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我记得,我记得,
    在寒冷的11月,
    那山喜鹊……
    
  后面的我想不起来了,那是我平生所学的第一首诗歌的开头几句。至于:
    嗨,摇啊摇,
    提琴和小猫,
    
  这首歌谣,因为它琐屑无聊,不具备真正诗歌所应有的特点,所以我没有把它笔录下来。我曾因背诵“我记得,我记得”获得过4个便士。我记得,那回我得到的确实是4个便士,因为人家告诉我说,如果我留着它们,等我再得到2个便士,我就有6个便士了。那个理由尽管无可争议,却没有使我动心,我只记得,第二天上午那笔钱就被我挥霍掉了,只是现在我怎么也想不起派了什么用场。
  记忆的特点就是这样。她带给我们的所有东西,没有一样是完整的。她是个任性的孩子,她所有的玩具都残缺不全。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曾钻进一个大垃圾桶里,但关于我究竟是怎么从桶里出来的,此刻我却丝毫记不起来了。倘若我们只能坚信记忆,那我就应当强迫自己相信:我现在还在那个垃圾桶里。还有一次(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我正置身于一次格外有趣的恋爱场面,然而此刻我唯一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来的就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有人突然打开了房门说:“爱米丽,有人找。”那语气阴森可怖,使人以为警察正要来捉拿她。她对我说的所有温情话语,以及我对她说的所有美好东西,全被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总的来说,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生活不过是一片瓦解的废墟:这里是一根摇摇晃晃的柱子,那边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门廊;一扇窗户的破窗框标志着昔日我心上人的闺房;一堆烧黑的石块散发的热气渐渐冷却,那里曾一度烈焰腾腾;还有那一处处青苔和缠绕的绿色常春藤。
  透过时间那柔化万物的迷雾,世上一切事物都隐约地呈现出愉悦的色彩,即使逝去的悲哀也明显得甜美。现在看来,我们的顽童时代十分快乐,充满了顽皮、嬉戏和好吃的东西,而那时大人们对我们的呵斥、我们的牙疼病以及拉丁文则全被我们忘得一干二净——尤其是拉丁文动词。我们以为少年时的自己十分快乐而且惹人喜爱;我们还希望自己能够再恋爱一次。我们绝不会回想起:当年她说她只能做我们的妹妹时,我们心头何等痛苦,我们熬过多少失眠的夜晚,我们的喉咙何等焦躁干热,好像男人都需要多几个妹妹似的!
  不错,回首往事时,我们看到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明。阳光不会在往事上面投下任何阴影。我们身后走过的路显得十分平坦。我们看不见那些尖利的石头。我们只在路旁的玫瑰花丛里逗留过,现在想起那么遥远的往事,那刺痛我们的玫瑰硬刺只不过是随风摇荡的柔软嫩枝罢了。感谢上帝,记忆就是如此——不断延长的记忆链条上只有愉快的链环,而明天,我们就会对今日的苦涩与哀愁抱以微笑。
  一切事物最明亮的一面仿佛也是它们最完美、最美好的一面,因此我们短暂的生活沉入我们身后那黑暗的遗忘之海时,最后沉没的是那些最明亮,最愉快的记忆。它们耸立在海面上,久久留在我们的视野里;而愤怒的思绪和尖利的刺痛却被深埋在海浪下面,不再使我们烦恼了。
  我想、正是昔日的愉快光辉,使老年人说出了那么多关于他们年轻时光的废话。那时的世界仿佛是个非常高尚的所在,事情也更像它们应有的样子。那时的男孩子就是男孩子,女孩子也与现在大不相同。同样,那时的冬天就像冬天,而夏天也根本不像今天我们不得不忍受的夏天那么讨厌。对那时人们的出色行为和惊人的事件,今天要三个壮汉才能相信一半。
  我喜欢听我的一位老校友向年轻人讲述往日的全部故事,他知道他们绝不会反驳。讲上一会儿,如果他没有发誓说他小时候月亮每晚都照耀大地,他上小学时最迷恋的运动是披着毯子逗弄发狂的公牛,那才怪呢!
