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近向常护花一步跨前,笑接道:“闻名久矣,就是一直没有机会相见,今日一面,足慰平生,非尽一杯不可。”他随即举杯,仰首往口中倾尽杯中之酒。
  多了这一杯,他的脚步更显得轻浮,居然还没有醉倒地上。
  常护花看着他,笑笑问道:“你就只有这一杯酒?”
  史双河大笑,道:“里头酒多着,就怕常兄不赏面。”
  常护花却道:“可惜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我们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做。”
  史双河这才仿佛想起了什么,道:“几位可是到来找我?”
  常护花道:“正是。”
  史双河道:“未知有何指教?”
  常护花道:“岂敢。”
  他缓缓接道:“我们是有好几个问题无法解释,不得不走来请教一下。”
  史双河道:“言重言重,有话只管问,我知无不言。”
  常护花随即问道:“那一赌之后,史兄是哪里去了?”
  史双河伸手向里边一指,道:“就是躲在这个客栈。”
  他叹息一声,接道:“当时我心灰意冷,既无颜,也实在不想再在城中惹人笑话。”
  常护花道:“有人说,你当时远走他方。”
  史双河摇摇头,道:“没有这种事,虽然输掉聚宝斋,我还有不少田产,只要我安安份份,不再沉迷赌博,生活绝不成问题。”
  他苦笑,接道:“自从那一次之后,我事实亦已绝足赌场。”
  常护花道:“果真如此。”
  史双河道:“这附近的人,相信都可以替我作证。”
  常护花问道:“你那些田产,如何处置?”
  史双河道:“都租与别人。”
  常护花道:“你只是收取租金?”
  史双河点头,道:“我虽然很想留几亩田地给自己,只可惜耕种那门学问我完全不懂。”
  常护花道:“那些租金,你又如何收取?”
  史双河道:“每一季季末,他们将租金送来这里。”
  常护花道:“云来客栈这里?”
  史双河道:“正是。”
  常护花道:“三年来你有没有远走他方,他们岂非亦可以替你作证?”
  史双河道:“嗯。”
  郭璞一旁实在忍不住了,插口道:“你不是对我说三年来浪迹江湖,三个月之前,才回来这里?”
  史双河一怔,道:“我什么时候对你这样说过了?”
  郭璞说道:“第一次你找我看病的时候。”
  史双河道:“我是找过你看病。”
  郭璞道:“那帖药你是不是就在我那间医馆之内煎服。”
  史双河道:“是。”
  郭璞道:“事后,你是不是请我去喝酒。”
  史双河道:“是。”
  郭璞道:“你大概还没有忘记我们在什么地方喝酒?”
  史双河不假思索,道:“状元楼。”
  郭璞道:“当时你是不是喝醉了?”
  史双河这一次却摇头,道:“谁说我那时喝醉了?”
  郭璞瞪着他。
  史双河接道:“我记得当时我们一共叫来四壶酒,四碟小菜。”
  郭璞道:“两壶酒你最少喝掉了一壶半。”
  史双河道:“以我现在的酒量,莫说一壶半,再多四五倍,也一样可以应付得来。”
  郭璞道:“我们离开的时候,你已经站都站不稳。”
  史双河笑笑道:“我有没有需要你搀扶。”
  郭璞道:“这个倒没有。”
  史双河道:“我是不是自己走过去结帐,自己下楼去?”
  郭璞道:“是。”
  史双河道:“那一次我们一共享去了三两银子。”
  他接道:“下楼后,我们就碰见了曹姥姥……”
  杜笑天截口笑道:“炒糖炒栗子的那个曹姥姥?”
  史双河道:“正是那个曹姥姥。”
  他思索着道:“她还认识我,嚷着一定要我买一包糖炒栗子。”
  杜笑天道:“你有没有买?”
  史双河道:“有,虽然今非昔比,一包糖炒栗子我还买得起。”
  杜笑天问道:“曹姥姥的糖炒栗子当时怎样卖?”
  史双河道:“老价钱,五分银子一包,我要了她一包,却给了她一钱银子。”
  杜笑天瞟了郭璞一眼。
  郭璞目定口呆,怔怔地瞪着史双河。
  史双河当时若是真的已醉酒,对于那些事情又怎会记忆得这么清楚?
  杜笑天再向史双河问道:“当时你到底对他说过了什么?”
  史双河回忆着道:“也没有什么,我记忆所及,只是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杜笑天紧接问道:“真的一点特别的事也没有?”
  史双河道:“若说特别,那件事或者比较特别。”
  杜笑天道:“哪件事?”
  史双河道:“饮食间他曾经问我居住的地方附近有没有空房子出租。”
  杜笑天道:“你如何回答?”
