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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八太爷一去,江岸近佐的杀气顿消。 燕飞萍与苏碧琼各自松了一口气,回想起刚才的惊险之处,兀自不寒而栗。此刻相视而望,恍若隔世。良久之后,苏碧琼才小声道:“素闻洛阳倪八太爷风雅仁善,想不到他竟藏著这般狼子野心,今日若不是你,那便真是……唉,真是不堪设想。” 燕飞萍淡淡地说:“世事无常,风雅仁善又怎样?正气江湖又如何?到头来未必能如燕某这般行事无愧!”说到这里,他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燕某在江湖中树敌过多,又不愿屈膝于人,因此天下恶事,最终都栽赃到燕某头上。” 这几句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传入苏碧琼的耳中,却如雷轰一般。她此刻亲身经历后,方知世事往往难以测度,深切体会到了燕飞萍这番话的含义,心中只想:“六年前在正气府的那桩血案,江湖公认他是凶手,可我毕竟没有亲眼目睹,难道他……他……竟是给人冤枉的么?” 一念至此,苏碧琼身子微颤,脑海中一片迷茫,她不愿让燕飞萍看出自己心中的慌乱,匆匆岔开话题,说道:“武林中似倪八太爷这般的武功与名望,那已是很难得了,可就偏生自甘……”下面“下流”两字,忍住不说,却摇了摇头。 燕飞萍也充满忧虑,道:“依我看,倪八太爷的野心远不止于此,只怕江湖中又要掀起一片血雨腥风。唉,大难当前,却不知何人能化解这一场浩劫?” 苏碧琼道:“倪八爷武功虽高,不是也败在你的掌下,这才落荒而逃。” 燕飞萍面露苦笑,道:“你错了。是我败在他的掌下,若非我摆出神机老人的名头吓他,只怕咱们早就横尸于此了。”说到这里,他脸上忽地涌起一片铁青之色,寒战不已,他怕苏碧琼见了受惊,一直咬牙强忍,但这情形又有谁看不出来? 苏碧琼与他相隔两三尺远,却也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气,大惊道:“你……你……这是怎地了?” 燕飞萍默默解下上衣,只见肋下有一个深蓝色的掌印,宛若用靛青绘在身上一般,煞是可怖。燕飞萍用手按住伤口,忍痛冷笑道:“好个铁线神功!好个寒魄掌力!” 苏碧琼见了他身上的掌伤,顿时脸色变得苍白,眼眶中泪珠莹然,道:“你……你竟受了伤,重不重?” 燕飞萍摇了摇头,并未回答她的话,反问道:“刚才在动手之前,我要你离开,你为何不走?” 苏碧琼不假思索道:“你为救我与人搏命,我帮不上忙,已是惭愧之极,哪有再一走了之的道理?” 燕飞萍正色道:“我与倪八太爷自有一笔仇怨要了结,今日这场血战,并不全都是为了救你。” 苏碧琼眼圈一红,哽咽道:“不管怎么说,此事是因我而起,你若有个闪失,我……我又有何颜活下去……” 燕飞萍听她说得又是诚挚、又是伤心,不由得大为感激,胸中一热,牵动肋下的内伤发作,只觉得天旋地转,候头一甜,猛地喷出几口鲜血。 苏碧琼见状大惊,知道燕飞萍受的伤著实不轻,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淤血,凭他深厚无比的内功,数日后或可平复,但他所吐的却是鲜血,又是狂喷而出,那么脏腑已受重伤。在这霎时间,曾经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苏碧琼心中痛如刀绞,颤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几次舍命救我?” 燕飞萍喘息著说道:“是我……我……欠你的。” 苏碧琼道:“你欠我?欠……欠我什么?” 燕飞萍强忍疼痛,脸上却露出一丝微笑,道:“六年前,我在你婚宴上激得你血溅华堂,这是我平生所做最愧疚的一件事,总是耿耿于怀,今日能为你受一点伤、流些许血,对我的良心也是一种安慰。” 这番话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枚小针刺在苏碧琼的心上,她身体不住颤抖,流泪道:“不,你从不欠我什么,我也不要见你受伤流血!那些事都已过去六年,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燕飞萍心中暗叹:“你如何懂得,有些事一旦经历,便一辈子记在心中,永世不能忘怀。”他望著苏碧琼挂满泪水的脸颊,感慨丛生,正想劝慰几句。