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过,当康新民做完百日之后,另外一件遗憾的事情却发生了——。
  那是双目俱瞽的康嫂竟然投井自尽了。
  康嫂在自尽之前,犹在井边的地上画了两个圈圈,圈圈的下方则画了一道上弦月。
  当展千舫和展千帆带着忠儿及信儿赶来时,康嫂的遗体已经被捞上来,本置在井旁。
  当时围观的人正纷纷揣测康嫂留下的哑谜,当展氏兄弟一出现,他们立刻簇拥而上,七
嘴八舌地告诉展千帆和展千舫这桩事情。
  展千舫和展千帆的眼中交识戚芒,他们走到康嫂的遗体旁,分别拥住附痛哭的忠儿和信
儿,展千帆看着康嫂在地上尸体,便沉重的道:“会的,康嫂,我们会好好照顾这两个孩
子!”
  对忠儿及信儿而言,展家船坞固然是他们兄弟的避风港,然而他们同时也体会到那个地
方却是展家两位少主的暴风圈。
  争端的产生,冲突的引起,或许他们未必会清楚其中的原因,但是他们却亲身感受到展
毅臣的狂烈与展千帆的执着不时的翻汤出战火惊雷,那份火爆的场面往往令他们魂飞魄散,
不知所措。
  不过,展氏父子在争执时诚然激烈,相对的,他们父子之间的亲和力也同样教人震惊,
尤其是当他们父子并肩作战时,那股力量立刻风起云涌,展现无遗,真所谓『打架亲兄弟,
上阵父子兵』。
  且说第二年的三月初十
  展毅臣领着两个小孩至小孤山,那儿是斐云玑的长眠之地,景色幽静,青冢迎风,两棵
墓木并侍碑前,墓园的修十分朴素,一如斐云玑生前所嘱。
  事责上,斐云机原是主张火化的,然而展毅臣却没有同意她的这项请求。
  有一回他夫妻二人,就为此事而起着小小争议
  “我认为人死如灯灭,不须要在世间上留下任何痕迹,用一把熊熊的烈火,将一切燃烧
成烬,岂不是乾乾净净,无牵无挂。”
  “云玑,原谅我,关于这一点我不能答应也不愿答应,因为我要留一块地,在那儿,埋
葬我。”
  斐云玑顿了一下,轻声道:“毅臣,我懂你的这片心,也感激你的这份情。不过,少年
夫妻老来伴,我很抱歉不能与你共践白首之盟,如果日后你遇到好的……。”
  “云玑。”展毅臣绷硬如雕像:“我不喜欢这个话题。”
  斐云玑轻轻一叹:“好吧,毅臣,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横竖我现在操这
个心也没有用,不过,另外有一件事儿,我却请你无论如何也得依我。”
  “你说!”
  “我的后事不要张,我的坟丘不要大。”
  “云玑——。”
  “答应我,毅臣。”
  “为什么?”
  “江湖儿女,草莽挣扎,能够有亲人收,不致于暴荒郊,就是最好的下场了,毅臣,我
什么东西都不留下,至少我要留下那个『德』守。”
  如今,展毅臣闭上眼睛……。
  他的手触摸石碑,感觉石碑的冰冷着他的掌心。
  展千舫和展千帆站立在父亲的身后,各自垂目冥思,父子三人分别沉缅在自己的回忆
里。另外在墓旁还垂立着忠儿和信儿,他们则谨肃的观望展毅臣,展千舫和展千帆。
  飕飕的冷风,送来轻悄悄的足音。
  展氏父子转身而望,一名中等身材,气清神隽的中年人带着一位年约弱冠却末脱稚气的
少年,并肩走来,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名微驼的花甲老人。
  “展伯伯,舫哥,帆哥。”
  “全叔,裕声。”
  “世全,你帑裕声去见伯父及伯母了?”
  “家母与拙荆去海会寺进香了,家父念孙心切,催我带裕声回去让他看看。”
  来的这对父子即是九江“春生药”的东家主人——文世全与他的儿子文裕声。
  春生药算得上是百年老店与展家船坞已有几代的交情了,这一番不期邂逅,两老在前边
走边谈,三个小的紧随其后闲话家常,倒是忠儿和信儿在文家那位六十馀岁的老管家文留良
面前唯有听话的份儿。
  当他们行至凉亭,展毅臣的目光漫不经心的瞥过山脚。旋即,他的眸光听厉,招呼两个
儿子近。
  “世全,待曾儿或许会有血战,你们父子俩留在凉亭里,千万别出来。”
  “怎么了?”文世全吃惊的四下观看!
