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红桥 霏雨 烟花娟影


  光阴流逝,春秋轮回。
  古城扬州,历经了岁月的风风雨雨,却依然是繁华绮丽。此时虽然已值深秋,但城中却还是草木未凋,枝叶摇曳,依旧是风光旖旎,秀媚动人。
  这一日,天色渐晚,月影初升。
  秋夜的瘦西湖上,往来的游舫都燃亮了灯烛,一时,湖面上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热闹非凡。
  在如梭的游舫之中,又以湖心处的一条大船最为豪华气派,较之普通的花船长出一倍不止,船上搭起双层彩楼,灯光通明,楼下有乐女分立在船舷,鼓乐声不断。此船行在瘦西湖中,当真如鹤立鸡群,卓卓超伦。
  湖畔上,有一座门面颇大的酒楼,与湖心的大船遥遥相对,亦是灯光辉煌,不断传出觥筹交错,推杯挽盏的喧笑声。
  楼上,临窗坐著一个人,看模样是位殷富的商甲,他放下杯箸,隔窗望著大船,满脸的羡慕之色,赞叹道:“好漂亮的彩船,却不知是谁家的,气派竟如此之大!”与这位商人同席的是一位清瘦的儒生,听到赞叹声,便道:“钱老板不知道这条彩船的来历吗?”此人操的一口扬州话音,想是本地人士。
  商人忙道:“是啊,文先生是扬州人,一定知道了,我正要请教。”
  儒生微微一笑,道:“扬州城中,地虽广,人虽众,但论到如此排场、如此气势,却只有一家。”
  商人想了想,脱口道:“莫非是名誉江南第一府的正气府?”
  儒生点头道:“正是。”
  “喔……”商人恍然大悟,自语道:“原来是正气府,怪不得,怪不得。”他放眼又向湖面望去,见大船的彩楼上,并肩站著一男一女。看那男子一袭玄衣,器宇轩昂,女子却是白裙似雪,温雅娴静。两人在楼台上一站,宛若瑶台双仙,光彩照人。
  一望之下,商人不禁又赞道:“妙哉,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随后,他收回目光,向席前的儒生问道:“文先生,那船头的两位又是何人?”
  儒生抿了一口酒,取出手帕擦了擦嘴,缓声道:“钱老板是北方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但是在扬州的方圆百里之内,提起这两人可说是妇孺皆知,大大的有名。那男子便是名扬天下的正气府谷府主,在他身旁的白裙佳人,自然就是谷夫人了。”
  商人追问道:“这位谷府主,莫不是昔年苏老府主的嫡传高徒谷正夫?谷夫人便是苏老府主的独生女儿,闺字碧琼。”
  儒生奇道:“不错,原来钱老板都清楚的。”
  商人淡淡一笑,道:“这些年来,我天南地北地奔波忙碌,对一些事多少也有所耳闻,不足为怪。”
  儒生却忽然长叹一声,将手中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道:“此事不提也罢,一提起我便觉得气闷。想那苏老府主乐善好施,乃是世上一等一的好人,哪知竟会遭人暗算,现在武功尽失,与废人无异。唉,若非如此,谷正夫还执掌不了正气府的府主之位。”
  商人听后,亦不胜感慨,叹道:“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想来也是苏老府主命中注定的劫数!”说著,他双眉一皱,放低了声音,道:“听说现在江湖道上很不太平,整日里刀光血影,杀人越货。我看这位谷府主的年纪不大,怎及得那些黑道白道中的枭霸,唉,正气府偌大一片基业怕难保了!”
  儒生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江湖中的事,我等读书人也是不懂。何况福祸皆由天注定,议论也是无用。来,钱老板,咱们多年未聚,不谈论这些了,喝酒。”他避开话题,端起酒壶,将两只空杯重新斟满。
  商人哈哈一笑,端起酒杯,道:“文先生说的是极,江湖事叵测难料,咱们不谈了,还是喝酒为正理。来,我敬你一杯。”
  两人说著话,各自举杯,轻轻一碰,正要喝下。
  这时,隔座忽然传来一个闷雷似的声音:“两位先生不知江湖事,在下却知道。”
  商人刚刚将酒杯捧到唇边,冷不防听到这一声巨喝,心中大惊,险些将酒泼在自己的身上。他连忙转头望去,见说话之人是一个铁塔般的汉子,内穿劲衣,外罩长袍,脸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盘根错节,一看便知这是常年行走江湖的人物。
  当下,商人一欠身,拱手道:“这位壮士请了,莫非有事见教?”
  大汉一抱拳,回礼道:“在下姓万,名大鹏,江湖上人称伏地神豹,是江宁城武威镖局的镖头。”
  商人忙道:“原来是万镖头,久仰久仰。”
  万大鹏又道:“两位先生在此谈话,在下原本不该打搅,只是正气府的谷大侠是万某最为钦佩的人,才忍不住发出声音,一时莽撞,还请两位不要见怪。”
  商人见万大鹏长像粗犷,举止却甚为有礼,便起了结纳之心,说道:“哪里、哪里,万镖头既是江湖中的豪杰,许多事尚须向您请教。若不嫌弃的话,便请坐过来,大家共饮一杯,如何?”
