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万里云罗一雁飞


  夜。春寒料峭。
  独孤雁却只是一袭单衣,独立在庭院中的一株梅树下。
  树上仍然有梅花数朵,散发着淡淡幽香。天地间是如此宁静。
  独孤雁的心情却犹如狂潮奔涌!他面部每一分每一寸的肌肉仿佛都正在抽搐,眼瞳中仿佛有烈火正在燃烧,充满了愤怒,也充满了悲哀。
  他的一双手紧握,指节已因为太用力变成了青白色。可是他整个身子,却仿佛已凝结在空气中,一动也不动。风吹起了他的鬓发、衣裳,那之上,已沾满雨珠。
  春雨迷朦,春风凄冷。
  庭院中有一座小楼。
  精致的小楼,好比一个细巧的美人。婀娜在风雨中。
  小楼灯火正辉煌。雨下得并不大,烟雾一样随风飘飞,映着从小楼中透出来的灯光,犹若一蓬蓬银色的粉沫。
  小楼中隐约有笑语声传出来,男人的、女人的,在这个时候分外旖旎。雪白的窗纸上,偶然会出现一男一女相拥在一起的影子,笑语声也就因此更觉得旖旎了。
  独孤雁都听入耳里,都看在眼内,他本来不相信那是事实,但现在他不相信也是不能够的了。
  他的视线始终都没有从那座小楼移开,也始终在倾耳细听,可惜他站立的地方实在太远一些。他并不在乎,因为听得到,听不到在他来说,也都是一样。眼睛看到的已经足够了。
  看着,听着,他倏地一笑,笑得是那么凄凉,那么苦涩,又那么无可奈何。
  笑着,他终于有了动作。双手缓缓地抬起,缓缓地解开了束发的头巾。那些头发像脱缰野马散开,他浑身上下,立时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充沛的活力。
  在他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因此激荡起来,可是他的动作却仍然那么缓慢,一双手下移,左手抄住了挂在左腰的一团铁链,右手握住了挂在右腰的那把刀的刀柄,十指几乎同时缓缓地收紧。
  铁链长足两丈,乃是用北海寒铁打就,只有拇指粗细.但要将之弄断相信比弄断粗两倍的一般铁链更困难,一端连锁着那把刀柄上的一枚钢环。
  那把刀长只两尺七寸,紫鲨皮鞘,形状如一弯新月。
  “呛”一声,刀出鞘。刀鞘雪亮,犹如一块完美的白玉,毫无暇疵。
  好刀!
  周围的空气那刹那更加激荡,独孤雁的衣袂亦“猎猎”飞舞起来。
  却只是刹那,人与刀逐渐朦胧。刀锋仿佛罩了层雾气,已没有出鞘之际那么光亮,在他的身上,也仿佛有一丝丝的雾气散发出来,烟雾般飘飞的雨粉竟好像遭遇到一层阻力般,再也飘飞不到他的身上。
  是杀气!他的眼瞳亦已露出了杀机!
  又是风一阵吹至。在他头上的那条横枝的三朵梅花突然飞堕。
  是被风吹落的还是被杀气摧落的?
  独孤雁终于举起了脚步!那刹那之间,他的神情很复杂,一变再变又变。
  他终于决定了自已所要走的路。
  他走得并不快,但无论他走得怎样慢,也都绝不会改变主意了。在举步之前,他已经考虑到每件可能发生的事情,是考虑清楚后.才选择了眼前这一条——死亡之路!
  三十七步之后,独孤雁已置身于那座小楼之下。
  小楼中笑语声不绝。独孤雁脚步一顿,身形急拔,“飕”的一声一拔三丈,连人带刀撞向小楼上那扇窗户!
