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一双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也生像是没有任何情感的武林魔头,此刻目光之中,却显然地泛出了些许情感的波动。
  他们奇怪地暗自忖道:“琪儿怎会认得他?又怎会对他作出这副样子来?难道……”目光转处,却见檀文琪“嘤咛”一声,扑向裴珏身上。
  这两个冷酷的武林魔头不约而同地口中低叱一声,枯瘦而颀长的身躯,未见任何作势,便像两只离弦之箭,电也似地掠了过去——檀文琪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她的身躯距离裴珏越近,他心中情感的波涛,也就激动得越大。模糊的眼泪,泪眼相对,相对的泪眼,情愫如流,他从她的目光中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情意,她又何尝不是?
  终于,她“嘤咛”一声,扑向他,想将自己的身躯,埋藏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里,这销魂蚀骨的一刻,他企待已久,她企待更久,他缓缓伸出双臂,她悄然合上眼帘。
  哪知一--
  一声低叱,一阵微风。她睁开眼来,只觉眼前人影一花,那冷枯木与冷寒竹,便已挡在自己身前,心中一惊,娇躯半扭,在这快如电闪的一刹那间里,这心中充满温馨之意的少女,竟已使出妙到毫巅的轻功身法来,随着柳腰的轻轻一移,滑开三尺。
  她纤足一沾地面,却又腾身而起,掠回这“枯木寒竹”的身上,一双明媚的秋波中,泛出惊诧、责怪的神采,娇声说道:“大叔,二叔,您这是干吗?”
  冷枯木目光一转,和冷寒竹对望一眼,突地一起回转身躯,四只手掌闪电而出,平平地贴在裴珏的身上。
  使裴珏惊诧、奇怪的,并不是这两个冷酷的怪人怎会突然阻挡在自己身前,而是他们怎的又会对自己突施煞手,他眼看着他们的四只手掌,击向自己的双肩、两臂,却连躲避之力都没有,更遑论还击。
  他知道这四只手掌,此刻击在自己身上,自己纵然是铁烧钢铸,也会被击碎,但是在这生死仅系于一线的时候,他心中仍未忘却的,却并非自己的生死之事,而是他对面的檀文琪。
  但是,他甚至连最后望她一眼都不能够,因为在他和她之间,阻隔着冰山般的两个怪人,于是他也只得长叹着闭上眼睛。
  常人击出一掌,速度也不过在霎眼之间,这“枯木寒竹”名倾武林,他们击出的掌势,其快自更惊人,但世间最快的,仍还是人类的思想,就在他们击出手掌的那一刹那,裴珏心中,已闪电般掠过这几个念头,等到他们的手掌仅是平平贴在裴珏身上,而并非“击”在裴珏身上的时候。
  檀文琪已自焦急地扑了上来,一手扯一人的衣衫,呼喊道:“大叔,二叔,您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他是……”
  冷寒竹“哼”一声,冷冷回顾一眼,道:“琪儿,走开些。”
  冷枯木却微微泛出一丝笑容,回顾道:“丫头,你急什么,我们若是要他的小命,他有十条命也早就送终了。”
  檀文琪不禁一呆,转日望去,只见裴珏紧紧闭着双目,额角像是正在沁着汗珠,她既不知道这“冷谷双木”和自己的关系,更不知道他们这样对他是为着什么,迟疑半晌,柳腰又自一扭,绕过这冷氏兄弟的身躯,掠到裴珏身侧。
  却听冷寒竹又自冷冷说道:“琪儿,叫你站远些,你听到没有?”冷枯木接口道:“这姓裴的方才受了我们的两极玄功,虽然强自支撑着,其实受的伤已是不轻,只要再有些须震动,说不定就真要呜呼了。”
  檀文琪面容骤然一变,嫣红的面颊,便立时变得苍自,已没有血色,颤抖着道:“大叔,您……您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呢?他不是您的朋友吗?”
  冷寒竹冷冷一笑,道:“你几时听过你大叔二叔有朋友?”檀文琪一双黛眉,深颦若结,不住他说道:“怎么办呢?”伸出纤掌,想去抹擦裴珏额上的汗珠,哪知冷枯木突又轻叱一声,道:“蠢丫头,叫你别碰他,你看到没有,我们现在是在干什么?”檀文琪秋波一转,呆呆地愕了半晌,终于轻叹一声,退后两步,她此刻虽已看出,这冷氏兄弟像是在为裴珏内力疗伤,却又不能十分确实,只得焦急地守在旁边,希望裴珏能够睁开眼来,向自己说一句话。
  时间,在焦急着的人们心里,过得分外缓慢。
  月光之下,只见这枯木、寒竹木然的面目,此刻竟变得十分凝重,四只紧贴在裴珏前胸的手掌,突地一扬,指尖微指,掌缘一转,裴珏僵立着的身形,竟为之的溜溜一转,那四只枯瘦的手掌,便已贴在他的背后。
  此刻他只觉这两个冷酷的怪人掌心之中,仿佛有种不可言传的热力,传人自己的身上,这热力时而轻微,时而浓厚,随着自己的呼吸,在自己的身躯中游走流窜着。
  他虽全然不明武功之奥妙,但却是聪明绝顶之人,心念一转,暗自忖道:“这两人此刻怎的为我疗起伤来,难道他们是为了文琪,但是他们却又和文琪有什么关系呢?”须知他自知和檀文琪一起长成,檀文琪认得的人,他也一定认得,此刻见她和这两个怪人像是十分熟悉,而自己一生之中,却从未见过这两人之面,心里自然奇怪。
  他却不知道这一年之中,他自身固然遭遇到奇怪之事,而檀文琪的遭遇之奇,却也未见在他之下哩。
  莫约又过了盏茶时刻,那枯木寒竹突然身形一动,在裴珏身前身后,身左身右,有如穿花蝴蝶般飞舞起来。
  他们四只枯瘦的手掌,竟随着他们转动着的身形,不断地在裴珏身上击打。
  刹那问,裴珏只觉自己的身躯,也不由自主地随着这四只手掌的击打,有如陀螺般旋转起来,奇怪的是,自己身上被击打之处,非但不见疼痛,而且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舒服之感。
  焦急地站在旁边凝神而注的檀文琪,此刻见了这两人奇怪的动作,却为之喜悦地低呼一声,一朵娇美的笑颜,偷偷泛上面颊。
  这生长于武林世家,又被她父亲深深疼爱着的少女,对武功一方面的知识,当然远在裴珏之上,她此刻已经看出,这冷氏兄弟在裴珏身上所施的动作,竟是不惜以自家的真元之力,来为裴珏散开浑身的一百零八处大小穴道。
  那么裴珏方才虽然受了些内伤,经这名震武林的两位奇人先以一点掌心逼出的真火,助他体内血气运行三十六局天,内伤便已痊愈十之八丸,此刻再从他们不惜内力亏损敲开穴道,不但对他身体大有裨益,甚且立时便可易筋换骨,元气凝固。
  这种遇合,在武林中人说来,已极难能可贵,何况裴珏此番所得,竟是受自武林中最最面冷心辣的“冷谷双木”。
  裴珏虽然不知自己的幸运,但檀文琪却已不禁为之欢呼雀跃了。
  她那一双有如秋水的眼睛,满充喜悦地随着这两条飞舞着的人影打转,她的心,却也因喜悦而飞扬旋转,淡淡的月光,照在她青色的衣衫上,轻轻的晚风,吹起她青色的衣裾,使得这卒已美绝天人的少女,看来更有一种出尘的美。
  蓦地——
  又是两声轻叱。
  飞舞着的人影,嘎然而顿,檀文琪轻呼一声,莲足微点,惊鸿般地掠了上来,扶住摇摇欲坠的裴珏,小心地将他扶到地上,目光动处,只见裴珏嘴角,泛着一丝舒泰的笑容,朗星般的眼睛,此刻却是紧紧闭着的,一滴汗珠,沿着他的眼帘流下。
  她掏出一方淡青的手帕,温柔地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她知道不用多久,他就会站起来的,比往昔更坚强地站起来。
  于是她欢愉地微叹一声,回转头,枯木、寒竹,正并肩站在她身后,枯瘦颀长的身躯,有如两座高不可攀的冰峰。
  但是她此刻却也不知道,在这两座冰峰里也含蕴着人类的热情,只是要发现这种热情,又是多么困难的事呀!