  万大鹏笑道:“好说,好说。”起身离开座位,来到这两人的席前坐下。他也不客气,径自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挥大手一抹嘴,道:“不怕两位先生见笑,做我们镖局这一行当的,能在刀头剑下混口饭吃,全靠黑白两道的朋友们赏脸,哪里你得上豪杰?依我说,当世唯一能称为盖世豪杰之人,非谷大侠莫属!”
  商人道:“万镖头过谦了。我看谷大侠年纪轻轻,一付潇洒倜傥的模样,如何镇服得住那些各霸一方的枭雄?又如何令万镖头这般衷心钦佩?”
  万大鹏正色道:“先生此言差矣!我在江湖中虽然算不得了不起的角色,一生却没有服过什么人,唯独对谷正夫谷大侠却佩服得五体投地,绝无半分虚伪!”
  顿了顿,他又道:“去年腊月,我押镖途经鄂北道上,遇到了伏虎寨的大当家快刀陈七,双方一言不和,动起了手,我寡不敌众,落得个镖失人伤。唉,现在想起还害怕的紧,抛开威名、脸面不说,单是那笔价值数万的镖银,我便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正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幸亏谷大侠仗义援手,带我夜闯伏虎寨,七分功夫、三分面子,软硬兼施,硬是让陈七把劫走的镖银原封不动地退了出来。不单救了我,更顾全了武威镖局的名声,从此我便心服口服了。一句话我万大鹏的颈上头、身上肉,为了谷大侠,没有豁不出去的!”
  见万大鹏说提极郑重,商人也肃然起敬,道:“看来谷大侠年纪虽轻,却很有几分手段。”
  万大鹏连连点头,高声道:“谷大侠年轻有为,见识、武功都高人一筹。自从他接任府主以来,不负重望,在短短的三年中,北灭乌衣帮,南诛玄天教,剑挑洞庭王的十八路水寨,做下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侠名浩荡江南,无人能与之争锋。”一口气说完这番话,万大鹏停下口,大大地喝了一口酒,用眼光一扫,见酒巴楼中许多人都停下箸,在听自己高谈阔论。顿时,他豪气大发,忍不住将心中知道的事迹取出来卖弄一番,继续道:“尤其在半年之前,谷大侠单人独剑,力闯江南黑道中第一把交椅的血刀堂,连毁十一道密舵,杀得黑道贼子人人心寒。此役使正气府在江湖中威名远振,如日中天。谷大侠的一纸号令到处,江南几省的豪杰无不遵奉。”
  说到这里,万大鹏脸色忽地一黯,叹道:“可惜我无缘投身正气府门下,不能追随谷大侠金戈铁马,长啸生风,唉!”他大叹一声,言下甚为沮丧。
  商人听罢,在桌上重重一抬,道:“好男儿便须如谷大侠这般,成就一番大业,方无愧在世上走一遭。”
  一番话,说得酒楼上众人无不点头称是,不约而同地向湖面的彩船望去。
  彩船缓缓驶过湖心,向岸边靠来。
  岸上的众人也纷纷涌到湖畔,争相目睹江南第一名侠的风彩。
  当彩船距离岸边还有二十多丈远的时候,猛然,船头剧烈地一震,似乎撞上了水下的什么硬物,登时不能前进,船身一下子横在了湖面之上。
  随后,湖面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桀桀的怪笑声,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仇恨,远远地传去,极是凄栗可怖。
  顿时,歌声停止了,笑语消失了,笙歌彻夜的瘦西湖上呈现出一片死静。
  大船的彩楼上,苏碧琼惴惴不安,她环望四周,全无主意,不由自主把手紧紧抓住谷正夫的胳膊。
  谷正夫犹然镇定,微微一笑,他轻轻推开苏碧琼紧握的手,将她拉到自已的身后,然后朗声说道:“阁下莫不是血刀蝙蝠?自血刀堂一别,一向可好么?哈哈,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叙。”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是气韵醇厚,一字一句,传彻湖面的每一个角落。
  听到谷正无的话,普通的游人倒也不觉如何,但是,凡是常在江湖中走动的人物却都大惊失色,暗暗心寒。
  血刀蝙蝠,是血刀堂的第一号杀手,凶名震动天下,直追当年的江湖七大杀手。如今,此人出现在这里,必是冲著谷正夫来的,为报血刀堂被正气府毁灭之仇。
  看来,这平静的夜色中,正孕育著一场血战。
  蓦然,湖面上又传来嗤的一声响,一支快箭从湖畔的密林中射出,箭上布满碧绿色的磷火,绿惨惨的好不阴森,正钉在船头上。
  众乐女齐声惊叫,纷纷抱鼓捧琴,躲入船舱之中。
  大船的船头船尾只剩下两个人,前为福君于威,后为慧君于风。两人都是一身劲装,手按剑柄,神情凝重,目不转睛地盯著对岸的密林。虽然船板不时地摇摆著,但他们却似钉在船上,周身绝无一丝一毫的松懈。
  对岸的密林中,却黑莽莽的一片沉寂,再无半点声息。
  当所有人都把目光盯向湖岸的时候,在船右舷的水面上,却缓缓地鼓起一个大水泡,叭的一声碎开,从中猛地窜起一个人,穿著紧身水衣,手提一柄弯刀,刀锋殷红若血,直向彩楼上扑来。
  猝起惊变,待众人发觉时,那人已登上了船板。
  见状,船头的于威眼中寒光一闪,大喝道:“血刀蝙蝠。”船尾的于风亦喝道:“贼子敢尔。”两人同时飞身跃起,拔剑出鞘,由半空中击刺而下。
  福慧双君多年来未在江湖中走动,但功夫丝毫没有搁下,这联手一击,端的非同小可。只见两道剑光左右交剪,呼啸生风,令观者为之目眩。
  血刀蝙蝠又发出一声刺耳的尖笑,他身法未变,手一伸,已将一名吓呆的梢公抓了过来,同时血刀劈出,将梢公拦腰斩为两截,顿时泼起一片冲天的血雨。
  福慧双君只觉眼前血光迸溅,浓腥扑鼻,剑势略微一缓,便已不见了血刀蝙蝠的影子。两人不禁骇然变色,异口同声地惊呼道:“啊!血遁!”
