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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伟大的文人都腼腆。我就腼腆,尽管人家告诉我说,我的腼腆几乎察觉不出来。 我很高兴它几乎察觉不出来。我的腼腆曾有一阵子极为明显,成了我诸多不幸的根源,并使我周围的人感到不舒服——尤其是我那些女士朋友,她们都最激烈地抱怨我的腼腆。 腼腆者的命运并不幸福。男人们讨厌他,女人们蔑视他,他对自己既讨厌又蔑视。忍耐不会给他带来解脱。除了时间,什么都医不好他的腼腆,尽管我曾经偶然得到过一个战胜这种不幸的秘方。它刊登在一本小周刊“答读者问”的栏目上,是这样写的(我永远忘不了):“举止要泰然自若,讨人喜欢,尤其是对女士们。” 可怜的家伙!我可以想象出他读这份忠告时肯定在苦笑。“举止要泰然自若,讨人喜欢,尤其是对女士们。”那还用说!我亲爱的腼腆青年,你难道不是一贯如此吗?你若是违心装出别的气质,那你肯定不是会使自己显得过分热情而荒唐可笑,就是会使自己显得过分亲呢而冒犯别人。你若是凭自己的天性行事,那只会被看作粗俗无礼和愚不可及。 对社会加在身上的折磨,腼腆者的确有些轻微的报复方法。在某种程度上,他能够把自己的不幸传染给别人。他畏惧别人,别人也畏惧他。他能叫全屋子的人扫兴,只要他在场,最活泼乐天的人也会变得沮丧紧张。 这种情况大多是误解造成的。许多人把腼腆者的畏葸错当成傲慢自大,因而感到恐惧和受到了侮辱。而腼腆者的尴尬笨拙也被当作傲慢放肆而招致怨愤。有人对他说出第一句话,就把他吓个半死,他的血一下子撞到脑于上,完全丧失了说话能力,而这却被看作了屈从于激情的绝好实例。 不过,在所有场合都遭人误解,这的确是腼腆者的命运。无论他竭力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他肯定都无一例外地适得其反。他开的玩笑被尊为影射事实,他的不老实备受谴责。他的嘲讽却被当作老实话,于是他就被看成了一头蠢驴。反之,当他想讨好别人而略有几分阿谀时,他的话就被当作讽刺,从此他会永远遭人忌恨。 在旁人眼里,以上这些连同腼腆者遇到的其它麻烦都妙趣横生,它们自远古以来就一直是写作喜剧的绝好材料。然而,倘若我们看得略微深一点,就会发现这幅图画有它悲惨的、甚至可以说是悲剧性的一面。一个腼腆者意味着一个孤独者——一个失去了所有同伴、继绝了所有社会联系的人。他在世上活动,却没有融合在里面。他与他的同胞之间永远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一堵坚固而无形的墙。他试图翻越这道障碍,却徒劳心力,反被摔得鼻青脸肿。他看得见墙那边的另一只手。他站在一旁,望着兴高采烈的人群,渴望着对他们讲话,宣布自己是他们的亲族,然而,人们彼此愉快地闲聊着走过他身边,他无法使他们停下来。他想追上他们,但那些禁铜他的墙壁却和他一起行动,包围着他。无论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还是在拥挤不堪的屋子里,无论是在劳作的艰辛中,还是在欢乐的旋涡里,无论是置身于多数人之中,还是置身于少数人之中,在众人聚集,能听到人类语音乐音的地方,在人的目光投射出人的思想的地方,腼腆者都躲在一旁,孑影相吊,如同麻疯病人一样。他灵魂中充满了爱与期望,但世人对此一无所知,他的脸上牢牢固定着腼腆的铁面罩,人们永远见不到面罩底下的人。真挚的话语和衷心的致意时时冲到他嘴边,但在腼腆的钢罩后面,它们却变成了听不见的低语,销声匿迹。他的心为那些疲惫的弟兄疼痛,但他的同情却是哑巴。他喉咙里充塞着对错行的轻蔑和愤慨,但是,他找不到发泄的安全阀,他唯恐在热情的言词中自己的怨愤会冲口而出,结果他想说的话又被咽了回去,戕害了他自己。