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拳扬威


  伏骞在万众期待下,好整以暇的道:“我们何不以栏干作战场,谁被逼下栏干来,便作负论。”
  众人一阵哗然,旋又屏息静气,看庞玉如何回答。
  庞玉却是心内暗笑。
  他本身虽擅于使剑,但在拳脚上却下过一番苦功,创出“太虚错手”,将剑招融进其内,与使剑没有什么分别,所以才有刚才的提议。
  这作“凹”字形的木栏干是用上等楠木制成,总长度约有五丈,宽达半尺,栏身虽缕雕花饰,但却非常坚实,纵使不谙武功的人,只要手足灵活,在栏上亦可走动自如,对他们这种精于平衡的高手,与站在平地没有多大分别。唯一是限制了他们活动的范围,让彼此能更准确把握对方的挪移。
  庞玉的“太虚错手”远近俱宜,假若能预测对方变量,威力之大,将更是惊人,所以他对伏骞的提议欢迎还来不及,那会拒绝。
  此人极富智计,深悉兵不厌诈之道,表面却故意微露犹豫神色,才皱眉道:“此法确可保不致因一时失手损毁东西,在下只好舍命陪君子。”
  伏骞露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道:“庞兄请!”
  话刚尽时两人同时腾起,稳然落在栏干上。
  旁观着多人发出采声,因两人身法均快如电闪,最难得是不见半点提气作势的形迹。更使人惊异处是他们并非先跃往栏干子的上空,再降下去,而是斜冲掠上,然后像钉子般钉在栏干上,不见丝毫晃动。
  只是这收发由心,要停便停的身法,便非是一般江湖好手所能企及。
  寇仲早预估伏骞身负绝学,故毫不奇怪,但庞玉厉害至此,却非他所能料及,不由忆起李靖的警告。
  此际庞玉单足柱立栏上,左腿翘起贴在右腿后,摆出金鸡独立的姿式,却比别人双足立地更稳固安全。尤其是他的立点是一边栏端至尽处,于稳中又见其险,形成一种非常特别的气势。
  伏骞则定若泰山般兀然卓立于栏干的中段,两脚微分数寸,由于栏干离地约有五尺的高度,在靠外的四面梯井都是深下去的空间衬托下,他便仿如立在崇山之颠,雄伟的体型,更使人有高山仰止的奇异感。
  他面向庞玉,从容笑道:“小弟到中原后,尚是首次正式与人交手,不过我例不作主攻,所以庞兄不须因小弟是客而多礼,庞兄请!”
  他言谈举止虽是谦彬有礼,但自有一股凌人气度,压得人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更益显高深莫测,便人心生畏慑。
  庞玉心中暗笑,要知高手过招有若下棋,先手极为重要,如若功力相若,谁抢得先手主动,往往成为决定胜败的因素。
  若在平地上,纵使失先手,也可藉退避闪躲来部署反攻,但若活动被局限在这长不过五丈阔不过半尺的曲形栏干上,而又不准触地,那么先手一失,几乎肯定有败无胜。
  旁观者中登时发出一阵嗡嗡议论声,暗评伏骞不智。
  寇仲又凑到宋玉致的晶莹如玉的小耳旁,低声道:“若争天下也是轮流在栏干动手,小陵必可坐上皇帝小儿的宝座。”
  宋玉致心底同意,若论在窄小的范围内作近身搏击,真没多少人是徐子陵的手脚。
  她却挪开少许,才狠盯寇仲道:“你是否故意吹气进人家的耳朵里?”