  血刀蝙蝠却裹在一片血光之中,迅速向彩楼上纵去,在夜色中看上去,真如一只邪气十足的蝙蝠。
  楼上,谷正夫见血刀蝙蝠出手毒辣,皱眉道:“我只道血刀堂一灭,这阴损奇邪的血遁术定然失传,岂知还有人会这门功夫。”随后,他眼中闪过一丝肃杀,冷冷地说:“不过,有我在此,还轮不到你狠。”
  这时,血刀蝙蝠已冲上了彩楼的飞檐,他双足倒勾在檐尖上,一个“珍珠倒卷帘”,挥刀劈碎窗棂,紧跟著刀锋往前一送,直削谷正夫的咽喉。
  眼见血刀削至,谷正夫的双眼皆被刀锋上的血色映红,他低哼一声,不退反进,施展空手白刃的擒拿功夫,劈手往刀光中抓去,五指如钳,夹住刀锋。
  血刀蝙蝠收刀回夺。
  谷正夫却夹紧刀锋奋力一拗。
  两人的内力几乎同时发出,势不可挡,撞在了一起。只听喀的一声响,这柄精钢百炼的血刀从中而断,被生生折为两截。
  啊!
  谷正夫心中一凛,忖道:“这柄血刀乃是罕见的利刃,绝不能如此易折断,其中只怕有诈。”
  不容他再想第二遍,血刀蝙蝠突然尖笑一声,手腕一抖,但见血刀的断口猛地又弹出一段刀锋,疾向从谷正夫的胸口插来。
  这一刀匪夷所思,且凌厉无比,大江南北不知有多少成名高手都是死在这一招“子母刀”之下。
  岸畔与游船上的众人见血刀蝙蝠的刀法阴毒,都不禁发出一声惊叫,人人均为谷正夫捏了一把冷汗。
  谷正夫却临危不乱,他不避不让,待刀尖刚沾胸衣,突然一吐气,胸膛向后陷进三寸。这时,血刀蝙蝠力已用足,虽只相差三寸,刀尖却已刺他不到。
  在这一刹那,谷正夫将袍袖一挥,同时一翻腕,闪电般从袖中拔出一柄一尺多长的短刀,反手出刀,刀光一发即收,手法极为怪异。
  四周观望的人们距离这条大船甚远,谷正夫又是将刀藏在袖中出手的,人们因此只看见他袍袖飞扬,无人见他刀快如电。
  血刀蝙蝠却发出一声凄栗的惨叫,他身上血如泉涌,一条右臂,竟然齐肘而断,连同血刀一起掉入湖水中。
  谷正夫双手撤回,又恢复了潇洒倜傥的模样。他嘴角噙了一丝狞笑,沉声道:“怎么样?与我做对的滋味如何?”
  血刀蝙蝠手捧断臂,疼得浑身颤抖,道:“这……这是东瀛……刀法流派,你……你……天野世家……你……”他在重伤之下,中气不足,这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十分微弱。
  但是,谷正夫的脸色却变了,不等血刀蝙蝠的话间落地,他身上的杀气勃然而发,一下子逼上前去。
  饶是血刀蝙蝠在江湖中狠出了名,这时也心生怯意,不敢再恋战,足尖在楼檐上一点,飞身跃向湖水。
  此人心机慎密,出手前已为自己准备了后路,他预先在水底下打了桩子,桩顶离水面五六寸,除他之外,旁人决计无法发现。此刻,他飞身踏木桩,如若蜻蜓点水,连续著几个起落,便已到了湖岸上。
  谷正夫心中暗急,他的秘密已被对方洞察,今日若让血刀蝙蝠逃脱,必将后患无穷。他也飞身跃出彩楼,奔到船头,劈手夺过福君于威的长剑,挥手掷出。
  月光之下,长剑犹似飞蛇,寒光乱颤,疾射向前。只听血刀蝙蝠再发一声惨叫,长剑从他后脑射入,前额透出,尸体仆然倒地,剑柄兀自不住幌动。
  刹那间,红血白刃,江湖中又一名顶尖的杀手命丧野郊。
  谷正夫轻轻舒了一口气,扫了一眼血刀蝙蝠的尸体,淡淡地说了一句:“现在的杀手,哼,比起当年的燕飞萍,差的远了。”说罢,他返身走回了彩楼。
  大船缓缓地驶向了远方。
  瘦西湖上一片沉寂,所有人都沉浸在刚才的刀光剑影之中,良久之后,才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正气府的彩船已经去的远了,但谷正夫手刃凶徒的威风形像,却已深深印在众多游人的心目中。
  在湖畔的酒楼上,不断地响起赞叹与钦敬之声,其中犹以万大鹏的嗓门最为嘹亮。
  唯有在楼上的一个角落里,桌上趴著一个落拓汉子,他浑身酒气,醉眼朦胧,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显颓唐之色。当酒楼上众人都在交口称赞谷正夫的时候,他却喃喃道:“想不到,他居然练成了天野流派中最难练成的‘飞袖斩’与‘脱手斩’,唉,看来中原武林已无人能将他治住了!”
