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伊娃从迈阿密乘班机到纽约,又在纽约登上了前往巴黎的协和式飞机。乘坐这样票价昂贵的超音速飞机未免是一种奢侈,但此时的伊娃已不计较旅费的多少了。在巴黎,她换机到尼斯,再从尼斯改乘汽车到普罗旺斯地区的艾克斯。这期间,汽车要穿过大片乡村。大约在一年前,她和帕特里克也经历了同一旅程。那是他来巴西后仅有的一次离境。虽说他有一本伪造得天衣无缝的新护照,但过境时他还是特别紧张。
  巴西人祟尚法国的一切。事实上,凡是受过教育的巴西人都会说法语,都了解法国的文化。他们在近郊美丽的旅店——加利西城——租了一套房子,逛街、购物、品尝美味佳肴,偶尔也闯进艾克斯和阿维尼翁之间的村庄猎奇。他们这样度过了一星期。他们还像新婚夫妇一样在房内耗费了许多时光。有一次,帕特里克多喝了点酒,兴奋地说这是他们的蜜月旅行了。
  伊娃找到原先那家旅店,租了一间小房问。小睡之后,她穿着睡袍在露台饮茶。接下来,她换上牛仔服,漫不经心地向镇内走去。她来到艾克斯最繁华的米拉波大道,在拥挤的露天咖啡馆一面啜饮红葡萄酒,一面观察来来往往的男女大学生。当看到一对对恋人手挽着手、无忧无虑地在人行道漫步时,她露出了羡慕的神情。她和帕特里克也曾这样手挽手地漫步。他们时而轻声细语,时而开心大笑,仿佛在他身后的阴影消失了。
  正是在艾克斯,在他们共同度过的唯一一个完整的星期中,她发现他睡得极少。无论何时她醒来,他都已经醒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默默地盯着她,好像她要出危险似的。她入睡时灯是关着的,可醒来灯已亮了。他发现她醒来后,就会把灯关上,轻轻抚摸她,直至她重新入睡。他自己也逐渐入睡。但不到半小时,灯又亮了。天未亮他就起床,等到她姗姗地到了露台,他往往已经看完了报纸,还读了几章侦探小说。
  她曾经问他能睡多久,他的回答是“不超过两个小时”。他从不打盹,也从不早睡。
  他既不携带武器,也不疑神疑鬼。对于陌生人,他一般也不起疑心。而且他难得谈起自己的逃亡生活。要不是他的睡眠习惯,他看上去就同正常人一样,怎么也不像政府通缉的要犯。
  尽管他不喜欢谈论过去,但在两人的交谈中有时还会不可避免地提到一些往事。毕竟,他们的结合是以他的逃亡和重塑自我为前提的。他喜欢谈论的话题是新奥尔良的童年经历,而不是逃亡前的成年生活。他几乎没有提到过自己的妻子。不过,伊娃知道,他的妻子是他最痛恨的一个女人。他们的婚姻非常不幸。正是这个原因促使他下决心出逃。
  他曾试图谈起阿什利·尼科尔。但一提到这个孩子,他的眼睛就湿润了,嗓音也发哽。于是他不得不说“很抱歉”。内心的极度痛苦使他无法开口。
  因为过去尚未终结,未来也就难以考虑。只要阴影还在身后徘徊,就不可能有什么长远打算。他将继续维持现状,直至过去之事平息为止。
  她知道,使他昼夜不安的是某种阴影。这阴影他无法看见,只能感觉。
  两年前他们在她里约热内卢的办公室里相识。当时他自称是加拿大商人,现住在巴西,由于业务的需要,想聘请一位好的律师做货物进口和征税方面的顾问。他穿着漂亮的亚麻西服和挺括的白色衬衫。他身体精瘦,皮肤黝黑,说话和气。尽管他的葡萄牙语不像她的英语那样好,但听起来很流利。他想说葡萄牙语,而她却要他说英语。一顿谈生意的午餐持续了三个小时,两人轮番用英语和葡萄牙语说个不停。双方都意识到,彼此的言语中还有别的意思。接下来他们吃了一顿马拉松式的晚餐。之后,他们赤着脚,一道在伊帕恩玛滩上散步。
  她的丈夫年龄较大,已在智利的一次空难中身亡,没有留下子女。而帕特里克——起初他说自己叫达尼洛——也宣称自己已经离婚,迄今他的前妻还住在他们的老家多伦多。
  头两个月,伊娃和达尼洛一星期见几次面。这期间,爱情之花怒放。终于,他毫无保留地吐露了自己的秘密。
  那是在她的寓所吃过一顿较迟的晚饭后,在一瓶上等法国酒的作用下,达尼洛开始正视过去,袒露灵魂。他一口气说到凌晨,从自负的商人说到惶恐的逃犯。惶恐不安,但极其富有。
  说完后他如负重释地舒了一口气,差点哭了。他不得不控制自己。因为毕竟这是在巴西,在这里男人一般是不哭的,尤其在漂亮的女人面前。