  史双河道:“我据实回答,这里附近并没有空房子出租,就只是我这间云来客栈已休业,有空房子可以租出去。”
  杜笑天道:“他又怎样说话?”
  史双河道:“过几天他会去看看,如果合适,就租下来。”
  杜笑天问道:“结果,他有没有到来这里?”
  史双河道:“有。”
  杜笑天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史双河道:“约莫十日后。”
  杜笑天道:“是来看屋子?”
  史双河道:“是。”
  常护花接口问道:“不是你请他到来看病?”
  史双河一怔,道:“谁说的?”
  郭璞大声道:“我!”
  史双河道:“你这样说目的何在?”
  郭璞道:“我正要问你方才那么说目的何在。”
  史双河道:“你是说我方才说谎?”
  郭璞道:“你就是说谎!”
  史双河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郭璞道:“掩饰你自己的罪行。”
  史双河反问道:“我犯了什么罪需要这样掩饰?”
  郭璞道:“你自己应该明白。”
  “就是不明白。”史观河转顾常护花。“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常护花淡应道:“是么?”
  史双河再问道:“你们这一次联袂到来找我,究竟有什么目的?”
  常护花不答,却向郭璞道:“你说他着人请你到这里来看病?”
  郭璞道:“事实是如此。”
  常护花道:“他派去请你到这儿来的是什么人?”
  郭璞道:“那是一个老头儿,自称姓郭,是他的邻居,带来了一辆破旧的马车。”
  常护花道:“姓郭的老头儿就用那辆马车将你送到这里来?”
  郭璞道:“送到村口,他说还有其它的地方要去,待我下了车后,就回车走了。”
  常护花正想再问什么,史双河已然接口,道:“这个村子中并没有一户姓郭的人家,也没有一个姓郭的老头儿。”
  郭璞冷哼道:“真的么?”
  史双河道:“这个村子中并不是只我一个活人,亦不是只懂得我说话。”
  常护花道:“是否有姓郭的老头儿这个人,一查便知。”
  他迫视着史双河,道:“你说郭璞的到来是看屋子?”
  史双河点头。
  常护花道:“看成怎样?”
  史双河道:“非常满意。”
  常护花道:“租下了?”
  史双河点头道:“他甚至肯出三千两银子。”
  常护花道:“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史双河道:“我这个云来客栈生意最好的那一年,整年的收入,也不到一千两银子。”
  常护花道:“你当然答应。”
  史双河道:“当然。”
  他接又说道:“我之所以将这间客栈的生意结束,完全是因为生意太清淡,难得有人看上它,租下它,又岂会错过这个机会?何况对方还肯出三千两银子?”
  常护花道:“三千两银子相信已足以买下这间客栈。”
  史双河笑道:“我买下这间客栈之时,不过用了五百两银子。”
  常护花道:“他难道看不出这间客栈的价值?”
  史双河道:“也许看不出。”
  他瞟了一眼郭璞,接又道:“也许三千两银子在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小数目,他根本没有放在眼内。”
  常护花道:“如此何不索性将这间客栈买下来?”
  史双河道:“依我看,不外乎两个原因。”
  常护花道:“其中的一个原因想必是恐怕你不肯卖给他。”
  史双河点头,道:“还有一个原因,却是因为他只是暂时需要这间客栈。”
  常护花道:“他准备租用这间客栈多久?”
  史双河道:“半年。”
  常护花道:“三千两银子租用半年,这种赚钱的生意不怕做。”
  史双河道:“所以,我立即答应下来。”
  他转顾郭璞,接又道:“不过那三千两银子并非完全都是租金。”
  常护花道:“租金其实多少?”
  史双河道:“一千两。”
  常护花道:“其余二千两又是什么作用?”
  史双河道:“那是我的工钱。”
  常护花道:“他要你干什么?”
  史双河说道:“看着这屋子,不许任何人进入,每日给他那一群宝贝,准备食物。”
  常护花奇怪道:“这种工作你也愿意做?”
  史双河道:“三千两银子还不在我眼内,我之所以答应,主要其实是由于好奇心驱使,对于这件事,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常护花道:“他租下这个客栈,到底有什么用途?”
  史双河道:“就是给他那一群宝贝居住。”
  常护花追问道:“那一群宝贝到底是什么东西。”
  史双河的神色立时变得非常奇怪,就连语声亦变得奇怪起来,道:“是一群青蛾!”
  --青蛾!
