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虎


  作者:刘铮
  葡萄美酒夜光杯,这是男儿最豪气干云的夜晚!
  帅帐里欢筵正酣,酒香肉味四处弥满,么五喝六数里可闻,没有曼妙丝竹,没有婀娜脂粉,只有贲张的血脉,只有奔逸的豪情。
  李广的心中却有些沉重,他倒并不是嫉妒程将军初次与匈奴交手就大获全胜,也不是对程将军的书吏出身有什么偏见,虽然他从来都认为征杀疆场只是象他这样行伍世家出身,骑射精纯者的本分。现在越来越多的书生从戎,谁知道是不是一件好事。他担心的只是自己手下那一帮兵丁,由于几个月来糊里糊涂地吃过几次小败仗,士气颇为低落,哪象程将军的手下,一个个兴高采烈,仿佛扫清边患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而自己空负“飞将军”的美誉,最近一和匈奴交战就状态低迷,岂不有些名不副实之嫌?
  勉强喝了几杯,李广因有心事,竟然觉得不胜酒力,已微有醉意,便推说身体不适,起身向程将军告辞。程将军并没有极力挽留,倒是随同李广前来的二十名亲兵脸上颇有意犹未尽之色,看着李广的眼神都怪怪的,似乎在说:“李将军看来真是不行了,往日大碗喝酒也从未醉过,今天只喝了几杯就脸红颈粗的,害得咱们也不能尽兴狂欢。”
  这些李广都看在眼里,若在平日,说不定会把他们骂一顿,但今天,算了,谁让自己不争气。他相信从来没有失败的兵,而只有失败的将。
  回营的路上,一行人都寂默无声,只有北风猎猎和身后程将军营中的喧闹。李广此刻虽头脑混沌,但萦绕来去的还是那一件事,士气低落,低落士气,长此以往,只会连吃败仗,吃了败仗,继续的士气低落,低落士气,然后继续的吃败仗,他从军多年,亲眼看到很多才气横溢的将军就是被这样毁掉的。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前程,自古以来,马上将军有几个善始善终的?功过只能由后人评说。但他很清楚自己的价值,他是大汉边疆万里长城的一段,缺了他就是出现了一个豁大的缺口,这不是他狂傲,他有天生的膂力,天赋的射技和天纵的烈性,他坚信自己生来就是应该为国驰骋的。他决不能容忍匈奴那种得寸进尺,肆意烧杀抢掠的作风。所以他每到一处,便以自己的骁勇善战很快让匈奴人望而生畏。但汉皇却另有一套驾驭名将的学问。为了防止边将居功自傲,在某一区域根深叶茂而党羽渐丰,日久天长滋生反心,便频繁地给他们换防,一会儿让去陇西,一会儿让徙上郡,一会儿让守雁门,一会儿又让防北平,所以李广往往在某一边关树成威名不久,就会被调离,好在大汉边防绵延万里,他李广不至于没处可去。
  只有李广自己心里明白,要树立威名是谈何容易,又要为将的英勇,又要当兵的争气,还要老天爷帮忙,和匈奴接仗,韬略云云,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废话,就是要比谁更狠,谁更猛,所以士气最是关键。由于换到新的边营半年不到,这个新接手的队伍从前是“常败军”,他还没来得及把他们调教过来,就受了几次小挫,他已经感觉得到兵士们在背后说:“这位飞将军,看来也不过如此么!”
  李广骑在马上想得头都有些痛了,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忽地跨下坐骑“唏律律”一声嘶鸣,收起前踢,后腿直立,显得惊恐万状,亏得李广马性极佳,反应神速,立刻抓紧了马缰,这才不至于摔落下马。同时,只觉一阵狂风蓦地卷过,隐隐传来“嗡嗡”地吼声。那马好不容易放下前蹄,站在原地似打筛一般发抖。
  身后一名亲兵颤声说道:“最近本地闹...闹虎,说不定是...是有虎要来了!”李广一听有虎,也着实吓了一跳。此刻又刮来一阵劲风,那吼声更为响亮,风中似乎夹杂着一股腥气,亲兵们纷纷叫道:“真是有虎来了!”李广的酒一下子全醒了,心想自己纵然膂力强劲,但老虎更是凶猛,加之身法灵活,皮肉又粗厚,无论是箭射还是肉搏,都很难将它制伏,除了避易远离,决没有更好的办法。
  只听又有亲兵叫道:“那虎就在草丛里!”李广定睛一看,果然在黑暗中依稀可见一条大虫伏在草丛里,似乎蓄势欲扑。
  李广第一个反应就是催马而逃!
