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林欣儿站在空无一人的房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这向来处惊不变、语笑嫣然的少女,此刻竟因程断水的失踪而失魂落魄、大反常态。
  寒峰颇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道:“什么事不可能?”
  林欣儿茫然道:“我在这屋子周围布下了十三种奇门禁制,连屋里的程断水也无法自行走出,应该不可能有人能破阵劫走他的……”
  她忽似想起了什么,全身剧震:“除非是她……难道……”
  寒峰目光一瞥处,忽然打断她:“这里有给你的信……”
  林欣儿道:“你知道我没法读,帮我念吧。”
  “因慕林君高贤,故先延令尊至水阁一叙,煮酒以待,盼君同来。想落霞阁畔,风物如画,把酒论剑,不亦快哉?”
  寒峰每读一句,林欣儿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双手已紧紧绞在一起。
  寒峰望着她,叹了口气道:“关心则乱,你的心已经乱了。”
  林欣儿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大声道:“谁说我关心他,他是我的仇人!”
  她脸色惨白,黯淡的眸子却似有泪光流转,似已陷入凄怆的回忆:“我为何要关心他?为了躲避林氏刑堂的追杀,我们母女辗转万里,仓皇逃遁时,他在哪里?我娘生计艰难,贫病去世时,他在哪里?我自幼失明,孤苦沦落,受尽轻贱时,他又在哪里?若非我另有际遇,只怕早已成为路边饿殍!”
  寒峰自认识她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激动失常,知道她是因为程断水被擒而心神慌乱,才会骤然发泄出来。想到她平日那灿烂的笑颜之下,隐藏着如斯悲苦的身世,他也不禁心中一酸。
  然而林欣儿毕竟渐渐平静下来:“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对你这样说话。”
  寒峰朗声一笑:“朋友是用来干什么的?就是在不开心时用来发脾气的。”
  林欣儿纵然心情沉重,此时也不禁嫣然:“寒峰我要是没有你这个朋友,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寒峰见她展颜,心下略宽,连忙切入正题:“这封信应该是决战的战书。”
  林欣儿道:“不错。劫走程断水,不过是逼我出手。”
  他们都明白,斗到这个地步,对方实力如何已了然于胸。现在所欠的,只是一场决战。
  寒峰沉吟道:“也许还不止如此,也许他是想让程断水承受目睹女儿被杀却无能为力的痛苦……”
  林欣儿冷冷打断他:“我的死哪里有资格令他痛苦?”她深吸一口气,道:“无论如何,对方劫走程断水是针对我,所以这是我的决战,你不必插手。”
  寒峰无奈,岔开话题:“这一战你有几成把握?”
  林欣儿脸上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忧虑:“三成。”
  寒峰一惊:“只有三成?”
  林欣儿面上忧虑随即化为坚定之色,咬牙道:“即使没把握也要去。为了我娘,我必尽力而为。”
  寒峰听得暗暗摇头,忍不住道:“难道不是为了程断水?无论你怎么恨他,血缘是不能否认的,他毕竟是你父亲。”
  林欣儿冷冷道:“不。我救他,只是为了我娘。”
  寒峰不禁苦笑:林欣儿平日看似温和可亲,固执起来却无可理喻。
  今夜无月,星光却灿烂。
  朱栏九曲的落霞水阁,笼在一层淡淡的水雾中,美得令人失神。
  在星光下,林欣儿的脸色越发显得苍白。
  寒峰忧虑地看了她一眼,竟发现她紧握双拳,指节已捏得发白。
  他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他发觉林欣儿表面上镇定,其实心情却极度紧张——面对生死决战,适当的紧张是正常的,但过度的紧张却会影响她的判断力,而任何一个细微的判断失误,都会导致失败,甚至死亡。
  再坚强的人,也有其脆弱的一环。
  敌人的厉害之处,就是找准了林欣儿心理上唯一的弱点和死结,抢先一步擒走程断水,从而造成她心理上强大的压力,这正是“攻心为上”的策略。
  忽见长廊上黑影一闪,有人躬身长揖:“主人命我在此迎客。”
  林欣儿淡淡道:“何必再故弄玄虚,你家主人不就是崔四小姐吗?”
  此言一去,水阁中立刻传来一声娇笑:“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林姑娘。”
  寒峰极目望去,但见朱栏边有一女子盈盈而立,那温柔的眼波、优雅的仪态,赫然正是已死的崔雨诗!而她身边坐着的程断水神情焦虑,却似未受挟制。
  于是二人再不迟疑,飞身掠入水阁。
  林欣儿苦笑一声:“哪里?你在树林里的‘惨死’就骗过了我。直到程断水被劫,我才省起,放眼这南方武林,除了你博学多才的崔四小姐‘复活’之外,还有谁能破去我的奇门禁制?现在我倒是真的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崔雨诗柔声道:“我,当然是危月燕了。”
  林欣儿一愕:“难道冒充吕正的那人是假‘危月燕’?”