  常护花心头一凛,杜笑天、杨迅各自面色一变。
  郭璞也自变了面色,他张口方待说话,史双河的话已然接上:“那一群青蛾是我有生以来所见的最美丽,最妖异的一种飞蛾!它们通体莹如碧玉,眼睛却殷红如鲜血,翅膀上布满了血丝一样的纹理,第二对翅膀之上还有一双眼状的血纹,既像是雀目,又像是蛇眼,蛾肚亦鼻子也似,从背后看来,简直就像是一张鬼面!”
  话未说完,各人已一连打了好几个寒噤。
  史双河的语声方落,杨迅脱口就叫了起来:“吸血蛾!那是吸血蛾!”
  史双河一怔,道:“吸血蛾?”
  杨迅道:“你说的那些蛾,就是吸血蛾。”
  史双河剎那仿佛想起了什么,一张脸突然发了青,说道:“它们似乎真的会吸血……”
  常护花截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史双河道:“他要我每天送去给那些蛾的食物就是十只活生生的兔子。”
  常护花问道:“这与吸血,有什么关系?”
  史双河青着脸道:“第二天我再去的时候,十只兔子就只剩下十副骨胳,皮消肉蚀,血亦完全消失。”
  常护花急问道:“你有没有看过那些蛾进食的情形?”
  史双河道:“第一次给它们食物我就在门缝偷看。”
  常护花道:“看到了什么?”
  史双河颤声道:“我看见它们成群附在兔身上,入耳尽是“霎霎”的扑声及“吱吱”的好象噬肉吸水的声音。”
  常护花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道:“它们现在在哪里?”
  史双河道:“楼上的厢房内。”
  常护花道:“带我们去看个究竟。”
  史观河点头,忽然道:“你们也来的正是时候。”
  常护花道:“哦?”
  史双河解释道:“这十多天来,一入夜它们就成群飞了出去,初时我还怕它们飞掉,可是到了第二天头上,它们又成群飞了回来。”
  常护花道:“今天,它们什么时候回来?”
  史双河道:“比平日晚了很多,回来不久。”
  常护花心里一动,望了一眼杜笑天,又望了一眼杨迅。
  杜笑天、杨迅亦同时望住他。三人对望了一眼,视线不约而同都转向郭璞。
  郭璞又是在目定口呆。对于史双河所说的事情,他显然是非常意外。
  常护花目光一闪,又回到史双河的面上,想想又问道:“他租下你这间客栈竟不是用来住人,是用来养蛾,你心中有没有起反感?”
  史双河道:“怎会没有?”
  常护花道:“你却没有异议,忍受下来。”
  史双河道:“屋子租了出去,只要对方不是用来开黑店,杀人犯法,就算用来养猪,我也没有理由反对,再讲,我也实在想弄清楚他饲养那一群青蛾的真正目的。”
  常护花道:“对于这方面他没有提及?”
  史双河颔首。
  常护花道:“他怎样说?”
  史双河道:“一再强调目的是将来提炼某种药物。”
  常护花道:“什么药物?”
  史双河道:“医病的药物,杀人的药物。”
  常护花道:“你相信不相信?”
  史双河道:“不相信。”
  常护花道:“如果是提炼药物,不必到这里来,也无须这样秘密。”
  史双河道:“这个问题,他有他的解释。”
  常护花道:“如何解释?”
  史双河道:“他说是那些吸血蛾的形状太过恐怖,那么多养在一个地方,不难惹人非议,惹官府的追究,纵然对于那些蛾并无多大的影响,毕竟太麻烦,所以就只有暗中饲养,而城中容易为人察觉,没奈何搬来城外。”
  常护花道:“这个解释很好。”
  他连随又问:“那些吸血蛾本来养在什么地方?”
  史双河摇头,道:“不清楚。”
  常护花转问道:“他是怎样将那些吸血蛾送到这里?”
  史双河道:“用一辆马车。”
  常护花道:“哪一间铺子的马车?”
  史双河道:“不清楚。”
  常护花道:“车把式有多大年纪,身裁如何,相貌怎样,你是否还有印象。”
  史双河道:“车把式就是他本人。”
  常护花道:“所有的事情他都是亲做亲为,不假手别人?”
  史双河道:“唯独按日将那些兔子送进房中这件事例外,这是因为他没有时间天天到来。”
  常护花道:“他又是如何将那些吸血蛾搬进客栈?”
  史双河道:“用笼子,他将那些蛾子放在几个铁笼子之内。”
  常护花道:“几个铁笼子?那些铁笼子大不大?”
  史双河道:“五六尺见方。”
  常护花动容道:“他到底带来多少吸血蛾?”
  史双河沉吟道:“以我估计,不下千只。”
  常护花、杜笑天、杨迅三人不觉又相互交投了一眼。
  郭璞的脸庞却青了。
  常护花接着道:“所以每天要给它们十只兔子。”
  常护花连随问道:“那些兔子是他预先准备还是你去买?”