  在这一刹那里,她不禁想起自己这一年来的遭遇,她想起了自己如何为裴珏的出走而悲伤,终于自己也离开了慈父,走到江湖流浪,希望能够找到为自己出走的裴珏。
  但是人海茫茫,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漫无目的去找寻一个人,该是多么困难呀,她自然失望了,她离开繁华的城镇,走向荒凉的山野。
  那是秋天,秋风萧索,在她还没有走到江南的时候,她竟遇着了名传江湖的“冷谷双木”。
  “奇遇,真的是奇遇?”
  她暗中思索着,再次抬起头,冷枯木、冷寒竹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她面前,于是她感激地微笑一下,轻轻说道:“大叔,二叔,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谢谢你们,为了我……”
  温柔而娇弱的语声,使得冷氏兄弟木然无动于衷的面目,也开始激起一丝情感的涟筋。
  冷寒竹轻轻一皱双眉,道:“真奇怪,你怎么会认得他——你知不知道,他就要做江南黑道的总瓢把子了。”
  檀文琪不禁又为之一愣,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冷寒竹又道:“这个总瓢把子,就是那些推举出来与你爹爹做对的,我和你爹爹虽然没有交情,但是为了你,所以才特地半夜到这里来管教管教他,哪知道这位就当总瓢把子的仁兄,竟连一丝武功也不会——”他冷哼一声,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
  檀文琪却已被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暗自忖道:“原来他不是冷大叔、二叔的旧识,而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这里说话,但是……这是多么奇怪,他怎会要当起总瓢把子来呢?”回眸一望,裴珏仍静静地坐在地上,神色之间,已比方才安祥许多,宽阔的胸膛,随着呼吸极有规律地起伏着。
  她放心地叹了口气,却听冷寒竹又道:“十余年来,我足迹未离冷谷一步,想不到为了你这丫头,却又生出如此许多事——”这冷酷的怪人居然长叹一声,又道:“无论如何,我们总算又把这姓裴的治好了,你有什么恬,尽管和他说吧!”檀文琪面颊微微一红,缓缓垂下头,当一个少女的心事被人家猜透的时候,她们的心情是羞涩的,却也是愉快的。
  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却已只剩下一片空荡,远处的竹林,在微风中袅娜而舞,潺潺的流水,在月光下闪烁如银,方才站在她眼前的冷氏兄弟,此刻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裴珏不由自主地被人家在身上一阵击打,只觉这两个冷酷的怪人在自己身上打得越来越快,自己却反而觉得更加舒泰。
  这是一种世间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世间任何文字都无法描述的感觉,他无法知道这种感觉的由来。
  击打一停,他只觉自己的身子飘荡荡地,似乎置身云端,脚下也是虚软的,却又似并非没有气力支持,只是不愿将气力使出而已。
  于是他蹲身坐下,他知道檀文琪在他身侧依偎着他,他知道她温柔地伸出手,为自己擦拭额上的汗珠,但是他却连眼晴都不愿睁开一下。
  因为此刻,他体内的呼吸、血液,都有一种飞扬的感觉,这种感觉和前些日子他和吴鸣世痛饮而醉的感觉有些相似,但仔细体昧,却又完全不似,他虽然不知道方才那一番敲打,已使他由一个完全没有修习过内家吐纳的少年,变成一个内力已有相当根基的人--一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是他却能仔细地把握着这种感觉,让自己的气血畅通地运转着。
  终于一一一
  一切又归于平定。
  他缓缓张开眼来。檀文琪蜷曲着身躯,半蹲半坐地在他身侧,一手斜斜地垂在地上,春葱般的手指,轻划着地上的沙石,另一只手却按在那一方包头的青中上,三指微曲,捏着一方小小的手帕。
  她目光凝神地注视着远方,裴珏从侧面望过去,她那有如玉石雕琢成的鼻子,便分外显得挺直而秀逸,目光从左面射来,映得她右边的鼻洼,形成一个曼妙的阴影,阴影再斜斜垂落,于是她那嘴角微微上翻的樱唇,便也神秘地落在这阴影里。
  凄清的春夜,春夜的迷蒙,迷蒙的凝思,凝思着的而人——这一切,形成一种不可企及的美,使得裴珏几乎不敢去惊动她,不敢去惊动这份安祥和宁静,而只是呆呆地望着。
  但是,她却俏然回过头,清澈中微带迷惘的目光,梦一样地注视到裴珏身上,裴珏扭动一下腰身,将自己坐着的姿势变了变,变得靠近她些,然后轻轻他说道:“文琪…文琪,你在想什么?”他并不十分确信自己原本是想说什么话,但是一切他心里想说的话到了嘴边,他却连一句都说不出,因之他便漫无目的他说出这句话来。
  檀文琪纤手微舒,掠了掠后包头青中边露出的秀发,低低说道:“我在想,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有些人外表看来热情,但内心却冷酷得很,什么事都不能打动他,譬如我爹爹吧,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他老人家急公好义,但是我却知道,他老人家……”她幽幽长叹一声,转过话题,又道:“但是另外一些人呢?人人都说他是冷酷,心狠的魔头,其实他的心里,却也是有着人类的温情的,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两个人,是武林中人最最头痛的魔头,但他们对我,却又那么好,我心里的事,不用说出来,他们就知道了。”
  她说话的声音,是那么轻柔,轻柔得有如孩子梦中的呓语,在这静静的春夜中飘漾着。
  裴珏忍不住伸出手掌,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俏声问道:“我呢?”
  她面颊又为之一红,佯嗔道:“你太狠心了,一个人偷偷跑走,也不告诉人家一声,害得人家……”垂下头,红着脸,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溪中的流水,荡起丝丝波纹,裴珏的心里,也忍不住荡起片片涟涟,他忘情地将掌中的纤手握得更紧了些,温语道:“害得人家怎样?”
  檀文琪的脸更红了,甚至在夜色中,都可以看到那种嫣红的颜色,此刻她似乎将一切事都忘却了,他又何尝不是?