  崔雨诗道:“他当然是真的。”她叹了口气,“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你大概料不到,危月燕本来就是两人,他是燕郎,而我则是燕姬。”
  她回答得如此坦白,正表示今日的决战她已下了不死不休的决心。
  燕姬眼波流转,也笑道:“我也很奇怪,为何我的属下竟丝毫查不出你的师承来历?你究竟从何处来?”
  这次林欣儿没有再避而不答,她一字字道:“‘别有天地’,也有人叫它‘小桃花源’。”
  燕姬脸色蓦然一变,寒峰的心也一阵狂跳——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自古以来,武林中就有一个传说:在古老大地的某处,隐居着一群无名者,他们的智慧与修为已臻化境,若有人得其点拨一二,无不能在武林中大放异彩。但他们极少涉足江湖,人们也从未找到过他们的居处,这个神秘的地方遂被称为“别有天地”。
  林欣儿缓缓道:“我八岁时丧母,被收于‘别有天地’门下。他们学究天人,我也确实在那里学了很多。”
  她如此直言不讳,显然也是决战前最后的坦言。
  燕姬长叹一声,道:“现在我明白了,为何你对武林往事有那么确凿的资料,又懂得久已失传的‘昀阳剑气’——对于‘别有天地’门下弟子来说,这不是不可能的。”
  “不过,”燕姬的声音骤然冰冷,“我也看得出,你的‘昀阳剑气’功力至多七成,而我的‘梨花雪’功力已臻十成。因此,这一战我的胜算却有七成。”
  林欣儿针锋相对:“七成胜算,并非十成。请!”
  她抢先举步,向阁外长廊走去。
  程断水霍然立起,大声道:“欣儿,你不必为我……”
  林欣儿足不停步,口中却决绝地道:“程大侠,请搞清楚,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了断,与你无关。”
  程断水胸口如受重击,颓然坐倒。
  林欣儿继续前行,脚步却忽然慢了下来。她没有回头,是以无法见到她脸上的表情,只听见她以一种平淡的语调缓缓道:“寒峰兄,请留神看着程大侠,我不希望决战时这里却多了个死人。”
  寒峰知道她指的是提防旁边黑衣人的暗算,肃然道:“你放心。”
  程断水闻言一怔,热泪已盈眶。
  水阁中,燕姬明亮的眸子冷冷注视着这一切,嘴角却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
  乳白色的水雾渐渐浓了,轻轻将水廊上对峙的身形笼住。
  雾中的燕姬,永远是那么风姿绰约。
  林欣儿脸上的光芒却已黯淡,笑颜也已凋零——她无疑是恨程断水的,却又必须为他决战——还有什么比内心的折磨更伤人呢?
  燕姬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的矛盾,冷冷一笑,扬手处、一股冰冷的气劲源源迫出,离她最近的黑衣人已不禁打了个寒战。
  气流冲破水雾,向林欣儿狂涌而至!
  至她面前三尺,水雾急剧翻滚,却似撞上了一堵无形坚壁,再也无法推进一寸!
  林欣儿面色凝重,咬紧牙关——为抵御“梨花雪”的阴寒之气,她显然已全力施为,却仍无力反击。
  程断水望着这僵持之局,目中露出痛苦之色。
  一旁的黑衣人冷冷道:“看来林欣儿已无还手之力,这一战必败无疑。”
  寒峰道:“是吗?”
  黑衣人道:“七成功力的‘昀阳剑气’挡不住十成功力的‘梨花雪’,实力上的差距是很明显的。”
  寒峰道:“但决斗的胜负不仅仅取决于实力……”
  黑衣人打断他:“对,决战者本身的心态也很重要,因为这会直接影响到他的发挥。可是,”他露出一种极端讥诮的眼色:“林欣儿现在的心态难道很好吗?”
  寒峰突然不说话了——他当然明白林欣儿现在的心态是怎样的……
  从来都对林欣儿满怀信心的他,突然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林欣儿闷哼一声,身形微晃,气劲蓦然间迫近一尺!
  “七成功力的‘昀阳剑气’的确挡不住燕姬……”她微微苦笑,心道:“母亲,不是我不想救他,可是我已经尽力了……”
  耳边又响起“别有天地”中长者意味深长的话:“昀阳剑气平和中正,唯有胸怀磊落、心无芥蒂者才能得其精髓,以你的资质性情,本来最适合修习。只是,你仍有嗔怨郁结,心结未解,以致到了七成功力便停滞不前,无法更上层楼,可惜,可惜……”
  她暗暗叹息:若是那么容易解开,又怎能称得上是心结?
  梨花雪那冰冷而恐怖的气息充斥于天地,渐渐将她包围——她知道自己支持不了多久,一旦气劲触及肌肤,她将立刻化为冰尸。
  然而她并不恐惧,只是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疲倦。
  ——母亲,等我,我就要来陪你了……
  燕姬轻笑扬手,气劲尖啸着撕裂浓雾,再向林欣儿冲近一尺半——林欣儿衣衫发丝俱被激得向后飞扬,她脸色惨白,突然喷出一大口鲜血!