  史双河道:“每隔十天他亲自驱车送来。”
  常护花道:“这条村子的居民岂非大都认识他?”
  史双河道:“应该大都认识的了。”
  常护花再问道:“他们是否也知他将几笼吸血蛾搬来这里?”
  史双河道:“这个相信他们就不清楚了,一来我并没有跟任何人说及,二来那几笼吸血蛾搬进来的时候,笼子外都盖上了黑布。”
  常护花问道:“其后,他将那么多兔子送来,难道也没有人起疑?没有人问过了?”
  史双河道:“那些兔子送来的时候亦是用盖上了黑布的笼子载着,否则我既不开兔店,卖兔子,一个人亦没有可能吃得下那么多兔子,不惹人怀疑才怪。”
  常护花道:“他们对于马车搬下来的东西想必已有所怀疑。”
  史双河道:“换转我,我也会怀疑。”
  常护花道:“有没有人问及你,从马车搬下来的是什么东西?陌生的来客又是什么人?”
  史双河道:“他们无疑很想知道,却没有人敢来问我。”
  常护花道:“何以不敢?”
  史双河道:“因为,我以往曾经好几次喝醉了,在这里闹得很凶,所以,对我始终心存恐惧,对于我的事情,从来都不敢过问。”
  他笑笑又道:“不过侧面我却已听到不少说话,他们中有人认为我是准备重张旗鼓,马车载来的都是替这间客栈添置的东西,却也有人认为我窝藏了一个汪洋大盗,那些都是赃物。”
  常护花道:“这够他们吃惊的了。”
  史双河道:“尤其是近这半个月,他们对我更是恐惧,躲避都犹恐不及。”
  常护花道:“这又是因何缘故?”
  史双河道:“想必是那些蛾好几次从这间客栈一窝蜂地飞了出去,给他们见到了。”
  常护花道:“你凭什么这样推测?”
  史双河道:“前几天我从村外的草场走过的时候,在那里嬉戏的小孩子就像见鬼一样,其中的一个更嚷了起来……”
  常护花道:“嚷什么?”
  史双河苦笑一声,道:“养蛾的妖道来了!”
  常护花诧声道:“妖道?”
  史双河抚着自己的脑袋,道:“这大概是由于我平日多数将头发束在头顶之上,用一根簪子穿起,就像是一个道士。”
  常护花这才留意到史双河头顶上束着的发髻,果然就像是一个道士髻。
  他笑了笑,道:“你听到了是否很生气?”
  史双河道:“生气倒并不生气,只觉得啼笑皆非。”
  常护花接问道:“他最后的一次到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史双河道:“五日之前。”
  常护花道:“送兔子来?”
  史双河道:“三十只兔子。”
  常护花道:“当时还有兔子剩下?”
  史双河道:“一只都已没有。”
  常护花道:“三十只兔子只是那些吸血蛾三日的粮食。”
  史双河道:“嗯。”
  常护花道:“通常一次他送来多少只兔子?”
  史双河道:“每十天一次,每次一百只。”
  常护花道:“这次他只是送来三十只,你当然会问他是什么原因。”
  史双河点头。
  常护花道:“他怎样回答?”
  史双河道:“他说三日之后,另有安排。”
  常护花道:“此外他还有什么特别的说话?”
  史双河稍作思索,道:“有两句。”
  常护花、杜笑天、杨迅不约而同地倾耳静听,郭璞亦是聚精会神的样子。
  史双河接着道:“我无意听到他喃喃自语什么一一十五月圆,诸事皆宜。”
  常护花道:“你是否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史双河摇头道:“不明白。”
  常护花、杜笑天、杨迅又相互交投了一眼。
  史双河不明白,他们明白。
  常护花接又问道:“十五月圆之夜,那群吸血蛾是否又飞走?”
  史双河点头道:“当夜那一轮明月犹未到中天,群蛾就开始骚动起来。”
  常护花道:“当时你还未入睡?”
  史双河道:“方入睡。”
  常护花道:“群蛾将你惊动了?”
  史双河点点头说道:“它们骚动得也实在太厉害,前所未有,我忍不住去瞧瞧,正好看见群蛾,迎着天上的月亮飞去。”
  常护花道:“次日才飞回?”
  史双河摇摇头,道:“今天早上才飞回。”
  常护花道:“这是说它们曾经失踪了两、三天?”