  一声长长的叹气,包含了重重的无奈与寂寞。
  他扶桌站起,叫来跑堂付了酒钞,顺手拎了起一壶洒,踉踉跄跄地走下楼梯,出门去了。他走两步路喝一口酒,乘著醉意,漫无目的地沿湖畔走著。约莫行了一里地的光景,到了横跨瘦西糊的红桥上。
  此桥是西园曲水向长堤春柳的大桥,因桥上的红漆栏杆而称红桥。有诗曰:“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栏杆九曲红,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描绘的便是红桥的情景。此时,夜渐深,中天悬著一弯眉月,显得份外的凄清。
  落拓汉子援步登上桥头,扶著桥栏,独立于潇索的秋风中。刹那间,他醉意朦胧的双眼变得异常明亮,目光痴专地望著夜月,仿佛在月光中寄托自己的情思。
  蓦然,桥上吹过一阵夜风,东北方的天边涌起一大片乌云,眼见这片乌云来得好快,不多的时便将月亮遮住,紧跟著下起了细细的小雨来。
  桥边一片空旷,并无可以避雨之处,落拓汉子却也无避雨之意,一任雨滴洒在身上。雨虽不大,但绵绵密密,时候一久,他身上便已湿透。
  在迷朦的夜雨之中,一艘花舫从桥下驶过,船头挂著两盏朱纱灯笼,可见舱中坐著一位姑娘,怀抱琵琶,倚窗轻声唱道:“念岁寒交友,故山烟月。虚负人生归去好,谁知美事难双得。计从今,佳会几何时?长相忆。”
  混合著桨声、水声,显得歌声凄婉飘渺,渐渐远去,隐入了迢递不断的水巷深处。
  船影已逝,落拓汉子却依然在桥头痴痴伫立,喃喃念道:“计从今,佳会几何时?长相忆。唉,长相忆,长相忆!可是茫茫世人之中,又有谁晓得这相思之苦,怀忆之痛!”感到极处,他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
  这时,朦朦的细雨不知何时已悄然而停,江南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乌云刚刚褪下,弯月即重上夜空,辉晕依旧。
  在雨后的凉风中,突然飘来一股浓艳的粉脂香。
  落拓汉子的眉梢微微一挑,缓缓转过身,却见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站著一个年轻的姑娘。
  只见这姑娘头上戴了顶斗笠,肩披薄纱,风过处衣袂飘飘,煞是好看。她也正朝这边望过来,两人的目光对在了一起,她嫣然一笑,笑容中带著三分妖娆,三分妩媚,四分轻挑,仿佛在暗示著什么不可明言的意思。
  这笑容媚态百出,最是令男人把持不定、心神错乱。
  落拓汉子却不为所动,他平静地将目光收回,又转过身子,面色郁郁地望著薄雾笼罩的河面。他轻轻摇了摇掌中的酒壶,才发现壶已空,不禁叹了一声,顺手将酒壶扔入桥下的湖水里。
  忽然,一只纤弱的小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却是那姑娘不知何时走上前来,一手扶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抚摸著他的胸口,柔柔地说:“公子,你想喝酒么?吓,看你的衣衫都湿透了,冷不冷呢?”
  落拓汉子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那姑娘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眼下夜深人静,奴家倒是知道一个去处,不单有酒、有菜,还有软软的床,热暖暖的身子。公子,奴家来伺候您,保管又舒心、又体贴、又解乏,您意下如何呢?”
  她是吴越一带的口音,吐字清晰,音调柔和,听著格外地入耳。
  落拓汉子侧目一望,见这位姑娘的眉若细月,唇红似火,一又杏眼中柔波流转,妩媚动人。不用问,城中的青楼勾栏汇聚,而她必是其中的一位风月尤物。
  面对著姑娘这火辣辣的眼神,落拓汉子却轻轻将她推开,口中淡淡道:“姑娘,你认错人了。”
  姑娘先是一怔,随后又将身体贴在落拓汉子的背上,把一根手指放在口中轻轻吸吮,柔声又道:“良宵一刻值千金,奴家相貌也算得标致,价钱又公道,公子还犹豫什么呢?”
  落拓汉子苦笑著摇了摇头,道:“良宵一刻虽好,也须千金方行。如今我落魄街头,身无分文,连明日的饭食尚无著落,又哪有闲情颠凤倒凰?姑娘,趁著现在夜还不算太深,你赶快回去吧!”