腼腆者的仇恨、讥讽和对激情的热爱(人们经常这样诅咒腼腆者)在他心中溃烂、腐败,却不能发泄出来,这使他心情郁闷,将他变为恨人恨世的人。 不错,腼腆者就像丑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十分艰难,哪怕只想得到一点点舒适,也需要犀牛那么厚的皮做遮挡。厚皮的确是我们精神的衣裳,没有它,我们就不适于在文明社会被人看见。一个气喘吁吁、面红耳赤的生命,双膝颤抖,双手绞扭,这对每个人都是幅痛苦景象,倘若他不能治愈自己,那么,他自己还是越快去上吊越好。 腼腆这种疾病可以治愈。至于腼腆者能否使自己感到自在,我可以用亲身经历向他们保证:完全可以。你大概已经注意到,我并不喜欢谈自己,但为了人道的事业,我想在这个问题上说说我自己的体验,并且承认我曾一度像那首《巴伯歌谣》里面唱的那样,是“腼腆人之最”,而且“每当我被介绍给一位俏丽少女,我的膝盖就会打颤,就像害怕一样”。现在,我——不对,我应当说,就在前天,我就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当时,正像翻译《高卢战记》①的小学男生说的,我完完全全是独自一个人。我把一个在火车站小餐馆干活的年轻姑娘逼到了绝境。我以尖刻与惋惜参半的语言,谴责她对我冷漠无情,缺少纤尊俯就的态度。我的态度彬彬有礼但很坚决,坚持要她同意:旅途中的英国人有权得到尊重和关心。最后,我直勾勾地抬头看了她的脸。我不必再多说什么了吧? ①《高卢战记》(Bellum Gallicum),是罗马大将朱利叶斯·凯萨写的回忆录,为英国小学生最早接触到的拉丁文作品。 真的,我说完那些话,便立即离开了屋子,并且带着一副看上去匆匆忙忙的样子,等不及吃上一点东西。然而,那是由于我已经改变了主意,并非因为我害怕,这你知道。 腼腆者聊以自慰的是:腼腆当然不表示愚蠢,垂头蠢脑的小丑很容易神经过敏地讥笑别人,但是,最高贵的性格并不都是厚脸皮,作为动物,温驯的马并不比暴躁的雄狮子低等,森林里的鹿也不比猪更低级。腼腆只不过意味着极度的敏感,与忸怩作态和自高自大毫无瓜葛,尽管鹦鹉学舌派的哲学始终认为腼腆与这两者联系密切。 的确,自负是医治腼腆的特效药。只要自负在你身上稍一露头,你就会变得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聪明百倍,畏葸忸怩会遭到重创,离你而去。你若能审视一屋子的人,心中想到他们的智力与你相比只能算作儿童,你就不会感到胆怯了,正像你面对的是一群出众的喜鹊或猩猩一样。 自负是一个人所能携带的最好盾牌。在它穿不透的光滑表面上,恶毒与妒嫉的匕首的软弱刺击只会无害地一闪,滑到一旁。没有自负的护胸铠甲,天才的利剑就无法在生活的战斗中杀开血路,因为你不但必须承受打击,而且必须对付打击。当然,我这里所说的自负,并不表现为朝天掀起的鼻子和装腔作势的语调,那不是真正的自负,而仅仅是装作自负而已,就像孩子们游戏扮成国王和王后,头插羽毛。身披长穗大摇大摆一样。真正的自负不会使人横遭排斥,恰恰相反,往往使人真诚、善良、简单。这种人没有必要装腔作势,他十分满意自己的性格,他的高傲深藏于内心,外表上根本无法察觉。无论是赞美还是责难,他都不放在心上,他值得信任。他头脑里的幻想远比别人高远得多,而不屑于分辨他人的微小差别,所以,他与公爵相处才和与小贩相处一样洒脱自在。他只依据自己的标准衡量事物,所以从不会受到诱惑而找借口让自己权且把邻人的观点奉若神明,而那些不那么自信的人却时常如此。 另一方面,腼腆者又很谦卑,他觉得自己怯懦,过分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不过,年轻人却完全应当这么想。年轻人的性格还没有成形,正在从怀疑和不信任的纷乱当中慢慢形成,在逐渐成熟的洞察力和经验面前,胆怯自然会逐步减少。