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九字真言




  寇仲筋疲力尽的爬上沙滩,再支持不住,伏倒沙上。
  在怒海中游了整夜,才捱到这里,无论他的呼吸如何高明,只能助他开始时从水底避过浪涛最狂暴的打击,而不能一个时辰继一个时辰无休无止的支持下去,否则他将变成不必用口鼻呼吸的怪物。
  在相对平静的海底潜游十多里后,他络到达内呼吸的时间极限,那也正是他体内真气的极限,仓皇冒出海面时,才惊觉真元接近油尽灯枯的劣境,而离岸尚有三、四里之遥。
  那是寇仲一生人最痛苦的时刻之一。
  暴雨虽停止下来,但仍是馀波未了,寇仲在浪涛中纯凭仅馀的体力挣扎游往陆岸,饱尝到身不由主在海浪中被抛掷冲卷的折磨。若非他心志坚毅,定支持不住,尸沉大海。
  来到岸上,他第一个念头竟是不忘他日要警告徐子陵,千万别要自恃有内呼吸的工夫,而在大海中潜游。
  他全身如被毒蚁咬噬,肌肤寸寸欲裂,此时即管来个普通高手,也可取他性命。
  乌云在半个时辰前散去,秋阳从晴朗的天空洒在他背上,还照射在他差点在海上弃掉的井中月上。
  他感觉到怀内以防水油布包裹著的面具、秘本等物仍然存在,但几可肯定海水该深透入油布内,纸质的东西势会被浸坏。
  可怜他尚未看过李秀宁托商秀殉转交给他的“情书”,若说没丝毫悔意,就是诓骗自己。
  唉!
  虽记起老跋的警告,真元枯竭时最忌任得劳累把自己征服,偏是连举手的力量也欠奉,遑论爬起来练功修行。
  差点昏睡时,忽地锣鼓声喧,喊杀声自远而近。
  寇仲骇然仰首瞧去,耀目眩眼的阳光下,一群提著斧头铁锄,衣饰怪异的人正声势汹汹的朝他杀至。
  寇仲苦笑一下,把脸孔再埋进沙里去。
  真言大师宝相庄严,脸泛圣光的悠然道:“佛家三密,是为身、口、意,实践与思维并重。身等於口,口等於意,意等於身,名虽分三,实为一如。”
  徐子陵恍然道:“大师果是佛门高人,只寥寥几句话,就把堂内五百尊罗汉像背后的深义解释得一清二楚。”
  真言大师大笑三声,欣然道:“老袖走遍天下,到今天才找到个像施主般一点便明的有缘人。施主可知以往当老袖说与别人知晓时,对方虽似听得头头是道,但却均非真的明白知道,更不用说用之於修行。往往得其身而失其口,取其意而弃其身。”
  徐子陵愕然道:“大师怎知我不是口说明白,实则与其他人无异?”
  真言大师目光落到他双手处,微笑道:“适才老袖说出三密之秘时,施主十指干住微微晃动,可知密言入耳,意有所感,若非还不知真言奥义,说不定会喝几声给老袖听听。”
  徐子陵尴尬解释道:“自昨晚至今,我的手有点像不听指挥的样子,哈!”
  真言大师道:“人的肉身乃渡世的宝筏,内中蕴含天地之秘,我的九字真言手印,正是通过三密,通过人体而与宇宙沟通,达致天人合一之境,明心见性,即身成佛。那与出家在家并无半点关系,无论身体是否在袈裟之内,人就是人,不会变成其他东西。”
  徐子陵拍腿叫绝道:“大师这番话使小子茅塞顿开。不知是否性格使然,小子对空门教条重重,清规森严的生活方式提不起丝毫兴趣。总想若佛要相信他的人始能得证正果,那佛祖就太过霸道哩!”
  真言大师哑然失笑道:“施主想法独特,使老衲茅塞顿开才对。九字真言就是,嘿!不如就是“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这样施主会较易记牢。”
  徐子陵失声道:“甚么?九字真言竟就是大师现在随便想出来的九个字吗?”
  “砰”!
  不知是谁先一棍打在寇仲头上,奇怪的虽是剧痛难当,但顶心的天灵穴却像回复生机,吸入一丝不知从那里得来的外气,钻走於枯乾的经脉间。
  “当”!