  寇仲老脸微红,幸好此时庞玉一声“冒犯”,登时气劲作响,宋玉致再不理他,让这小子逃过此窘。
  庞玉像在脚底装上轮轴般,以一泻千里之势,滑过丈许的栏干,来到伏骞的左侧,两手撮指成剑,左劈右刺,攻向伏骞,登时劲气狂涌,声势骇人。
  场内立时生出一种惨冽的气氛,庞玉用的虽是赤手,竟能使人生出剑刺的感觉。
  徐子陵偷空观察邢漠飞等一众吐谷浑的高手,见到他们全神观战,但却没有人露出紧张或不安的神色,似对主子信心十足。禁不住心中微凛。
  以庞玉目下表现的功力,即使换了自己在伏骞的位置,亦要应付得非常吃力。就在此时,场上再生变化。
  庞玉竟纵身跃起,像鹰隼般凌空下扑,两手撮指为剑的招式原封不动,只变得改攻向伏骞的脸门。
  现在连盲子都知道庞玉是要速战速决,务要迫使伏骞在数招内离开栏干。
  伏骞哈哈一笑,到敌招临头,才往后仰身,其仰幅之人,就像他忽然变成了一把弯弓,而右拳则以劲箭般往正面斜上方的庞玉射去。
  全场人立时生出灼热烦躁的可怕感觉,更骇人是感觉不到丝毫拳风劲气,便似人人忽然聋了,且皮肤亦失去知觉,又或如在噩梦里,骤见电闪,却总听不到雷声。
  伏骞这无声无息的一拳,比之什么拳劲掌风更使人心生寒意。
  无人不看得目瞪口呆,出乎料外。
  李世民、突利等人同时现出惊异神色。
  身在局中的庞玉更是苦不堪言,若在平地之上,他尚可在接招后退往远处,但此刻只能退往栏干上其中一点。
  所谓行家一出手,立知有没有。
  伏骞这种能收敛风声的拳劲,庞玉连想都未曾想过。
  拳风并非真的没有,而是集束成柱,只集中到自己身上。
  他似在一个别人感不到摸不着的风暴中,逆风而下,难受至极点。
  至此才知中计。
  伏骞此种高度集中的功法,显属先天真气的一种,实有无可抗御之势。
  掌锋先后刺中伏骞的右拳。
  在旁人眼中,还以为是庞玉故意变招封刺对手这惊天动地的一拳,只有庞玉和像徐子陵、李世民、红拂女那般级数的高手才看出伏骞这简单的一拳,竟能封死庞玉掌剑攻势的所有变化。
  庞玉便像给万斤大石轰中两手,全身如遭雷殛,差点便要给冲得直弹上天,若撞破瓦顶,这笔“砸破东西”的胡涂账恐怕谁都不知道该入庞玉的账,还是归伏骞的数。
  庞玉临危不乱,猛提一口真气,逆改下射为腾冲之势,此时伏骞的拳头倏地扩大,直迫脸门。
  原来他的雄躯像弹簧般从弯变直,故拳势加速,从封挡变成反击。
  庞玉心叫不妙,忙两手交叠成剪,险险架着对方铁拳。
  “蓬”!
  气劲交击之音,像闷雷般响澈整个空间,震得人人耳鼓生鸣,连正调气养息的慕铁雄也忍不住睁眼从下方梯间翘首仰望。
  庞玉整个人像被狂风拂叶般吹起,直至中梁处伸脚一点,才再疾射向仍在栏上稳立如山的伏骞。
  虽说伏骞所提的条件只是不准触地,而没说不可碰及梁柱或瓦顶,但人人都感到庞玉该以输论。
  不过却没有人敢小觑庞玉。
  伏骞一拳之威,便震慑全场,显示出足可向宁道奇那般级数高手挑战的惊人实力。庞玉能硬挡他此一拳而毫无损伤,亦是难能可卖。
  李世民大喝道:“住手!”
  伏骞哈哈一笑道:“领教了!”
  竟拳化为掌,作出相迎之状。
  灼热翳闷的压迫感剎间去得无影无踪,人人都有回复轻松的感觉。
  庞玉亦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英雄人物,立即化去攻势,改为与伏骞来个握手为礼,并借其力一起飘落楼板。
  李世民叹道:“佩服佩服,此仗是我方败了,王子有没有兴趣和在下玩一场呢?”