  史双河道:“不错。”
  常护花道:“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尝试追踪它们。”
  史双河道:“我是有过这个念头,尤其十五那天晚上,那股追踪的冲动更加强烈。”
  他忽然摇头,道:“只可惜我并非背插双翼,它们的行踪飘忽,又迅速,霎眼间就消失在迷蒙的月色中。”
  常护花道:“是么?”
  史双河一摊双手,道:“我事实不知道群蛾那三天飞去了什么地方。”
  常护花微微颔首,杜笑天、杨迅四目交投。
  史双河不知道,他们知道。
  常护花目光即转向郭璞,道:“你听到了?”
  郭璞不由自主地点头。
  常护花道:“他说的是否事实?”
  郭璞浑身猛一震,厉声疾呼道:“怎会是事实,他说谎。”
  他突然扑前,抓住了史双河的胸襟,道:“你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嫁祸我,陷害我!”
  史双河没有闪避,由得郭璞抓住自己的胸襟,也没有分辩,只是望着常护花。
  常护花站在那里,没有动,因为杜笑天、杨迅已然上前左右抓住了郭璞的双手,硬将郭璞的手拉开,将郭璞的人拉开。
  郭璞挣扎道:“你们不要相信他的说话。”
  杨迅暴喝道:“住口!”这一声霹雳,喝住了郭璞。
  常护花随即道:“先到楼上去瞧瞧那些吸血蛾再说。”
  史双河第一个赞成,颔首道:“你们随我来!”他转身举步,常护花紧跟在他身后。
  郭璞第二个跟上,却不是出于自愿,是杨迅、杜笑天将他推前。
  杨迅、杜笑天两人一边推一边同时举起了刀。
  他们都希望能够尽快弄清史双河所说的是否事实。
  郭璞也许是例外,只可惜前有史双河、常护花,后有杜笑天、杨迅,一切行动已不能自已,说到离开就更成问题。
  现在还可以离开,除非他就真的是一个妖怪。
         ※        ※         ※
  客栈也不知多久没有打扫,大部份地方布满了灰尘,屋梁墙角更结着不少蛛网。
  本来已经简陋的地方就更显得简陋,简陋而阴森。
  楼梯大概因为多用的关系,灰尘是少了,却似乎并不怎样坚固,走在上面,格吱格吱的作响,就好象随时都会断折。
  杨迅提心吊胆地走上了几级,忽笑道:“我实在担心这道梯子突然塌了下去。”
  史双河脚步不停,偏头道:“这方面你尽可以放心,我每天最少都上下两次,现在不是仍活得很好?”
  杨迅道:“这地方本来不错,就是蛛网灰尘太多,怎么不打扫一下?”
  史双河道:“因为我没空。”
  杨迅道:“你平日在忙什么?”
  史双河道:“喝酒。”
  杨迅摇头道:“看来这间云来客栈果然准备就此结束的了。”
  史双河一笑不答。
  杨迅接着又道:“这样的地方,奇怪你居然能够住得下去。”
  史双河又是一笑,道:“杨大人对于酒有没有兴趣?”
  杨迅点头道:“我喝的酒保证绝不比你少。”
  史双河忽问道:“醉乡美不美?”
  杨迅道:“美极了。”
  他笑笑接道:“我清醒之时,只知道自己是一个捕头,可是一进入醉乡,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王侯。”
  史双河笑道:“我长年徘徊在醉乡之中。”
  杨迅会意道:“所以现实的环境怎样,你都不在乎?”
  史双河道:“绝不在乎。”
  说话间,五人己先后上到楼上。
  未到楼上他们已嗅到一种妖异的恶臭,恶心的恶臭,一到楼上这种恶臭就更加强烈。
  他们已陷入恶臭之中。这种恶臭仿佛不断地透过他们的肌肤进入他们的血液。
  他们忽然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已开始发臭,整个身体似乎都开始发臭。幸好这并非事实。
         ※        ※         ※
  在他们面前,是一条走廊。
  走廊的两边,左有各四间厢房,七间厢房的门户大开,就只有左边最后的那间厢房例外。
  那间厢房的门户紧紧关闭,门左边,也就是走廊尽头,放着几个铁笼子。恶臭似乎就来自那间厢房。
  他们还未走近去,已听到一阵阵非常奇怪的声音,从房内传出。
  那种声音就像是一群人正在咀噤着什么东西。
  对于这种声音,常护花、杜笑天、杨迅已不感到陌生。
  三个人机伶伶地打了个寒噤,面色也变了。
  杜笑天铁青着脸,道:“群蛾就是在那个房间之内?”
  史双河点头。
  杜笑天连随又问:“是你将笼子打开,放它们进去?”
  史双河瞟一眼郭璞,道:“是他。”
  郭璞怒道:“胡说!”