  听了这番话,姑娘的脸上显出无限失望的神色,她幽幽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落拓汉子,又回到原来站立的地方。
  夜色中,早已不见白昼时的匆匆路人,只有这两个人寒影茕茕,默默站在桥边。
  此时已值深秋,夜风愈紧,寒砧片片,吹过湖畔。那姑娘的衣衫甚少,只在肩上加了一条薄纱,如何挡得住秋夜的街风袭人,冷得她瑟瑟发抖,双臂抱在胸前,背风而立,脸上的媚笑亦变成无奈的苦笑。
  落拓汉子见她在风中强撑著,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走上前去,道:“今夜月暗风寒,又刚下过一场骤雨,你在这里苦等,怕是揽不上生意了。”
  姑娘望著落拓汉子,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有什么办法呢!做我们这一行的,哪容得晚上一个人睡下。唉,若领不回去一个主顾,我又如何向干妈交待?”
  落拓汉子道:“若是一夜揽不上生意,你便要站上一夜么?”
  姑娘听后,点了点头,蓦然心底涌起一阵难以自抑的委屈,双眼一下子蕴满了泪水。刹那间,她身子的千种风骚消失殆尽,目光中流露的只剩下一个无助女人的孤楚之情。
  望著姑娘的目光,落拓汉子的心感到一阵颤抖。他的脑海里猛然出现了另一位少女的身影。那位少女身出名门,乃是淑娴闺秀,举止姿态自非眼前这位烟花女子所能相比,但是,两个女人的目光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一样的幽怨,一样的无奈,唤起了他心底那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他久久地凝视著她的眼睛,恍忽之间,忽而将她的白纱衣幻想成为新婚红裙,将她微圆的脸庞幻想成为另一位少女清丽的容貌,痴痴地瞧著,脸上不禁流露出了思念、爱怜种种柔情。他的心怦然一跳,伸手握住姑娘的手,失声叫道:“琼儿。”
  姑娘一惊,本能地将手往回一缩,轻声叫道:“你……你说什么?”
  落拓汉子如梦方醒,他匆匆掩饰住自己失态,道:“不,没什么。”
  姑娘却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你的心上人?”
  落拓汉子仰望夜空,沉默半响,才道:“以我眼下的这付样子,能有什么心上人?又有谁能看得上我?”
  姑娘淡淡一笑,道:“做我们这一行的,整日离不开男人,自然懂得如何揣摩男人的心。你口中虽然不承认,眼神却瞒不过我。”
  落拓汉子不置可否,微微一沉吟,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递给姑娘,道:“难得今夜有缘,咱们说了这么多的话,这件东西算我送你的,拿去吧。”
  姑娘接过,奇道:“这是什么?”
  落拓汉子道:“也算不得什么值钱的物件,你把它交给看堂的妈妈,或许便能免过今夜的风寒之苦。”
  姑娘将信将疑地张开手掌,见掌心中是一件镶嵌八宝的珠花,当中五粒珍珠,成梅花之状,在月光下发出晶莹的柔光,显然价值不菲。她又惊又喜,道:“这……这……你却是从何处得来的?”
  落拓汉子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似乎触痛他心底的伤处,道:“本来是想把它送给一个人的,不过,那人决不会收下它,更不会理睬我。唉,世事无常,我已不作痴念,这件东西放在我身上也没有了意义,不如雪中送炭,你收下吧。”
  姑娘手捧珠花,小心翼翼地收入贴身衣兜中,满脸喜欢之色。
  落拓汉子望著姑娘的欢颜,微微一笑,他轻轻握了握姑娘冰凉的小手,低声道:“夜深了,你也快些回去吧。”说罢,转身走下了红桥,往夜色中的深巷走去。
  “喂,你等一等。”
  落拓汉子才走出几步,姑娘便急急从后追上来,挽住他的手臂,道:“怎么?你……你就要走了吗?可我还没伺候你……”
  不等姑娘把话说完,落拓汉子轻轻打断了她的话,道:“不用了。”
  姑娘又道:“那你又去哪里呢?”