  小楼的内部比外表更精致。
  每一样陈设显然都花过一番心思,也无可否认,这小楼的女主人柳如春实在是一个很值得修饰的女人,这一点,从她身上的修饰已可以看得出来。她将自己修饰得简直就像是一个公主。
  从这座小楼的陈设可以看得出这户人家也是一户大富人家。
  这是事实,然而却只是大富而已,绝谈不上一个“贵”字。
  柳如春现在这一身打扮与她现在所处的环境可以说绝对不配。不过也怪不得她,因为今夜作客在这座小楼,现在正坐在她身旁的段天宝却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富贵中人。这样做,她的目的只是想大家站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更加相亲。
  柳如春是独孤雁心爱的妻子。段天宝是独孤雁最好的朋友。
  独孤雁在家的时候,段天宝不时登门拜访,却是绝不会踏进这座小楼半步。
  因为这座小楼也就是独孤雁夫妇的寝室。
  现在独孤雁不在家,段天宝反而走进来,而且与柳如春相偎相拥在一起。这是怎么一回事,当然并不难明白。
  胆瓶中插着一支桃花。
  桃花正盛开,小楼中春色方浓,浓如酒。
  在楼中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非常精巧的紫檀木盒子,盒盖已打开,盒底垫着上好的锦缎。就只这个盒子已经价值不菲,盛在这个盒子之内的当然也是贵重之物。
  那是一串二十三颗珍珠的项链,每一颗珍珠都有龙眼大小,像这样大小的珍珠,一颗珍珠的价钱已经赫人,何况二十三颖之多。更难得的是每一颗珍珠都是同样大小,这一串珍珠的价值毫无疑问已超过二十三颗珍珠一一加起来的总值。
  现在这一串珍珠正挂在柳如春的脖子上。她双手把玩着这一串珍珠,一副爱不释手的神态,不时还发出一两声娇笑。她显然非常开心。
  段天宝心中大乐,对他来说,这一串珍珠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何况珍珠有价,美人的一笑,却是无价。
  周幽王为了搏得褒姒的一笑,倾国倾城,比起来,这一串珍珠又算得了什么?
  柳如春娇笑着,忽然道:“你倒有心,我说的你都记得很稳。”
  段天宝笑道:“现在你才知道?”
  柳如春道:“可是我的意思不过是要一串普通的珍珠,像这样贵重的东西我可受不起。”
  段天宝道:“你现在并不是受不了。”
  柳如春微声道:“我应该还给你。”她作势的将那串珍珠拿下来。段天宝伸手按住,道:“别傻,难得你高兴,再说我的东西也就是你的,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受得起受不起的。”
  柳如春“噗哧”的又笑了。
  女人有很多种,有一种虽然并不是非常美丽,但风情万种,一颦一笑都无不令人心荡神旌。柳如春正就是这一种女人。
  这一种女人实在不多,否则以段天宝的家世财富,要得到一个比她更美丽的女人简直易如反掌,又岂会为她沉迷?
  笑容倏地又一敛,柳如春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你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在现在只有增加我的烦恼。”
  段天宝一怔:“哦?”
  柳如春叹息道:“这么贵重的东西,绝不是我所能够买得起的,他也知道我根本就没有这么贵重的东西,不看见倒还罢了,否则定会追究来历。”
  段天宝微微颔首:“我明白。”
  柳如春又一声叹息:“就是我们继续这样来往下去。也并非办法,这几个月来,我一再将这里原有的婢仆辞退,换进你的人,似乎已引起他的怀疑。”
  “是么?”
  “他先后已几次追问原因。”
  “这个人的性格我也清楚,疑心本来就比一般人重。”
  柳如春微喟:“你若是真的喜欢我,应该为我好好安排一下了。”
  段天宝道:“我早已考虑到这个问题。”他笑笑接道:“至于我是否喜欢你,到今时今日,你也该清楚的了。”
  柳如春点头。段天宝沉吟一下又道:“这些年来,他做的是什么工作你当然也是清楚得很。”
  柳如春一个“他”字才出口,段天宝话已接上,“以他的武功,凭他的杀人经验。除了我段家在大理的春宫之外,天下可以说没有一处安全的。”
  柳如春道:“那么……”
  段天宝又接道:“我本意是将你带进皇宫去。”
  柳如春苦笑:“这句话你说过很多次了。”
  段天宝亦自苦笑,“可惜我虽有此意,还得要父王应允,宫禁森严,外人要进去实在不容易,虽然身为一国储君,在未得父王许可之前,也是不能够随便带人进去的。”
  “连这点儿权力也没有?”
  段天宝解释道:“当今天下统一,单独我大理段氏王朝是例外,虽然年年进贡,到底不似臣服,只因为僻处滇边,摸不清底细,大局又方定,所以当今天子才没有特别采取什么行动,但已经暗中派人前来刺探。”
  “也因此你们对外人特别小心?”