  老年人谈到过去时总是如此,而且会永远如此。我们祖父年轻时代的老年人唱的歌同样使下一代感到沉重不堪;为了加重下一代的苦难,今天的年轻人也会对后代唠叨出一模一样的废话。从亚当过51岁生日起,他就开始叫嚷“哦,还我50年前的美好往昔吧”。拿起1835年的文学作品,你就会发现:那时的诗人和小说家也在要求无法得到的同样礼物,犹如他们之前很久的德国游吟诗人那样,犹如比德国游吟诗人更早的北欧史诗作者那样。古希腊早期预言家和哲学家们也曾为同样的原因而哀叹。由于这一切,这个世界从它被创造出来的那天起就越变越糟、每况欲下了。我只能说,世界头一天向公众开放的时候想必极其令人快乐,因为甚至到了今天,这个世界依然叫人快乐,你只要尽量置身阳光里,并在雨天保持好脾气就行。
  不过,我们不能否认:在那个露水滋润的创世之晨,世界依然年轻、新鲜,众人沉重的脚步尚未将世上的青草踏成尘埃,无数城市尚未将寂静永远逐除,那时世界肯定比后来更美好。人类之父们赤着双足,衣袍宽大,在广阔天穹下与上帝携手同行,生活在他们眼中想必是高尚而庄严的。他们住在阳光沐浴的帐篷里,周围是哞叫的畜群。从大自然慈爱的手中,他们获取满足自己简单需要的东西。他们辛勤劳作、交谈、思考;巨大的地球尚未负载起麻烦和舛错,还在平衡地运行。
  现在,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人类平静的童年期也一去不复返了。那时,人类在遥远森林里的空地上和流水潺潺的河畔消磨时光。人类发展到了充满喧嚣、疑虑和期望的成年期,人生安享宁静的时代过去了。生活有工作尚待完成,必须加速前进。那工作是什么?在上帝的宏伟设计当中,这个世界究竟占多少分量?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但我们的双手正在下意识地帮助完成这项工作。我们就像那些在黑暗的深水里劳碌的小珊蝴虫,人人都奋力达到自己的目的,却从不梦想我们为上帝织造的广大网络是什么模样。
  放弃对永不再属于我们的日子的枉然追悔和企盼吧。我们的工作在我们前面而不是后面。我们的座右铭是“前进”!不要再抱臂空坐,凝望以往,仿佛它就是大楼本身,其实它只是基础。别再徒劳心思,浪费生命,猜度往事的样子,却忘记未来生活的样子吧!我们坐而追悔失去的机会,机遇却正从面前掠过;我们没有注意来到面前的幸福,是因为我们正忙于追忆以往的幸福。
  多年以前,我晚上常常离开火炉,到童话故事的乐土上漫游。我遇见一位真正骁勇的骑士。他曾在许多国土上战胜过许多危险,人人都知道他是位勇猛无畏、久经考验的骑士,从不知什么是畏惧(也许不包括那些连勇士也胆寒、却并不感到羞耻的社交场合)。一天,这位骑士在一条累人的路上疲惫地策马前进。道路难行,他担心着自己的安全,心惊胆战。他头顶上悬着黑色山岩,硕大无比,在骑士看来,岩石很可能坍塌,于是他躺在它们底下。他身体两侧是深渊,旁边是黑漆漆的山洞,里面住着凶残的强盗。还有令人魂飞魄散的巨龙,下跨滴着血。道路上方悬着漆黑的夜空。于是,那位勇敢的骑士便不想奋力前进,而打算寻找一条其它的路,一条不会使他温良的骏马遇到那么多险阻的路。然而,我们这位勇敢的骑士匆匆转身回顾时,不禁感到万分惊诧:看啊!他闯过来的全部道路都不见了!他那匹马脚下的地面有一个巨大的裂缝,谁也不敢朝裂缝底部窥上一眼,那裂缝是那么深。勇敢的骑士明白了已无退路,便向善良的圣·卡思伯特祷告,勇敢而愉快地继续催马前进。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①圣·卡思伯特(Saint Cuthbert,约635—687),英国著名主教。
  生活中没有回头路可走。我们踏过时间的脆弱桥梁,每跨一步,那桥就沉入永恒之中。往昔一去不复返,它被收集起来,储藏起来,它不再属于我们。我们说出来的话,没有一个字可以收回;我们迈出的每一步,也都不可折返。因此,我们最好像那位真正的骑士那样,勇敢地奋力向前,而不要为没有退路而枉自哭泣。
  每一秒钟都为我们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让我们愉快地前进,去认识它吧!无论我们是否愿意,我们都必须奋力前进;而且,目视前方比向后张望更有利于把路走好。