  远处竹林中簸然一声微响,站在竹林里的冷枯木与冷寒竹对望了一眼,在这无人看见的地方,他们脸上都泛着欣慰的笑容。
  冷枯木悄悄一扯他兄弟的衣袖,低语道:“想不到,这丫头也有爱人。”
  冷寒竹微笑一下,目光呆呆地望着林外,心胸之间,仿佛也充满了粉红色的回忆,低低道:“大哥,你记不记得,三十年以前……”
  冷枯木点了点头:“三十年,三十年的日子,过去得真快呀!现在我仿佛还能看到你坐在泰山绝顶那块玉皇牌上,拉着她的手看日出。”他森冷的目光,此刻也变得温柔起来,又道:“太阳升起的时候,绚丽的阳光,照在你脸上,那时你还年轻,可不像现在这样难看,我和芝妹都看得呆了,记得芝妹那时悄悄地对我说:你和茵子可真是一对。”
  冷寒竹喜悦地笑了,接口道:“大哥,你知不知道,那时我们也在看你,茵妹也对我说,你和芝子可真是一对。”
  竹林里的阴影中,这名镇江湖的魔头兄弟二人都欢悦地笑了,只是在笑容中,却又带着些许悲哀的惆怅,因为逝去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来,逝去的人儿,也永远不会复生了。
  冷枯木忧郁微笑着,说道:“想不到她们死得那么早,扔下我们两个老头子——”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冷寒竹却微笑道:“大哥,你有什么好叹气的,我们总算有过那么一段幸福的日子,比那些整天到晚只知争名夺利的蠢才强得多,有时我可怜他们,有时却又不禁痛恨他们,恨不得叫他们一个个都死在我的掌下。”
  冷枯木却又在呆呆望着林外,一片银白月光下,只见裴珏和檀文琪的身子越坐越近,在月光下渐渐合成一个影子。
  于是这老人家又笑了,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向外一指,道:“你看这一对,不就生像是我们当年的影子,唉——但愿我的菌儿,和你的梅儿也能好好地找一个对象,那么我们死了也放心了。”
  在这幽静的春夜里,在这幽静的野林中,这两个冷酷的老人,不禁把心里蕴藏的许久的情感,都赤裸裸地表白出来。
  只是此刻四野无人,他们说的话,谁也没有听到,他们面上的笑容,谁也没有看到,此刻他们心中的情涛,不用多久就会平复,那时他们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别人再也不会知道他们还有这么一段甜蜜的往事,更不会知道他们还有如此温情。
  他们感慨系之地望着竹林外小溪旁互相依偎着的裴珏和檀文琪,冷寒竹突地微笑一下,道:“大哥,你猜猜看他们说的是什么?”
  冷枯木笑道:“还不是和你以前对茵子说的一样。”哪知他话声方了,依偎在裴珏怀里的檀文琪,突地一跃而起,飞也似掠了过来。冷枯木、冷寒竹不禁为之一愣,转目望去,却见裴珏愣楞地站在那里,像是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样子。
  霎眼之间,檀文琪淡青的人影,已掠至竹林,脚步微顿,似乎迟疑了一下,终于一妞娇躯,刷地飞上林梢。
  冷枯木,冷寒竹此刻心中既惊且奇,将望一眼,袍袖微拂,也自笔直地拔上林梢,只听竹枝“哗”然一响,檀文琪一惊回眸,却见他们已站在自己身侧,她不禁也为之一惊,脱口道:“大叔,二叔,您还没走?”
  冷枯木微一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谈的好好的,突然却又走了。”枯瘦的身躯,随着微颤的竹枝,不住地起伏着,檀文琪秋波一转,面颊红了起来,娇嗔着道:“不来了,您偷看人家。”她轻功虽妙,但一吐气发言,身躯便生像是重了起来,柔弱的竹枝,猛地往下一弯,她不得不暗中换了口气,轻折柳腰,横滑一步,明亮的眼睛,却乘机向后瞟了一眼,却见裴珏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动弹一下。
  她口中哼了一声,樱唇一撤,像是在说:“谁稀罕你。”冷寒竹目光动处,亦自微微皱眉道:“琪儿,告诉我,是不是那姓裴的小子欺负了你,哼!他若真的欺负了你……”他又自冷哼一声,中止了自己的话,哼声之中,满含森冷之意,哪知檀文琪却又娇笑了起来,按口道:“二叔,您发什么脾气,人家又没有欺负我。”言下之意,竟是你这脾气发错了。
  冷寒竹不禁一愣,心中暗道:“我发这脾气还不是为了你,你却怪起我来了。”他虽是阅历丰富:但对这少女的心事,终究还是弄不清楚,心中一面发愣,口中却道:“他若没有欺负你,那么就是你这丫头疯了。”擅文琪“噗”一笑,道:“我是故意气气他,谁叫他总是那个样子,过两夭,等我气消了,我再来我他,大叔二叔,我们走吧,还耽在这里干吗?”
  说话之间,她娇躯微转,便又掠去数尺,冷寒竹望着她窈窕的背影,暗中长叹一声,低语冷枯木道:“想不到现在的女孩子,比三十年前还要刁蛮古怪。”伸手一拉冷枯木的衣袖,亦自跟踪掠去,竹林微簸之间,人踪便已全杳,只剩下呆立在林外的裴珏,只自望着这边出神。
  人踪去了,林梢空了,月光从东方升起,现在已落到西方了。
  他默默地垂下头,暗问自己:“她这是为了什么?怎地突然走了?唉——我连她落脚的地方都不知道,又怎能找她,相思一载,却换得匆匆拂袖而去,文琪,你到底怎么了呀?、他惆怅地叹息着,站在月光下,甚至连脚步都不愿抬起。方才她温柔的言语,此刻仍在他耳边荡漾着——”你走了之后,我哭了好几晚上,只望你很快地就会回来,哪知道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你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终于忍不住,也偷偷地跑了出来,你知道吗?我为你吃了多少昔,无论是有月亮的晚上,还是没有月亮的晚上,我都会望着黑暗的天,低低地念着你的名字,你可听见了?“于是他的心,便在这温柔的言语下,化做一池荡漾的春水。他黯然伸出手,这只手方才还在她的掌握里,她抚摸着这只手,依依他说:“这一年来你有没有想我呀?”他幸福地长叹了一声,不住点头,她又说:“喂,听说你要当总瓢把子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苦笑了,正待说出自己这一年的遭遇,却又突然想起那可爱的袁泸珍,就忍不住先问她:“珍珍呢?她可好?我走了她有没有哭?”哪知她听了这话,就突然走了。
  “唉!女孩子的心,真是难测,这些日子来,我只当她已远比以前温柔了,哪知她还是以前那样子,既可爱,却又娇纵刁蛮,文琪,你不该对我这样呀?你该知道,你这样多伤我的心。”
  垂下头,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襟,衣襟犹温,温香犹在——片刻之前,她还依偎在他的怀抱里,然而此刻呢?却只剩了他自己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
  咦一一
  溪旁的地是平坦的,他孤零零地位立着,月光从他身后射来,这平坦的土地,却怎地有两个长长的影子。
  他的心,不禁为之猛地跳动一下,刹那之间,他心中所有的思潮,已变为惊惧,他来不及再想别的,蓦然扭转身。
  哪知——
  他身形方转,眼前突地人影一花,竟有两条人影,从他身躯的两侧掠过,他只觉自己的左右双臂,都被人轻轻按了一下。等他身形站稳的时候,眼前却又是空荡荡地,半条人影都看不到了。
  他大惊之下,脚步微错,蓦然再一转身,口中厉声叱道:“是谁?”
  身后一声冷笑,他眼前人影又自一花,又是两条人影,从他身躯西侧掠过,“吧、吧”两响,他左右双肩又被拍了一下。
  但是——
  地,仍然是平坦的,地上的人影,仍然只有两条,一前,一后的,前面的影子是他自己的,后面的影子是谁的呢?难道这两人其中之一是没有影子的?他一捏掌心,掌心沁出冷汗了。晚风吹到他身上,也开始有刺骨的寒意。
  一时之间,他心中既惊且惧,想起几时所听的故事:“人都有影子,只有鬼,才没有影子的。”他不禁更为之栗然。
  他惊栗地站着,动也不动,后面的影子究竟是谁?他想也不敢想,目光动处,只见地上的两条影子,也没有丝毫动作,他悄悄咽下一口唾沫,哪知身后突叉传来一阵冷笑。
  后面的那条影子,也开始往前移动起来,距离自己的影子,越来越近,他机伶伶打了个寒嚷,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冷笑之声,更刺骨了。
  抬首一望,天上仍然群星灿烂,距离天明,似乎还有一段很长的时候,他于咳一声,暗中忖道:“裴珏呀裴珏,你难道真是个无用的懦夫,怎地如此胆小,后面纵然是个鬼魅,只要你问心无愧,又有何惧?”