突然体内寒气攻心,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这是掌伤突变的征兆,燕飞萍顾不得说话,忙盘膝坐在地上,催动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将寒魄掌力的阴寒之气逼将出来,不一刻功夫,头顶便如蒸笼一般有丝白气冒出。只见他肋下的深蓝色的掌印,在无妄神功运转之下,渐渐由深转浅,自青而灰,终于消失不见了。 前后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十年前让他生不如死的寒魄掌毒,此时被无妄神功尽数逼出体外。燕飞萍缓缓站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衣衫都被汗水湿透,再经江岸的冷风一吹,顿觉寒彻心腑,与方才那毒掌的阴劲相比,又另有一番难言的滋味。 苏碧琼见燕飞萍的脸色虽依然苍白,但眉心笼罩的那层青气却已消褪乾净,知道他行功疗伤完毕,忙道:“伤得怎样?可……可全好了么?” 燕飞萍淡淡一笑,道:“倪八太爷的掌力,当世有几人消受得起?这次总算我命脉大,死不了啦!”说著眉梢一挑,眼中露出一丝傲色,说道:“倪八太爷也中我一掌,料他三五日内难以复原,必定找个地方闭关静养,再无法来算计咱们。” 苏碧琼心中却仍是惶惶不安,道:“现在又该如何?” 燕飞萍打量了一眼四周,道:“咱们在这里耽误了不少时候,这就回沔阳去吧。” 苏碧琼此刻没有半点主意,一切唯燕飞萍马首是瞻,便道:“走吧。” 两人稍适休息后,动身向沔阳方向走去,一路上,苏碧琼又恢复了沉默,低著头,一言不发跟在燕飞萍身后。 一盏茶功夫之后,两人拐过山路,上了官道,官道不似山路般崎岖,两人步履渐快,行了将近十余里,沔阳镇已遥遥在望。 燕飞萍回头一瞥,见苏碧琼落在后面,便停下脚步,道:“我走得累了,在这里歇一会儿吧。” 苏碧琼应了一声:“是。”找一块山石坐下,心想:“听他气息沉稳,一点也不累,明明是要我休息,却说是他自己倦了。” 燕飞萍又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帕,递给苏碧琼,仿佛不经意地说道:“早晨寒露重,坐在山石上容易著凉,你把这块布帕垫在石上,便会好一些。” 苏碧琼脸上一红,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布帕,垫在身下,心中暗自感叹:“他连这些小事都想得周到,足见待我深情。唉,谷师哥与我成婚六年了,终日却只知江湖霸业,何曾对我如此体贴过!” 她正自胡思乱想,忽听燕飞萍轻声问道:“想什么呢?” “啊,不……不,没想什么。”苏碧琼心中一阵乱跳,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这两人相比较,登时羞得脸上一阵发烧,却又忍不住问道:“刚才在江岸的时候,我听你说……说你……已有妻女了?” 燕飞萍道:“是,她们正在沔阳镇中等我回去。” 苏碧琼幽幽叹了一声,道:“正气府一别,世事变化真是太大了。唉,这六年来,你过得怎样?” 燕飞萍也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该怎么说呢!”他望著沔阳镇方向,眼中流露出一丝柔光,低声道:“这六年来,我颠沛流离,浪迹天涯,曾经衣不遮体,也曾食不果腹。可是,这段日子却是我一生度过的最安谧、最幸福的时光。” 苏碧琼静静听著,目光也随燕飞萍的话音渐渐温柔。 燕飞萍接著道:“过去我是个杀手、浪子,杀戮江湖,从没在乎过鲜血与生命的珍贵。直到遇见我的妻子小初后,从此一切都改变了,我才知道一个男人应该怎么活著。”说到这里,他望著苏碧琼道:“你知道一个浪子最渴望得到的是什么?” 苏碧琼问道:“是什么?” 燕飞萍动情地说:“是家!那是一个能在风雨中给我温暖的地方,是一个能在寒夜里让我歇息的地方。” 苏碧琼幽然神往,说道:“会有这么一个地方吗?” 燕飞萍却摇了摇头,道:“你是正气府的少夫人,终日车马豪宅,衣食无悉,何曾尝味过在寒夜中流浪的滋味,自无法懂得一个浪子对家的渴望。” 苏碧琼深深望著燕飞萍,道:“我没有你对家的这种深情,但我听得出,你一定深爱著你的家,更深爱著你的家人。” 燕飞萍低声说道:“是的,苍天待我恩重,将她们母女赐与我,伴我风风雨雨,我爱她们实是胜过自己的性命。” 听著这句话,苏碧琼心中却蓦然一酸,仿佛失落了什么似的,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产生这种心情,轻声道:“不知她是哪家的千金,能修得这般好福气。” 燕飞萍道:“谁?” 苏碧琼咬了咬嘴唇,道:“尊夫人。” 燕飞萍微微一笑,道:“你错了,她并不是大家闺秀,更非名门淑女。” 