  她喜欢他的坦诚。她抱着他,亲吻他,泪流满面。而且她发誓,要千方百计保护他。他已经把自己最隐秘、最致命的隐私告诉了她,她要永远替他保守秘密。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把那笔巨款存放的地方告诉了她,并教会她如何迅速地将其转移到世界各地。他们共同研究了海外避税场所,找到了可靠的投资环境。
  他们相遇时,他已经来巴西两年了。起初他住在圣保罗,后来又在雷西腓、米纳斯吉拉斯等六七个地方呆过。在亚马孙河岸,他干了两个月的苦力,睡的是水面上的驳船,密密麻麻的蚊子遮蔽了月亮。在马托格罗索州和马托格罗索多苏州的马默斯保护区(面积相当于整个大不列颠),阿根廷的富翁偷猎了一些野兽。达尼洛就替他们清洗这些野兽的尸体。他到过的许多地方,她不但没有去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经过仔细考虑,他选择蓬塔波朗作为自己的家。虽然那地方不大,而且十分遥远,却是最好的隐匿地。此外,它还有与巴拉圭接壤的地理优势,一旦危险来临易于脱逃。
  对于他的选择,她没有表示反对。但在内心中,她更愿意他留在里约热内卢,留在她身边。不过她对逃亡生活并不内行,也就勉强顺从了他的看法。他一次又一次地允诺,总有一天他们会团聚的。偶尔他们在库里蒂巴的那套寓所相会,但时间从来都只是几天。她渴望有更多的蜜月般的时光,可他不愿意作这样的安排。
  随着时间的流逝,达尼洛——她从不叫他帕特里克——越来越相信自己的踪迹将被发觉。而她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发生,尤其不赞成他采取那些极其谨慎的预防措施。他的忧虑加深,睡眠时间更少,而且他不厌其烦地向她谈起这个那个行动方案。他不再谈论那笔巨款。他被自己的预感弄得心神不安。
  在艾克斯,伊娃要呆上几天,观看美国有线新闻电视网的海外转播,阅读美国报纸上的有关材料。他们很快就要将帕特里克转移,带他回国,把他投进监狱,向他提出各种可怕的指控。他知道自己要被关押。但他要她放心,他将安然无恙。只要她答应等他,一切情况他都能对付。
  也许她还要返回苏黎世,处理一些事情。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安排。回家是完全不可能的。为此她心情非常深重。她已经给父亲打了三次电话,每次都在机场打投币电话,每次都说自己很好。不过现在她不能回家,她解释说。
  她将通过桑迪和帕特里克联系。事实上,数星期后,她还会见到他。
  帕特里克头一次呼叫护士要药片。那是接近凌晨3点的时候,他从剧痛中醒来,仿佛两条腿又通上了电流,而且抓他的人在凶残地逼问他:“帕特里克,钱在哪里?”空中一遍又一遍地响起恶魔似的声音,“钱在哪里?”
  一个睡眼惺忪的夜班护理员拿着装有药片的托盘走了进来。他忘了带凉水。于是帕特里克要了一只玻璃杯,将吃剩的瓶装汽水倒进去,然后吞下药丸,用汽水送进胃里。
  10分钟过去了,药丸没有产生任何效果。他的身上布满了汗珠。被单湿透了。由于汗水里的盐的作用,伤口发出的痛。又一个10分钟过去了。他打开了电视机。
  尽管头脑里还留有那些极其凶残的猎人的黑影,但他已经完全意识到此时身在何处。光线使他觉得比较安全。黑暗和噩梦使恶魔复还。30分钟过去了。他呼叫护士值班室,但无人回应。
  他渐渐地入睡。
  6时,帕特里克醒后,医生走了进来。他一改往日的笑态,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伤口,然后说:“你可以准备走了,反正你要去的地方有更好的医生在等你。”他匆匆在表格里写了几个字,二话没说就离开了。
  半小时后,特工布伦特·迈尔斯慢吞吞地进了房问。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并且把证章亮了一亮,仿佛这是必不可少的程序。“早上好。”他说。帕特里克没有正眼看他,但嘴里说:“你懂不懂要先敲门后进房间?”
  “呃,很抱歉。要知道,帕特里克,我刚同你的医生谈过。好消息,伙计。你就要回国了,明天你将离开此地。我已经接到了带你回去的命令。明天一早我们动身。政府专门派了一架军用飞机送你回比洛克西。对你够意思吧?我也同你一道乘飞机回去。”
  “你说完了没有?”