  “放开这个原因不说,对于一个将成为我妻子的女人,他们必然也需要一个清楚明白。”
  柳如春叹息:“若是知道我乃是一个有夫之妇,我当然也就休想进去了。”
  段天宝安慰道:“不过父王近年来脾气已经改变了很多,我又是他唯一的儿子,假以时日,总可以说服他的。”
  柳如春苦笑道:“到你说服他的时侯,又嫌我太老了。”
  段天宝右手轻轻托起柳如春的下巴,道:“即使你老了,我还是喜欢你的,何况我绝不会让你等太久。”
  柳如春的脸上这才又有了笑意,但随又皱起眉头,道:“有一点,我们也必须小心。”
  段天宝道:“你是说独孤雁?”
  柳如春道:“万一给他撞见,实在不堪设想。”
  段天宝笑道:“每一次他外出我总是送出百里之外,还特别教人盯紧,只要他踏进那百里的范围,立即就有人飞马给我报告。”说着他的左手已滑进柳如春的领子内,“春宵一刻值千金,时候也实在不早了。”
  柳如春瞟了他一眼,娇笑道:“你就是这样急性子。”
  段天宝大笑,一探手,将柳如春整个人抱起来。
  柳如春娇嗔:“不要……”
  段天宝抱着她打了两个转,向床边走过去。
  柳如春喘息着道:“给他看见了……”
  段天宝笑道:“这句话你说过多少次了,莫说他绝不会这时候回来,便回来,又能够拿我怎样?”
  柳如春道:“你不伯他的刀……”
  段天宝道:“他若是真的敢对我用刀,只有——”
  柳如春道:“只有怎样?”
  “死路一条!”
  语声甫落,段天宝浑身猛一震,霍地转身!“轰”的一声,小楼东面那道窗户刹那间突然碎裂,木屑破片“嗤嗤”的四射!一个人破窗而入,悍立在窗前三尺之处,右手弯刀,左手铁链,满头散发飞扬,怒容满面!
  “独孤雁!”段天宝脱口一声惊呼,那双手不觉一松,几乎将柳如春摔倒在地上。
  柳如春挣扎着离开段天宝的怀抱,面色刹那已苍白如纸。她一直担心发生的事情现在终于发生了!
  独孤雁怒瞪着他们,—声不发,事实上亦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柳如春的面色一变再变,死白!段天宝那张脸亦有些发青。他们很快就镇定下来,并没有什么解释,当然他们都知道,什么解释都已是多余的。
  段天宝倏地大笑起来,道:“好!很好!来得总算是时候!”这些话出口后,他的神态已经完全恢复正常。
  笑语声甫落,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才停下,两个声音就先后呼道:“太子,发生了什么事?”
  段天宝急应道:“进来!”
  轰然巨响声中,两个锦衣中年人破门左右冲进,看见独孤雁在楼内,齐皆一怔,兵刃立即拔出!一个三尺长剑,一个斩马长刀!
  独孤雁连一眼也不看他们,目注段天宝,冷冷地应道:“一点也不好!”
  段天宝一挺胸脯,一把又将柳如春搂住,道:“我要你这个女人,你要我什么东西交换?”他竟敢这样说话,柳如春不由一怔,嘴角不觉露出了一丝笑意,侧首瞟了段天宝一眼,整个身子都偎入段天宝的怀中。
  独孤雁目光一寒,道:“你们的两条命!”
  段天宝一点也不意外,道:“这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知道。”
  独孤雁冷笑。
  段天宝接道:“大理虽然是一个小国,但也高手如云,我若有什么损伤,你便死定了。”
  独孤雁道;“你绝不会只有什么损伤的!”
  段天宝道:“难道你真的有把握杀我。”
  独孤雁道:“在杀龙门变霸天之前,我一分把握都没有,现在杀你,我却最少有六分把握。”
  他杀龙门变霸天连一分把握的确也没有,但龙门变霸天结果还是死在他的刀下。段天宝知道这件事,面色不变,“你不必说那些吓我,我们之间武功的距离,也没有你说的那么远。”
  独孤雁冷笑道:“不错,你也是有一身武功,而且是得自名师教导,可惜你一直养尊处优,很少有机会用,不似我!”
  他是杀手之中的杀手!