苏碧琼一怔,道:“那……那她……” 燕飞萍道:“她也住在扬州,与正气府相隔不远,是惜春小筑的姑娘。” 苏碧琼想了想,说道:“惜春小筑?惜春小筑……那是……什么地方?” 燕飞萍坦然地说:“那是瘦西湖畔的一座妓馆。” “妓馆?”苏碧琼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解地望著燕飞萍,那目光仿佛在说:“你啸傲江湖,何曾把世人放在眼里,却如何会娶一个烟花女子为妻?” 燕飞萍迎著苏碧琼疑惑的目光,正色道:“不错,我的妻子小初是一个烟花女子,也是我在落拓时候唯一给我关怀的人。在世人眼里,她也许只是一个倚灯卖笑的青楼女子,但在我的眼中,她却是世上最圣洁无瑕的姑娘。在她面前,我只觉自惭形秽。” 听到这里,苏碧琼微微点了点头,心想:“似他这般超群拔类的人物,原不能拘以世俗之见。” 燕飞萍仰望苍天,出了一会儿神,低声又道:“我曾有过许多钱,也曾有过许多女人,可那都是逢场作戏而已,我心里明白,多少钱也买不到真正的女人。唯有小初,她是别人抛尽千金也得不到的女人,却是我不花分文就得到的女人。” 这一番话是燕飞萍的肺腑之言,饱含一片至诚之情,苏碧琼听了,不禁为之感动,轻声道:“我虽没见过这位小初姊姊,但心中想来她必是又温柔、又贤慧,与你相配,是你们的缘份,也是你们的福份。” 燕飞萍素将羁绊天下苍生的礼教习俗丝毫不放在眼里,此时听苏碧琼称赞自己与小初乃是良配,不由得大为感激,握住她的手,道:“我一生纵横江湖,所作所为,无不离经叛道,才被世人看成一个浪子。琼儿,普天之下,唯你能真正懂得我的心。只这一句话,便不枉我为你舍身相救。” 这一声“琼儿”,叫得苏碧琼身心一颤,她低垂眼帘,道:“纷云浪子薄情,岂知浪子情深。依我所见,天下至诚,莫此为甚。倘若你是浪子,还有几人称得是君子?” 燕飞萍淡淡一笑,道:“君子也好,浪子也罢,之间本无区别。只要能在世上拥有一份真爱,又何必在乎这些虚名。” 苏碧琼心旌一震,陡然间涌起无限感慨,暗想:“是啊!只要能在世上拥有一份真爱,又何必管他是君子还是浪子……”想到此处,蓦地惊觉:“为什么我还想这些?我是有夫之妇,谷师哥又待我恩爱,处处依顺著我,我……我实不该再有别念!”不知不觉幽幽叹了口长气,虽然她这一生什么都不缺少了,但内心深处,实有一般说不出的遗憾。 沉默良久,苏碧琼轻轻推开燕飞萍相握的手,站起身,低声道:“时辰已不早,咱们该上路了。” 燕飞萍关切地说:“就要走吗?你不再歇一会儿?” 苏碧琼微笑著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却藏不住心中的酸涩,道:“已经歇得很久了,这便走吧。” 燕飞萍见她执意要走,便应了一声,起身掸了掸衣上沾的尘土,道:“走吧。”当先而行。苏碧琼依然默默跟在后面。 两人沿官道一路往西北方向而去,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来到沔阳镇前。这时天色已蒙蒙发亮,进得镇来,只见晨曦透过淡淡的薄雾照下,可是长街却空空荡荡的,竟不见一个行人。 沔阳镇是汉水旁的一个重镇,亦是湘鄂间的交通要冲,平日人来车往,极是热闹繁华。然而,此刻却显出异样的冷清,但见长街两侧少说也有两三百家店铺,却家家都上了门板,一眼望去,竟似一座死镇。 苏碧琼皱了皱眉,道:“沔阳风俗可真怪,天快大亮了,大家却还睡著不起。” 燕飞萍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大步走上几步,在街上转了个弯,见一家杂角前挑著一个白布招子,上写著“吴家老记”四个大字,但大门紧闭,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息。燕飞萍略一沉吟,上前敲了几下门,停得片刻,又敲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却无人出来应门。 苏碧琼走上前去,附耳在门板上一听,店内全无声息,说道:“店中没人。” 燕飞萍眼见店门甚新,门板也洗刷得十分乾净,决不是歇业不做的模样,沉声道:“事情蹊跷,过去瞧瞧别的店家。” 两人向前走过七八家门面,到了一家“天香茶楼”。苏碧琼上前拍了拍门,一模一样,仍然无人答应。燕飞萍脸色微变,拉开苏碧琼,气凝于掌,按在铺门上往前一推,□嚓一声,两扇门板当即被掌力震飞出去,重重砸在堂中的地上,这一声客店中竟无一人答应,情形显然甚是突兀。 苏碧琼走入茶楼的堂中,四下一看,果然一人也无,但堂中的桌椅都摆放得十分整齐,地上亦未积灰尘,连桌上几把茶壶中的茶水也尚有微温。