两个黑衣人中身材略高,相貌冷峻的叫黄启成,另一个伤疤满面的叫胡季,都是宫中的高手,城府均深,闻言也不动怒,胡季冷笑道:“今晚这里着实热闹,在下在宫中十五年,倒是头一次和凤凰教的高手打照面,定要好好切蹉切蹉。”殊儿道:“那要看王老爷给不给二位将军两条生路了。”
  王天梁知道胡、黄二人在宫中算得上两把好手,虽自忖能对付得了,但强敌太多也非好事,忙道:“万殊儿,用不着你挑此是非,总之今日是留不得你二人了。”说着,斜眼去看韩江,韩江苦于无法开口,只得一个劲地摇头,王天梁暗道:“怎么教主这次手软了,难道是迷上了万殊儿这个鬼丫头?这可大大不妙。”
  忽听井中又传来风英娘一声尖叫,叫声中透着兴奋之情,沈不予、万殊儿和韩江都同时想到:“风英娘找到凤凰琴了!”
  胡季和黄启成自上次同宇文无妄、莫子文师徒在这土地庙察看后分手,便展开素所擅长的搜捕之术,沿途几经曲折,终于追上了一路向南的风英娘。谁知风英娘到了汉阳江边便又折返,却好似变了一个人,行为疯癫难测,动辄杀人,而且武功突然高了不少,尤其轻功之术,更似突飞猛进。二人料定她定是有所奇遇,多半就是拿到了凤凰琴,素传凤凰琴内有武功秘笈,而学了神功秘笈后一日内武功突进就在情理之中了。二人眼看风英娘的杀人手法一次比一次犀利诡异,可见是练功有成,再不敢耽搁,便现身出手,想擒下风英娘再做拷问,可风英娘已非昔日可比,虽然仍敌不过二人联手,但由于轻功奇高,每次都能在危急中逃脱。
  两侍卫随着风英娘又转回中原,没想到她竟又回到了这土地庙,此刻更是怎么也想不到井中会有凤凰琴。胡季叫道:“风英娘,倒要看你在这井中能躲得几日,还是乖乖出来受降为上。”里面风英娘叫道:“乖乖我儿,为娘即刻便出来见你!”
  众人虽都听出风英娘讨的嘴上便宜,却只有殊儿一人咯咯笑出声来。笑声未落,忽见一物从井口飞出,“啪”地一声,正落在韩江脚下。众人都凝神在那井台周围,自然都将目光移向此物,见是个两尺多长的一个油布包,韩江认得真切,正是那日寇人杰背着的那个布包,想必凤凰琴也该在其中了。
  王天梁离得最近,不再多想,俯身去拾,但手尚未触及那布包,只觉一阵劲风已拍击而至,若仍不缩手,小臂势必会被震碎,只得飞快地缩回手,一掌反击而去,正是沈不予所立之处。
  殊儿见沈不予一出手,再不延搁,跃上去取那布包,刚弯下身子,耳后风声疾至,三枚暗器分射向自己后脑、后颈、后心,来势极劲,却是不得不闪身躲避。殊儿只得向旁边一纵,又一推韩江,免得他被飞来暗器伤着,手中已飞出几个小小银环,分别打向胡季、黄启成二人,也是知道两人定会有一个缠上自己,另一个人前去抢包。
  胡、黄二人从未遇过银环这等奇门暗器,见银环旋转而来,飘忽不定,似乎要跟定了自己,只得向后急退,心中暗骂,眼睁睁地要看着凤凰教这个小散人抢去凤凰琴。殊儿自然不会放过良机,银环一出手,又欠身去拿布包,但一低头,两柄明晃晃的钢刀已斫向自己手腕。她一双雪白的手腕上各套着数个银环,此刻情急之下,手腕一翻,银环已在手中,在两柄刀的刀被上轻轻一推,已将两柄单刀荡开。
  刀砍殊儿的正是“桐柏双英”周宏、许芝兰夫妇,他们虽不明这其中的许多是非,只知王天梁和沈不予、殊儿势同水火,便出手阻挠,殊儿双手各执了一个银环,三人战成一团。