  段天宝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面色又一变。独孤雁接道:“当年你得罪险山四鬼,若非我出手相救,绝对活不到今天。”
  “这救命之恩,我已经重重谢你,再说,若非知道我乃是大理国储君,相信当日你也绝不会出手。”
  独孤雁沉声道:“有一点你应该清楚,一直以来我都是真的将你当朋友看待。”
  段天宝点头。独孤雁倏地叹息一声,道:“天教我杀你于后,又何必让我救你在前?”
  “人生不过数十寒暑,独孤兄其实也不必太过认真!”
  独孤雁一哂:“废话!”
  段天宝又道:“再说我是绝不会亏待独孤兄的,皇宫之内也正需独孤兄这种高手,一官半职……。”
  独孤雁冷接道:“都是废话!”
  段天宝无可奈何地一摊手,突然一摆头,那两个锦衣中年人会意,立即举步向独孤雁走去。独孤雁的目光终于落在他们的脸上,道:“‘闪电剑’苏易‘奔雷刀’李东平?”
  两个锦衣中年人冷然点头,“闪电剑”苏易接道:“独孤兄……”
  独孤雁接道:“你们这些奴才配与我称兄弟?”
  苏易、李东平面色大变。段天宝立即一声断喝:“杀!”
  语声未落,苏易身形已起,人剑“飕”地射向独孤雁,飞刺独孤雁胸膛!独孤雁目光一闪,右手弯刀漫不经意也似一划,“呛”一声,正呛在来剑之上!苏易立时连人带剑被震飞,独孤雁却竟纹风不动,冷笑道:“这也称得上是闪电剑!”
  苏易听在耳里,既惊且怒,身形着地立起,一拧,又飞向独孤雁,剑呛地一震,一剑十三剑,竟然分刺独孤雁身上十三处要害!
  独孤雁连接十三剑,身形仍留在原地,突然暴长,人刀比成一道耀目的飞虹,急刺苏易的胸膛!苏易闪电剑急封!他显然也看出那一刀厉害,不容易接下,但又非接下不行,刹那之间,剑式已三变.身形也同时三变,可是仍然封不开那一刀也摆脱不掉那一刀追击!
  一股强烈的恐惧猛袭他的心头,惊呼未绝,胸膛已然被弯刀划开!
  独孤雁弯刀一划一跳!血怒激,苏易人刀被挑飞丈外,倒地不起!
  独孤雁弯刀一翻,叮当的接下从旁斩来的一刀!
  刀长足四尺,斩马刀!李东乎一见形势不妙,立即奔上前,斩马刀拦腰急刺,一心要独孤雁回刀自救,那知道独孤雁人刀如此迅速,斩杀苏易之后,仍然来得及回刀接下他那把斩马刀的拦腰一斩!
  他大喝一声:“好!”双手猛一翻,刀一挑,再斩下,“刷刷刷”一连三刀!刀势急激,风声呼啸,隐约有雷雷霆之威,“奔雷刀”倒也名不虚传。
  独孤雁却道:“奔雷刀也不过如是!”说话间已接两刀,闪一刀,刀势再一变,回斩十三刀!出手之刁、之狠,委实匪夷所思。
  李东平咆哮雷霆,斩马刀上下翻飞,护住要害,还欲等隙抵抗,反击对方。
  可惜他自保也不能!独孤雁第十三刀电光石火一样突破刀纲,“嗤”的斩向李东平咽喉!
  这正是李东平奔雷刀法唯一的破绽!独孤雁第十一刀出手,已然发现这破绽所在,第十二刀将李东乎那把斩马刀迫在偏锋,再一刀,斩进这破绽之内!
  准确的判断,迅速的出手,一刀致命!
  “刷”一声,李东平整个头颅齐颈被斩下,一股鲜血“嗤”地喷出!独孤雁那刹那身形已暴退!一退七尺,又回到窗前方才站立的地方。李东平无头的尸体这时才倒下,鲜血染红了老大的一片地面,灯光映射之下,分外触目。
  柳如春的俏脸却已经一丝血色也没有了,细巧的身子簌簌地颤抖起来,就像是疾风中的弱草。段天宝的面色也变得非常难看,但仍然镇定,目光从李东平、苏易的尸身处扫过,转回独孤雁的脸上,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独孤兄飞雁无变刀法果然不比寻常!”