  有一天,一位朋友来找我,极其雄辩地怂恿我学会某种惊人的记忆法,它能使人对一切事情都永志不忘。我不明白他对这个题目何以如此热衷。当我偶尔借到人家一把雨伞,或当我打桥牌,中途使出柔声说句“天啊,我一直以为梅花是将牌呢”的绝招时,才需要好记性。尽管他把那个记忆法的优点陈述得娓娓动人,我还是拒绝了这个建议。我根本就不想记住所有的事情。在大多数男人的生活里,有许多事情还是忘掉为好。我们多年以前曾有过不够高尚、不够正直的行为,因为我们也许不免做出过愚蠢卑鄙的错事,我们曾经一度偏离了那条完全诚实的道路,更糟糕的是,我们的行为当时就被发现了。啊!我们受到了处罚,经历过徒劳追悔的万分痛苦,尝到过耻辱的煎熬,听到过也许是来自我们所爱之人的嘲讽。让我们忘记吧。哦,时间老人,用你仁慈的手拂去我们过于沉重的心头上的那些苦涩记忆吧,因为即将来临的每一小时都会不断带来悲痛,而我们的微弱力量仅能支持今天。
  不过,请别以为我主张往昔的记忆应当被埋葬。倘若回忆的心弦绷得太紧,生活的音乐就会黯然无声。我们应该从摩涅莫绪涅的花园里芟除毒草,而不是鲜花。你还记得狄更斯笔下那个“回忆缠身的人”吗?他为自己能够变得健忘而祷告,然而他的愿望得到满足以后,他又为重获记忆而祈祷。我们并不需要所有记忆精灵都离开我们,而只要避开那些凶暴残忍的记忆恶鬼。让那些温和慈善的记忆幽灵缠绕我们吧,只要它们愿意;我们并不害怕它们。
  ①摩涅莫绪涅(Mnemosyne),希腊神话里的记忆女神,九位缪斯女神的母亲。
  啊,老天!随着我们渐渐变老,世界上的鬼魂也逐渐增多了。想见到他们若隐若现的脸,想听他们的衣服夜间发出的窸窣声,我们不必到阴沉的教堂院子里搜寻,也不必在环绕着壕沟的农庄里睡觉。每座屋子、每个房间、每把吱嘎作响的椅子都有自己的鬼魂。他们在我们生活的空房间里作祟;他们像秋风中急转的落叶一样围绕着我们。其中有的活着,有的死了,我们不知道。我们曾紧握他们的手,曾钟爱过他们,曾与他们争吵,曾和他们一起欢笑,曾把我们的思想、希望和目标告诉给他们,他们也同样告诉给我们,直到双方的心仿佛结为一体,强大得似乎足以蔑视死神那微弱的力量。现在,他们已经逝去,永远离开了我们。他们的眼睛再也不会注视我们的眼睛,我们再也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声,只有他们的鬼魂来到我们这里,和我们交谈。我会含着热泪,看到他们依稀缥缈的身影,我们向他们伸出渴望的双手,但他们只是一团空气。
  鬼魂!他们日夜和我们在一起。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在耀眼的阳光下,他们就走在我们身旁。在我们昏暗的家中,他们就坐在我们身边。我们看见他们正从昔日小学校的窗子里窥望。我们在树林中和小巷里与他们相遇,我们儿时曾在那里叫喊、嬉戏。注意!你难道听不见他们在黑莓丛后面低声欢笑?你难道听不见他们在青草萋萋的林间空地那边叫喊?近处,穿过安静的田野,就在树林旁边,黄昏的阴影正悄悄延伸。这里有一条小路,我们常在日落时分在这条小路上看见她。看哪,现在她就在那儿,我们多么熟悉她那件高雅的白色上衣,她的小手拎着那顶大无沿帽,明亮的棕发全都缠在了一起。然而,我们只知道她去了5000英里外的一个地方,而且已经不在人世!那又何妨?现在她就和我们在一起。我们能直视她含笑的眼睛,我们能听见她的声音。她将消失在林边的篱笆旁,独自留下我们;阴影将要偷偷遮没田野,夜风将吹拂呜咽。灵魂!当无情的航船驶向大海彼岸,当我们所爱的人们胸口覆盖着冰冷的绿土,当这悲惨的旧世界向告别的深长抽泣发出回声,鬼魂总是和我们在一起,并将永远是鬼魂。
  ①无情的航船,指驶向死亡。
  然而,哦,鬼魂们啊,没有你们,这个世界会更加悲惨!到我们这里来吧,和我们说说话,啊!我们昔日所爱的人们的鬼魂啊。儿时玩伴的鬼魂,昔日恋人的鬼魂,老朋友们的鬼魂,所有嬉笑的少年男女们的鬼魂,啊,到我们这里来吧,和我们在一起吧,因为这个世界十分孤独,新朋友、新面孔不像老朋友和老面孔,我们不爱他们,不,我们不会像爱你们那样与他们一同欢笑。啊,我们青年时代的鬼魂们,当我们同行时,那时的世界是多么欢乐,多么明亮;但现在的世界已经变老了,我们也变得疲惫了,只有你们才能将光明和新鲜带回给我们。
  记忆格外容易勾起鬼魂。如同一座闹鬼的屋子,它的墙壁总是对看不见的脚步发出回声。通过破损的窗扉,我们窥见死者掠过的身影,而其中最悲惨的阴影,莫过于我们死去的自我的影子。
  啊,那些欢乐的年轻脸庞,充满了多少真诚、自尊、纯洁、善良的思想和高尚的企盼!它们用深沉。清澈的眼睛俯视着我们,目光里充满了多少责备啊!
