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临门忽变


  那“钱胖子’事先混入客店,临危示警,协助突围,当然不是“巧合”。尤其刚才一番“赠言”,无论语气、口音,都给江涛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一怔之下,脑海中突然映现了一个熟悉人影……“千面幻形”!是他?一定是他!
  江涛一阵激动,方欲拔步再追,暮闻冷笑之声入耳,一条人影曳空而至,竟是“笑面无常”屠开方。此人心狠手辣,却天生一张笑脸。这时,他那“追魂爪”已经掣在手中,目注江涛,阴恻恻笑道:“小辈,老夫看你还能逃上天去?”
  江涛剑眉斜挑,冷然道:“你想怎么样?”
  屠开方笑道:“咱们在天湖曾有数面之缘,算来亦属旧识,至于你偷录剑谱的事,跟老夫也没有切身关系。彼此无怨无仇,若非受命行事,老夫并不想为难你……”
  江涛不耐地道:“说了半天废话,你究竟意欲如何?
  屠开方四顾无人,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听说你已参悟了擎天七式,这话可真?”
  江涛哂道:“是真如何?是假又如何?”
  屠开方咽了一口唾味,嘿嘿低笑道:“老夫素来爱护晚辈,而‘擎天七式’又妙绝人寰;如今虽然传遍江湖,资质所限者,未必便能参悟其中奥妙。所以,老夫的意思是——嘿嘿!你是聪明人,想必不需老夫再细说了。”
  江涛鄙夷地道:“你是说,假如我愿意把练习剑谱的诀要告诉你,你就不惜背叛天心教,私自纵放我这个‘要犯’?”
  屠开方欣然道:“话不是这样讲法,老夫也实因爱借你的资质胆识;不欲你被擒回天湖,去受那诸般惨刑折磨。”
  江涛冷冷一笑,道:“听了你这些话,令人不禁感叹——”
  屠开方征道:“感叹什么?”
  江涛沉声道:“感叹人之无耻,何其太甚!世上贪婪匹夫,何其太多!
  屠开方为之语塞;刹那间,颈颊尽赤,老羞成怒,冷哼道:“娃儿,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你自寻死路!”声落手动,追魂爪一式“厉鬼招魂”,挟着刺耳锐风,当胸挥到。
  江涛深知“天南三鬼”名列十三奇,功力不可轻侮。脚下疾转,展开“九转迷踪步”法,一闪身到了屠开万左侧;扬手一指,暴点了过去。屠开方蓦地一声怪啸,追魂爪顺势一带,反挥而出;庞大魁梧的身躯,却如怒箭般前冲两三丈,堪堪避开了一记“赤阳指”。
  江涛屡次以“赤阳指”出手,莫不应指克敌;想不到屠开方应变竟如此快捷!一指点空,顿生警惕;连忙凝神蓄势,不再贸然出手。
  两人一触即分,彼此都不敢大意轻敌。屠开方一手倒提追魂爪,一掌斜护胸前;掌心微微摆动,一步一步迫了近来。每一举步,地上就留下一个深达寸许的脚印,显然已将毕生功力提聚到十二成以上。
  江涛自忖内功修为远不及屠开方深厚,假如以快招相搏,或许仗着身法灵巧,还不致落败;如果硬拼硬接,自己手无寸铁,难免吃亏。心念电转,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一个主意。当下故示怯意,也缓缓移步向后倒退。退了六七步,脚下踏着一截枯枝,发出喀嚓一声轻响。江涛假作失惊,急忙低头察看。屠开方果然趁他心神微分之际,晃肩疾扑了过来。
  江涛正是要诱他近身;低头察看的时候,脚下已暗踏子午。觑见屠开方挥爪扑到,突然一拧虎腰,就地一个疾转;左掌斜拨,避开了追魂爪;右手却竖掌代剑,闪电般攻出一招“长虹射日”。
  这招“长虹射日”,本是“擎天七式”的变化之一;假如运剑出手,原应剑尖向上,凌空飞射。但江涛却把招式调换了方向;不仅以掌代创,而且掌尖下垂,变成了华山剑法中的“拨草寻蛇”之势。
  其实江涛并不会华山剑法,他之所以如此变换剑招,有两个不得已的原因:其一、手掌不如长剑,罡气无法及远;其二、屠开方老怪成精,不能不另藏后着,以备万一。
  事实果然全如所料,屠开方一击扑空,已知不妙!未容江涛掌招近身,猛地一式“死人提”,整个身子凌空纵起;同时挥臂拍出一掌,以进为退,预阻江涛追击。这一来,江涛那一招“拨草寻蛇”,自然也落空了。
  屠开方武功确非庸手,应变也不谓不快,可惜的是,他碰上了江涛。
  江涛早有成竹在胸,“长虹射日”变化招式正为了防他应变脱身。这时,屠开方一心在求自保,出手自然不会施出全力;而江涛却由被动化为主动,正可乘隙蹈虚,全力出手。就在屠开方情急心怯、腾身欲遁的刹那,只见江涛一声大喝,两足定桩屹立,双臂如飞抢动;掌影漫漫,攻出了“擎天七式”中第二式“双剑横空”。
  这一次,江涛力贯掌尖,臂如锋镝,全力而发,再也不是虚招了。掌风过处,砰然一响,正中屠开方左后肩。直把个赫赫一世的“笑面无常”,劈飞四文开外。
  屠开方硬挨了一掌,肩骨碎裂,摔落地上;兀自拿桩不稳,踉跄又退出十余步,才发出第一声呻吟。如今,“笑面无常”再也笑不出来了。咬牙切齿,满脸都是痛苦、惊骇、忿怒、怨毒的复杂表情。
  江涛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面色平静如故,毫无傲矜之色,缓缓说道:“假如你还不认输,可以调息一会,咱们重新再来…·”
  屠开方恨恨道:“小辈弄奸使诈,侥幸得逞,何足夸耀?”