  众人虽知他这个秦王神勇盖世,纵横战阵所向无敌,却从未见过他以武林人士的身份方式跟人动手过招。
  此刻他在见过伏骞显示出来深不可测的奇功后,仍敢搦战,登时都要对他作出新估计。
  徐子陵和寇仲则脸脸相觑,同时心想换了自己是李世民,怕亦会犹豫该否动手。
  伏骞放开庞玉的手,让他返回本阵,正要说话,突利已大步踏出,双目神光迸射,注在伏骞身上,肃容道:“难怪王子近年能声名鹊起,尤胜乃父,果非幸至。世民兄这一场不如让给兄弟好吗?”
  全场静至落针可闻,静待伏骞的抉择。
  这来自吐谷浑豪迈过人的高手仰天长笑道:“痛快!痛快!我伏骞这些年来正为对手难求而引憾,忽然间竟遇到这么多好对像,确是难得。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处实非宜于放手格斗的战场,两位可另有提议?”
  这番话直有不可一世之概,但自他口中道出,却没有人感到他是恃势凌人,又或气焰高张;反有理所当然,坦白率真的味儿。
  王薄干咳一声,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后,微笑道:“来日方长,不若我们先行各自回去喝酒,迟些时再作计较如何?”
  若论在江湖上的辈份身份,连杜伏威、李子通等都曾是他手下的王薄,在此实是无人能及,他这么提议,谁都要卖点面子给他,否则就可能先要应付他被誉为天下无双的鞭法。
  荣凤祥附和道:“明晚就是老夫寿宴之时,届时再作较量如何?”
  李世民欣然道:“两位前辈的话,谁敢不从。”
  他的仪范风度,总是那么恰到得体,教人心折。
  当众人都以为事情至此会告一段落时,有人柔声道:“晚辈用的也是鞭,难得有此机会,希望王老能指点一二如何。”
  诸人循声瞧去,原来是李世民天策府的高手尉迟敬德。
  他说得虽然客气,但谁都知与正式搦战没有分别。
  在天策府的高手里,论声名尉迟敬德更在庞玉之上,与长孙无忌齐名。
  若尉迟敬德更胜庞玉,那谁都不敢怀疑他挑战鞭王的资格。
  王薄眼中杀机一闪即逝,换上微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王某和尉迟小弟终有再见机会的。”
  哈哈一笑,拂袖回厅房去也。
  伏骞亦忙施礼告退,他的手下自追随其后。
  李世民的目光从伏骞的厚背移到寇仲和徐子陵处,颔首浅笑后,再向宋鲁等告退,才偕突利返厅房。
  寇仲和李世民目光交战时,宋玉致却感到有对能令她心生异样的目光正对自己灼灼而视,转眼瞧去,不由芳心微颤,心想世间竟有如此俊秀潇洒的男子,比之徐子陵的飘逸出尘亦毫不逊色。然后才发觉到他身旁的云玉真,忙向她微笑招呼。
  侯希白还以为宋玉致对他的刘桢平视作出正面响应,立以微笑回报。
  宋鲁此时转身举步,宋玉致知对方误会,可是这种事怎可纠正解释,只好啼笑皆非又芳心忐忑的随乃叔去了。
         ※        ※         ※
  寇仲和徐子陵一卧一坐,在洛堤的青草岸树荫下享受午后懒洋洋的平和气氛。这处不但成了他们约好碰头的地点,更是思索、聊天的好地方。
  后方虽有路人经过,但因远隔垂柳,宛若两个不同的世界。
  前方洛水舟船频繁,右方遥处跨河的天津桥则车马行人不绝,亦有河水不犯井水的安宁感觉。
  漫天阳光下,对岸房舍的人字瓦顶熠熠生辉,造成人工与天然合力营造的灿烂肌理。
  当盘膝安坐的徐子陵以为寇仲睡了过去时,这小子突然叹道:“老跋走得太早哩!若给他见到虬髯小子那一拳,保证他会抢在李突两小子前挑战,世间竟有这样的武功,婠妖女和师仙姑怕都不那么容易赢得他。”
  徐子陵莞尔道:“什么师仙姑,说得她像七老八十的样子。”
  寇仲“哈”的笑道:“这么快便抢着为她说话,可见你这小子情根深种,难以自拔,乌呼哀哉,哈!”