  锄头照背锄下,正中井中月的刀鞘,偷袭者虎口震裂,倒坐往后,累得三个夥伴陪他一起跌得东倒西歪。
  众人骇然退开。
  寇仲辛苦地撑起半身,环目一扫,只见把他重重包围的有男有女,拿的都是本该用作农耕的原始武器,身上衣服色彩斑斓,在布麻等质料上加披羊皮褂子,女的都穿著像个桶子般长短不一的长裙,有些短不过膝,有些则长可曳地。无论穿裤或裙,皆扎有绑腿,既为保暖,亦能防毒虫恶蚊。女的又头缠结构复杂的彩帕,配以各种流苏状的垂缴,色彩夺目。
  寇仲很不明白为何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仍有闲情去想及这么多枝枝节节的事,也觉好笑,大喝道:“谁人懂说汉语。”
  这批农民土著显非恶人,见他棍锄不入,大生怯意,你眼望我眼的,最后有个怯生生的少女从人堆间走出来,生硬地道:“你不是海贼吗?”
  寇仲心中好笑,暗忖自己纵是海贼,在这样的情况下亦绝不肯承认。忙道:“我不但非是海贼,还是海贼的敌人。看!我就是因和海贼搏斗,才弄成这个样子的,哈!”
  那少女退回族人中,叽哩咕噜的向围珑过来的人说了大串话,连寇仲都不明白为何她可把自己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竟可加油添醋的翻译成长篇大论。
  少女虽不算美貌,却长得精灵清秀。她的羊褂更颇为别致,没有半颗钮扣,只从背上伸出条带子在胸前交叉,然后绕回背后从下端把羊皮系紧,尾端自然垂下,活像尾巴,活泼可爱。
  寇仲又把脸埋在沙内,耳中响起少女充满渴望的声音道:“你肯助我们打海贼吗?”
  寇仲呻吟道:“只要你们肯让我好好睡一觉,就算要去打天皇老子都可以。”
  真言大师若无其事道:“不要小看这九个字,乃来自东晋葛洪著的道家宝典《抱朴子》内卷的登涉篇,原文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常当视之,无所不辟。》”徐子陵更是一脸茫然,大愕道:“我不解的非是指九字真言的出处来历,而是奇怪大师竟是临时想出来的,且大师乃佛门中人,为何却借用道家的典籍?”
  真言大师凝视他好半晌后,柔声道:“老衲正要借此来向施主说明真言重神不重形,窍妙处乃三密的运用,佛道最后还不是一家。”
  徐子陵心中涌出敬意,点首道:“小子受教啦!”
  真言大师忽然喝了声“临”,两手高举过头,紧扣如花蕾,无名指斜起,指头贴合。
  徐子陵剧震道:“厉害!”
  真言大师放下双手,欣然道:“你察觉到甚么呢?”
  徐子陵道:“小子感到大师变成崇山峻岭,任谁都不能动摇大师分毫。”
  真言大师道:“这正是不动根本印,手印虽千门万类,不动却是其中九种基本法式之一,所以今天老衲说的虽只是九种手印,事实上等若把所有手印一并传你,看。”
  倏地升起,却仍保持盘膝而坐的禅修姿态,双手却作出连串印结,变化无方,忽然大喝道:“兵!”使人知道他示范完不动根本印的百多种印变后,再展示另一基本手印。
  徐子陵应咒顶轮一热,弹起来时,真言大师一个翻腾落往远方,道:“这是大金刚轮印,能为人驱魔治病,至於如何用於降魔卫道,就要靠施主自己啦!”
  徐子陵看他双手不住变化出无穷无尽的手印,开始明白为何真言大师到今天仍找不到可传法的人。而事实上其中奥妙处,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怎么解说出来也没有用。
  接著真言大师把其他各种基本印法逐一展现,依次是外狮子印、内狮子印、外缚印、内缚印、智拳印、日轮印和宝瓶印。
  每种基本手印均有上百种不同印变,在徐子陵目不转睛,如痴如醉中,展示出超过千种以上的手印。
  如非徐子陵有早在罗汉堂参悟的经验,定会看得晕头转向,不知其所以然。
  此刻却是心领神会,两手不自觉地随地结出不同印式。
  连太阳西下,时光转移,亦茫然不觉。
  寇仲扎醒过来,一时间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四周尽是沸腾的呼喊声,夹杂著牛羊的嘶叫。
  他猛地坐起,才知睡在一所简陋窄小的茅寮的士坑上,闪动的火把光从窗外映进来,隐见把他抬回来的农民们正拖男带女,逃难似的朝某一方向争先恐后的奔去。
  “砰”!