她心中不禁一寒,感觉到眼前情形似是不妙,转头向燕飞萍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燕飞萍也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站在街心,四下望去,只见微风不起,树梢皆定,整个沔阳镇中,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偌大一个镇甸,人声俱寂,连鸡鸭犬吠之声也听不到半点,实是大异寻常。 这时,淡淡的朝晖洒落在沔阳镇的街上,在一片宁静之中,却似乎蕴藏著莫大的诡秘与杀机。 凭著多年来叱吒江湖的经验,燕飞萍知道镇中必出了惊变,他惦记著小初母女的安危,当即对苏碧琼喝道:“我去查一查出了什么事,你等在这里不要乱动,稍刻后我再来接你。”说著展动身形,飞奔而去。 沔阳镇虽大,但燕飞萍施展出轻功身法,有如风驰电掣一般,不一刻,已由镇北到了镇南。 经过一路飞奔,燕飞萍仍不见镇中有一个人影出现,心中逾发不安,只怕小初她们发生什么意外。他接连穿过几条长巷,来到那家小酒铺之,才一现身,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呆立在当场。 只见小酒铺前站满了人,个个都有是劲装携刃的江湖好手,不下五六百人之多。小酒铺前是一片空地,众多江湖汉子密密麻麻地站著,仍不见挤迫,只是这许多人鸦雀无声,有如僵毙一般,陡然见到这等诡异情景,不免大吃一惊。 幸好一干江湖汉子的注意力都放在小酒铺上,以至燕飞萍由后出现,众人都未发觉。燕飞萍却见这些人衣饰各别,门派各异,其中多是两鬓生霜的中年人,也不乏白发苍苍的老者,显然江湖各派中许多名宿前辈都已到场。燕飞萍心中突突直跳,一凝神间,便认出他们正是日前在汉水上狙杀自己的各派高手。 燕飞萍大奇,不知道这伙人由何处得到讯息,竟赶来将自己的落脚之地围得水泄不通。他见对方将小酒铺围而不攻,分明是在守株待兔,算定自己决不会舍弃妻女独去,因此才布下这个陷井,以小初母女做饵,引自己自投罗网。 他久居江湖,一眼便看破了对方的意图,此刻若贸然上前,无异于自寻死路,但是小初母女困在屋中,心之所系,情难自抑,燕飞萍只觉周身热血上涌,霎时间将自身的安危全抛到九天云外,明知眼前是陷井火坑,也毫不犹豫地跳下了。 他心底冷笑一声:“燕某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你们纵是人多势众,难道就让燕某怕了?今日一战,有死而已,燕某不弱于人!”一念至此,豪气顿生,当即大步走出,直往小酒铺而来。 这时,人群中也有人发现了他,不知谁低声喊了一声:“燕飞萍来了!”顿时,群豪一阵骚动,人人都回身望去,果然见燕飞萍往这边走来。这一望之下,更是群相耸动,双方虽隔得尚远,已有百余人沉不住气,纷纷拔出兵刃握在手中。 面对几百道饱含怨仇的目光,燕飞萍却依然不急不缓地走著,他每走一步,便觉对方传来的杀气更重一分,心下却坦然不惧,直走到群豪之前,才停下脚步,一抱拳,朗声说道:“燕某有亲人在屋中小栖,请各位让条路给燕某进去。” 这番话的语气十分恭谨,群豪听了之后,心中反而怦怦乱跳,明知己方人多势众,众人一拥而上,立时便可将燕飞萍乱刃分尸,但此人的威名实在太大,此时孤身而来,又是一会有恃无恐的模样,实猜不透此人有什么奸险阴谋。 燕飞萍见群豪对自己的话丝毫不为所动,心知此刻只有硬闯一途。他挂念屋中小初和仪儿的安危,心急如焚,片刻也等不下去,当即将心一横,提气喝道:“各位再不让路,燕某只有得罪了!” 随著这一声大喝,往日的狂傲与威严尽数回到燕飞萍身上,他冷冷一笑,浑身登时发出一股凌厉的霸气。群豪一见,无不心凛,当前的十数人不约而同地往两侧一闪,让出一个缺口。 燕飞萍见对方的气势为自己所慑,当即大步跨出,只见人影一晃,他已冲入人群之中。这么一来,空场上登时大乱。 只听呐喊声四起,霎时间刀剑并举,寒芒耀眼,四五十人抢先冲上,各持兵刃同时向他砍去。燕飞萍不敢恋战,忙一矮身,斜刺里穿出,闪过袭来的数十件兵刃,随即气凝于掌,往两旁一振,冲到他近前的四五名江湖大汉只觉一股巨力逼来,顿时立足不定,身不由主地向外摔了出去,个个跌得满脸尘土,无不羞愧难当。 无奈群豪毕竟人数太多,击倒几人,立刻便换上几名生力军,便似水无尽时。燕飞萍只得打起精神,在群豪围攻之下,掌发身走,东一晃、西一斜,从对方劈刺来的刀剑间硬生生挤将过去,便如游鱼一般,或掌拍、或肘撞、或腿扫,顷刻间放倒了三十多人。总算他手下留情,出招虽屡屡得手,却不伤及一人性命。但这么一来,群豪心中更多了一层戒惧,出手愈加稳中求狠,围著燕飞萍车轮缠斗,看情形是要将他困死。 淡淡的朝晖之下,但见白刃飞寒,人影错落,此去彼来,杀气呼啸。 