  一念至此,他胆子不禁一壮,故意理也不理那条影子,大步向庄院走去。
  哪知背后冷笑之声突地一顿,一个细嫩柔脆的声音说道:“裴珏,站住。”
  裴珏胆子再大,此刻也不禁心魂皆落:“他怎地知道我的名字?”
  定了定神,大声道:“在下正是裴珏,阁下有何见教?”他虽然装作镇静,但语气之中,却也不禁微带颤抖了。身后的语声森然一笑,道:“好极了,裴珏,我正要找你。”语声粗壮,有如洪钟,哪里还是方才那种细嫩柔脆的声音。
  裴珏又为之惊愕住了,口中慢慢说道。
  “有何贵干?”心中却是疑云大起,俯首望去,只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映成笔直的一条,仿佛连手脚都没有。
  他心中一动:“难道我没有手脚吗?只是映在地上的影子分不清罢了。”一念至此,他心中的惊惧,不禁大减,却听身后的语声,又换了方才那种细嫩而柔脆的声音说道:“你先别问我找你作什么?我先问你,我究竟是人是鬼?嘿嘿——”他又自冷凄凄地冷笑数声,接道:“你着回答不出,我就把你吃了。”
  哪知裴珏却一挺胸膛,大声道:“你当然是人。”
  身后的人影似乎惊异地轻唱了一声,方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人?告诉你,我不是人,人哪里会分成两个身体,两种声音,嘿嘿……你猜错了,我要把你的骨头都吃掉。”
  他声音虽然说得更为惊人,但裴珏心中,此刻却已全无惧意,竟自哈哈一笑,大声道:“我非但知道你们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一起,地上当然只有一条影子,哈哈,我方才都险些上了你们的当了。”
  须知他本是聪明绝顶的人,方才动念之间,已自想到此一可能,仔细一想越觉自己猜测绝不会错,此刻说了出来,想到自己方才的畏惧之意,只觉甚为可笑。
  于是他笑声越来越大,到后来甚且笑得弯下腰去,一面道:“我方才真笨,怎么连这个道理部想不出来,还只当你们其中肯个是鬼,根本没有影子的。”
  笑声未歇,身后的人影竟也笑了起来,裴珏满耳俱是笑声,只觉得笑声从身后移至身前,不禁抬目望去,哪知他目光动处,却又不禁惊得呆了。
  此刻站在他身前的,竟是一个身躯高大无比的女子,手脚粗壮,剑眉虎目,若不是她头上云鬓高挽,裹着一件轻罗自衫中的腰身,也略有起伏,只怕任何人也不会将她看作是女人。
  裴珏一眼望去,再也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种粗壮女子,一呆之下,转目望去,不禁又为之连退数步,笑声也为之倏然顿住了。
  原来这白衫女子的前胸,交织着两条黄金色的带子,带子后面,绑注一个黄金色的藤箩,藤箩之中,竞坐着一个满身金衫的男子,身躯特小,有如幼童,但却衣冠峨然,正自一手接着颔上长须放声大笑着,笑声粗洪,有如铜钟,一双明亮的眼睛,亦自望在裴珏身上。
  这一年之中,裴珏遍历江湖,各式各样的人,见过不知有多少,有的很胖,有的很瘦,有的很高,有的很矮,但是他连做梦也没有见过像这样的女子,更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了。
  这男女两人仰天而笑,那身躯高大的女子突的笑着说道:“裴珏,不怪人家说你聪明,你果然聪明得很,我夫妇两人这样不知吓过多少人,想不到这次却吓不死你。”身躯虽粗壮,声音却娇柔,相形之下,更觉奇异。
  本已惊愕无比的裴珏,此刻不禁为之又一愕,日光从这高大粗壮的女子身上,转到她身后背着的那侏儒般的男子身上。
  “难道这两人竟是夫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但这两人又是那么真切站在自己面前,那么真切他说道:“……我夫妇两人……”
  却听那男子笑声突地一顿,目光深然望着裴珏,缓缓说道,“你怎地笑不出来了,看着我夫妇两人有些不大顺眼是不是?”
  裴珏心中一惊,暗道:“裴珏呀裴珏,你怎地作出这种表情来,且夫妇俩的样子虽然可惊可笑,但他们之间,必定包含着一个无比动人的故事,如其这样,才更显出这两人结合的可佩,你自己也曾残废过,也曾了解残废之人的痛苦,此刻你怎地会对别人的痛苦和不幸如此呢?”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觉歉然,忙自一整面上的表情,长揖道:“小子无知,还请恕罪。”
  他并不替自己方才的行为解释和掩饰,只是但白地承认,而且立刻改过,那男子的目光在他面上凝注半晌,裴珏只见他看来虽然可笑,但目光之中,却有种不可侵犯的神采,而且面目之间,英挺俊逸,丝毫没有狼狈的样子。
  那白衫女子更是眉目开阔,仔细一望,亦有三分妩媚之态,若不是女的身躯太过粗壮高大,男的却又是侏儒,这一男一女,倒真的是对极好夫妇。
  那侏儒男子凝目半晌,突又一笑道:“不欺不诈,不骄不馁,却又聪明绝顶,兀自难得的很。”藤箩中伸山婴儿般的手臂,轻轻一拍那白衫女子的肩头,又道:“珊珊,我说她不会看错人的。你看,我说的话可有错过?”一捋颔下柳须,仿佛甚为得意。
  那白衫女子娇声一笑,点了点头,裴珏面上虽然恭谨,心中却不禁暗叹一声,忖道:“先前我只当那粗豪的声音,必是发自一彪形大汉,柔脆的声音,则发自一个娇弱女子,哪知却是恰恰相反。”
  心念一转,又自忖道:“我与这两人从未谋面,但他们言词之中,却像对我颇为熟悉,而且还是特地来此寻访于我的,这却又是为着什么呢?”
  他百思不解,又自长揖道:“两位前辈,来此寻访小可,像是有些吩咐,不知可否告诉小可,如有差遣……”
  那侏儒男子朗声一笑,道:“你这娃娃,倒有些像我幼时的性格,其实自己需人相助之事极多,但却时时刻刻想去帮助别人,嗤——”他突地微叹一声,接道:“茫茫天下,像你我之人,若是多上两个,也许天下就太平得多了。”
  白衫女子“噗嗤”一笑,接道:“可是这些年来,你怎么总想杀人,而不想助人呢?”
  那侏儒汉子伸出手掌,在箩边重重一击,轩眉怒道:“世上可杀之人大多,可助之人却又太少,我遇着可杀之人,自然要杀,这难道又惜了不成?”
  裴珏此刻已对这对男女二人,大起好感,此刻忍不住接口道:“前辈遇着可杀之人,若地不杀,反而助他改去可杀之因,那岂非更好。”
  却见这侏儒男子双眉间,微微一转,似乎怒气渐作,瞪了裴珏半晌,突又叹道:“你年纪尚轻,自还不知世上可杀之人的可恨,等你年纪大些,只怕也会和我一样了。”
  裴珏暗中叹息一声,不再说话,却听那白衫女子娇笑着道:“孺子果然可教,也不在我夫妇二人千山万水跑来看你,你要是个不成材的,只怕我们这位先生又要把你一刀杀了。”
  她语声微微一顿,又道:“你可知道,我们跑来找你,是为着什么吗?”