  可怜的少年们啊,恐怕他们太有理由感到悲哀了。从我们每天刮胡子的年龄开始,撒谎、狡诈和怀疑就偷偷溜进了我们的心,而我们原本打算做伟大。高尚的人。
  我们不能预先看到未来,这是件非常大的好事。只有极少数14岁男孩将来不会对40岁时的自己感到羞愧。
  我有时喜欢和那个古怪的小家伙——那个许多年前的我聊聊天。我想他也喜欢这么做,因为每当我晚上独自衔着烟斗,聆听壁炉火焰的低语时,他就常常会来到我身边。我看见他庄严的小脸通过飘浮的、散发着香味的烟雾望着我。我对他笑,他也对我笑。不过,他的笑是那么严肃,那么老成。我们聊着过去的时光。有时候,他拉起我的手,于是我们就穿过壁炉的黑色铁蓖,跳下充满烟尘、闪闪发光的炉膛,来到火光后面的土地上。我们在那儿找到了以往的日子,和那些日子一道游荡。他一边走,一边和我讲他的想法和感受。我时常嘲笑他,但又马上感到懊悔,因为他看上去是那样严肃,我为自己的浅薄而羞愧。另外,嘲笑一位比我年少那么多、在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前曾经是我自己的人,可要算有失恭敬。
  起初我们交谈并不多,只是互相对视着:我俯视他的卷发和他那个蓝颜色的小蝴蝶结;他一边疾走,一边用眼睛的余光仰视着我。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那对腼腆的圆眼睛对我并不是完全赞赏。他发出一声轻叹,仿佛失望的样子。然而,过了片刻,他的忸怩渐渐消失了,并开始和我闲聊起来。他把自己最喜欢的童话故事讲给我听;他会背1直到6的乘法口诀;他还有一只小白鼠;爸爸说,童话都是假的,那真叫人遗憾,因为他太喜欢做个骑士,与龙搏斗,再娶一位公主了。不过当他长到7岁,他对生活的看法就更实际一些了。他愿意长大成人,在驳船上当个船员,挣好多好多钱。这也许是坠入情网的结果,他就是大约在那个时候坠入情网的。那是在他6岁的时候,他爱上了牛奶店的那位女孩(上帝保佑她那对总是在跳舞的秀足吧,别管它们现在长成了什么尺寸)。他想必非常喜欢她,因为有一天他将自己最主要的财产送给了她。那是一把挺大的折刀,有四把生锈的刀刃,外带一个开塞钻。后来,那东西不知为什么突然“啪”的一响,扎进它主人的腿里去了。她是个惹人喜爱的小东西,就在彼时彼地,就在牛奶店外面,她伸出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为了他的馈赠而吻了他。然而,愚蠢的世人(在隔壁雪茄烟商场干活的那个男孩就是一个)居然讥笑这爱情的信物。因此,我那位年轻朋友本来准备在那个男孩的脑袋上猛推一下,却没有如愿。相反,在隔壁雪茄烟商场干活的男孩猛推了他的脑袋。
  以后,小学生活到来了,其中包括苦涩的小烦恼、欢快的叫喊和有趣的戏耍,还有面对该死的拉丁文语法以及愚蠢的抄书本流下的热泪。正是在小学时,他由于试图学习德文发音而毁坏了自己的一生(我坚信如此)。也正是在小学时,他领教了法兰西民族是多么看重钢笔、墨水和纸。他遇到的每一个法国人,问他的第一个问题都是“你有钢笔、墨水和纸吗”?另一个人照例一样也没有,却说他兄弟的叔叔三样东西全有。第一个人似乎没有兴趣纠缠另一个人的兄弟的叔叔,他想知道的是:另一个人的妈妈的邻居有没有钢笔、墨水和纸。“我妈妈的邻居没有钢笔、墨水和纸。”另一个人回答道,开始不耐烦了。“你的女园丁的孩子有钢笔、墨水和纸吗?”这下就难倒了第一个人。等每一个人为那些倒霉的钢笔、墨水和纸操够了心以后,就轮到他的女园丁的孩子没有钢笔、墨水和纸了。这个发现使除了法语教科书里的那个法国人之外的所有人都闭上嘴。但那对那个不知羞耻的家伙毫无作用。他从没想过道歉,而是说他姑姑有芥末。