  史双河不管他,接道:“才搬来他就打开笼子,放它们进去。”
  杜笑天道:“之后就由你每日将兔子送进房内。”
  史双河道:“正是。”
  杜笑天道:“当时你是不是都在醉酒之下?”
  史双河道:“在给它们兔子之前,滴酒我也不敢沾唇。”
  杜笑天道:“哦?”
  史双河道:“因为我怕酒瘾大发,真的喝醉了,推门闯进去。”
  杜笑天道:“你不是自将那些兔子送进去喂它们?”
  史双河摇头道:“我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杜笑天道:“然则你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史双河道:“房门上有一道活门,我是将那些兔子由活门一只只送进去。”
  他加快脚步,几步走过去,伸手往门上一按。
  一尺见方的一块门板,立时由外向内打开。一松手,活门又关上。
  常护花盯着史双河,忽然道:“方才我见你还有几分酒意,现在却好象一分都已没有了。”
  史双河道:“现在我的确已好象酒意全消。”
  他咽喉的肌肉抽搐一下,接道:“这种声音,这种气味,无疑就是最好的醒酒剂。”
  常护花不由点头。
  因为他现在已经来到那间厢房的前面,一群蛾正在咀嚼着什么东西也似的那种声音已经尖针般刺激他的神经,那种恶臭的气味更仿佛已经穿透他的胃壁。
  他没有呕吐,却已感到胃都在收缩。
  “怎会这么臭?”
  他喃喃自语,走近去,将那块活门推开少许。
  恶臭更强烈,他闭住气息,凝目往内望进去,一房都是吸血蛾!
         ※        ※         ※
  房内并没有任何陈设,几乎都已被搬走,却放着一个竹架。
  那个竹架几乎有半个房间那么大小,所用的竹枝完全未经加工,横枝竹叶甚至很多都没有削掉。
  千百只吸血蛾有些附在竹枝上,有些飞舞在竹架的周围。血红的眼晴,碧绿的翅膀。
  这本来美丽的蛾现在在常护花的眼中,只觉得狰狞恐怖。
  房间的窗户赫然完全打开。
  那些吸血蛾竟一只都没有飞向窗外,尽管在飞舞,亦不离竹架附近。
  竹架前面一大堆枯骨,却不是人骨,从形状看来,应该是兔骨。
  那大堆枯骨散发着惨白的光芒,异常的光洁,简直就像是去掉皮肉之后,再加以洗刷干净。
  常护花倒抽了一口冷气,将手放开,退后三步。
  杜笑天、杨迅立即走向前,补上常护花的位置。
  一看之下,两人亦自面色大变,赶紧将活门放下,退过一旁。
  杨迅连忙双手卡住自己的咽喉,好象只有这样,才能遏止自己呕吐。
  常护花吁过一口气,转问史观河道:“那些窗户怎么全都打开了?”
  史双河又看一眼郭璞,道:“也许是方便群蛾出入,事实究竟是不是这样,得问他方知。”
  郭璞这下子正走到房门的面前,探手将房门上的活门推开,往房内张望。他的面色也立时变了。
  对于这件事,他似乎完全不知情,也似乎没有听到史观河的说话,这一次一些反应都没有。
  常护花道:“你说是他打开的?”
  史双河道:“未将群蛾放进房间之前,他就先行打开窗房。”
  常护花奇怪地道:“不怕那些吸血蛾飞走?”
  史双河道:“这件事我也觉得奇怪,在平时,群蛾就只在房内飞舞,一只也不会飞出去。”
  常护花想想,又问道:“竹架前面的就是那些兔子留下来的骨头?”
  史双河道:“不错。”
  常护花道:“那似乎连三十只兔子的骨头都没有。”
  史双河道:“正好是三十只。”
  常护花道:“三十只兔子只是那些吸血蛾三天的食粮,此前它们吃剩下来的骨头哪里去了?”
  史双河看着郭璞,道:“每次他送兔子到来的时候,必然进去清理一下那些吸血蛾吃剩下来的兔骨头。”
  “我还以为那些吸血蛾饿起来连骨头都吸干。”
  常护花微微颔首,转问道:“你可知他将那些兔骨头搬到什么地方?”
  史双河道:“我只知道他随将那些兔骨用马车载走。”
  常护花又微微颔首,正待再问什么,鼻端已嗅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香气。
  那种香气既不知是发自什么东西,亦不知是来自何处,似乎存在,也似乎并不存在,淡薄而飘忽。
  常护花从来都没有嗅过那种香气。
  他全神贯注,方要嗅清楚到底是什么香气,突然发觉,房间内一阵阵的咀嚼声已逐渐低沉,霎霎的展翼声相反逐渐激烈。
  他下意识一个箭步标回,推开郭璞,手一按活门,再往内窥望。
  千百只吸血敬赫然在聚集成群,展翼往窗外飞去!