  裴珏微一摇首,暗自忖道:“我自然不知道,否则我方才问你作什?”只是他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未说出来而已。
  裴珏呆呆地愕了半晌,只觉自己这半夜之中,所遇之人,无一不是大大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那“冷谷双木”的冷漠,固然已是世上少有,而这夫妇两人的形态,更是自己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会看见的,他想来想去,也猜不透这两人怎会结成连理,然而他却猜出,这其中必定又包涵着一个极其动人的故事。
  只听这白衫女子又自“噗嗤”一笑,秋波流转,含笑说道:“我们说了半天话,你可知道我们是谁吗?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裴珏微一定神,昔声道:“小可正想请问,唯恐两位前辈见怪,所以迟迟未敢问出。”
  白衫女子又自微微一笑,方待说话,那侏儒男子却已接口道:“你这娃娃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做事,还嫌不够坦率,其实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老人家还有看不出来的道理么?”
  白衫女子回眸一笑,移过手去,轻轻握住这侏儒男子扶在藤箩边的手掌,轻轻笑道:“武林之中,稍为有点玩意的角色,谁不知道你是百十年来江湖之中最最聪明的人,这么多年来,又有谁能在你面前玩过半点花样的?”语气之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也充满了得意自傲,像是深深在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个丈夫为荣似的。
  裴珏望着他们紧紧互握着的一大一小的两只手掌,望着他们久久还未分开的四道眼波,心中只觉这男女两人,非但没有半分可笑,而且还极为可敬、可羡,这男女两人形态虽然极不相称,但他们之间的情感却是那么真挚纯净,而这种情感便也是裴珏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深深企求着的。
  良久,良久,那白衫女子方自口过头来,望着裴珏一笑道:“你看我们老夫老妻,还当着你面亲热,是不是觉得有点好笑呀?”
  裴珏连忙摇了摇头,还未及说出心中想说的话,那侏儒男子就已说道:“他心里倒没有好笑的意思,但是他心里却一定在奇怪,我们两人怎会结成夫妇的。”他放声一笑,裴珏却不禁暗吃一惊,忖道:“此人果然聪明绝顶,我心里在想什么?他竟然了如指掌,我先前只道那鸣世兄已是最聪明的人,哪知世上竟还有人比他更聪明十倍。”
  他心中方自暗暗惊叹,却听那白衫女子已接口笑道:“我知道你在江湖中还没有闯荡多久,自然不会知道你和他的故事,但是,等你年纪大些,你就自然会知道的。”
  她语声微微一顿,目光又自凝注裴珏半晌,像是要对裴珏的生性为人看得更透彻些,一时之间,裴珏竞被这男女两人的四道目光看得垂下头去,只觉这四道目光之中,仿佛含蕴着一种惊人的光采,可以洞悉世上任何人的一切心事。
  “但是这两人究竟是为着什么来寻找于我,又是为着什么如此看我呢?”他想了许久,还是不能猜测,却听那白衫女子已自笑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是为着什么来找你的了。”裴珏心中大喜,连忙留意倾听,哪知这白衫女子神色突地一变,沉声道:“有人来了。”伸手人怀,像是想掏出什么东西来,突又止住,接口道:“明天三更,你还是从那后门里出来,我再告诉你。”那侏儒男子冷哼一声,道:“是什么家伙偏偏在此刻跑来。”白衫女子回眸笑道:“你看你,脾气又发起来了。”身形微微一旋,裴珏只见一条淡淡的白影,像是一道轻烟似地倏然掠去,霎眼之间,便已随风而逝。他不禁又自暗中惊叹一声,这白衫女子身躯如此粗颀,但轻功却又如此高妙,若非自己眼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回首望处,夜色深深,哪有半条人影,他心中又不禁疑惑,“难道她看错了?”
  他迟疑地回转身,走了两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果自夹杂着潺潺流水声随风传来,接着,前面的夜色之中,便现出五条人影,暗中对那白衫女子的耳目之力,又不禁大起敬服之心。
  却见前面的人影越行越近,竟突起轻唤一声:“前面的可是裴兄?”
  这声音、裴珏之耳,他毋庸再看待此人的身形,便知道是吴鸣世来了,于是他立刻应道:“是我!”大步走了过去。
  吴鸣世脚尖轻点,倏然一个起落,掠到裴珏身前,沉声说道:“裴兄,这么晚了,你怎的还耽在这里,倒教小弟担心。”语声之中,微带埋怨,但埋怨之中,却又充满关切之情。
  裴珏歉然一笑,半晌说不出话来,心胸之中,但觉友情之温暖可贵,吴鸣世一把抓着他的臂膀,仔细在他面上端详半晌,只见他虽然疲倦,却仍掩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意,生像是已经过一些极为兴奋的事似的,沉吟半晌,便又说道!
  “你深夜留在这里,难道是遇着了什么事吗?”他虽是十分精灵脱跳之人,但对裴珏,却是事事以诚待之,是以他此刻也并没有用任何技巧来套裴珏的话,只是将心中所疑,坦率地问出来。
  裴珏微微一怔,竟又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吴鸣世长叹一声,道:“我深夜转侧,难以成眠,想再找你谈谈,哪知跑到你房间一看,你已不在,而院子里竟又倒毙了两具尸身,裴兄,你我此刻的处境,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今夜之事,依我看来,定不寻常,你如以我为知已,就当将它说出来,你我一起商量个应对之策,否则那”神手“战飞怎会任得自己的手下死在自己的院子里,何况那两个人本是他用来暗中监视你的。”
  他语声低沉,字字句句,都极为诚恳,与他平日对别人说话的态度截然不同,裴珏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感激,又不禁对自己方才吞吐之态大起惭愧之意,觉得人家以诚待己,自己竟不能以诚待人。
  一念至此,他不禁亦自长叹一声,将自己这半夜之间所遇之事,详详细细他说出来,说到那“冷谷双木”之时,吴鸣世神色已自一变,惊道:“这两人怎地也跑到这里来?”说到他自己遇着檀文琪的时候,吴鸣世又不禁为之欣喜,说到檀文琪的走,吴呜世便摇头笑道:“看来这位姑娘,也是个娇纵成性的角色,不过那只管放心好了,不出三天,她又会千方百计地来找你的。”随又皱眉道:“那‘神手’战飞若知道了你与‘龙形八掌,家族之间的关系,只怕又要生出些麻烦了。”又奇道:“冷谷双木”一向冷做孤僻,独来独往,此刻竟会对一个女孩子如此关注,倒也确是异数。“等到裴珏将那双奇异的夫妇说出来的时候,吴鸣世竟自脱口惊呼道:“金童王女!”
  裴珏微微一怔,道:“难道你认得他们?”他再也想不到那夫妇二人的名字,竟是“金童玉女”,却见吴鸣世微微摇头道:“我哪里会认得他们,只不过我从你口中的描述,便知道普天之下,除了‘金童玉女’之外,再无一人有此体形,有此武功而已。”
  他缓缓垂下头去,沉思半晌,又道:“这‘金童玉女,隐迹江湖,已有许多年,你今天晚上竟会遇着他们,那真比遇着’冷谷双木‘还要奇怪十倍。你知不知道,数十年来,武林之中,虽然能人辈出,却从未有一人的声名能够比得上那武林中三对神仙眷属的。”他语声一顿,伸出三根手指,又道:“其中一对,江湖人称‘妇唱夫随’,便是这‘金童玉女’夫妇两人了。”裴珏心中一动,问道:“还有两对呢?”
  吴鸣世屈下一根手指,道:“还有一对‘夫唱妇随’,这两人便是‘千手书生’与‘冷月仙子’,另一对‘夫既不唱,妇也不唱’的夫妇侠侣——”他语来说完,裴珏正自惊叹一声,叹道:“吴兄,你可知道这‘夫唱妇随’的一对神仙眷属,此刻却已劳燕分飞了呢?”