  展毅臣指向山脚,那儿有一群鬼鬼祟祟的人,道:“我认出那些江湖败类,他们就是
『江南九蛇』。”
  “江南九蛇?这名字挺耳熟的。”文世全惊讶着!
  “当然耳熟。十多年前,你购进一批四川产的伍蓓子、川贝、枸杞,当归等药材时,由
我承运至九江,那批药材曾经在鄂北遭韧,所幸那桩事件有惊无险的安渡过去,那批药材也
顺利保住了,而当年那一多作案的匪寇,就是『江南九蛇』这九个人渣。”
  文世全面露恍然之色。
  展千帆跟着道:“爹,如果我没记错,『江南九蛇』在七八年犯下一桩劫财杀人的暴
行,当时被害的苦主,是金陵一家大银楼的主人,由于那家银楼主人与京城某位官方大员有
亲戚关系,所以官家追捕甚紧,逼得他们龟缩好几年不敢出头犯案。”
  展毅臣点头:“不错,有此事!”
  展毅臣观察山脚活动的情形,他指一指两个孩子的腰际:“解开剑簧,撩起衣袂,多加
小心了!”
  展毅臣字字锵铿有力,展千舫和展千帆依言而行,不敢稍有马虎。
  展毅臣遂又转头交代忠儿及信儿:“你们两人与文老板一起留在凉亭内,等我招唤才许
出来。”
  “是的,老爷子!”
  叮嘱妥切之后,展氏父子沿小路下山。
  然而他们还没到达山脚,江南九蛇却已经发动攻势了。
  江南九蛇所攻击的对象是一艘中型的淌板船。
  首先,江南九蛇以火炮轰射淌板船,打裂开淌板船的尾部。接下来,他们以四艘小艇迅
速的包抄淌板船,登舟疾跃,逢人便杀,情势一片混乱,见机快的,索性纵身泅水,自寻生
路了。
  其中有一人,自舱中拉出一名女子,口中还发出杰杰狂笑,抱拦女子回到小艇。
  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不住的大呼:“爹爹!”
  舱中也冲出一名中年男子,他想救回女孩,然而其他的匪徒却已经攻上来,他空自在那
儿疾喊:
  “盼归!”
  虽然有一些家丁极力的保护这名中年男子,然而“江南九蛇”并非省油之灯,而船身笈
笈可危,那些家丁的伤亡不轻,中年男子也同样挂彩受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三道疾影掠空而至!
  展毅臣首先激射出手银光剑光电闪,抢救那名中年男子。
  展千帆则暴弹青虹,人似旋风,在危殆的家丁之间,发挥惊人的神技,硬是拦承起泅泅
的攻势。
  在这同时,展千舫也迅速掷弹一支船桨,用力掷向小艇那名抱着女孩的匪徒,木浆正中
那人的背心。
  “江南九蛇!”展毅臣扶着中年男子,大喝道:“多年不见,各位的贼性依然未改!”
  “妈的,展毅臣,你敢坏老子们的事,老子不宰了你,怎消心头之恨!”
  展毅臣冷笑一声,疾声道:“斩无赦!”
  但见展毅臣和展千帆的剑气顿然暴涨,如狂涛卷夭淹漫,刹时间,血雨四溅,战局惨
然,双方狠干起来!