  江涛笑道:“不错,我承认这句话。但以你天南三鬼名声,尚且在酒中下毒;我只运用了诱敌之计,又算得了什么?”
  屠开方羞愤难抑,却又无辞可辩;气得一顿足,调头如飞而去。江涛并不追赶,整了整衣衫,转身仍回村中,准备接应雷神董千里。讵料返回村口,却听不到一丝搏斗的声息。整个回回村一片宁静,只有偶尔一两声鸡啼,使人知道时间已过子夜了。
  江涛暗吃一惊,忖道:“莫非董老前辈已经……”他深悉雷神董千里脾气,假如顺利解决了“九指无常”甘平和五槐庄主陈鹏,一定会随后追出村外找寻自己。如今一路未见雷神人影,村中又不闻搏斗声音,会不会是天心教主真的率领增援高手赶到了?一急之下,立刻加快脚步,迅如风驰电奔,急急向“宏兴栈”奔去。
  及待奔抵店门口,目光所及,竟使江涛愣住了。客店门前,寂无人迹,地上也看不见一具尸体。“九指无常”甘平和五槐庄主陈鹏都已不知去向;店门敞开着,厅中一盏孤灯,伴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是店主马回回,正缩在屋角发抖;另一个,以肘支颐,默不作声呆坐在一张方桌前,两眼直勾勾望着桌上油灯发愣,正是雷神董千里。
  江涛疾步奔入客店,先打量董千里身上衣衫——完整如故,毫无苦战或负伤的痕迹。
  董千里听见脚步声,缓缓从灯蕊上收回目光,转向江涛淡淡一笑,道:“回来了?”
  江涛点头道:“是的,晚辈回来了。”
  董千里仍是懒洋洋地,又道:“人没有追上?”
  江涛道:“追上了,可是他不肯吐露姓名,只劝晚辈不必再去红石堡。又说天心教主正亲率高手赶来应援,要咱们趁早离开…·”
  董千里木然颔首道:“难为他一片苦心。可惜这话说得太晚,也说得太早了些。”
  江涛目睹雷神怪异的神情,耳闻矛盾的语句,不由心生寒意。诧问道:“老前辈,您是——”董千里不待他说下去,迳自抢着又道:“先坐下来,折腾半夜,该吃点东西了……喂!店东,别呆在那儿,去看看有什么可吃的没有?把那些没下过毒的酒,开上整坛来,咱们要痛痛快快喝几壶再睡。”
  马回回颤声答应着,不多一会,果然搬来菜肴和一整坛还没开过封泥的烈酒。
  董千里抱起酒缸,展掌如刀,连封泥带缸颈一并削去;举缸就口,“咕噜咕噜”猛喝了半缸多;然后横袖一抹嘴唇,把酒缸向江涛一塞,大笑道:“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来!娃儿,放量喝吧!醉死了反无烦恼。”
  江涛捧着酒缸,心里却骇诧不已,忍不住又试探着问道:“老前辈,这儿……发生过什么事吗……,”
  董千里挥手大笑道:“没事!什么事也没有。九指无常幺幺小丑,手下败将!那姓陈的更不值一提,吃老夫一顿霹雳神拳,还有不望风而逃的道理吗?喝!喝酒,喝酒!”
  江涛越看越觉得不对,却又不便再问;只得浅浅倾出一杯酒,仍将酒缸递还雷神。董千里捧缸牛饮,淋漓满身。顷刻间,一缸酒喝了个涓滴无存,又喝令马回回再取来一大缸,猛喝不停。
  江涛劝道:“老前辈,有话别闷在心里,说出来也叫晚辈听听好吗?