再斗片刻,燕飞萍眼见群豪的攻势越收越紧,从空隙之间奔行闪避越来越是不易,他不禁暗暗心惊:“如此打将下去,我总有筋疲力尽的时刻,那便任人宰割了!”情急之下,他猛发三掌,大声喝道:“燕某只求进屋与家小相见一面,各位何必苦苦拦阻,难道非逼燕某痛下绝手么!” 话音在数百人的喝喊声中,仍是一字一字地传出,有如洪钟震荡,每个人都有听得清清楚楚,显见内力深厚。但群豪此时都斗发了性,只管挥兵刃往前招呼,谁还把燕飞萍的话放在心上。 燕飞萍见群豪非但毫无容让之意,出手反而更见狠辣,心中不禁苦叹:“我虽无意杀人,可今日迫不得已,难道真要再现昔年正气府的血屠么?”正在这时,猛听背后有人喝了一声:“小子罗唆些什么?且著我一掌声。”随著喝声,一记刚劲的掌声力由后偷袭而来,力道充沛,显然蕴有极强的外家真力。燕飞萍知是一位高手所发,不敢怠慢,回掌反拍,两人内力相激,微一凝神,燕飞萍见那人高大枯瘦,嘴角下垂,生得一脸苦相,看模样便是个乡农般的人物,掌力却十分了得,当下喝道:“好功夫,阁下莫不是关洛归云寺铁僧大师门下?敢问尊姓大名?” 那人一惊,暗想:“我只跟这厮对了一掌,他竟然便知我的武功门派。”忙将双掌一错,护在心前,冷声说道:“关洛司马元,领教阁下高招。” 燕飞萍听说过司马元的名头,知道此人声望颇隆,是关中、洛阳两地的绿林领袖,点头道:“果然是外家高手,铁僧大师已不及你。”正说著,他背后猛地又冲上九个黑衣大汉,各挥长枪向他攒刺而来。燕飞萍顾不及说话,急忙往后一让,回身扬臂,双肘转了个小圈,一招“烘云托月”,已将九杆长枪挟住,往下一压,内力到处,喀嚓一响,九枪齐断,九个黑衣大汉亦被余劲震飞出去。 司马元站在一旁,见燕飞萍与群豪搏斗,出手之快,落手之重,实为平生罕见,不由得毒念暗生,乘著燕飞萍不及回身之际,猛地双掌齐出,对准燕飞萍背心的“灵台穴”直击而至,劲力凌厉非凡。他明知以自己的身份地位,首次偷袭已大为不妥,这第二次偷袭,分明便是下流卑鄙的行径了。因此这两掌全力而发,心想只要将其击毙,旁人纵有什么闲言闲语,自己总算替江湖除去一个大害,从此名扬天下,那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燕飞萍耳听掌风声起,身后压力骤增,便知对方出手喑算,这时回身招架已然不及,当下既不化解,亦不闪避,将一股真气汇聚在背心,硬接对方这两掌。 只听砰砰两声闷响,双掌结结实实印在燕飞萍的后背上,掌声力所及,他背心的衣衫顿时绽裂,震碎的布片随风而落。四周群豪见状,齐声喝采,只道燕飞萍定然全身经脉俱断,一条命少说去了大半。哪知两掌过去,燕飞萍仅仅一晃身,脸上斗然间布满一层紫气,只是一现即隐,霎息间又回复了那付卓尔不群的傲姿。 群豪的喝采声才喊出一半,见此情景,登时戛然而止,面面相觑,无不色变。 司马元更是惊骇无比,眼见苦练了几十年的绝招打在对方身上,竟然如中败絮,全不受力,不禁呆立在当地,斗志全消,只想返身而逃,至于燕飞萍有罪也好,无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这件事了。 燕飞萍却不给对方撤身的机会,他身子斜飘,反手骈指戳出,一倏而至,司马元只觉眼前一花,啊的一声,喉下的“天突穴”已被点中,身子一麻,再也动弹不得。燕飞萍一击得手,冷喝道:“亏你也是江湖成名人物,背后偷袭,好不要脸!”喝声之中,指尖如电光石火般连连颤动,自司马元任脉重穴顺势直下,连封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直至下脘的一十三处穴道。这一路点下来,疾如星火,气吞牛斗,司马元有如雏鸡落入鹰爪,任凭摆布,竟无半分抵御之力。 群豪一见,数十人齐声喝道:“休得伤人。”另有几个人快步奔上,挥刃疾击燕飞萍左右,逼他回手自救,便有机会解救陷入绝境的司马元。 燕飞萍轻舒双掌,一抓其手,一抓其足,将司马元横举而起,挡在身前,喝道:“各位且请退开!燕某请司马先生送到小屋之中,便解他穴道放还!” 这一下变起俄顷,群豪虽将燕飞萍围在核心,但是司马元给他抓住要穴,全不致力弹,他只须双手一分,立时便能将司马元撕成两截,要在这一瞬间及时冲上相救,决难办到。唯一的法门是发射暗器,但燕飞萍只须用司马元的身子一挡,借刀杀人,反而害了他的性命。因此在场的众多高手虽各怀绝技,却投鼠忌器,谁都没了主意。 燕飞萍挟司马元喝退群豪,心思却全放在小洒铺中,眼见屋中黑漆漆地寂静无声,心想自己在此与群豪殊死拚斗,小初在屋中一定能听到动静,怎地还不见她出来?难道……难道真出了什么不测?一念至此,他心中怦怦狂跳,想到这些江湖汉子为了取自己性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即提著司马元,急步往洒铺奔去。 