  落拓汉子道:“天是我的房,地是我的床,天地无极,等我走累之后,随便在哪里一躺,哪里便是我的家了。”
  姑娘垂下眼帘,幽幽叹道:“原来是这样。”她依然挽著落拓汉子的手臂,道:“依著我们传下的规矩,谁赏了银钱,谁就是我们的爷。反正你也是无家可归,还是随我去吧。”落拓汉子沉默未语。
  姑娘缓缓地说:“我的房子虽然不大,却能挡风遮雨,饭菜虽非佳肴,也算温暖可口,就算你……你看不上我这不清不白的身子,可是在我的房中歇一歇,总也胜过路宿街头,就当是我求你了,来吧。”
  这番话是姑娘发出的真诚的邀请,完全出于一片肺腑深情,语调声中再无半分放荡与挑逗之意。
  多少年来,落拓汉子已经习惯了世人的白眼与厌憎,这时,见到姑娘殷切的真情,他胸口感到一阵温暖,连瑟瑟的夜风也似乎不那么寒冷了。终于,他点了点头,道:“好吧,我随你去。”
  姑娘大喜,拉著落拓汉子的手,从桥上走下。
  月光凄清,银辉落在街心的石板地上,映著两个相依而去,身影越拉越长,逐渐地融为一体,再不分开。
  扬州的瘦西湖畔,多为青楼勾栏汇聚之场所,名噪江南。其中玩花院、天香楼、怜玉书馆等几家最为著名,每当入夜时分,家家的门有皆缚彩楼门,向晚灯火莹煌,上下相照,浓妆女乐数百,聚于主廊之上,笙歌杂沓,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乃是城中的一大盛景。
  此时夜虽深,却是嫖客盈门,往来穿梭,门庭若市。
  姑娘领著落拓汉子穿过繁华的街道,拐入一条狭长的巷子中,走到尽头,见到一个别致的院落,门边挂了两盏红纱灯笼,发出黯淡的红辉,照著门上悬的一块粉匾,上书“惜春小筑”四个字。
  在这娼肆林立的地界里,难得此处十分幽静,既听不到丝竹弦乐的凑声,也不见那些涂脂抹粉、飞眼吊膀的妖冶女人。
  姑娘走上前敲了三下门,有人从院中走出来,吱的一声将门打开。姑娘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又朝落拓汉子指了指,那人点头道:“是,是,进院来吧。”
  姑娘回头招了招手,落拓汉子跟著她进了院门。
  惜春小筑是一套三进三出的宅院,与城中的那些大妓院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不过,院中收拾得甚为整洁,当中是一座太湖石磊成的小假山,两侧衬有凉亭,三五棵细柳,点缀著曲廊。月光下,显得错落有致,小巧玲珑,别有一番韵味。
  两人穿过一个天井,走到跨院的西厢房之前,姑娘取出一个朱纱灯笼挂在门楣上,表示今夜有客留宿,然后掀起门帘,轻声道:“进来吧,是这里了。”
  门帘开处,一股脂粉香气扑鼻。落拓汉子进门后,见房中放著一张大床,床上铺著大红的锦被和枕头,床下是两对绣花拖鞋,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并排而置。床边笼著一个炭火暖炉,火苗正旺,炉畔是一个梳妆台和一张方桌,桌上铺的是绣桌布,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灿烂,栩栩如生。
  姑娘将落拓汉子让到椅子上坐下,笑吟吟地捧来一杯香茗,随后说道:“你等一下,我去去便回。”一撩门帘,走了出去。
  不多时,她回来了,手里捧著一个托盘,轻轻放在桌上,盘中放著一碟小笼汤包、一碟炸春卷、一碟桂花糖脆饼、一碟松子芝麻糕等四色荤素点心,另有一大壶陈年女儿红,盘未端到,已是香气扑鼻。姑娘又取出两付杯筷,斟满两杯酒。
  落拓汉子每一碟点心只吃了一件,就放下筷子,自将酒壶拿过,自斟自饮,酒到杯干,转眼功夫已喝下十来杯酒。
  姑娘在一旁殷殷微笑,也陪他饮了一杯,以助酒兴。
  这陈年女儿红的酒性是入口绵软,后劲却十分醇烈,姑娘虽只咽下一杯,双颊顿时飞起两片红霞,娇艳欲滴。她轻声道:“你的那枝珠花一共折了三百五十两银子,干妈说,够你在这里十天的开销。”
  落拓汉子点了点头,只顾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姑娘咬了咬嘴唇,又道:“其实,单那五颗珍珠便值得四百两银子,干妈把价钱压得这样低,是把你当做羊牯,敲你的竹杠。你若找她论理,只怕还能让你多住上几天。”
  落拓汉子即淡淡一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天是住,一年也是住,又有什么区别?十天已然尽够了。”
  姑娘奇怪地望著落拓汉子,忽道:“你这人真怪。”
  落拓汉子道:“是么?”