  吴鸣世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难怪那天‘冷月仙子’见到你时,会有那种表情,原来你是认得他们的。”却见裴珏垂着头,正在沉思之中,生像是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似的。
  裴珏俯首默然良久,突又问道:“你可知道这‘金童玉女’两人,形态如此不称,却怎会结为夫妇的吗?”他心中虽然是感慨极多,但仍不能遏止对此事的好奇之心,是以终于还是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月已西沉、夜色虽更远,但距离黎明,却已很近了,吴鸣世抬头望了望满缀穹苍的星群,沉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此事江湖中颇有谣传,但真实情形,却是一段极为动人的故事。”裴珏微微一笑,暗中忖道:“我果然没有猜错。”却听吴鸣世接道。
  “此刻曙色将临,你我站在这里,若被战飞见了,总是不妥。”伸手一拉裴珏,向山庄走去,一面接道:“你我边走边谈,走到房间的时候,这段故事也该说完了。”他心里慎思,处处慎重,为友热肠,只望裴珏能够顺利地登上江南绿林总瓢把子的王座,也好扬眉吐气一番,而裴珏满心好奇,却只希望他快些将这段故事说出来,至于别的事,却根本没有放在他的心上。
  吴鸣世干咳一声,缓缓说道:“金童玉女这一对武林奇人,本是中表兄妹,生长在江南的一个武林世家里,那时武林之中虽本极多事,但这个武林世家却既不保镖,亦不入六扇门,却也不落黑道,江湖之中的恩怨仇杀,他们更不过问,只是在当地设场授徒而已。”
  他话声微顿,便又接道:“这武林世家的家主,也就是那‘金童’的祖父,壮岁也曾闯过江湖,以掌中一口紫金刀,以及家传的刀法,在江湖中博下一个不小的名头之后,便息影家园,从此不问武林中事。这‘金童’自幼便是绝顶的聪明,又是老人的最幼孙儿,自然便极得老人的宠爱。”
  他缓缓道来,却尽是一些家常一事,裴珏心中大感不耐,插口道:“你还是说简单些的好!”
  吴鸣世微微一笑,忖道:“我只当他是个温吞水的脾气,哪知他也性急得很。”口中便接道:“这‘金童’自幼娇纵,与他年幼仿佛的童子,他都不看在眼里,只有寄居在他家中的一个远房表亲的幼女,最合他的脾胃,两人只要一天不见,他便像是失落了什么似的,再也露不出一丝笑容,这老人看在眼里,心疼幼孙,又见这女孩子年纪虽小,却极温柔懂事,便替他们两人订下亲事。”
  裴珏暗中叹息一声,想到自己和檀文琪,若是自己也有个这样的祖父,那该多好,但自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又是那么愚蠢,连最普通的功夫都学不好,又怎能配得上家世显赫的文琪。
  一时之间,他心中只觉酸甜昔辣,交相纷沓而来,不觉又想得痴了,连地上的一块石子都未看到,一脚踢在上面,几乎跌倒,吴鸣世斜斜瞟了他一眼,伸手一拍他的肩膀,方自接道:“这两人虽然俱在髫龄,还不懂得男女间事,但听到家人说的话,知道自此两人可以终生厮守在一起,心里自是高兴,两人越发得亲爱,越发地分不开来,只希望自己快些长大,快些结为夫妇,别人有时取笑他们,他们也不放在心上。”
  裴珏“噗嗤”失声一笑,道:“听你说来,就像你当时也在那里似的,竟连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你都知道了。”
  吴鸣世不觉亦微笑一下,但笑容未敛,却又长叹一声,接道:“哪知——唉!人间祸福无常,这安适富足的一家人,正在为自己的快乐而得意的时候,却不知有一件大祸已将降临到他们身上。”
  裴珏心头一凛,连忙问道:“怎的?”他生具至性,只愿普天之下,人人都快乐无比,只要听到人间的任何一件悲惨之事,他心中便觉不忍,至于他自己的悲惨身世,他却很少会去自怨自艾,自悲自叹一下。
  吴鸣世叹息又道:“那时正是春天,这一双男女当时只有九岁,两人在后园中捕捉一双蝴蝶,眼看几乎已将捉到,哪知在快要到手的时候,却又飞掉,这‘金童’自幼倔强,发誓非将这双蝴蝶捉到不可,眼看它们飞出墙外,便也开了院中的角门,追了出去,那女孩子虽然胆子比较小些,但见他如此,自己也就跟了出去,蝴蝶越飞越远,他们也就越追越远,‘玉女’几次三番地劝‘金童’回去,但那双蝴蝶竟生像故意引逗他们似的,又偏偏在前面出现,——”裴珏越听越奇,忍不住又插口问道:“这一双武林前辈之事,你怎地知道得这么详细,难道一”吴鸣世长叹一声,接口道:“他们事后曾将此事说给家祖父知道,家祖父又将此事告诉了我,因之我也就知道得比别人清楚些。”
  裴珏恍然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禁又为之一动,暗中寻恩道:“看来他的祖父与这‘金童玉女’本有极深的渊源,那么他一家也是武林世家了,但为什么他与我相交如此真诚,却始终不将自己的家世说出来?”抬目一望,只见吴鸣世抬首望天,月光之下,他满面仿佛俱是悲怆感怀之态,呆呆地想着心事。
  他自与裴珏相交以来,一直潇潇洒洒,心中似乎毫无心事,此刻裴珏见了他这种神态,不觉又为之忖道:“难道他心中亦有什么伤心之事,而不愿对人说出。”一一念至此,便又忖道:“唉——但愿我能有尽力之处,帮他化开这件伤心之事。”
  于是他便暗下决心,日后无论如何,也要将吴鸣世心中的秘密探听出来。
  只见吴鸣世俯首沉思半晌,已将走到门边,方自茫然抬起头来,说道。
  “我以‘男孩’二字,来称呼这位前辈,实在大大不敬,但这位前辈久佚真名,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称呼,就只得从权了。”
  裴珏亦自一笑,方待说“无妨”,但转念一想,此事根本与己无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无妨”两字,便也住口不言。
  只听吴鸣世接着又道:“蝴蝶追不到,天又人黑,这男孩虽然倔强,到底年龄大幼,心里也不禁慌了起来,四顾一眼,才发觉自己越走越远,此刻竟迷了路了,两人寻了块石头,坐在一起发愣,那女孩胆子更小,越想越急,竟急得哭了起来。”
  他微微叹息一声,像是对他们当时的处境,颇为同情,又道:“男孩见那女孩哭了,胆气反倒一壮,牵着她的手站了起来,百般安慰于她,当然是一副保护人的样子,他虽也不认识路,但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带着她就往回走,只走了大半夜,他们又累、又饿、又怕、又悔、眼看远处的灯火都已熄了,晚风越来越重,他们只觉全身都又冰又冷,只有彼此握住的一双手,却温暖得很,这份温暖不但给了这女孩一份安全的感觉,也给了这男孩一份勇气。”
  他歇息一下,裴珏长叹一声,放眼四顾,夜色沉沉,繁星点点,他眼看似乎现出一幅图画,一个瘦弱的男孩子,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在夜色之中,瞩隅而行,心里虽然害怕,但面上却绝不露出来。
  “这是一份多么纯真的情感呀!”裴珏在心中暗自叹息着:“但幸好他们还有两个人,可以彼此安慰,而我呢?……”转目而望,吴鸣世真诚的目光,正在望着他。
  于是他心底也升出一份温暖的感觉,这份温暖的感觉,虽和那小男孩的感受不同,但却也已足够使他在走过这一段漫长而艰苦的人生旅途时,多加一份勇气了。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走进角门,门前的尸首,仍然静静地倒卧在那里,人世间的一切荣辱,都再也与他们无关。那么,“死”,对人类来说,核算是幸运,抑或是不幸呢?这问题谁也不能解答,也没有谁会去寻求解答的。
  吴鸣世沉声又道:“就凭着这份温暖与勇气,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家,那时天已快亮了,那男孩紧紧握着女孩的手,快乐得高呼一声,他自幼从未有过任何一刻的快乐能和此刻比拟,于是他暗中告诉自己:“以后永远不要离开家了,外面虽然好玩,但却那么冷,家里虽不好玩,但却是温暖的。”
  裴珏忍不住又深长地叹息了起来,一面在心中暗自忖道:“世上又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家’的温暖呢?”一时之间,他只觉悲从中来,不能断绝,恨不得立即跑到父母的坟前大哭一场,一面却又不禁为这双孩子高兴,他们终于找到自己的家了。
  没有家的人,对于“家”,不总是有着一份深挚的怀念吗?