  胡、黄二侍卫见机会难道,一前一后,来抢那布包,刚跃到近前,忽听沈不予一声暴叫:“中计了!”耳中又传来一声尖叫,登时觉得不妙,忙拾起那布包,回头看时,只见风英娘的人影已跃出石井,臂下似乎夹有一物,转眼便越出院墙。
  众人立时停手,黄启成撕开手中布包,却是几块石砖,月光下还可见石上一层青苔,想是在久在井底的。一时间,众皆无语。
  寂静中,庙外林中忽然传来“铮咚”两下琴响,虽不成曲,但仅仅这两声拨弦,已让人心为之一动。院中众人虽大多不解音律,却都想道:“若能听这琴弹上一曲,当是绝妙。”
  只是又一声怪叫搅碎众人意境,仍似是风英娘所发。再看沈不予、王天梁、胡季和黄启成的脸上都露出惊惧莫名之色,心中都想:“难道是那个高人来了不成?”沈不予忙用“无形天语”术对殊儿道:“一会儿见机行事,脱身为上。”
  院墙外倏忽飞入一人,正是风英娘,却又双手空空,径直来到羽儿的“冢”前。韩江刚才已看到,草丛中不知何人堆了一个小小的土包,将自己写的那块“碑”插在土包上,难怪风英娘以为羽儿已死。
  风英娘一头扑倒在那土包上,哭叫道:“我的心肝儿啊,可怜你小小年纪……”哭声中,众人又闻“铮咚”两下琴响,却已近在墙外。
  几人脸色更是难看,已开始蓄势待击。只听外面有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古人赋云:琴之在音,荡涤邪心。诸位反视己身,可有失疚之处?”
  王士武和王士威自从王天梁再度出现,便一直自豪无比,只因他们知道爹爹的武功原来如此之高,但此刻见王天梁脸上又出现了几月前那种惊惧神色,不禁好奇,悄声问道:“爹爹,这是什么人让您如此……”王天梁扬声一字一顿地说道:“琴,筝,笛,箫,你们是兄弟四个都来了,还是就来了一个。”
  只听外面那声音道:“常言君子事琴,在下虽粗陋,也知礼方有数。即便我们四个一起来了,也不会妄屠一人,只是有些是非还是要论的,譬如这个女子,邪心之重,非聆我一曲‘善本拂尘’九九八十一遍,不能化去。”
  沈不予忽然“呸”了一声,骂道:“今晚真是不快,先是遇上老死鬼还阳,接着是女鬼哭丧,现在又来个阴阳鬼装腔,好不腻烦!秦慕牙,你一口一个君子,一口一个礼方,却贪了凤凰琴做甚?”
  外面那个被唤做秦慕牙的冷哼一声道:“原来是沈大散人在此,尊夫人当年的琵琶乃长安一绝,如今可是难得听闻了,也就是尊夫人能将琵琶这等俗乐奏得入雅,可惜啊,可惜!”沈不予闻言,握着蒲扇的手忽然一阵颤抖,大吼一声,身似惊鸟,直跃出墙。殊儿连叫“糟了”,却已阻拦不住。
  几乎同时,又有两条身影向墙外跃去,只是往秦慕牙所在的反向,正是胡季、黄启成两个宫中侍卫趁机欲逃离此地。接着又有两人向不同方向跃出,却是风英娘和殊儿。院中众人只觉头上人影一闪,追向二侍卫,似是一片流云掠过,只是身法太快,谁都不曾看清来人。外面只听一声惨嘶,一个身躯已跌回院中,却是胡季的尸体,稍过了一会儿,又是一人栽入院中,黄启成也气绝身亡,二人身上均无丝毫血迹,甚至衣裳都未见狼狈。王天梁心惊不已,因他知道胡、黄二人的身手不俗,却在数息间均被击毙,这秦慕牙的武功之高,当真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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