  姑娘道:“说你有钱吧,你却身无分文,无地存身。说你没钱吧,你又把价值数百两银子的首饰视同无物,全不放在心上。”
  落拓汉子也不知是不是在听姑娘的话,只是默默坐著,精神全凝注在手中的杯盏上,并未答话。
  姑娘幽幽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落拓汉子的身边,轻轻解开他上衣的衣扣,道:“刚才下著雨,你怎么不找个地方避上一避?看,衣服都湿透了,快脱下来,让我为你在火边烤一烤。”
  落拓汉子微一犹豫,随后顺从地将外衣脱下,递到姑娘的手中,姑娘搬了一把小圆凳坐在暖炉边,将衣服展开放在火旁烘烤。她一边烘衣,一边轻声道:“这里的人都叫我小初,今后你也可以这么叫我,从现在起,就由我来服待你。”
  顿了顿,小初姑娘又道:“十天虽然不长,可我会尽心尽意地听你差遗,你不妨将这间房子当做你的家,将我当做你的……你的……”说到这里小初的脸颊忽然羞涩地一红,停口不说了,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哼唱起一支苏南山歌,只听曲调甚是轻快流畅,犹似珠转水溅,字字清圆。
  窗外夜风渐紧,寒更凄凉,小屋中却是一片春意融融。
  温暖的炉火烤著落拓汉子的脸,也温暖了他的心。这些年他浪迹江湖,流离失所,许多情感都已经逐渐变得麻木。想不到,今夜在这一间普普通通的小屋中,竟让他强烈地感觉到一种家庭的温馨。
  当这种久违的感情袭来的时候,使他一度冷透的心又萌生出一丝丝的热流。刹那间,他心中涌起许多深埋在心底的真情。却又不愿让姑娘察觉他心情的变化,唯有低下头,不停地喝酒。
  片刻功夫,一大壶陈年女儿红已是壶净杯空,点滴不剩。
  若在平时,这区区两斤多的女儿红,在他眼里,不过稍具意思而已,根本醉他不倒,可是今夜,他心中感慨万千,心潮涌动,两斤酒落下肚后,双眼朦胧一片,望得炉火畔的小初姑娘逐渐模糊,她周身仿佛散发出一道淡淡的光晕,无比的纯洁,无比的神圣。
  终于,落拓汉子身子一歪,趴在桌上,睡著了。
  这一觉睡得好深、好沉,当落拓汉子从醉中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微亮,晨曦透过洁白的窗纸,照进屋来。他轻轻摇了摇头,驱散昨夜残存的醉意,方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大床上,身上盖著厚厚的绣花锦被。
  落拓汉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已记不清了多久以来,自己不曾如此甜美地睡过一觉。此刻,他睡意未尽,只想再眯起双眼,重新回到梦乡中去。
  他倦慵地翻过身体,猛然发现一双白嫩嫩的胳膊在自己的脖子上,侧头一望,却见小初正睡在身旁。她一头长长的黑发柔软地垂落在身前,露出一件藕荷色的肚兜,依稀可见赤裸的双肩和乳酪般的胸脯,在少女的体温中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这时朝阳初升,正是情欲最盛之时,落拓汉子望著小初滑如凝脂的肌肤,心中一荡,按捺不住热血一阵上涌,俯下头去,在她白皙的酥胸上轻轻一吻。
  小初嘤地一声,鼻息细微,双颊晕红,似醒非醒地翻一下身。
  落拓汉子抬起头,他凝视著小初的脸,忽然叹了一口气,轻轻拉起姑娘的肚兜,遮住她的胸脯。随后掀起锦被,默默走下床。
  他略静了一下心神,走到窗边,将小窗推开。
  凭窗望去,只见院中十来间房子的门前都挂著朱纱灯笼,表示房中留宿著嫖客。经过一夜的纵情狂欢,院中的人们都沉浸在睡梦中。故此天虽蒙蒙亮,四周却一片静悄悄的,唯见秋风吹动树枝,摇落片片秋叶。
  落拓汉子站在窗边,望著院中瑟瑟秋景,眼神也似深秋的景色一般,极是凝重寥怅,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正当他默默沉思之际,一双纤弱的小手从他的背后缓缓伸出,擦过他的肩膀,将窗户关紧,又把厚厚的窗帘拉上。顿时,小屋中变得一片昏暗,只剩下桌上的一盏烛灯摇著如豆的微光,将落拓汉子与小初的身影投映到对面的墙上。
  灯光朦胧,小初不知何时也下了床,她身上只穿著那件肚兜,微笑著站在灯辉中,风姿绰约,妩媚迷人。
  落拓汉子的心怦然一跳,他暗暗定了定心神,平静地说:“小初姑娘,现在天很冷,你还是多穿几件衣服的好。”
  小初却嫣然一笑,柔声道:“你是男人,你知道女人在什么时候最美吗?”
  落拓汉子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初眼中闪动著美丽的神采,继续道:“我告诉你,女人最美的时候,便是她们不穿衣服的时候。”说著,她用两根手指一拉肚兜上的衣带,衣带松开了,肚兜随之滑落到脚面上,那玉雪般的胸膛和嫣红的两点,就忽然出现在落拓汉子的面前。
  落拓汉子一惊,他实在没想到小初竟会这么的乾脆、大胆,一扫羞涩与腼腆,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身体展示给一个男人。然而,他只看了一眼,小初便弯下腰,将小屋中唯一的烛灯吹熄了。
  霎时,屋里一团漆黑。
  黑暗中,小初依上前来,紧紧搂住落拓汉子的后腰,将身体贴在他的脊背上,轻声道:“我再告诉你,不穿衣服的女人最美之时,就是她在黑暗中陪著你,你虽然看不见她的身体,却能占有她的一切。”
  落拓汉子只觉姑娘那绵软而又结实的乳胸在背上轻轻蹭动,比江海中的鱼儿还要光滑、柔软、温暖,使他身似电震,背心有如碰在炭火上一般,心跳已加快、呼吸已急促、口中也格外感到发干。
  小初显然已看出他身上这些变化,愈发地软语呢呢,将他搂的更紧了。
  小屋中黑暗无声,却正是春情荡漾,如火如荼。
  蓦地,落拓汉子低声一哼,轻轻挣脱小初的怀抱,走上两步,拉起窗帘,一把将窗页推开。
  窗外,秋风正紧,裹著几片叶从窗中吹住,寒气袭人。
  落拓汉子却敞开衣襟,任凭冷风吹打在胸膛,熄灭他心中那股燥动的欲火。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想起,小初姑娘尚是未挂寸缕,如何奈得这秋风袭身,当即脱下自己的上衣,递给她,说道:“快穿上吧,不要让风寒侵入到体内。”
  小初接过衣服穿上,感激地一笑,却见落拓汉子赤裸著上身站在风里,便道:“难道你不怕风寒了?”说著转身回到床边,从衣架上取下落拓汉子的长袍,为他轻轻披在肩上。
  哪知,当她的目光落在落拓汉子背上时,面色大变,长袍也失手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极为惊骇的尖叫。
  落拓汉子听她的叫声有异,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小初指著他的脊背,颤声道:“你……你的背上……怎么回事……”
  阳光透过窗棂射进屋中,照在落拓汉子的身上。只见他的前胸后背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伤疤,有长有短,有大有小,不下三四十处,纵横交错,肌肉扭曲,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这……”小初脸色苍白,道:“这是怎么弄的?”