  那一面,展千舫飞楫撞击挟持女子的暴徒之后,那名匪徒大叫一声,往前扑倒。那女子
被那名匪徒扯倒于地。
  展千舫剑随身至,捷似闪电,匪徒刚想滚移自救,展千舫的长剑已由天而降,从那人的
背后直贯前胸。
  那人惨呼一耸,抽动几下就气绝身亡。
  女子脸色登时发白,她闭上眼睛克制胃部的翻搅,以致于没有看见展千舫及时踢开一名
扑来抢攻的匪徒,不过她还是听见有人撞到船舷,发出震耳的撞击声。
  女子睁开眼睛,适巧展千舫已由死者身上抽出血剑划向舷边的匪徒,那名匪徒胸膛迸出
血光,大叫一声,投身入江。
  展千舫来到了女子的身旁,离开她旁边的那具体首,伸手握住女子的手臂,打算扶起
她。
  那女子娇躯倏僵,猛然转头逼视展千舫。她的目光宛如寒月霜,凌厉似刃,渲泄出节烈
不屈的意思。
  展千舫的动作蓦然中止,他才发现是一位姑娘!
  她长得很美,凤目深邃,黛眉如月,瑶鼻挺直一如她刚毅烈性,朱唇紧闭宛若她坚贞傲
骨,而且皮肤细致,吹弹可破,然而在这个时候,展千舫只是读到她照人的气韵,却不敢遐
思其他。
  “姑娘。”展千舫谨慎中现诚挚:“在下无意冒犯,只是事急从权……。”
  这时侯,右侧的小艇,跃过来一名猥琐之徒,抡刀而上。
  展千舫连忙拦孢起姑娘,避开锋刃。
  “抓紧我。”
  展千舫纵身挥剑,快似骤雨,那名猥琐之徒,暴袭不成,避走不及,被展千舫一剑剖
腹,登时毙命。
  忽然间,展千舫觉得咽喉彷佛被勒一般,怀中的姑娘用力抱紧他的脖子,并且将螓首埋
在他的颈肩处。展千舫感觉出她在颤抖,他知道这位蛄娘并不熟悉这种血腥场面。
  展千舫吸一口气,他回身注意淌板船的战状时,听见姑娘栗声道:
  “你的手臂流血了!”“不打紧。”
  这时候展毅臣手中抱着中年男子,腾身至展千舫的这小艇。
  “爹!”
  “爹爹!”
  展千舫和那女孩儿同时出声,只是呼唤的对象不同。
  “令尊的伤势不轻,我先替他止血了。”
  女孩儿在展千舫的身上挣扎了一下,展千舫立刻放下她。
  女孩奔至父亲的前前,她首先看着昏厥的父亲,再抬目望向展毅臣,凤目中掩不住仓惶
之情。
  “先到我家。”展毅臣放柔了声音。
  姑娘无助的点点头。
  展毅臣移视展千舫。
  “你的手臂——?”
  “划破一点儿皮而已。”
  “我那儿走脱一条长虫,你这儿呢?”(长虫即蛇)
  “有一个家伙负伤水遁。”
  展毅臣扫视船上的两具体首和斑斑血迹,他蹙额道:“这地方不乾净,我们用隔壁那艘
船回家。”
  “爹,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
  “千帆呢?”
  “他也很好,没有挂彩。”
  “那么他人呢?”
  “他正在处理那艘淌扳船的善后,待会儿他还要去招呼文老板他们。”
  展千帆点一点头。
  展毅臣指向姑娘:“我先过去,你带她过来。”
  展千舫应了一声。
  展毅臣缝身腹至旁边的小艇。展千舫走到女孩儿的面前:“姑娘,如果你不介意,我抱
你过去。”
  女孩儿迎视展千舫:“给你们父子添麻烦了。”
  展千舫含笑摇头,他抱起女孩,跃过舫舷直迄相邻的小艇。
  到了小艇之后,展于舫权充梢公,执楫摇橹
  展毅臣则褪衣安顿中年男子,女孩在旁边照顾父亲。
  “姑娘,贤父女尊姓大名,府上何处?”
  “小女子燕盼归,家父讳锦堂,乃是襄阳人氏。”
  展散臣神色微震。
  “令尊莫非是近日辞官归田的礼部侍郎燕大人?”
  “是的,老伯。”展毅臣一个深呼吸。
  “你们是官宦之家,怎么会惹上『江南九蛇』这批江湖败类?”
  燕盼归摇摇头:“家父的事情一向不许小女子过问。”
  展毅臣闻言,立刻把话题转开:
  “燕大人致仕还乡,只么只有你一个女眷?”
  “小女子自幼失恃,家父只有我这一个女儿。”
  “天赐明珠,燕大人好福气。”
  “老伯过誉了,小女子自小顽劣,不受承教,常教家父耽忧!”