  他向来以胆色壮而自豪,但他并非一介莽夫,习武之人更清楚强中自有强中手,无谓的牺牲只会让人耻笑。
  但他此刻又决不能催马而逃!
  由于程将军的大营和他李广的大营仅隔两里地,所以今晚赴宴只有李广一人骑马,其余亲兵都是步行。如果他此刻拍马一逃,这些弟兄们就该遭殃了。这样一来,他便是活脱一个贪生怕死的形象,威名彻底扫地倒不要紧,只怕他驰骋卫国的军旅生涯就会过早结束,连熬到听别人说“尚能饭否”的机会也没有了,因为再不会有当兵的为他死战匈奴,还想打什么胜仗?
  于是他在马上哈哈一笑:“一群脓包,区区一条大虫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那匈奴比大虫凶蛮百倍,怨不得你们总吃败仗!你等速退,让本将军一箭射死这个畜生!”
  众亲兵心中均道:“李将军真是醉了,怎么倒说匈奴比大虫还凶?”听到速退二字,如闻大赦,都飞跑回营去了。
  这当儿,李广已弯弓搭箭,对准了草丛中的猛虎。又是一阵恶风,那虎又发出一声震天介的吼叫,李广端弓的双臂竟也有些微微发颤,刚才未曾消化的酒又翻涌上来,他不再犹豫,使足平生力气,一箭放出,然后拨马便跑,虽然明知那一箭由于过分紧张,已完全失了准头。
  说来也怪,虽然身后又传来一阵虎吼,但并没有虎扑将出来。
  李广回头瞥了一眼,只见那虎竟还是静静地赴在原地,连姿势都不曾改变过一下。李广不由得好奇心起,酒兴正好又冲上来,便兜转马头,想回去看个究竟,但那马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回走。李广骂了句:“你这畜生也是脓包!”索性跳下马,自己往回摸去。
  离那草丛越来越近,那大虫仍无动静。李广抽出了腰间一柄削铁如泥的短剑,那是他两年前的一件战利品,准备一旦那大虫发难,也好与之一搏。直到离那大虫一丈远近,还是没有任何声息。李广再往前走了一步,仔细端详,却发现这哪是一条猛虎,分明只有一块虎形的巨石卧在草丛中!
  李广不禁哑然失笑:差点儿闹了笑话!但转念一想,刚才分明听到虎吼,却又是什么道理?恰好此时,又起了一阵风,他又听到了虎吼,竟是这条“石虎”所发出的!
  他上前轻轻拍了拍那块石头,着手之处传来“彭彭”之响,原来这巨石竟是空的,他又前后左右检查了一番,又在这“石虎”的“腰眼”处发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这才恍然大悟,一定是风吹入穴,再加上飞沙走石的敲打,这腹中空空的“石虎”才会发出吼声,但居然能如此逼真,只能说是天工造化。
  李广开始有些自惭,但随即被另一个念头紧紧揪住。
  第二天早操毕,李广吩咐昨晚那一行亲兵:“到昨晚闹虎的地方去看看,那大虫吃了本将军一箭,非死即重伤,中军帅椅上缺一张虎皮,你们正好去取了来!”亲兵们虽是不信,一箭怎么可能射死一头猛虎,但也不敢怠慢,带了木棒绳索,一溜小跑地去了。
  等那一小队亲兵回来的时侯,连李广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居然抬回了一头真的死虎!
  消息立刻在大营中传开了。
  “李将军真是天将,竟然一箭射死了一条大虫,昨晚夜黑风高,李将军却能一箭正射入那大虫的太阳要穴,这等眼力、劲力,天下是不做第二人想了。”
  “更神的还是他那另一箭,居然射进了一块巨石之中,箭头入石足有三寸,若非天将,却是说不通了!”