哪知他才奔出三五步,忽听斜刺里有人冷声道:“给我把人留下。”跟著嗤的一声轻响,一道长长的剑光疾闪而出,吐势如虹,直刺燕飞萍的小腹。 这一剑来得好不突兀,即使燕飞萍这等高手,也只见剑光,不见人影,心中暗赞一声:“好快的剑!”忙一侧身,一足钉地,另一足疾踢向剑脊。这一腿踢出的方位匪夷所思,那人也赞了一声:“好腿法!”随即将长剑圈转,剑尖挑起,斜撩燕飞萍的咽喉。这一下变招既快,剑尖所指更是不差厘毫,单此一刻,便是江湖中罕见的杀招。 燕飞萍见对方出毒辣,招招夺命,不禁怒道:“不要他的命了么?”双手一托,将司马元横在身前。此刻对方若不收招,那便先伤了司马元。 其时司马元的生死系于一线,在这一霎之间,那人蓦地冷喝一声:“不要命了又如何?”竟不撤剑,反而剑光大烁,只见白刃飞血,司马元厉声惨叫,被燕飞萍掌握的一手一足均被斩断,摔在地上,痛得左右翻滚,溅得四处都是血迹。 前后只在一瞬间,司马元便遭残肢之厄,侥是燕飞萍见得惨状多了,这时双手各握著一只断手,一只断腿,也不禁心中一寒,呆在当场。 便在地一怔之时,那人掌中寒光陡闪,长剑再度刺出,猛刺燕飞萍的心口。这一剑出招极快,一闪间已至胸前。燕飞萍感觉一道寒气直舔前心,急向后退,嗤地一声,胸口已给利剑挑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胸口肌肉也给划伤了,受伤虽然不重,却也鲜血迸流,染红胸襟。 那人一剑既占先机,后招绵绵而发,疾刺一十九剑,逼得燕飞萍连退七八步。那人冷笑道:“碎心铃名震天下,嘿嘿,却也不过如此。”正想乘胜追击,忽觉脚下一紧,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忙低头看去,却是司马元躺在地上,用仅存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足踝。 那人怒道:“司马元,我将你从魔爪救下,你却来坏我的事!” 司马元脸色青紫,嘶声道:“柳不恕,你我同在关洛武林,平日我与你百剑堂虽有过结,今日你便断我手足,你……你好狠……” 柳不恕将剑虚劈两下,不屑道:“群豪当初立誓时说什么来?这次诛杀凶徒,人人舍生忘死,我救你绝地脱生,已属万幸,你不知感恩图报,焉敢再来埋怨我?” 司马元怒火中烧,双目几乎凸出眼眶,喝骂道:“姓柳的,你……你欲得关洛霸主之位,借机害我,禽兽不如,关洛武林兄弟决计放不过你。” 柳不恕嘿然冷笑,道:“哪个想试试百剑堂的神剑道行,柳某自当奉陪,只是此刻要与江湖第一公敌较量,谁来与你罗嗦。” 司马元却不放手,大声道:“姓柳的,算你手毒,有种的人就再补我一剑,我这条命折在此地,看你如何向天下侠义交待。” 柳不恕面色一沉,眼中迸出一线杀机,寒声道:“柳某看在武林同道的份上,已给足了你的面子。司马元,你不要不知好歹,难道我真不敢杀你吗?” 司马元知道对方心黑手辣,且已动杀机,只怕真会当众杀了自己,不得已放开了手,心中却气苦悲愤,一阵气血翻涌,竟将燕飞萍封住的穴道冲开大半,他挣扎著跪起,向四周群豪喝道:“朗朗乾坤,这恶贼如此残忍不仁,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空场上回荡著司马元悲苦仇恨的声音,群豪听著,虽有不少人均觉柳不恕出手未免太过凶狠毒辣,却都默不作声。隔了一会儿,从人群中走出一个白发道长,看气度便知此人辈份甚尊,走到司马元近前,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瓶,道:“司马贤侄,我昆仑派的木黄散是伤科圣药,你先拿去疗伤。” 司马元却摇了摇头,望著断手断足,知道一身武功是全废了,心中一酸,忍不住热泪长流,道:“玉灵道长,你是江湖前辈高人,忌容恶贼如此横行不法?今日当著天下英雄眼前,请道长为我主持公道!” 玉灵道长望著司马元,又望了望柳不恕,微一沉吟,说道:“司马贤侄,柳大侠为救你脱生,实已尽了全力,虽有误伤,亦属无奈而为之,你本不该再指责于他。”话音一落,便有几人随声附和道:“柳大侠剑伤凶徒,乃是替江湖立了首功,司马先生岂能为了个人恩怨,便不顾杀敌大局。” “什么?”司马元厉声怒吼道:“你们……你们为了诛杀凶徒,便任凭姓柳的为所欲为么?我呸!今日若不向柳不恕讨还公道,名门正派与凶徒又有什么区别?” 这番话是司马元怒极而发,连玉灵道长也带了进去,听著十分刺耳。玉灵道长一皱眉,冷冷说道:“今日以大局为重,司马贤侄不必多言,此事日后再行了断。”说到这里,他将手一挥,向后吩咐道:“来人哪,抬司马先生下去疗伤。” 当下从人群中走出几个大汉,便欲将司马元抬下。 “慢著。”司马元忽然大吼一声,挣扎著用独脚站起,仰天大笑三声,笑声中饱含苦涩悲凉,长叹道:“世态炎凉,可见一斑。可惜我现在方知,名门正派行事,何尝不是卑鄙寡义,比之杀手凶徒犹胜十倍!只是今日未见柳不恕遭到报应,司马元死不瞑目!”说罢,他反手一掌,击在自己的天灵盖上,顿时血交迸溅,气绝身亡。 群豪见司马元突然自碎天灵,皆尽吃了一惊,虽然人人均知今日必有不少伤亡,却万万没料到,第一个人竟是如此死法。 只有柳不恕对司马元的死嗤之以鼻,低声自语:“这样的废物,死一个,关洛武林便多一分清静。”说著一抖剑,跨过司马元的尸身,走到燕飞萍面前,傲然道:“姓燕的,柳某再来拜教。” 燕飞萍的眼光缓缓从司马元尸体上移开,道:“素闻关洛百剑堂的剑法了得,阁下更有毒蛇螯手,壮士断腕的古风,可惜折的是他人之腿,断的是他人之腕。” 柳不恕听出对方话中含著讥讽之意,道:“燕飞萍,你少说废话,司马元的血并不是白流的,你又欠下正道群豪一笔血债。” 燕飞萍怒道:“此人明明是被你所伤,才绝望自尽,如何却算在我的帐上?” 柳不恕道:“若不是你擒他在先,他如何会遭残肢之厄?若不是你昔年作尽恶事,又如何会有今日这场打斗?” 燕飞萍见对方强辞夺理,不可理喻,当下也不争辩了,冷笑道:“好,一切都算在我的帐上,却又如何?” 柳不恕道:“柳某能把你燕先生如何?无非是在黄泉路上送你一程,让你一家人在阴间团聚去吧。” 此言一出,燕飞萍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响,刹那间血贯瞳仁,大吼道:“什么?你……你们把我的家小怎么了?” 柳不恕冷哼道:“怎么了?哼,等你咽气之后就明白了!”话音一落,身子骤动,掌中剑破空而出,挽起四五朵剑花,斜削向燕飞萍的右胸。 他曾见燕飞萍力抗群豪的身手,自知第一招无法伤到他,这一剑只是诱敌的虚招。哪知燕飞萍一付神不守舍的模样,竟不闪避。柳不恕这一剑本似中途收回,见对方竟不理会,心中大喜,便不再收剑,力贯手腕,径自斜削而去。 眼见剑锋距离燕飞萍右胸不过三寸之际,他突然双目一翻,精气暴涨,冷喝道:“姓柳的,你上当了!”双臂往外一展,撕开外衣,抖手一卷,用破衣裹住剑锋。 这一招匪夷所思,柳不恕再想收剑,招术却已使过,他暗道一声:“不好!”回手不及,剑锋从燕飞萍胸口削过,只是长剑裹著厚衣,宛若无锋,又如何能伤人分毫? 原来燕飞萍已从柳不恕出剑的招式与内力之中,知道此人的功夫实不在当年的吕子丹之下,若要击败他,至少须在二十招以外。燕飞萍心中为小初的安危似火中烧,恨不得立刻拿下此人,当即突施险招,以破衣挡其剑锋,一击奏功。 高手对阵,争的便是这一招先机,燕飞萍得势不让,右手倏地穿出,食指与中指张开,有如钢钳,平挟剑刀,手腕向起一招,横肘撞向对方的胸口。柳不恕用力回抽,却没抽出长剑,反见他横肘已然撞到,心知要给撞中胸口,心脉难保,不死也受重伤,只得撒手弃剑,向后跃出。 燕飞萍夺下长剑,在空中一颤,随即反手刺出,刷刷两剑,只听柳不恕“啊”的一声大叫,右手、左足同时被剑锋削断,离身飞去,血溅尘埃。 群豪只道柳不恕剑法颇高,就算不是燕飞萍的对手,但也得在百余招之后方才落败,大耗对方内力之后,大家再一拥而上,便颇有胜算。哪知只在一瞬之间,燕飞萍撕衣、夺剑、出剑、伤敌,四招一气呵成,犹如电闪星驰,四周群豪只觉剑光眩目,一怔神的功夫,柳不恕已人倒肢断,所受之伤与司马元竟一模一样。 燕飞萍恼恨柳不恕用心毒辣,是以这两剑绝不容情。随即一抖剑,震落锋刃的血珠,高声叫道:“燕某剑已沾血,哪位再不让路,休怪我剑下无情。”说著挥剑左右虚劈,直往小酒铺冲去。 霍霍剑光闪入众人眼中,莫不心寒,当前数十人惊呼一声,便往两旁闪开。 昆仑派的玉灵道长为这次狙杀的首脑人物之一,他看著燕飞萍如入无人之境,心中暗急,眼见自己这边虽有几百名武林好手,竟奈何不了一浪子杀手,传了出去,还有什么脸面再在江湖上混?当下他大声呼喊喝令,命群豪层层紧逼,心想你纵有天大的本事,这五六百人四下合围,挤也将你挤死了! 燕飞萍一路狠冲,距离小酒铺已不过三四丈远,但是对方的功势也越来越猛,他冲了几次,这最后几丈路硬是冲不过去。燕飞萍又急又怒,心道:“你们既然不识好歹,说不得,只好出手伤人了。”眼见左右又有人翻翻滚滚地攻了上来,当即手腕抖动,长剑锋芒外烁,瞬息之间连刺三十六剑,三十六点寒星似乎同时扑出,每一剑都刺中一人的身体,登时带起三十六道血柱。鲜血溅在剑锋上,立刻被剑上的内功弹激上天,便如陡然飞起一片红云,这情景既壮观、又可怖。 这一路快剑正是剑法中的最上乘功夫,随著剑光吞吐,那三十六人或伤臂、或伤肩、或伤肋、或伤腿,个个伤深见骨,倒地痛呼。然而人人均知,燕飞萍虽然剑伤多人,毕竟还是手下留了余地,若非如此,要取这三十六人之命实是易如反掌。 