  落拓汉子淡淡一笑,道:“一些陈年旧伤而已,没吓到你吧。”随后,他弯腰将地上的长袍拣起,穿在身上,又走回到窗前,默默地望著窗外。
  小屋中一片沉默。
  良久之后,小初缓缓走上前,挽住落拓汉子的手臂,小声道:“你的脸色好怕人,你没事吧?”
  落拓汉子道:“没事,我很好。”
  小初犹豫了一下,道:“是不是我服待得不够好?”
  落拓汉子道:“不,昨夜是我度过得最美好,也是最难忘的一夜。”
  小初又道:“那你是不是嫌我长得难看,或是我的身子不……不清白,让你觉得下贱,不愿碰我。”
  落拓汉子眉头一皱,道:“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小初道:“我的话不对吗?”
  落拓汉子摇了摇头,放柔声音道:“你想知道我的心里话吗?我告诉你,小初,你是一个非常美非常善良的姑娘!今后,我不许你再说自轻自贱的话。”
  听著他的话,小初的眼中一下子蒙上了泪光,道:“可你刚才为什么碰都不碰我,甚至不拿正眼看我?”
  落拓汉子不禁长叹一声,为之语涩。
  小初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她哽咽道:“我十七岁便入了这一行,风流汉、薄情郎,换了一茬又一茬,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我算是看透了,好男人不进这个门,进这个门的全不是好男人。可是……你不一样,从我一见到你的时候,就看出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刚才,我是真心诚意地想把身体交给你,这不是逢场作戏,也不是为了赏钱,就算你十天后甩手一走,就算你从此把我忘记,我都不后悔。可你为什么不理睬我?为什么呢?”
  这带著哭腔的诉说,饱含姑娘一片深情,深深地打动了落拓汉子的心。他轻轻将小初拥在怀里,用袖口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低声道:“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一个我的故事。”
  小初把头靠在落拓汉子的胸口,小声道:“你说吧。”
  落拓汉子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曾经爱过一个姑娘,她也是一个非常好的姑娘,虽然我们分别的时候多,相聚的时候少,可是,我知道她在深深地爱我,就像我在深深地爱她一般。”
  “哪知,世事常捉弄人,我们最终是有缘没份,经过一次长久的分别之后,当我再找到她的时候,正是她的新婚之夜,她已成为别人的新娘。”
  “那时,我象疯了一样,为了她,我不惜与天下英雄反目翻脸。唉,可结果呢,她依然随别人而去,我只得到这一身的伤痕和无穷无尽的寂寞岁月。”
  小初停止了抽泣,听著落拓汉子讲叙的故事,忍不住插口道:“难道,你这一身伤痕都是为她而受的吗?”
  落拓汉子叹道:“虽非她所赐,但亦因她而起。”
  小初轻声问道:“你恨她吗?”
  落拓汉子道:“你说呢?”
  小初若有所思地说:“我若是你,受到如此重的伤害之后,只怕从此便对所有的女人都深存了一分惧心,再不肯轻易去爱别人了。”
  落拓汉子道:“你是这么想的?”
  小初道:“难道你不是么?”
  落拓汉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著窗外,目光说不出的深沉,良久,才道:“我为了她身遭荼毒,九死一生,可是,我依然爱她。”
  小初奇道:“你……你……说什么?”
  落拓汉子一字一字地说:“我是说,我依然一如既往地爱她。”
  小初道:“你还爱她!”
  落拓汉子正色道:“现在的我已与废人无异,在别人眼中更是无足轻重,但是为了她,即使面对刀山火海,我仍甘愿为她而死。”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小初痴痴地望著落拓汉子,幽幽说道:“以前我只以为世上的男人都是薄情寡义,今日才知道天下真有痴情的男儿。唉,可惜那位姑娘错过了这份机缘,倘若她明白了你的心,一定会后悔的。”
  说罢,她默默离开落拓汉子,回到大床边,将衣服穿好,走到屋门处,转身又道:“虽然我不能象那位姑娘般让你倾心,可我会尽心陪你,让你在这十天里不再觉得寂寞。现在,我去准备早饭了。”然后,她幽幽一叹,撩起门帘闪身出去了。
  她的身影轻盈地穿过小院,院中的秋寒极重,凋零了金色的秋叶,落了满地。
  一夜秋雨,大地平添了多少凄凉与无奈!
  落拓汉子站在屋窗边,眼中布满了肃瑟之色,比秋风更冷,比落叶更怅凉。唯有望到小初的背影时,才闪过一丝感激的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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