  “有这样的将军在,还怕匈奴什么!”
  高空中一头大雕正恣意翱翔,忽然一枝羽箭拔地而起,将那大雕咬个正着,那雕“呜呜”一声,一头栽下。
  “将军真是神箭!”
  李广笑而不言,眼光又落在空中的另一头大雕身上。
  “李将军,来它个成双成对!”
  李广瞄准了那雕的去势,又一箭射去,谁知箭刚离弦,却见不知从何处已先有一箭飞向那雕,李广的箭尚在中途,那雕已先自坠下。
  李广催动跨下宝马,向大雕坠落处奔去,身后百余名精兵飞马紧紧跟随。转过一座山,前面又是一马平川,只见两头大雕伏在不远处的地上一动不动,显然已被射中要害。再看约莫两里外三骑骏马飞驰而来,马上骑者均是胡人装束。
  汉兵们已抢先到了大雕落地之处,李广用马鞭鞭梢一抄,竟将一头足有廿余斤重的大雕卷了起来,向后一甩,掷给随从亲兵。众亲兵难得见到如此俊的身手,一起轰然喝彩。远处那三骑胡人或许是看到有大队汉兵,突然勒住了马不再近前,隔着一箭之地,呜哩哇啦地向李广等人叫嚷。一名在本地服役多年的亲兵略通胡语,向李广禀道:“李将军,这三个番人在叫,说雕是他们射的,咱们不该夺他们的猎物。”
  李广哼了一声:“胡说八道,你告诉他们,分明是一边射中了一头,咱们也不贪他的,只拿走咱们的,他们射中的让他们自己来拿就是。”那亲兵答应一声,扯开嗓子向对面喊话。
  那三名胡人一听便大摇其头,随即又向这边叫嚷。那亲兵向李广道:“这几个匈奴纠缠不清,非说双雕都是他们射下的,并说按他们族中习惯,每逢这等难做决断之事,只能在马上比试弓箭以定胜负,谁胜了就是谁有理。这三人定是匈奴的‘射雕儿’,就是咱们说的‘神箭手’。李将军,咱们也别和他们多计较,掉转了马头回营就是。”
  李广的火气顿时被点燃,向那亲兵斥道:“你们从前就是这样没志气惯了,对匈奴这等无理之人,怎能不去‘计较’?比箭就比箭,难道我堂堂大汉将军竟怕了他们不成,该给他们点教训才是!你们且不要上,省得说咱们以多欺少。看本将军如何对付他们!”说着,已拍马出列,身后众亲兵均叫道:“李将军留神了,本地匈奴凶狠卑劣,什么手段都使得出!”
  果然,李广的马刚往前走上几步,对面已一箭飞到,直奔李广面门,即狠且准。李广心道:“这里匈奴的确无赖,过去比武前都要通名报姓,至少要打个招呼,怎能象这般冷不丁地就发箭。”心念在动,左手却已向前一探,漫不经心地没收了这根箭。身后那帮亲兵一个“好”字尚未喊出口,另外两枝箭已一左一右,几乎同时飞向李广咽喉。李广右手马鞭一挥,已将其中一箭扫落,左手本已接了一枝箭,此时五指一松,那另一箭正好飞到面前,李广左臂一晃,便似玩杂耍般将两枝箭一起握住。众亲兵见来箭均势夹劲风,显然射箭之人膂力极强,但李广接箭扫箭,举止潇洒自如,完全靠的是极敏锐的眼力和“箭性”,绝非常人所能做到。他们正准备开口叫“好”,喊出来的“好”字却变成了“啊”字,因为他们发现已同时有三枝箭一齐飞来,分射李广的面门、咽喉和跨下宝马的马眼!