  徐子陵没好气地不答他。
  寇仲见师老无功,不能惹起徐子陵的反应,只好改变话题道:“你何不躺下来合合眼儿,我们这几晚加起来都睡不够两个时辰,做人真是辛苦。”
  徐子陵却掏出鲁妙子赠他的天星学兴趣盎然地翻阅着,咕哝道:“你这小子在宋三小姐处碰足钉子,于是满腔怨气睡不着,却来扰我的清静。若再胡言乱语便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自修行。”
  寇仲连忙投降。但不到片刻又忍不住道:“你看的是什么东西?说来听听行不行?”
  徐子陵气道:“我在看测定一年长短的方法,你会想听吗?”
  寇仲愕然道:“这也可以测量的吗?是否在唬我?”
  徐子陵叹道:“这就叫前人智能留下的瑰宝,若要我此时去想,恐怕想一万年都想不到。但现在我只需看三页纸,便清楚明白。”
  寇仲忙坐起来,精神大振道:“教训得好,以后我都要勤力点儿。究竟是怎样测定的。”
  徐子陵以心悦诚服的语气道:“就是靠一根插在地上的直立杆子,名之为土圭,当正午太阳投到这杆子时,我们的祖先便作出量度。”
  寇仲一呆道:“这有什么稀奇?”
  徐子陵有感而发道:“大道至简至易,愈平凡的事物,其中自有愈不平凡之处,只是我们因习惯而忽略了。原来太阳正午的位置没有一日是相同的,当太阳走到最北而位置最高时,杆影最短,便是夏至;当太阳移至南方最低点时,杆影最长,冬至是也。前人就是从杆影长短的变化周期中,测到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明白了没有。”
  寇仲抓头道:“哗!古人真厉害,白老夫子都要靠边站。”
  又躺回堤坡上,掏出鲁妙子的手抄本,用神观看。
  徐子陵放下书本,凝视一艘驶过的风帆,脑海中幻出宋师道陪着沉睡的美女傅君瑜扬帆北返高丽的情景,叹道:“你是否定要作宋阀的女婿呢?”
  寇仲用书本子覆盖脸上,苦笑道:“致致使得我既感罪过,又意趣阑珊,不用你说我也想放弃了。何况现在就算没有宋阀的支持,我也有信心闯出天下来,先决条件是必须起出宝藏。”
  徐子陵点头道:“你以后最好不要再惹玉致,我实在不忍心见到她为你而伤心的日子。”
  寇仲道:“你说的话我怎敢不听。不过我对她并非如你想象的全无感觉和诚意,有时真想把她搂进怀里悉心呵护,只不过她不肯合作吧了!”
  徐子陵失笑道:“不要笑死我了!那个美女你不想搂到怀里亲热一番的。”
  寇仲又坐起来道:“不要再提这些令人苦恼的事好吗,告诉我,伏骞来中原究竟为的是什么?”
  徐子陵皱眉道:“你自己不会猜吗?”
  寇仲央求道:“这种事还是你在行些,你每能想到我想不到的窍要。”
  徐子陵露出思索的神情,沉声道:“他到中原是要观察形势,看看有什么人可供他利用,再看该选那种手段,来达致他的目的。”
  寇仲拍腿叹道:“这叫英雄所见,定必相同。这小子野心极大,只要觉得我汉人有机可乘,势将大举入侵,以扩张领土。假若无机可趁,便与未来的真命天子修好,攀上交情,以对付突厥和铁勒人,这实是个非同小可的超卓人物。”
  两人默默坐了半晌,寇仲道:“我约了宋金刚,你要否一道去见个面。”
  今回轮到徐子陵躺回堤坡去,闭目道:“我要睡觉了!回来时唤醒我吧!”
  寇仲拿他没法,只好自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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