  展毅臣温和一笑:“姑娘丽质天生,谈吐不俗,无须忒谦。”
  当他们回到展家船坞之后,展毅臣立刻召唤张玉郎至客房,而他亲自将燕锦堂抱入客房
疗伤。
  那时侯,展千舫请燕盼归至隔壁的房间等消息,可是燕盼归难抑焦虑,坚持在门外守
候,展千舫扭不过她,只好替她端了一把椅子过来。展千舫看得出燕盼归坐立不安,心乱如
麻,他绞尽脑汁拼命找话题,试图移转燕盼归的注意力,可惜效果不彰,燕盼归的忧忡并没
有因此而稍减。
  没有多久,燕盼归看见一名五十开外的瘦小男人,抱着一个箱子走入房间,她带着紧张
之色望向展千舫。
  “他是展家船坞专职的郎中,姓张,叫张玉郎,医术十分高,人称『赛扁鹊』,有他
在,在下相信燕大人必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燕盼归闻言,回报展千舫一抹勉强的笑容。
  这时候,展千舫抬目迎视走来的晋若函,道:
  “婆婆。”
  “千舫,你受伤了!”晋若菡心疼的道:“怎么不去上药呢?”
  “婆婆,您自格儿瞧!”展千舫把手臂凑近祖母:“一点儿小破而已。”
  晋若菡皱眉道:“再小也要上药,免得恶化呀!”
  “好的,婆婆,我会上药的。”展千舫指向燕盼归:“婆婆,您还没见过,这位是礼部
侍郎燕大人的千金,燕盼归燕姑娘。”
  展千舫又对燕盼归介绍道:“家祖母。”
  “老夫人安。”燕盼归裣衽为礼。
  展老太君拉住她:“快别多礼,燕姑娘,寒家是江湖草莽出身,一向不谙礼数,率性惯
了,你可别见笑唷。”
  “老夫人,您这教晚辈无地自容了。”
  说话间,展毅臣自房间出来。
  “娘。”
  “千帆怎么没有随你们一块儿回来?”
  “我们在小孤山遇见世全父子,千帆送他们父子回家去了。”
  展毅臣转向燕盼归:“令尊的伤势不轻,幸好未伤要害,没有性命之忧,不过需要静养
恢复,短时间之内不宜下床行动。燕姑娘,请你勿弃蜗居简陋,把寒舍当作自己的家住下
来,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千万别见外,别拘束。”
  燕盼归顿了一下,朝展毅臣盈盈拜下。
  “伯父援手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展毅臣箭涉上前,拉起燕盼归。
  “才请姑娘别拘礼,姑娘就给展某重礼了!”
  就这样,燕氏父女留在展家船坞暂时安身了。
  然而,这场际遇对展千舫和燕盼归而言,却是生命中的转捩点。
  火花在俩初次相对时即已点燃,每一次的眸芒接触,便不断的激汤出狂热的力量,燃烧
着两颗彼此渴慕的心,是缘份,也是机遇!
  在一个明亮的早晨
  燕盼归伫立在两棵大树之前,莹眸深邃,注视大树。
  展千舫迈着轻柔的步伐接近她。
  “这两颗树结了好多豆荚,是什么树?”
  “相思树!”展千舫指向右边那株乔木:“那一棵是家父手裁。”
  燕盼归凤目飞逝慧芒,她指着左边的那株相思树:
  “这一棵想必是展夫人生前所植。”
  “姑娘兰心蕙质,冰雪聪明,闻一能知十。”
  “我曾客居此地,怎抱不曾见过这种树。”
  展千舫笑了一笑,他提气纵身,摘下一条豆荚,然后将豆荚剥开,取出大小若碗豆,鲜
红可爱的相思子,放在燕盼归的掌心。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拮,此物最相思。”
  展千舫的声音轻悄悄的飘进燕盼归的耳里
  燕盼归垂下长睫,伸手纤纤如玉笋般的手指,拨弄掌中的相思子,道:
  “好美!”
  展千舫凝视燕盼归:“的确好美!”