  他们并肩而行,脚步踏在园中的碎石路上,发出阵阵轻响,裴珏默然良久,却见吴鸣世亦久久没有说话,心中一动,转目望去,只见吴鸣世的目光低垂,望着脚步移动,似乎心情也和自己一样地沉重,一样地悲哀。
  他不愿去打扰别人的沉恩,正如也不愿别人来打扰他一样,便任凭这份沉重的沉默,像是永无止境般地延续下去。
  哪知吴鸣世突又长叹一声,抬起目光,仰望星群,缓缓接道:“就在这两个纯真的孩子第一次感觉到家的温暖,而大步向家中跑去的时候,唉——他们却永远不再有家了。”
  裴珏心头一凛,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吴鸣世伸手一拭眼帘,似乎是在抹着眼中的泪珠,但是他纵已流泪,却也是不愿被人看到的。
  于是他极快地接着说道:“他们跑到门口,大门竟是虚掩着的,那男孩虽不注意,但女孩子总是较为细心,却已觉察到了,于是她口叫着跑进门去,哪知门内却无应声,只有她呼声的余音,在四壁飘荡着。”他语声微顿,竟又重复了句:“在四壁飘荡着。”尾声拖得很长,长长的尾声又是那样低沉,低沉得像是自己心房的跳动。
  裴珏机伶怜打了个寒颤,只觉一种不祥的阴影,在自己心头倏然泛起,干咳一声,低低问道:“难道他们家里的人都睡着了吗?”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这种问话,问得又是多么可笑哩。
  吴鸣世长叹一声,侧顾一眼,缓缓摇了摇头,接着又道:“那女孩声音越喊越大,脚步也越跑越快,片刻之间,已由前院跑至厅堂,这武林世家本是举家居此,厅房建得甚是广阔,厅前的台阶,就有十数级之多,这男孩与女孩两人大喊着跑到石阶前,四下仍然寂无应声,心里都不禁发起慌来,三脚两步地跑了上去,推开厅门,往里一望一一”裴珏只觉心中“砰砰”跳动,虽不想打断他的话,却仍禁不住脱口问道:“里面怎样?”转目望去,依稀见得吴鸣世面日之上,亦自满是激动之色,双拳紧握,目光直视,接着缓缓又道:“此刻已是清晨,晨光虽熹微,但十步之内,已可辨人面目,他们推门一望——唉!”他语声微顿,竟又长叹一声,方自接道:“莫说这两人仅是髫龄幼童,便是你我,见了那厅中的景象,只怕也要--一”他说得本就极慢,再加上不时长叹,不时停顿,裴珏只觉自己心胸之间,像是突地堵塞了一块大石头般地难受,心房中的“砰砰”跳动之声,却更加响了,目光凝注着吴鸣世,只望他快些说出来。
  哪知此刻吴鸣世语声一顿之后,脚步竟也随之停下,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长叹道:“那厅中的景象,不说也罢,总之——”裴珏心中一急,方待追问,但转念忖道:“世上悲惨之事本已极多,我何苦要去多听一些。”他心知这厅中景象必定极多悲惨残酷,心中虽然好奇,却仍能忍住不问。
  只听吴鸣世接道:“这男女两位童子的一家大小数十口人,竟在他们迷途的一夜之中,全数身遭惨死,这数十口具尸身,此刻竟全部堆在这间宽阔的厅房里,一线灰白的天光,自门外射入,只见这些尸身上,血迹仍鲜,尸骨未寒,无论男女老幼,面上俱都带着惊恐之色,显然是临死之际,遭受到极大的惊恐,而死后也不能安然瞑目。”
  他虽未将厅中景象详细描述,但就只这寥寥数语,却已使得裴珏听来冷汗涔涔,心胸几乎为之透不过气来。
  他握拳一击,瞠目说道:“这是谁干的?难道这人竟没有半点人性?他纵然与这家人有仇,何苦将这家中的妇孺也一起如此残酷地杀死呢?”心中悲愤交集,恨不得将杀死这些妇孺的人,抓过来狠狠痛击数掌,又恨不得立刻跑到这一双幼童身侧,去安慰他们,眼前似乎又泛起一幅图画。
  一双髫龄幼童,痛哭着奔向这些尸身,奔向他们父母尸身的旁边,大声痈哭着,他们当然无能力将这些尸身于是埋葬,更无能力替他们复仇,除了痛哭之外,就什么也不能做了。“。渐渐,这幅图在他眼前模糊起来,他细细体会着这一双幼童当时的心情,越想越觉难受,只恨不得放声痛哭一场。却见吴呜世亦自垂首默然良久,突他说道:“你的房间到了。”裴珏抬目一望,自己房中的灯光,仍然亮着,昏黄的光线,映在惨白的窗纸上,似乎倍凄凉。
  心情哀痛的人,眼中所见,无论是什么,都会增加他的哀痛之心,其实世上灯光本都昏黄,窗纸亦都白色,又有什么凄凉之意呢!
  他们默然走入房中,裴珏便自叹道:“想不到这两位前辈奇人的身世,竟是如此凄凉,但是——那”金童“前辈后来怎会……”他本想问那金童后来身躯怎会变得如此畸小,但又觉得如此问法,大为不敬,便倏然住口。却听吴鸣世已自缓缓叹道:“他们年幼力弱,陡然陷入这种悲惨的状况中,真是叫天不应,呼地不灵,两人在那尸首边整整痛哭了一日,才有个远在五里之外的猎户跑来——”他语声一顿,解释着道:“他们隐居之地,本在一处极为僻静的山郊,四近都没有邻人,若非这些猎户偶然来此,听到里面的哭声,才走人一看,只怕一个月后,也没有人知道这间巨宅中发生惨案。”
  裴珏心念一动,道:“依我看来,这家中之主,在早年闯荡江湖之际,必是结下不少仇家,是以他才会选下这等所在来做隐居之地。”
  吴鸣世微微颔首,随又接道:“这些猎户见了这种情况,也不禁为之一惊,但他们终年伤生,胆子自比常人大些,心中虽惊不乱,就将这些尸身全部埋葬起来。”
  裴珏长长透了口气,低声道:“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想不到这些猎户倒都是善良之人。”
  他方自暗中为这一双幼童庆幸,哪知吴鸣世突地冷“哼”一声,道:“这些猎户一看这样巨大的宅院中,除了两个幼童之外都是死人,仔细一问,又知道他们与外人都不相往来,暗中早已起了恶念,将尸身埋葬之后,竟然雀巢鸠占,举家都迁入这栋巨宅中来,而且对这幼童两人百般凌辱。这幼童两人家遭惨变,孤苦伶订,再遇着这班恶人,唉——”裴珏剑眉怒扬,手掌紧握,在桌上重重打了一拳,他对人对事,虽然俱都存着九分宽恕之心,但此刻心中亦不觉怒气大作,大声道:“这种狼心狗肺之人,真该刀刀斩尽,个个诛绝才对。”
  吴鸣世目光转处,只见他满面俱是怒容,所说之话,亦是他从未说过的,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此人宽于待人,严于待己,别人无论如何对待于他,他都生像是没有放在心上,但听了别人的不平之事,却又如此气愤不平,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唉——交友如此,夫复何憾。”
  他心念微转,便又接道:“这一双幼童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无法再忍受得住,便偷偷跑了出来,人海茫茫,天下虽大,但又有何地是他们容身之处?”