  “好吧,明天一早见。”
  “恕不远送。”
  布伦特·迈尔斯猛地转身离开了房问。接着,卢斯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端来了咖啡、水果汁和芒果片,并顺手将一个小包塞在帕特里克的床垫下。他问帕特里克有没有什么吩咐。没有,帕特里克回答。他低声说了几句表示感谢卢斯的话。
  一小时后,桑迪进来了。他以为能充分利用这一天的时间发掘帕特里克四年来的情况,找出许许多多问题的答案。电视机被关上了,窗帘被拉开,房间里十分明亮。
  “我要你马上回去,”帕特里克说,“带上这些照片。”他递上那个小包。桑迪在仅有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一面翻看朋友的裸身照,一面思索着。
  “这些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他问。
  “昨天。”桑迪随即在黄色拍纸簿上做记录。
  “拍照者是谁?”
  “护理员卢斯。”
  “迫害你的人是谁?”
  “桑迪,谁拘禁了我?”
  “联邦调查局。”
  “那么就是联邦调查局把我迫害成这样的。我已经遭到盯梢、逮捕、拷问,还要被强押回国。桑迪,这些都是政府干的,都是联邦调查局、司法部、地方检察院以及所有参加诉讼大合唱的人干的。想想看,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他们应该受到控告。”桑迪。
  “完全应该受到控告。我们的行动要快。我已想好了一个计划。明天上午我将乘军用飞机回比洛克西。你可以为我举行一个记者招待会,我们要利用这事大做文章。”
  “利用?”
  “一点不错。为了让消息明天见报,今天下午晚些时候我们就提出诉讼。向新闻界披露这事,拿两张照片给他们看。有两张照片,我已在背面做了标记。”
  桑迪急忙翻看照片背面,把那两张照片找了出来。一张清楚地显示了帕特里克的面容和胸部的伤口,另一张展现了他左腿部的三度烧伤。“你要我把它们交给新闻界?”
  “只需交给《沿海日报》。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份报纸。哈里森县80%的居民都是它的读者。我们的陪审团肯定要从该县居民中产生。”
  桑迪不觉笑出了声。“看来你昨晚没睡好觉,是吗?”
  “这四年我都没睡好觉。”
  “我看这计划非常不错。”
  “还不够好。不过这是我们一次非常难得的反击机会。我们以此为炮弹猛攻那些围着我乱转的鬣狗,减少一点民众对他们的同情。想想看,桑迪,对于一个嫌疑犯,一个美国公民,联邦调查局居然进行严刑逼供。”
  “不错,非常不错。我们只控告联邦调查局?”
  “是的,不宜把事情复杂化。原告:我;被告:联邦调查局,也即政府;起诉缘由:被告在巴西某森林地区对原告施行持续的残忍的严刑逼供,从而造成原告肉体上和精神上的永久性伤害。”
  “这听上去棒极了。”
  “等新闻界发消息后,那就更棒了。”
  “你打算要多少赔偿?”
  “我不在乎能够得到多少赔偿。可以要求赔偿1000万美元,再加惩罚性赔偿一个亿。”
  桑迪匆匆在拍纸簿上做记录,并且翻过一页。然后,他停下笔,察看帕特里克的脸色。“其实,那些事不是联邦调查局干的,对吗?”
  “对。”帕特里克回答,“我是由一些不知名的恶棍转交给联邦调查局的。那些恶棍已经找了我很长时间了,现在他们还躲在什么地方鬼鬼祟祟地活动呢。”
  “联邦调查局了解这些的情况吗?”
  “了解。”
  房内突然沉寂下来。尽管桑迪在一旁等待,帕特里克还是不开口。只听外面过道里响起了护士的谈话声。
  帕特里克挪动了一下身子。他已经仰面躺了三天,现在准备换个姿势。“桑迪,你得马上赶回去。以后我们还有很多谈话的机会。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还是留待以后再说吧。”
  “行,老朋友。”
  “诉讼的声势越大越好。以后我们可以随时加以补充,控告那些真正的被告。”
  “没问题,我不是第一次起诉错误的被告。”
  “这是策略,心狠一点总没有害处。”
  桑迪把拍纸簿和两张照片放进公文包。
  “当心,”帕特里克说,“你一宣布做我的律师,马上就会引起各种不好对付的人的注意。”
  “你是指新闻记者?”
  “是的,不过确切地说我不是指新闻记者。桑迪,我藏了不少钱,有人会不顾一切地去找。”
  “那笔巨款还剩多少?”
  “一分不少,到时候还会多出一些来。”
  “说不定要靠它救你的命,老朋友。”
  “我已经有计划了。”
  “你肯定有办法的。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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