一个男人的腼腆很少能够持续到成年。即使他自己内心的力量不将它抛弃,世界的砥砺通常也会将它抛光,你极难得遇到一个真正腼腆的男人——除了在小说里和舞台上。顺便说一句,在那些地方,腼腆男人很受赏识,尤其受女人的青睐。 在那块超凡的土地上,腼腆者的形象常常是些圣徒般的金发青年——在舞台上,金发总是和美德同时出现。两者若是单独出现,就没有一个体面的观众肯相信了。我认识一位演员,有一次他戴错了假发,只好用自己的头发匆忙上台,表演主角。他的头发恰好是乌黑发亮的,结果,他的每一种情感高尚的表演都引起观众轻蔑的狂叫,因为观众都将他视为流氓。他——腼腆的年轻人爱着女主人公,啊,爱得那么投入(不过,他只是旁白里说的,因为他不敢当面表达)。他那么高尚无私,他的话音是那么低微,他对自己的母亲那么恭顺,戏里的坏人嘲笑他,讥讽他,但是他那么平静地承受下来。结果却表明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尽管谁也不知道,于是,女主人公向他表白了爱情。他吃了一惊,而且,啊,他多么幸福啊!人人都喜爱他,乞求他原谅,他用短短几句精心措辞的挖苦原谅了他们,还为他们祝福。他似乎一向都欢乐而顺心,以致那些并不腼腆的年轻人个个都巴不得自己腼腆起来。但是,生活中的腼腆青年却知道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知道现实中的腼腆者根本就不觉得那么快乐,他不像在虚构的艺术作品里那么有趣。比起舞台上的腼腆青年,他稍嫌笨拙,稍嫌愚蠢,略欠热诚,略逊文雅,而且他的头发也要黑得多。这一切加在一起,就大大改变了他的处境。 与腼腆者的理想相一致的是他的忠实。我完全赞成说腼腆青年具备一种美德,即他的爱情极其专一,然而原因也不难寻找:实际上,正视一位女子的脸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勇气,让他再去经受正视第二位女子的磨难,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已经承受了全体女性给他造成的太多恐惧,所以绝不敢与更多女人四处闲逛。一个女人对他完全足矣。 可是,对于不腼腆的青年,情形就不一样了。他面临着他的腼腆兄弟从未遇到过的众多诱惑,他环顾四周,看见处处都是挑逗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唇。置身于这么多挑逗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唇当中,他晕头转向,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属于哪双挑逗的眼睛,哪对微笑的嘴唇,昏昏然和错误的女子做了爱,还有比这更自然的吗?而腼腆青年除了自己的靴子从来什么都不看,所以既看不见诱惑,更无从受到诱惑了。腼腆青年可真有福气! 不过,腼腆青年倒宁愿自己没有那样的福气,他巴不得自己能和别人一样地“浪荡一番”,每人部在诅咒自己不谙此道。他时常竭力鼓起勇气,使自己放纵起来,但每次总是遭到惨败。一两次微弱挣扎之后,他便再次趴在了地上,四肢瘫软,好不可怜。 虽说“可怜”,恐怕从来就没人可怜他。某些厄运给受害者带来大量痛苦,却没有使他们获得丝毫同情。弄丢雨伞,坠入情网,牙疼,鼻青脸肿,以及坐在了自己的帽子上,这些仅仅是此类厄运的几个例子,不过其中最主要的厄运就是要数腼腆了。腼腆者被世人看作活笑料。他的出丑露乖就是客厅斗技场的体育运动,看客们兴致勃勃,对他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瞧啊,”观众一边窃笑,一边彼此叫喊,“他脸红啦!” “快看他的两条腿。”