  常护花一怔,喃喃道:“怎么好好的突然又飞走?”
  杜笑天、杨迅听说不约而同挨身过来,一齐往房内窥看,两人亦是一脸的诧异之色。
  史双河实时应道:“也许是因为那香气的关系。”他亦已嗅到了那香气。
  常护花道:“那香气到底是发自什么东西?”
  史双河道:“不清楚。”
  常护花道:“你以前有没有闻过那香气?”
  史观河道:“有,好几次。”
  常护花接问道:“大都在什么时候嗅到?”
  史双河道:“在群蛾飞走的时候。”
  常护花“哦”一声,再望房内,那片刻,房中那一群千百只吸血蛾已全都飞出了窗外。
  常护花目光一闪,落在门环上,道:“有没有钥匙?”
  两个门环,正是用一把铜锁扣在一起。
  史双河摇头道:“两把钥匙都在他那里。”他说话的时候,目光自然又落在郭璞的面上。
  郭璞正在一旁发呆,可是史双河的说话一出口,目光一落到他的面上,他便跳起来,厉声道:“我哪里有什么钥匙。”
  史双河一笑不语。
  杨迅的目光立时亦落在郭璞的面上,突喝道:“小杜,搜他的身!”
  杜笑天又岂会不服从杨迅的命令,应声走过去。
  郭璞没有走避,也没有抗拒,惨笑道:“好,你们尽管搜!”
  杜笑天也不客气,仔细地将郭璞全身搜了一遍,没有钥匙,一把都没有。
  杜笑天摇头,放开手退下。
  杨迅看一眼郭璞,回头道:“我们破门进去!”语声一落,他退后一步,便要起脚。
  这一脚还未举起,已给常护花按住。
  常护花摇道:“不必。”
  他双手随即落在左面的门环上,一使劲,“格”一声,那个门环便给他硬硬拗断。
  门缓缓打开,恶臭更强烈,冲向三人的面门。
  常护花下意识一偏头,杜笑天以袖掩鼻,杨迅吐了一口气,郭璞却呕吐起来。
  对于这种恶臭,他显然已经无法忍受。
  他若是那吸血蛾的主人,应该已习惯这种恶臭,莫非他不是?
  杨迅冷笑道:“你装得倒像!”
  郭璞仍然在呕吐。
  杨迅回眼一瞟杜笑天,道:“我们进去。”
  他口中尽管说,脚步却不移动。
  杜笑天叹了一口气,第一个走进去。
  杨迅一探手,抓住了郭璞的肩膀,将他推进房内,自己才举步。
  常护花史双河双双跟入,房中一只吸血蛾都已没有。
  那种恶臭更浓郁,蕴斥着整个房间。恶臭中香气飘忽,虽然淡薄,依稀仍可嗅到。
  杨迅忽然发觉那香气,好象来自郭璞的身上。
  他放开抓着郭璞肩膀的手,一退三步,上上下下地打量起郭璞来。
  郭璞在呕吐不止,连苦水都已呕了出来。
  杨迅的鼻翘动了几下,忽问杜笑天:“你搜清楚他没有。”
  杜笑天点头。
  杨迅道:“怎么那香气竟好象从他的身上发出来?”
  杜笑天道:“有这种事?”
  他横移几步,走近去,嗅一嗅,面上立时露出了诧异之色,道:“果然是。”
  他回顾杨迅,道:“方才却不觉。”
  杨迅道:“你再搜一遍。”
  杜笑天一面动手,一面道:“方才我已经搜索得很仔细。”
  杨迅道:“也许疏忽了什么地方。”
  杜笑天沉吟道:“也许。”
  常护花一旁突然插口道:“譬如衣袖!”
  杜笑天双目目光一亮,脱口说道:“衣袖?”他霍地抓住郭璞右手的衣袖。
  这一抓去,他就抓到了颗圆圆的东西!那颗圆圆的东西竟一抓就给抓破。
  “波”一声异响立时从郭璞的袖中响起,一蓬白烟连随从郭璞的袖中涌出,那香气更浓。
  各人的脸色不由都一变,郭璞亦好象非常愚笨,猛一呆,连呕吐都已止住。杨迅的脸色一变再变,倏地道:“烟中是不是有毒,……”话未说完,他已赶紧闭住吸呼。
  杜笑天也不例外,常护花更是早已将呼吸闭起了。
  史双河实时道:“烟中相信没有毒,否则我先后闻过这么多次,还能够活到现在?”