  燕盼归抬起眼睫,她看见一双炽热的星目,便不好意思的移开视线。
  展千舫的眉宇之间隐现怅惘之色——撇开思义牵连不谈,燕盼归出身官宦之家,乃是堂
堂千金女,而展家船坞不论事业再大,终究还是江湖一支,武林一脉,他们两人来自截然不
同的世界,门不当,户不对,那是一道极难跨越的鸿沟。
  展千舫吸一口气,以平静的口吻道:
  “在下有事待办,不打扰姑娘了。”
  “千舫!”燕盼归忽然叫唤一声,十分令人意外
  展千舫震了一震,这是燕盼归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燕盼归走向展千舫,她的柔夷轻轻按着展千舫的肩膀,然后掂起脚尖,展千舫发觉燕盼
归试图对他耳语,便连忙弯下腰。
  于是,他听见细若蚊蚋的声音:“去说服我爹!”
  展千舫的腰儿猛地挺直,双眼尽惊喜之色。
  从那一刻起,崭新的关系呈现在他们之间了。当着展氏父子的面,燕锦堂当然也不便多
说什么,可是他私下却对女儿提出他的忧虑了。
  “展家两位少君,固然才华纵横,然而他们毕竟是江湖中人,日后恐怕免不了血腥及杀
伐。盼归,你确信你能够忍受这种生活吗?”
  “爹,您并不是江湖人,可是您也没有避开血腥杀伐,是不是?”
  燕锦堂叹息道:“盼归,在京城多年,你没有看中任何一个世家子弟,没有想到,咱们
父女此番落难浔阳,反而让你遇着倾心的对象了,或许这是你的命吧。”
  半年之后,燕盼归成为展千舫的妻子。
  洞房花烛夜,当所有的宾客都解散之后,按理正是新婚燕两情缱绻的时刻,展千舫环抱
住妻子,在她的耳畔提出一项谅解与请求。
  “今夜千帆醉得一蹋糊涂,我实在放心不下,盼归,我想悄悄到千帆的房间去瞧瞧他,
你会介意吗?”
  燕盼归摇徭头,她环着丈夫的腰,仰视展千舫。
  “去吧,只是要当心行踪,别教人看见了。”
  展千舫亲的捏一捏妻子的鼻尖,潜出新房。
  当他回来时,燕盼归正专注的看着两纸发黄的文稿,展千舫走过去坐到妻子的身旁,与
妻子一同观看。
  第一篇是一首七律
  “青春总有情怀托,暗间苍冥何处泊;一旦云英出嫁了,妆台镜里银华过。”
  另一篇是一阕词,词牌为“相见欢”
  “凝眸眺望浮云,问归程,披嫁衣时重忆少年情,清平调,含羞草,绛朱唇,忍见黄昏
勾起黯伤神。”
  展千舫双眉微微蹙起,神色有异。
  燕盼归道:“这是我娘遗留约两篇文稿,今儿早,爹爹亲手将它交给我,嘱附我必须珍
藏它。”
  “盼归,从这两篇手泽来看,岳母似乎嫁得并不快乐。”
  燕盼归轻轻颔首,喟息道:“是的,千舫,虽然我爹一直挚爱我娘,不过我娘的心中却
另有所锺。详细的情形爹不肯多说,所以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对方是一个穷书生,而且还
是昔年某位叛臣之后,以致于终生不得出仕,为了这层缘故,外公始终坚拒那门亲事,并且
强迫把娘遣嫁至燕家来。从此以后,我娘一直郁郁寡欢,任爹爹怎么努力也无法开启娘的那
扇心扉。”
  展千舫皱眉道:“这对岳父来说,未免太不公平了。”
  燕盼归将螓首依靠在丈夫的胸怀,道:“替爹抱不平么?”
  展千帆“嗯”了一声:“多少有那么点儿。”
  “你知不知道我娘很美?”
  “我相信!”
  燕盼归温柔一笑:“爹在一次庙会中惊瞥我娘一眼,就被娘的照人容颜所慑,千方百计
求得这门亲事。”
  “无怪爹爹和岳父一见投缘,敢情他们都是世间的情痴。”
  “可惜有幸也有不幸,娘一直不快乐,她生下了我就撒手世寰,留给爹爹一生的懊悔。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爹爹从来不曾强迫我去接纳我所不爱的男人。我还记得就在我十四岁
那一年,有人上门来提亲,爹很郑重的告诉我,他绝不会再让我步上娘的后尘,除非是我欣
赏的男人,否则他不会将我遣嫁出去。”
  “盼归!”展千舫热情的抱住妻子:“我发誓,我要你一生快乐。”
  “会的,会的。”燕盼归热烈的回应丈夫:“我知道我会的!”
