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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的菜是辣椒炒的小鱼干,只有一样菜,另外一碗用肉骨头熬的汤,是给病人喝的。病人已经醒过来了,一直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瞪着眼,看着屋顶。 马如龙也只有呆坐在床边一张破藤椅上,他忽然想起很多事,想起了他以前做过的那些自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事。 ——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全部都是应该做的?是不是真的那么了不起? 一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距离,为什么有的人生活得如此卑贱?为什么有些人要那么骄傲? 他忽然发现,如果能将人与人之间这种距离缩短,才是真正值得骄傲的。如果他一直生活在以前那种生活里,他一定不会想到这一点。 ——个人如果能经历一些意想下到的挫折苦难,是不是对他反而有好处? ——大婉用这种法子对付谢玉仑,是不是也为了这缘故? 想到这里,马如龙心里就觉得舒服一点了。他相信谢玉仑以前一定也是个非常骄傲的人,而且自觉有值得骄傲的理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谢玉仑也在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你再说一遍。” “说什么?” “说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我是张荣发,你是王桂枝。” “我们是夫妻?” “是十八年的夫妻。我们一直都住在这里,开了这家杂货店,附近的每个人都认得我们。” 马如龙叹了口气,又说道:“也许你认为我们这种日子过得太贫苦,已经不想再过了,所以要把以前的事全部都忘记。”他是在安慰她,“其实,这种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们一直过得心安理得。” 谢玉仑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你听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知道这些事一定是别人买通了你,来害我的。” “谁要害你?为什么要害你?”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马如龙真的不太知道,忍不住问:“你自己认为你是什么人?” 谢玉仑冷笑:“如果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说不定会活活骇死。”她的声音中忽然充满骄傲,“我是神的女儿,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我。 我随时都可以让你发财,也随时可以杀了你,所以你最好赶快把我送回去,否则我迟早总有一大,要把你一刀刀的割碎,拿去喂狗。” 她果然是个非常非常骄傲的女人,非但从未把别人看在眼里,别人的性命她也全下重视,因为除了她自己外,谁的命都不值钱。像这么样一个人,受点苦难折磨,对她绝对是有好处的。 马如龙又叹了口气:“你的病又犯了,还是早点睡吧。” 他说出这句话时,才想到一个问题:屋里只有一张床,他睡在哪里? 谢玉仑无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忽然尖声道,“你敢睡上来,敢碰我一下,我就……我就……” 她没有说下去。她根本不能对他怎么样,她连站都站不起来,随便他要对她怎么样,她都没法子反抗,马如龙没有时她怎么样。 马如龙是个男人,健全而健康,而且曾经看过她的真面目,知道她是个多么美丽的女人。在那阴暗的小屋里,在那床雪白的布单下…… 那一慕,他并没有忘记,也忘记不了。可是他没有对她怎么样。虽然他的想法已经变了,已经觉得自己并没有以前想象中那么值得骄傲,可是有些事他还是不会做的,你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做,也许这一点已经值得骄傲了。 日子居然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谢玉仑居然也渐渐安静下来。一个人遇着了无可奈何的事,无论谁都只有忍耐接受。因为他不忍耐也没有用,发疯发狂,满地打滚,一头撞死都没有用。 马如龙呢?这种生活非但跟他以前的生活完全不同,而且跟他以前的世界完全隔绝,以前他觉褐平凡腐俗卑贱的人,现在,他已经可以发现到他们善良可爱的一面了。有时候,他虽然也会觉得很烦躁,想出去打听江湖中的消息,想去找大婉和俞五。 