  程断水身躯剧震,蓦然一咬牙,嘶声道:“燕姬,你的仇人是我。一命换一命,放过我女儿!”身形冲天而起,拔出一把匕首向胸口刺去!
  寒峰大惊失色,纵身不及,急将腰间短剑掷出!
  “叮”的一声,短剑将对准胸膛的匕首撞偏少许,却仍然刺入程断水左肩!他的身形如断线纸鸢般坠落——
  燕姬瞟了一眼跌倒在地、血流如注的程断水,咯咯笑道:“一命换一命,你想自戕吗?不行,我可不要你的命。”她怨毒地一字字道,“我要你活着,好好看着你的女儿怎么一寸寸死在我手里!”
  林欣儿闻言喉头一甜,又吐出一口鲜血,心中突现迷乱。
  程断水微弱而低沉的声音又响起:“只要你放过我女儿,我任你处置!”
  林欣儿身形又是一颤,眼眶已湿润。
  电光石火之际,寒峰的话掠过脑海:“关心则乱,你的心已乱了……血缘是无法否认的……”
  ……她不是一直恨着程断水吗?她不是从来都不在乎这个父亲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听见他要自戕,她竟感到如此慌乱、痛苦……难道……难道……
  燕姬望着木立的林欣儿,露出一丝冷笑:“真失算啊,程大侠。你自残身体不但救不了她,还乱了她的心,这次她死定了!”掌力疾摧,“梨花雪”突然震碎了气墙,呼啸着直刺向林欣儿心口!
  “你错了。”
  “梨花雪”的气流一震,突然倒卷了回来!
  林欣儿横掌当胸,竟硬接了这一击!
  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嘴角犹自溢血。
  然而,她的脸上却已焕发出一种逼人的神采,如阳光般明朗灿烂。
  ——就在生死一线的刹那,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是的,燕姬错了。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过于强烈的情感也许是会蒙蔽人的理智,影响人的冷静与判断。
  但是,它也能重塑人的自信,激发人的潜力,催起人的斗志。
  林欣儿踏前一步,白色衣袖在空中划过一道几近完美的弧线,昀阳剑气已破空而出!
  剑气辉煌灿烂,和煦如春风艳阳,出剑的少女甚至还带着微微的快乐的笑意。
  然而,“梨花雪”森冷的气息却在这温暖的剑气中一一消散,正如冰雪在阳光下融化。
  因为出剑的原本就是个襟怀磊落的人,因为这本就是仁者之剑,至善之剑。
  这一剑,已臻“昀阳剑气”的最高境界!
  一旁的寒峰扶着程断水,终于长长舒了口气。那黑衣人见势不妙,却已溜得不知去向。
  燕姬面色惨淡,苦笑道:“这好象是我第二次这样问了,为什么不杀我?”
  林欣儿道:“我不想杀你,也无权杀你。我只望你跟我回去,由南方武林人士裁处。”
  燕姬冷笑一声:“裁处?我有什么罪?”
  林欣儿叹道:“南方武林的数十条人命,难道你不该负责?”
  燕姬道:“不错,我是杀了很多人,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复仇!寒峰为了复仇,不也杀了那么多人?他是名门世家之后,复仇天经地义;我星辰宫被归为邪派,就活该没有复仇的权利?”
  寒峰神色一黯,长长叹息。
  燕姬幽幽道:“你们以为,背负着师门大仇、处心积虑地过日子很快活吗?可是我是危月燕的弟子,我没有选择……”
  她的身形突然一晃,倚在栏杆边慢慢滑下。
  寒林二人齐声惊呼,抢上前去。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缓缓道:“你们救不了我的,这一次的‘梨花雪’留给我自己,倒也干净……我没有错,那些人没有资格裁处我……”
  燕姬毕竟是骄傲的,即使是失败了,她仍不肯放弃最后的尊严,死的尊严。
  现在,她的身躯渐渐变冷,双眸也将阖起。
  林欣儿忽道:“其实,你不是没选择的,为何不试着放下仇恨呢?你可以选择宽恕。”
  燕姬微睁的眸中蓦然射出一线异样的光彩:“放下……宽恕……”
  光彩骤然黯淡——死亡已无声无息地降临。
  浓雾已散,东方微白。
  林欣儿跪在燕姬身边,似已陷入沉思。
  寒峰望着燕姬苍白而平静的脸,不由喃喃道:“是不是每一段仇恨都必须以鲜血来清洗?……快意恩仇究竟是对是错?……这些问题又有谁能回答呢?”
  林欣儿道:“我不知道……也许,如果世上多一些人放开胸怀,这个世界就会可爱得多了。我想,燕姬临死前一定已经明白了这一点,才走得如此平静吧。”
  寒峰注视着她,慢慢道:“她明白了,那么你呢?”
  ——破晓的第一缕阳光斜斜地投下。
  林欣儿嫣然一笑,轻轻仰起头感受那朝阳带来的温暖。
  她霍然长身而起,迎着灿烂的阳光一步步向前走去。
  ——程断水正站在阳光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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