  木门推开,那土生少女抢进来,一脸惶然道:“还不快走,海贼真的来哩!”
  寇仲愕然以对,暗忖自己不是对付海贼的大英雄吗?为何却叫自己和他们一起逃命?此时他清醒了点,道:“不用怕,万事有我顶著,我的刀子在那里?”
  少女一指墙上,道:“你未死过吗?快走!”再不理寇仲,迳自溜掉。
  寇仲望往墙上,井中月果然安静地挂在该处,暗赞村民的纯朴老实,在这年代,纵使不起眼且破旧如此刀,也可卖个好价钱。
  人声远去,外面不闻半点声息。
  寇仲伸个懒腰,发觉功力不但回复过来,且尤胜从前,心中奇怪,暗忖难道耗尽真元后,复元时会精进些许?事实若真的如此,那就等若多了一种练功的法门。
  心中惦著村民的安危,跳下土坑,取下井中月,走到门外,整条由百多间泥屋茅房组成的村落静如鬼域,可知村民对避难习练有素,连鸡犬都不留下来。
  蓦感有异,朝东北瞧去,只见数里外火光烛天,浓烟蔽日,隐有呼喊声传至。
  寇仲心中剧震,谁人如此凶残,竟公然放火焚烧附近另一条村落。
  顿时杀机大起,拍拍背上的井中月,全速赶去。
  化身为疤脸大侠的徐子陵,走在成都南市的大街上,朝郑石如留下给他联络的地址寻去。
  他虽未真的练过岳山遗卷上的“换日大法”,但却有脱胎换骨的感觉。
  他的武功可说是在这几年间东凑西拼夹杂而成的产品。而每在临危时顿悟般创出新招,过后往往忘掉大半。好处是教人无法捉摸,坏处则是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功法。
  真言大师传他的*九字真言手印*,就像一个大海般把所有川汉河溪的水流容纳为一,让他把以前所有领悟回来的心得,化为圆满而又创意无穷的体系。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他辞别真言大师,步出大石寺门的一刻,他已身兼佛道两家至高无上的心法,奠定他日后在中原除寇仲外再无人可以比拟的大宗师地位。徐子陵此刻的心情仿如一切重新开始,因石青旋和师妃暄而来的失意已成为遥不可及的阵年旧事,只能占据现时他思域中极小的一部份。
  他和寇仲的性格有很多不同之处,但两人都不爱被人管束,更不愿在别人安排下行事。所以尽管他答应石青旋和师妃暄把席应诱出来诛除,却只肯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更不愿得到任何助力。
  坦白说,当时他亦生出少许想伤害师妃暄和石青旋的男女之间微妙心态。
  但这一切均成过去。
  真言大师是另一个鲁妙子,令他爬上一座更高的山峰,看到以前未见过的事物和境界。
  徐子陵悠然止步,隔街观望郑石如寄住的大宅,表面看只像户富贵人家,但户主既然招呼像郑石如此类武林名人,当然本身多是会家子,至少也和江湖中人有密切的来往。
  正想办法如何潜进去探察情况之际,一行五、六人从敞开的大门走出来,沿街北行,其中一个赫然是郑石如。
  徐子陵心中叫好。
  他始终不相信郑石如和阴癸派只是他解释的那种关系,现在正是证明郑石如是否说谎的好机会。
  无论如何,他要透过郑石如这最佳人选把岳山来到成都的事散播出去。
  正如师妃喧所猜的,席应如此公然欺压大石寺的和尚,绝不会像表面那么简单,而是想把死敌“天刀”宋缺诱离家南,加以对付。
  而徐子陵更有他自家的想法。
  若席应真是那么有种,大可直接向宋缺下战书,那么宋缺无论路途如何遥远,必前来应约。
  可知席应并不敢和宋缺公平决战,换言之其中定有阴谋诡计。
  四川乃解晖地头,席应凭甚么如此有把握?其中一个可能是席应有阴癸派在背后撑他的腰,所以郑石如和倌倌才会远道来此。
  假设他的推想与事实相符,说不定他今晚便可和席应碰头。
  徐子陵闪进横巷里,当他从另一道小巷走出来时,已化疤脸大侠为“霸刀”岳山,大步迎往朝他走来包括郑石如在内的那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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