  第二天早上,当燕盼归收拾房间时,她着见昨夜的文稿,忽然也动起兴致,填一阕“相
见欢”送给丈夫
  “唇边汤漾欢姿,点胭脂,鸳梦今朝圆满共塘池,低眸盼,轻声唤,愿君知,自此天涯
长伴系红丝。”
  展千舫随之作一首七律相应和
  “灯花映照眼波柔,粉黛遮藏面色羞;正同春风嬴得意,翩翩彩蝶并鸾俦。”
  他们吟唱一番,彼此还笑闹一阵子之后,燕盼归将这两篇诗词与母亲的遗稿一起收藏。
  “对了,昨儿夜里忘了问你,千帆还好吧?”
  展千舫注视妻子的背影:“他睡得很沉,我因为看见爹来了,就赶忙离开。”
  燕盼归回身对丈夫温柔一笑:“看得出来,爹很疼你们兄弟。”
  展千舫目光一闪,他龇牙道:“是的,爹好『疼』我们!”
  燕盼归眨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丈夫。
  一个月之后,燕锦堂提出归意!
  虽然展氏父子极力挽留,然而燕锦堂的辞心甚坚,最后他在女婿及女儿的陪伴之下,回
到襄阳老家。
  就在展千舫护送泰山大人回乡的那段期间,展千帆和父亲再度为了游建成升任展家船坞
执事总监的事,发生了烈的争执。
  展毅臣用力拍击书桌:
  “不赞同!不赞同,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认同你的游表哥!”
  展千帆反覆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爹,我们不要再提我们对游表哥本人的喜恶爱憎,咱们仅就执事总监这件事来谈。抱
琴和鏖双在展家船坞十多年了,他们的才华有目共睹,你若是拔擢了游建成,你将如何向那
两名铮铮铁汉交代!”
  “千帆,我承认抱琴和鏖双在年轻一辈中的确是难得的人才,所以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
栽培他们,可是我今日要拔擢人才,除了资历,除了忠诚,更要看他们的建树。游建成在这
一年多来,他做出他的成绩了。”
  “爹,您公平一点儿,好不好?游建成地做的是什么成绩?他只是靠两片嘴皮子,利用
过去的关系,拉了一些往日的布商,用咱们的船运载几批绢丝罢了。爹,像这种成绩,咱们
展家船坞各分舵的舵主,哪一个输他了?”
  “千帆,你怎么不说你对外人何其厚,对自己人何其苛。”
  “爹,难道这便是你用人的心胸气度?”
  “你一味排斥你游表哥,你的心胸气度又在哪儿了?”
  “好吧,爹,这又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歧见,咱们无需再争辩下去了。不过,如果您一定
要升游建成为执事总监,那么我坚持必须先对抱琴和鏖双这些年的努力及功勋做个交代。”
  “你坚持?你拿什么坚持?”
  “爹——。”
  “千帆,我承认你自小就聪明绝顶,对于这一点我也一直引以为傲,不过,我必须提醒
你,英雄惜英雄,好汉疼好汉,这是人性,你本身颖慧过人,所以打小你就欣赏与你一般以
才智取胜的人,可是叙用人才却不能光凭聪明就成了。既然你极力推荐抱琴和鏖双,你有没
有办法提出他们的建树?”
  “您要抱琴和鏖双的建树?成!请您给我十天的时间,我去整理出来,让您过目。”
  “可以!我就给你十天的时间,你有办法在这十天之内说服我,你才有资格说服那些待
在展家船坞数十年的老人对于抱琴和鏖双的升任心服口服。”
  展千帆做就做,没有丝毫迟疑。
  其后十天,展千帆镇日埋首在书牍之中,任何人都不见,甚致连展千舫回家时,他也不
曾出去招呼兄嫂。
  展千舫心中讶然,他先去找展老太君打听事情的始末,然后到书库找展千帆。
  “千帆,有没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帮得上忙?”