这么一来,四周群豪人人自危,各萌怯意,逼近的速度随之大减。 燕飞萍乘机展身跃起,飞出三丈,落在小酒铺门口。他双足落地,回手挥剑一划,在门前一丈开外的石板地上划出一道长线,深入石板半寸有余。 这一手划石成线的绝技一露,群豪又是一阵骇然。这石板乃以江畔的青石铺成,坚硬无比,数百年来人踩车压,亦无多少磨耗,燕飞萍手中只是一柄寻常长剑,并非什么锐利的宝刃,然而随手往石板上一划,便能深陷盈寸,这份内劲实是世间罕有。 燕飞萍横剑而立,朗声说道:“各位英雄听著,屋中之人是燕某的弱妻幼女,她们不是江湖中人,亦不通武功,各位既在侠义道上,便不应为难她们。至于燕某在江湖中结下的恩恩怨怨,待安顿好妻女之后,自会给天下英雄一个交待。” 人群中先是一阵沉默,忽地有人尖声道:“我想燕飞萍这厮是在故布疑阵,让大夥儿在这里空等,他却溜了个不知去向。这叫做金蝉脱壳之计。”话音方落,又有人接著喊道:“这位兄弟所言不错,姓燕的是想畏罪逃跑,大家可不能上他这个大当。”群豪中不少人一听,均觉有理,顿时又是一阵骚动。 燕飞萍一股怒火上撞,喝道:“哪个在下面风言风语,何不出来与燕某一见真章。”人群中登时又变得安静下来。 燕飞萍冷笑道:“燕某行走江湖,早已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更没有什么事可畏惧。何况你们几百人围著我一个,还怕燕某跑了么?”说著他用剑一指石板上的直线,道:“燕某进屋与妻女相见,少时便出。这期间,哪个若敢擅过此线,有如此狮。”一提内劲,力贯臂腕,呼的一声,将掌中剑平平掷出,削向十余丈外一所大宅门前的石狮,剑刃穿石而过,将那狮颈居中截断,砰的一声大响,狮头落地,砸得地上飞沙走石,尘土四溅。 群豪见到这等威势,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 燕飞萍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低声道:“燕某把话放在这里,哪个愿舍生一试,便请向前走。”说罢转身往屋中走去,对身后的群豪再也不看一眼。 此时天光虽已大亮,但小酒铺门窗低矮,屋中光线甚是昏暗。 燕飞萍闪身跨过门槛,微眯双眼,往四下望去,只见屋中极静,人影全无,桌椅排列整齐,便如自己咋夜离去时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动。只是小初与仪儿却已不见,不知去了何处。 这一下不啻于一盆冰水浇在头上,燕飞萍心中大急,暗想:“小初既说在此等我,便决不会先行离开,难道是外面那伙人将她们劫去,却留了座空屋引我上钩?”悯念一转,自觉多半如此,不禁又是一阵恼怒,恨声道:“好一夥正道侠义,连不通武功的妇人幼女也不放过,行事与污衣帮又有什么区别?燕某今日若不杀你们一个人仰马翻,那便枉为丈夫!”双拳一攥,便欲转身冲出。 哪知,就在他一转身之际,鼻子一皱,忽地闻到一丝淡腥的血气。他心中一凛,将跨出屋门脚又缩了回来,转头寻去,发现血气是从后堂传来的,当下急步绕过屋边的柜台,直奔后堂而去。 才到门前,便觉一阵浓重的血腥气弥漫,令人欲呕。 燕飞萍暗吸了一口冷气,凝神望去,只见后堂屋门半掩,门槛上僵卧著一人,半截身子摔在门里,半截身子露在外面,一动不动,看情形似已死去多时,门板上溅满点点腥红的血迹。 燕飞萍急忙推开屋门,向死尸瞧了一眼,不禁“啊”的一声,心中登时充满了不祥之兆,只见那死者正是这家酒铺的掌柜,他仰天而倒,一道刀口,自他眉心而下,直落前胸,几乎将上半截身子劈成两半,鲜血溅满全身,死相极是可怖。 这道刀口对于燕飞萍并不陌生,他脱口叫出:“啊!天野新一流刀法!”心中同时想道:“是谷正夫来了。”急忙跨过掌柜的尸体进得屋来,第一眼便看见小屋正中的地上也躺著一个人,布衫灰裙,长发零乱的散著,半遮脸颊,正是小初。 一抹淡淡的阳光,从窗棂间照进屋中,落在小初身上,她却动也不动,那么宁静,那么安详……。 霎时间,燕飞萍便觉眼前一阵金星飞舞,一颗心几乎也停上了跳动,怔在门边,竟如傻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突然发现,仪儿并不在屋中,顿时又如一柄大锤重重砸在他的心口,痛得他身心一颤,大叫道:“仪儿,你在哪儿?仪儿,仪儿……” 他的声音因焦急而嘶哑,有如撕心裂肺一般,在空屋中回荡,震得四壁似乎都在微微摇颤,却始终没人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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