  杨迅“嗯”一声,道:“依你看,有什么作用?”
  史双河沉吟道:“大概是用来驱使那些吸血蛾,至于是不是,可要问他了。”
  这一次,不等他的目光落下,郭璞己叫了起来:“史双河,你这样陷害我是为了什么?”
  史双河苦笑,道:“我与你并无仇怨,怎会陷害你?”
  郭璞嘶声道:“你却是这样说话。”
  史双河叹息一声,道:“事实是怎样我就怎样说。”
  他回顾常护花、杜笑天,又接道:“我说的都是老实话。”
  郭璞挥拳道:“你还在胡说!”
  看样子他便要冲上前去给史双河两拳,只可惜,他的手随即就给杜笑天抓住。
  杜笑天顺手一抖,几块蜡壳便从郭璞右手的袖中跌下,蜡壳中犹带白烟。
  杜笑天冷笑一声,道:“你说他胡说,这些蜡壳你怎样解释。”
  郭璞苦恼道:“我怎知道这些蜡壳怎会在我的袖中。”
  杜笑天冷笑。
  杨迅亦自冷笑道:“你不知谁知?”
  郭璞道:“我真的……”
  杨迅截口道:“你真的怎样,有目共睹,难道还会冤枉了你?”
  郭璞面红耳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杨迅接说道:“一会我们到外面问一问这里的村人,你是否每十日来一次,是否曾经用马车载来盖着黑布的铁笼子,这件事就更清楚了。”
  郭璞红着面,瞪着史双河,道:“这里的村人都是他的同党!”
  杨迅冷笑道:“这是说,我们都是他的同党了?”
  郭璞闭上了嘴巴。
  杨迅转顾杜笑天,道:“搜一搜这里,看看还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杜笑天颔首退开。
  常护花早己开始绕着房间踱步起来。
         ※        ※         ※
  房间并不大。两个人不消片刻已将整个房间搜查一遍。
  并没有其它可疑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发现。
  杜笑天回到杨迅身旁,摇头道:“这个房间我看已经没有问题。”
  杨迅转顾常护花,道:“常兄可有发现?”
  常护花俯身从地上将那几块蜡壳拾起来。
  他的目光突然凝结,蜡壳上有字!
  他将那几块蜡壳拼起来,就拼出了三个字“回春堂”。
  淡淡的朱字,印在蜡壳了。
  蜡壳相当薄,因此那颗蜡丸经杜笑天方才一捏,便将之捏碎,部分更碎得根本已不能拼起来。
  幸好那大部分不是印有朱字的部分,所以虽然已有些残缺,仍可分辨得出那三个是什么字。
  常护花的举动杨迅当然都看在眼内,不等常护花答话,忙上前一看究竟。
  常护花也就在这时一直腰身,目注郭璞,问道:“你那间医馆叫什么名字?”
  郭璞不假思索道:“回春堂。”
  常护花叹了一口气,缓缓将手递出。
  杨迅眼利,一瞥,就叫起来道:“回春堂。”
  常护花还未将蜡壳递到郭璞面前,他已然看清楚蜡壳上面的字。
  郭璞应声面色不由就一变。蜡壳一递到面前,他的面色更犹如白纸。
  他显然亦已看清楚那些蜡壳,看清楚蜡壳上面那三个字。
  常护花瞪着他,道:“这是否你那间医馆的东西?”
  郭璞茫然点头道:“是我亲手配制的药丹。”
  常护花道:“你凭什么可以分辨得出来?”
  郭璞道:“凭蜡壳上面的朱印。”
  常护花道:“朱印可仿制。”
  郭璞忽问道:“有没有发觉这个朱印的颜色很特别?”
  常护花颔首道:“那种颜色似乎并不常见。”
  郭璞道:“那种颜色是我亲手调弄出来,又在蜡壳尚未完全凝结的时候盖上去,才变得如此,别人就算要仿制,也难以造的完全一样。”
  他轻叹一声,道:“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整颗药丸由开始到完成,我都没有假手他人。”
  常护花道:“你这样做目的何在?”
  郭璞道:“就是为了防止别人假冒。”
  常护花道:“那种药丸本来是医治什么病用的?”
  郭璞道:“对于好几种常见的病,那种药都有特效。”
  杜笑天插口问道:“所谓回春堂续命丸就是这种东西?”
  郭璞点头道:“正是。”
  常护花怀疑地道:“真的连命也可以续?”
  郭璞道:“续命无疑过于夸张,只是这个名字用了最少已经有五十年。”
  常护花道:“不是说你亲手配制?”
  郭璞道:“现在的是我亲手配制,以前的可不是,始创人并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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