  独孤雁冷笑不答。段天宝接道:“但他们若非长久养尊处优,爱惜生命,出手不求伤敌,只想自保,并没有舍命—拼之心,全力出击,独孤兄要杀他们也不会如此容易。”一顿又说:“高手面前,越怕死,反而就越死得快!”
  独孤雁冷然问道:“外面还有什么人,你不妨都叫进来。”
  段天宝摇头:“那些都是没用的奴才,宫中的高手没有必要是很少外出的。”
  “若是你伏尸我刀下……”
  “一定会倾巢而出,四处追杀!”
  “段南山真的只有你一个儿子?”
  “是真的——”段天宝道:“所以在动手杀我之前,独孤兄应该考虑清楚。”语声一沉,接道:“独孤兄现在要罢手还来得及。”
  独孤雁道:“苏易、李东平已死在我手中。”
  段天宝道:“比起我的性命,死这两个人又算得什么?独孤兄若肯罢手,我又岂会再追究。”
  独孤雁冷笑。“可惜在我眼中,你比他们两人更加该死!”
  段天宝沉默了。
  独孤雁缓缓举起右手弯刀。刀上沾的血已滴尽,斜映灯光,闪亮夺目。
  段天宝随手将怀中的柳如春轻轻推开。柳如春这时候站都站不稳了,一离开段天宝的怀抱,立即瘫软在地上。段天宝怜惜地望了她一眼,也只是一眼。他已经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杀气,排山倒海般压来!
  独孤雁仍然站立在窗前,并没有移前,也没有任何动作,但人与刀,已经呼之欲出!
  段天宝知道独孤雁随时准备出手的,他现在若是再分心旁骛,无疑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缓缓敞开外穿长衫,一双手尽管在动,目光却始终盯住独孤雁。在长衫之下,是一袭锦缎紧身衣裳,拦腰束着一条玉带,一支明珠宝剑斜挂在左腰玉带上!
  然后他双手一甩一振,外罩长衫“呼”地一声蝙蝠也似从他的双手飞出,飞落在对门一架屏风后!独孤雁冷冷地瞟着段天宝,仍然不采取行动,眉宇间的杀气却更加浓了!
  段天宝双手旋即下沉,左掌轻按着剑鞘,右掌同时握住了剑柄!他的双掌比独孤雁的显然细小,手指细长,看来是那么娇嫩,若只看这双手,不难以为是一个女孩子。
  从这双手也可以看得出他平日里必然娇生惯养。
  独孤雁却绝不会因为这双手轻视段天宝。大理段氏武功自成一家,非比寻常,在江湖上虽不致人尽皆知.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了。
  段天宝身怀绝技,独孤雁更就早已洞悉。
  以段天宝的身份,不错,无论遇到什么麻烦都无须亲自动手解决,但偶然技痒,亦会忍不住在别人面前露几手。独孤雁已不下十次在一旁看见。
  也许他存心在独孤雁面前示威。但独孤雁亦不能不承认他实在有几下子。就独孤雁的丰富经验,十次下来,竟然还是瞧不出他的武功深浅,所以对于这个人,独孤雁一直都多少难免有些顾忌,但他始终有信心将段天宝击倒,因为他一直在刀口上讨生活,段天宝却一直养尊处优。
  现在他亦别无选择,非与段天宝一决死战不可!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心意已决,是绝对不会改变的了。
  段天宝到这个地步,又怎会看不出来,他甚至看出独孤雁已准备舍命一拼。一个人存心拼命,必然能够充分发挥他本身所能够发挥的全部威力,何况独孤雁这种以杀人为生,职业杀手之杀手?
  自己的武功如何,段天宝是知道的,独孤雁的武功怎样,现在他亦已清楚得很。
  若是他仍有选择的余地,他只怕就会立即离开,可惜他也是除了一决生死之外,别无选择!他剑柄在握,脚步移动,横跨两步,倏地一声叹息,道:“你不是已经去远了吗?”
  独孤雁道:“那是做来给你的人看的。”
  段天宝道:“凭你的经验、身手、机智,发现他们的追踪固不难,要将他们摆脱就更容易,对于他们我也未免寄望太高。”一顿转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对我生疑的?”
  独孤雁道:“三个月前。”
  “什么原因?”