但是有时候他想放弃一切,就这么样安静平凡的过一辈子。只可惜就算他真的这么想,别人也不会让他这么他的。他毕竟不是张荣发,是马如龙。 最近这几天,杂货店里忽然多了个奇怪的客人,每天黄昏后,都来买二十个鸡蛋,两刀草纸,两斤粗盐,一斤米酒。一家人每天要吃二十个蛋,用两刀草纸,已经有点奇怪了。每天都要用两斤粗盐的人家,谁也没有听说过。 这件事虽然奇怪,但是这个人买的东西却不奇怪,鸡蛋、草纸、盐、酒,都是很普通的东西。来买东西的人看来也很平凡,高高的个子,瘦瘦的,就像这里别的男人一样,看来总显得有些忧虑,有点疲倦。 直到有一天,那个肚子挺得更高的小媳妇看见他,马如龙才开始注意他。因为小媳妇居然问:“这个人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 住在这里的人每一个她都见过,而且都认得。她说得很肯定。“这个男人绝不是住在这里的,而且以前绝对没有到这里来过。” 于是马如龙也渐渐开始对这个男人注意了。他并不是个善于观察别人为人,出身在他这种豪富世家的大少爷们,通常都不善于观察别人,但是,他仍然看出好几点异常的现象。 这个男人身材虽然很瘦,手脚却特别粗大,伸手拿东西和付钱的时候,总是躲躲藏藏的,而且动作很快,好像很不愿别人看见他的手。每天他都要等到黄昏之后,每个人都回家吃饭的时候才来,这时候巷子的人最少。他的身材虽然很高,脚虽然很大,走起路来却很轻,几乎听不见脚步声,有时天下雨,巷子里泥泞满路,他脚上沾着的泥也比别人少。 虽然已过完了年,已经是春天,天气却还是很冷,他穿的衣衫也比别人单薄,可是连一点伯冷的样子都没有。马如龙虽然不是老江湖,就凭这几点,也已看出这个人一定练过武,而且练得很不错,一双手上很可能有铁砂掌一类的功夫。 一个武林中的好手,每天到这里来买鸡蛋草纸干什么?如果他是为了避仇面躲到这里来的,也不必每天来买这些东西。如果他是俞五的回下,派到这里来保护马如龙的,也不必做这些引人注意的事情。 难道邱凤城、绝大师他们已经发现这家杂货店可疑,所以派个人来查探监视?回如果真是这样子的,他也不必每天买二十个鸡蛋两斤盐回去,这几点马如龙都想不通。 想不通的事,最好不要想,可是马如龙的好奇心已经被引起了,每个人都难免有好奇心,马如龙固然不能例外,谢玉仑也不例外。她也知道有这么样一个人来,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问:“你们说的这个人,真的是个男人?” “当然是个男人。” “他会不会是女扮男装的?”“绝不会。” 马如龙虽然己领教过“易容木”的奇妙,但是,他相信这个男人绝不会是个女人,谢玉仑显然觉得很失望。 马如龙早就觉得她问得很奇怪,也忍不住要问她,“你为什么要问这件事?难道你希望他是个女人?” 谢玉仑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如果他是个女人,就可能是来救我的。” ——为什么只有女人才会来救她?马如龙没有问,只淡淡他说:“你嫁给我十八年,我对你一向不错,别人为什么要来救你?”谢玉仑恨恨地盯着他,只要一提起这件事,她眼里就会露出说不出的痛苦和仇恨。只要她一变成这种样子,马如龙就会赶快溜出去,他实在不敢看这样一双眼睛。他也不忍。 有一天晚上,这个神秘的男人刚买过东西回去没有多久,姓于的小媳妇忽然又挺着大肚予来了,神色显得又紧张、又兴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喘着气说,“我知道那个人住在哪里了。” 一向不多事也不多嘴的张老实,这次居然也忍不住问道:“他住在哪里?”“今天就在陶保义的家,”小媳妇说,“我亲眼看见他进去的。” 陶保义是这里的地保,以前听说也练过武,可是他自己从来不提,也没有人看见他练过武。他住的地方是附近最大的一栋屋子,是用红砖盖成的。地保的交游比较广阔,有朋友来住在他家里,并不奇怪。 可是他家里一共只有夫妇两个人,再加上这个朋友,每天就算能吃下二十个鸡蛋,如果要吃两斤盐,三个人都会咸死。 小媳妇又说:“刚才我故意到保义嫂家去串门子,前前后后都看不见那个人,可是我明明看见那个人到他家去了,我偷偷地问保义嫂,那个人每天买两斤盐回去干什么?保义哥忽然就借了个原因,跟保义嫂吵起架来,我只有赶紧开溜。” 张老实一直在听,忽然问她:“今天你买不买红糖?”“今天不买。” “买不买酱菜?” “也不买。” 张老实居然板起了脸:“那么你为什么还不回去睡觉?” 小媳妇眨着眼,看了他半天,只好走了。张老实已经在准备打烊,嘴里喃喃他说:“管人闲事最不好,喜欢管闲事的人,我看见就讨厌。”马如龙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老实人也有些奇怪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张老实奇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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