  董千里大声道:“有什么可说的?”
  江涛道:“老前辈何不谈谈力败甘平和陈鹏的经过?
  董千里嗤道:“两名匹夫,何值一谈?”
  江涛想了想,又道:“老前辈何不猜猜那假扮商贾的胖子,究竟是何来历?”
  董千里哂笑道:“藏头露尾,更不必挖空心思去猜他。”
  江涛道:“晚辈倒猜想到一个人,只不知对与不对?难予断定·。…·”说着,故意一顿,想逗引雷神接下去。谁知董千里竟毫未在意,一面狂饮,一面大笑道:“管他对不对!反正人已经走了,还是喝酒要紧!”
  江涛用尽方法,总无法套问出董千里的心事;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怀着闷葫芦,默默喝了一阵酒,两人都有些薄醉了。董千里推席而起,吩咐马回回收拾残肴,又对江涛道:“现在距天明还有一两个时辰,我老人家也倦了,咱们都休息一下吧!
  江涛点点头,站起身来。忽然心中一动,道:“据说天心教主和大批高手即将赶到,二鬼虽然败走,难保不卷土重来
  董千里笑道:“你只管放心去睡,今天夜里,绝不会有人再来扰你的好梦。”
  江涛口里答应着,仍不敢大意;回房后静坐调息,根本没有入睡。却听见隔房董千里整整辗转反侧了半夜,不时轻轻发出一声叹息,显然也没有入睡。然而一夜过尽,竟果然平安无事,毫无异动。
  天明之后,略作盥洗,胡乱吃了些东西;两人两骑,并辔出了回回村。
  一路上,董千里眉峰紧锁,一言不发,脸色十分沮丧。江涛心里纳闷,却不便再启口探问。出村向北,行不数里,已抵白龙山麓。山脚下一派红墙,围着大片房舍,便是当年名震武林的“红石堡”了。
  两骑缓缓沿着大路直达堡前。只见堡门紧闭,仅留一扇小侧门开着,偶尔有荷锄农夫进出;门边却挺立四名青衣劲装大汉,人人徒手,未佩兵刃。
  刚到堡门口,雷神董千里忽然勒住坐马,两眼泪光盈盈,向江涛苦笑说道:“娃儿,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地久天长,千万珍重!”
  董千里闻言一怔,诧问道:“怎么——老前辈不进红石堡了?”
  雷神董千里赧然垂首,好半晌,才神情凄怆地摇了摇头。江涛更觉诧异,忙又问道:“是什么缘故,使老前辈在一夜之间忽然改变了初衷?”
  董千里再度抬头,脸上竟热泪纵横,叹道:“不要问我缘故,老夫实在惭愧。但天意如此,叫人无可奈何——”
  江涛惊道:“老前辈何出此言?”
  董千里道:“昨晚,我整整思忖了一夜,自恨力薄,无力挽天。娃儿,我本想劝你也不必再进红石堡了,但又深知你生性倔强,绝不会答应,所以才决定送你到此。盼你善自珍重,只当在庐山没有遇见这董某人……”说到这里,语声一阵硬塞,竟无法再说下去,两行热泪又夺眶而出。
  江涛见他吞吞吐吐不肯明说出来,情知必有难言之隐。不欲强问,于是应道:“老前辈不愿入堡,谅系情非得已,晚辈遵命不再请问缘故。可是,您老人家总要告诉晚辈一个去处,以便日后还能面聆教益。”
  董千里长叹道:“我也别无去处,离此之后,立即返回岭南九羊城。从此闭门谢客,不再过问江湖中事。将来你如有便,可去九羊城相见。”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取出一封小巧皮封套,颤抖地交给江涛,哑声又道:“这是老夫当年行走江湖使用的‘天雷帖’,传帖所至,有如亲临。今后,只怕永远也没有机会再用它了;你好好收着,作个纪念。等一会入堡求见时,如果潇湘女侠林素梅不肯见,也可以把这东西作为老夫举荐的信物;相信她多少买老夫这最后一次情面的。”
  江涛听得鼻酸神撼,恭恭敬敬接了过来,滚鞍下马,屈膝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重晤音颜,请受晚辈一拜……”
  董千里急忙挽住。霎时间,泪如雨下,哽咽道:“娃儿,相处近月,老夫也实在舍不得分手。临别依依,无物为赠,只望你记住一个‘忍’字。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此去无论遭遇多大挫折,千万要‘忍’!‘忍’!‘忍’!
  一连三个“忍”出口,董千里更是泪雨滂沱。猛地一拂双袖,紧抽几鞭,圈马掩面飞驰而去。江涛怔仲呆立,手里捏着那小巧皮封套;皮套上余温犹存,董千里的影子却在朦胧泪眼中渐渐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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