  “你对我实在太关心了,如春也一样。”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惜是有些反常,再说做我那种工作的人,本来就不能够让别人太关心的!”
  “不错!”
  独孤雁沉声道:“你还有什么要知道?”
  段天宝道:“没有了,你呢?”
  独孤雁摇头。
  段天宝道:“为什么你不问如春何以会背叛你?”
  独孤雁的目光落在柳如春颈上挂着的那串珍珠之上,道:“她是怎样的一种女人我岂会不清楚,就是那串珍珠,已足以买掉她的心。”
  段天宝道:“物质享受本就是每个人都希望的,怪不得她,然而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独孤雁道:“情投意合当然也是其中之一了。”
  段天宝颔首道:“当然。”
  独孤雁道:“你们之间是怎么会走在一起的,我无意知道,只想提醒你一句——柳如春是我的妻子。”
  段天宝道:“我也再提醒你一次——我的生死存亡就是你的生死存亡!”
  独孤雁冷冷地道:“只是这件事。”
  段天宝道:“不妨三思!”
  独孤雁不加思索地喝道:“拔剑!”段天宝点头道:“好,很好!”右腕一翻,缓缓拔剑出鞘。
  三尺长剑,灯光之下,闪亮夺目!这毫无疑问,是一支好剑。段天宝剑一出鞘,身形立展,剑光一闪,刺向独孤雁。他拔剑虽慢,出手却极快,这一剑的速度,显然是远在方才苏易的所谓“闪电剑”之上!一刺竟然就是二十七剑!
  独孤雁的瞳孔一刹那暴缩,轻叱一声,弯刀疾迎了上去。“叮叮当当”珠走玉盆也似的一阵乱响。刀剑一连相交了二十七次!
  段天宝一翻腕,又是二十七剑刺出,变招之快,匪夷所思!这跟着的二十七剑,比前此二十七剑所用的时间,最少缩短了三分之一。二十七剑都是刺向同一位置,刺向独孤雁的咽喉,其间相差只怕不到一寸!
  这种速度,这种准备,实在出人意料。独孤雁却竟似看出段天宝的剑势变化,弯刀一挑,斜挡在咽喉之前,一动也不动!二十七剑也就完全刺在刀锋之上。
  剑光飞闪,夺人眼神!独孤雁也竟然眼一眨也不眨!这种判断,这种镇定,又是何等惊人。段天宝看在眼内,心头大骇,剑势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他武功剑法虽然高强,平日毕竟是养尊处优,绝少与别人动手,临敌经验与独孤雁相较,简直判若云泥。
  独孤雁又岂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即抢进,弯刀反攻,连斩二十七刀!每一刀都是斩向段天宝不同的地方,一刀紧似一刀,一刀狠似一刀。
  段天宝当场手忙脚乱,但仍然能够以剑接下,却已经连退九步!独孤雁步步紧迫,弯刀追斩,刹那又连斩三十九刀。段天宝再退七步,后背已撞在对门那面屏风之上,身形不由得一顿,出手便一缓,独孤雁弯刀把握机会,疾斩了进去!
  裂帛一声,段天宝胸膛衣服被刀斩开,肌肤上同时出现了一道血痕。
  总算他闪避及时!刀锋的寒气却已直砭入他的肌肤之内,刹那之间,他最少打了七八个寒噤,手中剑却丝毫不敢缓慢,上下翻飞,护住全身要害。
  弯刀片刻之间又数十刀斩下来!
  刀锋嘶风,夺人心魄!
  段天宝长剑飞舞,身形飞闪。一阵激烈已极的金铁交击声过处,段天宝身形已横移九尺,离开了背靠着的那扇屏风!
  那扇屏风这时候已变成了一堆木屑。若是人,就成一堆肉浆了!
  段天宝一身衣衫亦已有好几处碎裂,有两处还开了血口,总算他闪避及时入肉不深,鲜血却已迸流。他身上那袭锦衣多处被鲜血染红,满头汗流淋漓,面色已因为惊恐变得苍白!有生以来,他何曾这样子狼狈。
  独孤雁绝无疑问,是决心将段天宝斩杀刀下!
  拼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不拼命,恐伯连一线生机也都没有,拼!
  段天宝一咬牙,人剑拼命反击。独孤雁无动于衷。
  落雁刀一出鞘,他便已置生死于度外,人与刀合为一体!