  “有的,哥。”展千帆放下手中的笔,将背靠在椅背上,闭起双目:“请把我写的那些
稿子,重新誊过一篇,明天让爹过目。”
  “我的天,千帆,你几天没睡了?眼眶都陷下去了。”
  “幸亏你回来了,否则我只好自己来誊,这件事除了你,谁也不能委托,累煞我了。”
  “我来誊。”展千帆心疼道:“你去睡吧!”
  第二天,在展毅臣的书房里,只有他们父子三人在场
  展千帆将两叠文卷本放在父亲的桌上。
  展毅臣端详次子,他的眉头虬结在一起,道:
  “如果时间太短促,你可以……。”
  “爹!”展千帆沈静的道:“我已经整理出来了。”
  展毅臣不再多言,他首先拿起右边的文卷阅览,文卷上记载谷鏖双在展船坞十四年来,
曾经担任的职务,处理的重大事件,相关的花用及收益,以及相同职位上,其他人员相对的
花用及收益。至于左边的文卷,自然就是记载熊抱琴的事迹了。
  当展毅臣的目光虽开这两份文卷之后,展千帆开始提出他的见解:
  “爹,文卷上的记录是看得见的建树,然而还有许多事情不是用文字及做字可以记载
的。您也了解,对于一个人的才能,必须用心观察。我们不能只看到他在做事,我们必须注
意到他是如何在做事。努力、蛮干、整日忙碌,没有闲暇,并不表示那个人就足堪重用。论
力气,牛的力气比人大,可是人却有法子役牛。不过,虽然人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可是我们
往往在赞扬一个人的才华时,却很容易忽略了这一点。爹,无可否认,您对于那些整日奔波
忙碌的人是不是青睬加!虽然你也明白鏖双和抱琴有武功有谋略,然而他们做事的时候却处
处显得比旁人轻松自在。爹请凭心而论,面对这种情形,是不是会在你的心中泛起疑云——
他们对于份内的工作可曾全力以赴?”
  展毅臣平静的道:“我承认我容易看见正在做事的人,可是我却不曾怀疑抱琴和鏖双的
工作能力。不过,我的确发觉他们做事比别人来得悠闲。”
  “是的,他们悠闲,然而爹可曾深思,他们的悠闲是用才华换来的?爹,咱们先就鏖双
来说吧,同样的货,别人须要用三艘船去运载,他只须要两艘船,就能解决了;同样的仓
栈,别人移入移出须要用两天的工夫去完成,他却只花半天的时间即告完工。爹,这些小地
方我们可以从哪里看出来?你不妨看看这些年来鏖双所恃过的分舵,一旦有他在,船只急
调,仓栈不足的事情就锐减。此外,还有一点儿也是不容易看出来的确鏖双的临机应智及深
谋远虑——他不会因为应付眼前而将慢货用快舟运载,少货用大船承运,他也不会在货急之
时,一味安抚雇主,而空自对排舟之人跳脚谩笃。爹!您想想看,咱们船坞的人,谁最能将
各处船舶调度的情形熟娴于胸中,将之灵活运用。”
  “你指的是船舶的调度?”
  “是的,每当闹起船荒,各分舵的兄弟急吼吼的调用船只,结果造成多少空船在江上行
驶,白白糟蹋了那段航程,然而鏖双在交配那些船只的时候,往往能将那些无形的浪费减至
最低。您记不记得前年,许多船只都调到上江各分舵,结果所有下行的货都在等上行的船只
回来时,是鏖双以铭思木材行准备运交至杭州的木材,染成木筏,将一些紧急而不怕水浸的
货以木筏运至邻近地点,再配合该地的船只,转承出去。那一回的机智应变,鏖双保住咱们
船坞多少的生计,赢得雇主多少的赞赏。”
  “嗯,这件事,鏖釜的确辨得很漂亮,我记得那一年我给他的奖赏十分丰厚。”
  “爹,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就是任何行船之人视为畏途的
急流险滩,也是咱们展家的船最容易出事折损的地方,若是由鏖双出面指挥,那些损失也必
然锐减,关于这方面您可以从船只的修缮用度中察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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