  ①这里说的是初级法文课本上的练习。
  学到一些多少算是没用的知识,然后愉快地忘掉它们,童年时代就这样去了。红砖校舍渐渐从视野里消失,我们来到了世界的公路上。我的小朋友现在已经不再年轻了。当年的短上衣已经生出了尾巴,那顶破旧的帽子已经长高、发亮,而当年,它曾兼做手帕、水杯和攻击武器,派过大用场。他嘴里叼的,已经不再是石笔,而是香烟了。那烟钻进了他的鼻孔,使他好不难受。不久之后,他试着抽雪茄,因为那更气派——一支黑色的大号哈瓦那雪茄。雪茄似乎不完全适合他,他发现,他后来坐在后面的厨房里呕吐,并郑重起誓再也不抽烟了。
  现在他的胡子几乎用肉眼都能看出来了,从此他立即喝上了白兰地加苏打水,并且认为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他谈论著“以2比1赌那匹大家都看好的赛马”;提到女演员的时候,他亲呢地称她们“小艾米”、“凯特”和“贝贝”;他唠叨着自己“那天输掉了一局纸牌”,语气里面暗示他已经挥霍掉了几十镑钱;不过,说句公道话,他输掉的数目最多可能仅仅是1镑加2个便士而已。另外,倘若我没有看错(在这块记忆的土地上,光线总是十分昏暗),他在自己眼睛上嵌上了一个单片眼镜,一碰到东西就绊跤。
  他的女性亲戚对这些事非常担心,为他祷告(祝福她们的善心),并且认为老拜雷法院的审判和绞索是这种无法无天的胡闹的惟一结果。他的小学校长曾经预言他没有好下场,那句话则被视为将会应验的预言。
  ①老拜雷法院(old Bailey),伦敦刑事法庭。
  在这个年龄,他对异性怀着老爷式的轻蔑,对自己的评价极好,而对家里所有其他年长男性则持一种友善的、保护人式的态度。总之,必须承认,这个时期他多少算是一个讨人嫌的家伙。
  但是,那个时期并没有持续多久。不久之后他坠入情网,那使他很快就学会了吹牛。我注意到他的靴子现在对他来说已经太小了,他的头发也极为出色地梳理起来了。他比平时更爱读诗,并且在卧室里放了一本诗韵辞典。每天早上,爱米丽·珍妮都会在地板上面发现撕碎的字纸,上面写着“残忍的心与爱的利镖”、“姣好的眸子与恋人的叹息”以及更多的老而又老的歌。少男非常喜欢唱它们,少女虽然非常喜欢听它们,却甩着她们秀丽的脑袋,装出从来什么也不听的样子。
  然而,爱情的进程似乎不大顺利,因为后来他更喜欢散步锻炼以及减少睡眠了,可怜的孩子,而且已经达到了有损健康的程度。他的脸上暗示出各种可能,只是看不见婚礼的钟声和永远美满的迹象。
  这里他仿佛就要消失了。我们散步时在我身边长大的那个小小的、孩子气的自我已经消失了。
  我独自一人,路很黑。我跌跌撞撞地走着。我既不知道怎么走,也不在乎怎么走,因为那路似乎不知通向何处,没有指路的光亮。
  但是,清晨终于到来了。我发现:我已经长成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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