  说时迟,那时快,众汉兵突然发现他们的李将军从马上消失了。原来李广已俯身到了马腹之下,他五岁不到便学习骑射,在马上能做的花样他无不精通。这样一来,射向他的两枝箭自然落空,射向马眼的那枝箭则又被他伸手抓个正着。三名胡人见李广突然钻到马腹下,登时一愣,也不知该朝哪里射,也就这一愣的功夫,三枝羽箭已从马腹下连环飞出,分别射向三人,那箭的速度迅急无比,较之这三人刚才所射的快出不止一筹。更让三名胡人吃惊的是但凡骑射高手,两箭连环已是难得之能,眼前这名汉将居然在马腹下以绝对困难的姿势射出连环三箭,神乎其技,简直匪夷所思。
  “扑、扑”两下,两名匈奴一人额头中箭,登时眼眦俱裂,栽落下马,另一人却是被一箭穿心,扑倒在马上,那马惊嘶一声,驼着主人落荒而逃。李广连环三箭的第三箭正好射的是三名胡人中反应最快的一位,李广一出手他便觉不妙,在马背上缩颈藏头,总算躲过这一箭,双腿紧夹坐骑,飞快地奔逃而去。
  李广满心以为三箭均能中的,见那人一逃,他登时兴起,催动宝马追了下去。众亲兵今日亲眼得见李将军神技,觉得自己腰也粗了不少,一齐发声喊,也纵马跟上。
  那匈奴骑手使劲打马狂奔,奈何李广的坐骑是百年难遇的宝马,跑出不到五里地就追到近前。那胡人果然凶悍,忽然从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匕,欠身搠向李广,李广断喝一声,抬臂一挡,那胡人只觉手臂一麻,短匕落地。李广顺势轻舒猿臂,抓住那胡人衣领,将他硬生生地拉离坐骑,随手往地上一仍,此时一班亲兵恰好赶到,立刻有几人上来用本来准备绑猎物的绳子将那胡人捆得似粽子一般。
  忽然,远方一片尘土飞扬,无数匹骏马黑压压地向前移近,千蹄万掌发出隆隆之声。李广的心跳急剧加速,再看身边众亲兵,大多已是面无人色。那被缚的胡人兴奋地又大叫起来。不用多问,李广及这一百多精兵显然是遇上了匈奴的大队人马,足有万人之多。
  李广只觉得手心已微汗,但他首先想到的是要竭力掩饰住自己的紧张情绪,因为他是将,如果他一乱,手下自会溃不成军。
  “李将军,咱们快逃吧!”
  李广很有把握能逃过此劫,因为他跨下的宝马有日行千里之能,但手下众兵则多半会被匈奴的快马骠骑追上,到时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屠杀。因此他绝不能逃。
  “逃?我的马是宝马,自然逃得脱,你们又往哪里逃去?你们怕什么!咱们大队人马就在山后埋伏,谅他们也不敢过来!咱们迎上去!”一马当先,已先冲了出去。
  众亲兵当然知道什么山后埋伏完全是一句笑话,但想想如此逃窜,终究难免一死,不如跟着李将军,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于是也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离匈奴的大队人马越来越近,忽然,对方停了下来,不再向前。李广一摆手,一百多骑也停了下来。
  双方便这般僵持了片刻,李广忽然一拨马,叫道:“撤!”众汉兵不知李将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会进一会退的,也都拨转马回撤。不出所料,身后万马奔腾,又追了上来。到了刚才那山脚之下,李广又叫了声:“停!下马!”竟率先翻身下了马。
  众汉兵越发糊涂了,但将军之命怎敢违抗,也都纷纷下马。那匈奴的大队的首领见这孤零零的一百来汉兵居然进进退退,毫不惧怕,料想必有蹊跷,忙也将人马停下。
  匈奴首领密切注意着这一小队汉兵的动静,只见他们下了马,居然又将身上的甲胄尽数解下,或坐或卧,任战马在四周游荡吃草。他不敢让自己的人马离这些汉兵太近,生怕离得一近,他们身后会突然出现十万精兵,到时候自己逃都来不及,汉人多诈,总不能自己往他们的套子里钻。
  李广见匈奴离了两里地的远近不进不退,心想如此下去终究不是办法,灵机一动,又蹬上马,并伸手将那俘来的匈奴拽了上来,横在马背上,然后向众亲兵叫道:“你们谁有胆色,跟本将军到前面去耍耍!”众亲兵面面相觑,终于有十来名刀马弓箭较娴熟的上了马,众人因都解了甲胄,一色的小衣短打,向匈奴大队冲了过去。
  离了有大约两箭之地,那胡人已忍不住大叫起来。有亲兵道:“李将军,他在夸您呢,说您是箭神下凡,难以战胜。”李广哈哈大笑道:“好,好,本将军就是箭神下凡,专门收拾这帮不安分的匈奴!你告诉这厮,让他答应回匈奴队中去说让他们来追杀我们,我便放他一条生路,否则,本将军现在就将他脑袋揪下来。”
  众人心道:“李将军越做越玄,现在倒真是宁可相信他是箭神,也好保佑我们的小命。”那亲兵将这番话和那胡人一说,那胡人在马上扭过头来看李广,眼珠翻转了几下,点了点头。李广又将他提将起来,使劲向前一甩,那匈奴偌大一个身躯飞将起来,落在数丈远的地上。
  那匈奴飞在半空之时就发现捆绑自己的绳索不知何时已被割断,猜想是那位汉将干的,虽是摔了个嘴啃泥,终究没什么大碍,立刻爬起身向前飞奔。那大队的匈奴首领见原来是自己族中的一位“射雕儿”,居然如此狼狈而归,心中大奇,忙将他叫到近前问道:“那汉将也是‘射雕儿’么?”