一个人说。 “您注意他怎么坐着了吗?”另一个人加上一句,“坐在了椅子边上啦。” “看上去还挺爱脸红嘛,”一位军人模样的先生讥讽道。 “他不知道该把手放在什么地方,真怪可怜的。”一位老太太小声说,她自己的手稳稳当当地交叉在大腿上,“他的手简直叫他不知所措啦。” “把他的脚切短一两码不算坏事儿,”喜欢玩笑的人不动声色地念叨着,“尤其是考虑到他似乎正急着想把它们藏起来。” 接着,又有人建议说,有他那样的嗓音应该去当船长。有些人注意到了他抓起帽子时的那股拼命劲儿。有些人则对他不会与人交谈发表评论。另一些人议论著他的咳嗽令人心烦。如此等等,直到他的全部怪癖都被数落干净,人们个个都精疲力尽为止。 亲戚朋友则把情况弄得更糟,遂使这可怜的孩子备感不幸(亲戚朋友具有比其他人对他更不以为然的特权)。他们不但在自己人中间开他的玩笑,而且坚持让他弄清那个玩笑。他们以模仿、丑化他的举止来鞭策他,其中一个假装模仿他,先走到外面,进屋时学着他滑稽紧张的样子,再告诉他:他(那个腼腆的家伙)进屋时就是这副尊容。要么就转身对他说:“你跟人家握手就是这个样子。”然后和屋里的其他人一起演出一场滑稽戏,和每个人握手,仿佛抓着热盘子,又犹豫地把盘子扔掉似的。接着,他们追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脸红,究竟为什么要结巴,究竟为什么总是用几乎叫人家听不见的声音说话,仿佛他们觉得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接着,其中一位挺起胸脯,在屋子里摇摆阔步,活像只凸胸鸽,并且相当严肃地解释说,应当像这样走路。老头子拍着腼腆青年的背,说:“我的孩子,大胆一点儿,谁也别怕。”母亲说:“阿尔杰农,千万别做叫你丢脸的事。这么一来,你就绝不会为你做过的事感到羞耻了。”她冲他和蔼地微笑着,仿佛对自己的清晰逻辑感到惊讶。男孩子们说他“比姑娘还差劲”;而姑娘们激烈驳斥这种对女性的影射诽谤,并且忿然保证:任何一个姑娘都比他强得多。 她们说得完全正确,任何一个姑娘都比他强得多。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腼腆女人,抑或说,至少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直到我见到一位腼腆女人,我才会相信她们存在。我知道,人们普遍接受的信念恰恰与此相反。人们一般认为:所有女人都应当是胆小受惊的小鹿,被人家看的时候,她们应当脸色飞红,垂下优雅的眼睛。人家和她们说话时,她们应当赶紧跑开。而人们普遍认为我们男人应当大胆鲁莽,嬉笑欢闹。可怜又可爱的小女人就是为了这个才赞赏我们,但又对我们怕得要死。这种理论十分可人,但是,正像大多数被普遍接受的理论一样,它只是胡说八道而已。一个12岁女孩就已经出落得十分自负而冷若冰霜了;而她20岁的哥哥却结结巴巴地站在她身旁。倘若一个女人听音乐会迟到了,她会面无愧色地打断演出,中途入场,搅扰全体观众,而她丈夫则会跟在她后面,战战兢兢,缩头缩脑,不住嘴地道歉, 从送出第一个秋波到蜜月的最后一天,在与爱情有关的一切事情上,女人的卓越胆量早已表现得尽人皆知,无须评论了。同样,前面的比较也有失公允,男女的地位并不平衡。爱情是女人的“生意”①,我们做生意的时候都需要抛开自己的天然弱点——我所认识的最腼腆的男人是给照相馆招揽生意的。 ①参见英国诗人拜伦长诗《瑭·璜》:“男人的爱情与他的生活分离;女人的爱情是她的全部生存。”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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