  目光再次一转,却见裴珏面上此刻怒容已敛,却换了满脸的悲怆之色,他知道这情感丰富的少年,又被自己这几句话勾起了心中的伤心之事,语声便为之顿住。
  裴珏果然未出所料,心中正想到自己流浪的时候,所遭遇到的辛酸苦辣,所体会到的冷暖人情,炎凉世态,而这一双幼童,年龄还不及自己大,在这茫茫人海里,其遭遇自更可叹了。于是他又不禁长叹一声,垂目低声问道:“后来他们怎样了?”
  吴鸣世沉吟半晌,忽地展颜一笑,道:“苦极之处必有甘来,悲极之境必有乐至。这一双幼童可怜的遭遇,竟全然改观,他们流浪之中,竟遇着两个武林奇人,将他们分别带了回去,传授给他们一身武功,使得他们两人,变成数十年来武林未有的盖世奇人。报复了自身的血海深仇,将那班贪心的猎户,大大惩戒了一顿。裴兄,你可知道:一个人少年时的得意,未必是福,而少年的折磨,却往往使得他日后能有更大的成就。一块美玉,不经琢磨,不能成器,人之一生,不也像美玉一样的吗?”
  他见了裴珏的悲怆之态,想到裴珏的身世,知道他此刻心中难免沉郁,便说出这番话来,正是取瑟而歌,别有所寄,裴珏绝顶聪明,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他感激地微笑一下,忽他说道:“但是……他们怎地会……会……”他一连说了两个“会”字,却仍没有将心中想问的话说出来。
  但吴鸣世却已了解他言下之意,便又道:“他们虽然人分两地,但心却常在一处,两人刻苦练功之暇,他固然时时刻刻在想着她,她也时时刻刻地想着他,两人劫后馀生,常念家仇,心中虽然多是悲苦,但彼此只有一想到对方心里定有自己,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甜意来。”
  而且,他们也知道传授自己武功的师傅,都是武林中顶尖的奇人,自己只要学成武功,复仇必非无望,心里自也没有以前那么难受,每天只希望自己武功能快些学成,自己能快些长大,下山寻得仇人,报却深仇,和自己终年忆念的人相会,因之他们习武之勤,更是旦久不断,那两个武林异人见到自己的弟子如此用功,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哪知吴鸣世语声一顿,生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慨似的,竟又长叹一声,说道:“但是沧海桑田,世事变幻,正如白云苍狗,却不是他们预料得到的,那女孩日渐长成,武功也日高,十年之后,她武功大成,带着满腔的兴奋,去找她心中的恋人的时候,才发觉她的恋人,这十年之间,不但丝毫没有长大,而且,……唉!他的身躯竟像是个七八岁的幼童。”
  裴珏虽然早已知道此事的发生,必然是这样的结果,但此刻仍不禁为之一呆,想到他们两人当时见面时的情形,心中亦不知是感慨,是同情,抑或是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忍不住问道:“这位前辈,到底是为着什么,才会如此的呢?”
  吴鸣世叹道:“他们当时自猎户家中逃走之后,流浪了一年,这一年之中,他们所遭受的困苦,我不用说,裴兄想必也能知道。”
  裴珏黯然额首。吴鸣世接道:“他们四处流浪,生活无着,那男孩只想自己是个男的,应该处处保护那女孩,他年龄虽小,但力气却不小,便在码头、客栈等地,帮人家搬运些行李,借以换几个钱吃饭。”
  裴珏暗叹一声,想到自己在客栈门前为人刷马之时,不禁对这男孩,更生出同情之心,沉吟半晌,沉声问道:“难道他们竟遇不着一两个好心的人,将他们收留吗?”
  吴鸣世便接道:“世上好心之人并非完全没有,但这男孩生性倔强,绝不肯向人乞求,更不肯受人恩惠,那女孩要帮他忙,他也不许,只以自己劳力所得,来养活这女孩,但这样赚来的钱,又能有多少,所得的食物,两人都不够吃,这男孩便将自己的一份,也让女孩吃了,推说自己已经吃过,其实他却暗中束紧腰带,唉——这样的日子,裴珏你可——”他话未说完,裴珏已自垂首叹道:“这样的日子,我也生活过的。”
  两人俱是曾经饥寒困苦之人,此刻各人心中想到自己生命中那一段流浪的日子,不禁相对啼嘘,默然良久,吴鸣世方又接道:“他年龄还不到九岁,骨还未长成,哪里禁得起如此摧残,发育自然要因之受阻,到后来他刻苦习武,所习又是阴柔一类的功夫,再加上心情沉郁,思索大多,唉——也许他生来体质之中,也有些缺陷,是以他身躯便永远无法长大了。”
  他稍为喘息,又道:“两人见面之下,彼此都说不出话来,那男孩心中更是大生羞愧之心,愕了半晌,转身便走,那女孩大喊一声,追了上去,却未追到。”
  “自后她便又四处流浪,去追寻那男孩,流浪之中,她自然不会忘却自己的深仇,天网恢恢,但疏而不漏,她终于探出了自己的仇家是谁,于是她只得暂时放下寻找那男孩之事,而去复仇。”
  裴珏叹道:“人道此情深处,便是海枯石烂,也不能将之移动,这位前辈用情之深,实是令人可敬得很。”他自己亦是至情至性之人,听到这种伟大的情感,便不禁大起赞佩之心,便不禁又插口说了出来。
  却听吴鸣世又道:“就在她去复仇的时候,却不想竟发现自己的仇人,已死了三个,最后一个,正在强自挣着命,而将他们一起制死的,却正是自己寻找不到的恋人,于是她跑上去,将最后一个仇人杀死,而且告诉那男孩说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总是爱着他的,希望和他永生厮守在一起。”
  他目光眨动一下,眼中似乎又有泪光闪动,长叹一声,方自接道:“这份痴情,直可惊天地而动鬼神,那男孩也不禁为之感动,于是这一双历尽沧桑的男女,便终于成了眷属,他们的外貌虽不相称,但是放眼天下,又有哪一对夫妇的情感,比得上他们的坚定真诚呢,人类的躯壳,在他们看来,是太渺小而不足道了,因为他们知道,人世间最可贵的东西,便是彼此间真纯的情感,这份情感,是他们用自己的血泪培养成的,他们便珍惜这份情感,至死不渝。”
  裴珏呆呆地听着他的话,直到他话已说完,目光仍未瞬动一下,呆呆地望着窗外,窗外夜色将尽,已有一些灰白的曙色了。
  他心中反复思忖着:“外貌虽不相称,但放眼天下,又有哪一对夫妇的情感,比得上他们的坚定真诚……唉!外貌相称,又有何用。”心念转处,不禁想到那千手书生与冷月仙子,他们的外貌,不是极为相称吗?
  他早已知道这“金童玉女”的结合,必定是一段极其动人的故事,便却想不到其中竟包涵着这么多的曲折变化,这段事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每一想起,犹自不禁为之低回不已。
  从此,他也开始知道,不经磨练的情感,总是脆弱的,情感的花,是要用自己真实的血泪栽培,才会结果的。
  于是,他又落入深思中,一面又不禁思忖:“他们来找我,是为的什么事呢?”共贺江南绿林盟主的大会会期已不远,但他心里想着的,却是一些于此无关的事,“文琪会不会真的像他们所说,不出几天,又会来找我?”这些事占去了他心中的大部,使得他也没有空隙去想别的了。
  但是,他却不知道,不久即将到来的盟主之会,对他说来,该是如何重要的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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