  李广等十余骑便这般逍遥漫步,完全一副未将匈奴大军放在眼里的模样。忽然,对面军中一阵骚动,一骑白马冲了出来,那白马与平常白马又有所不同,全身雪白,但四蹄乌黑,看得出是极为神骏的一匹宝马。有亲兵叫道:“将军小心了,这是匈奴军中的‘白马将’,骑这种马的就是他们骑射功夫最高的,以前冯将军就是被这厮射杀的!”
  那“白马将”一身白袍,神态甚是踞傲。李广斗志顿时高扬,叫道:“让本将军来会会这‘白马将’!”策马向前。
  两人奔得切近,却都未开弓放箭,谁知就在两马相错之时,“白马将”一抬手,居然已一箭射出!原来他取弓发箭均是在电光石火间完成,速度之快,根本无法看清他的手势,令人猝不及防。李广早知道他会有些伎俩,眼看那箭已到面前,忽然一甩头,竟用牙叼住了那箭。此时二马已交错而过,那“白马将”微转身形,弯弓如满月,使出平生绝学,三箭连环射出。他因适才听那“射雕儿”所言,知道这汉将能发三箭连环,堪与自己比肩,于是先发制人,三箭齐出。不料自己的第一箭到了中途,对面李广的一箭也到了中途,两枚箭尖一碰,跌落在地。那第二箭也是同样遭遇,两箭尖相撞之下,火星四蹦。“白马将”这才明白李广也于同时发了连环三箭。果不其然,两人发的第三枝箭又碰了个正着。在场众人均摒住了呼吸,连“白马将”自己对这魔术般的场景也是目瞪口呆,等他发现从对面又有第四枝箭飞来时,一切都已晚了,那箭不偏不倚,正中咽喉,他到临死时才知道,世上居然有人能发连环四箭!
  众匈奴兵见李广于顷刻间便将军中第一神箭手射杀,对他箭神的身份更相信了几成,一时间竟然没人敢上前将“白马将”的尸首抢回。
  李广大笑数声,傲然兜转宝马,和那十余名亲兵缓缓转回山脚下。匈奴大军为李广气势所摄,更不敢轻举妄动。匈奴首领听那“射雕儿”说汉将让他答应劝自己追击这一小股人马才肯放他回来,更加怀疑山后有埋伏,但又不甘心就此退去,便索性按兵不动。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双方便这般僵持着,李广越来越忐忑不安,眼看天色渐暗,匈奴大军若是等得不耐烦,一齐掩杀上来,后果不堪设想。他刚才虽然出尽了风头,但心中仍觉得沉甸甸地好不难受。那些随他去会“白马将”的那些亲兵显然大受鼓舞,一个个信心十足的样子,他看在眼里,既高兴,隐隐又有一丝歉疚,这是他心底的一个隐秘。
  忽然,有亲兵叫道:“李将军,匈奴兵向前推进了!”
  万余名匈奴兵正缓缓向前移动!