  刀无情,人无情。非生则死,别无选择!
  灯光辉煌,刀光剑光更辉煌,尖锐的破空声之中,灯光仿佛已经被刀斩碎!
  柳如春心胆俱丧,她居然还有气力逃命,却犹如蜗牛一样,在地上手足并用,向门那边爬过去。一个人爱钱,必然也爱命!她爬几尺,偷看一眼,只恐被独孤雁发觉,抽冷于一刀将自己斩杀刀下。那身子也尽向桌椅旁边靠拢,希望必要时那些桌椅能够救她一命。
  眼看她快要爬近门口,一声惨叫突然从后面传来!
  ——是段天宝的声音!
  她立时如遭雷击,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回头一望。段天宝一条左臂正在半空飞舞!
  断臂!
  滴滴嗒嗒一阵异响,鲜血洒落在地上,那条断臂夹着血雨凌空掉落在柳如春的身旁。柳如春情不自禁地一声尖呼!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可怕的事情,何况那又是段天宝的手臂?
  段天宝的确是在拼命!可惜独孤雁也是在拼命,并没有因为他拼命就迟缩,反而激发起所有的潜力。
  说武功,两人也许差不多,说不定段天宝还要胜一筹,但说到临敌经验,段天宝简直就是一个初学走路的娃娃,与独孤雁根本无可比拟。
  所以独孤雁能够发挥本身武功的十足威力,段天宝连七成也发挥不出来,胜负的关键,也就在这里!独孤雁第三百九十七刀出手,终于将段天宝的左臂齐斩下来。
  鲜血怒激,段天宝一声惨叫,身形跟跄倒退七步!剧痛攻心,他的眼泪也几乎掉下来。像他这种养尊处优的王孙,如何禁受得住这种创伤。他的斗志刹那间完全崩溃了!在他的身后,就是独孤雁进来的那扇窗户,他目光一转,身形立时拔起来,向窗外掠出。他一心只想逃命!
  独孤雁冷笑着,没有追,右腕一翻,那把弯刀“鸣”的脱飞了出去。他的左手已同时将连接刀柄钢环的那条铁链抖开!新月一样的弯刀曳着铁链一飞丈八,斩向段天宝的脖子。
  准确!迅速!意外!
  段天宝心神已乱,人在半空,身形又已老,如何闪避得开这突然飞来的一刀。惊呼未绝,他整个头颅已经被斩下来。血雨飞洒,断首与无头的尸身凌空掉下。
  弯刀一转,却飞回楼中,飞回独孤雁的右掌内。一入手,又飞出!
  刀锋上余血未去,血光与刀光辉映。
  柳如春尖叫着整个身子从地上弹起来夺门而出。她总算走出了门外,也就在这个时候,独孤雁的弯刀凌空斩下。
  迅速!准确!意外!
  刀斩在柳如春的后颈之上,斩断了那串珍珠,斩下了柳如春的头颅。那串珍珠疾扬了起来,明亮的珍珠有如铰人的眼泪,一颗颗落下,散开。
  刀飞回!独孤雁接刀在手,眼瞳已变得珍珠一样晶莹,也好像有眼泪要掉下。
  刀无情,人又怎会无情呢?
  江湖上的朋友很多都以为独孤雁干杀手这一行,是因为喜欢杀人,也因为喜欢享受,但接近独孤雁的人都知道,独孤雁穿的是最普通的衣裳,上的是最普通的馆子,一点也谈不上享受。他的钱都花在家中。只花在柳如春身上。他的家依然像大富人家,柳如春平日的享受,很多人都比不上。
  刀上仍有血。
  独孤雁眯着眼,目光仿佛落在刀上,又仿佛并不是。也许他这样眯着眼,泪就不会那么轻易流下。
  冷风透窗,吹进来一撮撮雨粉。雨仍然未歇,夜也正深沉。
  独孤雁终于举起脚步。
  夜更深。雨还是在下,一骑疾从独孤雁家奔出。
  飞扬的散发,落寞的面容,弯刀、铁链。
  ——独孤雁。
  长路迢迢,长夜谩浸。此去何处?
  正午。云漫天,独孤雁走在云罗之下,柳堤之上。
  坐骑一个时辰之前已经倒毙路旁。
  染柳烟浓,人更显得孤独。
  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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