  李广此刻已能听到自己狂烈的心跳。
  再也没有哪个亲兵说要撤的话,他们已经知道一旦匈奴逼近,只有决一死战。所幸匈奴大军只向前推进了一里,因见这一百汉兵仍无想逃命的迹象,显然是有恃无恐,便又停了下来。
  众汉兵这才又松了一口气。李广一颗心却是愈加沉重,如果匈奴杀上来,他已决定血战到底,身为大将,沙场捐躯是最好的归宿之一,他自然不会为一条性命丢了节气。但他尚有遗憾,真不知该如何排遣。想了良久,他甚至感觉已尝到了痛苦的滋味,他心底那个隐秘如果不说出来,将会死不瞑目。
  于是李广叫来了亲兵张怀。张怀是少数几个跟了他十几年的亲信,李广对他一直亲如兄弟。李广悄声对张怀道:“你是聪明人,你看匈奴兵会不会一拥而上将我等尽数吃掉?”张怀一惊,忙将声音压得更低说道:“将军,您这是怎么了!小人当然知道匈奴随时都会扑上,您好不容易将军心稳住,难道自己倒动摇了吗?”
  “那你觉得最近营中士气如何?”
  “自从那晚将军您射杀猛虎并射箭入石,全营将士对您已惊为天神,最近都摩拳擦掌,想痛痛快快和匈奴干一仗,士气是没说的。”
  “好,好,等会儿匈奴兵一上,我们这里一个人也逃不脱,不过你务必要骑上我的宝马,飞逃回营。”
  张怀立刻将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吐出连珠介的“不”字:“不不不不,您是将军,逃出去后还能带兵打仗,我小小一卒,毫无能耐,逃了这条命又有何用?”
  李广道:“我哪是让你逃命,我只是……只是有一心愿未了,要你帮我。那晚我们看到的猛虎其实只是一块虎形巨石,若是在白日,谁也不会认错了,我的确是胡乱射了一箭,没想到误打误撞,居然真的射死了附近的一头虎,而那巨石上的箭么,嘿嘿,其实是我用我那削铁如泥的短剑划出了一小条缝,然后又将它插进去的。我之所以这样做,实有苦衷。你想营中士气若总象以前那样低沉,仗不打自败,我只有不择手段,让众将士取信于我,觉得我李广是真的不可战胜,下次和匈奴交手时才会奋勇向前。但我所作所为毕竟太过……那个,本是大丈夫不屑为之事,我后悔至今。你答应我,若我们能逃过此劫,你便给我守口如瓶,我当然也信得过你,但若匈奴兵攻上,你就骑我的宝马逃回营,将此事告知众将士,让我死也死得心安,本来,七尺男儿只求光明磊落,身后之名,只有让他去了。”
  张怀追随李广多年,感情笃厚,一听这番话,鼻子已酸了,轻声道:“李将军,您这样做,本来就是为国家着想,何必如此自责,再说您神箭盖世无双,能不能射箭入石又有什么要紧,张怀愿随李将军拼死一战,不愿逃生。”李广顿时虎目圆睁,厉声道:“那你想要让我九泉之下也不得解脱,是也不是!”张怀此时已热泪盈眶,说道:“将军息怒,小人答应就是,只是您也知道,小人有贪杯之癖,酒后胡言也是常事,只怕一不小心就说了出去。”
  李广怔怔地看着张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旁边亲兵又叫了起来,掩不住兴奋之情:“将军,将军。匈奴兵撤了,撤了!”
  原来匈奴首领看夜幕降临,心也虚了,他素知汉军善于夜袭,生怕在此等得久了,大队汉兵会在夜间布下包围网或进行突袭,颇有全军覆没的可能,于是传令迅速撤军。
  半月后,李广大军大破匈奴,生擒匈奴首领。
  一样的夜光杯,一样惨红似血的葡萄美酒,这次是李广的军中举营欢宴。正喝在兴头上,忽然匆匆跑来一名亲兵,对李广耳语几句。李广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缓缓长身站起,对帐中众将士道:“适才得到消息,张怀因……因酒后失态,竟横剑自刎了!”说着,两行热泪已从虎目中蜿蜒流下。他将杯中美酒慢慢倾在地上,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给……我……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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